風月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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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早起來,月香的病已全好。那梳頭的老媽來到房裡,正代月香梳頭。陸書站在梳 桌旁邊,裝水煙與月香吃。兩人正在鬥趣,有那素昔在教場裡拎跌博籃子的王小虎子, 知道陸書與月香相好,拿茉莉花穿成一個大花籃,周圍有許多蝴蝶,想打陸書的秋風。 王小虎子將花籃送到月香房裡,說道:「陸老爺在這裡呢,特地送來與老爺同月相公聞 香的。」月香忙將花籃拾過來一看,穿的十分工巧,將近有二千多個茉莉花朵。遂喊老 媽將花籃接過,掛在帳子裡面。陸書在銀衣內拿出兩塊洋錢遞與王小虎子道:「難為你 ,拿去打個酒吃吃罷。」王小虎子道:「多謝陸老爺。」拿著洋錢去了。
陸書見月香病已痊癒,百般樣好飲食弄與月香滋補調養。
這一日,陸書請賈銘們四人在月香房裡吃酒,用過午飯,過癮的過癮,閒談的閒談 。只見蕭老媽媽子上樓到了房裡,請叫過眾人,遂坐下道:「五位老爺,我有句話奉申 。我家年例要做平安喜樂會,前日因月相公身體不爽,我老媽媽子在家神灶君前也不知 磕了多少頭,禱祝保佑月相公病體痊癒,趕緊做會還福。莫道無神卻有神,果然菩薩有 靈,第二日月相公的病就好了。如今我已擇定日期,六月十一日安壇,十二日一天一夜 大會,兩事上並謝謝菩薩。我家的事不能叫陸老爺一人破鈔,陸老爺你大大的出我老媽 媽子個賀份,其餘牲禮、香燭一切糜費,總是我老媽媽子包足。十二日,還要請諸位老 爺同貴相知眾位相公賞臉,來看會玩玩。不知諸位老爺可賞我老媽媽子光呢?」
陸書聽見代月香還福,他也不知揚城做喜樂會不消多少銀錢,便說道:「我諸事不 管,貼你十兩銀子罷。」蕭老媽媽子道:「就這樣,那裡同你老爺較量呢。」賈銘、吳 珍、袁猷、魏璧道:「我們四人定來道喜。鳳相公們也是要來的,你不必打發人去請, 我們代你道達罷。」蕭老媽媽子道:「人熟禮不熟,那有不請之理。」又叮囑幾句,下 樓去了。賈銘們要請陸書到強大家擺酒吃晚飯,月香不肯讓陸書出門。賈銘們將陸書、 月香嘲笑了一陣,辭別去了。
時光易過,到了六月十一日期。這日午後。有四五個端工,楊城俗名香火,挑了一 擔所用物件,以及神牌、畫軸,到了進玉樓裡。在樓下中一間掛了東嶽天齊仁元聖帝、 消災降福都天旻王大帝、泰山娘娘神像,又擺了各部神祗畫像牌位,掛起長幡榜文。又 向蕭老媽媽子要了許多米,並紅紮辮扣的本命錢,結一桿小秤,一面把鏡。安設鬥案, 設了香爐、燭台,擺好壇場。鑼鼓喧天,開壇灑靜,召將請神。安了壇,吃了晚飯,端 工散去。
次日黎明時候,有八九個端工早已來到,敲鑼擊鼓,開壇請神。又用一根長木縛著 竹枝,扯起大紙幡。端工念了一回,各用早點、早面。陸書、月香聽那鑼鼓聲敲,也就 早早起來。
月香忙著叫人梳頭,打扮完畢。到了午初時候,賈銘、吳珍、袁猷、魏璧一齊來到 ,每人一塊洋錢賀份。蕭老媽媽子收下謝過,邀請眾人到月香房裡。陸書、月香招呼入 坐,吃煙閒談。
還有別的客家,各人總有賀份,另在翠雲、翠琴房裡起坐。鳳林、雙林、桂林、巧 雲早間就著人送了賀禮。蕭老媽媽子又著人去邀請。到了午正時候,鳳林們四人方才各 乘小轎到了進玉樓,下了小轎進來。翠雲、翠琴接著,看見鳳林們總皆打扮得花團錦簇 ,邀至裡面賀喜已畢,請到樓上與賈銘們一處起坐,擺過點心,總請到樓下看會。
只見那些端工頭上用元(玄)綢包頭,紮著紙帽子,身上穿著道士法衣,口裡不知 念些什麼,說是申文上表。又有一個端工,將發辮扣了紅頭繩同幾個青銅錢,摔著辮於 ,赤著膊,係著青布裙子,拿了一把廚刀,說是開財門。在那膀臂划出血來,有茶碗接 著,又將那些血汰在各人房門框上,在那各人房裡亂繞亂跳。又將紅竹箸放在各門坎上 ,用廚刀一剁兩段,那兇惡之像,唬得這些女相公各人抓住相好的藏藏躲躲。端工跳畢 ,放了旺鞭。
月香邀著眾人上樓用過午飯。那些端工們將一張方桌抬放天井之中,擺設香案,又 擺了一盤豬大腸、小腸,敲著銅鼓,轉著方桌,哼著、念著,叫做轉花盤。又有一個端 工,敲著一面大鑼,坐在神前,唱的什麼「張祥買嫁妝,被白寡婦謀害」。
那些相公聽了。疑是真事,吁嗟感歎。這端工唱畢,又有一個端工穿起青布褂裙, 戴起娘娘帽兒,胡言亂語跳娘娘,引著鳳林們笑不住口。
晚間擺了酒席,翠雲邀請眾人入席,歡呼暢飲。席散之後,賈銘、吳珍、袁猷、魏 璧代鳳林、桂林、雙林、巧雲開發票子汰化端工,又把了江湖禮,大眾告辭。翠雲、翠 琴、月香留他們看夜會,眾人不肯,辭別去了。別的房裡,客家擺了晚酒,汰化過端工 ,也各散了。只有陸書在月香房裡未走。
到了夜裡,那些端工們又跳五十三參,裝神裝鬼翻筋斗,氽蠟燭台變戲法,各種玩 意。又裝了幾個燒肉香的和尚,打趣眾人要錢。陸書、月香又賞了兩張票子,翠雲、翠 琴也賞了錢文。那《揚州煙花竹枝詞》九十九首內有一首道:
百計千方哄客銀,藉名喜樂說酬神。
財門開過娘娘跳,便宜端工看女人。
一夜鑼鼓喧天,直鬧到天明,方才結壇了會。陸書又代月香把了喜錢,那些端工們 挑了擔子散去。
陸書為色所迷,只顧朝歡暮樂,竟忘記了來揚所做何事,也不划算帶來的銀子已經 花用若干。月香看龍船那時,聽見賈銘說是揚州六月十八日湖上大為熱鬧,遂問陸書道 :「我前日患病,曾允下往觀音山燒香。這兩日睡覺,才合上眼就夢見觀音菩薩站在面 前。菩薩是十九日聖誕,我同你商議,十八日僱一隻船同我去燒香了願。」陸書道:「 我聞得六月十八日揚州湖上甚是熱鬧,我們兩人前去燒香,寂寞無趣。不如叫一隻大船 ,將賈大哥們同鳳相公們總請了出去,一則讓你燒香了願,二則大家熱鬧一日,見識些 揚州風景,豈不好嗎?」月香道:
「如此甚妙!」陸書隨即叫小喜子去請賈銘們商議僱船。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 分解。
第十六回 百子堂和尚化緣 大雄殿馬披鬥法
話說陸書因月香要到觀音山燒香了願,隨即著小喜子將賈銘、吳珍、袁猷、魏璧請 來商議僱船。吳珍道:「陸賢弟,你歡喜熱鬧,必須僱一隻大船,我們同弟媳們在上面 起坐。另外僱一隻燈船,喊半班清音十番,讓他們在燈船裡吹唱。罷罷的六月十八日, 湖上是個滿盤缸日期,我們奪個趣,才有玩頭。」陸書聽了,歡喜非常,道:「二哥這 話說得碰兄弟心肺,就拜托哥哥去辦。」吳珍向袁猷道:「兄弟,還是我同你去叫船。 」兩人一同離了進玉樓,到天凝門碼頭。船僱定。復到月香房裡回了陸書信,付了定銀 。陸書又吩咐擺酒,眾人擾了午飯。臨行之時,吳珍向〔陸〕書道:「十番孩子我同袁 兄弟喊定了,十八日早會罷。」陸書又叮囑他們請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同去游湖。 賈銘們均皆答應,辭別去了。
到了十七日,陸書就忙著叫人請了香燭、大香,備了香儀、錢封,喊了庖人明日船 上辦席,一應預備齊全。十八日清晨起來,月香梳洗已畢,穿的是新做的淡青杭羅褂裙 ,白紗小褂,大紅紗褲。正與陸書吃早點之時,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一齊來到 。陸書、月香招呼入坐,請吃點心。賈銘們業已吃過。陸書向賈銘道:「鳳嫂子們可快 來呢?」賈銘們道:「你兄弟豪興,帶累我弟兄們作了多少難。」陸書忙問道:「何故 ?」吳珍道:「大哥說的玩話,不過是他們因為要游湖,放差做衣服,此刻總忙著梳頭 呢,大約也來得快了。」陸書道:「我們還是同到船上去等他們罷。」賈銘道:「坐在 船上等人甚是沒趣,不若先著小廝們上船,等他們來了,送信與我們再上船去,豈不好 嗎?」陸書道:「如此甚妙。」遂向小喜子道:「你們先上船去,看見鳳相公們轎子來 了,立即送信。」小喜子答應,同著各人跟的小廝去了。
陸書叫人將煙燈開了。賈銘因與鳳林常在一處,現在也有了幾口煙,就與吳珍睡下 去對槍過癮。一刻工夫,只見小喜子匆匆走上樓來,站在月香房門首,向陸書道:「大 爺,四位相公的轎子總到了碼頭,小的請他們總上船坐了。那十番孩子也都來了。」陸 書聽了點點頭。吳珍們將煙具收了,用口袋裝好,叫小喜子帶著上船。陸書邀請眾人下 樓,月香邀著翠雲、翠琴,一同出了進玉樓。
到了天凝門碼頭,下了石坡,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在船上看見,早已迎出艙來 ,彼此招呼。賈銘們同月香、翠雲、翠琴總登跳上船,那十番五個小孩總上來請叫過了 ,眾人入座。
陸書看見大船旁邊泊著一隻划船,已將船篷抬去,搭了紅油竹架,上面綠油綢篷, 掛著許多玻璃花籃,以及琉璃荷花、果品、蟲鳥各式小燈,連欄杆上總是五色玻璃風燈 ,約有一百多個燈頭。
船家上來請問尊客齊是未齊,陸書道:「客總到了,就此開船。」那十番孩子總上 了划船。那大船、划船一齊解纜,蕩槳的蕩槳、撐篙的撐篙。划船在前吹唱,大船緊隨 在後。由下買賣街經過,那些茶館裡吃茶的人,聽見絲竹聲音,總向著河邊看望。有些 年長老成人,說是這些浪子如此耗費,今日這一玩非幾十兩銀子不可。有那些浮躁少年 人說道:「人生在世,像今日這個日期,必須如此玩法才算款式。」恨不能也像他們這 樣玩才如心願。無奈力不從心,又捨不得今日這般熱鬧,趕忙在各茶館裡糾約了十一二 個朋友,僱了一隻兩槳有篷子的小漁船,擠擠的在艙裡坐,彷彿似搭人載划子到瓜州邵 伯去的光景。又買了些鮮荷花燈,用長線串子綁在船欄杆上,省吃儉用,玩了一天半夜 。次日算賬,每人派了數百文,內中還有拿不出錢來的朋友,也不知吵了幾次,被船家 逼著當了幾票小押,才將這場案了結。
閒文不必贅敘。且說陸書們大船、燈船出了虹橋,此時尚早,游船才出來不多幾只 。陸書吩咐船家先將般開到觀音山碼頭停泊,扣纜搭跳,大眾棄舟登岸。跟月香的人捧 了香燭、元寶、大香,引著月香先在土地祠裡進了香,把了香錢。眾人到了功德林前, 見左邊牆上掛了一塊木板,上貼告示。賈銘們立定觀看,只見上寫著:
欽加升銜江蘇揚州府甘泉縣正堂加十級紀錄十次某為查案嚴禁以昭誠敬事。照得功 德林乃翠華巡幸之地,為淮南名勝之觀,每年六月十九日恭逢慈航大士聖誕之期,各處 遠近男女,燒香祈福,絡繹不絕。間有不法棍徒,擁擠喧嘩,借端滋鬧,以及剪綹扒匪 ,乘機剪扒銀錢物件,並有各衙門小班白役,硬搶中耍貨攤賣物,稍不遂意,即肆行兇 。更有乞丐花夫,強討硬要。種種不法,歷經拿究,示禁在案。茲將屆期,誠恐若輩故 智復萌,除飭差查拿外,合行查案示禁。
為此示仰該山住持、地保、坊快、罡頭人等知悉:如有前項不法棍徒,仍蹈前轍, 故違不遵者,許即扭稟赴縣,以憑嚴究枷示。地保人等倘敢容隱,一並重究。
言出法隨,決不姑寬。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後面年月印信,朱標日期。那右邊牆上貼的是揚州營城守副府並西南汛總廳及甘捕 廳告示。眾人無心觀看。
進了功德林,兩旁坣山坡有許多男女乞丐,攜男抱女,以及啞瞽痂癱、爛頭破鼻、 老弱殘廢,在那裡喊著要錢。又見有許多提著朝山進香燈籠,點得亮亮的,引著拜香的 男男女女,發辮打著大紅頭繩,穿著青興布褂褲,捧著小紅板凳,幾步一拜。
大眾擠擠挨挨,到了大雄寶殿。只見燭影輝煌,香煙飄緲,男女紛紛禮拜,鐘鼓響 聲不斷。早有道人將香燭、大香接了過去,裝香點燭。鳳林、桂林、雙林、巧雲、翠雲 、翠琴各人向和尚買了香燭,兩邊撞鍾擂鼓。月香們七人在慈航大士座前總禮拜了,那 五個十番孩子各請了香燭磕了頭。
和尚邀請眾人至後殿百子堂各處燒香禮拜。大眾見送子觀音龕內塑著許多童兒泥像 ,有帶著紅布黃布帽子的,也有光著頭的,也有騎馬的,也有打傘的,也有玩龍燈的, 也有打鞦韆的,也有翻筋斗的,也有敲鑼鼓的,共有一百多個。賈銘望著鳳林們道:「 你們那個想養兒子,偷個小帽子回去,就包管有孕了。」鳳林、桂林、雙林、巧雲、翠 雲、翠琴聽了這話,各人笑嘻嘻的走到龕子面前,搶著拿那小帽子,惟有月香站在那裡 聲色不動。桂林道:「月姐姐不偷帽子?我明白了,姐夫多早晚把蛋我們吃呢?」月香 、陸書總笑著不言。
他們正在這裡嘲笑,只見又有許多婦女也到送子觀音座前燒香。內中有一婦人,年 紀尚不足二十歲,是新開的臉,衣飾總是簇新,磕過了頭,站在那龕子面前,鬼鬼祟祟 的偷帽子,又像怕人看見的光景,羞羞怯怯偷了一個帽子,同著那些婦女嘻嘻笑笑,又 到別殿上燒香去了。賈銘道:「諸位賢弟,看這新開臉的婦人大約是個新娘,嫁之未久 ,方才偷帽子這種羞怯光景,甚是有趣。愚兄口占一絕贈之。」眾人道:「請教,請教 。」賈銘遂口吟一絕云:
女娘新嫁尚含羞,送子觀音默默求。
伸手欲偷羅漢帽,通紅粉面幾回頭。
眾人道:「妙極,妙極!」
和尚邀請眾人到客堂裡面坐下,道人獻了茶。那兩張桌上總擺了桌盒,和尚將桌盒 內茶食、果品敬過眾人,向那道人使了個眼色。道人隨即捧了一個冊頁,遞在和尚手裡 。和尚向著眾人復又問訊道:「荒山後樓,蒙各位施主老爺、太太重建,尚少油漆粉飾 、神像裝金,望諸位老爺、各位小姐隨緣功德,百子千孫,福壽綿長。」說著將那冊頁 擺在桌上。道人取了筆硯過來。賈銘們看那冊頁是楠木面子,貼著白紙襯的梅紅簽,寫 著「福緣善慶」四字。揭開一看,無非是些俗套蔬引,後面貼著許多紅簽,寫著:「張 老爺喜助若干」,「李太太喜助若干」,還有許多紅簽未曾有字。賈銘道:「我們也不 必寫了,相應現開發罷。」陸書就在鈔袋查出三千文錢票,同封現成的香儀,遞與和尚 道:「這票子算我們大眾功德,你收著添補罷。」和尚接過錢票,看了數目、店號道: 「還要請眾位小姐作作福。」陸書又把了二千文錢票。和尚接了道:「請將各位台銜登 簿,等圓滿了,代眾位老爺、各位小姐視懺。」陸書道:「些須小事,不足登簿。俗語 說得好,『錢入山門,功歸施主』就是了。」和尚喊道人擺碟子,下素面。賈銘道:「 我們船上飯已現成,改日再來擾罷。」立起身來,同著眾人出了客堂。和尚送至大殿。
眾人看見此刻比先更覺擁擠,不知那裡來了兩班觀音會,有兩架香亭擺在大殿,兩 個人精身赤足,用銀紅興兒布係著青興布褲,有二尺多長鐵錐穿通臂膊、手腕,手裡各 持鐵鞭,在大殿天井裡熱烘烘香堆子旁邊亂跳。那一個人將竹節鐵鞭放在香火堆裡燒得 通紅,右手用一張元(玄)花在這燒紅了的鐵鞭尾一抹到頭,但見一縷青煙,手上皮肉 毫未傷損。那一個人將一雙赤足跳到香火堆裡,又跳出堆外,腳上皮肉毫未傷損。這卻 不知是甚邪法。
鳳林們見這兩人吆吆喝喝,跳來跳去,唬得戰戰兢兢。雙林向袁猷道:「這兩人因 為何故亂跳?」袁猷道:「他們名為馬披,自稱帥爺。這是陰犯陽譴,將父母遺體錐上 這麼些錐子,在他自己說,有因為父母有病,也有為著自己有病,許下來的心願。殊不 知聖人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他們這種人要算世間大忤逆兒子了。」雙 林道:「他們身上這些錐子疼與不疼?」袁獻道:「據說有符不疼。我卻沒有挨過錐, 疼與不疼,你該自己曉得。」雙林聽了,就要用手來擰袁猷的嘴,因礙著人眾,不好意 思,遂道:「讓你說得快活,回來家去同你再說。」只見那兩個人跳上大殿香亭前,等 會上各人磕 了頭,又跳到天井引路。眾人將兩架香亭抬起,跟著兩人出了山門去了。
賈銘們在前後保護著鳳林們離了大殿,出了二山門。兩旁許多耍貨攤子,擺列著各 種玩意東西。這七位女相公、五位男相公看見這些貨,這個說這樣好玩,那個說那樣好 玩,恨不能將各樣買全。那賣耍貨的人見他們要買,故意高抬價錢。這些男女相公,你 買這樣,他要那樣,各人揀了許多耍貨,算明共是七塊半錢。總是陸書把錢當了洋錢, 找了數百文。各人攜著耍貨到了山坡,那些男女乞丐見他們燒過香下來,總各喊著老爺 、太太、相公、姑娘討要錢文。陸書叫小喜子散給他們錢文。
那知善門難開,小喜子才拿出錢來開發,這些乞丐就將小喜子團團圍住,拿過又要 ,喊喊吵吵,開發不清。小喜子週身是汗,急得推倒一人,方才跳出圈子。後面還有許 多男婦小孩跟著到了碼頭。小喜子跳上了大船,那些乞丐扳住船頭不容解纜。又把了許 多錢文,方才解纜開舟。將船放過蓮花橋,緊對雲山閣停泊。見閣上有許多人在那裡鬥 牌。賈銘們在船上用過午飯,過了癮,鳳林們手臉洗畢,大眾上岸,各處遊玩。
正在雲山閣凴欄遠跳,只聽得遠遠鑼聲,來了一班觀音會,到了蓮花橋這裡,那馬 披在香亭前燒符上錐。此刻鳳林們以高視下,又不害怕,又看得清楚,看見那些馬披每 人上了許多錐,跳過橋去了。隨後又有幾班會接踵而來,聽見有人說是瓦窯鋪、窪子街 、黃泥溝、董家在、三里橋、三茅庵各處的。
眾人看過了會,賈銘著人將弦於、笛於、笙、鼓板、琵琶取來,放在雲山閣桌上, 十番孩子唱了兩套大曲。鳳林豪興,叫十番孩子做傢伙,他唱了一套《想當初慶皇唐》 ,聲音洪亮,口齒鏗鏘,宛似男子聲音。月香等鳳林唱畢,他唱了一套《只為你如花美 眷》,聲音柔脆,細膩可人,引得那些遊人叢聚在那裡做蜜臉。那些看十壺牌的朋友, 抓了一張二條,沒人開招碰,他將手內一張一萬、一張九餅,擺下來吃老虎,連牌都看 錯了。鳳林、月香唱完,眾人喝采。桂林、雙林、巧雲、翠雲、翠琴等每人唱了一個小 曲。船家送了茶食碟子上來,眾人用過。
魏璧、陸書在跌博籃子上又跌了許多枝茉莉花、夜來香、水老鼠,送到船上。
此刻下午時分,只見大小游船紛紛出來,有許多燈船,還有些划船,已將篷子抬去 ,三槳如飛,划來划去。船上也有大曲,也有小曲,真是笙歌盈耳,彩綢成行。那一隻 綁著鮮荷花燈的小漁船,兩把槳也跟在後面。艙裡那些朋友擠得汗流流的,黃腔走板, 唱著西皮二黃。時人有《六月十八日揚州湖上夜遊》七言律詩一首,云:
不分男女約同儔,半為燒香半玩游。
山色菁蔥雲上下,水光蕩漾月沉浮。
接天燈火搖蘭槳,徹夜笙歌醉酒樓。
賽會迎神人輳集,繁華端的是揚州。
賈銘們開發了雲山閣那裡泡茶、賣水煙的錢文,大眾上船,又到小金山、桃花庵各 處遊玩。
早已金烏西墜,大小游船總各點了蠟燭,滿湖燈光映著水內,好似千條火練,猶如 萬道霞光。賈銘們將大船停泊在熱鬧處所,擺下酒席,猜拳行令。那燈船上十番孩子用 過晚飯,在船艙裡吹唱,繞著他們大船打招。別的游船也吹起笛子,彈起琵琶,賭賽歌 喉。燈船打了十幾個窩招,傍著他們大船。有唱生唱旦的兩個十番孩子走上大船,到席 前敬酒,敬拳,又唱了兩個小曲。陸書賞了四塊洋錢。一番孩子退上划船,那船家仍將 划船划來划去,直玩到將近四更時分,那些游船才漸漸的過虹橋回去。
賈銘們此刻已玩得疲倦了,吩咐船家慢慢將船放回了天凝門碼頭傍岸。那接鳳林們 的小轎,早在那裡伺候。鳳林、桂林、雙林、巧雲摽字銘、吳珍、袁猷、魏璧送他們回 去。賈銘們點了頭,各人方才檢點,將耍貨、茉莉花、夜來香總交與跟的人拿著,辭別 陸書、月香,各乘小轎,同著賈銘們到了天凝城門首。看見門兵房外擺有兩張揚州營便 北汛總廳洋燈,有個武職官帶著幾個兵在那裡彈壓,今日不關城門。眾人進城到強大家 去了。
陸書、月香檢清物件,同著翠雲、翠琴棄舟登岸。那岸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天凝 〔城〕門首搭著施茶蘆篷,掛了四個廣結茶緣蔑絲燈籠。許多鄉村男婦朝山進香,也有 站在茶篷前吃茶的,也有走倦了席地捧著西瓜、乾糧吃的。陸書也無心觀看,挽著月香 手,同著翠雲、翠琴回到進玉樓,仍在那裡迷戀。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月香吃醋鬧鰉魚 魏璧爭風打肉鱉
話說陸書同著月香、翠雲、翠琴回至進玉樓,仍在那裡迷戀,朝歡暮樂,已非一日 。初到進玉樓的時候,見那大腳婦人張媽生得風流俊俏,便有心要同張媽落交,常時同 他說些戲謔趣話。後來因代月香梳妝,又恐月香吃醋,未能如願。張媽見陸書青年美品 ,銀錢揮霍,但凡陸書與他說戲話,也是恐怕月香,惟以眉目傳情,不敢十分逗搭,只 背地裡也不知向陸書要了多少銀錢、衣飾。陸書是他放的差,無一不應。他兩人算是心 交,因人礙眼,未得下手。
這一日,陸書正同月香在房中鬥趣玩笑,樓下翠雲房裡來了一起生客,喊月香下樓 。月香向陸書道:「又不知來了什麼野種,大呼大叫。你且稍坐一刻,讓我下樓三言五 句打發他們滾蛋,再來陪你。」月香將陸書安慰定了,方才轉身下樓酬應去了。
隨後張媽拿著白銅水煙袋,到月香房裡裝煙與陸書吃。陸書正坐在月香牀邊,見張 媽走近身來,將水煙袋苗子遞在他的口裡。樓上並無別人,陸書一時豪興,就將張媽拉 了,與他並肩在牀邊坐下,向張媽道:「伙計,你把我的病都想出來了!今日無緣湊巧 ,卻好此刻他在樓下,我同你偷個嘴,任憑你要什麼,我總依你。」說著,就向張媽對 了一個「呂」字。張媽趕忙閃讓,便要立起身來。早被陸書捺住,水煙袋撩在樓板上。
張媽道:「你只圖口裡說得快活,倘若他走上樓來撞見了,叫我這個臉放在那裡? 」陸書道:「他才下樓去,有好一刻才上來呢。你做點好事罷!」就伏在張媽身上,用 手來扯張媽的褌褲。
不意月香悄悄的躡著足步上了樓來,站在房門外,聽見他兩人這些語句,忍不住心 頭怒起,揭開門簾,走到房裡,跑近牀前,將陸書耳朵揪住,哭道:「你這下作東西! 你既要同他相好,我又不曾阻攔著你,你們那裡不好做混帳事,偏偏要糟蹋我的牀鋪! 」忙喊王媽:「來,代我將鋪蓋快些拿去漿洗,我不能蓋別人哇烏打烏的髒被!」張媽 見月香跑進房來,趕忙將陸書一推,掙脫了身子,跑下樓去。
王媽進房,將牀面前那根水煙袋拾起,放在桌上。月香抓住陸書碰頭、撒潑,哭鬧
不休。翠琴到房裡來勸解,月香不依。
蕭老媽媽子聽見摟上吵鬧,趕忙上樓,將月香勸到對過翠琴房裡。月香還是哭著喊
著,罵張媽下賤,勾他的客,許多蠢話。
張媽在樓下聽見月香哭罵不休,也就惱羞成怒,遂在樓下喊道:「我在樓上裝水煙 ,陸老爺同我說了個玩話,將我拉了坐下牀邊,你就硬說我們有事。你也不必假正經了 ,你同剃頭的偷關門,我們總明白,不肯說破了你罷了!我們在人家做底下人,聲名要 緊。你如今將我的名說壞了,別處難尋生意。再者我家丈夫是個蠻牛,倘若聽見我在揚 州有甚風聲,我的命就沒了。如今你既把我的臉撕破了,我也不要命了,還怕你這紅相 公償不起我的命呢!」說著也就碰頭砸腦、尋刀覓剪,唬得蕭老媽媽子、翠雲同翠琴並 男女班子,樓上勸到樓下。
月香、張媽媽兩人愈吵愈凶。陸書趁著蕭老媽媽子將月香拉到翠琴房內,他就悄悄 的欲想走下樓去。又被月香聽見腳步聲響,走出房來將陸書抓住,哭道:「你往那裡走 ?你圖開心取樂漂肺子,如今他鬧起來了,你就想走,好脫乾淨身子,累我一人受氣, 如今死也要死在一處!」又將陸書拉到房裡吵鬧。
那外場花打鼓見月香、張媽兩人總不依勸說,料想這事家裡人說不了結,趕至強大 家。卻好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四人齊在那裡,花打鼓向四人告知。賈銘們聽了,一 齊到了進玉樓。
才進月香房裡,陸書看見他們來了,連忙起身招呼,邀請入座。眾人看見月香鬏總 散了,頭髮披在半邊,眼睛哭腫,淚痕滿面,倒在牀上嗚嗚咽咽的啼哭。又聽得張媽在 樓下吵鬧。
賈銘們故作不知,向月香道:「陸弟媳為什麼事不睬我們了?想必是我們常時來取 厭了。」月香連忙在牀上拗起身來道:「賈老爺,你這話我細娃子就耽受不起了。適才 正與他淘了兩句氣,四位老爺來了,我細娃子未曾請叫得及,望四位老爺恕罪。」賈銘 道:「那個來怪你,就是要怪你,也要看陸兄弟分上。你兩個人因什麼事玩惱了鬥嘴, 告訴我們,代你兩人評評理。」月香並不言語,陸書也不嘖聲。賈銘們追問至再,翠雲 道:
「陸姐夫、月姐姐不肯說,我來告訴你們。方才月姐不在房裡,陸姐夫與張媽在房 裡說玩話,被月姐姐撞見,罵了張媽幾句,張媽急了,要尋死覓活,正在這裡吵鬧。老 爺們來得正好,代他們調處清白,省得瞎扛瞎吵。」賈銘笑道:「陸弟媳吃點醬油罷了 ,又吃什麼醋呢?那個貓兒不吃腥?看我們分上,不必說什麼了。」正說之間,蕭老媽 媽子走上樓來,悄悄將賈銘位們四人請到樓下翠雲房裡,道:「四位老爺,令友陸老爺 一時豪興,弄出這種事來。月相公的話又過於叫張媽過不去。如今張媽要尋死拼命。我 老媽媽子鵲兒頭上沒多大的腦子,要拜托四位老爺代他們說清結了。」
賈銘們將張媽喊到房裡好言勸說,張媽不依。說之至再,張媽道:「四位老爺,我 這裡生意已被他將我的臉撕破了,我也不能再在此地,叫他還我一個好好的生意。他既 說我同陸老爺有事,我也說不得了,叫他把筆銀子與我,算遮羞禮。不然,聽憑他官了 、私休,我總候著就是了!」賈銘道:「凡事要依人勸,人是舊的好,衣服是新的好。 我們代你把話說清白了,將就些還在這裡罷。」張媽執意不肯。吳珍道:「張媽媽既是 實意不肯在這裡,事又湊巧,強大家尤奶奶在他家三四年了,從未告假回家去過,平空 的不知怎樣有了身孕,要回去生養,辭了生意。如今我們將你薦到強大家去,包管一說 便成。另外,叫陸老爺瞞著月相公送你幾兩銀子。看我們分上,不必說什麼了。」賈銘 們商議,允了張媽十兩銀子,張媽方才依允。賈銘們復又上樓,到了月香房裡,吩咐擺 酒,代陸書、月香和事。陸書道:「在這裡,何能要弟兄們作東?」謙之至再,仍是陸 書的主人,擺下酒來。席間翠琴有心想勾搭魏璧,彈著琵琶唱了幾個米湯小曲。魏璧亦 有意愛他,兩人調謔。魏璧已有了幾分醉意,席散之後,翠琴要留魏璧在那裡住宿。魏 璧因與賈銘們同來,恐怕他們到強大家告訴巧雲,不能在此,要一同進城,向翠琴道: 「既承你愛厚,你我心照,改一日我一人來罷。」翠琴才讓他同著賈銘們一同進城去了 。這裡月香雖是賈銘們勸了許多言語,心中怒猶未息,上了牀來,陸書被他揪著,咬著 恨著,罵著掐著,氣著哭著,說著百般刁話蠻話。陸書是各種恭維,也不知賭了多少咒 ,發了多少誓,枕席間用了多少工夫,才將月香哄住了。暫且不表。
再說賈銘們四人到了強大家內,在桂林房裡坐下。鳳林、雙林、巧雲聽見他們來了 ,總來到房裡,問道:「你們可曾吃過晚飯?」賈銘就將在進玉樓因為甚事做攔停,陸 書留吃晚飯這一席話告訴。眾人聽了,笑不住口。吳珍將強大喊到房裡,公薦張媽做生 意。強大答應,退出房外去了。三子到房裡問道:
「老爺們今日可回去了?」魏璧躺在桂林牀上,先說道:「我今日醉了,不回去了 。」賈銘道:「既是魏兄弟不回去,我們總在這裡陪你就是了。」三子退出房外。巧雲 悄悄向魏璧道:「在這裡躺躺,我房裡有個熟客,許久未來,今日才來的。等我打發他 走了,請你到房裡去坐。」魏璧道:「你快些叫他滾罷,我少老爺要睏覺了。」巧雲道 :「我曉得。暫違三位姐夫了 。」說著,走出房外。
那巧雲房裡這個人姓宓名聖謨,年紀二十餘歲,生得頭大臉大,一臉大麻子,身材 又胖又矮。人因他個子生得胖矮,說話又有些肉氣,排行第一,都喊他宓大臉,又送他 一個混名叫做肉鱉。父親在日,鹽務生意掙有許多田地房產,遺下許多借券。宓聖謨並 無生業,只靠著房錢、租子以及人欠的債務過日子。曾在這裡與巧雲相好,巧雲得過他 許多銀錢、衣飾。因出外索債,許久未來。今日到了這裡,在巧雲房裡坐了好一刻工夫 。巧雲意欲留他住宿,又怕魏璧到此要住,所以並未留他。
宓聖謨今日蓄意是來與巧雲敘舊,拿准了到了這裡巧雲必要留他。那知到了這裡坐 下半晌,巧雲聲總未嘖。且又到別的房裡去了好大一刻工夫,將他一人坐在房裡,心中 就有些不自在了。
今見巧雲進房,坐在椅上不言不語,宓聖謨忍耐不住,就將三子喊到房裡道:「三 子,我今日在這裡住呢。」三子道:「宓老爺,今日不湊巧,巧相公有了鑲了。」
宓聖謨聽了,越加生氣道:「他既然有了鑲,為何不早說,將我擱到此刻,叫我如 何回去呢?」三子道:「宓老爺,你這話說錯了。你老爺到這裡,並未說著要住的話, 巧相公何能平空告訴你說是有鑲呢?若說是坐到這時候,是你老爺自己未走,我們何能 催你老爺走呢?」宓聖謨道:「不管是那個留的鑲,總要代我回的了,我老爺今日要住 呢!」三子道:「這不講理的話,我小的不會說。凡事有個先來後到。我老爺許久不來 挑挑我家,今日不必打鬧兒了。」宓聖謨道:「我若是不挑你家,我倒不留鑲了。如今 我要留鑲,你又拿這些話搪塞。你還是怕我不把錢你家是怎樣?你查查賬,我在你家住 了那麼些鑲,連半文開發總不欠你家的。今日故意要支我走路,如今我偏不走。
看你家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人敢在這裡住,我就算他是個好漢了!不服氣叫他到這 裡來同老爺鬥口氣,鬥得過我,我就讓他在這裡住了。」三子再三俯就,宓聖謨越說越 氣,大喊大叫的 吵鬧起來。
魏璧因有了幾分醉意,躺在桂林牀上。吳珍因要過癮,就同賈銘到鳳林房裡吃煙去 了。桂林〔與〕他三人同行。袁猷是被雙林拉到他房裡談心。魏璧獨自躺在桂林牀上。 此時更深人靜,魏璧聽得巧雲房裡有人喊叫,句句話總關礙著他。酒後生怒,將長衣脫 去,跑到巧雲房裡。見有一人坐在那裡,口裡南腔北調扛吵。魏璧出其不意,奔到宓聖 謨面前,將衣領揪住,望下一摔。宓聖謨未防備,被魏璧摜在房內地板上。魏璧就勢騎 在宓聖謨身上揮拳就打。宓聖謨仍是罵不絕口。三子趕忙抱住魏璧手腕,跪在旁邊哀求 。
賈銘、吳珍、袁猷聽見此信,一齊跑到巧雲房裡,問魏璧因為何事。魏璧道:「哥 哥們不必問,幫我打這瞎眼忘八羔子!」賈銘將宓聖謨一望,並不認識,遂向魏璧道: 「兄弟你請息怒,權且將他放起來。我弟兄們在此,不怕他飛到那裡去。三人抬不動一 個『理』字,放他起來,讓他自己說。如不在理,我們一齊動手就是了。」吳珍將魏璧 的手擘開,拉了站起身來。宓聖謨被三子拉起,口裡還嚷嚷咕咕道:「好呀,好呀!」 賈銘將他拉了坐下,問他姓名。宓聖謨道:「我姓宓,叫聖謨。」賈銘道:「足下因甚 事同敝友口角?」宓聖謨含糊不語。三子道:「宓老爺要留巧相公的鑲,小的回他有人 留了。宓老爺就在房裡亂罵,被魏少爺聽見了,到了房裡,不知怎樣將宓老爺碰倒了。 」賈銘們道:「宓哥哥,非是我們庇護魏兄弟,這麼談起就是你的不是了。凡事總有先 來後到,就是你先留了,我們魏兄弟後到要留,你也不能讓他。總是在玩笑場中,沒有 什麼氣鬥。若不是你出口傷人,我們魏兄弟何能造次動手?自古道『相罵沒好言,相打 沒好拳』,算是魏兄弟年輕魯莽,看我們分上,拉〔倒〕了罷。」賈銘、吳珍、袁猷向 宓聖謨作了一個揖,宓聖謨還了一揖,心中原想同魏璧較量,因見他們人眾,孤掌難鳴 ,沒奈何忍氣吞聲,立起身出了強大家大門。回家氣了一夜。
次日欲想約人到強大家去攙魏璧、巧雲,同他們打場官事。
再為打聽,魏璧是鹽務候補的少爺,自揣勢力不及,悶在心裡,氣成一場大病,險 些喪命,發誓再不到玩笑地方去了。幸虧挨了魏璧幾拳,卻保住宓聖謨的家財,後文略 過不提。
賈銘、吳珍、袁猷將宓聖謨勸走,各自歸房安歇。次日叫陸書把了十兩銀子與張媽 ,將行李拿到強大家裡做生意。過了數日,賈銘過小生日,吳珍、袁猷、魏璧商議在強 大家公分慶壽。因這兩日未曾會見陸書,袁猷寫信來約陸書。不知到與不到,且看下回 分解。
第十八回 苦口良言賈兄勸友 尋根究底陸姑詢僕
話說陸書終日在進玉樓迷戀。這一日清晨尚未睡起,王媽在帳子外喊道:「陸老爺 醒醒,袁老爺叫他管家送書信來,要等回信呢。」陸書驚醒,趕著穿了小衣下牀。陸書 接過來一看,只見信套紅簽寫著:「即呈陸文華老爺玉展」,旁有四個小字「立候回示 」,後面寫著:「辛巳立秋日封發」。陸書將信套拆開,將裡面兩張六行書摘出來,只 見上寫道:
海棠逞豔,梧葉初調,伏稔文華四棣大人起居迪吉,福履亨嘉,定符私頒。憶自棣 台初臨邗郡,再結金蘭,時與諸友朝夕盤桓,殆無虛日。孰意吾棣種有夙緣,走入蓬萊 ,坐擁仙姬,陶情絲竹,怡性風月,竟無暇念及故人耳。茲因新盤賈兄華誕,兄與穎士 二兄、晴園五弟,擬假強大處公設壽筵,永日一聚。敢望移玉,即至方來茶社取齊。但 恐仙姬不使劉郎離桃源洞口,亦祈示知,專此佈達,伏希霽鑒,兼候晨佳。
不宣。
愚盟兄袁猷拜緘
陸書看畢道:「可是順子送來的?」王媽道:「是他。」陸書道:「你下樓去向他 說,我候候他家老爺同各位老爺。說我立刻就到。」老媽答應,下樓回覆順子去了。取 了水來,與陸書淨面、漱口。便喊月香道:「月相公起來罷,陸老爺起來半會了。」月 香道:「我今日困倦得很,還要睡睡呢。」陸書道:「你不要喊他,我到教場去呢,由 他睡罷。」陸書洗漱畢,吃了蓮子,離了進玉樓。在北柳巷撞遇小喜子,跟著到了方來 茶館,見賈銘們俱坐在那裡。
陸書趕近賈銘面前行禮道:「大哥,兄弟未曾到府祝壽,望乞恕罪。」賈銘答禮道 :「小生日,何敢驚動賢弟大駕?請坐。」陸書又與吳珍、袁猷、魏璧見禮入坐,泡了 條來。吳珍道:「陸兄弟,不是哥哥怪你,這連日戀住妙人,不會我弟兄們了。今日賈 大哥華誕,不是袁兄弟寫信到,你連大哥生日總忘記了。該罰不該罰?」陸書道:「實 是兄弟昏了,今日罰兄弟做東。」吳珍道:「我們早已議定,今日公分代大哥慶壽,不 要你一人做東。」陸書道:「明日我請眾位哥、弟在進玉樓中、晚兩頓,替大哥補饌, 又算賠罪,望哥哥們饒恕兄弟罷。」眾人一笑,忙喊跑堂的下了面來。眾人用畢,一同 到了強大家,中晚兩台酒,至二更餘方散。
陸書到了進玉樓月香房裡坐下,月香道:「你今日玩到那裡去的?此刻才來?」陸 書道:「今日是賈大哥生辰,公分在鳳相公那裡代他做生日的。」月香道:「你只圖開 心取樂,把我一個人撂在家裡。」陸書道:「賈大哥們卻要叫人來接你,我因你早間說 困倦,怕你去勞神,假說你身體不爽,所以未曾來接。那知此刻你反怪我。」月香冷笑 道:「好日子好時辰,你平空咒我有病。你不必之乎者也了,你若把我接到他家去,你 倒不能同心上人大放花燈的玩了。」陸書急得賭咒發誓。月香冷言冷語,只是哇咕。忽 然對過房裡來了一人,王媽悄悄將月香喊去。
陸書獨自坐在房裡,心中煩悶,倒在牀上。只聽得對過房裡笑語聲,過了一刻,房 門響聲,又聽得帳鉤響聲。又過了一刻,聽得腳盆響聲。又過了一刻,聽得月香悄悄送 那人走出,又叮囑明日早來。那人腳步聲響下樓去了。
月香到了自己房裡。陸書見他鬢髮蓬鬆,問道:「你的頭怎樣蓬的?」月香道:「 翠琴姐姐同我打了玩,被他一抓,將頭弄蓬了。」陸書道:「我在這房裡,並未聽見翠 琴聲音,好像是個男人家說話。我也明白,你也不必瞞我了。」月香道:「你這人陡然 變了,亂起疑心。明日你在家裡,我連房門總不出,免得你亂疑惑。」說著將臉往下一 沉。陸書道:「你不必著急,我告訴你句話,我看見你們這裡《揚州煙花竹枝詞》內有 一首道得好:
相公能乾住雙鑲,陪過張郎伴李郎。
熟客關門生客住,讓他生客刷鍋忙。
你如今比他更加能乾,反其所為:生客關門熟客住,讓他熟客刷鍋忙 。」
月香聽了,登時嗚嗚咽咽哭道:「我們吃相飯的人雖是下賤,也還有賢愚不等。我 雖落煙花數載,仍係處女。自你梳妝之後,並未留過別客,癡心腸尚指望你將我提出火 坑,從一而終。那知你同我相交數月,盡是花言巧語。今日平空的冤賴我,將我說得下 賤不堪,我這日子還有什麼過頭?那裡還有出頭日子呢!」倒在牀上哭泣。陸書反用好 言百般安慰,才將月香勸住了嘴,仍在那裡迷戀。
他是由四月裡到了揚州,通共帶了一千多兩銀子,三四百塊洋錢,怎樣經得他如此 揮霍浪費,已將銀兩用得罄盡,現在欠下許多鑲錢。蕭老媽媽子道:「月相公,我看小 陸連日失魂落魄,我同他要過幾次銀子,他總是含糊答應,不像從前那樣豪爽,一說就 有。我想他是外路人,在此地又無生意買賣。我代他划算,這些時在這裡用的銀子也不 少了,倘若他玩乾了,儘管留他在這裡,日累日重,將來如何起結?」月香道:「老乾 娘,你不說我卻忘記告訴你了,有半個月頭裡,我看見他的金戒指、金間指不在手上, 我問他那裡去了,他說是在澡堂裡洗澡除下來擦皂角,忘記在涼池板凳上,未曾戴起來 ,過後去找就沒有了。我還疑惑他把與那壞東西,同他吵了一夜。那知他前日出去一走 ,回來時膀子上金鐲,連掛的那副金剔牙杖總沒有了。我問他,說是親戚家借去當了。 我想他姑爹在鹽務管賬,家道饒裕,未必同他借當,想必是他自己當的。這兩日那手上 翡翠班指也不看見了 。」
蕭老媽媽子道:「我有個主見,你大大的放他一個差,試探試探再作道理。」月香 應允。等陸書來了,加倍奉承,向他道:「翠琴姐姐前日接了一個外路客,打了一根金 兜索子把他,在我跟前儘管擺方子。我如今同你要根金兜索子,要一兩六錢重,瘦的我 不要。你一兩日就代我辦了來,讓我也氣氣他。」陸書平昔凡是月香所要之物,從未回 過。今日聽見他要金兜索,須要二三十兩銀子才夠,自己的銀子用盡,那裡去辦?又不 能回卻,只好含糊答應。過了兩三日,月香催促討要,陸書道:
「我已經著人回家去取銀子,等拿了來代你辦就是了。」月香冷笑了一笑。從此待 陸書的光景比前冷淡得多了。蕭老媽媽子聽得月香說陸書差未辦到,料想他已經玩乾, 更加追著要銀。
陸書總說銀子未曾拿來,今三明四的推諉。
這一日早間,陸書到了方來茶館,只有賈銘一人在那裡。
彼此招呼入坐吃茶,談了幾句閒文。賈銘道:「愚兄有幾句話,賢弟不必見怪。」 陸書道:「大哥有話儘管說,小弟何能見怪呢。」賈銘道:「賢弟初到敝地之時,曾經 談及係奉老伯之命,來揚州納寵。因見月香姿色可愛,意欲買他為妾。愚兄們不合教賢 弟以薄餌釣之。孰知賢弟在彼揮金如土,竟忘了正題。愚兄暗為賢弟划算,這數月間費 用,已不下數百餘金。這些地方重在銀錢,前日愚兄在彼,見月香待賢弟不似從前那般 親熱。
賢弟今在異鄉,倘若將銀錢用盡,非獨這粉頭冷面相看,就是賢弟回府,亦難對老 伯。賢弟須當早為斟酌,月香可圖則圖之,如彼高抬身價,賢弟則當速為另覓小星,早 回尊府,以慰老伯父母懸望之心,切勿等待人財兩失之時,那就難了。賢弟今在迷戀之 際,愚兄忝有一拜之交,豈能緘默不言?冒昧瀆陳,幸勿見怪。」
陸書聽了,面色通紅道:「大哥金石之言,弟懵懂,焉敢見怪。但弟已向月香談明 ,看他並非無意於弟,屢次寫信喊他叔子,說是八月准到。諒他來時,一言可就,故此 小弟癡癡坐待,未曾別覓。今日兄言及此,真使小弟茅塞頓開。小弟現在亦欲早為打算 。」正談之間,吳珍、袁猷、魏璧陸續來到,各用早點已畢,賈銘邀約眾人到強大家吃 午飯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陸書的姑丈熊大經在鹽務司賬,日日匆忙,無暇料理家務。陸書到 揚州,他只說是來探視姑母,留在家中,自有妻子管顧,故未過問。前因六月十八日東 家請賬房眾同事 游湖,座中有人談及陸書來揚如何揮霍,又將遠遠船上陸書同著許多女 妓指與熊大經看視。大經望見,不由得怒從心起道:
「這畜生如此浪蕩,總是舍舅過於溺愛。今在揚州這般狂為,弟實不知。早晚定然 著他回去。」那人道:「非弟冒昧多言,誠恐令親惹出事來,累及閣下受氣。」大經道 :「承蒙關切,心感之至。」陸書在船上只顧快樂,那裡料得他姑丈也出來游湖。
熊大經游了湖回歸,將這件事記在心裡。今日偷閒早早回家,用過晚飯,就將陸書 這些行為向妻子陸氏告知。陸氏聽了不勝詫異。次日熊大經起來,仍到店裡辦事去了。 陸氏將司閽王福叫到裡面來問道:「王福,你可知道陸大爺終日在外面所交何人?所作 何事?每日是多早晚回來?」王福道:「陸大爺初到這裡,是清早出去,晚間或是二更 ,或是三更回來。由五月初間,或是隔三四日回來住一宿,或是五六日才回來一次。
小的已曾問跟陸大爺的小喜子,說他主人在這裡結拜了幾個弟兄,每日在天凝門外 藏經院什麼人家玩笑。太太要問細底,將小喜子叫進來一問就明白了。」陸氏道:「小 喜子此刻可在家裡?」王福道:「他每日是晚間吃了晚飯才回來呢。」陸氏道:「今日 等他回來,你同他到裡面來,我有話問他。」王福答應退出。
等到二更多時分,小喜子吃得酒氣醺醺,敲開大門就要到書房睡覺。王福將他攔住 道:「兄弟緩些去睡,太太著你進去有話問你。」小喜子聽了,吃了一驚,想道:「姑 太太喊我問話,必是主人在外所做的事有了風聲,故此問我。我還是瞞與不瞞?若是瞞 藏,又恐姑太太究罪;若是直說出來,主人又要嗔怒。事在兩難。」自己躊躇半晌,想 道:「紙也包不住火,如今主人已將銀子玩完了,我再隱瞞不說,明日還不得回常熟去 呢。就是主人知道了,我只推著是姑太太聽見外人說的就是了。」主見想定,跟著王福 到了後面。
此時熊大經未回來,陸氏坐在堂屋裡燈下,拿了一副象牙牌,在那裡闖五關斬六將 。王福走到簷前道:「太太,小喜子來了。」小喜子趕忙請叫了一聲「姑太太」,垂手 站立。陸氏見小喜子來了,就將象牙牌推開,問道:「小喜子,我有句話問你。你主人 在此交結何人?平日所做何事?因何日夜不歸?
你是貼身服侍他的,從實告訴我。若代他含糊瞞藏,我叫姑太爺拿帖把你送到衙門 裡打著問你,不怕你不說。」小喜子聽了,連忙打了一個搶千,道:「姑太太不必動怒 ,小的不敢隱瞞。小主人到了揚州,因到教場閒玩,到茶館裡會見當初問罪到常熟去的 個姓袁的,另外一個姓賈、姓吳、姓魏的。」陸氏道:「這些什麼人?」小喜子道:「 那姓袁的據說靠著放債過日子。那姓賈的是運司裡清書。姓吳的是揚關差役。姓魏的是 鹽務候補的少爺。他們五人在小金山拜了弟兄,終日吃花酒玩笑。小主人在天凝門外藏 經院裡看中了一個女妓,名叫月香。小主人打了金鐲子,做了好些衣裳與他。初次在那 裡住宿,又花了一百多銀子。端午看龍船,代月香做生日,後來月香害病,做喜樂會, 代月香還福,六月十八叫燈船同月香們游湖,常在那裡住宿。將家裡太爺〔把與的〕五 百幾十兩銀子,大爺在家又私自拿了太太幾百兩銀子、幾百塊洋錢,現在總花用完了。 又將帶的金鐲、金戒指、金牙杖、許多衣服,總當了銀子,在那裡花用。小的是句句實 言,不敢瞞藏。」
陸氏聽了,詫異道:「你主人到揚州,無非是到我家看看我,帶這許多銀子做什麼 ?」小喜子道:「姑太太難道不知,我家小主人與家裡大奶奶不大和睦,未曾生相公。 家裡太爺把了銀子,叫大爺到揚州買個小姨娘回去的。這話小主人可曾與姑太太談過? 」陸氏道:「呆娃子,他若是將這些話告訴過我,我何能讓他在外如此亂鬧?你是他貼 身服侍,跟隨到揚州來的,他在外面如此浪費,你因何不早來回我?如今他將銀子花用 完了,叫我如何對你家太爺、太太呢?你主人今日可曾回來?」
小喜子道:「今日還是在那裡住宿,叫小的回來。」陸氏道:「你明日到那裡將你 主人請了回來,就說我有話同他說呢。」小喜子答應,同著王福退了出來,仍到書房宿 歇。
熊大經歸來,陸氏將問小喜子這些話逐細告知。熊大經聽了,埋怨道:「我因店事 羈纏,刻難分身,家務各事,倚托有你照管。你的姪兒到了這裡,住在我家多日,他竟 日夜不歸,你在家中毫不覺察。如今他將帶來許多銀兩、洋錢浪費罄盡,雖說是他不成 材,不學好,叫我夫妻如何對他父母呢?」陸氏道:「事已如此,追悔不及。」收拾安 寢。
次早,小喜子起來洗過臉,到教場方來茶館,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在那裡 吃茶,陸書並未曾到。小喜子請叫過眾人,就同跟賈銘們的人一桌吃茶。用過點心,茶 散之後,小喜子到進玉樓來請陸書。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倒醬罐姑姪參商 潑醋瓶夫妻反目
話說陸書正在月香房裡,站在梳桌旁邊,看著有個婦人代月香梳頭。陸書手裡拿了 一個白銅水煙袋,彎著腰裝水煙與月香吃。小喜子到了進玉樓,上了樓來,站在月香房 門首才揭起門簾,陸書看見了他,自覺不好意思,臉一紅,問道:「你有何話說?」小 喜子道:「大爺,姑太太請大爺回去,有要緊話說。」陸書聽了,眉頭一皺道:「我曉 得了,飯後回去。」小喜子答應下樓,坐在那裡等候。陸書等月香梳洗已畢,吃過中飯 。小喜子上樓催促數次,陸書方才帶著小喜子到了熊大經家內。
王福看見陸書,急忙立起身來道:「大爺。」陸書答應一聲,直至後堂拜見了姑母 ,坐在旁邊。僕婦獻過茶,陸氏道:
「賢姪到舍數月,你姑爹奈因事冗不能分身,你表弟年紀又輕,未曾陪伴賢姪往外 遊玩,怠慢之至。但不知賢姪在敝地另有那幾門親戚?那些朋友?因何日夜不歸?昨日 你姑爹回家問我,我竟無言可對。今日特煩尊紀將賢姪請回談談。」陸書道:「小姪到 揚,因會見從前問配到敝地與小姪交好一個姓袁的。還有幾個朋友與小姪結盟,常同他 們盤桓,間或遲了,留小姪在那裡下榻,故此未曾回來。」陸氏聽了,目中垂淚道:「 哎,陸門有何失德,出了你這不肖子弟!貪玩遊蕩,浪費銀兩,還將這些謊言搪塞我。 想你父親將銀子與你到揚州買小,諒來是因你在家中亂鬧,想買個人回去收收你的心。 你到了這裡,理當就將這話告訴我夫妻,自必趕緊代你辦個人,讓你帶了早些回去。那 知你半字未提,在外面結交些狐群犬黨,在那些沒相干的地方,將帶來的銀子、洋錢浪 費罄盡。我且問你,回去有何顏面對你父母?罷是也罷了,你係咎由自取。只是你父母 必要怪我夫妻,好說自家的內姪,帶了銀子去到揚州買個人,又不要姑爹、姑媽花錢, 那知他們除不代我兒子辦人,反讓他在揚州亂玩,把銀子花用完了,他們袖手旁觀,不 聞不問。憑心而論,就是我的兒子到你尊府那裡去,事未辦成,將一千多兩銀子白白花 用完了,我也要怪嗔,我也要這樣說法。那裡知道,你這畜生到了這裡並未告訴我夫妻 ,如今落了一個不白之冤。」說著號啕慟哭,嘮嘮叨叨,猶如倒醬罐,三不了四不休, 不住嘴的言講。
那知陸書自幼父母溺愛嬌養,驕傲性成,在家時不論犯了什麼大過,浪費了多少銀 錢,父母從來未曾高言重語訓叱辱罵。
今見陸氏這番言語,自己不知愧悔,反惱羞成怒道:「橫豎姪兒玩的是自己帶的銀 子,並未曾向姑母借過一文半鈔。姑母恐怕我父母見怪,姪兒明日回去,將未曾告訴過 姑爹、姑母這話稟明父母,斷不有累姑爹、姑母遭怪就是了。」陸氏聽了,越加生氣道 :「我不過說了你兩句,你就如此動怒,少年人太不懂人事!明日這裡寫封書信到你父 母,我著家人送你回去,任憑你在家鄉怎樣鬧法,省得在我這眼睛頭裡,帶累我生氣。 」忙著老媽將王福喊到裡面,吩咐道:「王福,今日先到碼頭僱一隻船,明日著你送陸 大爺回去。」王福答應道:「是。」陸書道:「不消姑母費心。姑母是恐姪兒住在尊府 ,明日沒有銀子,要向姑母騰挪借貸。小姪就此告辭。小喜子,快些收拾鋪蓋,喊挑夫 來挑行李。」陸氏聽得這話,氣得四肢發冷,連話總說不出口來了。
王福正勸陸書,那知小喜子已將挑夫喊來,將行李收拾好了將與挑夫挑著。陸書氣 忿忿的帶著小喜子,押著行李出了大門去了。王福恐其主人回來查問,悄悄跟著他們, 看將行李挑到那裡。
再說陸書同小喜子押著行李,到了梗子街,過了太平碼頭,進了怡昌號客寓。王福 站在門首等了一刻,見那挑夫拿著扁擔、繩子,空身出來,知道是住在這裡,就回來稟 明。陸氏又氣又悲。氣的是陸書不成材,不學好,語言無知;悲的娘家只此一脈,如此 行為,料難守業興家。等到二更多時分,熊大經回來,陸氏將這些話逐細告訴一番。熊 大經道:「這小畜生固然不好,但是你家令兄也太荒唐,你既把了許多銀子叫他到揚州 買小,何妨寫封書信到我,我知道此事,萬不能不代他早為辦個人,讓他回去,何致任 他在揚耽擱這些時。如今銀子已花用完了,說也無益。明日等我到怡昌號去請他來家住 三朝五日,勸他回去。省得他在寓所越住越壞,明日玩的不像個樣子,我兩人如何對你 家哥嫂呢?」陸氏道:「我看這畜生必不肯來的。」熊大經道:「他若不來,再做道理 。」
一宿已過。次日清晨,熊大經到怡昌號,只見小喜子在寓所,向熊大經道:「姑太 爺,我家大爺昨日未曾回來。」熊大經微笑了一笑,道:「你向主人說,我親自過來請 他,還到我家裡去住。我家太太有甚閒言,望你家大爺諸事看我面上,好親戚不可參商 。你代我說到了。」小喜子答應。熊大經仍到店裡料理己事。一連到怡昌號去了三日, 總未會陸書一面。問小喜子可曾向陸書說過,小喜子道:「小的已將姑太爺的話向主人 說過幾次,他並未言語。」熊大經回家,將陸書在揚所做各事,不聽教訓,現在賭氣搬 住寓所,一切細情寫了一封書信,專人送到常熟陸書家去了。
再說陸書因姑母說了他幾句,賭氣將行李發到怡昌號客寓,賃了一個單房,講明主 僕二人每日二百文房飯錢。陸書將寓所講定,又到進玉樓來。在月香房裡坐了好一刻工 夫,月香才來。
陸書道:「你做什麼事,到此刻才來?」月香道:「樓下翠雲姐姐房裡來了起把勢 ,打白大茶圍,吃白大鴉片煙,喊我到那裡。若不稍為酬應酬應,又要亂起毛,扛扛吵 吵,回來又要辦席招賠。不如敷衍他們出門,省事無事。」正說之間,只見蕭老媽媽子 走進房來。月香立起身來道:
「老乾娘請坐。」蕭老媽媽子坐下,向陸書道:「陸老爺,我前日向你說付幾十兩 銀子,今日帶來了?」陸書道:「我前日已曾向你說過,我著人家去拿銀子,尚未曾到 。一面來了,一面就把與你。」蕭老媽媽道:「陸老爺,你說回去拿銀子,知道幾時才 來?我這裡迫不及待,不曉得多少事等著銀子用呢。
請你老爺不拘在那個銀號裡先兑等(些)銀子,我等著要用呢。
若不是急需,也不儘管向你老爺說了,還怕你老爺少我銀子呢?
拜托你老爺明日幫我個忙罷。」陸書見他絮絮叨叨,遂道:「是了。」蕭老媽媽子 千叮嚀萬囑咐,下樓去了。月香道:「我的金兜索子呢?」陸書道:「就在這兩日代你 辦就是了。」月香冷笑了一笑,弄得陸書侷促不安。吃了晚飯,住了一宿。
次日清晨到了方來茶館,會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一桌吃茶。用過點心,陸 書將袁猷拉到旁邊道:「小弟現在銀子用完,蕭老媽媽子盯著要銀子。如今同哥哥商議 ,暫借二三十兩銀子,聽憑哥哥要什麼利錢。明日等拿了銀子來,本利一並奉上,決不 有誤。」袁猷道:「愚兄雖有幾兩銀子,都借在人身上,一時不能索本。前日有兩處利 銀,因我常在強大家貪玩,不曾會見我,總送到家裡你嫂子那裡收著,大約也只得十幾 兩銀子。等我今日回去將這銀子拿出來,明日仍在這裡會你,拿去就是了。若說利息, 成為笑話了。」陸書道:「拜托,拜托。」兩人復又入席,談了些閒話,方才各散。卻 說袁猷的妻子杜氏,因袁猷在外眠花宿柳,時常在外住宿,與袁猷扛吵已非一次。公姑 勸說不聽,如今習以為常,只好由他夫妻兩人吵了。袁猷又是接連三夜未曾回來。今日 因為允了陸書惜銀子,傍晚就回至家內。吃了晚飯,到了房裡向杜氏道:「某人某人送 來利銀拿出來把我。」杜氏道:「你要這銀子做什麼事用?」袁猷道:「陸兄弟同我借 銀子,我已允准了他,所以要這兩處銀子湊著借與他的。」杜氏聽了個「陸」字,知是 同丈夫在外玩的朋友,不由得心中生氣道:「這姓陸的是異鄉人,他在揚州又不做生意 買賣,終日飲酒宿娼,你將銀子借與他,拿什麼抵頭還你呢?」袁猷道:「我在常熟, 許多事情承他父子的大情。今日他在這裡,初次開口同我借幾兩銀子,我怎好意思回說 不借?況且他說已經著人回家去拿銀子,拿了來就還我,了,就是借去不還,我也是該 派借與他的。」杜氏道:「你這話說得才多款式,你也不想想,家中並無田地房產,全 是我將些賠奩衣服、首飾折變的銀子,原說在外面生息生息,貼補家內薪水。你這連日 玩得失魂落魄,連利錢總沒心腸去要了,還虧得借戶信實,將利銀送到家裡。你不知在 婊子那裡一連住了幾夜,也不知欠下多少銀子,家裡來扯謊,想將銀子賺哄出去,好做 大老官。就算是姓陸的借銀是實,這般肉饅首打狗有去無來的銀子,我也不借。我還要 搖搖你,從今以後,我也不想這利錢銜口墊被了,你著速代我將兩牢瘟銀子本錢要了家 來。橫豎你既拼得死,我也拼得理,我將本銀收回,看你在那裡這空心大老〔官〕到做 得長久不長久?那一日把我弄急了,鬧到婊子那裡,將這狐狸精撕開來,讓我出出氣! 」
袁猷道:「婦人家須要曉得三從四德,像你這些醋話,也不怕人家聽見笑你?」
杜氏見袁猷說他吃醋,戳了他的心,便號啕慟哭道:「你終日打成坑、眠成塘,睡 在婊子那裡,我何嘗管?你今日家來,又想把銀子哄了出去,到婊子那裡開心漂肺子。 你玩窮了不怕,可以靠著婊子吃飯去了,我們婦道家沒腳蟹,往那裡跑去?我不過勸說 你兩句,你就說我吃醋。但凡女人嫁了丈夫,總是要望丈夫好的。像我這樣苦命,那幾 年你生事闖禍,遭了訪案,收在牢裡,把我唬得肉跳心驚,晝夜無眠。後來問罪出去, 我在家裡煮粥熬湯,巴山巴海,巴得你罪滿回來。怎樣同我說,從今以後再不貪玩亂鬧 ,打起精神想日子過了。我只說是敗子回來金不換,哄得我將賠嫁來的衣服、首飾折變 了銀子,把與你在外生點利息,貼補家內薪水,敷衍過窮日子。誰知你自從這姓陸的到 了揚州,就是我家對頭星,你又吃了昏迷湯,把魂掉到婊子那裡,我也由你去了。你今 日又想哄我的銀子,我這日子還有什麼過頭?我也不要命了!」就將頭望著袁猷懷裡撞 來。
袁猷聽見杜氏絮絮叨叨,心中已經動怒,正要立起身來,想打杜氏,適值杜氏將頭 撞來。袁猷將身子一偏,趁勢就將杜氏頭髮抓住,那玉簪跌斷在地,銀耳挖摜在半邊。 杜氏更加急了,用手來抓袁猷發辮,不料手指在袁猷左腮頰上抓了兩道指痕。袁猷氣上 加氣,將杜氏頭髮揪住一摔,摜跌在地。袁猷騎在杜氏身上,正欲揮拳毆打,家中僕婦 老陳媽趕著進房,將袁猷手腕抱住。袁猷罵不絕口。
袁猷的父母見他夫妻經常扛吵,勸說不聽,氣悶在心。他夫妻兩人先在房裡口角, 老夫妻只當不知。此刻聽得袁猷將杜氏摜地要打,恐怕弄出事來,老夫妻趕著前來,將 袁猷呼叱了兩句。袁猷不敢向父母辯白,將手一鬆,立起身來,向外去了。
袁猷的母親將杜氏拉起,勸說了一番。杜氏賭了一番氣,倒在牀上和衣而睡,夫妻 從此愈加不睦。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袁友英蓄意納寵 甄雙林矢志從良
話說袁猷在家內,因拿銀子與妻子杜氏口角打降,又被父母說了幾句,不敢向父母 辯白,忍著氣離了家內,氣勃勃的到了強大家裡。卻好雙林房裡沒客,三子請他到房裡 坐下。老媽趕忙進房獻茶、裝水煙。雙林看見袁猷滿面怒色,不言不語,又見他左邊腮 上有兩道指痕,不知他與何人淘氣。等袁猷坐下來有好一刻工夫,先談了許多閒話,才 從容問道:「你這臉上是怎麼樣的?」袁猷又氣又愧道:「再不要提起。因為有個至好 朋友同我借幾兩銀子,我不好意思回他,允約明日借給與他。
今日回家去拿銀子,那知我家這不賢的妻子,除將這連日人送去的利銀藏匿起來, 反嘰嘰咕咕說了許多不講理的蠻話。說起我的氣來,抓住他的頭髮要打,那知他用手來 搪隔,他的手指誤碰在我臉上。找更加生氣,一時性起,將他攢跌在地,拳頭巴掌打了 不計其數。還是我家老翁同我家老太說了幾句,找才將他放了起來,我就到你這裡來了 。從今以後,我只當這不賢是死掉了,相巧我弄個人,另外尋一處房子在外面居住。倘 若托天庇估,該應我家不絕,一樣養個兒子傳宗接代,看這不賢同誰扛吵!」說著仍是 怒氣勃勃。
雙林聽了這番言語,心中沉吟想道:「我自從那夜得那異夢,次日到白衣觀音庵燒 香求了那麼一條簽句,我就時刻留心試探這姓袁的。看他性格甚是溫存,年紀又只比我 大了十歲。若論他的家道,雖不富足,聽他逐日言語,看他人又能乾,也可以敷衍過活 。想我今年已十八歲了,這碗相飯吃了四年,想起那初到揚州來的時候,在人家做捆賬 ,日裡關上幾個門,晚間還要留鑲,不拘那人老少好歹,總不能不留。留個好客還罷了 ,若留下個壞客,他那裡顧你生死,累下許多暗病。吃了年餘的苦,好容易哄張騙李, 才改了分帳,這些酸甜苦辣,那樣沒有經歷過了。如今外面玩友越過越刁,除沒有潑浪 銀錢花用,恨不能倒貼他些才好。更可笑揚州風俗,相公身上總要落個把勢,這把勢之 中十人倒有九人不好,又要吃醋,又要放差,一百二十分的恭維,若是一點不如他的意 ,就凸出凹進做壞事,受不了這些瘟氣。若是不落把勢,這個也要相好,那個鬧著落交 ,弄得瞎扛瞎吵。目今新出來的這一班把勢,三個成群五個結黨,耀武揚威,不知他們 有什麼狠處,來到這裡就想吃白大酒,學鴉片煙吃。曾記得那一日,有幾個把勢在這裡 擺檯子,我被他們灌了幾大碗的酒,過後那一吐,險些兒醉死了。想我父母俱故,又無 弟兄姊妹,孑身一人,儘管在這是非場中貪戀,有何益處?倘若運丑弄出點毛病來,連 命送掉了還不曉得呢。
我苦了這幾年,僥倖沒有吃上鴉片煙癮,自己省吃儉用,些須積聚了幾兩銀子,落 了些衣服、首飾。〔幸〕喜我未曾許配過人家,沒有丈夫,可以由得自己做主。久欲從 良,脫離苦海,正是俗語說得好:『易求無價寶,難覓有情郎』,這幾年來也沒有個知 心合意的人兒。我久已有意想跟這姓袁的從良,只因聞得他的妻子太妒,所以從未啟齒 。今日聽他這些言語,大約他弄人是弄定准了。好在他說是另外尋房在外面另住,我若 跟了他,他妻子任憑怎樣妨忌,好在他在裡,我在外面,他不能日日跑到我這裡來吵鬧 。況且菩薩簽句說我終身派是個姓袁的,如今我不可將機會錯過。光陰迅速,我眼睛裡 曾經看見許多吃相飯的人,到了下橋時候,豬不聞狗不睬,弄得在街坊上沿門叫化,那 才難呢。我看見那《揚州煙花竹枝詞》九十九首內有一首:
錢財易得不為奇,幾個存留防後資。
鴉片癮成顏色老,有誰眷戀下橋時?
到那光景,後悔無及。此刻趁他夫妻反目,他要弄人,一團豪興之時,我且慢慢的 探他口氣,將我終身大事弄定,省得到那人老花殘,下橋的時候,沒有收成結果。」主 見已定,遂假意勸道:「不是我批評你,你家大奶奶說的也是些正經話,怕你在外貪玩 ,費銀錢。但凡婦人家嫁了丈夫,誰人不望丈夫好呢?你在外面,常不家去,婦人家心 路最窄,那裡沒有幾句閒話?你就該忍耐他些。千不是萬不是,結髮夫妻你也不該動氣 打他,這就是你的不是。趁早歇歇,息息氣,依我勸。張奶奶,來裝水煙與袁老爺吃。 這裡玩一刻,我今日不留你,早些家去,夫妻無隔宿之仇。」又道:「壞死了是家內夫 妻,外面再好些,究竟是露水之情,一朝緣盡,就各走各的路了。」袁猷聽了,冷笑道 :「罷了,罷了,不要你說這些假道學的話了。自古道:『穿青的護黑漢』,不是我此 刻在你面前說,從今以後,我要再同這不賢睡覺,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今日另外 有了好客,拿這些話來攆我了。除了靈山別有廟,到處有香燒。除了你這裡我還怕沒有 地方住呢?」
張媽正在旁邊裝水煙,聽見袁猷這話,便說道:「袁老爺,趁早不用說這些話,那 家夫妻不淘氣。我家雙相公勸你老爺,也是為好,說的好話,你老爺倒看反了。你們相 好也不是一天了,莫說相公今日沒得客,就是有了客,你老爺來了,也不能留別人的。 」
雙林聽見袁猷說這些話,就坐到袁猷懷裡,將袁猷耳朵揪住道:「我倒不曉得你這 個人不宜吃好草。我不過因你家夫妻淘氣,勸你息息氣回去,你反說出這些凸出凹進話 來。你在這裡住,無非你家大奶奶背後多罵我幾句罷了。」袁猷道:「你丟下手來,我 要問你,他怎麼又罵起你來了?」雙林道:「你不必哄我了,罵了還要罵,就是我也是 要罵的。」雙林與袁猷鬧笑了半會,袁猷的氣才漸漸的平了。雙林道:
「說了半日話,你可曾吃過晚飯呢?」袁猷道:「晚飯早已吃過,上了些瞎氣,此 刻腹中覺得有些餓了。」雙林趕忙叫人買了些茶食來與袁猷吃。雙林笑著向袁猷道:「 我倒看不出,你這個人倒會打堂客呢。」袁猷道:「你今日才曉得我厲害,你若是跟了 我,也是一樣打法。」雙林道:「打?打我門前過,你只好說了玩玩罷。」袁猷道:「 你不要強嘴,那一天弄個結實傢伙與你嚐嚐,你才知道厲害呢。」雙林道:「罷了,罷 了,不要惹人笑了。你那結實傢伙,我也領略過了,不過是銀樣蠟槍頭!」兩人談談說 說,收拾睡覺。
到夜裡,雙林將要跟他從良心腹細情向袁猷告知。袁猷道:
「我雖然曉得你父母俱故,並無弟兄姊妹,又未許配過丈夫,只有一個母舅,但不 知他要多少銀子?我不瞞你說,雖說有幾兩銀子,總是借在人的身上,一時難以收拾得 起來。若是你跟我,還要另尋房子,置備傢伙什物,暫時恐怕來不及。此事只好緩緩的 商議。」雙林道:「我雖是舅舅領帶了我幾年,我也代他尋的銀錢不少。等他來了,我 早已打算多則八十,少則七十塊洋錢與他,依也罷,不依也罷,橫豎要我情願,難道派 我吃一世相飯不成?我也不能尋一輩子銀錢與他用。他若是刁難不行,我上立貞堂內, 叫他人財兩空呢。」袁猷道:「立貞堂容易進去,只是到了夜裡要人陪你睡覺,一時找 不出個人來,那才難過呢。」雙林道:「我同你相好已幾個月了,連你也不知道我麼? 醋也不過這樣酸,鹽也不過這樣咸,難道這幾年相飯還沒有吃得夠呢?我如今巴不得有 個清淨地方,讓我享這麼幾年清福,就死也瞑目了。」袁猷道:「此刻說得好聽的很, 只怕口是心非。若是跟了我,明日同我家那個不賢一般見識,吃起醋來,那豈不是我命 裡遭逢呢。」雙林道:「口說無憑,我同你拍個手掌。」遂將右手伸出被外,袁猷將左 手伸出,兩人對拍了手掌,復又各自發誓。一切講明,專等雙林的母舅到了揚州,把洋 錢與他,立了憑據,就跟袁猷從良。雙林又叮囑袁猷先將房屋覓定,省得臨時沒有房屋 居住。兩人說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睡熟。
睡到紅日東升,袁猷起來洗漱畢,吃過蓮子,離了強大家,到了教場方來茶館。只 見賈銘、吳珍、陸書、魏璧早已到了那裡,坐在一桌吃茶,見袁猷到了,招呼入坐。跑 堂的泡了茶來。
吳珍看見袁猷面上有兩道指痕,心中已有幾分明白,大約是夫妻淘氣,遂問道:「 袁兄弟,你同誰人較量,被誰欺負?告訴我,弟兄們代你出氣。」不知袁猷如何回答,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牀頭金盡青樓冷面 夢裡情濃浪子癡心
話說吳珍看見袁猷面上有兩道指痕,追問袁猷與何人淘氣。 袁猷歎了一聲道 :「家醜不可外揚。小弟因有個朋友,昨日向 我借幾兩銀子用, 我昨晚回家去取銀子,不意我家不賢除將銀子藏匿起來,反說了許多蠻話,觸惱小弟一 時性起,揪住他的頭髮要打。他與小弟手舞足蹈,碰在小弟臉上,抓了兩道指痕,被小 弟將他摜在地下,打了多少拳數。還是家父攔阻,小弟才放了手。把小弟整整氣了一夜 。告訴弟兄們,不要恥笑。」吳珍道:「袁兄弟說那裡話,那家夫妻不傷和氣?不是哥 哥說你,你我在外貪玩,常不回去,自己先擔了幾分不是。但凡婦道心路最窄,弟媳因 賢弟在外貪玩,將銀子勒住,恐你在外浪費,也是好事。賢弟也不該造次動手就打,這 就是你的錯處。壞死了是結髮夫妻,賢弟下次千萬不可。」賈銘們亦將善言相勸,袁猷 唯唯答應。
各人用過點心,袁猷將陸書拉到旁邊道:「賢弟昨日所談之話,稍遲兩三日,等我 在外面有兩處利銀湊與賢弟用就是了。」陸書道:「因為小弟之事,累及哥嫂有傷和氣 ,實是如何過意得去。」袁猷道:「賢弟說那裡話來,這不賢與我淘氣已非一次,豈是 因賢弟才說閒話的。」兩人復又入座,又談了些閒話,出了茶館,各自分散。
陸書因袁猷的銀子未曾借得到手,回到怡昌號客店吃了午飯,將幾件衣服叫小喜子 拿到當典內當了十幾兩銀子,在錢店內換了幾千錢,叫小喜子把房飯錢留些零用。陸書 帶了十兩銀子到了進玉樓。
在月香房裡方才坐下,蕭老媽媽子看見陸書來,隨即跟著上樓,到了房裡向陸書要 銀子。陸書將十兩銀子取出道:「這十兩銀子你先收了,等我銀子來再找你。」蕭老媽 媽子將銀子接過道:「陸老爺,我同你說了幾次,原想你付幾十兩銀子與我,這裡也不 曉得有多少事情抵住你的銀子。誰知弄到今日,你把十兩銀子,鋸不成葫蘆改不成瓢, 夠做什麼事呢?」陸書道:「你將這銀子權且收了,隨後我再把與你就是了。」蕭老媽 媽子左也拜托,右也拜托,唧唧噥噥下樓去了。
月香道:「我要兜索子呢?」陸書道:「我的銀子還未曾拿了來,你要兜索子如何 能有呢?」月香道:「本來是我不是,也不該同你說這些白話。你就有銀子弄東西玩, 要送到那知心合意相好的那裡去呢。我們無非是混巴結,擔個名罷了。」陸書急道:「 你這話真正要燥(躁)死人!若說我在家裡時,或者這裡那裡亂玩是有的。女如今在揚 州,除了你與我相好,真是發得誓的。你不必哇咕(挖苦)我。」月香道:「陸大老爺 ,你也不必假著急,你是個正經人,如今我冤賴了你,我只曉得離了我一刻就鬼鬼祟祟 ,何況今日到了別處呢。你是心滿意足,自必揀他心愛的差應了去恭維。論理我也不該 說你,我同你要東西,橫豎是任憑怎樣說,辦與不辦要在你。俗語說得好,『任憑風浪 起,只是不開船』。從今後我再也不提了,你大老爺也不必生氣了。」
陸書聽了,心中十分氣惱,又不便同月香說什麼,恐被人笑話。沒精打采倒在月香 牀上,假裝睡覺。月香也不似平昔與他那般皮玩鬧笑,由他一人睡在房裡。月香銜了一 根旱煙袋,到翠雲房裡說閒話去了。及至晚飯擺在房裡桌上,老媽喊了月香幾次,才到 房裡胡亂陪著陸書吃了晚飯。月香洗過手臉,重新用粉撲了臉,又銜著旱煙袋到翠琴們 房裡去了,將陸書丟在房裡一人獨坐,冷冷清清。老媽看不過意,勤來裝煙獻茶,尋些 閒話同陸書談談說說,打打岔。
到了二更多時分,陸書自覺沒有興趣,遂叫老媽收拾牀鋪讓他先睡。聽得雞叫二遍 ,月香方才歸房宿歇。陸書略為向他挑逗,月香怒言以拒,竟致同牀兩不相靠。又過了 數日,袁猷借了十兩銀子與他。陸書把了二兩銀子與月香零用,那八兩銀子把與蕭老媽 媽子,〔蕭老媽媽子〕收過去道:「不是我老媽媽子不懂人事,僅管催逼你老爺。我們 家裡月相公是你老爺常在這裡,不能另外留客。我家女兒翠雲現在懷孕,不能過於留人 。翠琴雖說是個捆帳,一個月能贅關鑲?現在房錢欠下若干,房東追著要錢,若再不把 ,就要辭房,那一來連住處全無。柴店、米店、肉店、魚攤、槽坊、酒館、水果雜貨各 店,逐日追逼要錢。還有各戶利錢、侉子的印子、差傜使費、人情分子、知單等件,開 著這兩扇牢門,每日要幾千錢才得過去。還有個大心思,翠琴相公不久就滿了季,他家 要來拿捆價。我原指望你老爺付幾十兩銀子,讓我將些碎事彌補彌補,留幾兩銀子湊湊 ,好把翠相公的捆價。那曉得你老爺過上幾天把這麼十兩八兩。若要同你老爺算賬,你 倒又住了這麼些鑲數,吃了多少頓數便中、晚飯。這叫做陰天馱稻草,越馱越重。如今 要費你老爺的心,大大的代我老媽媽子設個法,同我清下了賬,幫助我一下子,不然我 就過不去了。我老媽媽子被人逼住,你老爺是我家門裡一個好長客,那個不知道,連你 也不好意思。陸老爺,你想想可是這個話呢?」又向月香道:「月相公,不是我來怪你 ,你是找家裡人,曉得我這連日光景,你就該望陸老爺說,請他幫我個忙,你說一句, 要抵我十句呢。」月香道:「老乾娘,你卻不要怪我,我是那一日不向他說呢?」陸書 見他們絮絮叨叨,心中好不耐煩,遂道:「你不必儘管說這些窮話,寬一兩日我把賬算 清了把你就是了。」蕭老媽媽子道:「阿彌陀佛!保佑你老爺多養幾個大頭大臉的兒子 。」立起身來復又叮嚀囑咐,方才下樓去了。
陸書坐在房裡,月香同他猶如初來生客,連戲話總不說一句。在房裡坐的時辰少, 在別人房裡閒玩的時辰多。晚間才睡上牀,月香道:「你把幾兩倒頭銀子把與老騷貨吧 ,省得他說這些窮話。你前腳出了門,他同我咭咭呱呱,說我不幫著他同你要銀子,說 多少熬不生煮不熟的話。我聽不慣他那些厭話,你明日做點好事,將銀子把與他,罷罷 罷你我相好,省得帶累我受氣。」陸書聽他這些言語,自己知道銀子業已用盡,現在那 裡有銀子開發,又說不出口來,只好含糊答應。
次早起來,洗漱已畢,月香道:「昨日我沒有零錢,未曾叫人買蓮子煨。相應你到 教場茶館裡吃了點心,回去取了銀子再來罷。」陸書聽了這話,心中大不受用。離了月 香房裡,才下了樓,蕭老媽媽子迎住道:「陸老爺,那事今日拜托你幫個忙,我等著開 發人呢。」陸書唯唯答應,出了進玉樓,到了教場方來茶館。
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總在那裡,彼此招呼入坐吃茶。
陸書悶懨懨的,不似往常光景。眾人見他沒精沒神,這般模樣,追問他為著何事。 陸書將蕭老媽媽子如何追逼要銀,月香待他如何光景,怎麼樣冷落他,說些什麼言語, 逐細告訴眾人。賈銘道:「賢弟,你今日信了愚兄那日勸你的話了?你若再不相信,你 三天不到那裡去,到第四日空手再去,看他那裡是什麼樣子待你,你就明白了。若說是 蕭老媽媽子、月香現在待你的光景,但凡這些地方要同客家打賬,總是這些玩頭,才好 起結呢。」陸書將信將疑,心中仍是眷戀著月香。只因蕭老媽媽子追逼要銀,現在橐橐 蕭蕭,沒有銀子,不能到那裡去,行止兩難。
各人用過早點,賈銘知道陸書心意,邀著眾人到強大家吃午飯。進了門來,因桂林 房裡沒客,請到房裡坐下。老媽裝煙、獻條。吳珍、賈銘在那裡開煙過癮。賈銘將三子 喊到房裡道:
「你到進玉樓去帶月相公,說是陸老爺在這裡等著呢。」三子答應,去了多時方才 回來,向賈銘道:「月相公不在家,到金公館出局去了。」賈銘冷笑了一笑,心中早已 明白,曉得是怕陸書沒有銀子開發局包,恐其越累越重,故此推托不來,點點頭就不追 問了。
眾人在那裡吃了午飯,晚間又是魏璧作東,仍在那裡擺酒。
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各人皆有相好的陪酒,皮玩鬧笑,開懷暢飲。惟有陸書想 起這數月逐日與月香朝夕不離,今日一人獨坐(自)在席悶坐,沒談沒說,吃了幾杯悶 酒,不覺有些醉意。席尚未散,他就辭別眾人要走。眾人知他心意,不便強留。
讓他帶著小喜子先走,約定明日仍在方來再會。陸書去了,賈銘們送了陸書去後, 重新入席鬧酒不提。
再說陸書帶著小喜子離了強大家,因沒有銀子,不能到月香那裡去。回到怡昌號客 寓,進了房,對著一盞孤燈,無情無緒。叫小喜子將鋪蓋代為鋪好,叫他去睡。陸書獨 坐房中,越想越悶,越思越迷,和衣倒睡在牀。想起:「到揚時候,每日在月香那裡, 他與我百種恩愛綢繆,何等熱鬧。今日孤眠獨宿,就這般淒涼。」
翻來覆去,方才合眼,朦朧看見月香向著他道:「伙計,恭喜你如了心願了!我的 叔子今日到了這裡,我已經同他說明,他要二百塊洋錢身價。我曉得你現在沒有銀子, 我將平昔積聚私蓄湊與叔子收去,寫下一張憑據,聽憑我自己配人,與他無乾。你可擇 選個好日期,將我帶出去,同你動身回常熟就是了。」陸書聽了,喜出望外道:「改( 選)日不如撞日。」忙叫小喜子僱了一隻船,喊了一乘小轎、幾名挑夫,到了進玉樓。 月香滿面堆歡,忙將鋪蓋、箱籠總查交與挑夫挑著。月香辭別眾人。蕭老媽媽子向陸書 道:「陸老爺,你所少的銀子總是月相公還清了。我老媽媽子恐有不好之處,望你老爺 同月相公包含。」陸書聽得銀已還清,更加歡喜。月香上了小轎,陸書同小喜子押著行 李,到了碼頭,下轎登舟。將行囊物件總皆搬到船上,將轎錢挑力開發清楚。
正欲開船,忽然來了個年約二十餘歲的少年男子,手持利刃,跳進船艙,揪住陸書 道:「你把我的妻子拐到那裡去?」陸書道:「月香並無丈夫,我是用銀子買他的。你 是什麼光棍,平空到此持刀行兇,想搶我的人嗎?」轉眼看著月香坐在艙裡冷笑,並不 言語。陸書向月香道:「你因何在這裡嘻笑,口也不開,是何道理?」月香道:「他是 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你叫我怎樣說呢?論理我要幫著他,何能順著你呢?」
陸書聽了,急道:「你平昔向我說你沒有丈夫,並未許配過人家,只有一個叔子。 今日這丈夫是那裡來的?」月香道:
「你是個聰明人,怎麼這般糊塗?當初你有銀子,我就沒有丈夫。今日你的銀子完 了,我何能不跟著我丈夫過日子呢?我們吃相飯的人,接著一個客,總是哄他說是沒有 丈夫,要哄騙著他。若不這樣說法,那客家怎麼肯把銀錢任意在我們身上花用呢?若是 當真說是從良跟他,今日說跟這個,明日說跟那個,就把我碎剁開來,還不夠分呢。」 陸書道:「就算他是你的丈夫,你同我何等恩愛,今日如何對我呢?」月香道:「你這 話更是好笑,你難道連『露水夫妻,錢盡緣盡』這句話總不曉得?你玩到今日,銀子玩 的若干,還是這樣迷迷糊糊的。」陸書道:「這些話總不說了,現在你身上懷孕,…… 」月香也未等他說完,嗤的一笑道:「你這個人真正是迷了!莫說我現在並未曾有孕, 就是我當真的有了身孕,我們吃相飯的人,但凡有了身孕,總要揀一個有銀錢的好客, 硬栽說是他的。等到臨時足月的時候,總好叫他拿出銀錢來生產做月一切費用。你如今 銀錢已用完了,你還管我有孕沒有孕做什麼?就依我說我是懷孕了,養個女兒我是自然 留著,撫養大了,好接手尋銀子。就是生個兒子,我也不能空手白腳的把你。就算我肯 把與你,難道你還能將這娃子帶著家去好好撫養嗎?」
陸書聽他這些話,猶如渾身落在冷水裡面,連心都涼透了。
心中百般惱怒,欲想與月香再為理說,被那揪住他的少年人道:
「你這人要算是個糊塗忘人蛋!我的妻子將父母遺體陪你睡覺,你不過花用了幾個 臭錢,如今還要哇酸,說這許多白話,想霸佔我的妻子嗎?」右手的刀望著陸書當胸就 刺,唬得陸書一聲喊叫。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湊盤川陸書歸裡 借青趺吳珍結怨
話說陸書被月香的丈夫揪住,右手持刀當胸刺來。唬得陸書一聲大叫,驚醒來,卻 是一場大夢,週身汗如雨下。但見房中殘燈微明,窗外月光如紙,好不詫異。因想:「 我看月香與我百般恩愛,萬種綢繆,曾經發多少誓,賭多少咒,何能像這夢中這些言語 如此薄情?這總是我自己疑惑,故有此夢。」忽又轉念想道:「月香從前待我雖好,只 因自從同我要金兜索子我未曾與他,現在待我的光景不似從前,或同這夢一樣,亦未可 知。」胡思亂想,一夜何曾合眼。天色才明,就將小喜子喊起。小喜子道:「大爺,今 日有什麼事,起這麼早?」陸書道:「你不必問,快些取水淨面。」小喜子趕忙取了面 水與陸書,洗漱完,出了怡昌號客寓,直奔教場方來茶館。
今日過於來早,賈銘們尚未曾到。陸書泡了碗茶,等了好一刻工夫,賈銘、吳珍、 袁猷、魏璧方才陸續而來,彼此招呼,一桌坐下吃茶,各用點心。正在閒談,只見進玉 樓的外場花打鼓走近他們席前,請叫過眾人,走到陸書身旁,呵著腰低低向陸書道:「 老爺昨日打發人去帶月相公,理應過來伺候,無奈出了局不在家裡,老爺同眾位老爺莫 怪。月相公散了局回來,進門就問你老爺,見你老爺昨日未曾去,哭了一夜。今日黎明 就催著小的來請老爺。」陸書道:「我在那裡幾個月,你家月相公總未曾出過局,偏是 昨日我不在那裡,就有什麼金公館、銀公館出局了。你也不必掩飾,我已明白了,無非 是怕我帶局,沒有銀子開發局包罷了。」花打鼓道:「陸老爺,你說到那裡去了?想起 來也難怪你老爺生疑,偏偏有這巧事,實在昨日是金公館帶局出去的。你老爺倘若不信 ,也可問得出來。你老爺同月相公相好已非一日,趁早不必生這些疑。就是你老爺帶局 沒有局包,也要過來伺候的。」
賈銘聽了,知是花打鼓做詞,遂道:「你也不必啰唆了,陸老爺回來到你家來就是 了。」花打鼓道:「諸位老爺賞個臉,就請到那裡去玩玩。」又向魏璧道:「家裡翠相 公請老爺千定過去走走,說是同你老爺有要緊話說呢。」魏璧含糊答應。花打鼓走了數 步,復又轉身向陸書道:「家裡老東家前日同老爺說的話,拜托老爺,今日要抵用呢。 」陸書道:「我曉得了。」花打鼓再三叮囑,方才出了茶館去了。
賈銘道:「陸賢弟,你可曉得花打鼓先說月香記掛著,他請你是真是假呢?」陸書 道:「或者是月香打發他來請我,亦未可知。」賈銘道:「賢弟,我勸你不必迷了。昨 日帶局不來,我們就知道那裡要遠你了。今日花打鼓請你那些話都是假的,只有同你要 銀子這句話是真的。你今日有了銀子,到那裡去開發,他們仍是照常一樣恭維你。若沒 有銀子,未必不冷眼相待。
況且你自己若是沒有銀子,也就沒意思空手去了。我昨日已曾談過,但凡吃相飯的 人家要與客家打賬,總是這般光景。」吳珍道:「吃相飯的能有幾個好心腸?總是只認 得銀子不認得人。」袁猷道:「這也難說,自古道:『色不迷人人自迷』。這些吃相飯 的一般也有被客家迷住的。總然一句話,少張三不還李四。這些玩笑地方,也是前世注 定了的孽緣。」魏璧道:「我看陸哥哥待月嫂子不錯,在他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銀子, 月香未必能於好意思暫時變臉,如此薄情。」賈銘道:「你我不必亂議,再望後看就知 道了。」
陸書聽他們這一句那一句,又想起夜來夢中光景,恨不能插翅飛到進玉樓,試看月 香真假。又因沒有銀子,怕蕭老媽媽子嘮叨,心中十分著急,坐立不安,行止兩難。袁 猷懂得陸書心意,邀約眾人同到飯館裡吃了午飯,仍在方來吃茶。至晚,又約到強大家 擺酒。
散後,陸書回到怡昌號客寓,叫小喜子泡了一壺濃茶,悶懨懨的坐在房裡品茗,小 喜子侍立在旁。陸書道:「你去睡罷,我稍坐一刻也就睡了。」小喜子道:「小的該死 ,有句話到了今日不能不說了。」陸書道:「你有話為何不說呢?」小喜子道:「老爺 在家裡把銀子與大爺到揚州來,原是辦姨奶奶的。那知大爺到了這裡,人也未曾看著一 個,把那帶來的許多銀子花用完了。小的看月相公那裡,近日待大爺的光景比從前大不 相同,大爺還是癡呆呆的戀在那裡。大爺的銀子已花用完了,金器是換掉了,衣服是當 的了。小的呆想,月相公那裡也不能不要身價,白白的把個人送與大爺。儘管在此地住 一日累一日,若再過幾天,秋風一起,那豈不是個笑話呢?大爺如果歡喜月相公,捨不 得他,在小的愚蠢主意,不如趕緊回去將這話稟明老爺,拿幾百銀子到揚州來,將月相 公買回去就是了,何必在此空耽擱呢?大爺想想,小的話是與不是?」
陸書歎了一口氣道:「呆娃子,我怎麼不想回去?如今銀子已用完了,人也未曾辦 得,現在又將些金器換掉,衣服當了許多在這地方,回家去如何對得住老爺、太太?再 者,進玉樓欠他許多銀子,他那裡何能讓我就走?三來,連盤纏總沒有分文,如何回去 呢?」小喜子道:「大爺若說是回去對不住老爺、太太,大爺到了揚州就該辦個人早早 回去。如今銀子已用完了,說也無益。自古道『丑媳婦免不得見翁姑』,況且平昔大爺 在家中比這事大的也不知多少,老爺、太太又何曾說過大爺的不是。在小的看,這卻不 消憂慮。若說是欠進玉樓的銀子,大爺在他家花了若干,如今就少他幾兩銀子,他敢不 許大爺回去?
若說沒有盤纏,大爺可同袁大爺們商議。小的看他們與大爺朝夕不離,又是結拜過 的,自然要設法讓大爺回去的。」陸書道:「我自有道理,你去睡罷。」小喜子答應, 先去睡了。陸書吃了幾碗茶,和衣倒在牀上,越想越煩,一夜無眠。
待至天明,將小喜子喊了起來,取了面水。陸書洗漱畢,到教場方來茶館泡了茶等 候。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陸續來到,招呼在一桌坐下。
正在閒談,只見花打鼓走近席前,請叫眾位老爺,就向陸書要銀。今日的話不似昨 日婉轉,勒逼要了帶著走的光景。陸書當著眾人,不好回說沒銀,遂道:「你不必啰唆 了,今日午後我一定送銀子到你家來就是了。」花打鼓不肯,儘管站在旁邊。賈銘們說 之至再,花打鼓方才去了。
陸書此刻要想到月香那裡去,又沒有銀子,不能前去;欲想回家,又無盤川。進退 兩難。將袁猷約在另席道:「小弟欠進玉樓的銀子,你看他如此催逼,小弟竟不好意思 回他。欲想返舍取了銀子,再到揚州歸給他家,但是沒有盤川,又有些衣服當在這裡, 如何回去?思維至再,還望哥哥代小弟籌劃,幫扶小弟回去。改日來揚,連哥哥那項一 並歸趙。」袁猷道:「愚兄那幾兩銀子,賢弟還提他做什麼?至於那進玉樓的事,早知 道你在他家花用不少了,就是欠他幾兩銀子,也不為虧負他家。但是盤川、贖當約莫要 多少方可敷衍呢?」陸書道:「小弟些金器不必說了,所有衣服當了十幾兩銀子,怡昌 號欠該幾千錢房飯,再加盤川,需得二十餘金,才可將就動身。」袁猷道:「賢弟且請 稍坐,讓我向大哥們說,代你打算。」陸書道:「一切拜托。」
袁猷入席,將陸書所談的話向賈銘、吳珍、魏璧告知。吳珍道:「不是我出頭船兒 先爛底,幫朋友要諒諒自己,不必拉獅子,相應是各盡其道。」賈銘、魏璧均道:「如 此甚好。」袁猷道:「如今事不宜遲,今日就要叫船,明日好讓陸兄弟回去。你們看花 打鼓盯著要銀那般光景,若是明日遇見了,大家總不好看。」賈銘遂將陸書拉入了席, 向眾人道:「我們今日還在強大家公份玩一天,代陸兄弟餞行。明早各備程儀,好讓陸 兄弟取當,僱船回府。」陸書道:「承諸位哥哥、兄弟盛情,心感之至。今日不必再破 鈔了。」賈銘們定然要請。各用早點之後,邀請著陸書同到強大家裡。吩咐小喜子先到 碼頭將船僱定。眾人在強大家中、晚擺了兩台酒。臨散之時,眾人商議,約定次早在埂 子街太平樓茶館取齊,省得到方來撞見花打鼓又要嘮叨。
陸書辭別眾人,回到怡昌號住了一宿。次早起來,洗漱畢,將房飯算清,帶著小喜 子到了太平樓,泡了茶來。隨後袁猷已到,招呼入席。等了好一刻工夫,賈銘、吳珍、 魏璧方才陸續到齊。吳珍道:「陸兄弟不要嫌菲,我這連日實是拮據。」拿出兩塊洋錢 遞在陸書面前。賈銘送了三兩銀子,魏璧是四千錢一張錢票,遞在袁猷手裡。袁猷心中 想道:「我原打算他三人每人送四五兩銀子,我今日帶了八兩銀子湊著,就可以敷衍讓 他回去。那知他們如今湊算起來還不足十二千文,連贖當尚且不夠。怪不得人說『酒食 朋友朝朝有,急難之中無一人』。他們昨日吃兩台酒,每人派三千多錢,何妨昨日不請 他,添在今日幫助朋友,豈不好呢?」心中雖是如此,又不能向他三人增添,只得轉遞 與陸書,向三人道過謝。
各人用過點心,袁猷會了茶錢,眾人同到怡昌號內。先叫小喜子將錢票取了錢來, 拿銀子、洋錢湊著向當典裡將所當的衣服贖了出來,又將房飯錢開發清楚,並無餘剩錢 文。袁猷道:
「大哥們同陸兄弟叫人發行李。請先上船去,等兄弟再為設法,即刻就來,好開發 船錢,讓陸兄弟開船。」眾人答應。袁猷帶著自己小廝,趕到平昔共交易的錢店內,再 三言說,暫借了十千錢,叫小廝肩著出了鈔關,到了河邊。小喜子站在船頭招呼,袁猷 同著小廝上船,到了艙裡,將十千錢交與陸書道:「兄弟,你可以敷衍夠回去了。」陸 書感謝不盡,當將船錢開發清了,又叫小喜子將零星物件買齊上船。陸書向眾人道:「 弟在貴處,諸蒙哥哥、兄弟雅愛,今日又蒙厚賜,足感盛情。小弟返舍,大約早只半月 ,遲則一月,即到貴地,再為奉謝罷。」眾人道:「一切簡慢,望勿嗔怪。回到貴府, 代請老伯父、伯母金安。 沿途順風,保重要緊。」
陸書又向袁猷附耳道:「小弟去後,拜托老仁兄到月香那裡,向他說我家內有信來 ,有件要緊事情趕回去一走,不久便來。所有欠項我來時歸給,斷不短少。叫他自己保 重,不必記掛著我。至於我同他說的那句話,待我來揚定辦,叫他不必焦愁。」袁猷笑 道:「賢弟但放寬心,那裡自有愚兄照應。所有賢弟這些話,定當轉達。」陸書千叮嚀 萬囑咐。袁猷心中雖是好笑,不便當面說他,只是唯唯答應。賈銘、吳珍、袁猷、魏璧 向陸書作辭。陸書送至船頭。四人上岸,望著陸書開船去了。
賈銘們帶著小廝進城,分路各散。他們四人照常仍在強大家聚會。
花打鼓找尋兩日,未曾看見陸書,後來問賈銘們,才知道陸書已經回家去了。花打 鼓回去,將這話告訴。蕭老媽媽子同月香聽了,道:「罷了,罷了,算是打發冤家離了 眼前,省得他在這裡胡牽。」從此月香又接別的客家,且自不表。再說那前次在教場方 來茶館向袁猷們說新聞的吳耕雨,滓相離強大家不遠,他與強大家分賬伙計桂林相好。 在那裡住宿不把鑲錢是不消說了,他凡到那裡,總要桂林恭維他的鴉片煙,還要放個差 ,借個當頭,常時同桂林要銀錢使用。桂林懼他威勢,敢怒不敢言。這幾日因在攤局上 輸多了,見吳珍是桂林身上長客,又是個關鴉子,遂同桂林商議,想同吳珍借個當包。
桂林聽他這話,心中原不喜歡,又不好攔阻,凝了一凝道:「你自己同他去說,我 是不管。」吳耕雨也未嘖聲,去了。又過了兩日,這一日午後,吳耕雨到了強大家內, 適值吳珍在桂林房裡開燈吸煙。吳耕雨就揭起門簾進了房來,向吳珍拱拱手道:「宗兄 請了,請了。」桂林見他進房,趕忙立起,請叫了一聲「吳大爺」。吳珍也就立起身來 答禮,邀請入坐。
老媽獻茶、裝煙。吳珍請問過吳耕雨姓名,吳耕雨又談了些世務套話,遂向吳珍道 :「久慕你宗兄是個大朋友,我兄弟有件小事,特來同你相商。」吳珍道:「請教,請 教。」吳耕雨道:「沒有別的事,我兄弟這連日輸滑了腳,同你宗兄相商,挪借二三十 千錢,不拘什麼利息,大約兩個月歸趙。宗兄如不委心,我兄弟請貴相知同強大做個包 (保)還中,斷不有誤。」吳珍聽了,不好當面回絕,遂道:「是了,稍寬兩日再為覆 命。」吳耕雨又拱拱手道:「拜托,拜托。」出了桂林房門,到別的相公房裡坐下。
桂林瞞著吳珍,送了一盒子鴉片煙與吳耕雨過癮。吳珍仍又睡到牀上吃煙,向桂林 道:「我在外面玩也不是一年了,不是自己擺臉,我也不鴉,還有三分把勢氣味。可笑 這吳耕雨不知把我當作什麼人看待,好容易的錢,開口就是二三十千,你說好笑不好笑 ?」桂林道:「他們這種人要算是糊黏黏,靠打把勢過日子。如今他既向你開口,據我 說,不拘多寡,弄幾文栽培他,省得為這點小事惱個人呢。」吳珍道:「像你這樣說法 ,除非我不在外面玩笑。今日你借,明日他借,我還沒有這些錢借與人呢!像他這種把 勢,這號光棍,我眼睛裡也不知見過多少,我就是不栽培他,看他能怎樣奈何我?若說 是賭狠,那前次在你家鬧事的尤德壽、燕相,不知被那家堂名裡送了個訪,前日被府大 老爺差人捉了去,每人打了幾百下小板子,總是一面大枷,現在枷在教場裡示眾呢。我 勸他放安靜些,不要碰到巧意頭上,不是玩的。」桂林道:「你既沒錢借與他,方才因 何不當面回絕他呢?」吳珍道:「適才我若當面回他,怕他過不去,所以含糊答應。他 明日必來問你,你向他說,就說我說是這連日沒錢,無處騰挪,叫他莫怪。」桂林道: 「你卻乖巧,把這『難』字與我寫了。」吳珍道:「橫豎他不是同你借錢,你就照我這 話回他就是了。」桂林答應。兩日後,吳耕雨到強大家,向桂林道:「我前日向吳珍說 的那句話,他如何說法?」桂林就將吳珍背後所說的話一字不瞞總告訴。吳耕雨聽了, 冷笑了一笑道:「我卻把他作個朋友,那曉得是個半弔子。」氣勃勃的出房去了。桂林 等吳珍來時,將吳耕雨生氣的話告訴,吳珍並不介意。那知吳耕雨因此懷隙,要想設謀 陷害吳珍。不知有何計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公差大鬧煙花院 契友私探死囚牢
話說吳耕雨因同吳珍借錢,吳珍既未借給,反在桂林面前說了許多狂話。桂林又不 瞞藏,逐細告知吳耕雨,因此含恨在心,欲思算計吳珍泄忿。卻好事有湊巧,適值上憲 行文各屬,查拿吸食鴉片之人,揚州府江、甘兩縣皆差了許多衙役,在揚城四處搜拿, 也不知有多少殷實富戶遭差擾害。
甘泉縣裡有個差役名叫包光,與吳耕雨素昔交好。吳耕雨因要算計吳珍,知他每日 晚間總要到強大家桂林房裡過癮,遂找著包光,向他說道:「兄弟有個盒子送與哥哥吃 吃。」包光道:「什麼事?」吳耕雨道:「揚關差人吳珍,家裡有數千兩銀子家資,每 天晚間總在強大家過癮。你帶幾個伙計,約莫二更時分,闖進強大家,到桂林房裡,將 吳珍同煙槍、煙具獲住,人贓現獲,不怕他跑到那裡。我在他家別的相公房裡坐著,等 你們聲張起來,我假裝不知,岔出來做攔停。他怕打官事,至菲也要弄他幾百銀子。大 哥你同我怎麼分法?」包光道:「大行大例,攔錢是二八,如今我同你三七分。但是一 件,你可拿得穩呢?」吳珍道:「甕中捉鱉,拿不穩也不來同你說了。」兩人商議明白 ,約定今晚辦事。吳耕雨又向包光道:「你可曉得桂林房間在那裡?」包光道:「強大 家我去過幾次,在那裡吃過幾台花酒,那桂林的房就在廳後堂屋東首那個房間,可是與 不是?」吳耕雨道:「真正不錯,晚間再會罷。」辭別包光,回家吃過晚飯,就到強大 家內。
其時桂林房裡有一起客坐在那裡打茶圍,吳耕雨就在桂林對過雙林房裡坐下。桂林 聽得吳耕雨來了,又送了一盒子鴉片煙,與吳耕雨在雙林牀上開燈過癮。過了一刻,桂 林房裡那起客方才去了。事有湊巧,恰好吳珍隨後來到,就坐在桂林房裡,開了燈在那 裡過癮。
到了二更多時分,包光糾約了合手的伙計項光、胥光,又另外帶了四五個伙計,在 酒館裡吃了晚飯,點了兩三條火把,來到強大家裡。強大在正廳前迎著,請叫過眾人。 包光悄悄問道:「關上吳珍可曾來呢?」強大道:「來了,現在桂相公房裡。老爹找他 說話嗎?」包光道:「你不要送信把他。」遂關照那些伙計坐在前面,包光同著項光、 胥光走到後面桂林房門首,揭起門簾,三人進了房來。
吳珍正在桂林牀上,開著燈與桂林對面睡著,對槍吸煙。
吳珍聽得房外腳步聲起,又見門簾揭開,有人走進房來,疑惑是熟人到此來找尋他 的,趕忙立起身來。桂林也就站起來,看見是包光們,趕忙迎著請叫了一聲:「三位乾 老子請坐。」包光遂走到桂林牀邊。吳珍將手一拱道:「請坐。」就在牀邊坐下。項光 、胥光在兩旁椅子上坐了,老媽趕忙進房獻茶、裝水煙。包光向吳珍道:「尊姓是吳? 」吳珍道:「不敢,賤姓是吳。還未請教三位尊姓。」包光道:「我姓包,叫包光。」 指著那二人道:「他叫項光,他叫胥光。」又指著燈盤道:「吳大兄,你請過癮。」遂 在煙燈旁睡下。吳珍只認他是要吃煙,向項光、胥光道:「請過來吃煙。」二人道:「 我們不會,老實些罷。」吳珍遂睡下去,打了一口煙安好在槍上,將槍遞與〔包光〕, 包光接在手內,並未向燈上去嗅,道:「足下有多大的癮?」吳珍道:「現在戒煙,還 剩了幾口了。」包光道:「無事不敢驚動,我們是甘泉縣裡皂班,敝上人打發我們過來 奉請。」吳珍聽了,詫異道:「小弟不知有何人告犯,為著何事?借光將票子與我看看 。」包光道:「現在並沒有告犯,是奉旨查拿,人贓現獲,還要什麼票子看呢?」
吳珍聽了,才曉得是因為鴉片煙。正欲向包光們講說,只見房外走進一個人來,向 著眾人拱手招呼。眾人請他入坐,那人道:「因晚飯後無事,到這裡來玩玩,坐在對過 房裡。適才聽見弟兄們到此,又聽說為的公事。我們這吳大哥是個朋友,小弟既在這裡 聽見這事,不能不過來問問。諸凡百事,小弟要想要臉推情。但小弟是個外行,不諳公 事,不知弟兄們可有個商議?」包光道:「這吳大兄,我們也久慕他是個朋友,只要對 得住我們,就把幾個壞門戶、幾條腿相與朋友,也可以送得來。」那人道:「弟兄們請 坐一刻,我同吳大哥到對過房裡談句話,再過來奉申,不知弟兄們可放心呢?」包光道 :「這有何妨,請過去談就是了。」那人拉著吳珍就走。吳珍早已看見那人是吳耕雨, 心中明白,知道他因為借錢不遂,糾約這些人來,欲想唬詐銀錢,恨不舀碗涼水將他吞 在肚裡。所以任他在房裡與包光們講說,總未招呼睬他。此刻拉到雙林房中坐下,吳耕 雨道:「宗兄,非是小弟造次多言,我看這事必須趁早撕擄,說不得破費幾兩銀子,省 得到了縣門首,那就懊悔遲了。」吳珍冷笑道:「我該應造化,碰見你出來調停。你酌 量叫我出多少錢就是了。」吳耕雨道:「小弟與兄並無深交,今日偶遇,冒昧多事。宗 兄必須說個尺寸,小弟才好向他們說呢。」吳珍道:「我雖在揚關當差,那有司裡事絲 毫不懂。據他們說,也不過是個海巡查拿的簽票,也沒我的姓名。如今算我晦氣,送他 們二十千錢,拜托你去說就是了。」吳耕雨道:「宗兄且請稍坐。」
遂起身到了桂林房裡,向包光們道:「諸位哥哥,小弟有句話,諸位不要見怪。適 才同吳老大談了半會,他說有個菲敬,吃酒不醉,吃飯不飽,送你們眾位二十千文。小 弟是清水攔停,並不沾光,諸位可否賞個臉?」胥光道:「輕人輕己,二十千錢還不夠 把小伙計呢。」包光道:「若論公事,派個流罪,就是納贖也要花上千的銀子。如今既 是你大哥出來為好,只要他識便宜,至菲送我們五百銀子。不然連桂林、強大帶到門首 去,看他們要費多少銀子,還要問罪,叫他自己划算划算就是了。
吳耕雨又到雙林房裡,向吳珍道:「他們的話你可曾聽見?」吳珍道:「我又不聾 ,如何不聽見。像這樣捉風捕影的事,要幾百銀子。若是我打死人做凶首,還不知要多 少銀子呢。不瞞你說,看我身上穿得華麗,不過是幾件騙衣,關上門戶是個總名。我如 今說是沒錢,人也不信。我若稍有家資,也不做這關花子交易了。既是朋友找到兄弟, 說不得我沒錢,我送四十千錢,大眾弟兄買個飲食吃吃吧。若再不行,只好聽他們辦罷 ,該應命裡要問罪,也是逃不脫的。」吳耕雨道:「宗兄,你說他們無簽無票,說真就 真,說假就假,你不趁此時商議,弄到門首去,你再要花錢,那就難了。」吳珍道:「 不是我太夯,實是拆措不出。你向他們說去,倘若不依,只好跟他們到門首去罷。」
吳耕雨又到桂林房裡問眾人道:「吳珍只肯出四十千錢,多一文不得。」包光們聽 了大怒道:「叫他留著添補鋪監罷!」忙喊伙計到後面來,身邊取出鐵繩,到雙林房裡 先將吳珍鎖起;又拿了一條鐵繩,將強大鎖了,說他窩留吳珍上家吸食禁煙。
又要將桂林鎖起,帶著同走,唬得桂林哭哭啼啼道:「吳老爺,你坑死我了!我幾 百里出來,出乖露醜吃相飯,家裡多少人靠我養活。我同你相好,你自己問心,我得了 你什麼大錢大鈔?
今日被你帶累我拋頭露面的受罪,你心下何忍?你如今說不得沒錢,加增點錢請諸 位乾老子做點好事罷。」吳珍恐怕帶累桂林,又托吳耕雨添他們二十千錢。包光們仍是 不依。
先前包光們初來的時候,三子見來勢不好,恐其有事,就趕忙去請庾嘉福。此刻來 了,聽見強大已被鎖起,遂到了桂林房裡。包光們見他來了,彼此招呼入坐。庾嘉福問 了細底,到雙林房裡悄悄將吳珍再三開導,勸吳珍加添錢文,買靜求安。
吳珍道:「承你四老爹的情,為的是我,勸我添他們幾文。非是我太肉麻,實是並 無拆措,允多了沒處設法。」庾嘉福道:「我因為好,怕你吃苦。你既說是並無拆措, 我也不好深勸,但累及貴相知同強大,怎麼好呢?」吳珍向庾嘉福附耳道:「我是因為 吳耕雨向我借錢未遂,糾約他們來,想唬詐分肥。冤有頭,債有主。強大、桂林同差人 並無仇隙,你四老爹代他兩人多少允幾個錢,我到堂時不扳著他兩人,就可以不帶他們 去了。」庾嘉福道:「好,你這話說得降氣。我同他們說去。」又到桂林房裡,向包光 們道:「適才向這姓吳的說了半會,據他說實是拆措不出。你們諸位能於方便,就照吳 耕兄說的那句話推點情罷。你們若是實不能行,他說只好直著膀子穿衣服,叫你們公事 公辦,他情願一人隨著你們帶去打官事。如今我同諸位想要個臉,這強大、桂林兩人盡 個情,可以不把他們帶去罷?」包光道:「你四老爹所談,理當總要遵命。無如吳珍看 不起我們,不把個式樣他看看,他何肯眉善眼善的玩錢?你莫見怪,他連你總關在門外 ,你不必管他。若說這強大、桂林,你四老爹怎麼說怎麼好,只要對得住我們就是了。 」庾嘉福向強大、桂林道:「你們放明白些,做個主人,我代你兩人賴他諸位的情。」 強大道:「你老人家曉得我的事,請你轉懇他們諸位老爹,做點好事罷。」桂林道:「 庾乾老子,你老人家雖是常到這裡,卻不曉得乾女兒的苦處。我在這裡做的捆帳,到一 季捆價總是家裡拿去不必說了。我家婆同我丈夫除拿捆價之外,一年來此幾回,他們一 到,也不曉得我在這裡有多少私房,那一回不是吵著鬧著非要十千就是八弔。還要買這 樣那樣,盤纏、禮物,住在這裡的房飯錢、零用錢。前日來了告訴我,說是家裡被水淹 了,要收拾房子,要買糧食吃,七七八八又弄了十幾弔,方才回去。我沒有錢,借的是 陳乾老子的十千錢,九扣加一,三個月一轉。我身上又沒有好客,自己每日又要戴花, 又要零用,又要兩口倒頭煙。」又向庾嘉福附耳道:「這吳耕雨冤家,一年到頭不知要 栽培他多少。如今累下幾十千錢債務,衣服是一季抵一季,總穿不週全,此刻又弄出這 件事來。乾老子,怎樣好呢?」說著哭著。
庾嘉福道:「閻王顧不得鬼瘦,此刻你說沒錢,人也不相信,弄到縣門首去,弄了 丑,還要玩錢。依我說,顧不得你沒錢,只好允下來再設法。」桂林道:「拜托乾老子 ,望鼠裡允罷。窮乾女兒沒得孝敬,只好多磕幾個頭罷。」庾嘉福道:「你這呆娃子, 我難道還拿你兩個人的錢送盒兒呢?」遂向包光們代他兩人告苦講難,再三再四說定了 ,共是六十千錢。此刻先把四十千錢,等吳珍若是問罪,到解府時再找二十千;若不問 罪,到一月後交代。包光們要這四十千錢現把。庾嘉福〔求〕允寬三日。包光依允,向 庾嘉福道:「情是推你四老爹的,但強大、桂林兩人要你保的,並非我們難玩,恐吳珍 到堂供出他兩人來,我們同你老人家要人。」庾嘉福道:「認我,認我。」包光方才喊 伙計,將強大項頸上鐵繩開了,點了火把,將吳珍鎖著,帶了煙具就走。臨行之時,吳 珍將吳耕雨痛罵道:
「吳耕雨,我與你無仇無隙,你因惜錢未遂,糾約人來捉我。我到了堂,斷不饒你 !」吳耕雨只裝未曾聽見,悄悄走了。包光們將吳珍帶到縣前,寫了稟帖,繳了煙具, 伺候官府升堂審訊。
再說袁猷,今日因在親戚家拜壽,吃了晚酒才到強大家裡。
雙林就將吳珍的事告知。袁猷聽了,跌足道:「二哥好不見亮,這種事是到不得官 的。差人在這裡的時候,賈老爺、魏老爺可在這裡?」雙林道:「若有一個人在這裡, 倒可以沒有事了。」袁猷道:「獨巧今日我有事,他們又不在這裡。咳!合當有事。」 趕著離了強大家,到甘泉縣前,尋著熟人探信。那人道:「適才官府坐堂,將吳珍打了 三十個嘴掌,收了禁了。」袁猷聽得,心中雖是著急,此刻已將近三更,不能進監去了 。又到強大家,將這些話告訴雙林。那桂林聽見袁猷是從縣門首回來,趕著來向袁猷道 :「姐夫,你在縣門首來,吳老爺的事是怎樣?」
袁猷逐一告知,桂林聽了大哭,到自己房中去了。
袁猷住了一宿,次日清晨,趕忙到甘泉縣衙門頭門裡,到了監門首。他因從前曾收 過江都縣禁,所有監規他都曉得。找著禁卒,名叫葛愛,袁獻向他道:「我要進去會會 吳珍,好代你們眾位潤色。」葛愛見他說話在行,就放袁猷進去,引著過了獄神堂,到 了號房前。但見吳珍週身刑具,幌在號房廊簷口,兩邊腮臉紅腫,滿嘴血跡。袁猷見吳 珍這般形容光景,好不悽慘,走近前道:「吳二哥。」吳珍見是袁猷,不覺淚下道:「 兄弟,愚兄只因一點小事未曾酬應,被那砍頭的下此毒手。此仇今生諒亦難報,只好等 到來世罷!」
袁猷道:「二哥雖說被人暗算,然而也是自己流年月建。且放寬心,好想法出罪要 緊。」吳珍道:「禍已臨身,還有什麼法可想?如今收在監裡,我又有兩口煙,昨日這 一夜那裡是人過的日子?此刻心如火焚。要像這等光景,不消三五日,我就沒有命了。 」袁猷聽了,就在腰間荷包內取出幾片高麗參,送到吳珍口裡道:「二哥,你本身體不 大健壯,加之又有幾口煙,昨晚收到這裡又受了刑,又懊惱,又沒有煙吃,如何不難過 呢?如今先要將刑具鬆了,另想戒煙的方法,然後徐圖出罪方妙。」吳珍道:「我的小 兒年尚幼小,族中的人素與愚兄不睦,我今弄出事來,正趁他們胸懷。親戚也沒有能辦 事的,無人出來料理。如今賢弟只作與我同胞,費你的心代我調停料理。倘若要用銀錢 ,你到我舍下同敝房說,叫他設法拆措就是了。」袁猷答應,辭別了吳珍,向葛愛道: 「葛大哥,請到茶館裡去談談。」葛愛就同著袁猷出了監門,同到茶館。不知說些甚話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賄禁卒私鬆刑具 囑經承翻改口供
話說袁猷邀約禁卒葛愛出了監門,走到縣西茂濤茶館裡面,揀了一張僻靜桌子坐下 。跑堂的泡了兩碗條來。袁猷道:「小弟想替吳敝友開一開刑具,特請足下來商議,約 莫要幾文呢?」
葛愛道:「這件公事我一人不能做主,必須將提牢吏段晴耕先生約了來,才好說呢 ?」袁猷道:「我在這裡候著,拜托你將段先生請來。一切望祈原諒,不必挑剔,格外 自有菲敬。」葛愛道:「好說,好說。你且請稍坐,我去找他,立刻就來。」葛愛急出 了茶館。
等了好一刻工夫,同著一人進來。袁猷看見,趕忙立起身來。葛愛指著那來人,向 袁猷道:「袁大爺,此位是我們家刑房提牢吏段晴耕先生。」又指著袁猷向段晴耕道: 「這就是袁猷袁大爺。」彼此見禮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碗茶來。談了幾句套話,袁猷 道:「敝友吳珍因煙案收禁。他家內無人,小弟冒昧想代他鬆一鬆刑具,費二位哥哥的 心,一應不開包要幾個錢?」段晴耕道:「令友吳大爺財名在外,連捕衙老爺總想他的 錢。既是你袁大哥出來〔乾〕預這件事,你先將捕衙老爺的話說明白了,其餘上下管監 爺們、籠頭眾犯、水兵、更夫、三班上宿的朋友,以及頭、二門巡風那些行當,我同葛 敝友兩人總可效勞。」袁猷道:「求官要從地頭求起,今日我兄弟既來找著你二位,不 必推辭,一切總要費心。你我說完,不拘什麼行當,我都不管。」段晴耕、葛愛道:「 袁大爺,你把『難』字我們兩人寫了。若說是包與我兩人去辦,大約算起來,非三百洋 不可。」袁猷道:「理當遵命,奈因吳敝友的家道,你們也打聽得出來。包光們捉他的 時候,他若有一百銀子,也不致到你們這裡來了。如今也說不得他沒錢,一應在內作五 十千文,另外你二公每人送十千文外敬。」
段晴耕尚未開口,葛愛便道:「袁大爺,你拿我們兩人開心。不瞞你說,昨日他收 進監來,我將前年的當票總查出了出來,爽利些說,我一個人就要想他百十千錢。好容 易扳著一個大魚頭,他們揚關大頭兒輕易跌不到我們這裡,如今你說這幾十千錢,還是 夠把那個行當呢?」袁猷道:「葛頭翁,你不消生氣。這種事秤也秤不得,鬥也量不得 ,有句俗語,『家資多大禍多大』。不怕你二位見怪,若是精窮的收到禁裡,沒有錢開 傢伙,難道你們把他活活的幌死了不成?我們這吳敝友,不是我代他哭窮,實是空有虛 名,拿不出錢來。我也巴不能代他多允幾兩銀子,我還可以從中沾沾光呢。此刻是清水 攔停,望你二位推推情罷。」
段晴耕道:「並非葛頭兒發急,你大哥說的這幾個錢實是派散不來,你不要見怪。 」袁猷道:「不瞞二位說,我兄弟上年因為訪案,收在江都禁裡,我通共花了二十千錢 。並不是我不肯代他多允,實是拆措不出。你二公原諒些罷。」段晴耕、葛愛兩人賭咒 發誓不行。袁猷同他們說之至再,方才講定共是八十千錢正項,他兩人每人格外十千外 敬。段晴耕道:「你大兄雖是委我兩人,我們尚不敢滿允,先要將捕衙老爺的話說明, 其餘就總好說了。我們相應飯後會罷。」袁猷道:「我適才的話已是紙盡筆乾,就算是 定局了。你大兄不必再掛了鉤子,添一文總不能的。」段晴耕道:「我今日總遇見你這 狠手攔停,你的話真是斬釘削鐵,行與不行,總是飯後定局罷。」兩人說畢,辭別了袁 猷欲走。袁猷道:「且請稍緩,還有一點事,要你二位作個小弊。」二人忙問何事。袁 猷道:「吳敝友是有癮的人,如今我同那位到煙館裡去燒兩個泡帶進去,讓他好搪一陣 ,不知二公可肯相與我兄弟呢?」葛愛道:「任憑什麼難事,你袁大爺既開了口,也不 好意思回你。段先生不吃煙,先請到司房裡坐坐,我同袁大爺一走就來。」段晴耕向袁 猷秉秉(舉舉)手,先出茶館去了。
袁猷會了茶錢,出了茶館。葛愛引著袁猷到了茶館南首一家煙館。進入裡面,葛愛 請袁猷在煙牀坐下,喊了一聲「拿煙。」早有煙奴遞過潮煙,問:「拿幾個?」葛愛道 :「拿四個罷。」煙奴答應,拿了四個箬子煙,擺在盤裡,又倒了兩碗茶來。
葛愛睡下去向袁猷道:「袁大爺請用煙。」袁猷道:「我不會,你老實些吃罷。」 葛愛遂打了四個煙泡,用箬子包好,剩的煙總是葛愛吃的。袁猷將煙錢會過,葛愛將那 竹箬包的煙泡拿在手內,同著袁猷出了煙館。
才走到縣門首,看見跟吳珍的小廝發子在那裡鬼張鬼智的訪信,見了袁猷趕近前面 問道:「袁大爺,可曉得我家大爺在那裡?」袁猷道:「這是吳敝友家小廝,我要同他 到監裡去,讓他主人吩咐他,好家去設法辦實。」葛愛應允。袁猷向發子道:「你跟著 我們去見你家大爺。」發子答應,跟隨在後。葛愛引著他二人到了監裡。發子看見吳珍 站在號房簷下,滿嘴血跡,週身刑具,不由得一陣心酸,落下淚來,道:「大爺,你是 怎麼樣的?」吳珍看見發子,也不覺淚下道:「呆娃子,你也不必問了,你問袁大爺就 知道細情了。」袁猷將會葛愛、段晴耕的話向吳珍告知,卻將所允數目含糊未曾說明。 吳珍道:「拜托賢弟向他們說,以速為佳。」袁猷向葛愛道:「請你拿個碗取些開水來 。」葛愛拿了碗到廳上取了開水,端在手內,在箬子裡取出兩個煙泡放入開水,用手指 將煙泡和開,就著吳珍的口,叫他喝了下去。吳珍猶如得了甘露,兩三口喝乾。葛愛道 :「還有兩個煙泡,存在我身邊,回來再與你吃罷。」吳珍點點頭,將發子喊到身邊, 附著發子的耳不知說了些甚麼,發子點頭答應。
袁猷辭別吳珍,又叮囑葛愛飯後在茂濤茶館,先到先等。
遂同著發子出了監門,叫發子回去吃飯,午飯後到茂濤茶館聽信。袁猷也就回家, 吃了午飯,便到茶館等候段晴耕們回信。
再說葛愛找著段晴耕,兩人商議明白,先到捕衙裡將老爺同門上爺們、書辦、皂頭 、馬快、門皂、茶房、中班、傘轎夫各行總皆講明。又到監裡將上下管監爺們、籠頭眾 難友,還有那一位提牢吏以及各禁卒一切小行當,說得明明白白。然後同到飯館吃了酒 飯,葛愛到煙館過癮。段晴耕先到茂濤茶館泡條等候。葛愛也到茶館,兩人吃茶閒談。
袁猷已到,招呼入坐。段晴耕道:「我兩人會過大兄之後,到了捕衙裡會見老爺, 開口想令友二百千錢。我再三再四說了八十千錢,門包隨禮,一切外費,還有上下管監 爺們、監裡各款使費還要在外。你大爺酌量就是了。」袁猷道:「我午飯前已曾說過, 實是無出,不能加增了。」段晴耕、葛愛搖首道:
「若照飯前那句話,實是效勞不來。算我兩人辦事不力,你大兄相應另找別人罷。 」立起身來要走。袁猷將他兩人拉住道:「請坐,請坐。你二位拿我作蜜臉了。我同你 二位說過話,你二公不行,我就再找一千二百個人也無用處。如今也說不得了,罷罷我 同吳珍有個交情,我除不賺攔錢,腰包裡添十千錢,將來他認也罷,不認也罷,你二公 推個情,打伙兒看破了些,只當這個豬沒有長頭,原全些罷。」段晴耕、葛愛只是搖頭 不允。又趑趄了有兩個時辰,袁猷又加添了十千錢,才講定了。約定傍晚時分在縣前交 錢辦事。段晴耕、葛愛辭別去了。
適值發子前來討信,袁猷道:「你午飯前回去,你東家奶奶如何說法?」發子道: 「家裡奶奶說是一切拜托大爺辦就是了。」袁猷道:「鋪監各費業已說明,不知你家可 曾設出法來?」發子道:「奶奶請大爺到我們家裡當面談呢。」袁猷會了茶錢,同著發 子到了吳珍家內,請在廳房坐下。發子獻茶,裝煙,到後面送信。
吳珍的妻子王氏由後進出來,到了廳上,與袁猷見了禮,另在一旁坐下,道:「諸 事費了爺爺的心了。」袁猷道:「二嫂,愚小叔與二哥交好已非一日。今二哥被人暗算 ,弄出事來,愚小叔理當出力效勞。今又再三囑托,現在已代二哥將鋪監正項講定了是 一百千錢,一切雜費偏手外敬,又是八十千錢。允定今日傍晚時分交了錢,二哥的傢伙 就可以開了。」王氏哭道:「不瞞爺爺說,我家大爺是個空架子,搭的好看。雖是揚關 有個門戶,有名無實。他向來又在外面貪玩,家裡掏得空空。此刻平地生風,又出這件 事來。你的姪子年紀又輕,族中眾人素昔又與我家大爺不甚和睦,如今不管還罷了,他 們還在背地裡譏笑。親戚中也沒有能辦事的。昨日我聽見這個信,急得叫天不應,叫地 不鳴,全無主意,我整整哭了一夜。
今日午飯前,發子回來告訴我,說是費爺爺的心,在這裡忙呢。
我就趕忙將家中首飾衣服拿去送到當典裡當了一百千錢的銀子。」忙喊老媽將銀包 拿了出來,放在桌上。王氏道:「爺爺,這是一百千錢銀子,請你收了。所少的我適才 已經向我娘家的兄弟商議借貸,請爺爺耽到明日,還要累步到舍下來交代。千祈拜托爺 爺同他們商議,今日就要代他將刑具開了才好。你知道他身體本來生得瘦弱,加之又有 兩口煙,如何受得住這般若楚呢?」袁猷道:「二嫂但請放心,愚小叔任憑怎樣,今日 總要叫他們代二哥將傢伙開了,不能再受這一夜的苦了。你這裡叫發子送些飲食同煙泡 到監裡去要緊。」王氏道:「這些事我就叫發子送去,門首公事拜托拜托。」袁猷道: 「放心,放心。」王氏道:「還有句話要請問爺爺,我耳聞我家大爺這件事是因為在什 麼沒相干的地方,有人借錢未遂,串合起來的」。爺爺,你可知細底?如今可有什麼法 想,救他出來呢?」袁猷道:「二嫂說得不錯,等稍停一日,慢慢再告訴你細情。我此 刻趕著去將鋪監的事料理清楚,先將二哥刑具鬆了,明日早間去會承行的書辦,同他商 議,看他可有法想,再來回覆。」王氏往地下一跪,道:「一切費爺爺的心,家大爺若 能僥倖出罪,回來再為叩謝。」袁猷忙道:「二嫂請起,我不便回禮。我同二哥是至好 弟兄,二嫂不用說這些套話,我是盡力辦就是了。」遂將銀包收起,辭別王氏,離了吳 珍家。
先到錢店裡將銀子比過分開,合了個七十千錢九二串,用皮紙包好,餘多的銀子收 在腰內。到了縣前,看見段晴耕、葛愛兩人站在頭門首。袁猷將兩人約到僻靜處所道: 「那裡來了七十千錢的銀子,所少的認我,明日午飯前交代。望在今日就要將他的傢伙 開了。」段晴耕、葛愛道:「諸事遵命。」袁猷取出銀包,三人同到錢店,重新央店內 人一比交過。
段晴耕接了道:「袁大爺怎麼玩起九二串?」袁猷道:「非是我做混帳事,他們關 上,大市都用九二串,這點小意思算我沾了光罷。」段晴耕、葛愛道:「你大爺過狠, 叫我兩人作難。」袁猷道:「委屈些罷,現在捆案捉得紛紛,恐其捉過野豬來還你們的 願,也未可定。」段晴耕、葛愛咂了一陣嘴,將銀包收起,道:「此刻將晚,官府快下 來收封,不便請你進去。我們要趕著到裡面將吳大爺的傢伙開了。明日你到監裡去問令 友,才把我兩人作人呢。」袁猷拱手拜托,又問他二人此案是何人承行。段晴耕道:「 是敝人同事卞冶池承行。」袁猷問了卞冶池住址,辭別二人,仍到雙林那裡住宿。
次日清晨,袁猷到了卞冶池家,將卞冶池邀約至茶館,泡了茶,談了幾句套話,袁 猷道:「敝友吳珍的案是閣下承行,小弟特來奉懇,要求設法救他,自有菲敬。」卞冶 池道:「令友昨日到堂,說是包光們聽信什麼姓吳的挾隙串合,栽槍陷害。敝上人聽了 這話就生了氣,將令友打了三十嘴掌收禁。不瞞你大兄說,現在包光們要算是些紅人, 官府是言聽計從。令友這個案,除非內裡有路,才可出脫。若沒有線索,莫說不是栽槍 ,就真是他們栽害,官府也不聽的。要照這樣口供,令友零碎苦吃不了呢。」袁猷道: 「全仗鼎力,敝友托兄弟有個不恭菲敬,送閣下八千文,另外書工拜托設法周全。」卞 冶池道:「自古杖不收禁,令友若想乾乾淨淨出來卻難。如今只好向令友說,覆審之事 ,叫他認是從前因病吸煙,現在聽聞嚴禁,業已漸減,不意被訪拿獲。如此供認,可以 少受些零碎刑法。大約這些現獲各犯,若能辦個徒罪,就算造化了。
令友之事,既是大哥吩咐,我兄弟盡力幫忙。所允厚賜,不敢領情。」袁猷知他嫌 菲,又添二千文,卞冶池依允。袁猷道:「還要叨光將差稟批示,同前日訊的堂諭賜了 底稿。」卞冶池道:「今日著清書抄好送上。」兩人用過早點,袁猷會了茶錢,約定卞 冶池明日仍在這裡交錢。出了茶館,分路各散,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因禁娼鳳林賃屋 為戒煙賈銘換參
話說袁猷與經承卞冶池將話說畢,同出茶館。分路之後,袁猷到了監裡,只見發子 早已送了衣物到了。那吳珍看見袁猷來,連忙立起身來,向著袁猷跪下道:「兄弟一切 費心。」袁猷趕忙還禮道:「二哥請起,你我弟兄,何必拘這些套禮。」將吳珍攙扶起 來,問吳珍的刑具果是昨晚開的。葛愛走到號裡,向袁猷道:「袁大爺,你問過令友, 我們說的話可是如白染皂?」
袁猷作揖道:「承光,謝謝。」
葛愛退出去了,袁猷遂將會見經承卞冶池談的話向吳珍逐細告知。吳珍聽了,歎道 :「前生冤家,今生聚首,大約劫數難逃,只好聽天由命罷了!」袁猷安慰了許多言語 ,辭別吳珍,出了監門。發子跟著出來,請著袁猷同到吳珍家內,仍在廳房入坐。發子 送信至後,王氏遂將十千錢划成錢票,交與袁猷收了。袁猷又將會見卞冶池所談之話告 訴。王氏聽了,大哭一場,向袁猷道:「爺爺,你才允經承的二十四千錢,等我今日再 向人告貸,叫雄發子明日送與爺爺罷。」袁猷道:「就到明日把他也不遲。」王氏道: 「我還同爺爺商議,我想到監裡去看看我家大爺,可能去否?」袁猷道:「監中各費我 總談明。二嫂如要去,只管同發子進去,並沒有阻攔的。」袁猷辭別王氏,將錢票划了 五十千文九二串,送與段晴耕、葛愛。次早又到茶館會見卞冶池,彼此招呼,謙遜入座 。泡了茶來,談了幾句閒話,袁猷將昨日允的承行禮、書工,划成十千文九二串一張, 二千文九二串一張,共是兩張錢票交與。卞冶池接過,看了數目收起。拿出一個梅紅簽 小白封套,內裡裝的抄來底稿,遞給袁猷。〔袁猷〕接過來略看了一看,收了。
吃過點心,袁猷會了錢,出了茶館各散。袁猷到了監內,將適才卞冶池抄來底稿遞 給吳珍,〔吳珍〕接過來仔細觀看,只見上寫著:
具稟原差包光稟:為查獲請訊事。切奉朱票,仰身協同各坊地保,查拿吸食禁煙之 人稟究等因,遵即協同各保查拿。令有揚關差役吳珍,恃符藐法,吸食禁煙。身協地保 方尚往拿,目見吳珍正在開燈吸煙,當將吳珍並煙槍一技,煙燈一張,禁煙一盒,一並 拿獲。今將吳珍並煙具帶轅,為此稟明。伏乞
電賞帶訊,披示遵行。上稟。
某月日批:即將吳珍隨堂帶訊,該差仍即上緊訪拿,本縣自當獎賞。
亦不得妄拿滋擾,致於重咎。所獲煙具,著貯庫。
票仍發。
吳珍供:小的三十四歲,從前曾在揚關充當差役,因誤差已奉斥革。小的素有氣痛 病症,不時舉發,吸食兩口禁煙就好了。如今聞聽各憲查拿,小的就不敢吸食。只因曾 經奉訪的武童吳耕雨,前月(記不清日子)向小的借幾十千錢使用,小的因為沒錢未允 。不意他由此懷隙,串同憲差包光、項光、胥光多人,自帶煙具,平空硬栽小的吸煙。 吳耕雨叫小的出幾百千錢就可沒事,小的不甘,就將小的帶案。小的現在實不吸煙,求 提吳耕雨到案質訊,就是恩典了。
某月日堂諭:查訊得吳珍恃係曾充揚關差役,膽敢藐不畏法,違禁吸煙。今經差保 將人具並獲,庭訊之下,狡不承認,混以無據空言,冀圖牽累,殊屬刁頑。先行收禁, 候覆訊研究,照擬詳辦,取具監收,投查。
吳珍看了,默默無言,長吁短歎。袁猷道:「在兄弟愚見,二哥這案,除非著人上 控。若沒人出頭,卞冶翁曾向小弟說,若是覆訊時,二哥仍照前次口供,官府斷不聽信 ,只怕零碎苦吃不了呢。必得認係從前吸煙,如今戒斷,方可定案。僥倖辦徒罪,就算 二哥造化了。」吳珍道:「不拘什麼案,只怕問官作對。莫說我現在沒人出來告狀,就 是有人上控,沒錢沒力也難翻得過來。事已至此,只好聽天由命罷了。」兩人又談了些 閒話,袁猷辭別去了。
過了數日,有信覆審。袁猷又代吳珍料理鋪堂各費,又賺了許多錢文。縣官升堂, 將吳珍提出覆審。吳珍仍照前供,官府呼叱,又要掌嘴。吳珍一嚇,只得照依卞冶池的 話招供。官府並未深追,叫吳珍當堂畫了供,還禁,擬了流罪,解府解司守候,轉詳撫 院咨部,發下兵牌起解。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包光們將吳珍帶到縣前,稟明本官,升堂審訊收禁。
到了第三日,包光、項光、胥光三人找尋庾嘉福,拿前日所允之錢。庾嘉福約他們 在茶館裡坐著守候。庾嘉福就到了強大家裡。強大請在僻靜地方開燈,讓他吃煙。強大 向庾嘉福道:「我同老爺商議,前日允的那四十千錢,想要總出在桂林身上,老爹幫我 個忙,我小人自有孝敬。」嘉福應允,將桂林喊來,向桂林道:「前日允的差人的錢, 派你四十千錢,今日來拿了,你可曾辦齊呢?」桂林聽了詫異,又不敢細問。可憐一時 那有四十千錢拆措!只得將自己些衣服、首飾,連牀上擺的樣被並自鳴鍾,總叫三子拿 去,在當典裡共當了二十四千錢的銀子。桂林交與庾嘉福道:「乾老子,請你先拿了去 ,所少的寬三日,讓乾女兒再想別法。」庾嘉福作難了半會,方才拿去。到茶館裡把了 包光們,所少之錢,允約三日找清。
桂林叫三子去請吳耕雨,要托他在那裡借貸,好把差人尾項。那知吳耕雨自從糾約 了包光們將吳珍捉去,他自己不好意思到桂林這裡。過了數日,找著包光們想要分錢。 包光向吳耕雨埋怨道:「你同吳珍有仇,借刀殺人,叫我們代你出氣,將這樣好事來挑 我們。弄這麼一個不吐沙的肉頭,如今累我們解府解司,要用一百多千錢。虧得我們額 外生枝,在強大那裡弄了幾個錢。庾四又賺攔錢,算起來還不夠領審吃堂食呢,我們不 要你認錢就算交情你了,你如今還想來要我們的,真正是不見亮了。」吳耕雨說之至再 ,內中有人做好做歹把了一千文與他,這才算是害人不入己!
正在心中懊惱,只見三子來找,說是桂林請說話。吳耕雨早已聽聞人說,桂林已將 衣飾當盡,現在差人的錢尚未清楚。
此刻叫三子來請,必是叫我代他設法借貸。想起素昔穿他多少衣服,用他若干銀錢 ,吃他多少鴉片煙,住了多少白大鑲,我不該做壞事,將他身上長客捉了去,又累他花 差錢。如今算是反害了他了。我自己又沒有錢鈔幫他,又沒處代他騰挪,怎能到他那裡 ?遂向三子道:「你向桂相公說,我即刻就來。」三子回覆桂林。
等了兩日,吳耕雨並未曾來。各債主見桂林已將衣飾當去,總逼著要錢。差人的找 項,又約在明日交代。告貸無門,實無拆措,哭了一夜。次日清晨起來,將些零星物件 ,叫三子拿了小押典裡,押了一千多錢。忙著梳洗已畢,將當來的錢用一條麻布手巾將 錢包好,箍在腰內,向強大道:「我到吳耕雨家去,找他設法借錢,即刻就回。」強大 因他常時去慣,且又在咫尺不遠,並未著人跟隨。
桂林獨自出了強大家門,順著城根出大東門,走天凝門大街出城。想起吳珍向日在 史公祠門首所說的話,遂順著河邊由藏經院史公祠門首一直向東,到了便益門碼頭。卻 好遇見一個鹽城熟船戶,將桂林請上船去,問桂林:「因何一人至此?」桂林道:「我 如今累下許多債務,各債主鏖逼要錢,我一時無措,所以逃走,想回家去。」遂將腰內 手巾包的一千多錢把與船家道:「你送我回去,恐有短少,到了鹽城家裡算賬找給。」 可巧他船上貨已裝滿,正欲開船,樂得做個現成人情。聽了這話,立刻開船,送他回鹽 城去了。
這日午飯之後,庾嘉福到了強大家內,向強大道:「那差人的尾項,桂林可曾辦現 成嗎?還告訴你句話,現在府大老爺出示禁娼,又委了許多委員,各處搜拿鴉片煙。你 作速將家內伙計下的了,避避風頭。鵲子頭上沒有多大腦子,莫要弄出事來耽受不起。 」強大聽了,先叫三子到吳耕雨家去找桂林,又向家內伙計雙林、鳳林道:「現在又鬧 禁娼,要剪幾天門。巧相公我把他送到他乾娘家贅日。你們二位想想,是那到裡暫避幾 日呢?」雙林聽了,卻好袁猷在他房裡,遂向袁猷道:「他家裡剪門,我外日叫你留意 找房子,你可曾找尋著呢?」袁猷道:「古巷裡有所空房,三間兩廂,房東同我相好, 你可以搬去暫住,隨後再押租成交。我再借些傢伙,你就可以住了。」雙林道:「你快 些去說,我今日晚間就要搬了。」袁猷答應去了。
三子回來向強大道:「吳耕雨告訴我說,桂相公並未曾到他家裡。我不相信,在他 家找尋,果然不在他家,不曉得到那裡去了。」強大聽了大驚,叫人分頭四路找尋,並 無蹤跡。只得另外設法拆措了十六千錢,交與庾嘉福拿去,找給差人尾項。
庾嘉福自必扣下攔錢,不消贅敘。
再說鳳林聽得強大說要剪門,正在躊躇沒處安身,只見賈銘到了房裡。方才坐定, 鳳林道:「你來得正好。今日庾四老爹來,說現在府大老爺禁娼、禁煙,叫強大暫剪門 幾日。強大將巧姐姐送到他乾娘家去了,叫我與雙姐姐各尋地方暫避。雙姐姐是袁老爺 代他尋了房子,今晚就搬了。只有我沒處安身。
我曾同你談過,我家婆同我丈夫、大伯租了人家半間披房,只夠鋪了一張牀,我若 回去,那有地方宿歇?若說是另上人家,我們這裡剪門,天下老鴉一樣烏,諒必別的人 家也是要剪門的,也沒有人家可上。我處此難境,正在這裡焦愁,如何是好?早知如此 ,前日有個機會錯過。」賈銘道:「前日什麼機會,你未曾告訴我呀。」鳳林道:「前 日有人向我說,是上海地方有人在揚州弄伙計,情願出四十塊詳錢代當。他叫我去,我 卻未曾允他。早曉得,前日允他倒罷了。」賈銘道:「你是為何不去?樂得算盤不會打 ,你拿他四十塊洋錢,把二十塊與你家婆同你丈夫做薪水;那二十塊錢自己添補點衣服 、行囊,去走一晌,恐其那裡比揚州好些,弄幾兩銀回來,豈不好呢?」
鳳林道:「我想了幾想,有幾層不能去的苦衷:第一我同你相好,算是朝夕不離, 我何能捨得你就到外路去了?再者,我去玩得好不必說了,若是不好,借下這四十塊錢 代當還不出去,就算賣在上海了。還有,現在欠人許多債務,他們怎肯讓我走呢?」賈 銘道:「你不必說捨不得離開我,灌這些米湯。你共欠人家多少債務?」鳳林道:「計 算起來,卻有三四十千錢呢。」賈銘道:「你若告訴我要到上海去,這些債務,我可以 將各債主約來,我代你承認,讓我代你償還,這有何妨。」
鳳林道:「我現在累得你少了?何能又來累你。想我自幼命苦,母親早喪,父親將 我許配到藍家做養媳,七歲就被我家婆把我帶到清江,叫我學彈唱,也不知受了多少打 罵。十三歲上逼我梳妝留客,吃了這幾年把勢飯,受了萬苦千辛。好容易今年回到故鄉 。我拼著在揚州討飯,再也不將這幾塊骨頭撩在外路去了!罷罷的在揚州與你相好,別 人我靠不住還可以倚靠你。如今我再苦幾年,稍須聚起幾兩銀子,你再添補我些,代我 家魍魎鬼的丈夫買個人把他混飯吃。我情願跟你家去,就是煮粥熬湯,不拘怎樣,我死 也甘心。難道派我吃一世的相飯不成麼?」
說著二目滾下淚珠。
賈銘聽他說了這一番言語,疑惑鳳林真有從良跟他之意,心中暗喜,道:「我的親 家有所房子,共是六間兩廂,在埂子街,現在空著,未有租戶。我去同他商議,可以不 把押租,每月認他幾千行租。我再同他借些傢伙,你就可搬去住了。」鳳林道:「好伙 計,你快些去說罷。」賈銘趕著離了強大家大門,找著親家,談明不要押租,每月把四 千錢行租,當時將鑰匙要了過來,帶在身邊。又向親家借了三張桌子,辭別散了。賈銘 又到傢伙店裡弄了一張涼牀,一張梳桌,六張椅子,四張杌子,腳盆,馬桶,講定價錢 ,允約節期把錢。立即趕到強大家內向鳳林告知。
鳳林聽了,滿心歡喜。隨即同強大將賬算清,把了出房禮。
那裡有個高媽情願跟隨服侍,鳳林也願帶著他去。遂將房裡字畫、銅盆、燈台、茶 壺零星物件收拾清楚,喊了一乘小轎鳳林乘坐,又喊了挑夫挑了行囊、腳籃、物件,賈 銘引著到了埂子街空房門首。鳳林下轎,賈銘用帶去鑰匙將大門上的鐵鎖、木鎖開了。 鳳林進內。賈銘開發過轎錢,挑夫將行囊、物件挑進房來,堆在地板上,拿了挑錢走了 。
賈銘先在鄰居人家借一張板凳,叫鳳林權且坐著。賈銘喊高媽跟隨,先到家具店, 叫人將涼牀、桌椅等物送到空房裡面。
又到親家家裡,央他叫僕人將借的桌子送去。復又買了鍋碗等物,叫高媽拿著回來 。央了一個閒人將空房打掃潔淨,就將涼牀安好,掛起帳子,將桌椅、杌子擺設得端正 好了。高媽代鳳林將鋪蓋鋪得停停當當。賈銘拿了一塊洋錢,叫那央來的人拿了換錢。 買了柴、米、魚、肉、蔬菜、作料等件,回來辦晚飯吃了。賈銘把了二百錢酬勞那央來 的閒人去了。賈銘叫高媽關好門戶,就在那裡宿歇。
次早,到良媒店內關照,送了一個男僕做飯、打雜。鳳林叫他家婆將原住的房子辭 去,搬來同住。那知他丈夫藍二不肯家來,每日要鳳林把二百文與他在外面吃鴉片煙、 住下處。鳳林的婆同大伯藍大搬來一處同居。雖有熟客往來,鳳林戀字銘,不肯另留別 客,逐日將賈銘留在這裡住宿,一切薪水日用總靠著賈銘過活。鳳林與賈銘是一刻難離 ,較之在強大家做分帳,覺得安樂。
鳳林於閒暇時親手做了一對耳枕送與賈銘。〔賈銘〕接過來一看,是大紅洋布元( 玄)色縑絲線滾掛綠芙蓉帶的枕頭套子,白洋縐枕頭頂,元(玄)色絨倩了十四個字是 「情隨錦線時交頸,意送金針常並頭」,用大紅絨倩了兩方篆字圖章,一方是「同心合 意」四字,一方是「鳳林持贈」四字。賈銘見這耳枕倩得字跡端方,筆畫工整,當為至 寶,帶回家內珍藏好了。
賈銘道:「我有句要話告訴你,又怕你不相信。若是不說,又恐怕弄出事來。」鳳 林道:「你只管說,當信則信,不當信,你再說我也不信。」賈銘道:「你坐在家裡不 曉得外面的事,現在揚城鴉片煙被各衙門差人以及委員不知捉了多少人去,打的打,枷 的枷,收禁問罪的問罪,四處搜拿。我是虧了一個朋友送了我戒煙方子,我趕著就合了 一料膏子吃下去,就如同吃了煙一樣,並不覺得那裡難過,如今可以不吃煙了。我代你 焦愁,設若被人捉了去,如何是好?我為此事放心不下。我若叫你戒煙,我看你以煙為 命,煙是斷不肯戒的。」鳳林道:「你既能戒,怎麼我就不能戒的?」賈銘道:「我看 你這個癮難戒。」鳳林道:「凡事只要狠氣,我同你拍個手掌,看我能戒不能戒?」賈 銘道:「你若將煙戒了,我殺只雞把你吃。」鳳林道:「你不必說玩話,你合了膏子來 ,我吃就是了。」賈銘遂在紙夾內取出一張戒煙藥方,上寫著:
上高麗參八錢 白茯苓一兩上肉桂三錢
杜仲一兩
川厚樸五錢
川續斷一兩 西黨參一兩二錢 旋覆花一兩 絹包懷山藥一兩
金狗脊七錢 鶴蝨七錢 甘草七錢
淮牛膝一兩
右藥先煎,去渣,加煙灰五錢取汁,紅糖五兩,生薑五茶匙,煎熬成膏。每於癮前 服一大茶匙,開水和下。三日後將膏漸減,服後並不思煙。癮大者一月,癮小只消半月 ,戒斷盡矣。屢服屢效,切勿泛視。
賈銘將藥方念了一遍,向鳳林道:「別的藥價錢若干,只有高麗參、肉桂價錢貴些 。如今到藥店裡去買,就出了大價錢,總沒有好的。你既誠心戒煙,我到花覺巷藥材行 裡換些好高麗參、肉桂、厚樸。」立起身來去了。
一刻工夫,換了這三樣回來。又叫張二將藥方拿到藥店裡配齊了藥,買了十幾斤頭 丁炭同紅糖、生薑回來,將炭爐扇著,將藥放在大銅鍋內,用水煎了數滾,將藥渣去淨 。秤了五錢煙灰,在鍋煮滾,過籠取了汁,加了紅糖、生薑汁。也不知用了多少炭,費 了多少工夫,方才煎熬成膏,用蓋缽盛好。凡是賈銘在這裡的時候,鳳林總是吃的膏子 。賈銘若不在這裡,鳳林偷偷藏藏仍是吃煙,暫且不表。
再說鳳林由強大家動身之後,巧雲就坐了小轎往他乾娘家去了。袁猷來告,聽雙林 房子已經弄定,傢伙業已借備現成。
雙林遂同強大將賬算明,把了出房禮。那裡有個僕婦王媽情願跟去,雙林應允。王 媽代他將房中一切物件收拾清楚,喊了小轎與雙林乘坐。挑夫挑著行囊物件,離了強大 家。袁猷跟著小轎,到了古巷新覓的那屋門首,雙林下了小轎進內。袁猷早已央人將房 內打掃潔淨,將涼牀安好,擺了桌椅。挑夫將行囊物件挑進來,交與王媽,查明收下。 袁猷開發了轎夫、挑夫錢文去了。袁猷叫人夫買了些柴米焦肉等物,吃了晚飯,將央的 人辭去。袁猷遂常在這裡住宿,並不回家。
這一日,雙林的母舅到了揚州,先到強大家內,那裡指引他到了古巷,問到雙林家 內,留他吃飯、住宿。次日向雙林要六十千錢一年的捆價,若不依允,就要將雙林帶回 家去。雙林聽了大怒,與他母舅吵鬧。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贈金釵姊妹喜重逢 修墳墓姑媳爭閒氣
話說雙林的母舅姓王,行八,到了揚州,在雙林家內吵鬧,疑惑他跟人住了家,要 六十千錢一年的捆價,若不依他,就要將雙林帶回家去。雙林道:「你莫疑惑我此刻跟 人住了家了,發了大財。實是因府大老爺禁娼,強大家剪門,我沒處安身。
承袁老爺的情,同朋友借的房子讓我暫住,又貼補我薪水,敷衍過活。我在揚州這 幾年。累下七八十兩銀子債務。如今你要帶我回去,我是求之不得。你代我將債還清, 跟你回去,免得我在外吃苦現形。」
吵了數日,袁猷做好做歹說合,把一百塊洋錢與王八,叫他寫一張賣紙,聽雙林自 便,嗣後斷絕往來。王八依允。袁猷將代吳珍料理各事所賺的銀子拿了出來,湊著換了 一百塊洋錢把與王八,寫下賣紙,將洋錢拿回鹽城去了。雙林從此死心實意跟著袁猷, 遂將自己積聚的私房銀子總皆拿出來,交與袁猷生放利息,貼補薪水。袁猷擇日備了酒 席,請賈銘、魏璧、鳳林、巧云。他們知道雙林跟了袁猷從良,各人送了賀禮,齊到古 巷聚談了一日,酒闌席散,方才回去。
袁猷因雙林業已跟他從良,不便仍呼「雙大爺」、「雙相公」,因為他乳名四子, 故以四娘稱之。又到家中將雙林跟著從良這話稟明父母。他父親袁壽因娶媳尚未生育, 聽了這話十分歡喜,擇了吉日,喊了乘小轎將雙林帶回家內。雙林拜見袁猷父母,把了 見面禮。雙林向僕婦道:「請大奶奶出來,讓我拜見。」那知杜氏推病不肯出來。袁猷 父母將雙林留在家裡玩了一日,吃過晚飯,方才坐了小轎回來。袁猷從此常在古巷同雙 林住宿,將家中妻子杜氏視為陌路。逢時過節回家去見見父母,一走就回。雙林終身有 托,暫且不表。
再說但凡衙門,一切事件皆係虎頭蛇尾,那禁娼之事,各家堂名花些使費。強大家 復又開門,仍將巧雲接回。魏璧舊情不捨,還是常在他那裡住宿。鳳林在埂子街上靠著 賈銘貼補薪水,也可過活。隔了些時,外面鴉片煙已經鬆了,各衙門將差票吊銷。鳳林 又不吃戒煙膏了,照常吃煙,每日要到四更多時分方睡,睡到交午起牀。賈銘是常在那 裡,凡是鳳林開燈吃煙,賈銘就睡在那邊。鳳林將煙燒好安在槍上,將槍遞與賈銘道:
「你吃一口玩玩。」賈銘道:「我已經戒斷,不應再吃了。」怎經得鳳林逐日鬧著 、笑著、掗著賈銘吃這麼一口兩口,不消數日,又將煙癮吃復原了。
這日午飯後,鳳林正開了燈與賈銘對槍過癮,外面忽然來了一個三十一二歲的婦人 ,身穿舊布褂裙,漿洗得乾乾淨淨,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男孩子走進門,又到了堂屋裡。 鳳林的婆戴氏正在拿了一副紙牌,在桌上拿對子消遣。那婦人走到裡面看見戴氏,便喊 道:「太太,多年未會,你可認得我了?」又叫那帶來的男孩子喊婆婆。戴氏凝神望著 婦人道:「你可是大姨奶奶?」那婦人笑道:「真正不錯。」
戴氏望著鳳林房門喊道:「二姑娘,你家大姐姐來了。」鳳林在房中聽了,趕著立 起身來,走出房外一看,見是他的胞姐,嫁與林家為媳。因鳳林許與藍家做養媳,被戴 氏帶到清江,因此十數年未通音信。今日姊妹重逢,抱頭大哭一場。
鳳林將林大娘請至房內,向賈銘告知,彼此見禮入座。林大娘叫那帶來的男孩喊鳳 林姨娘。鳳林向林大娘道:「姐姐如今幾個娃子?」林大娘道:「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這一個是第三個,今年十三歲了。」兩人各訴離情。賈銘喊張二辦中飯,林大娘道: 「已經吃過中飯了。」賈銘叫人買了點心款待他母子。賈銘立起身來向林大娘道:「少 陪。姨奶奶請在這裡談談,吃了晚飯回去。」鳳林道:「你到那裡去?」賈銘道:「有 點事,辦畢就來。」鳳林道:「早些回來,莫要在別處耽擱。」賈銘答應,辭別林大娘 去了。
鳳林向林大娘道:「姐姐,你如何曉得我回揚州住在這裡的?」林大娘道:「自從 你到清江,那先幾年問問清江來的熟人,不曉得你的消息。後來這幾年,連信總問不出 一個來了。
我不怕妹妹見怪,諒必今生難以重逢,做姐姐的是無日不思,無日不想。前日偶然 在家門首閒玩,有那從前做過鄰居的汪奶奶,他如今在各堂名裡做鞋子。他告訴我說是 你回了揚州,住在這裡,我才知道。晚間你姐夫回來,我將這話告訴與他。你姐夫聽見 你回來,歡喜的了不得,趕著催我來看看。所以今日帶著你的姨姪問到這裡來的。但不 知妹妹這十數年光景如何?
妹婿可好?你可曾恭喜生個兒女麼?」
鳳林歎了一口氣道:「姐姐,做妹子的苦楚,說來話長。自從七歲,我家婆太太將 我帶到清江,教習彈唱,也不知挨了多少打罵。到了十三歲時就逼我留客,吃了多少苦 ,受了多少氣。在清江開個堂名,家中卻有十幾個伙計,生意原不壞。無奈你家妹婿同 他哥哥又嫖又賭,又吃大煙,亂同家裡伙計睡覺,鬧出許多事來。打了好幾場惡官事, 欠下人家一千多弔債務,牢門關了。今年春間,一家溜上揚州,又把我送到九巷強大家 內,借了十千錢印子錢做鋪蓋,就在他家做分帳。虧得遇見適才在這裡姓賈的一切照應 。後來外面鬧禁娼、禁煙,又是賈老爺尋的房子,買的傢伙,叫我們婆媳住在一處。你 家妹婿又強著不肯來家,他一個人住在客寓,每日風雨無阻要拿二百錢去吃鴉片煙。他 的衣服、鞋襪等物,還不算賬。幸虧我沒有現形養一個兩個。如今家裡開開這兩扇門來 ,柴米零用,我自己又要吃煙,這賈老爺也有兩口煙,煮一兩土,只好敷衍四天,算起 連你妹婿,每日要一千多錢才得過去。現在我常時有病,不能留客。若不是遇見這姓賈 的,我卻不知弄得什麼光景了。這些年來未曾會見姐姐,不知姐夫近日光景如何?」
林大娘道:「妹妹,再也莫提我的事了。你姐夫考武,下了幾回泰州,沒有進學。 後來我家公死了,殯葬一切,累下好些債來。姐夫丁憂,武又考不成了。良不良,莠不 莠,無營無業,坐吃山空,將家中拆措罄盡。又有三男一女,就靠著我代人家漿漿洗洗 ,做點針指,敷衍過活。前日聽見你到了揚州,我就歡喜的了不得,恨不能立刻飛到這 裡。一則你我姊妹多年未會,同你談談,二則來想同你商議借幾兩銀子,與你姐夫做個 本錢,好做個什麼生意。論理今日才會見你,不該說這些話,實是不得已耳。」鳳林道 :「你我同胞姊妹,今日重逢,理當不要姐姐開口,送你十兩半斤才是姊妹情分。無奈 我並不是發了財回來,如今算是打敗仗溜回來的。到了揚州,若不是遇見這姓賈的,不 知弄成什麼樣子。如今就是靠著他一人,他又不是個財主,只好敷衍度日,現在並無餘 錢。姐姐,你莫多心,看你現在光景,大約也是拮據得很。」遂在頭上拔下一根金如意 ,遞在林大娘手內道:「妹子實是並不寬餘,姐姐你拿了去換的了,把與姐夫添補做個 本錢罷。」
林大娘接過去道:「等你姐夫手頭稍為寬餘,弄了還你。」鳳林道:「自家姊妹不 必說這些套話。但願妹子做得來,就貼補你些,這有何妨。我還要問你,長山子那魍魎 如今在那裡去了?」林大娘道:「再莫提了,從前他在南京做三尾子,有(在)三年前 到了揚州,住在我家有十多日,家裡娃子舅舅長,舅舅短,臨動身的時候,多謝他每娃 子把了一百錢,那知從此一去至今杳無音信。」
鳳林歎道:「爹娘苦了一世,生我姊妹三人,弄得東拋西散。我在外面漂流了十多 年,今幸回了揚州,原指望姊妹可以常常相聚,那知他如今又杳無音信,也不知他死活 存亡。他若有個長短,豈不是何氏門中要絕後了。我自從到了揚州,打聽不出你兩人消 息。今日幸喜會見了你,我久欲到爹娘墳上去走走呢。」林大娘道:「後日清晨,我來 與你同去就是了。」遂向他兒子道:「三子小伙,我同你回去罷。」鳳林道:「姐姐, 你在這裡吃了晚飯回去。」林大娘道:「黑晚不好走路,改日再來擾你罷。」鳳林又拿 了一百錢把與三子道:「窮姨娘。這幾個錢拿去買糖吃罷。」三子接過道:「多謝姨娘 。」林大娘辭別了鳳林的婆戴氏,帶著三子回家去了。
到了晚間,賈銘來了。鳳林就將「林大娘借銀,我將金如意與他去換」告訴,賈銘 聽了點了點頭,並未言語。鳳林道:
「後日早間,你代我喊只划子船,同我到我家父母墳上去上墳。還要代我紮個箱子 ,買些錁錠。」賈銘道:「船是我叫,後日我還有事,你自己去罷。」鳳林道:「本來 是我不是,你賈大老爺是個玩友,何能褻尊到我家父母墳上去呢?」賈銘見鳳林生氣, 方才答應同去。次日買了一個黃紙箱子,裝滿了錁錠。
到了後日清晨,賈銘叫人先到太平碼頭僱了一隻划船,放到鳳林家後門首守候。
鳳林是黎明時分就起來,梳洗方才完畢,林大娘帶著三子來了。到了鳳林房裡,賈 銘、鳳林招呼他入坐。林大娘叫三子喊賈銘姨父。賈銘叫人買了點心,四人用畢。鳳林 、賈銘每人又吃了幾口煙,將煙槍、煙燈用口袋裝好,邀請林大娘母子,帶著高媽,拎 著水煙袋口袋、大煙槍口袋,拿著黃紙箱子,開了後門,上了划船。賈銘吩咐開船出了 天凝門水關,過了北門吊橋,到了虹橋,停舟登岸。
鳳林父母的墳墓就在江園後邊,鳳林們跟著三子指引到了墳前。賈銘看見只有一個 墳塚,坍塌不堪。鳳林、林大娘見了墳塚,放聲大哭。賈銘叫高媽將紙箱放下,同著三 子到看墳的家內去喊看墳人。那人姓田,名叫田銃子,聽得呼喚,趕著帶了火紙煤、拜 墊、肩著鐵鍬到了墳前。請叫過眾人,將拜墊、紙煤放下,用鍬挖了一個墳帽,擺在鳳 林父母墳塚之上。林大娘、鳳林、三子總磕了頭。賈銘也拜過了,叫三子將火紙煤吹著 ,將黃紙箱點著,但見火光燄燄,頃刻那箱子同里面裝的錁錠總焚化過了。鳳林向田銃 子道:「你代我將墳包好,要多少錢呢?」田銃子道:「你只把一千錢。」鳳林道:「 我也不能少把你,把五百錢與你。」田銃子不肯,賈銘又添了一百錢,田銃子方才應允 。又問了鳳林家住處,言明將墳包好再去拿錢。
賈銘又把了七八十文與田銃子接過去,拿著拜墊,肩著鐵鍬去了。
賈銘引著鳳林們離了墳墓,到了虹橋東首,走進德興居酒館,揀了一張大方桌坐下 。此時方才交午,尚未有人來吃酒飯。
賈銘同鳳林先到店東王二娘房裡開燈吃煙,吩咐弄菜。等他二人過了癮,邀請林大 娘母子用過酒飯,賈銘、鳳林又到房裡吃煙,叫高媽坐下來吃飯。高媽吃畢,賈銘吩咐 高媽將煙具收了,關照王二娘寫了賬,同著鳳林們仍復上船,到桃花庵、小金山、法海 寺各處遊玩過了,用過下午。到傍晚時分將船放回到鳳林家後門首上岸,敲開後門,到 了家裡,開發船錢,汰化船家將空船放回去了。鳳林留住林大娘母子吃了晚飯,同辭回 去。
過了數日。田銃子問到鳳林家裡,說是墳已包好。鳳林把了六百錢與田銃子,又要 幾十文酒錢,田銃子拿著去了。
到了晚間,鳳林正與賈銘在房裡開燈吃煙,鳳林的婆戴氏在堂屋裡自言自語道:「 我家老鬼的墳在五台山地方,我們離了揚州多年,未曾上墳。今年回到揚州,我說過幾 次,想要打幾個包子,帶幾百個錢到墳上去走走,總沒人買我的賬。今日自己怎麼曉得 上娘老子的墳,又去包墳,就有了錢了。自己的父母就要緊了,我說的話就當做耳邊風 了。」儘管在那裡卿卿咕咕。鳳林聽得不耐煩,在房裡道:「你家的墳,有兩個兒子, 你老人家不同他們說,在我跟前卿卿咕咕做甚的。我將父母遺體賣錢養活你一家人口, 就是我代我家娘老子包了包墳,也不為犯法。況且現在我身上又沒有多客,若不是賈老 爺在這跑跑,如今一切事件算是全靠著他。難道他在外面玩,管你家穿吃,還管你家這 些事呢?你老人家偌大年紀,說這些不講理的話。」戴氏道:「我的兒子若是有用能乾 ,尋錢養家活口,倒不能讓他堂客陪別人睡覺了。你代娘老子包墳,我原不能攔你。想 想到我家來的時節,你從小兒,我家老鬼怎樣疼你?你如今有了本事,自己能夠尋錢, 就一苗笤帚掃得乾乾淨淨!我不過見你代娘老於包墳,我想起我家老鬼,他養的兒子沒 用,我辜負說了這麼幾句,你就生氣,將來我還不能開口呢!」
鳳林仍欲與戴氏辯白爭吵,賈銘趕忙攔阻,走出房來向戴氏道:「太太,你也不必 說了,總怪沒錢。鳳大爺若有餘錢,上人墳墓那分彼此?他早已辦了。如今家內不必有 傷和氣,明日我帶幾百錢來,讓你老人家上墳去就是了。」戴氏聽了這話,向賈銘道: 「既是你老爺吩咐,我老媽媽子就遵命不說了。」
賈銘仍到房裡吃煙。用過晚飯,仍在這裡住宿。一宵已過,到了次日午飯時分,忽 然聽得外面來了一個老婦人找尋鳳林。不知為著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王大娘因貧賣女 藍小姑好色勾郎
話說賈銘正同鳳林在房內開燈吃煙閒談,忽聽得外面有個老婦人聲音來找鳳林。到 了堂屋裡,高媽問他的姓,從何處來,找我們家奶奶做甚的?那老婦人道:「我姓楊, 從前與你家奶奶做過鄰居。今日聽得他回了揚州,我來看望他的。」鳳林在房中聽得聲 音熟識,就站在房裡將門簾揭開往外一看,認得是從前做過鄰居的楊老太,如今約有六 十多歲。遂迎出房外道:「你老人家可是楊老太?」那老婦人定睛將鳳林一望道:「你 可就是何二姑娘?我的姑奶奶,如今長成這等標緻模樣了!我老媽媽子若是在別處會見 了你,還認不得你呢。」鳳林將他拉到房裡。楊老太看見賈銘,問鳳林道:「這可是二 姑爺?」鳳林道:「這是賈老爺,你老人家不必問。請坐。」高媽獻茶,裝了旱煙。鳳 林與他兩下談談多年離情,叫人買了點心來款待,又留他吃中飯。閒談半日,知道鳳林 並未生育,遂向鳳林道:「姑奶奶,我娘家住在鄉里,有個鄰居姓王,丈夫死了,遺下 四個女兒。大些的三個總把與人家做養媳婦了。
如今還有一個小的,今年六歲,面貌生得不醜,家中養活不起。
王大娘要想把與人家養活,只要幾千錢。姑奶奶你何不花幾吊錢,把這娃子弄家來 押押子,明日養個大頭大臉的兒子,我老媽媽子過來吃蛋。」鳳林聽了這話,一時豪興 道:「楊老太,拜托代我說去,不拘那一日,將那小女兒帶來我看,若果然不醜,我要 就是了。」楊老太答應道:「是了,多謝你姑奶奶。」辭別去了。
賈銘向鳳林道:「你才說要買娃子,倘若這老媽媽子帶了來,你看中意了,千萬不 可在他面前說是你買,只好說是代外路客人買的。你們這等人家,不應花了錢鈔代人家 白養人。到了日後,才將娃子忙得有了眉目,親生父母鬧來要人,我眼睛裡不知見過多 少。」鳳林道:「我曉得。」過了數日,楊老太太同著一個鄉村婦人,約年四十餘歲, 衣裳襤縷,攙著一個五六歲小女孩到了鳳林家裡。楊老太走進鳳林房裡,悄悄向鳳林道 :「姑奶奶,外日所談之事,今日他母女總來了,你到外面去看看。」鳳林聽了,拉著 賈銘走出房外。看見一個鄉村婦人,一雙大腳,坐在堂屋裡。旁邊坐著一個小女孩,面 上並沒疤麻,卻生得討喜,雙箍眼,長眼睛毛,面容太瘦,大約是因家中飲食不能依時 按頓。那大腳婦人見他們出房,立起身來喊了一聲「老爺,奶奶。」鳳林道:「奶奶請 坐。」問那女孩道:「你今年幾歲?」那女孩道:「六歲。」鳳林道:「你乳名叫做什 麼?」那女孩道:「我叫個轉子。」鳳林道:「你可曾出過天花?」那大腳婦人道:「 三歲時就恭過喜了,托菩薩,倒是六日紅。」鳳林看了那女孩,滿心歡喜,到房裡抓了 些果子出來,把與那女孩吃著,又叫人買點心款待他們吃畢。
楊老太太道:「姑奶奶看了可中意?」鳳林道:「娃子倒也罷了,並不是我要,有 個外路客人托我買的。斷絕往來,不知他要幾千錢?」楊老太太道:「他向我說要八千 錢,一刀兩段,白紙做事。」鳳林道:「與他四千錢。」楊老太太問王大娘。王大娘賺 少不肯。楊老太再三說合,叫鳳林把六千錢,王大娘方才依允。到街坊上央了一個測字 先生來,寫了一張賣紙。
上寫道:
立賣親生女文契人王門張氏,情因夫故無子,鮮親乏族,遺有幼女,乳名轉子,現 年六歲,四月初四日卯時建生。年歲荒歉,家貧無力養活。今情願挽鄰說合,出筆立契 ,賣與過客老爺名下,當得身價九八大錢陸千文正。自賣之後,斷絕往來。如有天年不 測,各聽天命。買主領回扶養,日後長大成人,聽其為女為婢,或自收房,抑另擇配, 均與王姓無乾。此女並未受過他人聘定以及指腹、割襟、換杯、過房、承繼情事。如有 親族人等出為異說,皆係出筆人一面承管,與買主無涉。今恐無憑,立此出賣親生女文 契,永遠存照。
後面寫著年、月、日期,遞與賈銘將賣契看過。望著王大娘含著眼淚打了手印。楊 老太列名作中,也畫了十字。將賣契交與鳳林收起。鳳林將六千錢把與楊老太,轉交與 王大娘,用一條破藍布圍裙將錢包裹好了,背在肩上,二目含淚,向著那小女孩道:「 轉子乖乖,在這裡玩玩,我上街去買果子來把與你吃。」那小女孩不肯讓王大娘走,拉 著他的衣襟,哭哭啼啼。王大娘硬著心腸,將那小女孩一推,將六千錢肩著去了。鳳林 留住楊老太吃了午飯,把了一千錢謝儀,楊老太方才辭別而去。
那小女孩見王大娘走了,更加啼哭。鳳林將他攙到房裡,又抓些果子、茶食百般樣 哄唬,方才住哭。代他重新將辮子梳梳,換了紅紮辮,洗洗臉,搽搽粉。趕著叫成衣做 了新衣服來週身換了,將那身上破衣褲收藏好了。又叫高媽替他做雙新襪、新鞋。賈銘 代他起了名字,喚做蘭仙。從此合家眾人總喊這小女孩蘭仙。
過了數日,蘭仙已熟慣了,並不啼哭,夜來跟著高媽睡覺。
賈銘每晚無事,用紅紙裁成方塊,寫字叫蘭仙認,教他一兩遍。
那知他天性聰明,每日可以認一二十個字,次日再把他認,一字不忘。因此賈銘同 鳳林將他愛如掌上珍珠。
那一日,林大娘做了一雙鞋子來送與鳳林。到了這裡,看見蘭仙,問其原委。鳳林 叫蘭仙喊大姨娘,訴知來由。又央林大娘代做一雙裹腳的布鞋,好代蘭仙裹腳。臨行之 時,鳳林瞞著戴氏把了數百錢與林大娘,辭別去了。林大娘是時常來往,鳳林是不拘多 少總要貼補他些。林大娘代蘭仙將鞋子做成,送到鳳林家裡。賈銘取過曆日,擇選了黃 道吉日,代蘭仙裹腳。
戴氏因林大娘常來,知道鳳林不無貼補,時常尋事吵鬧,已非一次。瑣事難以贅敘 。
這一日午後,忽然外面來了一乘小轎,跟隨一個挑夫,挑了一擔行李,問到鳳林家 門首。那小轎內坐著一個女子,年約二十餘歲,下了小轎,進入裡面。到了堂屋裡,那 挑夫也將行李挑了進來。高媽趕進房裡送信。鳳林聞知,走出房來一看,乃係鳳林的小 姑名叫愛林,向在清江堂名裡做生意。如今因鳳林們一家兒總離了清江,到了揚州,他 趁著便船到揚,在便益門碼頭叫了小轎來的。鳳林與愛林彼此招呼過了,請他到房裡去 坐。愛林進了房,看見賈銘,便問鳳林道:「這位老爺尊姓?」鳳林道:「這是賈姐夫 。」愛林遂請叫過賈銘方才坐下。鳳林將轎錢、挑夫的錢開發過了,吩咐高媽將行李查 點收下。挑夫們拿了錢去了。
戴氏在房中聽見愛林來了,也到了鳳林房裡,母女相逢,各訴別後離情。談了半會 ,戴氏出房去了。賈銘看那愛林,年紀卻與鳳林彷彿,不似鳳林風騷。一臉的煙色,一 雙腳也比鳳林大著好些。鳳林叫愛林到牀上與賈銘對槍過癮。又吩咐高媽將對過房間收 拾潔淨,將愛林的行李拿了過去,鋪設牀帳,好讓愛林宿歇。
過了數日,這一日午後鳳林在堂屋裡與戴氏說話,賈銘開了燈在鳳林牀上吃煙,見 愛林走進房來,賈銘道:「愛大爺,你來吃煙罷。」愛林道:「姐夫你請。」遂走至牀 前,並不向那邊沒人睡的所在去睡,反睡在賈銘身上,將臉靠著賈銘的臉。
卻好賈銘拿著煙槍,上有安好了的一口現成煙。愛林就將煙槍搶過去銜在他口裡, 就著煙燈便嗅。賈銘道:「你要吃煙睡到那一邊去吃,你睡在我的身上,設若醋罈子走 進房來看見,豈不淘氣?」愛林道:「你又不是他買定了的,難道我們就巴結不得你嗎 ?他在清江也不知勾了我多少好客,我從來未曾同他說過什麼閒話。我們姑嫂是極好的 ,只要這放大著膽,他也不好意思吃我的醋。」愛林口裡說著,手裡就將賈銘腿上左捏 右捏,弄得賈銘怕癢,閃讓不及,兩人滾在一堆。
鳳林在堂屋裡看見愛林進房,原不介意。此刻聽得房中兩人嘻笑之聲,心中生疑, 就不與戴氏說話,揭起門簾,搶一步走到房裡。看見愛林在牀上伏在賈銘身上,不由得 心中大怒,遂向愛林道:「姐姐,你不必鬼鬼祟祟,我來代你做媒。」愛林只認他是句 好話,微微一笑。那知鳳林走到牀前將愛林一推,他就騎在賈銘身上,揪字銘耳朵道: 「偷嘴貓兒打不改,平時你在別處地方偷雞摸狗,我說你兩句,你還在我面前賭咒發誓 ,同我洗清狡賴。今日人贓現獲,賴不到那裡去了!你們兩人既然有心,我也不做惡冤 家,你我好來好散。從今日起,你另外尋所房子,將他帶了去住罷。罷是也罷了,辜負 我的心了。找為你這麼一個人,也不知受了我家婆同我丈夫多少閒氣!莫說別的,單是 我月經來的時候,留你在這裡過宿,他們說多少閒話?你不在這裡的時候,我為你背地 裡同他們吵多少,鬧多少,也不過要買你的人心。那知你平昔在我跟前說的那些話,總 是假的,哄得我信以為真,將別的客總冷落盡了,恭維你一個人。
實指望和你天長地久,那知你見好愛好。」說著哭著,將頭在賈銘頭顱上亂碰,滾 來滾去,鬧得無休無歇。賈銘百般剖白,鳳林怎肯相信?愛林見鳳林這般光景,自覺沒 趣,跑到戴氏房裡說了些半邊詞的言語。戴氏庇護女兒,趕到堂屋裡說出鳳林許多不是 ,誣栽鳳林看不得他在家裡,一派蠻語。鳳林聽了,更加氣悶,哭哭啼啼鬧了兩日。賈 銘賭咒發誓,百般安慰俯就,鳳林氣才漸平。愛林在這裡侷促不安,同戴氏商議叫他送 下蘇州去做生意。戴氏又同鳳林吵鬧,要盤川動身。賈銘備了數乾錢盤川,暗地裡又送 了愛林幾兩土,戴氏才同著愛林蘇州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情切切鳳林探病 意綿綿賈銘贈詩
話說戴氏帶著愛林,起程往蘇州去了。鳳林算是拔去眼中釘,才覺安靜。賈銘仍是 時常在這裡住宿。因賈銘家先人周忌,家中延請僧人拜懺,音樂燄口,施食放燈。鳳林 聞知,定要去玩耍。賈銘不好推阻。到了那日黎明,鳳林就起來梳洗打扮,換了簇新衣 裙,喊了一乘小轎與蘭仙同坐,帶著高媽,備了禮物,到了賈銘家門首,下了小轎,攙 著蘭仙進入裡面。
賈銘同妻子李氏接著。鳳林先在供的容像前禮拜過了,與李氏見禮。叫蘭仙喊李氏 乾娘。李氏答應,邀請鳳林入坐,家中老媽獻茶,裝煙。高媽將禮物送上,賈銘全收。 開發過力金轎錢。擺了四盤點心,款待鳳林、蘭仙吃畢。李氏知道鳳林吃煙,趕忙叫老 媽在他房裡開了燈,邀著鳳林進房過癮,談了幾句套話。鳳林是久在煙花中人,言語豈 有不會奉承?因此李氏甚為喜歡。玩了一日,晚間看著那些應福僧人關燈,跑方,變幡 ,甚是熱鬧。又看著和尚拜台,上了台,鳳林就要告辭,李氏那裡肯讓他走,再三留著 鳳林在家內住宿。玩了幾日,才讓他回家。臨行之時,李氏又拿了一個繡花荷包,內裡 放著一個小銀錁錠,計重三錢,把與蘭仙。又叫人買了四包茶食,點了幾枝安息香,喊 了小轎,送鳳林回家。從此鳳林閒時就到賈銘家與李氏敘談,彼此饋送些時新禮物,往 來甚密。
忽一日,鳳林正在家中閒坐,外面來了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男子,乃係鳳林的胞兄, 姓何乳名叫長山子,由安徽省回來,林大娘叫兒子將他送到鳳林家裡。姊妹重逢,悲喜 交集。鳳林就留著長山於在家裡宿歇,管顧他的飯食,還要把錢與他零用,剃頭洗澡。 鳳林此時因出外多年,回到揚州同胞姊妹三人幸得重逢,骨肉團聚,滿心歡喜。
那知樂極生悲,賈銘腿上忽然患了濕熱流火的症候,不能行走,睡在自己家中。鳳 林聽聞此信,心中十分著急,每日清晨就往賈銘家中探視,親自代賈銘煎藥,煎水洗腿 ,敷揸兩腿,不嫌骯髒。賈銘的妻子李氏,素與鳳林相得,故而凡是鳳林煎藥、敷藥, 李氏更覺放心委服。鳳林一片真心服侍賈銘,更比李氏倍加慇懃。只因蘭仙弄在家內, 怕帶了來賈銘生煩,因此不放心。鳳林每日總是早去晚回,一連去了約有十日,賈銘腿 患方才漸漸好了,在家調養,鳳林才放了心,不日日前去探視。
又過了數日,賈銘腿患痊癒,能於行走。這日在家中吃了午飯,慢慢的走到鳳林家 裡。張二、高媽、何長山子看見了他,總迎著上前,請叫問候。鳳林迎至房門外,猶如 半天見月十分歡喜,挽著賈銘的手進房入坐。高媽跟著進房,獻茶、裝水煙。
鳳林道:「恭喜你貴恙痊癒了。曾用過飯呢?賈銘道:「托福,已經全好了,謝謝 。適才在家裡吃過午飯。這半個多月未曾出門,煩悶的了不得,所以踱到這裡同你談談 ,好解解悶。」鳳林道:「你腹中可餓?買甚東西來吃?你是患後之人,不要餓了。」 賈銘道:「適才吃飯,腹中尚飽,過一刻兒再講。」鳳林趕著喊高媽開燈,與賈銘吃煙 。
賈銘道:「我在家中患腿,累你枉顧多次,代我煎藥、敷藥,不嫌骯髒,慇懃服侍 ,我心中甚不過意。在家調養數日,晝長無聊,撰了一副對句,六首絕句奉贈。」說畢 ,就在衣袖內取出裱現成了的一副蘋果綠蠟箋對聯,另外一副粉紅灑金箋紙。將對聯打 開,但見上寫著:
鳳鳥不棲無寶地
伶人常唱有情詞上款寫:「鳳林仙史雅鑒」,下款寫:「太癡生書贈。」又將那一 幅箋紙展放開來,皆是寫的草字。上寫著:
丁酉仲春,友人邀聚竹香樓。乍晤鳳林女史兄,其丰姿綽約,體態溫柔;淡脂輕粉 ,布衫銀飾。儼似良家妝束,絕無煙花俗態。及聞筵前清歌妙舞,真令人心悅神怡。與 餘清談半晌,承蒙青眼,訴以肺腑,遂與訂交。屈指二載,朝夕盤桓,殆無虛日。己亥 孟秋,偶因腿患臥榻,鳳卿日逐枉顧,親煎湯藥,洗敷瘡患,不嫌骯髒,不辭勞苦。今 幸患痊,在家調養,晝長無聊,戲占六絕以贈,並希雅政。
其一
年來生怕惹想思,邂逅逢卿不自持。
應是夙緣前注定,豈關一見便情癡。
其二
椿萱早逝倩誰憐,(鳳卿幼失估恃)
輕別揚州十二年。(鳳卿本揚州人,為其姑帶往清江多年方歸)
若使當初便識面,髫齡尚未整花鈿。
其三
梨花如面柳如腰,蓮步輕盈舞袖飄。
最是酒酣羞怯怯,可人醉目不勝嬌。
其四
憐卿鎮日蹙春山,常傍妝台淚自潸。
底事傷懷無一語?恰緣家事許多艱。
其五
我嗟患疾苦相磨,旬日勞卿九度過。
自信待卿情甚薄,卿何為我太情多?
其六
愧無金屋貯嬌娘,辜負卿卿一片腸。
若果深情真眷戀,相期來世結鴛鴦。
鳳林道:「你在家中患腿,我一聞此信,唬得手足無措。雖是每日親自往你家裡去 探視,晚間回來我記掛著你,也不知望空燒了多少香,許了多少願,那有一夜放下心腸 睡得著覺!
如今托天庇佑,恭喜你患已全好。隔一日我請大香大燭將允下來的福還了,保佑你 嗣後無災無難。承你愛厚,送我的詩同對聯,可惜我認不得字,你念與我聽。」
賈銘叫人先將對聯在房中掛起,就將對句同六首七言絕句,逐一講解與鳳林聽了。 〔鳳林〕十分歡喜,遂向賈銘道:「你快些將這詩句送到裱畫店裡裱好了來,讓我掛在 房裡,你慢慢的逐句教我念熟,我閒暇時也好念念解解悶。我雖不通文理,聽你那詩句 內有什麼『相期來世結鴛鴦』之句,我偏等不得到來世,只要你誠心愛厚我,你不拘弄 出多少銀子,買一個人把與我丈夫混飯吃,我跟你回家去,豈不是今生結鴛鴦了?何必 說此頹喪語句呢。」賈銘道:「我因在家調養,晝長無聊,胡謅了這幾句大鼓書詞,聊 為解悶,何能作為詩句裱起來,被人看見還要將牙齒笑下來呢。」鳳林道:「我不曉得 是好是歹,我只聽得你念得貫串好玩,你代我送去裱就是了。」賈銘道:「你定要叫我 獻丑,我帶去送到裱畫店,叫他裱好了再帶來,讓你開心,讓找被人笑罵。」鳳林道: 「掛在我的房裡,有誰人看見笑你呢?」
賈銘將蘭仙喊到房裡道:「我十多日未來,你認的字,大約總忘記了。你且將這對 聯上的字看看,有幾個宇認得?」蘭仙細細一看,凡是曾經認過的字他總認得,這副對 聯上竟認得有七八個字。賈銘甚是喜悅,道:「我只說你將所認的字沒有每日盤你,諒 必要忘記了,那知你一字未忘。有如此聰明,可惜是個女子。」遂在順袋內抓了幾十錢 與蘭仙道:「拿去買果子吃,用心認字,我才歡喜你呢。」蘭仙拿著錢笑嘻嘻的往堂屋 裡玩耍去了。賈銘吃了幾口煙。鳳林叫人買點心與賈銘當下午,晚間就在這裡吃了晚飯 住宿。
過了數日,戴氏從蘇州回來,下了小轎,到了裡面,戴氏哼聲不止。鳳林聞知,趕 著出房,到了堂屋向戴氏道:「太太因何這般光景?」戴氏道:「我把愛林送到蘇州, 在胥門內船艙巷鴻福堂裡做生意,我因為有病才回揚州來的。」鳳林代戴氏開發了蘇州 來的船錢並小轎、挑夫錢文。請醫生代戴氏診脈,無非是受涼停滯,服藥調理一個多月 ,方才痊癒。
光陰迅速,早又冬殘歲底,一切過年費用,皆是賈銘備辦。
到了除夕這日,賈銘將鳳林合家押歲禮,輕重不一,總開發清了。晚間與鳳林吃過 守歲酒,將這裡各事辦清,到四更多時分,賈銘方才回歸自己家中度歲。新正元旦午後 ,賈銘就到了鳳林家裡。高媽、張二二人看見賈銘來了,趕忙點放旺鞭,道了喜。
賈銘走至裡面,戴氏同他大兒子藍大,並何長山子總向賈銘道喜。賈銘進房,看見 房中地下烘烘的一盆炭火,桌上點了一對大蠟燭。鳳林迎著賈銘互相道喜。將蘭仙喊到 房裡,向賈銘磕頭道喜。高媽獻上洋糖,元寶茶,擺了桌盒。鳳林將桌盒內糕糖、桂圓 、元棗、花生米、瓜子抓了敬賈銘,又說了許多吉利話,什麼高高爽爽、甜甜蜜蜜、元 元發發、早生貴子、長生不老、瓜蒂綿綿。賈銘吃了一個元棗,拿出幾張粉紅箋紙錢票 與戴氏、藍大、何長山子、高媽、張二進財,又將一張錢票交與鳳林轉把與他丈夫藍二 ,又把了一塊洋錢與鳳林進財,又把了一張錢票與蘭仙買果子吃。鳳林喊高媽將煙燈開 了,邀請賈銘吃煙。晚間是十二碟、一鍋,鳳林陪著賈銘吃了酒飯,就在這裡住宿。
到了十三日上燈日期,賈銘到轅門橋買了一張榴開見子包燈,又買了四張秋蟲、幾 張走馬燈掛在鳳林房裡,又買了一張鯽魚燈與蘭仙點了玩耍。元宵這日晚間,賈銘又買 了兩盒煙火同各色花炮:流星九條龍、垂楊柳線穿牡丹、金盞銀台、飛魚兒、賽月明並 幾桶花子,與鳳林飲酒慶賞元宵。十八日下面落燈。
到了二月中旬,賈銘的眼睛忽然害起,只認是風火,不為介意。那知到了五六日, 兩眼胞腫得猶如大桃子一般,難以睜閉。延醫看視,服藥敷藥,煎洗調揩,皆無效驗。 痛極傷胃,連飲食少進。睡在鳳林牀上,日夜哼呼。鳳林著了急,睡到夜靜,自己用涼 水漱了口,將舌尖代賈銘舔咂眼胞上膿血。直舔到天色將明的時候,賈銘覺得眼睛稍為 定住些疼痛,合眼朦朧睡著,鳳林方才不舔。接連舔了三夜,賈銘的眼睛方才定痛消腫 ,向鳳林道:「我的眼睛害得那般凶狠,許多膿糊住二目,就是我結髮妻子,也不能代 我舔眼。虧你不嫌骯髒,一連數夜代我將眼睛舔好。此情刻銘在心,終身不忘。」鳳林 道:「但願你精神強健,交情長久,我就死也甘心,那個要你說這些感情的話!」又過 了數日,賈銘的眼睛痊癒,方能出門行走。
時光易過,已到清明佳節。鳳林預前數日叫賈銘僱了一船,邀著林大娘母子同何長 山子,同到他父母墳前拜掃。清明這一日,賈銘同鳳林帶著蘭仙去看城隍出巡。到了牡 丹、芍藥開放之時,又與賈銘僱船同去賞玩。端陽節,賈銘又僱游船同著鳳林去看龍舟 。他二人真是如魚得水,一刻難離。
這一日,賈銘正同鳳林在房中開著燈對槍過癮,忽聽得房外來了一人與高媽講話。 不知何人,來作甚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背盟誓鳳林另嫁 卷資財巧雲還鄉
話說鳳林與賈銘正在房中開著燈對槍吸煙,只聽得堂屋裡來了一人。高媽問那人尊 姓,來做甚事。那來的人道:「我姓戈,名叫戈仁,在埂子街祿興園客寓裡擋嘈。我們 寓裡昨日來了一位老爺,姓盧,是山東人,父親做過宰相。他是那一部裡什麼官,水晶 頂子。帶了許多家人,賃了我們寓所一個獨院住著。今日喊我帶一個手口俱全的相公過 去談談。我聞得你家鳳相公彈唱俱好,所以過來請他的。」高媽道:「我家相公是有包 戶的,不出去應局。你往別處去帶罷。」戈仁道:「我是特意到此來的,請你向你家相 公說一句,他去與不去,我等你的信就是了。」
高媽進房,將戈仁所說這些話向鳳林告知。鳳林道:「我搬到這裡並未到那裡出過 局,你也不應來告訴我。我不去,你叫他走呀。」高媽正欲轉身出房,賈銘將高媽喊住 ,向著鳳林道:「你在家內橫豎無事閒坐,這種過路客何不到那裡去弄他幾兩銀子回來 ,買幾兩土煮煮也是好的。」鳳林道:「並非我不肯去,你在這裡,我若是去了,沒人 陪你,所以我才回他不去。」賈銘道:「你不必灌這些米湯了。高媽,你去問他出多少 銀子局包。」高媽答應。到了堂屋裡問戈仁:「那姓盧的曾說出多少局包呢?」戈仁道 :「我已曾向那盧老爺講明,是五兩銀子局包。但是我的回手卻不能照例,要大大的沾 沾光。」高媽復又進房,將戈仁所說的話告知。鳳林尚在躊躇。賈銘向高媽說:「你出 去叫那來人先走,說是相公收拾清了就來。」高媽往房外打發戈仁去了。鳳林將癮過足 ,重新梳洗,換了衣裳,叮囑賈銘不准回去,坐在房裡等他回來。賈銘答應定了,鳳林 方才坐了小轎,張二拿著琵琶口袋,喊了大曲污師跟隨,往祿興園客寓去了。
直到三更時分,鳳林局散回來,開發過轎錢,向賈銘道:
「那盧老爺的父親做過宰相,他本人是個員外郎。家裡有幾個小奶奶養了幾個兒子 。那大兒子也是姨奶奶養的,中舉、中進士,已經點了翰林。這翰林的生母在兒子進學 之後,被這盧老爺不知因為何事,打發出去,配了一個成衣。如今這盧老爺是從北京下 來,到清江、揚州、蘇、杭各處找他父親的門生、故舊打秋風。最喜吃酒,那鴉片煙一 口都不吃。同我談了半日,叫我唱了一套大曲,兩個小曲,陪他吃過酒,把了五兩銀子 局包,另外又把了一個小銀元寶與我。」遂取出來遞在賈銘手裡,那小銀元寶約有十兩 多重。賈銘道:「你還不肯去呢,如今可以買一包土總夠了,省得我想多少心思呢。」 鳳林道:「我留著做衣服呢,買土倒便宜你了。」遂睡下來吃煙。鳳林平空笑道:「我 還告訴你句笑話,他愛我腳小,叫我跟他從良回去呢。」賈銘道:「好呀。」只認是鳳 林說的玩話,並不介意。二人吃了一回煙,收拾睡覺。
到了次日,戈仁又來帶局。鳳林叫高媽拿了四百錢把與戈仁,算是回手。戈仁拿著 錢去了。鳳林重新收拾打扮完畢,又囑咐賈銘在家等他,方才坐小轎去了。直到四更時 分才回,吃了一回煙,睡覺。
兩人睡在牀上,鳳林向賈銘道:「這盧老爺一定叫我跟他,不拘要多少銀子身價, 他總情願出的。我所以家來同你商議,可去得去不得?」賈銘聽了這話,沉吟了半晌道 :「我若說攔你不去,你在揚州現在又沒多客,不過我在這裡跑跑。論起年紀,我又比 你大著十多歲。我家中有妻子、兒女,我又不能要你跟我從良。我也不是個財主,無非 是把勢局麵糊得好看。此刻將你留下,日後你若發達不必說了,倘若弄壞了,不如此日 ,你必要埋怨,好說我當日有那麼一條好頭路,生是姓賈的打攔頭板不讓我去,帶累我 今朝受苦。我若說是叫你跟他,第一,他是山東人,在京城裡做官,那北邊的日子,飲 食起居皆不及我們南邊。你曾住過清江西壩,諒也曉得那些光景。況且你又吃煙,他又 不吃。如今他是一時豪興,要你回去,未必能於容你吃煙。再者,你昨日告訴我,他將 養了兒子點了翰林的生母尚且配與成衣,足見此人情性了。承你的情與我商議此事,我 卻不好決斷,你只好自己斟酌。如不決疑,可到那個廟宇裡去燒燒香,求條簽,問問菩 薩,好歹如何便了。」鳳林聽了並未言語,安睡一宵。
次日清晨,賈銘方才出了門,鳳林叫張二將他丈夫藍二喊了家來。鳳林向藍二並他 婆戴氏道:「現在有個人叫我跟他從良,你們划算划算,要多少銀子身價,才能讓我走 呢?」藍二同他母親商議,要了四百千錢。鳳林道:「我從七歲到你家來,這十數年裡 ,已不知代你家尋了多少銀子。如今總說了,我叫這來人把三百千錢與你們,有了這些 錢,也可以另買兩個人混飯吃了。」藍二搖頭嫌少不肯,道:「太少了。」鳳林道:「 你不必糊塗了,我的年紀已離三十歲不遠,身上又時常有病,還有幾年相飯吃呢?你有 了三百千錢,加之我去後,家裡留下這些傢伙什物,我還有些衣裳,算算起來還值兩百 千錢呢,你還不夠過日子嗎?你若是執意不肯,我也不勉強你。我從今日起,就不讓這 姓賈的進門,我也不接別客,不吃相飯了,情願關起門來跟你討飯。你們划算划算,那 樣便宜就是了。」藍二聽了這話,知道鳳林心去難留,同他母親戴氏商議明白,方才應 允。
鳳林又叫張二將他胞姐姐林大娘請來,向他說道:「我如今要跟人從良進京。罷罷 你我姊妹一場,送你四十千錢與你夫婦做個憶念罷。」林大良聽了這話,心中雖是割捨 不得,又聽得鳳林把四十千錢與他,因捨不得這錢文,口中雖說何忍分離,心裡是求之 不得。鳳林又向他胞兄何長山子道:「你送我進京,我代你謀件好事,讓你回來。」何 長山子聽得允他謀事,心中歡喜,滿口答應。鳳林將各人的話均皆說明。吃過午飯,過 了癮,又喊了小轎,到祿興園客寓同盧姓將話談明回來。
晚間等待賈銘至此,晚飯吃畢,將煙燈開了,二人過癮。
鳳林道:「昨夜告訴你那件事,我今日已經與這姓盧的說定,約在明日成事,六月 初四日就要動身。費你的心,明日代我將銀子拿到錢店裡去合成錢數,好把〔與〕我家 丈夫同我姐姐。
別人我不委心,罷罷你我相好一場,你卻不可推辭。」賈銘口中雖是答應,心中猶 如吃了一大塊冷冰,想道:「我卻看不出這麼個人如此狠心!當日初會見我的時候,耳 朵上帶的是銅環子,我怎麼幫扶他。後來外面鬧禁煙、禁娼,沒處存身,同我怎樣告苦 講難,我怎樣代他尋房子、買傢伙,那一件不是我管得他家盛水不漏?如今弄得成了一 個人家,穿吃可以不焦不慮,他是那一天不說跟我從良。只因我暫時拿不出整躉銀子把 與他的丈夫,帶他回去。前日怪我不是,撮他出局。如今這姓盧的不過同他一面之交, 就貪圖他有銀錢,就忘記了同我這兩三年在一處發多少誓,賭多少咒,何等恩愛綢繆, 一刻難離。如今就要跟他從良去了!不意我昨日送他六首七言絕句詩中有『若果深情真 眷戀,相期來世結鴛鴦』之句,那知此言竟無意成詩讖!此刻我明白了,大約煙花中人 ,任憑什麼蜜語甜言,總是假的。我若此時同他評論幾句,外人聞知,必要說我因為在 他身上用了些銀錢,此刻見他跟人從良,我不服氣哇酸。」心中一狠:「罷罷罷,該應 我只少欠他這些,已經還清。若非這姓盧的到此,我兩人何能暫時離散?諒是夙緣已清 ,由他去罷。」一宿已過。
次日盧姓著家人送了銀子到鳳林家裡,交與鳳林接過,收到房裡,那家人去了。鳳 林向他丈夫藍二說道:「你去喊一個測字先生來家,將賣紙寫成。我將銀子合成錢與你 。」藍二答應去了。鳳林將銀子交與賈銘,附耳說了幾句。賈銘點點頭,將那銀子拿到 錢店裡,央櫃內伙計比成一筆三百千錢,一筆四十千錢,拿回家內,擺在桌上,將那比 過餘剩的銀兩仍交與鳳林收起。
藍二在街坊找著一個測字先生,請到家內,取了筆硯,已將賣紙寫成,念與鳳林聽 了。鳳林叫他丈夫藍二畫字。藍二提起筆桿望著鳳林,撲籟籟兩淚交流。鳳林只作沒有 看見。藍二心中一狠,硬著心腸畫了十字,打了手模、腳印,放聲大哭。
戴氏同大兒子藍大並鳳林的胞兄何長山子,胞姐姐何氏,各人總畫了字。鳳林就將 賣紙交與那盧姓家人拿著去了。藍二、林大娘各將銀子收起。
賈銘看見鳳林事已做成,細想他既如此負心,我還有什麼割捨不得!不如硬著心腸 由他去罷。在酒館裡買了一桌酒席,挑到鳳林家裡,晚間代鳳林餞行。今日他兩人雖在 一桌飲酒,比往日迥不相同。賈銘是悶悶不樂。鳳林是喜形於色。酒飲三巡,賈銘向鳳 林道:「罷罷你我相好數年,你這一去,享榮華,受富貴,諒必今生不能重逢。我意欲 屈你唱個小曲,不知可賞光否?」鳳林聽了,喊高媽將琵琶取來接在手內,又叫高媽將 腳籃內那一雙未曾穿過的白洋縐顧繡三藍鞋子拿出來,放在賈銘席前。鳳林彈起琵琶, 轉動歌喉, 唱了一個《離京調》,其詞日:
洋縐花鞋三寸大,未曾穿過送與冤家。送冤家,留為憶念來收下。我沒奈何,硬著 心腸來改嫁。你若想起我,只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夢裡罷。若要想團圓 ,今生不能,只好來生罷。
鳳林唱畢,將鞋子遞在賈銘手內,道:「你收起來,做個憶念罷。」賈銘接過去收 了,向鳳林道:「你代我彈個《吉祥草》。」鳳林答應,彈起琵琶。賈銘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負辜。想當初,原說終身不散把時光度。又誰知,你 抱琵琶走別路。我是竹籃打水枉費工夫,為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為多情,誰知反被 多情誤!
唱畢,鳳林將琵琶交與高媽拿過去,斟了一大杯酒,奉敬賈銘道:「我自從與你相 識,承你百般栽培,我時刻銘心,何忍舍得與你分離?此刻奔這一條路去,是想借這盧 姓的銀子,將藍家割斷。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然回揚,你我再為相聚罷。」賈銘將 大杯接過,一飲而乾。又斟了一大杯酒,遞在鳳林面前,道:「但願你此去,白頭到老 ,勿以我為念。數年不週之處,望乞海涵。路途保重。我卻有一事甚不放心,你明日過 了黃河上了道兒,每日四更時分就要開車,你的煙癮尚未過足,如何是好?」鳳林聽了 這話,方才落了幾點眼淚,將酒飲乾,即便散席。一宿已過。
次日,鳳林拿出銀子,托賈銘代他買了許多零星物件,又買了一包土,煮出煙來, 準備帶了上路。賈銘癡情未斷,在真戴春林香店內,買了一掛一百零八粒叭叭嗎薩香串 ,送與鳳林。
鳳林接過去,在褲帶上解下一塊白玉珮,送與賈銘收起,各自留為憶念。到了六月 初三日晚間,賈銘在鳳林房裡與鳳林二人睡在牀上,開著煙燈吃了一夜煙。賈銘是長吁 短歎,鳳林是一言不發。
初四日黎明時分,盧姓家人同著轎子前來。鳳林就趕忙梳妝完畢,換了新衣,向著 戴氏道:「太太,我去了。」這時候,他丈夫、大伯、胞姐、蘭仙同賈銘皆在房裡,鳳 林連眼梢總未瞧著眾人一眼,只向戴氏說了這五個字,就揚揚的走出房門。
戴氏同林大娘、蘭仙看見鳳林走出,各人放聲大哭。賈銘向著戴氏、林大娘啐道: 「他都不哭,你們哭做什麼?只當他暴病死了就罷了。」鳳林走未多遠,裝著未曾聽見 ,同著他胞兄何長三子出了大門,上轎去了。賈銘等鳳林走後,一肚子煩惱,離了鳳林 家,回歸自己家中去了。
再說魏璧聽聞鳳林跟人從良,遂到強大家裡將這話告訴巧云。巧雲聽見,道:「噯 ,這就是鳳姐姐不是了。賈老爺待他還有那一樁兒不好?當日初到揚州,那般苦況,若 非賈老爺扶持,他這一家人口,不知弄成什麼光景。若論此刻,日子也可以,穿吃不焦 ,將就過活,也就罷了。那知他如此狠心,竟不念前情,將賈老爺撇下,另自從良去了 。我若是像他有這一個好客,能於尋房子我滓,管我穿吃家用這些好處,任憑別人將紫 金子鋪滿一地,我也不能跟他去的。罷是也罷了,辜負了賈老爺一片好心。只怕鳳姐姐 去後這兩日,賈老爺要惱悶壞了。」魏璧道:「我也是這麼想,明日約袁三哥將大爺請 到這裡來擺台酒代他散散心。」
巧雲道:「你來得正好,我有句話同你商議。」魏璧道:「什麼話?請教請教。」 巧雲道:「我想那時桂姐姐、雙姐姐、鳳姐姐同我四人在此,我們心似同胞姊妹,好不 熱鬧。不意桂姐姐因吳老爺弄出事來,他自己又欠人債務,逼著回家去了。
雙姐姐跟了袁老爺從良終身有了倚托。此日鳳姐姐又跟人進京去了。獨是我一人久 在煙花,想來終非長策。卻好我的父親前日到此來拿季錢,我向他說,叫他放我一條生 路。我父親先原不肯,我同他扛吵了幾日,現在已經同他講定,叫我把二百塊洋錢與他 ,寫一張憑據與我,聽我自便。我這數年雖積聚了些私房,卻沒有這些。我想同你商議 ,幫助我一百塊洋錢,你若可以將我帶回公館,我情願做丫環使女服侍少奶奶。你若是 不好帶回公館,聽你在外面不拘尋一間半間房子。幸喜我如今煙已戒得一大半,只剩了 幾口煙了,每日只消數十文就夠澆裹我了。你若能將我提出火坑,保佑你養一個大頭大 臉的小少爺,連中三元。」魏璧聽他這話,又可憐,又近情理,只不過要了一百塊洋錢 ,遂滿口答應。吃了晚飯,住了一宿。巧雲在枕邊說了許多蜜語甜言,叮嚀囑咐。
次早,魏璧起來,吃了煨蓮子,就回公館取了一百塊洋錢送來,交與巧雲收起。巧 雲道:「還有一句話要同你說明。」魏璧道:「又是何事?」巧雲道:「我在我父親面 前,原說是向人借的洋錢與他,並未提出你來。他若曉得你在我身上幫我洋錢,只疑惑 你要我從良。你又是個鹽務少爺,不知你出了多少銀子,他又要奇貨可居,這二百塊錢 又打倒不動他了。這兩日你不要到此,你自己斟酌,還是將我帶回公館?還是在外面尋 房子另住?讓我同我父親將事做成,打發他回去。你到第三日來,我好跟著你走。此事 你知我知,你勿在外人面前談及。露了風,強大他們倘若曉得了,又要同你鬧什麼出堂 禮、喜酒等類,不應瞎花錢。」魏璧聽了,心中更加歡喜,點頭應允,辭別巧雲去了。
那知巧雲等魏璧離了這裡,就同強大算清賬目,將所欠人的零星各賬開發清楚。收 拾行囊並房中物件,卷卷資財,同著他父親連夜僱船回鹽城去了。
這兩日,魏璧忙著尋了房子,將傢伙什物置備現成,又僱了一個老媽,準備服侍巧 云。到了第三日,興匆匆的到了強大家裡,三子請他到巧雲房中去坐。魏璧才進了房, 看見房裡字畫,牀上被褥總是換了。老媽跟隨進內,獻茶、裝水煙,另有幾個女妓來相 陪。三子道:「魏老爺,貴相知同他父親回鹽城去了。我另外代你老爺做媒,不知那位 相公有福巴結上你老爺呢。」魏璧聽了,十分詫異,大為掃興。又不便向別人講說,恐 人笑話。雖有幾位相公陪著,魏璧那有心腸向他們談笑,勉強坐了一刻,站起身來道: 「改日再來驚動。」出了強大門,前往賈銘家,尋著賈銘,約到教場方來茶館各談心事 。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更多。
不知他二人所談甚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慶中秋袁猷染病 降夜香雙林祈神
話說魏璧邀著賈銘到方來茶館裡吃茶閒話。賈銘道:「我這數年間代鳳林怎麼好處 ,我在家裡患腿,鳳林每日到我家裡來,代我煎藥、敷藥,怎樣服侍我。我害眼睛,他 每夜睡在牀上,到五更時分,怎樣代我舔眼睛。平昔在我耳邊怎樣發多少誓,賭多少咒 。怎樣說同生共死,一刻難離。故而我認以為真,任性將銀錢花在他的身上,算起來不 知花費了若干銀子。那知他遇見個姓盧的,帶過兩回局,又未落過交,他一旦就跟那姓 盧的去了。足見煙花中人,任憑他什麼蜜語甜言,總是假的。
這幾日未曾會見你兄弟,不知貴相知可好?」魏璧歎了一口氣,道:「大哥再莫提 起了。」遂將平昔代巧雲各種好處,巧雲與他何等恩愛綢繆,如今如何將他洋錢賺哄過 去,跟他父親回歸鹽城這一番話,細細告知。賈銘甚為詫異。兩人談得又氣又惱,越談 越恨。賈銘道:「只總怪你我不該在煙花場中貪戀,自惹煩惱。已往之事,說也無益, 不必談了。這連日未曾會見袁三兄弟,我們何不到他家去會他談談。」魏璧答應,關照 寫了賬。 二人出了茶館,到了古巷袁猷同雙林住的所在,用手敲門。
王媽開了大門,邀請至裡面。袁猷迎著,彼此見了禮。賈銘請叫弟媳,魏璧稱呼三 嫂,請出來見禮。雙林只在房內回敬了一聲「大爺,叔叔」,並未出著房門。賈銘、魏 璧心中深為褒贊。
袁猷因賈銘吃煙,遂邀請他二人至客座裡坐下。王媽獻茶、裝煙。袁猷又叫王媽在 炕上開燈,請賈銘吃煙。他三人是幾日未會,談了些套話。袁猷問及鳳林、巧雲之事, 賈銘、魏璧逐細告知。袁猷道:「這些玩笑地方,雖說是露水情緣,卻也是前生注定。 他們如今跟人的跟人,回家的回家。賈大哥、魏兄弟若是正看,心中未免有些不捨之處 。據小弟愚見,看來你二公少欠他兩人的孽債,業已還清。依兄弟勸解,不必懊惱了。 」賈銘、魏璧兩人聽了這話,驀然大悟道:「好個前生注定,孽債還清!從今以後,只 作他兩人暴病身亡,再也不提了。」袁猷道:「多日未會,請在這裡便晚飯,你我弟兄 談談。」兩人許諾。
袁猷叫人到館裡買了幾樣菜。賈銘、魏璧入坐。飲酒之間,賈銘問袁猷道:「陸兄 弟回府至今曾有信息?」袁猷道:「陸兄弟卻未曾有信來。前日小弟會見個常熟朋友, 問及陸兄弟消息,那朋友向小弟說道,陸兄弟自從揚州回去,被他父親嚴加訓責,鎖在 家內。現在患了一身毒瘡,性命尚不知道如何。小弟一聽此話,嗟歎不已。」賈銘道: 「此話不知真假。若果是實,陸兄弟設若因毒損命,如此青年,豈不是這條命送在月香 手內?如今月香也不知何往,這種負心人,諒亦歹多好少。」魏璧道:「適才袁猷三哥 說是這些事皆係前生注定,此言真不謬也。」各自嗟歎。酒飯用畢,告辭,各散回家。 時光易過,已到中秋佳節。這日清晨,袁猷先往自己家中拜過父母的節。又到賈銘家中 賀節,適值賈銘在家。彼此見禮,道喜已畢,邀請入坐。僕人獻茶、裝煙。賈銘向袁猷 道:「賢弟,想起陸兄弟在揚的時候,你我弟兄幾人,朝朝擺酒,夜夜笙歌,追歡取樂 ,何等熱鬧!自從陸兄弟動身回家之後,吳二兄弟為人陷害,配罪他鄉。桂林回籍。巧 雲騙了魏兄弟洋錢逃回去了。惟有你兄弟,將弟婦帶了為妾,算是如了心意。不怕賢弟 見怪,家中弟婦不相和睦,也是美中不足。我那鳳冤家不念前情,竟自跟人從良去了。 他動身那幾日,愚兄卻是朝夕思念,如有所失。後在尊府聽賢弟所說孽債還清那句話, 我就恍然大悟,只作他死了,將這條腸子久已掐斷,並不思想。那知昨晚對著一輪明月 ,不知怎樣又想起他來,戲填一詞,取來與賢弟斧削斧削。」袁猷道:「小弟雖係才疏 ,倒要瞻仰瞻仰。」賈銘到書房內取出一張灑金蠟箋鬥方遞與袁猷。〔袁猷〕接過來細 看,只見上寫著:
蛩聲聒耳,桂香撲鼻,孤鴻攪亂心頭。憶當初朝夕無限綢繆,倏忽一朝別去,空遺 下無那閒愁!鐵馬聲隨風斷續,無了無休。悠悠!玉人一去,只空樓惟餘,遍處閒遊。 不知卿肥瘦,向月追求。曾見卿卿玩月,心兒裡,訴甚情由?可憶及昔時舊友,故國揚 州?
右調《鳳凰台上憶吹蕭》
袁猷看畢,連聲贊好道:「詞句清新,足見大哥癡情,鳳嫂薄倖,妙極妙極!他既 如此忘情負義,大哥你也不必想他了。」賈銘道:「他要算是薄情中魁首,將這數年我 待他的好處,拋在九霄雲外,跟了個一面相識的,竟自去了,那個還想他呢?
昨宵偶然憶及往事,一時戲筆耳。」二人又談了些閒話。袁猷立起身來作辭道:「 小弟告辭,還要到魏兄弟公館賀節,改日再會罷。」賈銘道:「既如此,恕不深留,愚 兄即刻到府回賀。」袁猷道:「不敢不敢。」賈銘送至大門外,一拱而別。袁猷到魏璧 公館拜過節,回到了雙林這裡,叫人買了許多果品。晚間,見一輪皓月東升,袁猷擺設 花果供獻,焚香點燭。
同雙林敬過月宮天子、太陰星君,擺了果品佳餚,對酌賞月。
飲至半酣,雙林道:「我自憐命薄,墮落煙花,曾經看見那《揚州煙花竹枝詞》九 十九首內有一首道:
枉自朝朝伴客眠,相逢都是假姻緣。
中秋盡說團圓節,獨妾團圓不是圓。
我每年到了中秋這一日,想起這首詩來,莫不歎惜流淚。偏偏去歲中秋沒客,我將 這首詩反覆吟哦,整整讀了一夜,越評越有滋味。我想那作詩人可為體察煙花,無微不 至矣。我自料久老風塵,終無出脫之期,且喜你將我拔離苦海,從此終身有托。
今宵對此明月,不知能常圓否?」袁猷道:「你這話還要呆呢,我雖有正室,如同 陌路。你既將終身依附於我,正好朝夕相聚,百年偕老,如何出此不利之言?今宵對著 嫦娥,如若負心異念,即如此月。」遂取過大杯,斟滿了酒,敬了雙林一大杯。雙林飲 乾,斟了一大杯奉敬,袁猷接過去飲乾。雙林又斟了一大杯,向袁猷道:「今宵團圓佳 節,奉敬一個成雙杯,但願你我二人如月常圓,白頭到老,妾之幸也。」袁猷接過大杯 道:「誠如卿言。」一飲而乾。
袁猷向雙林道:「外日你說的那酒令,文簡意串,今又愛那詩句,諒你必能作詩, 今日卻要領教。」雙林道:「你把我太說的聰明了,我那裡會做詩呢?」袁猷道:「你 勿以我為門外漢,定要請教。你若不作,罰飲一大碗酒。」雙林道:「我強不過你,定 要叫我獻丑,請命題限韻罷。」袁猷道:「我不知什麼題目不題目,就是今日即景,就 用你才念的那首竹枝詞原韻罷。」雙林略為思索,遂口占一首七絕詩云:
曾夢鴛鴦並頸眠,今生應合了前緣。
莫將佳節空辜負,滿酌香醪慶月圓。
雙林吟罷,袁猷連聲贊好,自飲了一大杯,又敬了雙林一大杯。
二人觥籌交錯,談談笑笑,不覺飲至更深。袁猷吃得酩酊大醉,雙林服侍他先去睡 了。王媽將殘肴收過,揩抹桌台。雙林照應門戶火燭已畢,也好解衣上牀。今日是團圓 佳節,袁猷睡了一覺,酒已醒了,二人在被窩裡乾些俗事,不能細說。
一宿已過。次早袁猷起牀,就覺得有些咳嗽,尚不介意。
到了六七日後,吐出痰來,有許多紅星。雙林看見,著了急,趕忙叫人請了醫生來 代袁猷診視。那醫生說是肝肺兩虧,謹防久延湧吐生變,立下藥方。雙林立即叫人配了 藥來,煽著炭爐,親手煎好。袁猷服下,並未見效。一連數日,請醫煎藥,皆係雙林慇 懃服待。日重一日,到了半月之後,袁猷又湧吐了許多血。雙林更加著急,每日皆是請 幾個醫生來家診脈,斟酌立方。
那知服下藥去,如石投水。一月之後,又添了哮喘,飲食漸減,起動無力,身體日 漸羸瘦,病勢有增無減。
袁猷的父母逐日過來探視,回到自己家中將袁猷患病日重的話向杜氏說知,叫他到 雙林這裡來看視袁猷。杜氏難拂翁姑之意,喊了一乘小轎,帶著家中僕婦到了雙林門首 。下了小轎,僕婦送信到了裡面。
雙林聞知,趕著迎到大門首,看見杜氏遂喊道:「大奶奶,請裡面坐。」杜氏並不 回言。雙林邀請杜氏到了堂屋裡,雙林趕忙進房取出一條紅氈鋪在地上道:「大奶奶請 上坐,賤妾甄氏拜見。」說著就拜了下去。杜氏也不答應,也不還禮。那跟杜氏來的僕 婦看不過意,將雙林攙扶起來。杜氏就在堂屋裡椅子上入了坐。雙林自己獻了茶,王媽 裝了煙。雙林趕忙叫王媽拿錢到茶食店裡去買四盤細茶食,另外再買四包,王媽答應去 了。杜氏看見東首房門掛有門簾,雙林才在房內取紅氈,諒必是袁猷的臥室,立起身來 向房內走進。
袁猷睡在牀上,聽見杜氏來了,心中本不歡喜,此刻看見他走進房來,袁猷就翻身 臉向牀裡,假裝睡著了的模樣。杜氏進了房來,看見袁猷面龐比從前瘦了好些,遂走近 牀前喊道:
「大爺,你連日病體如何?我今日特來看你。」袁猷裝作睡熟,並未嘖聲,杜氏見 袁猷這般光景,心中生怒,立即轉身走出房來。
卻好王媽已將茶食買回,將細茶食擺了四盤,放在桌上,重新獻了茶,邀請杜氏入 坐。雙林站在桌旁,恭恭敬敬將盤內茶食敬在杜氏面前,道:「大奶奶請用點。」杜氏 並未吃著茶食,用手指著雙林道:「你這一個狐狸精,將我的丈夫如今纏得這般光景! 我今日到此,一則看他病勢,二則特來將他交與了你,若是病體好了,與你萬事幹休。 倘若我丈夫有個不測,你這狐狸精也莫想整屍首了!」說畢,立起身來就走。雙林款留 不住,叫王媽點了兩枝安息香,捧了四包茶食,交與那跟來的僕婦。雙林送著杜氏到了 大門首,望著杜氏上了小轎,帶著僕婦回家去了。雙林吩咐王媽關好了門,趕緊進內。
袁猷睡在牀上,聽見杜氏在堂屋裡向雙林說這好多言語,恨不能走至外面打他一陣 。無奈病重,行步艱難,自己在牀上又氣又急,連聲哮喘,險些伸不出氣來。此刻聽得 杜氏已經去了,掙了半晌,才喊了一聲「四娘。」卻好雙林走進,聽得喊叫,趕到房裡 。袁猷向雙林道:「我家那不賢的,才在這裡說了許多不講理的話,得罪你,諸事還看 我的分上,不必忌諱他罷。」雙林道:「大爺,你這話說錯了。大奶奶到此,適才所說 幾句話,並非無理,我何敢怪他?平心而論,就是我的丈夫病重,走到牀前喊你,你又 不睬他,就是我也要生氣說這些話的。你趕早不必生怒,保重自己。但願你病退災消, 我就是日日被大奶奶責罵,我總是情願的。」袁猷聽了這話,愈加敬重 雙林賢淑。
再說賈銘、魏璧因袁猷病在家中,時常到此問候,與雙林見了面,不過互相請叫一 聲,並不多說一話。袁猷病勢日增,雙林每日清晨坐小轎到各庵觀廟宇求仙方,求籤問 卜,遍請名醫診視,親自煎藥、煎湯,制備各種飲食與袁猷滋補調養。晚間服侍袁猷睡 熟,雙林等到夜靜,在天井內望空擺設香案,焚起檀香,跪倒塵埃,向天祝告道:「女 弟子自幼薄命,墮落煙花,幸遇袁郎拔離苦海,終身依附。那知他染恙怯症,延醫服藥 全無效驗。女弟子隻身一人,上無父母,中無姊妹,下無兒女,絕無罣礙,願以身代死 。只求保佑女弟子夫主病退災消,好讓他上侍父母,下接宗枝,庶不致袁門絕嗣。上蒼 憐念女弟子一點誠心,女弟子雖死無憾。」一面磕頭,一面哭泣。每夜在地上跪求,頭 顱上面血皆碰出,不顧疼痛。直等到袁猷一覺睡醒,在房中呼喚,雙林方才立起身來進 房,遞茶遞湯,真是晝夜無眠。不知袁猷病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