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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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老子……」
要不是李海三壓制他一下,王大炮簡直就想在這兵捨裡造起反來。
其他的弟兄們也都是一樣,面部都掛上了異常憤怒的表情。雖然連長和排長都來告 訴過他們了:「只等上面一有不必出發了的命令下來時,就可以放你們走出兵捨。」但 他們都仍舊還是那麼憤憤不平的。
趙得勝聽見連長說或者還有可以不出發的希望,他的心中立刻就活動了許多,他又 將那張請長假的紙條從乾糧袋裡拿出來了,他準備再求班長給他遞上去。
「班,班長!假如真的不再出發的話,我,我要求你老人家
「你又來了!你又來了!你!——你!」
趙得勝一嚇,又連忙戰戰兢兢地把那只拿紙條兒的手縮了回來。帶著可憐的,驚慌 失措的目光。朝右面的李海三望了一眼。
「不出發,小憨子!哪有那樣好的事情啊!」李海三微笑地安慰了他一句。
「忽然,在第五天的一個大清早,大約是旅司令部已經打聽到敵人都去遠的原故吧 ,傳一個立即出發的命令下來:「著全旅動員,迅速地向敵方搜索進展!」
又大約是因為怕的中敵人的「誘兵計」,所以將全旅人分做三路向敵方逼近包圍。 第一第二兩團擔任左右翼,一齊很急速地出動。第三團和旅部從中路緩緩地追上來,務 使敵人無法用計,統統地落入到這包圍裡面,殺得他媽媽的一個也不留!
一切都準備好了,出發時,太陽也已經漸漸地出了山。
在隊伍的行動中,趙得勝的心裡,他比死了爹媽還要難過。烏七八糟的,他真想就 在這隊伍裡嚎啕大哭起來。他不時瞇著眼睛瞅瞅王班長:王班長簡直像有上天堂般那樣 地快活,他的心裡更加痛苦得說不出話來了。他明白:人家誰都沒有他趙得勝的出身苦 ,人家誰都是快樂的。只有他,他的父親,他的牛,……他拋下了老娘和妻子,他跑出 來當兵的唯一目的是要替父親報仇雪恨,作個把大小的官兒回去吐氣揚眉的。現在,不 料弄了兩三年了,他還是只能夠當一個小兵。他的心裡這才完全地明白了,當兵原並不 是他的路兒啊!不但不能做官報仇,甚至於有時候會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真是大 悔不該出來當兵的!所以,他越看見人家快樂和不住地叫他做小憨子時,他的心中就越 加感到痛苦。他原來並不是什麼憨子啦。
連長不准他的假,班長又叫他不要開小差,媽病著寫信來叫他回去,他的一顆七上
八下的心兒,越加弄得四分五裂了。
隊伍前進一步,趙得勝的心兒就要疼痛一回;那許多弟兄們的腳步兒,都像是踏在
他趙得勝一個人的心上。他差不多些兒要暈倒下來了。
王班長他們仍舊還是那麼快活地和弟兄們談談笑笑。
天,沒有一絲兒雲。熱度隨著太陽升高了。灰塵一陣一陣地跟著弟兄們的腳步揚起
來,黃霧般的,像翻騰著一條拉長的煙幕陣。
曠野裡漸漸地荒涼起來了,老遠老遠地還看不到一個行人的蹤跡。偶然有一兩只喪
家的貓犬,從稻田荒家裡鑽了出來,隨著便驚慌失措地向沒有人蹤的地方飛跑著。
越走越熱,太陽一步一步地象火一樣懸掛在天空,熊熊地燎燒著大地。汗從每一個
弟兄們的頭上流下來,流下來,……豆大一顆的掉在地上。
地上也熱熱地發了燙,腳心踏在上面要不趕快地提起來,就有些刺辣辣的難熬。飛
塵也越來越厚了,粘住著人們的有汗的臉膛,使你窒息得不得不張開口來舒氣。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熱死人啊!」
背上背的簡直是一盆火。無論是軍毯、彈帶、乾糧袋、水壺——都像變成了一大堆 燒紅了的柴炭,而且越馱越重了。王大炮渾身是汗,像落湯雞似的,他的口裡不住地哇 啦哇啦地亂叫著。他罵罵天,又罵罵地,青煙一陳一陳地從他的內心裡熏出來,他恨不 得把整個水壺都吞到他的肚裡去。
老王,你還急著要出發嗎?」開心呀!」李海三朝他笑著說。王大炮便一聲不響地 跑上去將李海三的水壺也搶著喝光了。
隊伍又迅速地轉過了好幾個村莊。路上,荒涼得差不多同原始時代一樣。沒有人, 沒有任何生物。老百姓的屋子裡全空的,有好一些已經完全倒塌下來了;要不然就只有 一團烏黑的痕跡。這,大約是老百姓們在臨行的時候下著很大的決心的表示呢。沒有了 絲毫的東西懸掛在他們的心坎裡,走起路來是多麼的暢快啊!
「你看!他們寧肯這樣下決心地掃數跟著別人一同走,倒不願留在這兒長住著。這 就完全是為了那麼些個原因啊!」李海三時常很鄭重地,偷偷地指著沿路所見到的各種 情形,一樣一樣地告訴給王大炮聽。
到正午,太陽簡直燒得弟兄們無法可施了,有好些都暈倒下來。口中吐出許多雪樣 的唾沫,一直到面顏灰白,完全停歇了他們的呼吸為止。
「天哪!」
好容易才有命令下來:教停住在一個比較陰涼的小山底下吃午飯。
三
下午,天上畢竟浮起了幾片白雲,曠野不時還有微微的南風吹動,天氣好像是比較 陰涼得多多了。
弟兄們都透回了幾口問氣,重新地放開著大步,奔逐著這無止境的征程。
曠野裡簡直越走越荒涼得不成世界啊!漸漸地,連一座不大十分完整的蘆葦屋子都 看不到了。只有路畔的樹椏上,還可以見到許多用白灰寫上的驚心動魄的字句。
「操他的爹爹,說得那樣有勁啊!」
弟兄們又都自由地談笑著,有些看到那些白灰字句兒,像不相信似地罵。
「也說不定呢。」又有帶有懷疑的口吻的人。
王大炮同李海三都沉默著,好像是在冥想那字句中的味兒似的。趙得勝老是哭喪臉 地不說一句話。
隊伍又迅速地前進了十來個村灣。
遠遠地有一座小山聳立!
在前面,尖兵連的速度忽然加快起來,像是發現了目標似的。於是,後面的隊伍也
跟著急速了。
傳今兵往往來來地奔馳著,喘息不停的。光景是遇著了敵人吧,弟兄們的心頭都緊
了一下!
王大炮興高采烈地朝李海三問:
「老李!是不是遇著了敵人啦?」
老李沒有答他。
走,快,突然地,在離那小山不到一千米達距離的時候:——砰!
尖兵連中響了一槍。弟兄們的心中,立時感受著一層巨大的壓迫。特別是趙得勝, 這一下槍聲幾乎把他的靈魂都駭到半天雲中去了,他勉強地鎮靜著,定神地朝關面望了 一眼。
砰!砰砰!噠吼!……
尖兵連和第一連已經向左右配備著散開了。目標好像就是在前面那座小山上。但是 ,前面的槍聲都是那樣亂而遲緩的,並不像是遇見了敵人呀!目標,那座小山上也沒有 見有敵人的回擊。
隨即,營長又命令著第三連也跟著散開上來。
大家都懷著鬼胎呢,糊里糊塗的。散開後,卻將槍膛牢牢地握住,有的預先就把保 險機撥開了,靜聽官長們的命令下來。
「槍口朝天!」官長們象開玩笑似地叫著!
「怎麼?……」弟兄們大半都墜入到霧裡雲中了。「這是一回什麼事呀!我操他的
媽媽!」
大家又都小心地注視著前面。輕輕地將槍膛擎起,各自照命令放射著凌亂的朝天槍
。向那座小山象包圍似的,頻頻地逼近去!
砰砰!噠吼!卜卜卜!……
漸漸離小山不到二百米達了,號兵竟又莫名其妙地吹起衝鋒號來:
帝大丹,帝大丹!帝……
「殺!」
弟兄們莫名其妙地跟著減「殺!」一股勁三四連人都到了小山的底下。
山上並沒有一個敵人。
大家越弄越莫名其妙了。營長騎著一匹黑馬從後面趕了上來。白郎林手槍擎得高高 的,像督戰的神氣。
於是,弟兄們又都趕著衝到了小山的頂上。
「到底是一回什麼事呀?媽的!」大家都定神地朝小山底下一望,那下面:— —
天哪!那是一些什麼東西呢?一片狂闊的海,——人的海!都給擠在這山下的一條 谷子口裡。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大群,一大群!……有的還牽著牛,拉著羊, 有的肩著破碎不堪的行囊、鍋灶,……哭娘呼爺地在亂竄亂跑,一面舉著倉皇駭急的目 光,不住地朝小山上面打望著。
「是老百姓嗎?這樣多呀!」大家都奇怪起來。
接著又是一個衝鋒,三四連人都衝到了小山的下面。
老百姓們象翻騰著的大海中的波浪,不顧性命地向谷子的外面奔逃。孩子,婦人, 老年的,大半都給倒翻在地下,哭聲龐雜的,紛紛亂亂的,震驚了天地。
「圍上去!圍上去呀!統統給搜查一遍,這些人裡面一定還匿藏著有『匪黨』!」
營長的命令,由連長排長們復誦下來。弟兄們只得遵著將老百姓們團團圍住了。
老百姓們越發象殺豬般地號叫著。
「這是一回什麼事呀?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王大炮的渾身象掉在冰窖裡, 他險些兒叫罵了出來。
「搜查!搜查!」
班長們都對弟兄們吩咐著。王大炮他可癡住了。李海三朝著他做著許多手勢兒他全 沒看見。
老百姓都一齊淒切地,哀告地哭嚷起來。
「這,這,老總爺!這裡面沒有什麼東西呀!」
拍!——
「解開,我操你的媽媽!」不肯解開的臉上吃了一個巴掌。
「老總爺,這,這是我的性命呀!做,做好事!」
拍!——做好事的又是一個耳光。
「哎喲!我的大姐兒呀!」
「我的媽呀!」
營長的勤務兵,在人叢中拖著兩個年輕的女人飛跑著。
「老總爺呀!牛,牛,你老人家有什麼用處呢?修,修,修修好啊……」
「放手!老豬!」
拍!砰!通!……
人家的哭聲和哀告聲,自己的巴掌聲和槍托聲,混亂地湊成了一曲淒涼悲痛的音樂 。
王大炮的眼睛瞪得有牯牛那麼大,他吩咐自己全班的弟兄們一動也不許動地站著。 他的心火一陣陣蓬勃上來了,他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場面,他跳起三四尺高地朝官 兵們大叫大罵著:
「搶!強盜,我操你們的八百代祖宗!」
李海三的心中一急:——「完了!這性急的草包!」他想用手來將王大炮的嘴巴們 住,可是被王大炮一交摔倒了!他再翻身立起來時,王大炮已經單身舉槍向連營長們撲 了過去!
「你們這些強盜!我操你們的——」
卜通!砰!——
第三排的梁排箍趕上來欄前一腳,將王大炮絆倒在地下,王大炮的一槍便打在泥土 上。
「報告營長!」梁排長一腳踏著王大炮的背心,「他,他惑亂軍心,反抗命令!」
「他叫什麼名字?」營長髮戰地叫。
「三連一班班長王志斌!」
「綁起來!」
李海三已經急得沒有主張了。他舉起槍來大聲呼叫著:
「弟兄們,老百姓們!我們都沒有活命了!我們的班長已經被——」
砰!
李副班長的右手同槍身突然地向下面垂落著,連長的小曲尺還在冒煙。
「綁起來!」
趙得勝和其他的弟兄們都亡魂失魄了,他們望望自已被綁著的兩個班長,又望望滿 山滿谷的老百姓,他們可不知道怎樣著才是路兒。
隨即,連排長們又舉起槍來,復誦著營長的命令:
「將亂民們統統驅逐到谷子的外面去。誰敢反抗命令,惑亂軍心:——格殺忽論! 」
弟兄們都相對著瞪瞪眼,無可奈何地只得橫下心來將老百姓們亂驅亂趕。
「我家大姐兒呀!」
「牛啦!我的命啦!」
「媽呀!…… 」
婦人,老頭子和孩子們大半都不肯走動,哭鬧喧天的,賴在地下打著磨旋兒。他們 寧肯吃著老總爺的巴掌和槍托,寧肯永遠倒在這谷子裡不爬起來,他們死也不肯放棄他 們的女兒、牲畜、媽媽,……他們糾纏著老總們的腿子和牲畜的轡繩,拼死拚活地掙扎 著。……
「趙得勝!你跑去將那個老頭子的枯牛奪下來呀!」排長看見趙得勝的面前還有一
個牽牛的老頭兒在跑。
「趙得勝一嚇,他慌慌忙忙地只好硬著心腸趕上去,將那個老頭兒的牛轡繩奪下來
。那個老頭兒便卜通一聲地朝他跑了下去:
「老總爺爺呀!這一條瘦牛,放,放了我吧!……」
「牽來呀!趙得勝!」
排長還在趙得勝的後面呼叫著,趙得勝沒魂靈地輕輕地將那條牛轡繩一緊,那個老 頭兒的頭就像搗蒜似地磕將下來。
「老總爺爺啊!修修好呀!」
趙得勝急得沒有辦法了,他將槍托舉了起來,看定著那個老頭兒,準備想對他猛擊 一下!——可是,忽然,他的眼睛一黑,——兩支手角觸了電般地流垂下來,槍險些兒 掉在地下。
他的眼淚暴雨般地落著,地上跪著的那個老頭兒,連忙趁這機會牽著牛爬起來就跑 。
砰!——
「什麼事情,趙得勝?」
排長一面放著槍將那個牽牛的老頭兒打倒了,一面跑上來追問越得勝。
「報告排長,」趙得勝一急:「我,我的眼睛給中一抓沙!」
「沒用的東西,滾!越快將這條牛牽到道邊大夥兒中間去!」
接著,四面又響了好幾下槍聲,不肯放手自己的女兒、牲畜的,統統給打翻在地下 。其餘的便像潮水似地向谷子外面飛跑著:
「媽呀!…… 天啦!…… 大姐兒呀!…… 」
趙得勝牽著牛兒一面走一面回頭來望望那個躺在血泊中的老頭子,他的心房象給亂 刀砍了千百下。他再朝兩邊張望著:那逃難的老百姓,……那被綁著的班長們,…… 他的渾身就像炸了似的,靈魂兒給飛到海角天涯去了。
山谷中立時肅清得乾乾淨淨。百姓們的哭聲也離的遠了。營長才得意得像打了勝仗
似地傳下命令去:
「著第一連守住這山北的一條谷子口。二三連押解著俘虜們隨營部退駐到山南去。
」
四
左右翼不利的消息,很快地傳進了弟兄們的耳鼓裡。軍心立刻便感惶惶的不安。
「什麼事情呀!」
「大約是左右兩方都打了敗仗吧!」
「輕聲些啊!王老五。剛才傳令兵告訴我:第一團還全部給俘虜了去哩!」
「糟啦!」
在安營的時候,弟兄們都把消息兒輕聲細語地到處傳遞。好些的心房,都給聽得頻 頻地跳動。
「也俘虜了些那邊的人嗎?」
「不多,聽說只有二十幾,另外還有十來個自己的逃兵。」
「這是怎麼弄的啦!」
之後,便有第二團的一排人,押解著三四十個俘虜逃兵到這邊兒來了,營長吩咐著
都給關在那些牛羊叛兵一道。因為離旅團部都太遠了,恐怕夜晚中途出亂子。
關牛羊和叛兵的是一座破舊的廟宇,離小山約莫有五六百米達。雙方將逃兵俘虜都
交接清楚之後,太陽還正在衡山。
夜,是烏黑無光的。星星都給掩飾在黑雲裡面,……弟兄們發出了疲倦的鼾聲。
這時,在離破廟前二百米達的步哨線上,趙得勝他正持著槍兒在那裡垂頭喪氣地站 立著。他的五臟中,像不知道有一件什麼東西給人家咬去了一塊,那樣創痛的使他渾身 都感到淒惶,戰慄!……漸漸地,全部都失掉了主持!他把一切的事情,統統收集了到 他自己的印象裡面來,像翻騰著的車輪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腦際裡旋轉:
「三年來當兵的苦況,每次的作戰,行軍,……豪直的王班長,親暱的李海三,長 假,老百姓,牽牛的老頭兒,父親,母親,妻子,欺人仗勢的民團!……」
什麼事情都齊集著,都像有一道電流通過在他自己的上下全身,酸痛得木雞似的, 使他一動都不能動了。他再忍心地把白天的事件逐一地回想著,他的身心戰動得快要暈 倒了下來:
「那麼些個老百姓啊!還有,七八個年輕的女子,班長,牽牛的老頭兒,官長們的
曲尺——砰!……」
天哪!趙得勝他怎麼不心慌呢!尤其是那一個牽牛的老頭兒。那一束花白鬍子,那
一陣搗蒜似的叩頭的哀告!……他,他只要一回想到,他就得發瘋啊!
「是的!是的!」他意識著,「我現在是做了強盜了啦!同,同民團,同自己的仇
人……天啊!」
父親臨終時候的慘狀,又突然地顯現在他的前面了:
「伢子啊!你,你應當記著!爹,爹的命苦啦!你,你,你應當爭,爭些氣!…… 」
民團的鞭撻,老闆的惡聲,父親的搗蒜似的響頭,牛的咆哮!……啊啊!
「我的爹呀!」
他突然地放聲地大叫了一句,眼淚象串珠似地滾將下來,他懊喪得想將自己的身心 完全毀滅掉。他已經壓根兒明白過來了。三四年來,自家不但沒有替父親報過仇,而且 還一天不如一天地走上了強盜的道路了,同民團,同老闆們的兇惡長工們一樣!……今 天,山谷中的那一個老頭子,那一條牛,砰!……天哪!
「怎麼辦呢?……我,我!……」
「媽病,媽寫信來叫我回去。班長,班長不許我開小差!……」
他忽然地又想到了班長了:綁著,王志斌還是亂叫亂罵,李海三的右手血淋淋地穿
了一個大窟窿,他的心中又是一陣驚悸!
我真不能再在這兒久停了啊1明,明天,說不定我也得同他們一樣。綁著,停停一
定得押到後方去殺頭啦!」
他瞧瞧兩百米達外的那座古廟。
「怎麼辦呢?我,我還是開小差比較穩當些吧!……」
他像得到了很大決定似的。他望望四面全是黑漆般的沒有一個人,他的膽象壯了許 多了。他輕輕將槍身放下,又將子彈帶兒解下來,乾糧袋、水壺,……緊緊地都放在一 道。
「就是這樣走吧!」
他輕身地舉著步子準備向黑暗的世界裡奔逃。剛剛還只走得三五步,猛的又有一件
事情象炸藥似地轟進了他的心房。他又連忙退回上來了。
「逃?也逃不得啦!四面全有兵營,這樣長遠的曠野裡,一下不小心給捉了回來,
嘿!也,也得和第二團押回來的那些逃兵一樣,明兒,也,也一定槍斃啦!……」
他一渾身冷汗!況且,他知道,縱逃了回去,也不見得會有辦法的。他又將槍械背 握起來,癡癡地站住了。他可老想不出來一條良好的路道。驚慌,慘痛,焦灼,…… 各種感慨的因子,一齊都麇集在他的破碎的心中!……
他抬頭望望天,天上的烏雲重層地飛著,星星給掩藏得乾乾淨淨了。他望望四周, 四圍黑得那樣怕人的,使他不敢多望。
「怎麼辦啦?」
他將眼睛牢牢地閉著,他想靜心地能想出一個好的辦法來。
曠野中象快要沉沒了一樣。
「我,嗚,嗚,嗚!……大姐兒呀!……嗚……」
「嗚嗚!媽啦!…… 」
微風將一陣淒切的嗚咽聲送進到他的耳鼓中來,他的心中又驚疑了一下!
「怎麼的?」
他再靜著心兒聽過去,那聲音輕輕地,悲悲切切地隨著微風兒吹過來,像柔絲似地 將他的全身都縛住了,漸漸地,使他窒息得透不過來氣。
他狠心地用手將兩隻耳朵復住,準備不再往下聽。可是,莫名其妙地,他的眼睛也 忽然會作起怪來了。無論是張開或閉著,他總會看見他的面前躺臥著無數具渾身血跡的 死屍:裡面有他的父親,老百姓,婦人,孩子,牽牛的老頭兒,王李班長,俘虜,逃兵 ……他驚惶得手忙腳亂,他猛的一下跳了起來。
「這,這是什麼世界呀!」
「他叫著。他這才像完全真正地明白過來了,往日王李班長所對他說的那許多話兒 句句都像是真的了,句句都像是確切的事實了。非那麼著那麼著決沒有辦法啊!這世界 全是吃人的!他這才完全真正地明白了。
他像獲得寶貝似的,渾身都輕快。可是:——
「怎麼辦呢?」
他緊緊地捏著手中的槍。他意識了他原只有一個人呀!怎麼辦呢?他再抬頭望望那 座古廟,他連自己都不覺得要笑了起來:
「難怪人家都叫我做小憨子啦!我為什麼真有這樣笨呢?」
他於是輕輕地向那座古廟兒跑了過來,他中途計劃了一個對付那些衛兵們的辦法。
「口令?」
「安!」
「你跑來做什麼呀,趙得勝?」
「你們一共只有四個人嗎?……趕快去,連長在我的步哨線上有要緊的話兒叫你們 。」
「查哨?他為什麼不到這兒來呢?」
「你們一去就明白了。這兒他叫你們暫交給我替你們代守一下!」
四個都半信半疑地跑了過去。趙得勝者見他們去遠了,喜的連忙鑽進古廟中來:
「王班長!」
「誰呀?」
「是我,趙得勝!」
「你來了嗎?」
「是!不要做聲呀!」
喳!
他一刀將王大炮綁手的繩兒割斷了。接著又:「喳!喳!……」
李海三便輕輕地問了趙得勝一聲:
「怎麼的?外面的衛兵呢?」
「不要響!他們給我騙去了馬上就要來的。你們都必須輕聲地跟在我的後面,準備 著,只等他們一回來,你們就一齊撲上去!……」
「好的!」
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著。遠遠的有四個人跑來了。
「口令?」
「安!」那邊跑近來接著說:「趙得勝,連長不見啦!」
「連長到這兒來了。」
「四個連忙跑攏了,不提防黑暗中的人猛撲了出來,將四個人的脖子都掐住了!
「願死願活?」
「王班長,我們都願,願,……」四個繳了槍的服從了。
「好!」李海三說,「大家都把槍拿好!小趙,還是你走頭,分程去撲那兩個槍前 哨。」
「唔!…… 」
叛兵、俘虜,幾十個人,都輕悄地蠕動著。像狗兒似的,伏在地下,慢慢地,隨著 動搖了的夜哨線向著那座大營的「槍前哨」撲來。
夜色,深沉的,嚴肅的,像靜待著一個火山的爆裂!
1933年除夕前五日,在上海。
楊七公公過年
一
稻草堆了一滿船,大人、小孩子,簡直沒有地方可以站腳。
楊七公公從船尾伸出了一顆頭來,雪白的鬍鬚,頭髮;失掉了光芒的,陷進去了的 眼珠子;癟了的嘴唇襯著朝天的下顎。要偶然不經心地看去,卻很像一個倒堅在秧田裡 ,拿來嚇小雀子的粉白假人頭。
他瞇著眼珠子向四圍打望著:不像尋什麼東西,也不像看風景。嘴巴裡,含的不知 道是什麼話兒,剛好可以給他自己聽得明白。隨即,便用乾枯了的手指,將雪白的鬍鬚 抓了兩抓,低下了頭來,像蠻不耐煩地說:
「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大約快來了吧!」
回話的,是七公公的媳婦,兒子福生的老婆。是一個忠實而又耐得勤勞的,善良的
農婦。她一邊說話,一邊正是煮沸著玉蜀黍漿,準備給公公和孩子們做午飯。
「入他媽媽的!這傢伙,說不定又去搗鬼去了啊!不回來,一定是捨不得離開這塊
!……老子……老子……。」
一想起兒子的不聽話來,七公公總常欲生氣。不管兒子平日是怎樣地孝順他,他總 覺得,兒子有許多地方,的確是太那個,那個了一點的。不大肯守本份。懵懂起來,就 什麼話都不聽了,一味亂闖,亂干。不聽老人家的話,那是到底都不周全的喲!譬如說 :就拿這一次不繳租的事情來講吧!……
「到底不周全啊。……」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思象亂麻似地老扯不清,去了一 件又來一件。有很多,他本是可以不必要管的,可是,他很不放心那冒失鬼的兒子,似 乎並非自己出來擋一下硬兒就什麼都得弄壞似的。因此,楊七公公就常常在煩惱的圈子 裡面鑽進鑽出。兒子的不安本份,是最使他傷心的一件事情啊!
孫子們在狹小的中艙裡面,哇啦哇啦叫著要東西吃。福生嫂急忙將玉蜀黍漿盛起來 ,分了兩小碗給孩子,一大碗給了公公。
喝著,楊七公公又反覆地把這話兒念了一回:
「不聽老人家的話,到底都不周全啊!……」
遠遠地,福生從一條迂曲的小路上,一直向這邊河岸走來。腳步是沉重的,像表現 著一種內心的彈力。他的皮膚上,似乎敷上了一層黃黑色的釉油。眼睛是有著極敏銳的 光輝,襯在一副中年人的莊重的臉膛上,格外地顯得他是有著比任何農民都要倔強的性 格。
幾個月來的事業,像滿抱著一片煙霞似的,使福生的希望完全落了空。田下的收成 ,一冬的糧食,憑空地要送給別人家裡,得不到報酬,也沒有一聲多謝!
「為什麼要這樣呢?越是好的年成,越加要我們餓肚子!」
因此,福生在從自己要生活的一點上頭,和很多人想出了一些比較倔強的辦法:「 要吃飯,就顧不了什麼老闆和佃家的!……」可是,這事情剛剛還沒有開始,就遭到了 七公公的反對,一直象連珠炮似地放出了一大堆:
「命啊!命啊!……種田人啊!安份啊!……」
福生卻沒有聽信他的吩咐,便不顧一切地同著許多人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起來。結果 ,父子們傷了感情;事情為了少數人的不齊心,艱苦地延長到兩三個月的時間,終於失 敗了。而且,還失去了好幾個有力量的年輕角色!
「入他媽媽的!不聽老子的話!……不聽老子的話!……我老早就說了的!……」 七公公就常拿這件事情來對兒子賣老資格。
現在呢?什麼都完了,滿腔地希望變成一版煙霞,立時消滅得乾乾淨淨。福生深深 地痛恨那些到了要緊關頭而不肯齊心的膽小鬼,真是太可惡的。沒有一點辦法,眼巴巴 地望著老闆把自己所收成下的東西,統統搶個乾淨。剩下來一些什麼呢?滿目荒涼的田 野,不能夠吃也不能夠穿的稻草和麥莖。……
「怎麼辦呢,今年?」大家都楞著,想不出絲毫辦法來。
「到上海去吧!我老早就這麼對你們說過的,入他媽媽的,不聽我的話!……」
七公公的主意老是要到上海去,上海給他的印象的確是太好了啊!那一年遇了水災 ,過後又是一年大旱,都是到上海去過冬的。同鄉六根爺爺就聽說在上海發了大財了。 上海有著各式各樣的謀生方法,比方說:就是討銅板吧,憑他這幾根雪白的頭髮,一天 三兩千是可以穩拿的!……
福生沒有什麼不同的主意,反正鄉間已經不能再生活了。不過,這一次事情的沒有 結果,的確是使他感到傷心的。加以,上海是否能夠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也還沒有把握 。他有些兒猶疑了;不,不是猶疑,他是想還在這失敗了的局面中,用個什麼方法兒, 能夠重新地掀起一層希望的波浪。這波浪,是可以捲回大家所損失的那些東西,而且還 能夠替大家把吃人的人們捲個乾乾淨淨!……
因此,他一面取下那四五年前的破板兒小船來,釘釘好,上了一點石灰油,浸在小 河裡。然後再把一年中辛辛苦苦的結果:一百十捆稻草都歸納起來,統統堆到小船上面 。「到大地方去,總該可以賣得他幾文錢的吧。」他想。另一方面呢,仍舊不能夠甘心 大家這次的失敗;他暗中還到處奔跑,到處尋人,他無論如何都想能夠再來一次,不管 失敗或者還能夠得到多少成功。可是,大家都不能齊心了,不能跟他再來了,他感到異 樣的悲哀和失望!……
沿著小路跑回河邊來,這是他最後的一次去找人,想方法活動。一直到沒有一個人
理會他了,他才明白:事情是再也沒有轉機了的。
「完了喲!」當他帶著氣憤的目光和沉重的腳步,跑回到自己的船邊的時候,他差
不多已經氣昏了。楊七公公,老拿著那難堪的眼色瞧著他,意思好像在說:
「你不聽我的話!到底如何呀!」
停了一會兒,他才真的開了口:
「你打算怎麼辦呢,明天?」
「明天開船!」
福生斬釘截鐵地這樣回答了。
二
從水道上離開這破碎的家鄉的,不止楊七公公他們一夥。每到冬初秋盡的時候,就 有千萬隻艒艒船像水鴨似的,載著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來,尋找他們一個冬天的生活 ,這,這差不多已經成為慣例了。
現在呢,時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來的,僅僅只是楊七公公他們 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帶著失望的悲哀,有的仍舊還架著那水鴨似的艒艒船,有 的就重新的弄了幾塊破舊的板子,釘成一個小船兒模樣。去喲!到那無盡寶藏的江南去 喲!
一共本來是三十多個,快要到達吳淞口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五六個比較堅牢的了。 有的是沿著長江,在鎮江、江陰等處停住著,找著個另外的可以(?)過冬的工作。有 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拋棄了,破了船,壞了行船的工具,到陸上去飄流去了。
福生的船,雖然也經過幾次危險,總算還沒有完全損壞,勉強地將他們一家五日渡 到了這大都市的門前。七公公的老邁而又年輕的心,便像春天似地開放了:
「好喲!入他媽媽的,四五年來不曾到上海!」
五六條船拚命地搖著,像太陽那樣大的希望,照耀在他們的面前。黃金啊,上海! 遍地的黃金,窮人們的歸宿啊!……
突然地,在吳淞鎮口的左面:
「靠攏來!哪裡去的草船!……」
「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見了:那邊掛著一面水巡隊檢查處的旗幟。於是,便都 輕輕地將船靠了攏來。
「媽的!又是江北豬玀!」
「帶了什麼好東西到上海去!……」
「逃難!沒有什麼東西喲,先生!」大家回答著。
每一個船上都給搜查了一陣,豪無所獲的費了檢查先生們好些時間。於是,先生們 便都氣憤了:
「打算怎麼辦呢?你們!……」五六隻船都給扣下來了。
錢是沒有的。東拼西湊,把每個船上的殘餘玉蜀黍統統搜刮下來,算是渡過了這第 一層的關隘。
「唉!窮人喲!…… 」
只歎了一聲氣,便什麼都沒有講了。每一個人都把希望擺在前頭,拚命地向著那「 遍地黃金」的地方搖去。
「你們到什麼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橋的岔口前向大家詢問。
「浦東!」
「我們到曹家渡。」
「我到南市,高昌廟。你們呢,七公公?」
「我們麼?日暉港啊!」
「日暉港,」這個地方是特別與楊七公公有緣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來,他都是 在那兒討生活。那裡他還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過活著的同鄉。徐家匯的樂善好施的老爺 們,打浦橋的油條,大餅!……
穿過好些外國大洋船,一直轉到日暉港的口上,又給水巡隊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 蜀黍已經沒有了,祗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來,哀告著先生們,算是暫時地當做過關的手 續費。
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沒有什麼關口了,楊七公公便開始計劃著:
「就停在這橋邊吧,讓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爺爺,祗要找到他們一個,便可以有 辦法的,他們是老上海了喲!」
楊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婦都極端疲倦地躺了下來,等候著公公的回信。
深夜,七公公皺著眉頭跑回船來:
「入媽媽的,一個也沒有看見!」
「明天再說吧,爹爹。」福生對七公公安慰著。
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來。叫福生把船搖到打浦橋下,他頭也不回地就跑
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們,自己也跟著上去了。
「早上,他們一定是在什麼茶棚子裡的。」七公公想。祗有三四年沒有到過上海,
上海簡直就變了個模樣。房子,馬路,……真是大地方喲!
每一個露天小茶棚子裡都給他探望過,沒有!「是的,他們都發了財了喲!」七公
公的心兒跳了起來:「發了財的人怎麼會坐小茶棚子呢?」
又繼續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當然是沒有的。忽然,在一個用破船當做屋子的裡面
:——
「六根爺爺!你好呀?」
「誰呀!啊,楊七公公,你好呀!……幾時來這塊的?」
「今天呀,……」
六根爺爺的面容憔悴得很利害,看不出是發了大財的人。
穿的衣服破得像八卦,像秋天的雲片。說話時,還現出非常駭異的樣子:
「你們為什麼也跑到上海來呢?」
「鄉下沒有飯吃了呀!」楊七公公感覺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來,六根爺爺怕也還 沒有發什麼大財的。楊七公公的希望,便像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滅了。
「我們還正準備回去呢!」六根爺爺說,「聽說鄉下今年的收成比什麼年都好呀!
「好!」楊七公公像有一個鋸子在鋸他的喉嚨,「入他媽媽的!越好越沒得吃!」
「上海就有得吃麼?……」
七公公沒有做聲了。他可不知怎樣著才是好的。同兒子鬧著要到上海來的是他;勸 同鄉們都到上海來,說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現在呢?連老資格的六根爺爺 也要說回鄉下去,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麼事情啊!
「上海不好了嗎?……我,兒子,一家人都已經跑來了呀?……怎麼辦呢?」
六根爺爺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你們的船在哪塊呢?」
「在橋下。」
「我同你去看看」
七公公把六根爺爺引到了橋下,老遠地,便看見了兒子同一個象警察模樣的人在那 塊吵架。
「我們又沒有犯法!……」
「不行的!獵玀!」拍!——兒子吃了一個耳光。
六根爺爺急忙拖著七公公跑過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麼一回事情,六根爺爺連忙
陪笑地說:「對不住,先生!他是初來的,不懂此地的規矩!……」
「不行的!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過告示:這兒的河要填,不能停泊任何
船隻。……」
「這塊不是有很多船嗎?」福生不服地瞪著眼睛。
「不許你說話!」六根爺爺壓制著福生。接著便陪著笑臉地對那位警察先生說:「 他們初來,不懂規矩,先生!……不過,先生!一時候,怕,怕……羅!只要讓他們把 這些草賣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爺爺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個老人:
「依你!幾時呢?」
「十天之內!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數目就拉倒。不過,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爺爺楞著。
六根爺爺:
「唉!總之,你們不該來!不該來!……」
接著,便講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給七公公聽。並且替他們
計劃著:既然都來了,就沒有辦法的,應當拚命地想方法活!活!……
臨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過於著急。明天,他再來和他們作一個大的,怎樣去
生活的商量。……
楊七公公的希望仍舊沒有完全死滅。他想著:「上海這大的一個地方,是決不致於
沒有辦法的。」
三
聽信了六根爺爺的吩咐,把稻草統統從船上搬下來,堆到那離港邊十來丈遠的一塊 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裡過冬的,並且還有好些地方壞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沒 錢租房子住,又不能夠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無論如何不能拋棄的啊!
她在沿港的很多同鄉人都是這樣:船破了,就將它拖上岸邊,暫時地當做屋子住著 ,只要是潮水浸不上來,總還可以避一避風雪的。福生便在這許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間, 尋了一塊剛剛能夠插進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小船拖上了岸來。
怎樣地過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爺爺也皺著眉頭,表示非常為難的樣子。的確的,六根爺爺是六七年的老上海 了,他僅僅只是一個人,尚且難於維持生活,何況一家拖著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 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著急。他像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似地朝著六根爺爺差一 點兒哭了起來:
「難道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嗎?」
六根爺爺昂著頭,像想什麼似地沒有理會他。福生用稻草在補綴船篷頂上的漏洞處 。孩子們,四喜子和小玲兒,躺在中船裡,滾著破被條耍獅子兒玩,媳婦埋著頭,在那 裡計算今天的晚上的糧食呢!……
七公公象失了魂,走進了雲裡霧裡似的,心裡簡直沒有了一點把握了。他想不到他 經年渴慕著的滿地黃金的上海,竟會這樣地難於生活。夢兒全破碎了。要是年輕,他還 可以幫著兒子想方法賺錢。或者是出賣他自己的氣力;現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從心了 ,眼巴巴地只能依靠著兒子來養活他。況且,這一次到上海來,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
大家都沉默著。福生補好了頂上的漏洞處,也走進來了,他瞧了瞧六根爺爺,又把 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
停了一會兒,六根爺爺才開口說:
「福生!光急也是沒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夠替你找到 一擔菜籮的話,我再帶你去設法賒幾斤小菜來賣賣,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著 急,只要福生賣小菜能夠賺到一點錢,你也好去學著販販香瓜子。…… 大嫂子沒事過 橋去尋著巡捕老爺,學生子,補補衣襪,一天幾十個銅板也是好撈的!……」
「那麼謝謝六根爺爺!」七公公說,「明天就請你老帶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舊沒有作聲。他把六根爺爺送走之後,便橫身倒在中艙裡,瞪著眼珠子,望 著篷子頂上那個剛剛補好的漏洞處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們太小了!吃的穿的,… …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賣氣力!……」
一會兒,七公公又夾著歎了一聲氣: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籮,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氣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賣小菜,竟能賣到三四千錢,除去 血本,足足有一千錢好落,七公公便樂起來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編好了一個小籃兒。他告訴著福生,只要能夠替他積上三百四百文 錢,他可以獨自兒去販賣香瓜子,賺些錢兒來幫幫家用。只要天氣不下雪,他的身體總 還可以支持的。
福生沒有什麼異議。四五天之後,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來了。福生嫂原來也是 非常能幹的,每天招呼過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後,便獨自兒把船頭船尾用篷子罩起來,帶 著四喜子,小玲兒,跑過打浦橋的北面,找著了些安南巡捕老爺,窮學生子,便替他們 補補鞋襪,或者是破舊的衣裳。……
這樣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輕便地維持下來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當太陽還沒有露面的時候,七公公就跟著兒子爬了起來,提著滿籃了香
瓜子,歡天喜地的,向著人煙比較稠密的馬路跑去。
「誰說的上海沒有生路呢?」他驕傲地想,「一個人,只要安本份,無論跑到什麼
地方都是有辦法的啊。這就是天,天啊!」
七公公的勇氣,便一天比一天大將起來。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餓死人的地方了 。他每天從大的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馬路。只要可以避著巡捕的 眼睛的地方,便快樂地,高聲地叫著「賣香瓜子!」裝著鬼驗兒逗引著孩子似的歡笑, 永遠地像一尊和藹的神抵似的。一直到瓜子賣完,夕陽西下,寒風削痛了他的膚骨,才 像一匹老牛似地拖著兩條疲倦的腿子,帶著幾顆給孩子們吃的橘子糖,跑將回來。同兒 媳孫子們吃著粗糙的晚飯以後,一睡,便什麼都不去想它了。
天氣畢竟是加上了幾重寒氣,聽說是快要到洋鬼子過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 生意都漸漸地緊張起來。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著,小心那些貪婪的象毒蛇一般的 巡捕和警察們的兇惡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關照著。這一天,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的壓力,緊緊地壓迫著父子們的 心。在橋邊,兒子福生又特別在站著,多瞧了那老邁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個 拐過了一個彎,不再看見了,他才放開著大步,朝高昌廟鐵路邊的菜園跑去。
也許是因為過於耽心了吧,七公公剛剛才轉過一個彎,心兒便跳起來了。手中的草 籃子輕輕地抖戰著,香瓜子統統斜傾在一邊。他用著倉猝的眼光,向馬路的四圍不住地 打望著:可沒有看見什麼,大半的店門,都還緊緊地關閉著沒有開開呢。
自家把心兒鎮靜了一下。於是,便開始向大小的弄堂裡穿鑽起來,口裡喊著: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顧,照例是上學去的孩子們。用著白嫩的小手夾著一個銅元輕輕地向草籃 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個鬼臉兒之下,捧著百十粒香瓜子兒笑嘻嘻地走開了。接著便 是討厭的,爭多爭少,囉囉囌囌的娘姨和老太婆們!……
工廠的汽笛告訴著人們已經到了午餐的時候。七公公便悄悄地從弄堂裡鑽出來,急 忙穿過了一條大的馬路,準備著回家去吃午飯,可是,猛不提防在馬路的三岔口邊,突 然地發出一聲:
「跑來!賣香瓜子的老頭子!」
七公公一看,一個荷著槍的安南巡捕,迎面地向他走了過來,他嚇得掉轉頭來就跑 。
「哪裡去?豬玀!」
安南巡捕連忙趕了上來,用三隻指頭把七公公的衣領子輕輕地抓住著向後面一拖! ……
「豬玀依的香瓜子阿是弗賣?娘個操屄!娘個操屄!」
「賣,賣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發抖。
於是,那個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氣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著,又跑攏來了四五個 :
「來呀!吃香瓜子呀!」
一會兒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著不肯爬起來,口裡便盡量地哀求著 :
「老爺!錢!…… 做做好事啊!…… 」
「錢?豬玀!」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腳,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籃子上。
籃子飛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銅板,……接著又是一陣掃地的旋風!
「天哪!」七公公傷心地大哭著。他爬起來到處找尋著他的草籃子!草籃子抵剩了
一個邊兒;香瓜子?香瓜子倒下來全給大風吹散了;銅板?銅板滿馬路滾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象發瘋了似的。他瞧著那幾個兇惡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
他幾腳,出出氣!要不是他們荷著有一支槍的話。
還有什麼辦法呢?祗好痛苦地拾起馬路上的零碎的銅板,提著半個草籃兒,走一步 咬一下牙門地罵幾句;像一匹帶了重傷的野狗似的,踉蹌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裡來。 七公公的心兒,差不多快要痛得裂開了。
兒子還沒有回來,他一面吃飯一面流淚的向媳婦訴述著他這一次被劫的經過。媳婦 垂頭歎著氣,說著一些寬慰的活兒,小玲兒和四喜子便圍著他親熱地呼叫起來;可是, 這一回,公公的懷中,再也沒有橘子糖拿出來了。
午飯過後,太陽眼看得又偏了西了,福生還沒有看見回來,七公公可真有點兒急了 :
「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入他媽媽的!」
媳婦又帶著兩個孫兒走過橋去尋活去了。七公公獨自兒坐在船屋子裡,焦急地等待 著兒子回來訴述他心中的苦痛。用著氣憤的羨慕的眼光,凝視著對面的高大的洋房和汽 車的飛駛;仰望著天上慘白的浮雲,低歎著自家六七十年來的悲傷的命運!
「入他媽媽的,還不回來!……」
非常不耐煩地低聲地罵了一句。忽然,老遠地有一個警察向這裡跑來了。七公公吃 了一驚!
「你的兒子呢?」
「七公公定神地一看,馬上就認識了:這是上一次打兒子的耳光,要碼頭費的那個 人。他連忙陪笑地說:
「先生!早上出去的,還沒有回來。」
「你們為什麼把船架在此地呢?上一回我不是對你們說過了嗎?媽媽個入屄的!… …」
「是!是!先生,……」
「馬上撤開!」警察順手用捧棍一擊,拍的一聲,船篷子上立刻穿了一個碗大的窟 窿!「還有,那個坪上的一堆草,也得趕快弄去!……上面有過命令的,這是叫做『妨 害衛生,有得(礙)觀膽(瞻)』!……」
「是!是!……」七公公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去告訴你的兒子吧!要是明朝還沒有撤去,哼!……媽媽個入屄的!……」
警察先生耀武揚威地走了上去,回頭還丟下一個兇惡的狡狠的眼光來!
七公公的心兒亂得一塌糊塗了,像卡著有一件什麼東西急待吐出來一樣。他不知道
為什麼兒子還不回來,天色巴巴地快要黑下來了。
媳婦孫子們都回來了,馬路上早已經燃上了路燈。胡亂地弄吃了一點東西之後,公
媳們便都把心兒吊了起來,靜靜地等候著兒子、丈夫的消息。
「天哪!保佑保佑我的兒子吧!他再不能像我今天早晨一樣呀!……」
一夜的光陰,在嚴厲的恐怖中度過。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兒子福生才赤手空拳,氣憤得咬牙切齒地跑回來,一屁股坐 在船頭上,半晌還說不出來一句話。
「怎,怎麼回來嗎?」七公公戰戰兢兢地問。
「入,入他媽媽的!……」福生忍氣地說:「沒得照會,昨天晚上在公安局關了一 夜!……
「菜籮呢?錢呢?…… 」
「……」福生的眼睛瞪得酒杯那麼大,搖搖頭,沒有作聲。
「天哪!我們都活不成了哪!……」
一家人都焦急著。晚上,那個討碼頭錢的警察又跑了來,福生氣憤的祗和他斗了幾 句嘴,便又吃了他幾個耳光。結果,錢沒有給逼出一文來,警察先生也知道沒有了辦法 ,才惱怒地跑到那塊空坪上,輕輕地擦著一根火柴,把福生的草堆子燃燒了。
等福生知道了急忙趕上去撲救的時候,已經遲了,祗剩得一堆火灰了。
七公公便更加傷心地哭叫起來:
「天哪!同強盜一樣哪!我們活不成了哪!……」
四
兒子沒有本錢再賣小菜了;自家的香瓜子賣不成了;僅僅祗有媳婦過橋去補補破衣 破襪,一家人的生活,便立刻感到艱難起來了。
福生整天地躲在船艙裡面發脾氣。他像著了瘋似的。一天到晚,罵罵這個,又罵罵 那個;從故鄉的滅絕了天良的田主起,一直罵到打他耳光,關禁他,放火燒他的草堆子 的喪天良的警察為止。罵得不耐煩了就把眼睛睜得酒杯那樣大,仰臥在船頭上,牢牢地 釘住那慘白的天空,像在深深地想著一樁什麼事件一樣。有時候,還緊緊地捏住他那粗 大的拳頭,向空中亂擊亂舞;或者是尋著犯了過錯的孩子們捶打一頓!……這樣,一天 ,兩天,……他那一顆中年人的創痛的心兒,便更加迅速地變化得令人不可捉摸了。
七公公焦急得時時刻刻想哭。尤其是看不慣福生的那種失神失態的樣子,真正是使 他心煩,連一點兒忍耐性也沒有。他幾回都想開口責罵福生幾句,可是,一想到這傢伙 平日拚死拚活地為生活掙扎的神氣,心兒便不知不覺地軟了下來。
「多可憐啊!他,他……天老爺為什麼沒有眼睛呢?」
習慣地一想到天老爺有眼睛,七公公的心兒便馬上壯了許多。無論怎麼樣,他想, 好人是絕對不會餓死的,一到了要緊關頭就會有貴人來扶助。譬如說:就拿這次到上海 來的事情來講吧,一到岸,沒有辦法,就找到了六根爺爺!……
於是,七公公便比較地安心些了。他從從容容地跑到茶棚子裡去找六根爺爺,六根 爺爺表示沒有辦法,他不急;又跑去找小五子,小五子對他搖了搖頭,他不急!不到要 緊關頭,是決沒有貴人肯來扶助的,他想。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起來,除了整天地吃不到飽飯以外,每個人身上的破衣破服, 都已經著實地感到單薄起來了。這,特別是七公公和那個稚幼的孩子,孩子們冷起來便 往破被裡面鑽,特別是小玲兒,他差不多連小小的腦袋兒都蓋了起來。七公公終天地坐 在船艙中發抖,骨子裡像有一把冰冷的小刀子在那裡一陣陣地刮削他的筋肉。媳婦的生 意,雖然比平常好了許多了,但是,天冷,手僵,一天拚命也做不了多少錢,生活,仍 舊是毫無辦法的喲!
「貴人為什麼還不來呢?現在是時候了呀!」於是,七公公又漸漸地開始著起急來 。他又跑去找六根爺爺,又跑去找小五子,六根爺爺和小五子仍舊沒有替他想到辦法。
孩子們,最初是鬧著,叫著,要吃;隨後,便躺在艙板上抱著乾癟的肚皮哇啦哇啦 地哭起來。福生仍舊是一樣的倔強,發脾氣,尋著過錯兒打孩子。福生嫂拚命地趕著做 著生活!……
「天啊!難道真的要餓死我們嗎?」七公公這在挨不下去了,身上,肚皮,…… 終於,他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明天,要是仍舊想不出什麼辦法來,他就決定帶著兩個 孫子,跑到熱鬧的馬路邊去討銅板去。
單為了冬防的緊急,窮人的行動,便一天甚似一天地被拘束起來;尤其是沿日暉港 一直到徐家匯一帶的貧民窟,一到夜晚十時左右,就差不多不准行人往來了。
老北風,一連刮了三個整日。就在這刮北風的第三天的下午,天上忽然佈滿了灰黑 色的寒雲,像一塊碩大無比的鋁鐵。當那寒雲一層層地不住地加厚的時候,差不多把整 個貧民窟的人們的心兒,都吊起來了。
「天哪!大風大雪,這兒實在來不得哪!」
入夜,暴風雪吹著忽哨似地加緊地狂叫著!隨即,便是傾盆大雨夾著豆大的雪花。
「天哪!……」人們都發出了苦痛不堪的哀叫。
突然:……一陣巨大的漩渦風,把一大半數貧民窟的草棚和船屋子的篷蓋,統統都
刮得無影無蹤了!船屋子裡面的人們,便都毫無抵抗地在暴雨和雪花中顛撲!
「不得了呀!福生快來呀!」七公公拚命地扭住著一片被暴風揭斷了的船篷子,在
大雨和泥濘中滾著,打著磨旋。福生連忙跑過來將他扶住了!……
三四片船篷子都飛起來了,雨雪統統撲進了艙中!孩子,福生嫂,一個個都像落湯 雞似的,簡直沒有地方可以站得住腳;漸漸地都倒將下來了,滿身盡沾著泥濘,腿子不 住地發抖,牙門磕得可可地叫!
福生又連忙跑過來將他們扶起,拚命地把四五片吹斷了的篷子塞在船艙中,用一根 棕繩紮好。然後,扶著父親、老婆,背著小玲兒和四喜子,跑到了馬路上來。
兩個小東西的臉色都變成了死灰,七公公已經凍得不能開口了,福生急急地想把他 們護過橋去,送到一個什麼弄堂裡去暫時地躲一躲。可是,剛剛才跑到橋口上,就看見 了一群同樣的被難的人們,擠在大風雨中,和警察巡捕在那裡爭論著:
「為什麼不許我們到租界上去躲一躲雨呢?」
「豬玀!不許過去!上面有命令的!……」
「為什麼呢?」
「戒嚴!不知道!媽媽個入屄的!……」
大家都熬不住了,便想趁著警察巡捕們猛不妨備的時候,一齊衝過橋去。可是這邊 還沒有跑上幾步,那邊老早已經把槍口兒對準了:
「你們哪一個敢來?媽媽個入屄的!怕不怕死?……」
互相支持了一個鐘頭左右,天色已經發白了,才算是解了嚴,准許了行人們通過。 一時被暴風雨打得無處安身的人們,便像潮水似地向租界上湧來了!
福生尋了一個比較乾淨的弄堂,把一家人鋤著。
七公公和兩個孫兒都生病了。特別是七公公病得厲害,頭痛,發燒,不省人事!… …
福生急得沒有辦法。這一回,他的那顆中年人的心兒,是更加地創痛了。幾個月來 ,從故鄉一直到此地,無論是一件很大的或是很小的事實,都使他看得十分明白了:窮 人,是怎樣才能夠得到生存的啊!
在弄堂過了兩天,他又重新地跑到港邊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勉強地,將病著的七公 公和兩個孩子,從租界弄堂裡搬回來。福生嫂,因為要在家看護七公公和孩子們,活計 便不能再去做了。
福生仍舊還是整天地在外面奔跑著。家中已經沒有一個能夠幫他賺錢的人了,他知 道,自己如果不再努力地去掙扎一下,馬上便有很大的危險的。特別是父親和孩子的病 。
祗要是有一線孔隙可鑽,福生就是毫不畏難的去鑽過了。好容易地,才由同鄉六根 爺爺、小五子,以及最近新認識的周阿根、王長髮四五個人的幫助,才算是在附近斜土 路的一個織綢廠裡,找到了一名做裝運工作的小工」一天到晚,大約有三四角錢好撈到 。
七公公的病是漸漸地有了轉機了。孩子們,一個重一個輕,重的小的一個,四喜子 ,是毫無留戀地走了,另外投胎去了!大的輕的一個,小玲兒,也就同七公公一樣,慢 慢地好了起來。
福生嫂傷心地,捶胸頓足地哭著,號著,樣子像要死去的四喜子哭轉來似的。福生 可沒有那樣的傷心,他抵是淡淡地落了幾點眼淚,便什麼也沒有了。他還不時的勸著他 的老婆:
「算了吧!哭有什麼用呢?孩子走了,是他的福氣!勉強留著他在這裡,也是吃苦 的!……」
漸漸地,福生嫂也就不再傷心了。
天氣一連晴了好些日子,七公公的病,也差不多快要復原了。少了一個四喜子吃飯
,生活畢竟是比較容易地維持了下來。
七公公的精神,雖然再沒有從前那樣好了,但是,他仍舊是一個非常安本份的人,
就算每天還是不能吃飽飯,他可並沒有絲毫的怨尤啊。
「窮人,有吃就得了!祗要天老爺有眼睛,為什麼一定要胡思妄想呢?」
然則,「上海畢竟是黃金之地,無論怎樣都是有辦法的!」七公公是更進一步把心 兒安下來了。
天氣又有了雪意,戒嚴也戒得更緊了。可是,七公公已經有了準備,他把身上的破 棉襖用繩子縱橫的捆得繃緊,沒有事情,他也決不輕易地跑到馬路上去。他抵是安心地 準備著;度過了這一個冷酷的冬天,度過了這一個年關,便好仍舊回到他的故鄉江北去 。
五
漸漸地,離陰曆年關抵差半個月了。
租界上的搶劫案件,一天比一天增加著,無論是在白天,或是夜晚。因此,整個滬 南和問北的貧民窟,都被更加嚴厲地監視起來。
「這一定又是江北豬玀干的,娘個操屄的……」
探捕們在捉不到正凶,無法邀賞的時候,便常常把憤怒和罪名一齊推卸到「江北豬 玀」的身上。
七公公的船屋子前後,就不時有警察和包探們光顧。七公公,他是死死地守在自家 的船屋子裡老不出來。兒子福生下工回來了,也是一樣地沒有事情,七公公就絕對不讓 他跑到任何地方去。世道不好,人心險惡!要是糊里糊塗給錯抓走了,連伸冤的人都會 沒有啊。好在福生不要七公公操心,每天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簡直忙得連睡一忽兒的 功夫都沒有。
在一個黑暗無光的午夜:
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響了好幾十下槍聲。接著就是一 陣人聲的鼎沸!唾罵聲,夾著木棍聲和巴掌聲,把七公公的靈魂兒都嚇得無影無蹤了。 福生兒回都要跑上岸去打聽消息,可給七公公一把拖住下來:
「去不得的!雜種!……」
人聲一直鬧到天亮,才清靜下來。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聽了一 遍,才知道那槍聲是響著捉強盜的。
「誰是強盜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句話。
後來又跑到一個茶柵子裡,過細打聽,才知道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個人,連老 上海的小五子、王長髮,……都在裡面,捉去的誰也不承認他自家是強盜!
七公公嚇得兩個腿子發戰:
「小,小五子!他也是強盜嗎?乖乖!……」
福生把拳頭捏得鐵緊,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向著一些喫茶的同鄉說:
「有什麼辦法呢?祗要你是窮人,到處都可以把你捉去當強盜!媽媽個入屄的!… …」
七公公瞧著福生的神氣,嚇得連忙啐了他一口:
「還不上工去?入你媽媽的!捉去了,關你什麼事,老爺冤枉他們嗎?……」
福生沒有理會他,仍舊在那裡揮拳舞掌地亂說亂罵: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抓!媽媽個入屄的,他們自己才是真正的強盜呢!……」
七公公更加著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幾個耳光。一直到工廠裡快要放第二次 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過去。七公公,他跟在後面望著這東西的背影兒, 非常不放心地罵了一句。
「這雜種!入他媽媽的!到底都不安本份啊!」
離過年祗剩下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福生,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來的時候,這傢伙,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罵個不休:「工錢太少哪 !……工作大多哪!……廠主們太沒心肝哪!……」七公公氣得幾乎哭起來了。他幾回 向福生爭論著:
「罵誰啊,雜種!入你媽媽的,安些份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們江北啊!…… 要是,要是,……入你媽媽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沒有聽他的。
他仍舊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著,而且還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錢啊!媽媽個入屄的……」
「過年發雙薪啊!……」
「陰曆年底當和陽曆年一樣啊!……放十天假啊!……米貼啊!……」
鬧得煙霧籠天的。雖然,全廠中,不抵是福生一個,可是,楊七公公的心兒吊起來 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兒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份的,無論是在鄉間或是在上海! ……因此,他就格外地著急。他今年七十多歲了,雖然,他對於自家這一條痛苦的,殘 餘的,比豬狗還不如的生命,沒有什麼多大的留戀的了,可是,他還有一個媳婦,一個 孫子。祗要是留著他一天活著不死,他就要一天對兒子管束著,他無論如何,不能眼巴 巴地瞧著兒子將媳婦和孫兒害死啊!
在福生呢?他認為,現在,他對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 他明白人家,他更瞭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親是無論怎樣都是說不清的。在這樣的 吃人不吐骨子的年頭,自己不倔強起來,又有什麼辦法呢?
因此,父子們的衝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銳起來。亂子呢,也更加鬧得大了。整個工 廠四五百多工人都罷了工,一齊鬧著,要求著:放假!發雙薪!發米貼!…… 福生是 糾察隊長,他整日整夜地奔著,跑著,忙個不停。
七公公嚇得不知道如何處置才好!他拚命地拖住著福生的衣袖,流著眼淚地向著福 生說了許多好話:
「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們!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抵對七公公輕輕地安慰了幾句:「不要緊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沒有犯法, 為了大家都要吃飯!……」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無可奈何地,他只好跪喊著天,求菩薩!
罷工接著延續了三四天功夫,沒有得到結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廠方 請來了一大批的探警,將罷工委員會包圍起來。按著名單:主席,委員,隊長,…… 一個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輛黑色的香港車里面,駛向熱鬧的市場中去了。
消息很迅速地傳入了七公公的耳朵裡。他,驚惶駭急地:
「我曉得哪!……」僅僅只說了這麼一句,便猛的一聲暈到下來了。
福生嫂嚇得渾身發戰,眼淚雨一般地滾下來。小玲兒,也莫名其妙地跟著哇的一聲 哭起來了:
「公公呀!…… 」
天上又下了一陣輕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拚命地把篷子用草繩兒紮住了。雖然,不 時還有雨點兒漏進來,可總比沒有加篷子的時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渾身熱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懷內的瘦弱的孩子;丈 夫的消息,外在的雨點和雪花,永遠不可治療的內心的創痛!……她的眼淚兒流出來了 。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並沒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憐 了!這樣的,她應當埋怨誰呢?命嗎?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聲地大哭一陣,可是,她 又怕驚動了這一對,老的,小的。她只好忍痛地歎著氣,把眼淚水儘管向肚皮裡吞,吞 !……
痛苦地度過了兩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舊還沒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 啼地跑去把六根爺爺請了來,要求六根爺爺代替她看護一下公公,自己便帶著餓癟了肚 皮的孩子,沿路一面討著銅板,一面向工廠中跑去。
「還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們告訴她。
於是,福生嫂又拖著小玲兒,尋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問了一問來 由,便懇切地告訴她了:
「這個人,沒有啊!」
「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來,向六根爺爺問。六根爺爺 只輕聲地說了這麼半句:
「該沒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來。
六
過年了。
只隔一條港。那邊,孩子們,穿得花花綠綠,放著爆竹,高高地舉著紅綠燈籠兒; 口裡咬爵著花生、糖果;滿臉笑嘻嘻地呼叫著,唱著各樣的歌兒!……大人們:汽車, 高大的洋房子,留聲機傳佈出來的爵士音樂,豐盛的筵席,盡情的歡笑聲!
祗隔一條港。這邊,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福生嫂,坐在七公公的旁邊,盡量地抽嚥著,小玲兒餓得呆著眼珠子倒在她的懷裡 不能作聲。她伸手到七公公的頭上去探了一探,微微地還有一點兒熱意。該不是迴光返 照吧,福生嫂可不能決定。
老遠地,六根爺爺帶了一個人跑過來了。福生嫂一看,認得是小五子,便連忙把眼 淚揩了一揩,抱著孩子迎了上去:
「小五伯伯!恭喜你,幾時回來的?」
「今天早上。你公公好了些嗎?」
福生嫂歎了一聲氣,小五子便沒有再問了。走進來,七公公還正在微微地抽著氣哩 。
「七公公!七公公!」小五子輕輕地叫著。
「唔!」回答的聲音比蚊子的還要細。這,模糊的在七公公的腦子裡,好像還有一 點兒知道:這是什麼人的聲音。可是,張不開口,睜不開眼睛。接著,耳朵裡便像響雷 似地叫了起來,眼前像有千萬條金蛇在閃動!……
「你,伯伯!見沒有見到我們福生呢?」福生嫂問。
「唔……」小五子沉吟了一會,接著:「見到的……。」
「他呢?」福生嫂槍上一句。
「判了啊!十,十,十年徒刑哪!」
「我的天哪!」福生嫂便隨身倒了下來。六根爺爺連忙搶上去扶著,小玲兒也跟著 嗚嗚地叫起來了!
「福生嫂!福生嫂!…… 」
那一面,小五子回頭一看:——幾乎嚇得跳將起來!七公公他已經瞪著眼睛,咬著
牙門,把拳頭捏得鐵緊了!
「怎麼一回事呀!」小五子輕輕伸手去一探,便連忙收了回來!「七公公升天了啊
!……」
福生嫂也甦醒過來了,她哭著,叫著,捶胸頓足的。
六根爺爺和小五子也陪著落了一陣淚。特別是小五子,他憤慨得舉起他的拳頭在六 根爺爺的面前揚了幾揚!像有一句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兒要說出來一樣!……
可是,等了老半天,他才:
「嗯,六根爺爺!我說,這個年頭,窮人,要不自己,自己,嗯!嗯!……」只說
了一半,小五子已經漲紅了臉,再也嗯不出來了。
接著,老遠地,歡呼聲,爆竹聲,孩子們的喧鬧聲,夾著對過洋房子裡面的爵士音
樂聲,一陣陣地向這貧民窟這兒傳過來了。
「恭喜啊!恭喜過年啊!」在另一個破爛不堪的船屋子裡,有誰這麼硬著那冷得發
啞的嗓子,高聲地叫著!笑著!……
1934年6月13日,脫稿於上海。
嚮導
一
忍住痛,劉媽拼性命地想從這破廟宇裡爬出來,牙門咬得繃繃緊。腿上的鮮血直流 ,整塊整塊地沾在褲子邊上,像紫黑色的膏糊,將創口牢牢地吸住了。
她爬上了一步,疼痛得像有一枝利箭射在她的心中。她的兩隻手心全撐在地上,將 受傷的一隻腿子高高抬起,一簸一顛的,匍匐著支持到了廟宇的門邊,她再也忍痛不住 了,就橫身斜倒在那大門邊的階級上。
她的口裡哼出著極微細極微細的聲音。她用兩隻手心將胸前復住;勉強睜開著昏花 的眼睛,瞥瞥那深夜的天空。
星星,閃爍著,使她瞧不清楚;夜是深的,深的,……
「大約還只是三更時候吧!」她這麼想。
真像做夢一般啊!迎面吹來一陣寒風,使劉(女翁)媽打了一個冷噤。腦筋似乎清 白了一點,腿子上的創傷,倒反更加疼痛起來。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娘娘喲!……」
她忽然會叫了這麼一句。本來,自從三個兒子被殺死以後,劉(女翁)媽就壓根兒 沒有再相信過那個什麼觀世音娘娘。現在,她又莫名其妙地叫將起來了,像人們在危難 中呼叫媽媽一樣。她想:也許世界上除了菩薩娘娘之外,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知道 她的苦痛的心情呢。她又那麼習慣地祈求起來:
「觀世音菩薩娘娘喲!我敬奉你老人家四十多年了,這回總該給我保佑些兒吧。我 的兒子,我的性命呀!……我只要報了這血海樣的冤仇!菩薩!我,我,……」
隨即兒子們便一個一個地橫躺在她的前面:
大的一個:七刀,腦袋兒不知道落到哪裡去了。肚子上還被鑿了一個大大的窟窿, 腸子根根都拖在地上。小的呢?一個三刀;三個手腳四肢全被砍斷了。滿地都是赤紅的 鮮血。三枝寫著「斬決匪軍偵探×××一句」的紙標,橫浸在那深紅深紅的血泊裡。
天哪!
劉(女翁)媽盡量地將牙門切了一切,痛碎得同破屑一樣的那顆心肝,差不多要從 她的口中跳出來了。她又拚命地從那階級上爬將起來,坐著歎了一口深沉的惡氣。她拿 手背揉揉她的老眼,淚珠又重新地淌下兩三行。
她再回頭向黑暗的周圍張望了一會兒。
「該不會不來了吧!」
突然地,她意識到她今晚上的事件上來了。她便忍痛地將兒子們一個一個地從腦際 裡拋開,用心地來考慮著目前的大事。她想:也許是要到天明時才能到達這兒呢,那班 人是決不會來的。昨夜弟兄們都對她說過,那班人的確已經到了土地祠了,至遲天明時 一定要進攻到這裡。因此,她才拒絕了弟兄們的好意,堅決地不和他們一同退去,雖然 弟兄們都能侍奉她同自己的親娘一般。她親切地告訴著弟兄們,她可以獨自一個人守在 這兒,她自有對付那班東西的方法。她老了,她已經是五十多歲了的人呀,她還有什麼 好怕的呢?為著兒子,為著……怎樣地幹著她都是心甘意願的。她早已經把一切的東西 都置之度外了。她傷壞著自家的腿子,她忍住著痛,她就只怕那班人不肯再到這兒來。
是五更時候呢,劉(女翁)媽等著;天上的星星都沉了。
「該不會不來了吧?」
她重複地擔著這麼個心思。她就只怕那班人不肯再來了,致使她所計算著的,都將 成為不可施行的泡幻,她的苦頭那才是白吃了啊!她再次地將身軀躺將下來時,老遠地 已經有了一聲:——
拍!
可是那聲音非常微細,劉(女翁)媽好像還沒有十分聽得出來、隨即又是:— —
拍!拍!拍!……
接連地響了兩三聲,她才有些聽到了。
「來了嗎?」
她盡量地想將兩隻耳朵張開。聲音似乎更加在斑密:
拍!拍拍拍!辟辟辟辟!……
「真的來了啊!」
她意識著。她的心中突然地緊張起來了!有點兒慌亂,又有一點兒驚喜。
「好,好,好哇!……」
她的肚皮裡叫著。身子微微地發顫了。顫,她可並不是害怕那班人來,莫名其妙的
,她只覺得自家這顆老邁創碎的心中,還正藏著許多說不出的酸楚。
又極當心地聽過去,槍聲已是更加斑密而又清楚些了。大約是那班人知道這裡的弟
兄們都退了而故意示威的吧!連接著,手提機關鎗和迫擊炮都一齊加急起來。
劉(女翁)媽心中更加緊急了。眼淚雜在那炮火聲中一行一行地流落,險些兒她就 要放聲大哭起來!她雖然不怕,她可總覺得自家這樣遭遇得太離奇了,究竟不知道是前 生作了些什麼孽啊!五六十歲了的人呀,還能遭受得這般的災難嗎?兒子,自家,…… 前生的罪孽啊!……
劉(女翁)媽不能不設法子抑止自家的酸痛。她的身軀要稍為顫動一下子,腿子就 痛得發昏。槍聲仍舊是那麼斑蜜的,而且愈來愈近了。她鼓著勇氣,只要想到自家被慘 殺的那三個孩子,她便什麼痛苦的事情都能忘記下來。
流彈從她的身邊飛過去,她抱著傷痛的一個腿子滾到階級的下面來了。
槍聲突然地停了一停。天空中快要發光了。接著是:——帝大丹!帝大丹!……
——殺!
一陣衝鋒的減殺聲直向這兒撲來。劉(女翁)媽更加現得慌急。
喊聲一近,四面山谷中的回聲就像天崩地裂一樣。她慌急呢,她只好牢牢地將自家
的眼睛閉上。
飛過那最後的幾下零亂的槍聲,於是四面的人們都圍近來了。劉(女翁)媽更加不
必睜開她的眼睛。她盡量地把心兒橫了一橫,半口氣也不吐地將身子團團地縮成一塊。
「你們來吧!反正我這條老命兒再也活不成功了!」
二
臨時的法庭雖不甚堂皇,殺氣卻仍然足。八個佩著盒子炮的兵丁,分站在兩邊,當 中擺著的是那一張地藏王菩薩座前的神案。三個團長,和那個親身俘獲劉(女翁)媽的 連長,也都一齊被召集了攏來,準備做一次大規模的審訊。
旅長打從地藏王菩薩的後面鑽出來了,兩邊一聲:「立正!」他又大步地踏到了神 案面前,瞇著眼睛向八個兵了掃視了一下,仁丹鬍子翹了兩三翹,然後才在那中間的一 條凳子上坐下了。
「稍息!」
三個團長坐在旅長的右邊。書記官靠近旅長的左手。
「來!」旅長的鬍子顫了一顫,「把那個老太婆帶上堂來!」
「有!」
劉(女翁)媽便被三個惡狠狠的兵士拖上了公堂,她的腦筋已經昏昏沉沉了。她拚 命地睜大著眼睛。她看:「四面全是那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魔王呀。上面筆直坐著五個 ,都像張著血盆那樣大的要吃人的口;兩邊站立的,活像是一群馬面牛頭。這,天哪! 不都是在黃金洞時一回掃殺了三百多弟兄的嗎?不都是殺害了自家兒子的仇人嗎?是的 ,那班人都是他們一夥兒。他們這都是一些魔鬼,魔鬼啊!……劉(女翁)媽的眼睛裡 差不多要冒出血來了。她真想撲將上去,將他們一個一個都抓下來咬他們幾口,將他們 的心肝全挖出來給孩子們報仇。可是,現在呢?她不能,她不能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 著他們投著憤怒的火焰,而且,她還要……
劉(女翁)媽下死勁地將牙門咬著,怒火一團團地吞向自家的肚子裡去燃燒。她流 著眼淚,在嚴厲的審問之下,她終於忍心地將舌頭扭轉了過來。
「大老爺呀!我,我姓黃,我的娘家姓廖!……」
「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呢?」
「那年,平江到了土匪,我們一家人弄得無處容身,全數都逃到湘陰城中去了。大 約是上個月呢,不知是哪一位大老爺的大兵到了這兒,到處張貼著告示,說匪徒已經殺 清了,要百姓通通回到平江來。我,我便帶著三,三個孩子回來了,在這破廟裡的旁邊 搭了一個小棚子過活。哪曉得,天哪!那位大老爺的大兵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在幾天 後的一個黑夜裡偷偷地退了,我們全沒有知道,等到匪徒包圍攏來了時才驚醒,大老爺 呀!我們,我們,……嗚!嗚!……」
劉(女翁)媽放聲大哭了。那樣傷心啊!
「後來你們就都做了土匪呀?」
「嗚!嗚!…… 」
「你說呀!」
「可憐,可憐,大老爺呀!後來,後來,我的三個兒子,全,全給他們捉了去,殺 ,殺,殺!嗚!……」
「殺了嗎?」旅長連忙吃了一驚,「那麼,你呢?」
「嗚!嗚!——…… 」
「你,你說,你說出來!」
旅長的仁丹鬍子越翹越高了。
「我,我,老爺呀!我當時昏死了過去。後來,後來,我醒了,我和他們拚命呀! ……我還有兩個孫兒在湘陰,我當時沒有甘心死。我要告訴我的孫兒,將來替他的老子 報仇,報仇,報仇呀!……我便給他們關在這廟裡補衣裳!嗚!嗚!——……」
「後來呢?」一個胖子團長問。
「後來,老爺呀!我含著眼淚兒替他們做了半個月,幾回都沒有法子逃出來。一直 ,一直到昨晚,他們的中間忽然慌亂起來了,像要逃走似的。我有些猜到了,我想趁這 機會兒逃脫。……
不料,不料,老爺呀!他們好像都看出我來了似的,他們要我同他們一道退去,他 們說我的衣裳補得還好。不由分說的,他們先用一把火將我的茅棚子燒光。他們要我和 他們一同退到廖山嘴!……」
「廖山嘴!」旅長吃了一驚!他初次到這裡,他還不知道哪兒是「廖山嘴」呢。
「你去了嗎?」他又問
「我,我不肯和他們一道去,老爺呀!他們便惡狠狠地打了我幾個耳光,用槍桿子 在我的腿上猛擊了一下。我完全昏倒下來了。等,……等我醒來時,已經沒有看見他們 的蹤影了,我的腿子上全是血跡!……後來,……」
於是那個俘獲劉(女翁)媽的連長,便也走上來了,他報告了他捕獲劉(女翁)媽 的時候的情形。同老太婆親口說的一樣,是躺在廟門外的那個石階級下面。
旅長點了一點頭,又回頭對劉(女翁)媽說:
「黃媽媽,土匪們說的是要你同他們退到廖山嘴嗎?」
「是的!……大老爺呀!但願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將我送回,送回到湘陰去。我那 兒還有兩個孫子,我永生永世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你老人家祿位高升!…… 嗚!嗚!……」
砰砰!……她連忙爬在地上叩了兩三個響頭!
「好的。你這老太婆也太可憐了。老爺一定派人送你回到湘陰去。」旅長說著,抬 頭又吩咐了站班的一聲:「去!將楊參謀請來,叫他把軍用地圖帶來看看。」
「嗯!」
「大老爺呀!你老人家做做好事,送我回到湘陰去吧!……」
「唔!」
楊參謀捧著一卷地圖走出來了。
「報告旅長,要查地圖嗎?」
「是的,請你來查一查廖山嘴在哪裡?」
楊參謀將地圖捧上了神案,四五個人分途查起來:
黃金洞,劉集鎮,三槐橋,栗子嶺,……
「沒有呀,旅長!這個地方。」楊參謀報告。
「沒有,平江四鄉都沒有!」
三個團長都回復著。連旅長自己也沒有查出來。
「那麼,黃媽媽你知道廖山嘴嗎?」
「一個小谷子,在東邊,五十多里路。……那裡是我的娘家,大老爺呀!那裡很久 很久以前就沒有人住了。……」
四五個人又在東面查了十餘遍,仍舊沒有查著。
「你能夠引導我們去嗎,黃媽媽?」
「我,我,大老呀!……我,我,我不……」
「不要緊的。」旅長輕聲地安慰著,「你祗管帶我們去嗎!追著了土匪你也有功呀 !而且,又替你的兒子報了仇,將來送你回湘陰時,還可以給你些養老費!……」
「我,我不能走,走呀!……大老爺,做做好事吧!……」
「我這裡有轎子。黃媽媽,你不要怕,追著就可以給你的兒子報仇。」
「我,我實在,……」
「來!」旅長朝著下面的兵士,「將這黃媽媽扶下去,好好地看護她,給他吃一餐 好的菜飯!……」
三
據偵探的報告,匪徒們確是從東方退去了。但不知道退去有多少距離了。旅長,團 長,和旅司令部的參謀們,都鄭重地商量了一陣,都以為是應該追擊的。黃媽媽說的並 不是假話,那樣忠實的一個老年婦人,而且還被匪徒們擊壞了腿子呢。
追,一定追!
下午,全旅人一共分為五隊,以最鋒利的手提機關鎗連當作了尖兵。第一團分為第 二第三兩隊作前衛。第二團為第四隊。第三團及旅部特務營、炮兵營,為第五隊。每隊 距離三里五里,或十餘里,一步一步地向匪區逼近攏來。
劉(女翁)媽坐在一頂光身的轎子上。兩個極其健壯的腳夫將她抬起來,帶領著幾 個偵探尖兵,跑在最前面。她的心跳著,咚咚的,不知道是一股什麼味兒。她可早已將 性命置之度外了,她虔誠在祈求她這一次事件的成就。菩薩,神明,……
她回頭向後面來望了一下:人們像一條長蛇似的,老遠老遠地跟著她。她告訴著轎
夫們,順著一條非常熟的小路兒前進。
野外沒有半個人影兒了,連山禽走獸都逃避得無影無蹤。樹林中更加顯得非常沉靜
。沒有風,樹葉連一動都不動,垂頭喪氣地懸在那裡像揣疑著它們自家的命運一般。
當她——劉(女翁)媽——引導著尖兵們渡過了一個山谷子口的時候,她的心裡總 要不安定好幾分鐘。飽飽的,不是慌忙,也不是驚悸!不是欣喜,又不是悲哀!那麼說 不出來的一個怪味兒啊!眼淚會常常因此而更多地流著。一個一個地山口兒流過了,劉 (女翁)媽的心中,就慢慢著充實起來。
天色異常的陰暗。尖兵搜索前進到四十里以外的時候,看看地已經是接近黃昏了。 四面全是山丘,一層一層地阻住了眼前的視線。看過去,好像是前面已經沒路途了;等 到你又轉過了一個山谷口時,才可以發現到那邊也還有一片空曠的田原,那邊也還有山 丘阻住!……
靜靜地前進著,離劉集鎮抵差兩三個谷子口了。劉(女翁)媽的那顆懸掛在半天空 中的心兒,也就慢慢地放將了下來。她想:
「這回總該不會再出岔子了吧!好容易地將他們引到了這裡。……」
於是,她自家一陣心酸,腦筋中便立刻浮上了孩子們的印象。
「孩子們呀!」好默視著,「但願你們的陰靈不散,幫助你們的弟兄們給你們復仇 ,復仇,我,我!……你們等著吧!我,媽媽也快要跟著你們來了啊!……」
眼淚一把一把地流下來。
「祗差一個山崗就可以看見廖山嘴的村街了。」劉(女翁)媽連忙將眼淚拭了一拭 ,她告訴了尖兵。
「谷子那邊就是廖山嘴嗎?」
「是的!」
尖兵們分途爬到山尖上,用了望遠鏡向四圍張望了一回。突然地有一個尖兵叫將起
來了:「不錯!那邊有一線村街,一線村街,還有紅的旗幟呢!」
「旗幟?」又一個趕將上來,「不錯呀,一面,二面,三面,……王得勝,你趕快
下去報告連長!……」
於是,第一隊首先停止下來,散開著。接著,第二隊前衛也趕來散開了,用左有包
圍的形勢,配備著向那個豎著紅旗的目標衝來。
「黃媽媽,你去吧!這兒用不著你了,你趕快退到後方去吧!」
尖兵連長連忙將劉(女翁)媽揮退了。自家便帶領著手提機關鎗的兵士,準備從正
面衝鋒。
翻過著最後一條谷子口,前面的村街和旗幟都祗剩了一些模糊的輪廓。三路手提機
關鎗和步馬槍都怪叫起來:
拍!拍!拍!拍!…… 辟辟辟辟!…… 格格格格!……
衝過了半里多路,後面第三隊的援軍也差不多趕到了。可是,奇怪!那對面的村街 裡竟沒有一點兒回聲。
「出了岔子嗎?」
連長立刻命令著手提機關鎗停止射擊。很清晰地,他辨得出來祗有左右兩翼的槍響 。
糟糕呀!許是中了敵人的詭計!」
他叫著。他想等後面指揮的命令來了之後再進攻。等著,左右兩翼的槍聲停止了。
四圍沒有一些兒聲息。
「怎麼的?」
大家都吃了一驚!
「也許是他們都藏在那村街的後面吧?」有人這麼說。
「我們再衝他一陣,祗要前後左右不失聯絡,是不要緊的。反正已經衝到這谷子裡
來了。」
後面指揮的也是這麼說。於是大隊又靜聲地向前推進起來。天色已經黑得看不清人
影子了。
劉集鎮!
沒有一個敵人。幾枝旗幟是插著虛張聲勢的,村街上連鬼都沒有。從破碎的一些小 店的招牌上,用手電筒照著還可以認得出來,清清楚楚的這兒是「劉集鎮」。
「劉集鎮?怎麼?這兒不是叫廖山嘴嗎?」
「鬼!」
大家都一齊轟動起來。第二隊第三隊都到齊了,足足有一團多人擠在這谷子裡。其 餘的還離開有十來里路。
天色烏黑得同漆一樣。
「糟糕!……」胖子團長的心裡焦急著,「這回是上了敵人的當了。那個鬼老太婆 一定沒有個好來歷。明明是劉集鎮,她偏假意說成一個『廖山嘴』!……」
退呢?還是在這兒駐紮呢?突然地:——
拍!——
對面山上一聲。胖子團長一嚇:——「怎麼?」
接著,四圍都響將起來了:
拍!拍!拍!……
辟!辟!辟!…… 噠吼!……
轟!轟!轟!……
「散開!……散開!……」官長們叫著。班長們傳誦著。
每一個槍口上都有一團火花冒出來!流彈象彗星拖著尾巴。
四
旅長氣得渾身發戰。一直挨到第二天的下午,第一團陸續歸隊的還不到一連人,他 的鬍子差不多要翹上天空了。
他命人將劉(女翁)媽摔在他的面前,他舉起皮鞭子來亂叫亂跳著。
他完全失掉他的人性了:
「呀呀!你說,你說!你這龜婆!你幹嗎哄騙咱們?你幹嗎將劉集鎮說成一個廖山 嘴?你說,你說,……我操你媽媽!……」
拍拍!……
皮鞭子沒頭沒腦地打在劉(女翁)媽的身上,劉(女翁)媽已經沒有一點兒知覺了 。
「你說不說?我操你媽媽!……」
拍!拍!……
「拿冷水來!我操你媽媽!……」
劉(女翁)媽的渾身一戰,一股冷氣真透到他的腦中,她突然地清醒了一點。她的
眼前閃爍著無數條金蛇,她的耳朵邊象雷鳴地震一樣。
「你說不說?我操你媽媽!你幹嗎哄騙咱們?你幹嗎做匪徒們的奸細,你是不是和
匪徒們聯絡一起的?……」
劉(女翁)媽將血紅的眼睛張了一下,她不做聲。她的知覺漸漸地恢復過來了。她 想滾將上去,用她的最後的一口力量來咬他們幾下。可是,她的身子疼痛得連半步都不 能移開。她祗能嘶聲地大罵著:
「你要我告訴你們嗎?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子的強盜呀!我抵恨這回沒有全將你們 一個個都弄殺!我,我恨不得咬下你們這些狗強盜的肉來!我的兒子不都是你們殺死的 嗎?黃金洞的弟兄們不都是你們殺死的嗎?房子不都是你們燒掉的嗎?你們來一次殺一 次人,你們到一處放一處火!我恨不得活剝你們的肉,我情願擊斷自家的腿子!我,我 ,……」
她拚命地滾了一個翻身,想抱住一個人咬他幾口!……
「呀!」旅長突然地怪叫著,「我操你的媽媽!我操你的媽媽!你原來是匪軍的偵 探!……我操你的媽媽!……」他順手擎著白郎林手槍對準劉(女翁)媽的胸前狠命地 一下:——
拍!
劉(女翁)媽滾著,身子象凌了空,渾身的知覺在一剎那間全消滅了。
她微笑著。
老遠地,一個傳令兵拿著兩張報告跑來:——
「報告旅長!第一團王團長昨晚的確已被匪軍俘去!現在第二第三兩團都支持不下
了,請旅長趕快下退卻命令!」
「退!」旅長的腿子象浸在水裡:「我操她的媽媽!這一次,這一次,……我操她
的媽媽。……」
1933年9月29日,深夜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