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Author: Jianren 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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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作引線官場通賭棍 嗔直言巡撫報黃堂

  當時平白無端,忽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正不知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驚。連忙起來到外面一看,原來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碼頭,一班挑夫、車夫,以及客棧裡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攬生意,所以人聲嘈雜。一時母親、嬸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歡,都忙著起來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東西來。過了一會,天已大亮了,遇了謙益棧的伙計,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給他,只剩了隨身幾件東西,留著還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來,一一點交了帶去。我等母親、嬸嬸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輛馬車,往謙益棧裡去,揀了兩個房間,安排行李,暫時安歇。
  因為在海船上受了幾天的風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寫了一封信,打算明日發寄,先通知繼之。拿到帳房,遇見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給他,托他等信局來收信時,交他帶去。乙庚道:「這個容易。今晚長江船開,我有伙計去,就托他帶了去罷。」又讓到裡間去坐,閒談些路上風景,又問問在家耽擱幾天。略略談了幾句,外面亂烘烘的人來人往,不知又是甚麼船到了,來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辭了回房。對母親說道:「孩兒已經寫信給繼之,托他先代我們找一處房子,等我們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棧,繼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館裡去。一則怕地方不夠;二則年近歲逼的,將近過年了,攪擾著人家也不是事。」母親道:「我們在這裡住到甚麼時候?」我道:「稍住幾天,等繼之回了信來再說罷。在路上辛苦了幾天,也樂得憩息憩息。
  嬸娘道:「在家鄉時,總聽人家說上海地方熱鬧,今日在車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寬,但不知可有甚麼熱鬧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姪兒雖然在這裡經過三四次,卻總沒有到外頭去逛過;這回喜得母親、嬸娘、姊姊都在這裡,憩一天,我們同去逛逛。」嬸娘道:「你姊姊不去也罷!他是個年輕的寡婦,出去拋頭露面的作甚麼呢!」姊姊道:「我倒並不是一定要去逛,母親說了這句話,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拋頭露面』這句話,我向來最不相信。須知這句話是為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的,並不是為正經女子說的。」嬸娘道:「依你說,拋頭露面的倒是正經女子?」姊姊道:「那裡話來!須知有一種不自重的女子,專歡喜塗脂抹粉,見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他卻又不好好的認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輕薄男人,言三語四的,豈不從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拋頭露面。若是正經的女子,見了人一樣,不見人也是一樣,舉止大方,不輕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又礙甚麼呢。
  我母親說道:「依你這麼說,那古訓的『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也用不著的了?」姊姊笑道:「這句話,向來讀書的人都解錯,怪不得伯母。那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並不是泛指一句說話,他說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內外:閫以內之政,女子主之;閫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揮家人做事,不過是閫以內之事;至於閫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著女子說話了。這就叫『內言不出於閫』。若要說是女子的說話,不許閫外聽見,男子的說話,不許閫內聽見,那就男女之間,永遠沒有交談的時候了。試問把女子關在門內,永遠不許他出門一步,這是內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遠也不許他到內室,不然,到了內室,也硬要他裝做啞子了。」一句話說的大家笑了。我道:「我小時候聽蒙師講的,卻又是一樣講法:說是外面粗鄙之言,不傳到裡頭去;裡面猥褻之言,不傳出外頭來。」姊姊道:「這又是強作解人。這『言』字所包甚廣,照這所包甚廣的言字,再依那個解法,是外言無不粗鄙,內言無不猥褻的了。
  我道:「七年,男女不同席,這總是古訓。」姊姊道:「這是從形跡上行教化的意思,其實教化萬不能從形跡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制禮之後,自當風俗不變了,何以《國風》又多是淫奔之詩呢?可見得這些禮儀節目,不過是教化上應用的傢伙,他不是認真可以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從心上教起;要從心上教起,除了讀書明理之外,更無他法。古語還有一句說得豈有此理的,說甚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這句話是有所為而言的,後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豈不是誤盡了天下女子麼?」我道:「何所為而言呢?」姊姊道:「大抵女子讀了書,識了字,沒有施展之處,所以拿著讀書只當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識了幾個字,便不肯再求長進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兩部彈詞,就算是才女;甚至於連彈詞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賣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詞俚曲,鬧得他滿肚皮的佳人才子,贈帕遺金的故事,不定要從這個上頭鬧些笑話出來,所以才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一句話。這句話,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後人不問來由,一律的奉以為法,豈不是因噎廢食了麼?」我母親笑道:「依你說,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姊姊道:「初讀書的時候,便教他讀了《女誡》、《女孝經》之類,同他講解明白了,自然他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礎;然後再讀正經有用的書,哪裡還有喪德的事幹出來呢。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今天撒一句村話,像我們這種人,叫我們偷漢子去,我們可肯幹麼?」嬸娘笑道:「呸!你今天發了瘋了,怎麼扯出這些話來!」姊姊道:「可不要這麼說。倘使我們從小就看了那些淫詞豔曲,也鬧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風流故事,此刻我們還不知幹甚呢。這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了。」嬸娘笑的說不上話來,彎了腰,忍了一會,才說道:「這丫頭今天越說越瘋了!時候不早了,姪少爺,你請到你那屋裡去睡罷,此刻應該外言不入於閫了。」說罷,大家又是一笑。
  我辭了出來,回到房裡。因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著。走到帳房裡,打算要借一張報紙看看。只見胡乙庚和一個衣服襤褸的人說話,唧唧噥噥的,聽不清楚。我不便開口,只在旁邊坐下。一會兒,那個人去了,乙庚還送他一步,說道:「你一定要找他,只有後馬路一帶棧房,或者在那裡。」那人逕自去了。乙庚回身自言自語道:「早勸他不聽,此刻後悔了,卻是遲了。」我便和他借報紙,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來。一面對我說道:「你說天下竟有這種荒唐人!帶了四五千銀子,說是到上海做生意,卻先把那些錢輸個乾淨,生意味也不曾嘗著一點兒!」我道:「上海有那麼大的賭場麼?」乙庚道:「要說有賭場呢,上海的禁令嚴得很,算得一個賭場都沒有;要說沒有呢,卻又到處都是賭場。這裡上海專有一班人靠賭行騙的,或租了房子冒稱公館,或冒稱什麼洋貨字號,排場闊得很,專門引誘那些過路行客或者年輕子弟。起初是吃酒、打茶圍,慢慢的就小賭起來,從此由小而大,上了當的人,不到輸乾淨不止的。」我道:「他們拿得准贏的麼?」乙庚道:「用假骰子、假牌,哪裡會不贏的!」我道:「剛才這個人,想是貴友?」乙庚道:「在家鄉時本來認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這裡。那時候我棧裡也住了一個賭棍,後來被我看破了,回了那賭棍,叫他搬到別處去。誰知我這敝友,已經同他結識了,上了賭癮,就瞞了我,只說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裡,後來就輸到這個樣子。此刻來查問我起先住在這裡那賭棍搬到那裡去了。我那裡知道呢!並且這個賭棍神通大得很,他自稱是個候選的郎中,筆底下很好,常時作兩篇論送到報館裡去刊登,底下綴了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個讀書人。他卻又官場消息極為靈通,每每報紙上還沒有登出來的,他早先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場中的紅人。他同這班賭棍通了氣,專代他們作引線。譬如他認得了你,他便請你吃茶吃酒,拉了兩個賭棍來,同你相識;等到你們相識之後,他卻避去了。後來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裝不知,始終他也不來入局,等你把錢都輸光了,他卻去按股分贓。你想,就是找著他便怎樣呢?」我道:「同賭的人可以去找他的,並且可以告他。」乙庚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蹤無定的,早就走散了,那裡告得來!並且他的姓名也沒有一定的,今天叫『張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內中還有兩個實缺的道、府,被參了下來,也混在裡面鬧這個頑意兒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此時茶房已經取了報紙來,我便帶到房裡去看。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我方才起來梳洗,忽聽得隔壁房內一陣大吵,像是打架的聲音,不知何事。我就走出來去看,只見兩個老頭子在那裡吵嘴,一個是北京口音,一個是四川口音。那北京口音的攢著那四川口音的辮子,大喝道:「你且說你是個甚麼東西,說了饒你!」一面說,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說道:「我怕你了!我是個王八蛋,我是個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應該還我錢麼?」四川口音的道:「應該,應該!」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絲毫麼?」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來就送來。」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維你是個名士,你想拿著名士來欺我!我看著你不過這麼一件東西,叫你認得我。
  當下我在房門外面看著,只見他那屋裡羅列著許多書,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的,還有不曾裝訂好的,便知道是個販書客人。順腳踱了進去,要看有合用的書買兩部。選了兩部京版的書,問了價錢,便同他請教起來。說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說的話一般,叫做「無巧不成書」,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我的一位姻伯,姓王,名顯仁,表字伯述。說到這裡,我卻要先把這位王伯述的歷史,先敘一番。
  看官們聽著:這位王伯述,本來是世代書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個主事,補缺之後,升了員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為人十分精明強幹。到任之後,最喜微服私行,去訪問民間疾苦。生成一雙大近視眼,然而帶起眼鏡來,打鳥槍的準頭又極好。山西地方最多雕,他私訪時,便帶了鳥槍去打雕。有一回,為了公事晉省。公事畢後,未免又在省城微行起來。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個人,大家談起地方上的事,那個人便問他:「現在這位撫臺的德政如何?」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出身,在京裡不過上了幾個條陳,就鬧紅了,放了這個缺。其實是一個白面書生,幹得了甚麼事!你看他一到任時,便鋪張揚厲的,要辦這個,辦那個,幾時見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說的是禁煙。這鴉片煙我也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說禁煙,出告示也說禁煙,下札子也說禁煙,卻始終不曾說出禁煙的辦法來。總而言之,這種人坐言則有餘,至於起行,他非但不足,簡直的是不行!」說罷,就散了。
  哈哈!真事有湊巧,你道他遇見的是什麼人?卻恰好是本省撫臺。這位撫臺,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條陳上紅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便盡情張致。第一件說是禁煙,卻自他到任之後,吃鴉片煙的人格外多些。這天忽然高興,出來私行察訪,遇了這王伯述,當面搶白了一頓,好生沒趣!且慢,這句話近乎荒唐,他兩個,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雖不是常常見面,然而回起公事來,見面的時候也不少,難道彼此不認得的麼?誰知王伯述是個大近視的人,除了眼鏡,三尺之外,便僅辨顏色的了。官場的臭規矩,見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鏡的,所以伯述雖見過撫臺,卻是當面不認得。那撫臺卻認得他,故意試試他的,誰知試出了這一大段好議論,心中好生著惱!一心只想參了他的功名,卻尋不出他的短處來,便要吹毛求疵,也無處可求;若是輕輕放過,卻又嚥不下這口惡氣,就和他無事生出事來。
  正是:閒閒一席話,引入是非門。不知生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二回 論狂士撩起憂國心 接電信再驚游子魄

  原來那位山西撫臺,自從探花及第之後,一帆風順的,開坊外放,你想誰人不奉承他。並且向來有個才子之目,但得他說一聲好,便以為榮耀無比的,誰還敢批評他!那天憑空受了伯述的一席話,他便引為生平莫大之辱。要參他功名,既是無隙可乘,又嚥不下這口惡氣。因此拜了一折,說他「人地不宜,難資表率」,請將他「開缺撤任,調省察看」。誰知這王伯述信息也很靈通,知道他將近要下手,便上了個公事,只說「因病自請開缺就醫」。他那裡正在辦撤任的折子,這邊稟請開缺的公事也到了,他倒也無可奈何,只得在附片上陳明。王伯述便交卸了大同府篆。這是他以前的歷史,以後之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這一門姻親隔得遠,我向來未曾會過的,只有上輩出門的伯叔父輩會過。
  當下彼此談起,知是親戚,自是歡喜。伯述又自己說自從開了缺之後,便改行販書。從上海買了石印書販到京裡去,倒換些京板書出來,又換了石印的去,如此換上幾回,居然可以賺個對本利呢。我又問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頭子。伯述道:「他麼,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軒,是江西的一個實缺知縣,也同我一般的開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書價麼?」伯述道:「可不是麼!這種狂奴,他敢在我跟前發狂,我是不饒他的。他狂的撫臺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麼撫臺也怕他呢?」伯述道:「說來話長。他在江西上藩臺衙門,卻帶了鴉片煙具,在官廳上面開起燈來。被藩臺知道了,就很不願意,打發底下人去對他說:『老爺要過癮,請回去過了癮再來,在官廳上吃煙不像樣。』他聽了這話,立刻站了起來,一直跑到花廳上去。此時藩臺正會著幾個當要差的候補道,商量公事。他也不問情由,便對著藩臺大罵說:『你是個甚麼東西,不准我吃煙!你可知我先師曾文正公的簽押房,我也常常開燈。我眼睛裡何曾見著你來!你的官廳,可能比我先師的簽押房大……』藩臺不等說完,就大怒起來,喝道:『這不是反了麼!快攆他出去!』他聽了一個『攆』字,便把自己頭上的大帽子摘了下來,對準藩臺,照臉摔了過去。嘴裡說道:『你是個甚麼東西,你配攆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頂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臺臉上。藩臺喝叫拿下他來。當時底下人便圍了過去,要拿他。他越發了狂,猶如瘋狗一般,在那裡亂叫。虧得旁邊幾個候補道把藩臺勸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門,也不等後任來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動身走了。藩臺當日即去見了撫臺,商量要動詳文參他。那撫臺倒說:『算了罷!這種狂士,本來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個人去接他的任罷。』藩臺見撫臺如此,只得隱忍住了。他到了上海來,做了幾首歪詩登到報上,有兩個人便恭維得他是甚麼姜白石、李青蓮,所以他越發狂了。」我道:「想來詩總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記得他《詠自來水》的一聯是『灌向甕中何必井,來從湖上不須舟』,這不是小孩子打的謎謎兒麼?這個叫做姜白石、李青蓮,只怕姜白石、李青蓮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我道:「這兩句詩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也何必這樣發狂呢?」伯述道:「這種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來,簡直是一個無恥小人!他那一種發狂,就同那下婢賤妾,恃寵生驕的一般行徑。凡是下婢賤妾,一旦得了寵,沒有不撒嬌撒癡的。起初的時候,因他撒嬌癡,未嘗不惱他;回頭一想,已經寵了他,只得容忍著點,並且叫人家聽見,只道自己不能容物。因此一次兩次的隱忍,就把他慣的無法無天的了。這一班狂奴,正是一類,偶然作了一兩句歪詩,或起了個文稿,叫那些督撫貴人點了點頭,他就得意的了不得,從此就故作偃蹇之態去驕人。照他那種行徑,那督撫貴人何嘗不惱他!只因為或者自己曾經賞識過他的,或者同僚中有人賞識過他的,一時同他認起真來,被人說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慣出這種東西來。依我說,把他綁了,賞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還敢發狂!就如那李玉軒,他罵了藩臺兩句『甚麼東西』,那藩臺沒理會他,他就到處都拿這句話罵人了。他和我買書,想賴我的書價,又拿這句話罵我,被我發了怒,攢著他的辮子,還問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認了是個『王八蛋』。你想這種人還有絲毫骨氣麼?孔子說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賤妾,小人正是指這班無恥狂徒呢。還有一班不長進的,並沒有人賞識過他,也學著他去瞎狂,說什麼『貧賤驕人』。你想,貧賤有什麼高貴,卻可以拿來驕人?他不怪自己貧賤是貪吃懶做弄出來的,還自命清高,反說富貴的是俗人。其實他是眼熱那富貴人的錢,又沒法去分他幾個過來,所以做出這個樣子。我說他竟是想錢想瘋了的呢!」說罷,呵呵大笑。
  又歎一口氣道:「遍地都是這些東西,我們中國怎麼了哪!這兩天你看報來沒有?小小的一個法蘭西,又是主客異形的,尚且打他不過,這兩天聽說要和了。此刻外國人都是講究實學的,我們中國卻單講究讀書。讀書原是好事,卻被那一班人讀了,便都讀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門裡公案上面還是飲酒賦詩,你想,地方那裡會弄得好?國家那裡會強?國家不強,那裡對付那些強國?外國人久有一句說話,說中國將來一定不能自立,他們各國要來把中國瓜分了的。你想,被他們瓜分了之後,莫說是飲酒賦詩,只怕連屁他也不許你放一個呢!」我道:「何至於這麼利害呢?」伯述方要答話,只見春蘭丫頭過來,叫我吃飯。伯述便道:「你請罷,我們飯後再談。
  我於是別了過來,告知母親,說遇見伯述的話。我因為剛才聽了伯述的話,很有道理,吃了飯就要去望他,誰知他鎖了門出去了,只得仍舊回房去。只見我姊姊拿著一本書看,我走近看時,卻畫的是畫,翻過書面一看,始知是《點石齋畫報》。便問那裡來的。姊姊道:「剛才一個小孩子拿來賣的,還有兩張報紙呢。」說罷,遞了報紙給我。我便拿了報紙,到我自己的臥房裡去看。
  忽然母親又打發春蘭來叫了我去,問道:「你昨日寫繼之的信,可曾寫一封給你伯父?」我道:「沒有寫。」母親道:「要是我們不大耽擱呢,就可以不必寫了;如果有幾天耽擱,也應該先寫個信去通知。」我道:「孩兒寫去給繼之,不過托他找房子,三五天裡面等他回信到了,我們再定。」母親道:「既是這麼著,也應該寫信給你伯父,請伯父也代我們找找房子。單靠繼之,人家有許多工夫麼?」我答應了,便去寫了一封信,給母親看過,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著。有一句要緊話你沒有寫上,須得要說明了,無論房子租著與否,要通知繼之一聲;不然,倘使兩下都租著了,我們一起人去,怎麼住兩起房子呢。」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細。」遂附了這一筆,封好了,送到帳房裡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來,我又同到他房裡談天。伯述在案頭取過一本書來遞給我道:「我送給你這個看看。看了這種書,得點實用,那就不至於要學那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我接過來謝了。看那書面是《富國策》,便道:「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著的書,近年中國人譯成漢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勢,倘使不把讀書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說十年以後的事了。我常常聽見人家說中國的官不好,我也曾經做過官來,我也不能說這句話不是。但是仔細想去,這個官是什麼人做的呢?又沒有個官種像世襲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這樣,就可以說那句話了。做官原是要讀書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讀書人不好了。上半天說的那種狂士,不要說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人,這裡上海有一句土話,叫甚麼『書毒頭』,就是此邊說的『書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書,叫他們讀了,便受了毒,變了『呆子』,這將來還能辦事麼?
  我道:「早上姻伯說的瓜分之後,連屁也不能放一個,這是甚麼道理?」伯述歎道:「現在的世界,不能死守著中國的古籍做榜樣的了。你不過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鬧時,他們到了中國,都變成中國樣子,歸了中國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國人,然而入關三百年來,一律都歸了中國教化了;甚至於此刻的旗人,有許多並不懂得滿洲話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國人滅人的國,還是這樣嗎?此時還沒有瓜分,他已經遍地的設立教堂,傳起教來,他倒想先把他的教傳遍了中國呢;那麼瓜分以後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時候,認得一個外國人,這外國人姓李,是到山西傳教去的,常到我衙門裡來坐。我問了他許多外國事情,一時也說不了許多,我單說俄羅斯的一件故事給你聽罷。俄羅斯滅了波蘭,他在波蘭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許波蘭人說波蘭話,還不許用波蘭文字。」我道:「那麼要說甚話,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說他的俄羅斯話,用他的俄羅斯文字呢!」我道:「不懂的便怎樣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著打著要學。無論在甚麼地方,他聽見了一句波蘭話,他就拿了去辦。」我道:「這是甚麼意思呢?」伯述道:「他怕的是這些人只管說著故國的話,便起了懷想故國之念,一旦要光復起來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蘭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馬路當中。」我道:「這個意思更難解了。」伯述道:「我雖不是波蘭人,說著也代波蘭人可恨!他說波蘭人都是賤種,個個都是做賊的,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舖的東西。」說到這裡,把桌子一拍道:「你說可恨不可恨!
  我聽了這話,不覺毛骨悚然。呆了半晌,問道:「我們中國不知可有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伯述道:「只要上下齊心協力的認真辦起事來,節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虛糜,認真辦起海防、邊防來就是了。我在京的時候,曾上過一個條陳給堂官。到山西之後,聽那李教士說他外國的好處,無論那一門,都有專門學堂。我未曾到過外國,也不知他的說話,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細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為甚要造出這種謠言來呢。那時我又據了李教士的話,攙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個條陳給本省巡撫,誰知他只當沒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們乾著急,那有權辦事的,卻只如此。自從丟了官之後,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幾次,看著那些讀書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別的買賣不幹,要販書往來之故,也有個深意在內。因為市上的書賈,都是胸無點墨的,只知道甚麼書銷場好,利錢深,卻不知什麼書是有用的,什麼書是無用的。所以我立意販書,是要選些有用之書去賣。誰知那買書的人,也同書賈一樣,只有甚麼《多寶塔》、《珍珠船》、《大題文府》之類,是他曉得的。還有那石印能做夾帶的,銷場最利害。至於《經世文編》、《富國策》,以及一切輿圖冊籍之類,他非但不買,並且連書名也不曉得;等我說出來請他買時,他卻莫名其妙,取出書來,送到他眼裡,他也不曉得看。你說可歎不可歎!這一班混蛋東西,叫他僥倖通了籍,做了官,試問如何得了!」我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幾時,官場上面的舉動,也見了許多,竟有不堪言狀的。」伯述道:「那捐班裡面,更不必說了,他們哪裡是做官,其實也在那裡同我此刻一樣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買賣的還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類,便是彼類,天下事如何得了!」我道:「姻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熱心,何不還是出身去呢?將來望升官起來,勢位大了,便有所憑借,可以設施了。」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歲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銷病假,也要等坐補原缺;再混幾年,上了六十歲,一個人就有了暮氣了,如何還能辦事!說中國要亡呢,一時只怕也還亡不去。我們年紀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沒用的了。所望你們英年的人,巴巴的學好,中國還有可望。總而言之,中國不是亡了。便是強起來;不強起來,便亡了;斷不會有神沒氣的,就這樣永遠存在那裡的。然而我們總是不及見的了。」正說話時,他有客來,我便辭了去。從此沒事時,就到伯述那裡談天,倒也增長了許多見識。
  過得兩天,叫了馬車,陪著母親、嬸娘、姊姊到申園去逛了一遍。此時天氣寒冷,遊人絕少。又到靜安寺前看那湧泉,用石欄圍住,刻著「天下第六泉」。我姊姊笑道:「這總是市井之夫做出來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沒盡了!這種混濁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屈他居第幾呢?」逛了一遍,仍舊上車回棧。剛進棧門,胡乙庚便連忙招呼著,遞給我一封電報。我接在手裡一看是南京來的,不覺驚疑不定。
  正是:無端天外飛鴻到,傳得家庭噩耗來。不知此電報究竟是誰打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遺言囑兼祧 師兄弟挑燈談換帖

  當下拿了電報,回到房裡,卻沒有《電報新編》,只得走出來,向胡乙庚借了來翻,原來是伯母沒了,我伯父打來的,叫我即刻去。我母親道:「隔別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滿打算今番可以見著,誰知等我們到了此地,他卻沒了!」說著,不覺流下淚來。我道:「本來孩兒動身的時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辭行,伯母還說恐怕要見不著了,誰知果然應了這句話。我們還是即刻動身呢,還是怎樣呢?但是繼之那裡,又沒見有回信。」嬸娘道:「既然有電報叫到你,總是有甚麼事要商量的,還是趕著走罷。」母親也是這麼說。我看了一看表,已經四下多鐘了,此時天氣又短,將近要斷黑了,恐怕碼頭上不便當,遂議定了明天動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飯後,又去看伯述,告訴了他明天要走的話,談了一會別去。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伯述送來幾份地圖,幾種書籍,說是送給我的。又補送我父親的一份奠儀,我叩謝了,回了母親。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發了行李出去,然後眾人下船,直到半夜時,船才開行。
  一路無話。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棧,安頓好眾人,我便騎了馬,加上幾鞭,走到伯父公館裡去,見過伯父,拜過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親也來了?」我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順口答道:「好了。」又問道:「不知伯母是幾時過的?」伯父道:「明天就是頭七了。躺了下來,我還有個電報打到家裡去的,誰知你倒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電叫你。此刻耽擱在那裡?快接了你母親來,我有話同你母子商量。」我道:「還有嬸嬸、姊姊,也都來了。」伯父愕然道:「是那個嬸嬸、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嬸嬸。」伯父道:「他們來做甚麼?」我道:「因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姪兒的意思,接了出來,一則他母女兩個在家沒有可靠的,二則也請來給我母親做伴。」伯父道:「好沒有知識的!在外頭作客,好容易麼?拉拉扯扯的帶了一大堆子人來,我看你將來怎麼得了!我滿意你母親到了,可以住在我這裡;此刻七拉八扯的,我這裡怎麼住得下!」我道:「姪兒也有信托繼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沒有。」伯父道:「繼之那裡住得下麼?」我道:「並非要住到繼之那裡,不過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親來,我和他商量事情。」我答應了出來,仍舊騎了馬,到繼之處去。繼之不在家,我便進去見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他兩位知道我母親和嬸嬸、姊姊都到了,不勝之喜。老太太道:「你接了繼之的信沒有?他給你找著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處,地方本來很好,是個公館排場,只是離我這裡太遠了,我不願意。難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貼隔壁找出一處來。那裡本來是人家住著的,不知他怎麼和人家商量,貼了幾個搬費,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們做主,在書房的天井裡,開了一個便門通過去,我們就變成一家了。你說好不好?此刻還收拾著呢,我同你去看來。」說罷,扶了丫頭便走。繼之夫人也是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從此我們家熱鬧起來了!從前兩年我婆婆不肯出來,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過那沒趣的日子,幸得婆婆來了熱鬧些;不料你老太太又來了,還有嬸老太太、姑太太,這回只怕樂得我要發胖了!」一面說,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彌陀佛!能夠你發了胖,我的老命情願短幾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憐!」繼之夫人道:「這麼說,媳婦一輩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著樂,多長幾十年壽,那我就胖起來。」老太太道:「我長命,我長命!你胖給我看!
  一面說著,到了書房,外面果然開了一個便門。大家走過去看,原來一排的三間正屋,兩面廂房,西面另有一大間是廚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經代你們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東面一間;那西面一間把他打通了廂房,做個套間,你嬸太太、姑太太,可以將就住得了;你就屈駕住了東面廂房;當中是個堂屋,我們常要來打吵的;你要會客呢,到我們那邊去。要謹慎的,索性把大門關了,走我們那邊出進更好。」我便道:「伯母佈置得好,多謝費心!我此刻還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子雖然沒有收拾好,我們那邊也可以暫時住住。不嫌委屈,我們就同榻也睡兩夜了,沒有住客棧的道理,叫人家看見笑話,倒像是南京沒有一個朋友似的。」我道:「等兩天房子弄好了再來罷,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裡去,有話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聽說沒了,不知是甚麼病,怪可憐的。那麼你去罷。」我辭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著。你接了你老太太來時,難道還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時,又丟你嬸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棧裡,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來罷。」說罷,叫丫頭出去叫了兩個家人來,叫他先僱兩乘小轎來,叫兩個老媽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僱了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棧,對母親說知,便收拾起來。我親自騎了馬,跟著轎子,交代兩個家人押行李,一時到了,大家行禮廝見。我便要請母親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這孩子好沒意思!你母親老遠的來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邊去!須知到得那邊去,見了靈柩,觸動了妯娌之情,未免傷心要哭,這是一層;第二層呢,我這裡婆媳兩個,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來了個遠客,你就不容我談談,就來搶了去麼?」我便問母親怎樣。母親道:「既然這裡老太太歡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罷;只說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話對你說,也是一樣的。我明天再過去罷。
  我便逕到伯父那裡去,只說母親病了。伯父道:「病了,須不曾死了!我這裡死了人,要請來商量一句話也不來,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時候,為甚麼又巴巴的打電報叫我,還帶著你運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們就擺架子了!」一席話說的我不敢答應。歇了一歇,伯父又道:「你伯母臨終的時候,說過要叫你兼祧;我不過要告訴你母親一聲,盡了我的道理,難道還怕他不肯麼。你兼祧了過來,將來我身後的東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兒子,你也是個長子了。我將來得了世職,也是你襲的。你趕著去告訴了你母親,明日來回我的話。」我聽一句,答應一句,始終沒說話。
  等說完了,就退了出來,回到繼之公館裡去,只對母親略略說了兼祧的話,其餘一字不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當了。」老太太道:「這是你們家事,你們到了晚上慢慢的細談。我已經打發人趕出城去叫繼之了。今日是我的東,給你們一家接風。我說過從此之後,不許迴避,便是你和繼之,今日也要圍著在一起吃。我才給你老太太說過,你肯做我的乾兒子,我也叫繼之拜你老太太做乾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乾娘是很好的,只是家母不敢當。」母親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這句話,可見我方剛不是瞎客氣了。」我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豈但是乾兒子,我看親兒子也不過如此呢。」當時大家說說笑笑,十分熱鬧。
  不一會,已是上燈時候,繼之趕回來了,逐一見禮。老太太先拉著我姊姊的手,指著我道:「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來見了。以後不要迴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家,鬧的躲躲藏藏的嘔死人!」繼之笑著,見過禮道:「孩兒說一句斗膽的話:母親這麼歡喜,何不把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個乾女兒呢?況且我又沒個親姊姊、親妹妹。」老太太聽說,歡喜的摟著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麼?」姊姊道:「老太太既然這麼歡喜,怎麼又這等叫起女兒來呢?我從沒有聽見叫女兒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這怪我不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動氣,我老糊塗了。」一面又叫擺上酒席來。繼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搶著也幫幫手。老太太道:「你們都不許動。一個是初來的遠客;一個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還嚷肚子痛。都歇著罷,等丫頭們去弄。」一會擺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間又談起乾兒子乾娘的事,無非說說笑笑。
  飯罷,我和繼之同到書房裡去。只見我的鋪蓋,已經開好了。小丫頭送出繼之的煙袋來,繼之叫住道:「你去對太太說,預備出幾樣東西來,做明日我拜乾娘,太太拜乾婆婆的禮。」丫頭答應著去了。我道:「大哥認真還要做麼?」繼之道:「我們何嘗要幹這個,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過老人家歡喜,我們也應該湊個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戲彩尚且要做,何況這個呢。論起情義來,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沒了情義的,便親的便怎麼。」這一句話觸動了我日間之事,便把兩次到我伯父那裡的話,一一告訴了繼之。繼之道:「後來那番話,你對老伯母說了麼?」我道:「沒有說。」繼之道:「以後不說也罷,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見。這兼祧的話,我看你只管糊裡糊塗答應了就是。不過開弔和出殯兩天,要你應個景兒,沒有甚麼道理。」我不覺歎道:「這才是彼以偽來,此以偽應呢!」繼之道:「這不叫做偽,這是權宜之計。倘使你一定不答應,一時鬧起來,又是個笑話。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過是為的開弔、出殯兩件事,要有個孝子好看點罷了。」又歎道:「我旁觀冷眼看去,你們骨肉之間,實在難說!」我道:「可不是嗎!我看著有許多朋友講交情的,拜個把子,比自己親人好的多著呢。
  繼之道:「你說起拜把子,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半個月前,那時候恰好你回去了,這裡鹽巡道的衙門外面,有一個賣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鋪了一大張出賣帖子的訴詞,上寫著:從某年某月起,識了這麼個朋友;那時大家在困難之中,那個朋友要做生意,他怎麼為難,借給他本錢,誰知虧折盡了。那朋友又要出門去謀事,缺了盤費,他又怎麼為難,借給他盤費,才得動身。因此兩個換了帖,說了許多貧賤相為命,富貴毋相忘的話。那朋友一去幾年,絕跡不回來,又沒有個錢寄回家,他又怎麼為難,代他養家。像這麼亂七八糟的寫了一大套,我也記不了那許多了。後頭寫的是:那朋友此刻闊了,做了道臺,補了實缺了;他窮在家鄉,依然如故。屢次寫信和那朋友借幾個錢,非但不借,連信也不回,因此湊了盤費,來到南京衙門裡去拜見;誰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見不著,可見那朋友嫌他貧窮,不認他是換帖的了。他存了這帖也無用,因此情願把那帖子拿出來賣幾文錢回去。你們有錢的人,盡可買了去,認一位道臺是換帖;既是有錢的人,那道臺自然也肯認是個換帖朋友云云。末後攤著一張帖子,上面寫的姓名、籍貫、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誰?就是那一位現任的鹽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麼?」我道:「後來便怎麼了?」繼之道:「賣了兩天,就不見了。大約那位觀察知道了,打發了幾個錢,叫他走了。
  我道:「虧他這個法子想得好!」繼之道:「他這個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個總辦,是廣東人。他有一個兄弟,很不長進,吃酒、賭錢、吃鴉片煙、嫖,無所不為。屢屢去和他哥哥要錢,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幾百元。要了過來,就不見了他了,在外面糊裡糊塗的化完了,卻又來了。如此也不知幾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沒法。一天他又來要錢,他哥哥恨極了,給了他一弔銅錢。他卻並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買上一個爐子,幾斤炭,再買幾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棧房門口擺個攤子,賣起煨山芋來。」我道:「想是他改邪歸正了?」繼之道:「什麼改邪歸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棧房,棧房的人,那個不認得他是總辦的兄弟;見他蓬頭垢面那副形狀,那個不是指前指後的;傳揚出去,連那推車扛擡的小工都知道了,來來往往,必定對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氣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罵。他反說道:『我從前嫖賭,你說我不好也罷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樣才好呢?』氣得他哥哥回答不上來。好容易請了同鄉出來調停,許了他多少銀,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結據,才把他打發回廣東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這兩件事雖然有點相像,然而負心之人不同。」繼之道:「本來善抄藍本的人,不過套個調罷了。
  我道:「朋友之間,是富貴的負心;骨肉之間,倒是貧窮的無賴。這個只怕是個通例了。」繼之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來很有拿交情當兒戲的,我曾見兩個換帖的,都是膏粱子弟,有一天鬧翻了臉,這個便找出那份帖子來,『嗤』的撕破了,拿個火燒了,說:『你不配同我換帖!』」說到這裡,母親打發春蘭出來叫我,我就辭了繼之走進去。
  正是:蓮花方燦舌,蘐室又傳呼。不知進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四回 臧獲私逃釀出三條性命 翰林伸手裝成八面威風

  當下我到裡面去,只見已經另外騰出一間大空房,支了四個牀鋪,被褥都已開好。老太太和繼之夫人,都不在裡面,只有我們的一家人。問起來,方知老太太酒多了,已經睡了。
  繼之夫人有點不好過,我姊姊強他去睡了。
  當下母親便問我今天見了伯父,他說甚麼來。我道:「沒說甚麼,不過就說是叫我兼祧,將來他的家當便是我的;縱使他將來生了兒子,我也是個長子。這兼祧的話,伯母病的時候先就同我說過,那時候我還當他是病中心急的話呢。」姊姊道:「只怕不止這兩句話呢。」我道:「委實沒有別的話。」姊姊道:「你不要瞞,你今日回來的時候,臉上顏色,我早看出來了。」母親道:「你不要為了那金子銀子去淘氣,那個有我和他算帳。」我道:「這個孩兒怎敢!其實母親也不必去算他,有的自然伯父會還我們,沒有的,算也是白算。只要孩兒好好的學出本事來,那裡希罕這幾個錢!」姊姊道:「你的志氣自然是好的,然而老人家一生勤儉積攢下來的,也不可拿來糟蹋了。」我笑道:「姊姊向來說話我都是最佩服的,今日這句話,我可要大膽駁一句了。這錢,不錯,是我父親一生勤儉積下來的,然而兄弟積了錢給哥哥用了,還是在家裡一般,並不是叫外人用了,這又怕甚麼呢。」母親道:「你便這麼大量,我可不行!」我道:「這又何苦!算起帳來,未免總要傷了和氣,我看這件事暫時且不必提起。倒是兼祧這件事,母親看怎樣?」母親便和姊姊商量。姊姊道:「這個只得答應了他。只是繼之這裡又有事,必得要商量一個兩便之法方好。」母親對我說道:「你聽見了,明日你商量去。」我答應了,便退了出來,繼之還在那裡看書呢。我便道:「大哥怎麼還不去睡?」繼之道:「早呢。只怕你路上辛苦,要早點睡了。」我道:「在船上沒事只是睡,睡的太多了,此刻倒也不倦。」兩個人又談了些家鄉的事,方才安歇。
  一宿無話。次日,我便到伯父那裡去,告知已同母親說過,就依伯父的辦法就是了。只是繼之那裡書啟的事丟不下,怕不能天天在這裡。伯父道:「你可以不必天天在這裡,不過空了的時候來看看;到了開弔、出殯那兩天,你來招呼就是了。」因為今天是頭七,我便到靈前行過了禮,推說有事,就走了回來,去看看匠人收拾房子。進去見了母親,告知一切。母親正在那裡料理,要到伯父那裡去呢。我問道:「嬸嬸、姊姊都去麼?」姊姊道:「這位伯娘,我們又不曾見過面的,他一輩子不回家鄉,我去他靈前叩了頭,他做鬼也不知有我這個姪女,倒把他鬧糊塗了呢,去做甚麼!至於伯父呢,也未必記得著這個弟婦、姪女,不消說,更不用去了。」一時我母親動身,出來上轎去了。我便約了姊姊去看收拾房子,又同到書房裡看看。姊姊道:「進去罷,回來有客來。」我道:「繼之到關上去了,沒有客;就是有客,也在外面客堂裡,這裡不來的。我有話和姊姊說呢。」姊姊坐下,我便把昨日兩次見伯父說的話,告訴了他。姊姊道:「我就早知道的,幸而沒有去做討厭人。伯娘要去,我娘也說要去呢,被我止住了;不然,都去了,還說我母子沒處投奔,到他那裡去討飯吃呢。」說著,便進去了。將近吃飯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我等吃過飯,便騎了馬到關上去拜望各同事,彼此敘了些別後的話。傍晚時候,仍舊趕了入城。過得一天,那邊房子收拾好了,我便置備了些木器,搬了過去。老太太還忙著張羅送蠟燭鞭炮,雖不十分熱鬧,卻也大家樂了一天。下半天繼之回來了,我便把那匯票交給他,連我那二千,也叫他存到莊上去。
  晚上仍在書房談天。我想起一事,因問道:「昨日家母到家伯那邊去回來,說著一件奇事:家伯那邊本有兩個姨娘,卻都不見了。家母問得一聲,家伯便回說不必提了。這兩個姨娘我都見過來,不知到底怎麼個情節?」繼之道:「這件事我本來不知道,卻是酈士圖告訴我的。令伯那位姨娘,本來就是秦淮河的人物,和一個底下人幹了些曖昧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天的事了。那天忽然約定了要逃走,他便叫那底下人僱一隻船在江邊等著,卻把衣服、首飾、箱籠偷著交給那底下人,叫他運到船上去。等到了晚上,自己便偷跑了出來。到得江邊,誰知人也沒了,船也沒了,不必說,是那底下人撇了他,把東西拐走了。到了此時,他卻又回去不得,沒了主意,便跳到水裡去死了。你令伯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知道丟了人,查點東西,卻也失了不少,連忙著人四處找尋。到了下午,那救生局招人認屍的招帖,已經貼遍了城廂內外,令伯叫人去看看,果然是那位姨娘。既然認了,又不能不要,只得買了一口薄棺,把他殮了。令伯母的病,本來已漸有起色,出了這件事,他一氣一個死,說這些當小老婆的,沒有一個好貨。那時不是還有一個姨娘麼?那姨娘聽了這話,便回嘴說:『別人幹了壞事,偷了東西,太太犯不著連我也罵在裡面!』這裡頭不知又鬧了個怎麼樣的天翻地覆,那姨娘便吃生鴉片煙死了。夫妻兩個,又大鬧起來。令伯又偏偏找了兩件偷不盡的首飾,給那姨娘陪裝了去。令伯母知道了,硬要開棺取回,令伯急急的叫人擡了出去。夫妻兩個,整整的鬧了三四天,令伯母便倒了下來。這回的死,竟是氣死的!」我聽了心中暗暗慚愧,自己家中出了這種醜事,叫人家拿著當新聞去傳說,豈不是個笑話!因此默默無言。
  繼之便用別話岔開,又談起那換帖的事。我便追問下去,要問那燒了帖子之後便怎樣。繼之道:「這一個被他燒了帖子,也連忙趕回去,要拿他那一份帖子也來燒了。誰知找了半天,只找不著,早就不知那裡去了。你道這可沒了法了罷,誰知他卻異想天開,另外弄一張紙燒了,卻又拿紙包起,叫人送去還他。」我笑道:「法子倒也想得好。只是和人家換了帖,卻把人家的帖子丟了,就可見得不是誠心相好的了。」繼之道:「丟了算甚麼!你還不看見那些新翰林呢,出京之後,到一處打一處把勢,就到一處換一處帖,他要存起來,等到衣錦還鄉的時候,還要另外僱人擡帖子呢。」我道:「難道隨處丟了?」繼之道:「豈敢!我也不懂那些人騙不怕的,得那些新翰林同他點了點頭,說了句話,便以為榮幸的了不得。求著他一副對子,一把扇子,那就視同拱壁,也不管他的字好歹。這個風氣,廣東人最利害。那班洋行買辦,他們向來都是羨慕外國人的,無論甚麼,都說是外國人好,甚至於外國人放個屁也是香的。說起中國來,是沒有一樣好的,甚至連孔夫子也是個迂儒。他也懂得八股不是槍炮,不能仗著他強國的,卻不知怎麼,見了這班新翰林,又那樣崇敬起來,轉彎托人去認識他,送錢把他用,請他吃,請他喝,設法同他換帖,不過為的是求他寫兩個字。」我道:「求他寫字,何必要換帖呢?」繼之道:「換了帖,他寫起上下款來,便是如兄如弟的稱呼,好誇耀於人呢。最奇怪的:這班買辦平日都是一錢如命的,有甚麼窮親戚、窮朋友投靠了他,承他的情,薦在本行做做西崽,賺得幾塊錢一個月,臨了在他帳房裡吃頓飯,他還要按月算飯錢呢。到見了那班新翰林,他就一百二百的濫送。有一位廣東翰林,叫做吳日升,路過上海時,住了幾個月,他走了之後,打掃的人在他牀底下掃出來兩大籮帖子。後來一個姓蔡的,也在上海住了幾時,臨走的時候,多少把兄把弟都送他到船上。他卻把一個箱子扔到黃浦江裡去,對眾人說:『這箱子裡都是諸君的帖,我帶了回去沒處放,不如扔了的乾淨。』弄得那一班把兄把弟,一齊掃興而去。然而過得三年,新翰林又出產了,又到上海來了,他們把前事卻又忘了。你道奇怪不奇怪!
  我道:「原來點了翰林可以打一個大把勢,無怪那些人下死勁的去用功了。可惜我不是廣東人,我若是廣東人,我一定用功去點個翰林,打個把勢。」繼之笑道:「不是廣東人何嘗不能打把勢。還有一種靠著翰林,週遊各省去打把勢的呢。我還告訴你一個笑話:有一個廣東姓梁的翰林,那時還是何小宋做閩浙總督,姓梁的是何小宋的晚輩親戚,他仗著這個靠山,就跑到福州去打把勢。他是制臺的親戚,自然大家都送錢給他了。有一位福建糧道姓謝,便送了他十兩銀子。誰知他老先生嫌少了,當時雖受了下來,他卻換了一個封筒的簽子,寫了『代茶』兩個字,旁邊注上一行小字,寫的是:『翰林院編修梁某,借糧道庫內贏餘代賞。』叫人送給糧道衙門門房。門房接著了,不敢隱瞞,便拿上去回了那位謝觀察。那位謝觀察笑了一笑,收了回來,便傳伺候,即刻去見制臺,把這封套銀子請制臺看了,還請制臺的示,應該送多少。何小宋大怒,即刻把他叫了來一頓大罵,逼著他親到糧道衙門請罪;又逼著他把滿城文武所送的禮都一一退了,不許留下一份。不然,你單退了糧道的,別人的不退,是甚麼意思。他受了一場沒趣,整整的哭了一夜。明日只得到糧道那邊去謝罪,又把所收的禮,一一的都退了,悄悄的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道:「這件事自然是有的,然而內中恐怕有不實不盡之處。」繼之道:「怎麼不實不盡?」我道:「他整整的哭了一夜,是他一個人的事,有誰見來?這不是和那作小說的一般,故意裝點出來的麼?」繼之道:「那時候他就住在總督衙門裡,他哭的時候,還有兩個師爺在旁邊勸著他呢,不然人家怎麼會知道。你原來疑心這個。
  我道:「這個人就太沒有骨氣了!退了禮,不過少用幾兩銀子罷了,便是謝罪一層,也是他自取其辱,何必哭呢?」繼之道:「你說他沒有骨氣麼?他可曾經上折子參過李中堂。誰知非但參不動他,自己倒把一個翰林幹掉了。折子上去,皇上怒了,說他末學新進,妄議大臣,交部議處,部議得降五極調用。」我道:「編修降了五級,是個什麼東西?」繼之道:「那裡還有甚麼東西!這明明是部裡拿他開心罷了。」我屈著指頭算道:「降級是降正不降從的,降一級便是八品,兩級九品,三級未入流,四級就是個平民。還有一級呢?哦,有了!平民之下,還有娼、優、隸、卒四種人,也算他四級。他那第五級剛剛降到娼上,是個婊子了。」繼之道:「沒有男婊子的。」我道:「那麼就是個王八。」繼之道:「你說他王八,他卻自以為榮耀得很呢,把這『降五級調用』的字樣做了銜牌,豎在門口呢。」我道:「這有甚麼趣味?」繼之道:「有甚麼趣味呢,不過故作偃蹇,鬧他那狂士派頭罷了。其實他又不是真能狂的。他得了處分回家鄉去,那些親戚朋友有來慰問他的,他便哭了,說這件事不是他的本意,李中堂那種闊佬,巴結他也來不及,那裡敢參他。只因住在廣州會館,那會館裡住著有狐仙,長班不曾知照他,他無意中把狐仙得罪了,那狐仙便迷惘了他,不知怎樣幹出來的。」我道:「這個人倒善哭。
  我因為繼之說起「狂士」兩個字,想起王伯述的一番話,遂逐一告訴了他。繼之道:「他是你的令親麼?我雖不認得他,卻也知道這個人,料不到倒是一位有心人呢。」我道:「大哥怎麼知道他呢?」繼之道:「他前年在上海打過一回官司,很奇怪的,是我一個朋友經手審問,所以知道詳細,又因為他太健訟了,所以把這件案當新聞記著。後來那朋友到了南京,我們談天就談起來。我的朋友姓竇,那時上海縣姓陸。你那位令親有三千兩的款子,存在莊上。也不是存的,是在京裡匯出來,已經照過票,不過暫時沒有拿去。誰知這一家錢莊恰在這一兩天內倒閉了,於是各債戶都告起來,他自然也告了。他告時,卻把一個知府藏起來,只當一個平民。上海縣斷了個七成還帳。大家都具了結領了,他也具結領了。人家領去了沒事;他領了去,卻到松江府上控,告的是上海縣意存偏袒。府裡自然仍發到縣裡來再問。這回上海縣不曾親審,就是我那朋友姓竇的審的。官問他:『你為甚告上海縣意存偏袒?怎麼叫做偏袒?』他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可見得不中之謂偏了。』問:『何以見得不中?』他道:『若要中時,便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交給他三千銀子,為甚麼只斷他還我二千一呢?』問道:『你既然不服,為甚又具結領去?』他道:『我本來不願領,因為我所有的就是這一筆銀子,我若不領出來,客店裡、飯店裡欠下的錢沒得還,不還他們就要打我,只得先領了來開發他們。』問道:『你既領了,為甚又上控?』他道:『斷得不公,自然上控。』官只得問被告怎樣。被告加了個八成。官再問他。他道:『就是加一成也好,我也領的;只是領了之後,怨不得我再上控。』官倒鬧得沒法,判了個交差理楚,卒之被他收了個十足。差人要向他討點好處,他倒滿口應承,卻伸手拉了差人,要去當官面給,嚇得那差人縮手不迭。後來打聽了,才知道他是個開缺的大同府,從前就在上海公堂上,開過頑笑的。
  正是:不怕狼官兼虎吏,卻來談笑會官司。不知王伯述從前又在上海公堂上開過甚麼頑笑,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五回 引書義破除迷信 較資財釁起家庭

  我聽說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開過一回頑笑,便急急的追問。繼之道:「他放了大同府時,往山西到任,路過上海,住在客棧裡。一天鄰近地方失火。他便忙著搬東西,匆忙之間,和一個棧裡的伙計拌起嘴來,那伙計拉了他一把辮子。後來火熄了,客棧並沒有波累著。他便頂了那知府的官銜,到會審公堂去告那伙計。問官見是極細微的事,便判那伙計罰洋兩元充公。他聽了這種判法,便在身邊掏出兩塊錢,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爺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請大老爺下來,也叫他拉一拉辮子,我代他出了罰款。』那問官出其不意的被他這麼一頂,倒沒了主意,反問他要怎麼辦。他道:『這一座法堂,權不自我操,怎麼問起我來!』問官沒了法,便把那伙計送縣,叫上海縣去辦。卻寫一封信知照上海縣,說明原告的出身來歷,又是怎麼個刁鑽古怪。上海縣得了信,便到客棧去拜訪他,問他要怎樣辦法。他道:『我並非要十分難為他,不過看見新衙門判得太輕描淡寫了,有意和他作難;誰知他是個膿包,這一點他就擔不起了。隨便怎樣辦一辦就是了。』上海縣回去,就打了那伙計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棧門口,示了幾天眾,這才罷了。他是你令親,怎樣這些事都不知道?」我道:「從前我並不出門,這門姻親遠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從前說過,我還不知道呢。這個人在公堂上又能掉文,又能取笑,真是從容不迫。」繼之道:「掉文一層,還許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這馬上拿出兩塊錢來,叫他也下來受辱,這個倒是虧他的急智。」我又把他在山西的一段故事,告訴了繼之。
  此時夜色已深,安排歇息。過了幾天,伯父那邊定了開弔、出殯的日子,又租定了殯房,趕著年內辦事。又請了母親去照應裡面事情。到了日子,我便去招呼了兩天。繼之這邊,又要寫多少的拜年信,家裡又忙著要過年,因此忙了些時。到了新年上,方才空點,繼之老太太又起了忙頭,要請春酒;請了不算,還叫繼之夫人又做東請了一回,又要叫繼之再請;我母親、嬸娘,也分著請過。老太太又提起乾娘、乾兒子的事情,說去年白說了這句話,因為事情忙,沒有辦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擇日辦起來了。於是辦這件事又忙了兩天,已是過了元宵,我便到關上去。此時家中人多了,熱鬧起來,不必十分照應,我便在關上盤桓幾天。
  一天晚上,有兩個同事,約著扶乩。這天繼之進城去了,我便約了述農,看他們鬼混。只見他們香花燈燭的供起來,在那裡叩頭膜拜;拜罷,又在那裡書符念咒。鬼混已畢,便一人一面的用指頭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動起來,卻只在乩盤內畫大圈子,鬧了半夜,不曾寫出一個字來。我便拉了述農回房,議論這件事。我道:「這都是虛無縹緲的事,那裡有甚麼神仙鬼怪!我卻向來不信這些。還有一說,最可笑的,說甚麼『信則有,不信則無』。照這樣說起來,那鬼神的有無,是憑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兩個同在這屋裡,這屋裡還是有鬼神呢,還是沒鬼神呢?」述農道:「這個我看將來必有一個絕世聰明的人,去考求出來的。這件事我是不敢斷定,因為我看見了幾件希奇古怪的事。那年我在福建,幾個同事也歡喜頑這個,差不多天天晚上弄。請了仙來,卻同作詩唱和的,從來不談禍福。」我道:「這個我也會。不信,我到外面扶起來,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寫,我還成了個仙呢。」述農道:「這倒不盡然。那回扶乩的兩個人,一個是做買賣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一的打算盤,那裡會作詩;一個是秀才,卻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韻詩來,連平仄都鬧不明白的。」我道:「那麼他那裡能進學?」述農道:「他到了考場時,是請人槍替做的,他卻情願代人家作兩股去換。你想這麼個人,那裡能作古、近體詩呢。並且作出來很有些好句子,內中也有不通的,他們都抄起來,訂成本子。我看見有兩首很好,也抄了下來。」我道:「抄的是甚麼詩,可否給我看看?」述農道:「抄的是《簾鉤》詩,我只謄在一張紙上,不知道可還找得出來。」說罷,取過護書,找了一遍沒有;又開了書櫥,另取出一個護書來,卻撿著了,交給我看。只見題目是「簾鉤」二字,那詩是:
    銀蒜雙垂碧戶中,櫻桃花下約簾櫳。樓東乙字初三月,亭北丁當廿四風。翡翠倒含春水綠,珊瑚返掛夕陽紅。雙雙燕子驚飛處,鸚鵡無言倚玉籠。
    綠楊深處最關情,十二紅樓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約,殢人消息久無聲。帶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紗放午晴。卻是太真含笑入,釵光鬢影可憐生。
    丫叉扶上碧樓闌,押住爐煙玳瑁斑。四面有聲珠落索,一拳無力玉彎環。攀來桃竹招紅袖,罥去楊花上翠環。記得昨宵踏歌處,有人連臂唱刀鐶。
    曲瓊猶記楚人詞,落日偏宜子美詩。一樣書空摹蠆尾,三分月影卻蛾眉。玲瓏腕弱嬌無力,宛轉繩輕風不知。玉鳳半垂釵半墮,簪花人去未移時。
  我看了便道:「這幾首詩好像在哪裡見過的。」述農道:「奇怪!人人見了都說是好像見過的,就是我當時見了,也是好像見過的,卻只說不出在哪裡見過。有人說在甚麼專集上,有人說有《隨園詩話》上。我想《隨園詩話》是人人都看見過的,不過看了就忘了罷了。這幾首詩也許是在那上頭,然而誰有這些閒工夫,為了他再去把《隨園詩話》念一遍呢。」我一面聽說,一面取過一張紙來,把這四首詩抄了,放在衣袋裡。述農也把原搞收好。
  我道:「像這種當個頑意兒,不必問他真的假的,倒也無傷大雅。至於那一種妄談禍福的,就要不得。」述農道:「那談禍福的還好,還有一種開藥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前年我在上海賦閒時,就親眼看見一回壞事的。一個甚麼洋行的買辦,他的一位小姐得了個乾血癆的毛病,總醫不好。女眷們信了神佛,便到一家甚麼『報恩堂』去扶乩,求仙方。外頭傳說得那報恩堂的乩壇,不知有多少靈驗;及至求出來,卻寫著『大紅柿子,日食三枚,其病自愈』云云。女眷們信了,就照方給他吃。吃了三天之後,果然好了。」我道:「奇了!怎麼真是吃得好的呢?」述農道:「氣也沒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永遠不要再受癆病的苦了,豈不是好了麼!然而也有靈的很奇怪的。我有一個朋友叫倪子枚,是行醫的,他家裡設了個呂仙的乩壇。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的兄弟子翼在那裡。我要等子枚說話,便在那裡和子翼談天。忽然來了一個鄉下人,要請子枚看病,說是他的弟媳婦肚子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子翼便道:『不如同你扶乩,求個仙方罷。』那鄉下人沒法,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來,寫的是:『病雖危,莫著急;生化湯,加料吃。』便對那鄉下人道:『說加料吃,你就撮兩服罷。那生化湯是藥店裡懂得的。』鄉下人去了。我便問這扶乩靈麼。子翼道:『其實這個東西並不是自己會動,原是人去動他的,然而往往靈驗得非常,大約是因人而靈的。我看見他那個慌張樣子,說弟婦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麼利害,或者是作動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給他開了個生化湯。』我聽了,正在心中暗暗怪他荒唐。恰好子枚回來,見爐上有香,便道:『扶乩來著麼?』子翼道:『方才張老五來請你看病,說他的弟婦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乩,寫了兩服生化湯。』子枚大驚道:『怎麼開起生化湯來?』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那麼利害,怕不是生產,這正是對症發藥呢。』子翼跌足道:『該死,該死!他兄弟張老六出門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婦拿甚麼去生產!』子翼呆了一呆道:『也許他是血痛,生化湯未嘗不對。』子枚道:『近來外面鬧絞腸痧鬧得利害呢,你倒是給他點痧藥也罷了。』說過這話,我們便談我們的事。談完了,我剛起來要走,只見方才那鄉下人怒氣沖天,滿頭大汗的跑了來,一屁股坐下,便在那裡喘氣。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闖了禍了,且聽他說甚麼。只見他喘定了,才說道:『真真氣煞人!今天那賤人忽然嚷起肚子痛來,嚷了個神嚎鬼哭,我見他這樣辛苦,便來請先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和我扶了乩,開了個甚麼生化湯來。我忙著去撮了兩服,趕到家裡,一氣一個死,原來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趕我到了家時,他的私孩子已經下地了!』這才大家稱奇道怪起來。照這一件事看起來,又怎麼說他全是沒有的呢。」我的心裡本來是全然不信的,被述農這一說,倒鬧得半疑半信起來。
  當下夜色已深,各各安歇。次日繼之出來,我便進城去。回到家時,卻不見了我母親,問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我吃驚便問:「怎麼想著去的?」嬸娘道:「也不知他怎麼想著去的,忽然一聲說要去,馬上就叫打轎子。」我聽了好不放心,便要趕去。姊姊道:「你不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關上,你不去也斷不怪你。這回去,不定是算賬,大家總沒有好氣,你此刻趕了去,不免兩個人都要拿你出氣。」我問:「幾時去的?」姊姊道:「才去了一會。等一等再不來時,我代你請伯娘回來。
  我只得答應了,到繼之這邊上房去走了一遍。
  此時乾娘、大嫂子、乾兒子、叔叔的,叫得分外親熱。坐了一會,回到自己家去,把那四首詩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便問:「那裡來的?這倒像是閨閣詩。」我道:「不要褻瀆了他,這是神仙作的呢。」姊姊又問:「端的那裡來的?」我就把扶乩的話說了一遍。姊姊又把那詩看了再看,道:「這是神仙作的,也說不定。」我道:「姊姊真是奇人說奇話,怎麼看得出來呢?」妹道道:「這並不奇。你看這四首詩,錬字鍊句及那對仗,看著雖像是小品,然而非真正作手作不出來。但是講究詠物詩,不重在描摹,卻重在寄托。是一位詩人,他作了四首之多,內中必有幾聯寫他的寄托的,他這個卻是絕無寄托,或者仙人萬慮皆空,所以用不著寄托。所以我說是仙人作的,也說不定。
  我不覺歎了一口氣。姊姊道:「好端端的為甚麼歎氣?」我道:「我歎婦人女子,任憑怎麼聰明才幹,總離不了『信鬼神』三個字。天下那裡有許多神仙!」姊姊笑道:「我說我信鬼神,可見你是不信的了。我問你一句,你為甚麼不信?」我道:「這是沒有的東西,我所以不信。」姊姊道:「怎見得沒有?也要還一個沒有的憑據出來。」我道:「只我不曾看見過,我便知道一定是沒有的。」姊姊道:「你這個又是中了宋儒之毒,甚麼『六合之外,存而勿論』,凡自己眼睛看不見的,都說是沒有的。天上有個玉皇大帝,你是不曾看見過的,你說沒有;北京有個皇帝,你也沒有見過,你也說是沒有的麼?」我道:「這麼說,姊姊是說有的了?」姊姊道:「惟其我有了那沒有的憑據,才敢考你。」我連忙問:「憑據在那裡?」姊姊道:「我問你一句書,『先王以神道設教』,怎麼解?」我想了一想道:「先王也信他,我們可以不必談了。」姊姊道:「是不是呢,這樣粗心的人還讀書麼!這句書重在一個『設』字,本來沒有的,比方出來,就叫做設。猶如我此刻沒有死,要比方我死了,行起文來,便是『設我死』,或是『我設死』,人家見了,就明知我沒有死了。所以神道本來是沒有的,先王因為那些愚民有時非王法所能及,並且王法只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所以先王設出一個神道來,教化愚民。我每想到這裡就覺得好笑,古人不過閒閒的撒了一個謊,天下後世多少聰明絕頂之人,一齊都叫他瞞住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呢。我再問你這個『如』字怎麼解?」我道:「如,似也,就是俗話的『像』字,如何不會解?」姊姊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兩句,你解解看。」我想了一想,笑道:「又像在,又像神在,可見得都不在,這也是沒有的憑據了。」姊姊道:「既然沒有,為甚麼孔子還祭呢?兩個『祭』字,為甚麼不解?」我道:「這就是神道設教的意思了,難道還不懂麼。」姊姊道:「又錯了!兩個『祭』字是兩個講法:上一個『祭』字是祭祖宗,是追遠的意思;鬼神可以沒有,祖宗不可沒有,雖然死了一樣是沒有的,但念我身之所自來,不敢或忘,祖宗雖沒了,然而孝子慈孫,追遠起來,便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下一個『祭』字是祭神,那才是神道設教的意思呢。」我不禁點頭道:「我也不敢多說了,明日我送一份門生帖子來拜先生罷。」姊姊道:「甚麼先生門生!我這個又是誰教的,還不是自己體會出來。大凡讀書,總要體會出古人的意思,方不負了古人作書的一番苦心。
  講到這裡,姊姊忽然看了看表,道:「到時候了,叫他們打轎子罷。」我驚問甚事,姊姊道:「我直對你說罷:伯娘是到那邊算帳去的,我死活勸不住,因約了到了這個時候不回來我便去,倘使有甚爭執,也好解勸解勸。談談不覺過了時候了,此刻不知怎樣鬧呢。」我道:「還是我去罷。」姊姊道:「使不得!你去白討氣受。伯娘也說過,你回來了,也不叫你去。」說罷,匆匆打轎去了。
  正是:要憑三寸蓮花舌,去勸爭多論寡人。不知此去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六回 乾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當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轎去了。忽報關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時,原來是帳房裡的同事多子明。到客堂裡坐下,子明道:「今日送一筆款到莊上去,還要算結去年的帳。天氣不早了,恐怕多耽擱了,來不及出城,所以我先來知照一聲,倘來不及出城,便到這裡寄宿。」我道:「謹當掃榻恭候。」子明道:「何以忽然這麼客氣?」大家笑了一笑。子明便先到莊上去了。
  等了一會,母親和姊姊回來了。只見母親面帶怒容。我正要上前相問,姊姊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不開口。只見母親一言不發的坐著,又沒有說話好去勸解。想了一會,仍退到繼之這邊,進了上房,對繼之夫人道:「家母到家伯那邊去了一次回來,好像發了氣,我又不敢勸,求大嫂子代我去勸勸如何?」繼之夫人聽說,立起來道:「好端端的發甚麼氣呢?」說著就走。忽然又站著道:「沒頭沒腦的怎麼勸法呀!」低了頭一會兒,再走到裡間,請了老太太同去。我道:「怎麼驚動了乾娘?」繼之夫人忙對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著走。繼之夫人道:「你到書房去憩憩罷!」我就到書房裡看了一回書。憩了好一會,聽得房外有腳步聲音,便問:「那個?」外面答道:「是我。」這是春蘭的聲音。我便叫他進來,問作甚麼。春蘭道:「吳老太太叫把晚飯開到我們那邊去吃。」我問:「此刻老太太做甚麼?」春蘭道:「打牌呢。」我便走過去看看,只見四個人圍著打牌,姊姊在旁觀局;母親臉上的怒氣,已是沒有了。
  姊姊見了我,便走到母親房裡去,我也跟了進來。姊姊道:「乾娘、大嫂子,是你請了來的麼?」我道:「姊姊怎麼知道?」姊姊道:「不然那裡有這麼巧?並且大嫂子向來是莊重的,今天走進來,便大說大笑,又倒在伯娘懷裡,撒嬌撒癡的要打牌。這會又說不過去吃飯了,要搬過來一起吃,還說今天這牌要打到天亮呢。」我道:「這可來不得!何況大嫂子身體又不好。」姊姊道:「說說罷了,這麼冷的天氣,誰高興鬧一夜!」我道:「姊姊到那邊去,到底看見鬧的怎麼樣?」姊姊道:「我也不知道。我到那裡,已經鬧完了。一個在那裡哭,一個在那裡嚇眉唬眼的。我勸住了哭,便拉著回來。臨走時,伯父說了一句話道:『總而言之,我不曾提挈姪兒子升官發財,是我的錯處。』」我道:「這個奇了,那裡鬧出這麼一句蠻話來?」姊姊道:「我那裡得知。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問起這件事,只等我便中探討出來告訴你,也是一樣的。」說話之間,外面的牌已收了,點上燈,開上飯,大家圍坐吃飯。繼之夫人仍是說說笑笑的。吃過了飯,大家散坐。
  忽見一個老媽子,抱了一個南瓜進來。原來是繼之那邊用的人,過了新年,便請假回去了幾天,此刻回來,從鄉下帶了幾個南瓜來送與主人,也送我這邊一個。母親便道:「生受你的,多謝了!但是大正月裡,怎麼就有了這個?」繼之夫人道:「這還是去年藏到此刻的呢。見了他,倒想起一個笑話來:有一個鄉下姑娘,嫁到城裡去,生了個兒子,已經七八歲了。一天,那鄉下姑娘帶了兒子,回娘家去住了幾天。及至回到夫家,有人問那孩子:『你到外婆家去,吃些甚麼?』孩子道:『外婆家好得很,吃菜當飯的。』你道甚麼叫『吃菜當飯』?原來鄉下人苦得很,種出稻子都賣了,自己只吃些雜糧。這回幾天,正在那裡吃南瓜,那孩子便鬧了個吃菜當飯。」說的眾人笑了。
  他又道:「還有一個城裡姑娘,嫁到鄉下去,也生下一個兒子,四五歲了。一天,男人們在田裡擡了一個南瓜回來。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來。婆婆便叫媳婦煮了吃。那媳婦本來是個城裡姑娘,從來不曾煮過;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個整瓜,也不削皮,也不切開,就那麼煮熟了。婆婆看見了也沒法,只得大家圍著那大瓜來吃。」說到這裡,眾人已經笑了。他又道:「還沒有說完呢。吃了一會,忽然那四五歲的孩子不見了,婆婆便吃了一驚,說:『好好同在這裡吃瓜的,怎麼就丟了?』滿屋子一找,都沒有。那婆婆便提著名兒叫起來。忽聽得瓜的裡面答應道:『奶奶呀,我在這裡磕瓜子呢。』原來他把瓜吃了一個窟窿,扒到瓜瓤裡面去了。」說的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老太太道:「媳婦今天為甚這等快活起來?引得我們大家也笑笑。我見你向來都是沉默寡言的,難得今天這樣,你只常常如此便好。」繼之夫人道:「這個只可偶一為之,代老人家解個悶兒;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規矩麼!」老太太道:「哦!原來你為了這個。你須知我最恨的是規矩。一家人只要大節目上不錯就是了,餘下來便要大家說說笑笑,才是天倫之樂呢。處處立起規矩來,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麼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繼之小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抱一抱。問他時,他說《禮經》上說的:『君子抱孫不抱子。』我便駁他:『莫說是幾千年前古人說的話,就是當今皇帝降的聖旨,他說了這句話,我也要駁他。他這個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照這樣辦起來,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汨滅了麼!』這樣說了,他才抱了兩回。等得繼之長到了十二三歲,他卻又擺起老子的架子來了,見了他總是正顏厲色的。我同他本來在那裡說著笑著的,兒子來了,他登時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起來。同兒子說起活來,總是呼來喝去的,見一回教訓一回。兒子見了他,就和一根木頭似的,挺著腰站著,除了一個『是』字,沒有回他老子的話。你想這種規矩怎麼能受?後來也被我勸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兒子說說笑笑。」我道:「這個脾氣,虧乾娘有本事勸得過來。」老太太道:「他的理沒有我長,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說為人子者,要色笑承歡。我只問他:『你見了兒子,便擺出那副閻王老子的面目來;他見了你,就同見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罵他沒規矩,那倒變了色笑逢怒了,那裡是承歡呢?古人斑衣戲彩,你想四個字當中,就著了一個戲字;倘照你的規矩,雖斑衣而不能戲,那只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許動,那不成了廟裡的菩薩了麼?』」說的眾人都笑了。老太太又道:「男子們只要在那大庭廣眾之中,不要越了規矩就是了。回到家來,仍然是這般,怎麼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這臭規矩磨滅盡了麼?何況我們女子,婆媳、妯娌、姑嫂團在一處,第一件要緊的是和氣,其次就要大家取樂了。有了大事,當了生客,難道也叫你們這般麼!」姊姊道:「乾娘說的是和氣,我看和氣兩個字最難得。這個肯和,那個不肯和,也是沒法的事。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氣的十居八九。像我們這兩家人家,真是十中無一二的呢。」老太太道:「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過,能把道理解說給他聽了,自然就好了。
  姊姊道:「我也曾細細的考究過來,不懂道理,固然不錯,然而還是第二層,還有第一層的講究在裡頭。大抵家庭不睦,總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我才敢說這句話:人家聽說婆媳不睦,總要派媳婦的不是。據我看來,媳婦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總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個做婆婆的,年輕時也做過媳婦來,做媳婦的時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氣,罵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等到自己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他就想這是我出頭之日了,把自己從前所受的,一一拿出來向媳婦頭上施展。說起來,他還說是應該如此的,我當日也曾受過婆婆氣來。你想叫那媳婦怎樣受?哪裡還講甚麼和氣?他那媳婦呢,將來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的家庭,永遠不會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來,一齊都讀起書來,大家都明了理,這才有得可望呢。我常說過一句笑話: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說是不睦,只當他是報仇,不過報非其人,受在上代,報在下代罷了。
  我笑道:「姊姊的婆婆,有報仇沒有?」姊姊道:「我的婆婆,我起先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到這裡來,見了乾娘,恰是一對。自從我寡了,他天天總對我哭兩三次,卻並不是哭兒子,哭的是我,只說怪賢德的媳婦,年紀又輕,怎麼就叫他做了寡婦。其實我這麼個人,少點過處就了不得了,哪裡配稱到『賢德』兩個字!若是那個報仇的婆婆,一個寡媳婦,哪裡肯放他常回娘家,還跟著你跑幾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裡,做一個出氣的傢伙麼!」我道:「這報仇之說,不獨是女子,男子也是這樣。我聽見大哥說,凡是做官的,上衙門碰了上司釘子,回家去卻罵底下人出氣呢。」姊姊道:「我這個不過是通論,大約是這樣的居多罷了,怎麼加得上『凡是』兩個字,去一網打盡!
  說到這裡,繼之的家人來回說:「關上的多師爺又來了,在客堂裡坐著。」我取表一看,已經亥正了。暗想何以此刻才來,一面對姊姊道:「這個你明日問大哥去,不是我要一網打盡的。」說著出來,會了子明,讓到書房裡坐。子明道:「還沒睡麼?」我道:「早呢。你在哪裡吃的晚飯?」子明道:「飯是在莊上吃的。倒是弄擰了一筆帳,算到此刻還沒有鬧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出城去查總冊子。」我道:「何必那麼早呢?」子明道:「還有別的事呢。」我道:「那麼早點睡罷,時候不早了。」子明道:「你請便罷。我有個毛病,有了事在心上,要一夜睡不著的。我打算看幾篇書,就過了這一夜了。」我道:「那麼我們談一夜好麼?」子明道:「你又何必客氣呢,只管請睡罷。」我道:「此刻我還不睡,我和你談到要睡時,自去睡便了。我和繼之談天,往往談到十二點、一點,不足為奇的。」子明笑道:「我也聽繼之、述農都說你歡喜嬲人家說新聞故事。」我道:「你倘是有新聞故事和我說,我就陪你談兩三夜都可以。」子明道:「哪裡有許多好談!」我道:「你先請坐,我去去再來。」說罷,走到我那邊去,只見老太太們已經散了,大家也安排睡覺。便對姊姊道:「我們家可有乾點心,弄點出去,有個同事來了,說有事睡不著,在那裡談天,恐怕半夜裡要飯呢。」姊姊道:「有。你去陪客罷,就送出來。
  我便回到書房,扯七扯八的和子明談起來,偶然說起我初出門時,遇見那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那個人來。子明道:「區區一個候補縣,有甚麼希奇!還有做賊的現任臬臺呢。」我道:「是那個臬臺?幾時的事?」子明道:「事情是好多年了,只怕還是初平『長髮軍』時的事呢。你信星命不信?」我道:「奇了,怎麼憑空岔著問我這麼一句?」子明道:「這件事因談星命而起,所以問你。」我道:「你只管談,不必問我信不信。」子明道:「這個人本來是一個飛簷走壁的賊。有一天,不知哪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說是靈得很,他也去算。那先生把他八字排起來,開口便說:『你是個賊。』他倒吃了一驚,問:『怎樣見得?』那先生道:『我只據書論命。但你雖然是個賊,可也還官星高照,你若走了仕路,可以做到方面大員。只是你要記著我一句話:做官到了三品時,就要急流勇退,不然就有大禍臨頭。』他聽了那先生的話,便去偷了一筆錢,捐上一個大八成知縣,一樣的到省當差,然而他還是偷。等到補了缺,他還是偷。只怕他去偷了治下的錢,人家來告了,他還比差捉賊呢。可憐那差役倒是被賊比了,你說不是笑話麼!那時正是有軍務的時候,連捐帶保的,升官格外快。等到他升了道臺時,他的三個兒子,已經有兩個捐了道員、知府出身去了。那捐款無非是偷來的。後來居然放了安徽臬臺。到任之後,又想代第三的兒子捐道員了。只是還短三千銀子,要去偷呢。安慶雖是個省城,然而兵燹之後,元氣未復,哪裡有個富戶,有現成的三千銀子給他偷呢。他忽然想著一處好地方,當夜便到藩庫裡偷了一千兩。到得明天,庫吏知道了,立刻回了藩臺,傳了懷寧縣,要立刻查辦。懷寧縣便傳了通班捕役,嚴飭查拿。誰知這一天沒有查著,這一夜藩庫裡又失了一千銀子。藩臺大怒,又傳了首縣去,立限嚴比。首縣回到衙門,正要比差,內中一個老捕役稟道:『請老爺再寬一天的限,今夜小人就可以拿到這賊。』知縣道:『莫非你已經知道他蹤跡了麼?』捕役道:『蹤跡雖然不知,但是這賊前夜偷了,昨夜再偷,一定還在城內。這小小的安慶城,盡今天一天一夜,總要查著了。』官便准了一天限。誰知這老捕役對官說的是假話,他那裡去滿城查起來,他只料定他今夜一定再來偷的。到了夜靜時,他便先到藩庫左近的房子上伏定了。到了三更時,果然見一個賊,飛簷走壁而來,到藩庫裡去了。捕役且不驚動他,連忙跑在他的來路上伏著。不一會,見他來了,捕役伏在暗處,對準他臉部,『颼』的飛一片碎瓦過來。他低頭一躲,恰中在額角上,仍是如飛而去。捕役趕來,忽見他在一所高大房子上,跳了下去。捕役正要跟著下去時,低頭一看,吃了一驚。
  正是:正欲投身探賊窟,誰知足下是官衙。不知那捕役驚的甚麼,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七回 管神機營王爺撤差 升鎮國公小的交運

  「那老捕役往下一看,賊不見了,那房子卻是臬臺衙門,不免吃了一驚,不敢跟下去,只得回來。等到了散更時,天還沒亮,他就請了本官出來回了,把昨夜的事,如此這般的都告訴了。又說道:『此刻知道了賊在臬署。老爺馬上去上衙門,請臬臺大人把闔署一查,只要額上受了傷的,就是個賊,他昨夜還偷了銀子。老爺此刻不要等藩臺傳,先要到藩臺那裡去回明了,可見得我們辦公未嘗怠慢。』知縣聽得有理,便連忙梳洗了,先上藩臺衙門去,藩臺正在那裡發怒呢。知縣見了,便把老捕役的話說了一遍。藩臺道:『法司衙門裡面藏著賊,還了得麼!趕緊去要了來!』知縣便忙到了臬署。只見自己衙門裡的通班捕役,都升布在臬署左右,要想等有打傷額角的出來捉他呢。知縣上了官廳,號房拿了手版上去,一會下來,說:『大人頭風發作,不能見客,擋駕!』知縣只得仍回藩署裡去,回明藩臺。藩臺怒不可遏,便親自去拜臬臺。知縣嚇得不敢回署,只管等著。等了好一會,藩臺回來了,也是見不著。便叫知縣把那老捕役傳了來,問了幾句話,便上院去,叫知縣帶著捕役跟了來。到得撫院,見了撫臺,把上項事回了一遍。撫臺大怒,叫旗牌官快快傳臬司去,說無論甚麼病,必要來一次,不然,本部院便要親到臬署查辦事件了。幾句話到了臬署,闔署之人,都驚疑不定。那臬臺沒法,只得打轎上院去。到得那裡時,只見藩臺以下,首道、首府、首縣,都在那裡,還有保甲局總辦、委員,黑壓壓的擠滿一花廳。眾官見他來,都起立相迎。只見他頭上紮了一條黑帕,說是頭風痛得利害,紮上了稍為好些。眾官都信以為實。撫臺便告訴了以上一節,他便答應了馬上回去就查。只見那老捕役脫了大帽,跑上來對著臬臺請了個安道:『大人的頭風病,小人可以醫得。』臬臺道:『莫非是個偏方?』捕役道:『是一個家傳的秘方。只求大人把帕子去了,小人看看頭部,方好下藥。』臬臺聽了,顏色大變,勉強道:『這個帕子去不得的,去了痛得利害。』捕役道:『只求大人開恩,可憐小人受本官比責的夠了!』臬檯面無人色的說道:『你說些甚麼,我不懂呀!』當下眾官聽見他二人一問一答,都面面相覷。那捕役一回身,又對首縣跪下稟道:『小人該死!昨夜飛瓦打傷的,正是臬憲大人!』首縣正要喝他胡說,那臬臺早倉皇失措的道:『你……你……你可是瘋了!』說著也不顧失禮,立起來便想踢他。當時首道坐在他下手,便攔住道:『大人貴恙未痊,不宜動怒。』那位藩臺見了這副情形,也著實疑心。撫臺只是呆呆的看著,在那裡納悶。捕役又過來對他說道:『好歹求大人把昨夜的情形說了,好脫了小人干係;不然,眾位大人在這裡,莫怪小人無禮!』臬臺又驚,又慌,又怒道:『你敢無禮!』捕役走近一步道:『小人要脫干係,說不得無禮也要做一次!』說時便要動手。眾官一齊喝住。首縣見他這般鹵莽,更是手足無措,連連喝他,卻只喝不住。捕役回身對撫臺跪下道:『求大人請臬臺大人升一升冠,露一露頭部,倘沒有受傷痕跡,小人死而無怨。』此時藩臺也有九分信是臬臺做的了。失了庫款,責罰非輕,不如試他一試。倘使不是的,也不過同寅上失了禮,罪名自有捕役去當;倘果然是他,今日不驗明白,過兩天他把傷痕養好了,豈不是沒了憑據。此時捕役正對撫臺跪著回話,藩臺便站起來對臬臺道:『閣下便升一升冠,把帕子去了,好治他個誣攀大員的重罪!』臬臺正待支吾,撫臺已吩咐家人,代臬憲大人升冠。一個家人走了過來,嘴裡說:『請大人升冠!』卻不動手。此時官廳上亂烘烘的,鬧了個不成體統。捕役便乘亂溜到臬臺背後,把他的大帽子往前一掀,早掉了,乘勢把那黑帕一扯,扯了下來。臬臺不知是誰,忙回過頭來看,恰好把那額上所受一寸來長的傷痕,送到捕役眼裡。捕役揚起了黑帕,走到當中,朝上跪下,高聲稟道:『盜藩庫銀子的真賊已在這裡,求列位大人老爺作主!』一時撫臺怒了,藩臺樂了,首道、首府驚的呆了,首縣卻一時慌的沒了主了。那位臬臺卻氣得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嘴裡只說:『罷了!罷了!』一時之間,倒弄得人聲寂然,大家面面相覷。卻是藩臺先開口,請撫臺示下辦法。撫臺便叫傳中軍來,先看管了他。一時之間,中軍到了。那捕役等撫臺吩咐了話,便搶上一步,對中軍稟道:『臬臺大人飛簷走壁的工夫很利害,請大人小心!』那臬臺頓足道:『罷了!不必多說了!待我當堂直供了,你們上了刑具罷!』於是跪下來,把自從算命先生代他算命供起,一直供到昨夜之事,當堂畫了供,便收了府監。撫臺一面拜折參辦。這位臬臺辦了個盡法不必說,兩個兒子的功名也就此送了,還不知得了個甚麼軍流的罪。你說天下事不是無奇不有麼。
  此時已響過三炮許久,我正要到裡面催點心,回頭一看,那點心早已整整的擺了四盤在那裡,還有雞鳴壺燉上一壺熱茶,便讓子明吃點心。兩個對坐下來,子明問道:「近來這城裡面,晚上安靖麼?」我道:「還沒聽見甚麼。你這問,莫非城外有甚麼事?」子明道:「近來外面賊多得很呢。只因和局有了消息,這裡便先把新募的營勇,遣散了兩營。」我道:「要用就募起來,不用就遣散了,也怨不得那些散勇作賊。其實平時營裡的缺額只要補足了,到了要用時,只怕也夠了。」子明道:「哪裡會夠!他倒正想借個題目招募新勇,從中沾些光呢。莫說補足了額,就是溢出額來,也不夠呢。
  我笑道:「不缺已經好了,那裡還有溢額的?」子明道:「你真是少見多怪!外面的營裡都是缺額的,差不多照例只有六成勇額。到了京城的神機營,卻一定溢額的,並且溢的不少,總是溢個加倍。」我詫道:「那麼這糧餉怎樣呢?」子明笑道:「糧餉卻沒有領溢的。但是神機營每出起隊子來,是五百人一營的,他卻足足有一千人,比方這五百名是槍隊,也是一千桿槍,」我道:「怎麼軍器也有得多呢?」子明道:「凡是神機營當兵的,都是黃帶子、紅帶子的宗室,他們闊得很呢!每人都用一個家人,出起隊來,各人都帶著家人走,這不是五百成了一千了麼。」我道:「軍器怎麼也加倍呢?」子明道:「每一個家人,都代他老爺帶著一桿鴉片煙槍,合了那五百枝火槍,不成了一千了麼。並且火槍也是家人代拿著,他自己的手裡,不是拿了鵪鶉囊,便是臂了鷹。他們出來,無非是到操場上去操。到了操場時,他們各人先把手裡的鷹安置好了,用一根鐵條兒,或插在樹上,或插在牆上,把鷹站在上頭,然後肯歸隊伍。操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是望著自己的鷹;偶然那鐵條兒插不穩,掉了下來,那怕操到要緊的時候,他也先把火槍撂下,先去把他那鷹弄好了,還代他理好了毛,再歸到隊裡去。你道這種操法奇麼?」我道:「那帶兵的難道就不管?」子明道:「那裡肯管他!帶兵的還不是同他們一個道兒上的人麼。那管理神機營的都是王爺。前年有一位郡王奉旨管理神機營,他便對人家說:『我今天得了這個差使,一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日祖宗入關的時候,神機營兵士臨陣能站在馬鞍上放箭的,此刻鬧得不成樣子了;倘再不整頓,將來不知怎樣了!』旁邊有人勸他說:『不必多事罷,這個是不能整頓的了。』他不信。到差那一天,就點名閱操,揀那十分不像樣的,照營例辦了兩個。這一辦可不得了,不到三天,那王爺便又奉旨撤去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了。你道他們的神通大不大!
  我道:「他們既然是宗室,又是王爺都幹得下來,那麼大的神通,何必還去當兵?」子明道:「當兵還是上等的呢。到了京城裡,有一種化子,手裡拿一根香,跟著車子討錢。」我道:「討錢拿一根香作甚麼?」子明道:「他算是送火給你吃煙的。這種化子,你可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時,他馬上把外面的衣服一撂,裡邊束著的不是紅帶子,便是黃帶子,那就被他訛一個不得了!」我道:「他的帶子何以要束在裡層呢?」子明道:「束在裡層,好叫人家看不見,得罪了他,他才好訛人呀;倘使束在外層,誰也不敢惹他了。其實也可憐得很,他們又不能作買賣,說是說得好聽得很,『天潢貴冑』呢,誰知一點生機都沒有,所以就只能靠著那帶子上的顏色去行詐了。他們詐到沒得好詐的時候,還裝死呢。」我道:「裝死只怕也是為的訛人?」子明道:「他們死了,報到宗人府去,照例有幾兩殯葬銀子。他窮到不得了,又沒有法想的時候,便裝死了,叫老婆、兒子哭喪著臉兒去報。報過之後,宗人府還派委員來看呢。委員來看時,他便直挺挺的躺著,老婆、兒子對他跪著哭。委員見了,自然信以為真,哪個還伸手去摸他,仔細去驗他呢,只望望是有個躺著的就算是了。他領了殯葬銀,登時又活過來。這才是個活僵屍呢。」我道:「他已經騙了這回,等他真正死了的時候,還有得領沒有呢?」子明道:「這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道:「他們雖然定例是不能作買賣,然而私下出來幹點營生,也可以過活,宗人府未必就查著了。」子明道:「這一班都是好吃懶做的人,你叫他幹甚麼營生!只怕趕車是會的,京城裡趕車的車夫裡面,這班人不少;或者當家人也有的。除此之外,這班人只怕幹得來的,只有訛詐討飯了。所以每每有些謠言,說某大人和車夫換帖,某大老和底下人認了乾親家,起先聽見,總以為是糟蹋人的話,誰知竟是真的。他們闊起來也快得很,等他闊了,認識了大人先生,和他往來,自然是少不免的,那些人卻把他從前的事業提出來作個笑話。」我道:「他們怎麼又很闊得快呢?」子明道:「上一科我到京裡去考北闈,住在我舍親宅裡。舍親是個京官,自己養了一輛車,用了一個車夫,有好幾年了,一向倒還相安無事。我到京那幾天,恰好一天舍親要去拜兩個要緊的客,叫套車,卻不見了車夫,遍找沒有,不得已僱了一輛車去拜客。等拜完了客回來,他卻來了,在門口站著。舍親問他一天到哪裡去了。他道:『今兒早起,我們宗人府來傳了去問話,所以去了大半天。』舍親問他問甚麼話。他道:『有一個鎮國公缺出了,應該輪到小的補,所以傳了去問話。』舍親問此刻補定了沒有。他道:『沒有呢,此刻正在想法子。』問他想甚麼法子。他道:『要化幾十兩銀子的使費,才補得上呢。可否求老爺賞借給小的六十兩銀子,去打點個前程,將來自當補報。』說罷,跪下去就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舍親正在沉吟,他又左一個安,右一個安的亂請,嘴裡只說求老爺的恩典。舍親被他纏不過,給了他六十兩銀子。喜歡得他連忙叩了三個響頭,嘴裡說謝老爺的恩典,並求老爺再賞半天的假,舍親道:『既如此,你趕緊去打點罷。』他歡歡喜喜的去了。我還埋怨我舍親太過信他了,那裡有窮到出來當車夫的,平白地會做鎮國公起來。舍親對我說:『這是常有的事。』我還不信呢。到得明天,他又歡歡喜喜的來了說:『一切都打點好了,明天就要謝恩。』並且還帶了一個車夫來,說是他的朋友,『很靠得住的,薦給老爺試用用罷。』舍親收了這車夫,他再是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明天,他車也有了,馬也有了,戴著紅頂子花翎,到四處去拜客。到了舍親門口,他不好意思遞片子進來,就那麼下了車進來了。還對舍親請了個安說:『小的今天是鎮國公了!老爺的恩典,永不敢忘!』你看這不是他們闊得很快麼?」我道:「這麼一個鎮國公,有多少俸銀一年呢?」子明道:「我不甚了了,聽說大約三百多銀子一年。」我笑道:「這個給我們就館的差不多,闊不到哪裡去。」子明道:「你要知道他得了鎮國公,那訛人的手段更大了。他天天跑到西苑門裡去,在廊簷底下站著,專找那些引見的人去嚇唬。那嚇唬不動的,他也沒有法子。他那嚇唬的話,總是說這是甚麼地方,你敢亂跑。倘使被他嚇唬動了,他便說:『你今日幸而遇了我,還不要緊,你謹慎點就是了。』這個人自然感激他,他卻留著神看你是第幾班第幾名,記了你的名字,打聽了你的住處,明天他卻來拜你,向你借錢。」我道:「鎮國公天天要到裡面的麼?」子明道:「何嘗要他們去,不過他們可以去得。他去了時,遇見值年旗王大臣到了,他過去站一個班,只算是他來當差的。」我道:「他們雖是天潢貴冑,卻是出身寒微得很,自然不見得多讀書的了,怎麼會當差辦事?」子明道:「他們雖不識字,然而很會說話,他們那黃帶子,都是四品宗室,所以有人送他們一副對聯是:『心中烏黑嘴明白,腰上鵝黃頂暗藍。』」我道:「對仗倒很工的。
  說話之間,外面已放天明炮,子明便要走。我道:「太早了,洗了臉去。」便到我那邊,叫起老媽子,燉了熱水出來,讓子明盥洗,他匆匆洗了便去。
  正是:一夕長談方娓娓,五更歸去太匆匆。未知子明去後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八回 辦禮物攜資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師

  我送子明去了,便在書房裡隨意歪著,和衣稍歇,及至醒來,已是午飯時候。自此之後,一連幾個月,沒有甚事。忽然一天在轅門抄上,看見我伯父請假赴蘇。我想自從母親去過一次之後,我雖然去過幾次,大家都是極冷淡的,所以我也不很常去了。昨天請了假,不知幾時動身,未免去看看。走到公館門前看時,只見高高的貼著一張招租條子,裡面闃其無人。暗想動身走了,似乎也應該知照一聲,怎麼悄悄的就走了。回家去對母親說知,母親也沒甚話說。
  又過了幾天,繼之從關上回來,晚上約我到書房裡去,說道:「這兩天我想煩你走一次上海,你可肯去?」我道:「這又何難。但不知辦甚麼事?」繼之道:「下月十九是藩臺老太太生日,請你到上海去辦一份壽禮。」我道:「到下月十九,還有一個多月光景,何必這麼亟亟?」繼之道:「這裡頭有個緣故。去年你來的時候,代我匯了五千銀子來,你道我當真要用麼?我這裡多少還有萬把銀子,我是要立一個小小基業,以為退步,因為此地的錢不夠,所以才叫你匯那一筆來。今年正月裡,就在上海開了一間字號,專辦客貨,統共是二萬銀子下本。此刻過了端節,前幾天他們寄來一筆帳,我想我不能分身,所以請你去對一對帳。老實對你說:你的二千,我也同你放在裡頭了,一層做生意的官息比莊上好,二層多少總有點贏餘。這字號裡面,你也是個東家,所以我不煩別人,要煩你去。再者,這份壽禮也與前不同。我這裡已經辦的差不多了,只差一個如意。這裡各人送的,也有翡翠的,也有羊脂的。甚至於黃楊、竹根、紫檀、瓷器、水晶、珊瑚、瑪瑙,無論整的、鑲的都有了;我想要辦一個出乎這幾種之外的,價錢又不能十分大,所以要你早去幾天,好慢慢搜尋起來。還要辦一個小輪船……」我道:「這辦來作甚麼?大哥又不常出門。」繼之笑道:「哪裡是這個,我要辦的是一尺來長的頑意兒。因為藩署花園裡有一個池子,從前藩臺買過一個,老太太歡喜的了不得,天天叫家人放著頑。今年春上,不知怎樣翻了,沉了下去,好容易撈起來,已經壞了,被他們七攪八攪,越是鬧得個不可收拾,所以要買一個送他。」我道:「這個東西從來沒有買過,不知要多少價錢呢?」繼之道:「大約百把塊錢是要的。你收拾收拾,一兩天裡頭走一趟去罷。
  我答應了,又談些別話,就各去安歇。
  次日,我把這話告訴了母親,母親自是歡喜。此時五月裡天氣,帶的衣服不多,行李極少。繼之又拿了銀子過來,問我幾時動身。我道:「來得及今日也可以走得。」繼之道:「先要叫人去打聽了的好。不然老遠的白跑一趟。」當即叫人打聽了,果然今日來不及,要明日一早。又說這幾天江水溜得很,恐怕下水船到得早,最好是今日先到洋篷上去住著。於是我定了主意,這天吃過晚飯,別過眾人,就趕出城,到洋篷裡歇下。果然次日天才破亮,下水船到了,用舢船渡到輪船上。
  次日早起,便到了上海,叫了小車推著行李,到字號裡去。繼之先已有信來知照過,於是同眾伙友相見。那當事的叫做管德泉,連忙指了一個房間,安歇行李。我便把繼之要買如意及小火輪的話說了。德泉道:「小火輪只怕還有覓處;那如意他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又不曾指定一個名色,怎麼辦法呢?明日待我去找兩個珠寶掮客來問問罷。那小火輪呢,只怕發昌還有。」當下我就在字號裡歇住。
  到了下午,德泉來約了我同到虹口發昌裡去。那邊有一個小東家叫方佚廬,從小就專考究機器,所以一切製造等事,都極精明。他那舖子,除了門面專賣銅鐵機件之外,後面還有廠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製造各樣機器。德泉同他相識。當下彼此見過,問起小火輪一事。佚廬便道:「有是有一個,只是多年沒有動了,不知可還要得。」說罷,便叫伙計在架子上拿了下來。掃去了灰土,拿過來看,加上了水,又點了火酒,機件依然活動,只是舊的太不像了。我道:「可有新的麼」佚廬道:「新的沒有。其實銅鐵東西沒有新舊,只要拆開來擦過,又是新的了。」我道:「定做一個新的,可要幾天?」佚廬道:「此刻廠裡忙得很,這些小件東西,來不及做了。」我問他這個舊的價錢,他要一百元。我便道:「再商量罷。
  同德泉別去,回到字號裡。早有伙計們代招呼了一個珠寶掮客來,叫做辛若江。說起要買如意,要別緻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瑪瑙,一概不要。若江道:「打算出多少價呢?」我道:「見了東西再講罷。」說著,他辭去了。是日天氣甚熱,吃過晚飯,德泉同了我到四馬路昇平樓,泡茶乘涼,帶著談天。可奈茶客太多,人聲嘈雜。我便道:「這裡一天到晚,都是這許多人麼?」德泉道:「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個人沒有呢。」我道:「早起他不賣茶麼?」德泉道:「不過沒有人來吃茶罷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賣。」坐了一會,便回去安歇。
  次日早起,更是炎熱。我想起昨夜到的昇平樓,甚覺涼快,何不去坐一會呢。早上各伙計都有事,德泉也要照應一切,我便不去驚動他們。一個人逛到四馬路,只見許多鋪家都還沒有開門。走到昇平樓看時,門是開了;上樓一看,誰知他那些杌子都反過來,放在桌子上。問他泡茶時,堂倌還在那裡揉眼睛,答道:「水還沒有開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表看時,已是八點鐘了。在馬路逛蕩著,走了好一會,再回到昇平樓,只見地方剛才收拾好,還有一個堂倌在那裡掃地。我不管他,就靠欄杆坐了,又歇了許久,方才泡上茶來。我便凴欄下視,慢慢的清風徐來,頗覺涼快。忽見馬路上一大群人,遠遠的自東而西,走將過來,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樓下時,仔細一看,原來是幾個巡捕押著一起犯人走過,後面圍了許多閒人跟著觀看。那犯人當中,有七八個蓬頭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兩個好生奇怪,兩個手裡都拿著一頂熏皮小帽,一個穿的是京醬色寧綢狐皮袍子,天青緞天馬出風馬褂,一個是二藍寧綢羔皮袍子,白灰色寧綢羔皮馬褂,腳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吃了一驚,這個時候,人家赤膊搖扇還是熱,他兩個怎麼鬧出一身大毛來?這才是千古奇談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個道理,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再坐一會,已是十點鐘時候,遂會了茶帳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裡等著,拿了一枝如意來看,原是水晶的,不過水晶裡面,藏著一個蟲兒,可巧做在如意頭上。我看了不對,便還他去了。德泉問我到哪裡去來。我告訴了他。又說起那個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這個不足為奇。這裡巡捕房的規矩,犯了事捉進去時穿甚麼,放出來時仍要他穿上出來。這個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邊一個管帳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錯。去年冬月裡那一起打房間的,內中有兩個不是判了押半年麼。恰是這個時候該放,想必是他們了。」我問:「甚麼叫做『打房間』?」德泉道:「到妓館裡,把妓女的房裡東西打毀了,叫打房間。這裡妓館裡的新聞多呢,那逞強的便去打房間,那下流的,便去偷東西。」我道:「我今日看見那個人穿的很體面的,難道在妓院裡鬧點小事,巡捕還去拿他麼?」德泉道:「莫說是穿的體面,就是認真體面人,他也一樣要拿呢。前幾年有一個笑話:一個姓朱的,是個江蘇同知,在上海當差多年的了;一個姓袁的知縣,從前還做過上海縣丞的。兩個人同到棋盤街么二妓館裡去頑。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規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爺的。妓院的丫頭,叫了他一聲朱少爺,姓朱的劈面就是一個巴掌打過去道:『我明明是老爺,你為甚麼叫我少爺!』那丫頭哭了,登時就兩下裡大鬧起來。妓館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機,乘人亂時,溜了出去,一口氣跑回城裡花園衖公館裡去了。那姓朱的還在那裡『羔子』、『王八蛋』的亂罵。一時巡捕來了,不由分曉,拉到了巡捕房裡去,關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問官是認得的,到了堂上,他搶上一步,對著問官拱拱手,彎彎腰道:『久違了。』那問官吃了一驚,站起來也彎彎腰道:『久違了。呀!這是朱大老爺,到這裡甚麼事?』那捉他的巡捕見問官和他認得,便一溜煙走了。妓館的人,本來照例要跟來做原告的,到了此時,也嚇的抱頭鼠竄而去。堂上陪審的洋官,見是華官的朋友,也就不問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當時有人編出了一個小說的回目,是:『朱司馬被困棋盤街,袁大令逃回花園衖。』」
  我道:「那偷東西的便怎麼辦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的還是賊呢,還是嫖客呢?」德泉道:「偷東西自是個賊,然而他總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煙袋的,真是一段新聞。這個人的履歷,非但是新聞,簡直可以按著他編一部小說,或者編一齣戲來。」我忙問甚麼新聞。德泉道:「這個說起來話長,此刻事情多著呢,說得連連斷斷的無味,莫若等到晚上,我們說著當談天罷。」於是各幹正事去了。
  下午時候,那辛若江又帶了兩個人來,手裡都捧著如意匣子,卻又都是些不堪的東西,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時,便向德泉要了帳冊來,對了幾篇,不覺晚了。晚飯過後,大家散坐乘涼,復又提起妓館偷煙袋的事情來。德泉道:「其實就是那麼一個人,到妓館裡偷了一支銀水煙袋,妓館報了巡捕房,被包探查著了,捉了去。後來卻被一個報館裡的主筆保了出來,並沒有重辦,就是這麼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後的細情,卻要問子安。
  子安道:「若要細說起來,只怕談到天亮也談不完呢,可不要厭煩?」我道:「那怕今夜談不完,還有明夜,怕甚麼呢。」子安道:「這個人性沈,名瑞,此刻的號是經武。」我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難道他以前不號經武麼?」子安道:「以前號輯五,是四川人,從小就在一家當鋪裡學生意。這當鋪的東家是姓山的,號叫仲彭。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當鋪左近。因為這沈經武年紀小,時時叫到內宅去使喚,他就和一個丫頭鬼混上了。後來他升了個小伙計,居然也一樣的成家生子,卻心中只忘不了那個丫頭。有一天,事情鬧穿了,仲彭便把經武攆了,拿丫頭嫁了。誰知他嫁到人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後來竟當著眾人,把衣服脫光了。人家說他是個瘋子,退了回來。這沈經武便設法拐了出來,帶了家眷,逃到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學起齊人來。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結識了一個現任通判,拿錢出來,叫他開了個當鋪,不上兩年就倒了。他還怕那通判同他理論,卻去先發制人,對那通判說:『本錢沒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說:『我無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說:『既如此,倒了下來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東家來;你是現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擔處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卻乘機要借三千兩銀子訟費,然後關了當鋪門。他把那三千銀子,一齊交給那拐來的丫頭。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縣監裡挺押起來。那丫頭拿了他的三千銀子,卻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監裡送飯。足足的挺了三年,實在逼他不出來,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後,撇下了一個老婆、兩個兒子,也跑到上海來了。虧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頭找著了,然而那三千銀子,卻一個也不存了。於是兩個人又過起日子來,在胡家宅租了一間小小的門面,買了些茶葉,攙上些紫蘇、防風之類,貼起一張紙,寫的是『出賣藥茶』。兩個人終日在店面坐著,每天只怕也有百十來個錢的生意。誰知那位山仲彭,年紀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興,卻從四川跑到上海來逛一趟。這位仲彭,雖是個當鋪東家,卻也是個風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結識了幾個報館主筆。有一天,在街上閒逛,從他門首經過,見他二人雙雙坐著,不覺吃了一驚,就踱了進去。他二人也是吃驚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來了,所以一見了仲彭,就連忙雙雙跪下,叩頭如搗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兩個這種乞憐的模樣,長歎一聲道:『這是你們的孽緣,我也不來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問起經武的老婆,經武便詭說他死了;那丫頭又千般巴結,引得仲彭歡喜,便認做了女兒。那丫頭本來粗粗的識得幾個字,仲彭自從認了他做女兒之後,不知怎樣,就和一個報館主筆胡繪聲說起。繪聲本是個風雅人物,聽說仲彭有個識字的女兒,就要見見。仲彭帶去見了,又叫他拜繪聲做先生。這就是他後來做賊得保的來由了。從此之後,那經武便搬到大馬路去,是個一樓一底房子,胡亂弄了幾種丸藥,掛上一個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報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誰知這告白一登,卻被京裡的真正同仁堂看見了,以為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發人到上海來告他。
  正是:影射須知干例禁,衙門準備會官司。未知他這場官司勝負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強盜讀西書 賣輪船局員造私貨

  「京都大柵欄的同仁堂,本來是幾百年的老鋪,從來沒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時看見報上的告白,明明說是京都同仁堂分設上海大馬路,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專打發了一個能幹的伙計,帶了使費出京,到上海來,和他會官司。這伙計既到上海之後,心想不要把他冒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別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事,我就明告訴了他要告,他也沒奈我何,我何不先去見見這個人呢。想罷,就找到他那同仁堂裡去。他一見了之後,問起知道真正同仁堂來的,早已猜到了幾分。又連用說話去套那伙計。那伙計是北邊人,直爽脾氣,便直告訴了他。他聽了要告,倒連忙堆下笑來,和那伙計拉交情。又說:『我也是個伙計當日曾經勸過東家,說寶號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寶號出來告了。好在吃官司不關伙計的事。』又拉了許多不相干的話,和那伙計纏著談天。把他耽擱到吃晚飯時候,便留著吃飯,又另外叫了幾樣菜,打了酒,把那伙計灌得爛醉如泥,便扶他到牀上睡下。
  子安說到這裡,兩手一拍道:「你們試猜他這是甚麼主意?那時候,他舖子裡只有門外一個橫招牌,還是寫在紙上,糊在板上的;其餘豎招牌,一個沒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後,便連夜把那招牌取下來,連塗帶改的,把當中一個『仁』字另外改了一個別的字。等到明日,那伙計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談了一會,方才送他出門。等那伙計出了門時,回身向他點頭,他才說道:『閣下這回到上海來打官司,必要認清楚了招牌方才可告。』那伙計聽說,擡頭一看,只見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氣的目定口呆。可笑他火熱般出京,準備打官司,只因貪了兩杯,便鬧得冰清水冷的回去。從此他便自以為足智多謀,了無忌憚起來。上海是個花天酒地的地方,跟著人家出來逛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樣逛的窮了,沒處想法子,卻走到妓館裡打茶圍,把人家的一支銀水煙袋偷了。人家報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著了,捉到巡捕房,解到公堂懲辦。那丫頭急了,走到胡繪聲那裡,長跪不起的哀求。胡繪聲卻不過情面,便連夜寫一封信到新衙門裡,保了出來。他因為輯五兩個字的號,已在公堂存了竊案,所以才改了個經武,混到此刻,聽說生意還過得去呢。這個人的花樣也真多,倘使常在上海,不知還要鬧多少新聞呢。」德泉道:「看著罷,好得我們總在上海。」我笑道:「單為看他留在上海,也無謂了。」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
  自此每日無事便對帳。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頭逛一回。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來,不知可還在上海,遂走到謙益棧去望望。只見他原住的房門鎖了,因到帳房去打聽,乙庚說:「他今年開河頭班船就走了,說是進京去的,直到此時,沒有來過。」我便辭了出來。正走出大門,迎頭遇見了伯父!伯父道:「你到上海作甚麼?」我道:「代繼之買東西。那天看了轅門抄,知道伯父到蘇州,趕著到公館裡去送行,誰知伯父已動身了。」伯父道:「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擱住了,還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裡去一趟。」我就跟著進來。到了房裡,伯父道:「你到這裡找誰?」我道:「去年住在這裡,遇見了王伯述姻伯,今晚沒事,來看看他,誰知早就動身了。」伯父道:「我們雖是親戚,然而這個人尖酸刻薄,你可少親近他。你想,放著現成的官不做,卻跑來販書,成了個甚麼樣了!」我道:「這是撫臺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伯父道:「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誰叫他批評上司!我問你,我們家裡有一個小名叫土兒的,你記得這個人麼?」我道:「記得。年紀小,卻同伯父一輩的,我們都叫他小七叔。」伯父道:「是哪一房的?」我道:「是老十房的,到了姪兒這一輩,剛剛出服。我父親才出門的那一年,伯父回家鄉去,還逗他頑呢。」伯父道:「他不知怎麼,也跑到上海來了,在某洋行裡。那洋行的買辦是我認得的,告訴了我,我沒有去看他。我不過這麼告訴你一聲罷了,不必去找他。家裡出來的人,是惹不得的。」正說話時,只見一個人,拿進一張條子來,卻是把字寫在紅紙背面的。伯父看了,便對那人道:「知道了。」又對我道:「你先去罷,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號裡,只見德泉也才回來。我問道:「今天有半天沒見呢,有甚麼貴事?」德泉歎口氣道:「送我一個舍親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吳淞。」我道:「出洋麼?」德泉道:「正是,出洋讀書呢。」我道:「出洋讀書是一件好事,又何必歎氣呢?」德泉道:「小孩子不長進,真是沒法,這送他出洋讀書,也是無可奈何的。」我道:「這也奇了!這有甚麼無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長進,也就不必送他去讀書了。」德泉道:「這件事說出來,真是出人意外。舍親是在上海做買辦的,多了幾個錢,多討了幾房姬妾,生的兒子有七八個,從小都是驕縱的,所以沒有一個好好的學得成人。單是這一個最壞,才上了十三四歲,便學的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了,在家裡還時時闖禍。他老子惱了,把他鎖起來。鎖了幾個月,他的娘代他討情放了。他得放之後,就一去不回。他老子倒也罷了,說只當沒有生這個孽障。有一夜,無端被強盜明火執仗的搶了進來,一個個都是塗了面的,搶了好幾千銀子的東西。臨走還放了一把火,虧得救得快,沒有燒著。事後開了失單,報了官,不久就捉住了兩個強盜,當堂供出那為首的來。你道是誰?就是他這個兒子!他老子知道了,氣得一個要死,自己當官銷了案,把他找了回去,要親手殺他。被多少人勸住了,又把他鎖起來。然而終久不是可以長監不放的,於是想出法子來,送他出洋去。」我道:「這種人,只怕就是出洋,也學不好的了。」德泉道:「誰還承望他學好,只當把他攆走了罷。
  子安道:「方才我有個敝友,從貴州回來的,我談起買如意的事,他說有一支很別緻的,只怕大江南北的玉器店,找不出一個來。除非是人家家藏的,可以有一兩個。」我問:「是甚麼的?」子安道:「東西已經送來了,不妨拿來大家看看,猜是甚麼東西。」於是取出一個紙匣來,打開一看,這東西顏色很紅,內中有幾條冰裂紋,不是珊瑚,也不是瑪瑙,拿起來一照,卻是透明的。這東西好像常常看見,卻一時說不出他的名來。子安笑道:「這是雄精雕的。」這才大家明白了。我問:「價錢?」子安道:「便宜得很!只怕東家嫌他太賤了。」我道:「只要東西人家沒有的,這倒不妨。」子安道:「要不是透明的,只要幾弔錢;他這是透明的,來價是三十弔錢光景。不過貴州那邊錢貴,一弔錢差不多一兩銀子,就合到三十兩銀子了。」我道:「你的貴友還要賺呢。」子安道:「我們買,他不要賺。倘是看對了,就照價給他就是了。」我道:「這可不好。人家老遠帶來的,多少總要叫他賺點,就同我們做生意一般,哪裡有照本買的道理。」子安道:「不妨,他不是做生意的。況且他說是原價三十弔,焉知他不是二十弔呢。」我道:「此刻燈底,怕顏色看不真,等明天看了再說罷。」於是大家安歇。
  次日,再看那如意,顏色甚好,就買定了,另外去配紫檀玻璃匣子。只是那小輪船,一時沒處買。德泉道:「且等後天禮拜,我有個朋友說有這個東西,要送來看,或者也可以同那如意一般,撈一個便宜貨。」我問:「是哪裡的朋友?」德泉道:「是一個製造局畫圖的學生,他自己畫了圖,便到機器廠裡,叫那些工匠代他做起來的。」我道:「工匠們都有正經公事的,怎麼肯代他做這頑意東西?」德泉道:「他並不是一口氣做成功的,今天做一件,明天做一件,都做了來,他自己裝配上的。
  這天我就到某洋行去,見那遠房叔叔,談起了家裡一切事情,方知道自我動身之後,非但沒有修理祠堂,並把祠內的東西,都拿出去賣。起先還是偷著做,後來竟是彰明昭著的了。我不覺歎了口氣道:「倒是我們出門的,眼底裡乾淨!」叔叔道:「可不是麼!我母親因為你去年回去,辦事很有點見地,說是到底出門歷練的好。姑娘們一個人,出了一次門,就把志氣練出來了。恰好這裡買辦,我們沾點親,寫信問了他,得他允了就來,也是迴避那班人的意思。此刻不過在這裡閒住著,只當學生意,看將來罷了。」我道:「可有錢用麼?」叔叔道:「才到了幾天,還不曾知道。」談了一會,方才別去。我心中暗想,我伯父是甚麼意思,家裡的人,一概不招接,真是莫明其用心之所在;還要叫我不要理他,這才奇怪呢!
  過了兩天,果然有個人拿了個小輪船來。這個人叫趙小雲,就是那畫圖學生。看他那小輪船時,卻是油漆的嶄新,是長江船的式子。船裡的機器,都被上面裝的房艙、望臺等件蓋住。這房艙、望臺,又都是活動的,可以拿起來,就是這船的一個蓋就是了,做得十分靈巧。又點火試過,機器也極靈動。德泉問他價錢。小雲道:「外頭做起來,只怕不便宜,我這個只要一百兩。」德泉笑道:「這不過一個頑意罷了,誰拿成百銀子去買他!」小雲道:「這也難說。你肯出多少呢?」德泉道:「我不過偶然高興,要買一個頑頑,要是二三十塊錢,我就買了他,多可出不起,也犯不著。」我見德泉這般說,便知道他不曾說是我買的,索性走開了,等他去說。等了一會,那趙小雲走了。我問:「德泉說的怎麼?」德泉道:「他減定了一百元,我沒有還他實價,由他擺在這裡罷。他說去去就來。」我道:「發昌那個舊的不堪,並且機器一切都露在外面的,也還要一百元呢。」德泉道:「這個不同。人家的是下了本錢做的;他這個是拿了皇上家的錢,吃了皇上家的飯,教會了他本事,他卻用了皇上家的工料,做了這個私貨來換錢,不應該殺他點價麼!
  我道:「照這樣做起私貨來,還了得!」德泉道:「豈但這個!去年外國新到了一種紙捲煙的機器,小巧得很,賣兩塊錢一個。他們局裡的人,買了一個回去。後來局裡做出來的,總有二三千個呢,拿著到處去送人。卻也做得好,同外國來的一樣,不過就是殼子上不曾鍍鎳。」我問:「甚麼叫鍍鎳?」德泉道:「據說鎳是中國沒有的,外國名字叫Nickel,中國譯化學書的時候,便譯成一個『鎳』字。所有小自鳴鐘、洋燈等件,都是鍍上這個東西。中國人不知,一切都說他是鍍銀的,哪裡有許多銀子去鍍呢。其實我看雲南白銅,就是這個東西;不然,廣東瓊州巁峒的銅,一定是的。」我道:「銅只怕沒有那麼亮。」德泉笑道:「那是鍍了之後擦亮的;你看元寶,又何嘗是亮的呢。」我道:「做了三千個私貨,照市價算,就是六千洋錢,還了得麼!」德泉道:「豈只這個!有一回局裡的總辦,想了一件東西,照插鑾駕的架子樣縮小了,做一個銅架子插筆。不到幾時,合局一百多委員、司事的公事桌上,沒有一個沒有這個東西的。已經一百多了,還有他們家裡呢,還有做了送人的呢。後來鬧到外面銅匠店,仿著樣子也做出來了,要買四五百錢一個呢。其餘切菜刀、劈柴刀、杓子,總而言之,是銅鐵東西,是局裡人用的,沒有一件不是私貨。其實一個人做一把刀,一個杓子,是有限得很。然而積少成多,這筆帳就難算了,何況更是歷年如此呢。私貨之外,還有一個偷……」
  說到這裡,只見趙小雲又匆匆走來道:「你到底出甚麼價錢呀?」德泉道:「你到底再減多少呢?」小雲道:「罷,罷!八十元罷。」德泉道:「不必多說了,你要肯賣時,拿四十元去。」小雲道:「我已經減了個對成,你還要折半,好狠呀!」德泉道:「其實多了我買不起。」小雲道:「其實講交情呢,應該送給你,只是我今天等著用。這樣罷,你給我六十元,這二十元算我借的,將來還你。」德泉道:「借是借,買價是買價,不能混的,你要拿五十元去罷,恰好有一張現成的票子。」說罷,到裡間拿了一張莊票給他。小雲道:「何苦又要我走一趟錢莊,你就給我洋錢罷。」德泉叫子安點洋錢給他,他又嫌重,換了鈔票才去。臨走對德泉道:「今日晚上請你吃酒,去麼?」德泉道:「哪裡?」小雲道:「不是沈月卿,便是黃銀寶。」說著,一逕去了。德泉道:「你看!賣了錢,又這樣化法。
  我道:「你方才說那偷的,又是甚麼?」德泉道:「只要是用得著的,無一不偷。他那外場面做得實在好看,大門外面,設了個稽查處,不准拿一點東西出去呢。誰知局裡有一種燒不透的煤,還可以再燒小爐子的,照例是當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准局裡人拿到家裡去燒,這名目叫做『二煤』,他們整籮的擡出去。試問那煤籮裡要藏多少東西!」我道:「照這樣說起來,還不把一個製造局偷完了麼!」說話時,我又把那輪船揭開細看。德泉道:「今日禮拜,我們寫個條子請佚廬來,估估這個價,到底值得了多少。」我道:「好極,好極!」於是寫了條子去請,一會到了。
  正是:要知真價值,須俟眼明人。不知估得多少價值,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回 試開車保民船下水 誤紀年製造局編書

  當下方佚廬走來,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著那小輪船,請他估價。佚廬離坐過來,德泉揭開上層,又注上火酒點起來,一會兒機船轉動。佚廬一一看過道:「買定了麼?」德泉道:「買定了。但不知上當不上當,所以請你來估估價。」佚廬道:「要三百兩麼?」德泉笑道:「只化了一百兩銀子。」佚廬道:「哪裡有這個話!這裡面的機器,何等精細!他這個何嘗是做來頑的,簡直照這個小樣放大了,可以做大的,裡面沒有一樣不全備。只怕你們雖買了來,還不知他的竅呢。」說罷,把機簧一撥,那機件便轉的慢了,道:「你看,這是慢車。」又把一個機簧一撥,那機件全停了,道:「你看,這是停車了。」說罷,又另撥一個機簧,那機件又動起來,佚廬問道:「你們看得出來麼?這是倒車了。」留神一看,兩傍的明輪,果然倒轉。佚廬又仔細再看道:「只怕還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銅絲上輕輕的拉了一下,果然「嗚嗚」的放出一下微聲,就像簫上的「乙」音。
  佚廬不覺歎道:「可稱精極了!三百兩的價,我是估錯的。此刻有了這個樣子,就叫我照做,三百兩還做不起來呢。但是白費了工夫,那倒車、慢車、停車、放汽,都要人去弄的,哪裡找個小人去弄他呢。到底買了多少?」德泉道:「的確是一百兩買來的。」佚廬道:「沒有的話,除非是賊贓。」德泉笑道:「雖不是賊贓,卻也差不多。」遂把畫圖學生私造的話說了。
  佚廬歎道:「這也難怪他們。人家聽見說他們做私貨,就都怪學生不好;依我說起來,實在是總辦不好。你所說的趙小雲,我也認識他,我並且出錢請他畫過圖。他在裡面當了上十年的學生,本事學的不小了。此刻要請一個人,照他的本事,大約百把銀子一個月,也沒有請處。他在局裡,卻還是當一個學生的名目,一個月才四弔錢的膏火,你叫他怎麼夠用!可不要出這些花樣了?可笑那些總辦,眼光比綠豆還小,有一回畫圖教習上去回總辦,說這個趙小雲本事學出了,求總辦派他個差事,起點薪水。你猜總辦說句甚麼話?他說:『起初十兩、八兩的薪水,不夠他坐馬車呢。』」我道:「奇了!怎麼發出這麼一句話來?」佚廬道:「總是趙小雲坐了馬車,被他碰見了一兩次,才有這話呢。本來為的是要人才,才教學生;教會了,就應該用他;用了他,就應該給他錢;給了他錢,他化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車、馬車呢。就如從前派到美國去的學生,回來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頭當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我化了錢,教出了人,卻叫外國人去用,這才是楚材晉用呢。此刻局裡有本事的學生不少,聽說一個個都打算向外頭謀事。你道這都不是總辦之過麼?」德泉道:「其實那做總辦的,哪一個懂得這些。幾時得能夠你去做了總辦就好了。」佚廬道:「我又懂得甚麼呢!不過有一層,是考究過工藝的做起來,雖不敢說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點當。你們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話呢!未開工之前,單為了這條船,專請了一個外國人做工師,打出了船樣。總辦看了,叫照樣做。那時鍋爐廠有一個中國工師,叫梁桂生,是廣東人,他說這樣子不對,照他的龍骨,恐怕走不動;照他的舵,怕轉不過頭來。鍋爐廠的委員,就去回了總辦。那總辦倒惱起來了,說:『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領!外國人打的樣子,還有錯的麼?不信他比外國人還強!』委員碰了釘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會還他一個釘子。就照他做罷。』於是乎勞民傷財的做起來,好容易完了工,要試車了。總辦請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員到船上去,還有許多外國人也來看。出了船塢,便向閔行駛去。足足走了六七點鐘之久,才望見閔行的影子。及至要回來時,卻回不過頭來,憑你把那舵攀足了,那個船隻當不知;無可奈何,只得打倒車回來,益發走的慢了。各官員都是有事的,不覺都焦燥起來,於是打發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裡去,招呼放了小輪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後,才捱了回來。這一來總辦急了,問那外國人。那外國人說修得好的。誰知修了個把月,依然如故。無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這個都是依了外國人圖樣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樣沒有;如果走了樣,少不得工匠們都要受罰。』總辦道:『外國人說過,並不曾走樣。』桂生道:『那麼就問外國人。』總辦道:『他總弄不好,怎樣呢?』桂生道:『外國人有通天的本事,哪裡會做不好。既然外國人也做不好,我們中國人更是不敢做了。』總辦碰了他這麼一個軟釘子,氣的又不敢惱出來,只得和他軟商量。他卻始終說是沒有法子。總辦沒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員去商量。那些委員懂得甚麼,除了磕頭請安之外,便是拿錢吃飯,還有的是逢迎總辦的意旨罷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舊沒法,只得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這個有甚麼法子呢,只好另做一個。』委員吐了舌頭出來道:『那麼怎樣報銷?』這件事被桂生作難了許久,把他前頭受的惡氣都出盡了,才換上一門舵,把船後頭的一段龍骨改了,這才走得動、回得轉,然而終是走得慢。你們看,這不是笑話麼。倘使懂得工藝的總辦,何至於上這個當!」我道:「最奇的他們只信服外國人,這是甚麼意思?」佚廬道:「這些製造法子,本來都是外國來的,也難怪他們信服外國人。但是外國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們中國人專門會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讀書人才會。讀書人當中,也還有作的好,作的醜之分呢。叫我們生意人看著他,就一竅不通的了。難道是個中國人就會作八股麼?他們的工藝,也是這樣。然而官場中人,只要看見一個沒辮子的,那怕他是個外國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這個全是沒有學問之過。
  我問道:「佚翁才說的,那裡面的委員,甚麼都不懂,他們辦些甚麼事呢?」佚廬道:「其實那裡頭無所謂委員,一切都是司事。不過兩個管廠的,薪水大點,就叫他委員罷了。他們無非是記個工帳,還有甚麼事辦呢!還有連工帳都記不來的,一個字不識的人,都有在裡面。要問起他們的來歷,卻是當過兵的也有,當過底下人的也有。我小號和局裡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裡去。前幾年裡頭,有個笑話:我到了局裡,只看見一個司事,抱著一塊虎頭牌,在那裡號啕大哭著,跑來跑去,一面哭著,嘴裡嚷著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沒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廬道:「沒了老太太,他何必抱著虎頭牌呢?」我道:「不然,這個辦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個女人來?」佚廬道:「便是我當日也疑惑得很。後來打聽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時候的總辦是李勉林。這個司事叫甚麼周寄芸,從前兵燹的時候,曾經背負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裡逃出來的。後來這位李總辦得了這個差,便栽培他,在局裡派他一件事。這天不知為了甚麼事,李總辦掛出牌來,開除了他,所以他抱著那塊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樣?這也無謂極了!」佚廬道:「你聽我說呢。那時那位李老太太迎養在局裡,他哭跳了一回,扛著那牌去見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來了。你想,代人家背負了女眷逃難的,是甚麼出身!」我道:「講究實業的地方,用了這種人,哪裡會攪得好!那李總辦也無謂得很,你要報私恩,就送他幾兩銀子罷了。這種人哪裡辦得事來!」佚廬道:「你說他不能辦事,他卻是越弄越紅起來呢。今年現在的這位總辦,給他一個札子,叫他管理船廠,居然是委員了。
  我笑了笑道:「偏是這樣人他會紅,真是奇事!」佚廬道:「船廠的工師,告訴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幾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廠,便傳齊了一切工匠、小工、護勇等人,當面吩咐說:『今天蒙總辦的恩典,做了委員,你們從此要叫我「周老爺」了,不能再叫我「周師爺」的了。』」說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來。金子安在帳房裡,也出來問笑甚麼。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廠之日,先弔了眾工匠、小工花名冊來看。這本來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甚麼?他看過之後,就指了幾名工匠來,逼勒著他們改了名字,說:『你的名字犯了總辦祖上的諱,他的名字犯了總辦的諱;雖然不是這個字,然而同音也是不應該的。你們怎麼這等沒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諱,倒不要緊。』」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局裡有一個裁縫,叫做馮滌生。有一回,這裁縫承辦了一票號衣,未免寫個承攬單,簽上名字。不知怎樣被他看見了,嚇得他面無人色。」說到這裡,頓住了道:「你們猜他為甚麼吃驚?」大家想了一會,都猜不出,催他快點說。佚廬道:「他指著那裁縫的名字道:『你好大膽!沒規矩,沒王法的!犯了這製造局的開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諱!況且曾中堂又是現任總辦的丈人,你還想吃飯麼!』裁縫道:『曾中堂叫曾國藩,不叫滌生。』他聽了,登時暴跳如雷起來,大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諱叫起來!你知道這兩個字,除了皇帝,誰敢提在口裡!你用的兩個字,雖不是正諱,卻是個次印。你快快換寫一張,改了名字。這個拿上去,總辦看了,也要生氣的。』」眾人又是一笑。佚廬道:「那裁縫只得換寫一張,胡亂改了個甚麼阿貓、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還拿這個話去回了總辦請功呢。」眾人更是狂笑不止。我道:「這個人不料有許多笑話。還有沒有,何妨再說點我們聽聽。」佚廬道:「我不過道聽塗說罷了,倘使他們局裡的人說起來,只怕新鮮笑話多著呢。
  此時已是晚飯的時候,便留佚廬便飯。他同德泉是極熟的,也不推辭。一時飯罷,大家坐到院子裡乘涼,閒閒的又談起製造局來。我問起這局的來歷。佚廬道:「製造局開創的總辦是馮竹儒,守成的是鄭玉軒、李勉林,以後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現在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裡念佛。你想那個局如何會辦得好呢。」我道:「開創的頗不容易。」佚廬道:「正是。不講別的,偌大的一個局,定那章程規則,就很不容易。馮總辦的時候,規矩極嚴,此刻寬的不像樣子了。據他們說,當日馮總辦,每天親巡各廠去查工,晚上還查夜。有一夜極冷;有兩三個司事同住在一個房裡,大家燒了一小爐炭禦寒。可巧馮總辦查夜到了,嚇得他們甚麼似的,內中一個,便把這個炭爐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擋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來談了幾句天才去。等他去後連忙取出炭爐時,那椅面已經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燒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個司事房裡沒有一個煤爐?只舉此一端,其餘就可想了。這位總辦,別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講究節省,局裡的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歡,要說閒話。你想趙小雲坐馬車,被他看見了,他也不願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我看是沒有一處不糜費。單是局裡用的幾個外國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們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難的事,還要和中國工師商量,這又何苦用著他呢!還有廣方言館那譯書的,二三百銀子一月,還要用一個中國人同他對譯,一天也不知譯得上幾百個字。成了一部書之後,單是這筆譯費就了不得。」我道:「卻譯些甚麼書呢?」佚廬道:「都有。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都是全的。」我道:「這些書倒好,明日去買他兩部看看,也可以長點學問。」佚廬搖頭道:「不中用。他所譯的書,我都看過,除了天文我不懂,其餘那些聲光電化的書,我都看遍了,都沒有說的完備。說了一大篇,到了最緊要的竅眼,卻不點出來。若是打算看了他作為談天的材料,是用得著的;若是打算從這上頭長學問,卻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麼譯成這麼樣?」佚廬道:「這本難怪。大凡譯技藝的書,必要是這門技藝出身的人去譯,還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個詞不達意的毛病。你想,他那裡譯書,始終是這一個人,難道這個人就能曉盡了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各門麼?外國人單考究一門學問,有考了一輩子考不出來,或是兒子,或是朋友,去繼他志才考出來的。談何容易,就胡亂可以譯得!只怕許多名目還鬧不清楚呢。何況又兩個人對譯,這又多隔了一層膜了。」我道:「胡亂看看,就是做了談天的材料也好。」佚廬道:「也未嘗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誤人的地方。局裡編了一部《四裔編年表》,中國的年代,卻從帝嚳編起。我讀的書很少,也不敢胡亂批評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國年代,從唐堯元年甲辰起,才有個甲子可以紀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他從哪裡考得來。這也罷了。誰知到了周朝的時候,竟大錯起來。你想,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過是一本中西合曆,只費點翻檢的工夫罷了,也會錯的,何況那中國從來未曾經見的學問呢。」我道:「是怎麼錯法呢?是把外國年份對錯了中國年份不是?」佚廬道:「這個錯不錯,我還不曾留心。只是中國自己的年份錯了,虧他還刻出來賣呢。你要看,我那裡有一部,明日送過來你看。我那書頭上,把他的錯處,都批出來的。
  正是:不是山中無曆日,如何歲月也模糊?當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錯的怎麼,且待我看過了再記。

第三十一回 論江湖揭破偽術 小勾留驚遇故人

  到了次日午後,方佚廬果然打發人送來一部《四裔編年表》。我這兩天帳也對好了,東西也買齊備了,只等那如意的裝璜匣子做好了,就可以動身。左右閒著,便翻開來看。見書眉上果然批了許多小字,原書中國曆數,是從少昊四十年起的,卻又注上「壬子」兩個字。我便向德泉借了一部《綱鑒易知錄》,去對那年干。從唐堯元年甲辰起,逆推上去,帝摯在位九年,帝嚳在位七十年,顓頊氏在位七十八年,少昊氏在位八十四年。從堯元年扣至少昊四十年,共二百零一年。照著甲辰干支逆推上去,至二百零一年應該是癸未,斷不會變成壬子之理。這是開篇第一年的中國干支已經錯了。他底下又注著西曆前二千三百四十九年。我又檢查一檢查,耶穌降生,應該在漢哀帝元壽二年。逆推至漢高祖乙未元年,是二百零六年。又加上秦四十二年,周八百七十二年,商六百四十四年,夏四百三十九年,舜五十年,堯一百年,帝摯九年,帝嚳七十年,顓頊氏七十八年,少昊共在位八十四年。扣至四十年時,西曆應該是耶穌降生前二千五百五十五年。其中或者有兩回改換朝代的時候,參差了三兩年,也說不定的,然而照他那書上,已經差了二百年了。開卷第一年,就中西都錯,真是奇事。又翻到第三頁上,見佚廬書眉上的批寫著:「夏帝啟在位九年,太康二十九年,帝相二十八年。自帝啟五年至帝相六年,中間相距五十一年。今以帝啟五年作一千九百七十四年,帝相六年作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中間相距才三十七年耳,此處即舛誤十四年之多矣」云云。以後逐篇翻去,都有好些批,無非是指斥編輯的,算去卻都批的不錯。
  金子安跑過來對我一看道:「呀!你莫非在這裡打鐵算盤?」我此時看他錯誤的太多,也就無心去看。想來他把中西的年歲,做一個對表,尚且如此錯誤,中間的事跡,我更無可稽考的,看他做甚麼呢。正在這麼想著,聽得金子安這話,我便笑問道:「怎麼叫個鐵算盤?我還不懂呢。」金子安道:「這裡又擺著曆本,又擺著算盤,又堆了那些書,不是打鐵算盤麼。」我問:「到底甚麼叫『鐵算盤』?」子安道:「不是拿算盤算八字麼?」我笑道:「我不會這個,我是在這裡算上古的年數。」子安道:「上古的年數還算他做甚麼?」我問道:「那鐵算盤到底是甚麼?」子安道:「是算命的一個名色。大概算命的都是排定八字,以五行生剋推算,那批出來的詞句,都是隨他意寫出來的;惟有這鐵算盤的詞句,都在書上刻著。排八字又不講五行,只講數目,把八個字的數目疊起來,往書上去查,不知他怎樣的加法,加了又查,每查著的,只有一個字,慢慢加上,自然成文,判斷的很有靈驗呢。」我道:「此刻可有懂這個的,何妨去算算?
  說話間,管德泉走過來說道:「江湖上的事,哪裡好去信他!從前有一個甚麼吳少瀾,說算命算得很準,一時哄動了多少人。這裡道臺馮竹儒也相信了,叫他到衙門裡去算,把合家男女的八字,都叫他算起來。他的兄弟吉雲有意要試那吳少瀾靈不靈,便把他家一個底下人和一個老媽子的八字,也寫了攙在一起。及至他批了出來,底下人的命,也是甚麼正途出身,封疆開府。那老媽子的命,也是甚麼恭人、淑人,夫榮子貴的。你說可笑不可笑呢!」子安道:「這鐵算盤不是這樣的。拿八字給他看了,他先要算父母在不在,全不全,兄弟幾人;父母不全的,是哪一年丁的憂,或喪父或喪母。先把這幾樣算的都對了,才往下算;倘有一樣不對,便是時辰錯了,他就不算了。」德泉道:「你還說這個呢!你可知前年京裡,有一個算隔夜數的。他說今日有幾個人來算命,他昨夜已經先知道的,預先算下。要算命的人,到他那裡,先告訴了他八字;又要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和他說知,如父母全不全,兄弟幾個,那一年有甚麼大事之類,都要直說出來。他聽了,說是對的,就在抽屜裡取出一張批就的八字來,上面批的詞句,以前之事,無一不應;以後的事,也批好了,應不應,靈不靈,是不可知的了。」我道:「這豈不是神奇之極了麼?」德泉笑道:「誰知後來卻被人家算去了!他的生意非常之好,就有人算計要拜他為師,他只不肯教人。後來來了一個人,天天請他吃館子。起先還不在意,後來看看,每吃過了之後,到櫃上去結帳,這個人取出一包碎銀子給掌櫃的,總是不多不少,恰恰如數。這算命的就起了疑心,怎麼他能預先知道吃多少的呢?忍不住就問他。他道:『我天天該用多少銀子,都是隔夜預先算定的,該在那裡用多少,那裡用多少,一一算好、秤好、包好了,不過是省得臨時秤算的意思。』算命的道:『那裡有這個術數?』他道:『豈不聞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既是前定,自然有術數可以算得出了。』算命的求他教這法子。他道:『你算命都會隔夜算定,難道這個小小術數都不會麼?』算命的求之不已,他總是拿這句話回他。算命的沒法,只得直說道:『我這個法子是假的。我的住房,同隔壁的房,只隔得一層板壁,在板壁上挖了一個小小的洞。我坐位的那個抽屜桌子,便把那小洞堵住,堵小洞的那橫頭桌子上的板,也挖去了,我那抽屜,便可以通到隔壁房裡。有人來算命時,他一一告訴我的話,隔壁預先埋伏了人,聽他說一句,便寫一句。這個人筆下飛快,一面說完了,一面也寫完了。至於那以後的批評,是糊裡糊塗預寫下的,靈不靈那個去管他呢。寫完了,就從那小洞口遞到抽屜裡,我取了出來給人,從來不曾被人窺破。這便是我的法子了。』那人大笑道:『你既然懂得這個,又何必再問我的法子呢。我也不過預先算定,明日請你吃飯,吃些甚麼菜,應該用多少銀子,預先秤下罷了。』算命的還不信,說道:『吃的菜也有我點的,你怎麼知道我點的是甚麼菜、多少價呢?』那人笑道:『我是本京人,各館子的情形爛熟。比方我打算定請你吃四個菜,每個一錢銀子:你點了一個錢二的,我就點一個八分的來就你;你點了個六分的,我也會點一個錢四的來湊數。這有甚麼難處呢。』算命的呆了一呆道:『然則你何必一定請我?』那人笑道:『我何嘗要請你,不過拿我這個法子,騙出你那個法子來罷了。』說罷一場乾笑。那算命的被他識穿了,就連忙收拾出京去了。你道這些江湖上的人,可以信得麼!」一席話說得大家一笑。
  德泉道:「我今年活了五十多歲,這些江湖上的事情,見得多了。起先我本來是極迷信的,後來聽見一班讀書人,都斥為異端邪術,我反起了疑心。這等神奇之事,都有人不信的,我倒怪那些讀書人的不是呢。後來慢慢的聽得多了,方才疑心到那江湖上的事情,不能盡信,卻被我設法查出了他許多作假的法子。從此以後,我的不信,是有憑據可指的。那一班讀書先生,倒成了徒托空言了。我說一件事給你兩位聽:當日我有一位舍親,五十多歲,只有一個兒子,才十一二歲,得了個痢症,請了許多醫生,都醫不好。後來請了幾個茅山道士來打醮禳災,那為頭的道士說他也懂得醫道,舍親就請他看了脈。他說這病是因驚而起,必要吃金銀湯才鎮壓得住。問他甚麼叫金銀湯,可是拿金子、銀子煎湯?他說:『煎湯吃沒有功效,必要拿出金銀來,待他作了法事,請了上界真神,把金銀化成仙丹,用開水沖服,才能見效。』舍親信了,就拿出一枝金簪、兩元洋錢,請他作法。他道:『現在打醮,不能做這個;要等完了醮,另作法事,方能辦到。』舍親也依了。等完了醮,就請他做起法事來。他又說:『洋錢不能用,因為是外國東西,菩薩不鑒的,必要錠子上剪下來的碎銀。』舍親又叫人拿洋錢去換了碎銀來交與他。他卻不用手接,先念了半天的經,又是甚麼通誠。通過了誠,才用一個金漆盤子,托了一方黃緞,緞上面畫了一道符,叫舍親把金簪、碎銀放在上面。他捧到壇上去,又念了一回經卷,才把他包起來放在桌子上,撤去金漆盤子,道眾大吹大擂起來。一面取二升米,撒在緞包上面;二升米撒完了,那緞包也蓋沒了。他又戟指在米上畫了一道符,又拜了許久,念了半天經咒,方才拿他那牙笏把米掃開,現出緞包。他捲起衣袖,把緞包取來,放在金漆盤子裡,輕輕打開。說也奇怪,那金簪、銀子都不見了,緞子上的一道符還是照舊,卻多了一個小小的黃紙包兒。拿下來打開看時,是一包雪白的末子。他說:『這就是那金銀化的,是請了上界真神,才化得出來,把開水沖來服了,包管就好。』此時親眷朋友,在座觀看的人,總有二三十,就是我也在場同看,明明看著他手腳極乾淨,不由得不信。然而吃了下去,也不見好,後來還是請了醫生看好的。在當時人人都疑是真有神仙,便是我也還在迷信時候上。多少讀書人,卻一口咬定是假的,他一定掉了包去。然而幾人虎視眈眈的看著他,拿緞包時,總是捲起袖子;如果掉包,豈沒有一個人看穿的道理。後來卻被我考了出來,明明是假的,他仗著這個法子去拐騙金銀,又樂得人人甘心被他拐騙,這才是神乎其技呢!」我連忙問:「是怎麼假法?」德泉取一張紙,裁了兩方,折了兩個包,給我們看。
  看官,當日管德泉是當面做給我看的,所以我一看就明白。此刻我是筆述這件事,不能做了紙包,夾在書裡面,給看官們看。只能畫個圖出來,讓看官們好按圖去演做出來,方知這騙法神妙。圖見下頁。
  德泉折了這一式的兩個紙包道:「你們看這兩個紙包,是一式無異的了。他把兩個包的反面對著反面,用膠水黏連起來,不成了兩面都是正面,都有了包口的了麼?他在那一面先藏了別的東西,卻拿這一面包你的金銀。縱使看的人疑心他做手腳,也不過留神在他身上袖子裡,那知道他在金漆盤裡拿到桌子上,或在桌子上拿回金漆盤裡時,輕輕翻一個身,已經掉去了呢。」我道:「這個法子,說穿了也不算什麼希奇。」德泉道:「說穿了,自然不希奇,然而不說穿是再沒有人看得出的。我初考得這個法子時,便小試其技,拿紙來做了一個小包,預包了一角小洋錢在裡面。卻叫人家給一個銅錢,我包在這一面。攢在手裡,假意叫他吹一口氣,把紙包翻過來,就變了個小洋錢。有一個年輕朋友看了,當以為真,一定要我教他。我要他請我吃了好幾回小館子,才教了他。他懊悔的了不得。」我道:「教會了他,為甚倒懊悔起來呢?」德泉道:「他以為果然一個銅錢,能變做一角小洋錢,他想學會了,就可以發財,所以才破費了請我吃那許多回館子。誰知說穿了是假的,他那得不懊悔!」子安和我,不覺一齊笑起來。我又問道:「還有甚麼作假的呢?」德泉道:「不必說起,沒有一件不是作假的,不過一時考不出來。我只說一兩件,就可以概其餘了。那『祝由科』代人治病,不用吃藥,只畫兩道符就好了。最驚人的,用小刀割破舌頭取血畫符,看他割得血淋淋的,又行所無事,人人都以為神奇。其實不相干,你試叫他拿刀來把舌頭橫割一下,他就不能。原來這舌頭豎割是不傷的,隨割隨就長合,並且不甚痛,常常割他,割慣了竟是毫無痛苦的。若是橫割了,就流血不止,極難收口的。只要大著膽,人人都可以做得來。不信,你試細細的一想,有時吃東西,偶然大牙咬了舌邊,雖有點微痛,卻不十分難受;倘是門牙咬了舌尖,就痛的了不得。論理大牙的咬勁,比門牙大得多,何以反為不甚痛?這就是一橫一豎的道理了。又有那茅山道士探油鍋的法子,看看他作起法來,燒了一鍋油,沸騰騰的滾著,放了多少銅錢下去,再伸手去一個一個的撈起來,他那隻手只當不知。看了他,豈不是仙人了麼?豈知他把些硼砂,暗暗的放在油鍋裡,只要得了些須暖氣,硼砂在油裡面要化水,化不開,便變了白沫,浮到油面,人家看了,就猶如那油滾了一般,其實還沒有大熱呢。
  說話之間,已到了晚飯時候。這一天格外炎熱,晚飯過後,便和德泉到黃浦灘邊,草皮地上乘了一回涼,方才回來安歇。這一夜,熱的睡不著,直到三點多鐘,方才退盡了暑氣,朦朧睡去。忽然有人叫醒,說是有個朋友來訪我。連忙起來,到堂屋一看,見了這個人,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昨聽江湖施偽術,今看骨肉出新聞。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再記。

第三十二回 輕性命天倫遭慘變 豁眼界北裡試嬉游

  哈哈!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是我父親當日在杭州開的店裡一個小伙計,姓黎,表字景翼,廣東人氏。我見了他,為甚吃驚呢?只因見他穿了一身的重孝,不由的不吃一個驚。然而敘起他來,我又為甚麼哈哈一笑?只因我這回見他之後,曉得他鬧了一件喪心病狂的事,笑不得、怒不得,只得乾笑兩聲,出出這口惡氣。
  看官們聽我敘來。
  這個人,他的父親是個做官的,官名一個逵字,表字鴻甫。本來是福建的一個巡檢,署過兩回事,弄了幾文,就在福州省城,蓋造了一座小小花園,題名叫做水鷗小榭。生平歡喜做詩,在福建結交了好些官場名士,那水鷗小榭,就終年都是冠蓋往來。日積月累的,就鬧得虧空起來。大凡理財之道,積聚是極難,虧空是極易的。然而官場中的習氣,又看得那虧空是極平常的事。所以越空越大,慢慢的鬧得那水鷗小榭的門口,除了往來的冠蓋之外,又多添了一班討債鬼。這位黎鴻甫少尹,明知不得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了一妻兩妾三個兒子,逃了出來,撇了那水鷗小榭也不要了。走到杭州,安頓了家小,加捐了一個知縣,進京辦了引見,指省浙江,又到杭州候補去了。我父親開著店的時候,也常常和官場交易,因此認識了他。
  他的三個兒子,大的叫慕枚,第二的就是這個景翼,第三的叫希銓。你道他們兄弟,為甚取了這麼三個別緻名字?只因他老子歡喜做詩,做名士,便望他的兒子也學他那樣。因此大的叫他仰慕袁枚,就叫慕枚;第二的叫他景企趙翼,就叫景翼;第三的叫他希冀蔣士銓,就叫希銓。他便這般希望兒子,誰知他的三個兒子,除了大的還略為通順,其次兩個,連字也認不得多少,卻偏又要謅兩句歪詩。當年鴻甫把景翼薦到我父親店裡,我到杭州時,他還在店裡,所以認得他。
  當下相見畢,他就敘起別後之事來。原來鴻甫已經到了天津,在開平礦務局當差。家眷都搬到上海,住在虹口源坊衖。慕枚到臺灣去謀事,死在臺灣。鴻甫的老婆,上月在上海寓所死了,所以景翼穿了重孝。景翼把前事訴說已畢,又說道:「舍弟希銓,不幸昨日又亡故了。家父遠在開平,我近來又連年賦閒,所以一切後事,都不能舉辦。我們忝在世交,所以特地來奉求借幾塊洋錢,料理後事。」我問他:「要多少?」景翼道:「多也不敢望,只求借十元罷了。」我聽說,就取了十元錢給他去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陣雨,天氣風涼,我閒著沒事,便到謙益棧看伯父。誰知他已經動身到蘇州去了。又去看看小七叔,談了一回,出來到虹口源坊衖,回看景翼,並弔乃弟之喪。到得他寓所時,恰好他送靈柩到廣肇山莊去了,未曾回來,只有同居的一個王端甫在那裡,代他招呼。這王端甫是個醫生。我請問過姓氏之後,便同他閒談,問起希銓是甚麼病死的。端甫只歎一口氣,並不說是甚麼病。我不免有點疑心,正要再問,端甫道:「聽景翼說起,同閣下是世交,不知交情可深厚?」我道:「這也無所謂深厚不深厚,總算兩代相識罷了。」端甫道:「我也是和鴻甫相好。近來鴻甫老的糊塗了,這黎氏的家運,也鬧了個一敗塗地。我們做朋友的,看著也沒奈何。偏偏慕枚又先死了,這一家人只怕從此沒事的了。」我道:「究竟希銓是甚麼病死的?」端甫歎道:「哪裡是病死的,是吃生鴉片煙死的呀!」我驚道:「為著甚麼事?」端甫道:「竟是鴻甫寫了信來叫他死的。」我更是大驚失色,問是甚麼緣故。端甫道:「這也一言難盡。鴻甫的那一位老姨太太,本是他夫人的陪嫁丫頭。他弟兄三個,都是嫡出。這位姨太太,也生過兩個兒子,卻養不住。鴻甫夫人便把希銓指給他,所以這位姨太太十分愛惜希銓。希銓又得了個癱瘓的病,總醫不好。上前年就和他娶了個親。這種癱子,有誰肯嫁他,只娶了人家一個粗丫頭。去年那老姨太太不在了,把自己的幾口皮箱,都給了希銓。這希銓也索作怪,娶了親來,並不曾圓房,卻同一個朋友同起同臥。這個朋友是一個下等人,也不知他姓甚麼,只知道名字叫阿良。家裡人都說希銓和那阿良,有甚曖昧的事。希銓又本來生一張白臉,柔聲下氣,就和女人一般的,也怪不得人家疑心。然而這總是房幃瑣事,我們旁邊人卻不敢亂說。這一位景翼先生,他近來賦閒得無聊極了,手邊沒有錢化,便向希銓借東西當。希銓卻是一毛不拔的,因此弟兄們鬧不對了。景翼便把阿良那節事寫信給鴻甫,信裡面總是加了些油鹽醬醋。鴻甫得了信,便寫了信回來,叫希銓快死;又另外給景翼信,叫他逼著兄弟自盡。我做同居的,也不知勸了多少。誰知這位景翼,竟是別有肺腸的,他的眼睛只看著老姨太太的幾口皮箱,哪裡還有甚麼兄弟,竟然親自去買了鴉片煙來,立逼著希銓吃了。一頭咽了氣,他便去開那皮箱,誰知竟是幾口空箱子,裡面塞滿了許多字紙、磚頭、瓦石,這才大失所望。大家又說是希銓在時,都給了阿良了。然而這個卻又毫無憑據的,不好去討。只好啞子吃黃連,自家心裡苦罷了。」我聽了一番話,也不覺為之長歎。一會兒,景翼回來了,彼此周旋了一番,我便告辭回去。
  過了兩天,王端甫忽然氣沖沖的走來,對我說道:「景翼這東西,真是個畜生!豈有此理!」我忙問甚麼事。端甫道:「希銓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婦賣了!」我道:「這還了得!賣到了甚麼地方去了?」端甫道:「賣到妓院裡去了!」我不覺頓足道:「可曾成交?」端甫道:「今天早起,人已經送去了。成交不成交,還沒知道。」我道:「總要設法止住他才好。」端甫道:「我也為了這個,來和你商量。我今天打聽了一早起,知道他賣在虹口廣東妓院裡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廝說話,我們只到妓院裡,和他把人要回來再講。所以特地來約同你去,因為你懂得廣東話。」原來端甫是孟河人,不會說廣東話。我笑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懂廣東話呢?」端甫道:「你前兩天和景翼說的,不是廣東話麼。」我道:「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話也不中用。」端甫道:「所以要趕著辦,遲了就怕誤事。」我道:「把人要了出來,作何安置呢?也要預先籌畫好了呀。」端甫道:「且要了出來再說。嫁總是要嫁的,他還沒有圓過房,並且一無依靠的,又有了景翼那種大伯子,哪裡能叫人家守呢。」我道:「此刻天氣不早了,你就在這裡吃了晚飯,我同你去走走罷。左右救出這個女子來,總是一件好事。」端甫答應了。
  飯後便叫了兩輛東洋車,同到虹口去。那一條巷子叫同順裡。走了進去,只見兩邊的人家,都是烏裡八糟的。走到一家門前,端甫帶著我進去,一直上到樓上。這一間樓面,便隔做了兩間。樓梯口上,掛了一盞洋鐵洋油燈,黑暗異常。入到房裡,只見安設著一張板牀,高高的掛了一頂洋布帳子。牀前擺了一張杉木抽屜桌子,靠窗口一張杉木八仙桌,桌上放著一盞沒有磁罩的洋燈,那玻璃燈筒兒,已是熏得漆黑焦黃的了。還有一個大瓦缽,滿滿的盛著一缽切碎的西瓜皮,七橫八豎的放著幾雙毛竹筷子。我頭一次到這等地方,不覺暗暗稱奇,只得將就坐下。便有兩上女子上來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張黃面,穿了一套拷綢衫褲,腳下沒有穿襪,拖了一雙皮鞋,一個眼皮上還長了一個大疤,都前來問貴姓。我道:「我們不是來打茶圍的,要來問你們一句話,你去把你們鴇母叫了上來。」那一個便去了。我便問端甫,可認得希銓的妻子。端甫道:「我同他同居,怎麼不認得。
  一會兒,那鴇婦上來了。我問他道:「聽說你這裡新來一個姑娘,為甚麼不見?」鴇婦臉上現了錯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著我道:「沒有呀。」說話時,那兩個妓女,又在那裡交頭接耳。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來一個人,還沒有麼?」鴇婦道:「委實沒有。我家現在只有這兩個。」我道:「這姓黎的所賣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婦,如果送到這裡,你好好的實說,交了出來,我們不難為你。如果已經成交,我們還可以代你追回身價。你倘是買了不交出來,你可小心點!」鴇婦慌忙道:「沒有,沒有!你老爺吩咐過,如果他送來我這裡,也斷不敢買了。」我把這番問答,告訴了端甫。端甫道:「我懂得。我打聽得明明白白的,怎麼說沒有!」我對鴇婦道:「我們是打聽明白了來的,你如果不交出人來,我們先要在這裡搜一搜。」鴇婦笑道:「兩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難道我有這麼大的膽,敢藏過一個人。我老實說了罷,人是送來看過的,因為身價不曾講成。我不知道這裡面還有別樣葛藤,幸得兩位今夜來,不然,等買成了才曉得,那就受累了。」我道:「他明明帶到你這裡來的,怎麼不在這裡?你這句話有點靠不住。」鴇婦道:「或者他又帶到別處去看,也難說的。吃這個門戶飯的,不止我這一家。」我聽了,又告訴了端甫,只得罷休。當下又交代了幾句萬不可買的話,方才出來,與端甫分手。約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順便覷景翼動靜,然後分投回去。
  德泉問事情辦得妥麼。我道:「事情不曾辦妥,卻開了個眼界。我向來不曾到過妓院,今日算是頭一次。常時聽見人說甚麼花天酒地,以為是一個好去處,卻不道是這麼一個地方,真是耳聞不如目見了。」德泉道:「是怎麼樣地方?」我就把所見的,一一說了。德泉笑道:「那是最壞的地方。有好的,你沒有見過。多咱我同你去打一個茶圍,你便知道了。」說時,恰好有人送了一張條子來,德泉看了笑道:「那有這等巧事!說要打茶圍,果然就有人請你吃花酒了。」說罷,把那條子遞給我看。原來是趙小雲請德泉和我到尚仁裡黃銀寶處吃酒。那一張請客條子,是用紅紙反過來寫的。德泉便對來人說:「就來。」原來趙小雲自從賣了那小火輪之後,曾來過兩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請德泉便順帶著請我。我意思要不去。德泉道:「這吃花酒本來不是一件正經事,不過去開開眼界罷了。只去一次,下次不去,有甚麼要緊呢。」看看鐘才九點一刻,於是穿了長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在路上,德泉說起小雲近日總算翻了一個大身,被一個馬礦師聘了去,每月薪水二百二十兩,所以就闊起來了。這是製造局裡幾弔錢一個月的學生。你想,值得到二百多兩的價值,才給人家幾弔錢,叫人家怎麼樣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貼了他膏火教出來的,也要念念這個學出本事的源頭。」德泉道:「自然做學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擱著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來謀事了。」我道:「化了錢,教出了人材,卻被外人去用,其實也不值得。」德泉道:「這個豈止一個趙小雲,曾文正和李合肥,從前派美國的學生,回來之後,去做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不知多少呢。」一面說著話,不覺走到了,便入門一逕登樓。
  這一登樓,有分教:涉足偶來花世界,猜拳酣戰酒將軍。
  不知此回赴席,有無怪現狀,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三回 假風雅當筵呈醜態 真義俠拯人出火坑

  當下我兩人走到樓上,入到房中,趙小雲正和眾人圍著桌子吃西瓜。內中一個方佚廬是認得的。還有一個是小雲的新同事,叫做李伯申。一個是洋行買辦,姓唐,表字玉生,起了個別號,叫做嘯廬居士,畫了一幅《嘯廬吟詩圖》,請了多少名士題詩;又另有一個外號,叫做酒將軍。因為他酒量好,所以人家送他這麼一個外號,他自己也居之不疑。當下彼此招呼過了,小雲讓吃西瓜。那黃銀寶便拿瓜子敬客,請問貴姓。我擡頭看時,大約這個人的年紀,總在二十以外了;雞蛋臉兒,兩顴上現出幾點雀斑,搽了粉也蓋不住;鼻樑上及兩旁,又現出許多粉刺;厚厚的嘴唇兒,濃濃的眉毛兒;穿一件廣東白香雲紗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襉裙,裡面襯的是白官紗褲子。卻有一樣可奇之處,他的舉動,甚為安詳,全不露著輕佻樣子。敬過瓜子之後,就在一旁坐下。
  他們吃完了西瓜,我便和佚廬說起那《四裔編年表》,果然錯得利害,所以我也無心去看他的事跡了。他一個年歲都考不清楚,那事跡自然也靠不住了,所以無心去看他。佚廬道:「這個不然。他的事跡都是從西史上譯下來的。他的西曆並不曾錯,不過就是錯了華曆。這華曆有兩個錯處:一個是錯了甲子,一個是合錯了西曆。只為這一點,就鬧的人家眼光撩亂了。」唐玉生道:「怎的都被你們考了出來,何妨去糾正他呢?」佚廬笑道:「他們都是大名家編定的,我們縱使糾正了,誰來信我們。不過考了出來,自己知道罷了。」玉生道:「做大名家也極容易。像我小弟,倘使不知自愛,不過是終身一個買辦罷了。自從結交了幾位名士,畫了那《嘯廬吟詩圖》,請人題詠,那題詠的詩詞,都送到報館裡登在報上,此刻那一個不知道區區的小名,從此出來交結個朋友也便宜些。」說罷,呵呵大笑。又道:「此刻我那《吟詩圖》,題的人居然有了二百多人,詩、詞、歌、賦,甚麼體都有了,寫的字也是真、草、隸、篆,式式全備,只少了一套曲子。我還想請人拍一套曲子在上頭,就可以完全無憾了。」說罷,又把題詩的人名字,屈著手指頭數出來,說了許多甚麼生,甚麼主人,甚麼居士,甚麼詞人,甚麼詞客,滔滔汨汨,數個不了。
  小雲道:「還是辦我們的正經罷。時候不早了,那兩位怕不來了,擺起來罷,我們一面寫局票。」房內的丫頭、老媽子,便一迭連聲叫擺起來。小雲叫寫局票,一一都寫了,只有我沒有。小雲道:「沒有就不叫也使得。」玉生道:「無味,無味!我來代一個。」就寫了一個西公和沈月英。一時起過手巾,大眾坐席。黃銀寶上來篩過一巡酒,敬過瓜子,方在旁邊侍坐。我們一面吃酒,一面談天。我說起:「這裡妓院,既然收拾得這般雅潔,只可惜那叫局的紙條兒,太不雅觀。上海有這許多的詩人墨客,為甚麼總沒有人提倡,同他們弄些好箋紙?」玉生道:「好主意!我明天就到大吉樓買幾盒送他們。」我道:「這又不好。總要自己出花樣,或字或畫,或者貼切這個人名,或者貼切吃酒的事,才有趣呢。」玉生道:「這更有趣了。畫畫難求人,還是想幾個字罷。」說著,側著頭想了一會道:「『燈紅酒綠』好麼?」我道:「也使得。」玉生又道:「『騷人韻士,絮果蘭因』,八個字更好。」我笑道:「有誰名字叫韻蘭的,這兩句倒是一副現成對子。」玉生道:「你既然會出主意,何妨想一個呢?」我道:「現成有一句《西廂》,又輕飄,又風雅,又貼切,何不用呢?」玉生道:「是那一句?」我道:「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玉生拍手道:「好,好!妙極,妙極!」又閉著眼睛,曼聲念道:「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妙極,妙極!」小雲道:「你用了這一句,我明日用西法畫一個元寶刻起來,用黃箋紙刷印了,送給銀寶,不是『黃銀寶』三個字都有了麼?」說罷,大家一笑。
  叫的局陸續都到,玉生代我叫的那沈月英也到了。只見他流星送目,翠黛舒眉,倒也十分清秀。玉生道:「寡飲無味,我們何不豁拳呢?」小雲道:「算了罷,你酒將軍的拳,沒有人豁得過。」玉生不肯,一定要豁,於是打起通關來。一時履舄交錯,釧動釵飛。我聽見小雲說他拳豁得好,便留神去看他出指頭,一路輪過來到我,已被我看的差不多了,同他對豁五拳,卻贏了他四拳。他不服氣,再豁五拳,卻又輸給我三拳;他還不服氣,要再豁,又拿大杯來賭酒,這回他居然輸了個「直落五」。小雲呵呵大笑道:「酒將軍的旗倒了!」我道:「豁拳太傷氣,我們何妨賭酒對吃呢。一樣大的杯子,取兩個來,一人一杯對吃,看誰先叫饒,便是輸了。」玉生道:「倒也爽快!」便叫取過兩個大茶盅來,我和他兩個對飲。一連飲過二十多杯,方才稍歇;過了一會,又對吃起來,又是一連二三十杯。德泉道:「少吃點罷,天氣熱呀。」於是我兩人方才住了。一會兒,席散了,各人都辭去。
  一同出門,好好的正走著,玉生忽然「哇」的一聲吐了,連忙站到旁邊,一隻手扶著牆,一面盡情大吐。吐完了,取手巾拭淚,說道:「我今天沒有醉,這……這是他……他們的酒太……太新了!」一句話還未說完,腳步一浮,身子一歪,幾乎跌個筋斗,幸得方佚廬、李伯申兩個,連忙扶住。出了巷口,他的包車夫扶了他上車去了。各人分散。我和德泉兩個回去,在路上說起玉生不濟。我道:「在南京時,聽繼之說上海的斗方名士,我總以為繼之糟蹋人,今日我才親眼看見了。我惱他那酒將軍的名字,時常謅些歪詩,登在報上,我以為他的酒量有多大,所以要和他比一比。是你勸住了,又是天熱,不然,再吃上十來杯,他還等不到出來才吐呢。天底下竟有這些狂人,真是奇事!」當下回去,洗澡安歇。
  次日,我惦著端甫處的事,一早起來,便叫車到虹口去。只見景翼正和端甫談天。端甫和我使個眼色,我就會了意,不提那件事,只說二位好早。景翼道:「我因為和端甫商量一件事,今日格外早些。」我問:「甚麼事?」景翼歎口氣道:「家運頹敗起來,便接二連三的出些古怪事。舍弟沒了才得幾天,舍弟婦又逃走去了!」我只裝不知道這事,故意詫異道:「是幾時逃去的?」景翼道:「就是昨天早起的事。」我道:「倘是出去好好的嫁一個人呢,倒還罷了;只不要葬送到那不相干的地方去,那就有礙府上的清譽了。」景翼聽了我這句話,臉上漲得緋紅,好一會才答道:「可不是!我也就怕的這個。」端甫道:「景兄還說要去追尋。依我說,他既然存了去志,就尋回來,也未必相安。況且不是我得罪的話,黎府上的境況也不好,去了可以省了一口人吃飯,他婦人家坐在家裡,也做不來甚麼事。」我道:「這倒也說得是。這一傳揚出去,尋得著尋不著還不曉得,先要鬧得通國皆知了。」景翼一句話也不答,看他那樣子,很是侷促不安。我向端甫使個眼色,起身告辭。端甫道:「你還到哪裡去?」我道:「就回去。」端甫道:「我們學學上海人,到茶館裡吃碗早茶罷。」我道:「左右沒事,走走也好。」又約景翼,景翼推故不去,我便同端甫走了出來。端甫道:「我昨夜回來,他不久也回來了,那臉上現了一種驚惶之色,不住的唉聲歎氣。我未曾動問他。今天一早,他就來和我說,弟婦逃走了。這件事你看怎處?」我道:「我也籌算過來,我們既然沾了手,萬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弄他個水落石出才好。只怕他已經成了交,那邊已經叫他接了客,那就不成話了。」端甫道:「此刻無蹤無影的,往哪裡去訪尋呢。只得破了臉,追問景翼。」我道:「景翼這等行為,就是同他破臉,也不為過。不過事情未曾訪明,似乎太早些。我們最好是先在外面訪著了,再和他講理。」端甫道:「外面從何訪起呢?」我道:「昨天那鴇婦雖然嘴硬,那形色甚是慌張,我們再到他那裡問去。」端甫道:「也是一法。」於是同走到那妓院裡。
  那鴇婦正在那裡掃地呢,見了我們,便丟下掃帚,說道:「兩位好早。不知又有甚麼事?」我道:「還是來尋黎家媳婦。」鴇婦冷笑道:「昨天請兩位在各房裡去搜,兩位又不搜,怎麼今天又來問我?在上海開妓院的,又不是我一家,怎見得便在我這裡?」我聽了不覺大怒,把桌子一拍道:「姓黎的已經明白告訴了我,說他親自把弟婦送到你這裡的,你還敢賴!你再不交出來,我也不和你講,只到新衙門裡一告,等老爺和你要,看你有幾個指頭捱拶子!」鴇婦聞了這話,才低頭不語。我道:「你到底把人藏在那裡?」鴇婦道:「委實不知道,不干我事。」我道:「姓黎的親身送他來,你怎麼委說不知?你果然把他藏過了,我們不和你要人,那姓黎的也不答應。」鴇婦道:「是王大嫂送來的,我看了不對,他便帶回去了,哪裡是甚麼姓黎的送來!」我道:「甚麼王大嫂?是個甚麼人?」鴇婦道:「是專門做媒人的。」我道:「他住在甚麼地方?你引我去問他。」鴇婦道:「他住在廣東街,你兩位自去找他便是,我這裡有事呢。」我道:「你好糊塗!你引了我們去,便脫了你的干係;不然,我只向你要人!」鴇婦無奈,只得起身引了我們到廣東街,指了門口,便要先回去。我道:「這個不行!我們不認得他,要你先去和他說。」鴇婦只得先行一步進去。我等也跟著進去。
  只見裡面一個濃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婦人,穿著一件黑夏布小衣,兩袖勒得高高的,連胳膊肘子也露了出來;赤著腳,穿了一雙拖鞋,那褲子也勒高露膝;坐在一張矮腳小凳子上,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在那裡扇著取涼。鴇婦道:「大嫂,秋菊在你這裡麼?」我暗問端甫道:「秋菊是誰?」端甫道:「就是他弟婦的名字。」我不覺暗暗稱奇。此時不暇細問,只聽得那王大嫂道:「不是在你家裡麼?怎麼問起我來?你又帶了這兩位來做甚麼?」鴇婦漲紅了臉道:「不是你帶了他出來的,怎麼說在我家?」王大嫂站起來大聲道:「天在頭上!你平白地含血噴人!自己做事不機密,卻想把官司推在我身上!」鴇婦也大聲道:「都是你帶了這個不吉利、剋死老公的貨來帶累我!我明明看見那個貨頭不對,當時還了你的,怎麼憑空賴起來!」王大嫂丟下了破芭蕉扇,口裡嚷道:「天殺的!你自己膽小,和黎二少交易不成,我們當場走開,好好的一個秋菊在你房裡,怎麼平白地賴起我來!我同你拚了命,和你到十王殿裡,請閻王爺判這是非!」說時遲,那時快,他一面嚷著,早一頭撞到鴇婦懷裡去。鴇婦連忙用手推開,也嚷著道:「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兩個同你一齊出來,你不看見麼?」我聽他兩個對罵的話裡有因,就勸住道:「你兩個且不要鬧,這個不是拚命的事。昨夜怎麼他兩個一同出來,你且告訴了我,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瞞四的。說得明白,找出人來,你們也好脫累。
  王大嫂道:「你兩位不厭煩瑣,等我慢慢的講來。」又指著端甫道:「這位王先生,我認得你,你只怕不認得我。我時常到黎家去,總見你的。前天黎二少來,說三少死了,要把秋菊賣掉,做盤費到天津尋黎老爺,越快越好。我道:『賣人的事,要等有人要買才好講得,哪裡性急得來。』他說:『妓院裡是隨時可以買人的。』我還對他說:『恐怕不妥當,秋菊雖是丫頭出身,然而卻是你們黎公館的少奶奶,賣到那裡去須不好聽,怕與你們老爺做官的面子有礙。』他說:『秋菊何嘗算甚麼少奶奶!三少在日,並不曾和他圓房。只有老姨太太在時,叫他一聲媳婦兒;老太太雖然也叫過兩聲,後來問得他做丫頭的名叫秋菊,就把他叫著頑,後來就叫開了。闔家人等,那個當他是個少奶奶。今日賣他,只當賣丫頭。』他說得這麼斬截,我才答應了他。」又指著鴇婦道:「我素知這個阿七媽要添個姑娘,就來和他說了。昨天早起,我就領了秋菊到他家去看。到了晚上,我又帶了黎二少去,等他們當面講價。黎二少要他一百五十元,阿七媽只還他八十。還是我從中說合,說當日娶他的時候,也是我的原媒,是一百元財禮,此刻就照一百元的價罷。兩家都依允了,契據也寫好了,只欠未曾交銀。忽然他家姑娘來說,有兩個包探在樓上,要阿七媽去問話。我也吃了一驚,跟著到樓上去,在門外偷看,見你兩位問話。我想王先生是他同居,此刻出頭邀了包探來,這件事沾不得手。等問完了話,阿七媽也不敢買了,我也不敢做中了。當時大家分散,我便回來。他兩個往哪裡去了,我可不曉得了。」我問端甫道:「難道回去了?」端甫道:「斷未回去!我同他同居,統共只有兩樓兩底的地方,我便占了一底,回去了豈有不知之理。」我道:「莫非景翼把他藏過了?然而這種事,正經人是不肯代他藏的,藏到哪裡去呢?」端甫猛然省悟道:「不錯,他有一個鹹水妹相好,和我去坐過的,不定藏在那裡。」我道:「如此,我們去尋來。」端甫道:「此刻不過十點鐘,到那些地方太早。」我道:「我們只說有要緊事找景翼,怕甚麼!」說罷,端甫領了路一同去。
  好得就在虹口一帶地方,不遠就到了。打開門進去,只見那鹹水妹蓬著頭,像才起來的樣子。我就問景翼有來沒有。鹹水妹道:「有個把月沒有來了。他近來發了財,還到我們這裡來麼,要到四馬路嫖長三去了!」我道:「他發了甚麼財?」鹹水妹道:「他的兄弟死了,八口皮箱裡的金珠首飾、細軟衣服,怕不都是他的麼!這不是發了財了!」我見這情形,不像是同他藏著人的樣子,便和端甫起身出來。端甫道:「這可沒處尋了,我們散了罷,慢慢再想法子。」正想要分散,我忽然想起一處地方來道:「一定在那裡!」便拉著端甫同走。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知想著甚麼地方,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四回 蓬蓽中喜逢賢女子 市井上結識老書生

  當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個甚麼王大嫂,說過當日娶的時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舊主人的了。或者他逃回舊主人處,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領到他舊主人處一問呢。當下對端甫說了這個主意,端甫也說不錯。於是又回到廣東街,找著了王大嫂,告知來意。王大嫂也不推辭,便領了我們,走到靖遠街,從一家後門進去。門口貼了「蔡宅」兩個字。王大嫂一進門,便叫著問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來麼?」我等跟著進去,只見屋內安著一鋪牀,牀前擺著一張小桌子,這邊放著兩張竹杌;地下爬著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廣東的風爐,以及沙鍋瓦罐等,縱橫滿地。原來這家人家,只住得一間破屋,真是寢於斯、食於斯的了。我暗想這等人家也養著丫頭,也算是一件奇事。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站起來應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大嫂。那兩位是誰?」王大嫂道:「是來尋你們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這裡來,他還不曾來過,只怕他還沒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麼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聽見說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不是!此刻只怕屍也化了呢。」蔡嫂道:「這個孩子好命苦!我很悔當初不曾打聽明白,把他嫁了個癱子,誰知他癱子也守不住!這兩位怎麼忽然找起他來?」一面說,一面把孩子抱到牀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過來讓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後節,詳細說了出來。蔡嫂不勝錯愕道:「黎二少枉了是個讀書人,怎麼做了這種禽獸事!無論他出身微賤,總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婦,怎麼要賣到妓院裡去?縱使不遇見這兩位君子仗義出頭,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講理的,有他的禮書、婚帖在這裡。我雖然受過他一百元財禮,我辦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我是當女兒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們寫的是義女,不是甚麼丫頭;就是丫頭,這賣良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輸了他!你也不是個人,怎麼平白地就和他幹這個喪心的事!須知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連你也不得了。你四個兒子死剩了一個,還不快點代他積點德,反去作這種孽。照你這種行徑,只怕連死剩那個小兒子還保不住呢!」一席話,說得王大嫂啞口無言。我不禁暗暗稱奇,不料這蓽門圭竇中,有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因說道:「此刻幸得事未辦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來要緊。」蔡嫂流著淚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負了兩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撫養他一場!」又對王大嫂道:「他在青雲裡舊居時,曾拜了同居的張嬸嬸做乾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張嬸嬸一定留住了他。然而為甚麼今天還不送他來我處呢?要就到他那裡去看看,那裡沒有,就絕望了。」說著,不住的拭淚。我道:「既然有了這個地方,我們就去走走。」蔡嫂站起來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還是王大嫂領路去罷。兩位君子做了這個好事,公侯萬代!」說著,居然「嗚嗚」的哭起來,嘴裡叫著:「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來,王大嫂也跟著。我對端甫道:「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戶人家裡面有這種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麼的?」王大嫂道:「是一個廢人,文不文,武不武,窮的沒飯吃,還穿著一件長衫,說甚麼不要失了斯文體統。兩句書只怕也不曾讀通,所以教了一年館,只得兩個學生,第二年連一個也不來了。此刻窮的了不得,在三元宮裡面測字。」我對端甫道:「其婦如此,其夫可知,回來倒可以找他談談,看是甚麼樣的人。」端甫道:「且等把這件正經事辦妥了再講。只是最可笑的是,這件事我始終不曾開一句口,是我鬧起來的,卻累了你。」我道:「這是甚麼話!這種不平之事,我是赴湯蹈火,都要做的。我雖不認得黎希銓,然而先君認得鴻甫,我同他便是世交,豈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熱心知照我,把這個美舉分給我做,我還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實廣東話我句句都懂,只是說不上來。像你便好,不拘那裡話都能說。」我道:「學兩句話還不容易麼,我是憑著一卷《詩韻》學說話,倒可以有『舉一反三』的效驗。」端甫道:「奇極了!學說話怎麼用起《詩韻》來?」我道:「並不奇怪。各省的方音,雖然不同,然而讀到有韻之文,卻總不能脫韻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讀成『孤』音,凡五歌韻裡的字,都可以類推起來:『搓』字便一定讀成『粗』音,『磨』字一定讀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學說話,只要得了一個字音,便這一韻的音都可以貫通起來,學著似乎比別人快點。」端甫道:「這個可謂神乎其用了!不知廣東話又是怎樣?」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韻混了六魚、七虞,廣東音卻是六魚、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兩個字是同音的,這就可以類推了。」端甫道:「那麼『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這個學話求音的捷徑了。」   一面說著話,不覺到了青雲裡。王大嫂認準了門口,推門進去,我們站在他身後。只見門裡面一個肥胖婦人,翻身就跑了進去,還聽得「咯蹬咯蹬」的樓梯響。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麼!」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著了!」就跟著王大嫂進去。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在那裡做針黹,一個小丫頭在旁邊打著扇。見了人來,便站起來道:「甚風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說起!我為了秋菊,把腿都跑斷了,卻沒有一些好處。張嬸嬸,你叫他下來罷。」那張嬸嬸道:「怎麼秋菊會跑到我這裡來?你不要亂說!」王大嫂道:「好張嬸嬸!你不要瞞我,我已經看見他了。」張嬸嬸道:「聽見說你做媒,把他賣了到妓院裡去,怎麼會跑到這裡。你要秋菊還是問你自己。」王大嫂道:「你還說這個呢,我幾乎受了個大累!」說罷,便把如此長短的說了一遍。張嬸嬸才歡喜道:「原來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張張的跑了來,說又說得不甚明白,只說有兩個包探,要捉他家二少。這兩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這一位是他們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來你們只當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臉道:「你不是包探麼?」我道:「我是從南京來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麼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為甚又這樣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說了,叫了秋菊下來罷。」張嬸嬸便走到堂屋門口,仰著臉叫了兩聲。只聽得上面答道:「我們大丫頭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來秋菊一眼瞥見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裡尋他,忽然又見他身後站著我和端甫兩個,不知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發慌了,便跑到樓上。樓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頭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張嬸嬸叫小丫頭去叫了回來,那樓上的大丫頭自上樓去了。   只見那秋菊生得腫胖臉兒,兩條線縫般的眼,一把黃頭髮,腰圓背厚,臀聳肩橫。不覺心中暗笑,這種人怎麼能賣到妓院裡去,真是無奇不有的了。又想這副尊容,怎麼配叫秋菊!這秋菊兩個字何等清秀,我們家的春蘭,相貌甚是嬌好,我姊姊還說他不配叫春蘭呢。這個人的尊範,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這裡,幾乎要笑出來。忽又轉念:我此刻代他辦正經事,如何暗地裡調笑他,顯見得是輕薄了。連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來,我們且把他送回蔡嫂處罷,他那裡惦記得很呢。」張嬸嬸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為這孩子嘴舌笨,說甚麼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嚇慌了咧,我不知是甚麼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臉。此刻回去罷。但不知還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經賣了他出來了,還回去作甚麼!」於是一行四個人,出了青雲裡,叫了四輛車,到靖遠街去。   那蔡嫂一見了秋菊,沒有一句說話,摟過去便放聲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來。哭了一會,方才止住。問秋菊道:「你謝過了兩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謝?」蔡嫂道:「傻丫頭,磕個頭去。」我忙說:「不必了。」他已經跪下磕頭。那房子又小,擠了一屋子的人,轉身不得,只得站著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頭。我便對蔡嫂道:「我辦這件事時,正愁著找了出來,沒有地方安插他;我們兩個,又都沒有家眷在這裡。此刻他得了舊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暫時在這裡住著罷。」蔡嫂道:「這個自然,黎家還去得麼!他就在我這裡守一輩子。我們雖是窮,該吃飯的熬了粥吃,也不多這一口。」我道:「還講甚麼守的話!我聽說希銓是個癱廢的人,娶親之後,並未曾圓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廝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還有甚麼守節的道理。趕緊的同他另尋一頭親事,不要誤了他的年紀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圓房不圓房,誰能知道。至於賣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並不曾說過甚麼。倘使不守,未免禮上說不過去,理上也說不過去。」我道:「他家何嘗把他當媳婦看待,個個都提著名兒叫,只當到他家當了幾年丫頭罷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這件事還得與拙夫商量,婦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聽了,又叮囑了兩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話,與端甫兩個別了出來。取出表一看,已經十二點半了。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罷。」端甫道:「還有一件事情,我們辦了去。」我訝道:「還有甚麼?」端甫道:「這個蔡嫂,煞是來得古怪,小戶人家裡面,哪裡出生這種女子。想來他的男人,一定有點道理的,我們何不到三元宮去看看他?」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們就去來。只是三元宮在哪裡,你可認得?」端甫向前指道:「就在這裡去不遠。」於是一同前去。走到了三元宮,進了大門,卻是一條甬道,兩面空場,沒有甚麼測字。再走到廟裡面,廊下擺了一個測字攤。旁邊牆上,貼了一張紅紙條子,寫著「蔡侶笙論字處」。攤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紀約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見肘的夏布長衫。我對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們且不要說穿,叫他測一個字看。」端甫笑著,點了點頭。我便走近一步,只見攤上寫著「論字四文」。我順手取了一個紙卷遞給他。他接在手裡,展開一看,是個「捌」字。他把字寫在粉板上,便問叩甚麼事。我道:「走了一個人,問可尋得著。」他低頭看了一看道:「這個字左邊現了個『拐』字之旁,當是被拐去的;右邊現了個『別』字,當是別人家的事,與問者無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個側刀,不成為利,主那拐子不利;『別』字之旁明現『手』字,若是代別人尋覓,主一定得手。卻還有一層:這個『別』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離別;雖然尋得著,只怕也要離別的意思。並且這個『捌』字,照字典的注,含著有『破』字、『分』字的意思,這個字義也不見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斷事如神!但是照這個斷法,在我是別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論斷,休得取笑!」我道:「並不是取笑,確是先生的事。」他道:「我有甚麼事,不要胡說!」一面說著,便檢點收攤。我因問道:「這個時候就收攤,下半天不做生意麼?」他也不言語,把攤上東西,寄在香火道人處道:「今天這時候還不送飯來,我只得回去吃了再來。」我跟在他後頭道:「先生,我們一起吃飯去,我有話告訴你。」他回過頭來道:「你何苦和我胡纏!」我道:「我是實話,並不是胡纏。」端甫道:「你告訴了他罷,你只管藏頭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聽了端甫的話,才問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見教?」我問道:「尊府可是住在靖遠街?」他道:「正是。」我指著牆上的招帖道:「侶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個尊婢嫁在黎家?」他道:「是。」我便把上項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侶笙連忙作揖道:「原來是兩位義士!失敬,失敬!適間簡慢,望勿見怪!」   正在說話時,一個小女孩,提了一個籃,籃內盛了一盂飯,一盤子豆腐,一盤子青菜,走來說道:「蔡先生,飯來了。你家今天有事,你們阿杏也沒有工夫,叫我代送來的。」我便道:「不必吃了,我們同去找個地方吃罷。」侶笙道:「怎好打攪!」我道:「不是這樣講。我兩個也不曾吃飯,我們同去談談,商量個善後辦法。」侶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飯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廟。端甫道:「這裡虹口一帶沒有好館子,怎麼好呢?」我道:「我們只要吃兩碗飯罷了,何必講究好館子呢。」端甫道:「也要乾淨點的地方。那種蘇州飯館,髒的了不得,怎樣坐得下!還是廣東館子乾淨點,不過這個要蔡先生才在行。」侶笙道:「這也沒有甚麼在行不在行,我當得引路。」於是同走到一家廣東館子裡,點了兩樣菜,先吃起酒來。我對侶笙道:「尊婢已經尋了回來了。我聽說他雖嫁了一年多,卻不曾圓房,此刻男人死了,景翼又要把他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不知尊意還是叫他守,還是遣他嫁?」侶笙低頭想了一想道:「講究女子從一而終呢,就應該守;此刻他家庭出了變故,遇了這種沒廉恥、滅人倫的人,叫他往哪裡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歲,豈不是誤了他後半輩子?只得遣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層,那黎景翼弟婦都賣得的,一定是個無賴,倘使他要追回財禮,我卻沒得還他。這一邊任你說破了嘴,總是個再醮之婦,哪裡還領得著多少財禮抵還給他呢。」我籌思了半晌道:「我有個法子,等吃過了飯,試去辦辦罷。」   只這一設法,有分教:憑他無賴橫行輩,也要低頭伏了輸。不知是甚法子,如何辦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聲罪惡當面絕交 聆怪論笑腸幾斷

  我因想起一個法子,可以杜絕景翼索回財禮,因不知辦得到與否,未便說穿。當下吃完了飯,大家分散,侶笙自去測字,端甫也自回去。我約道:「等一會,我或者仍要到你處說話,請你在家等我。」端甫答應去了。
  我一個人走到那同順裡妓院裡去,問那鴇婦道:「昨天晚上,你們幾乎成交,契據也寫好了,卻被我來衝散,未曾交易。姓黎的寫下那張契據在哪裡?你拿來給我。」鴇婦道:「我並未有接收他的,說聲有了包探,他就匆匆的走了,只怕他自己帶去了。」我道:「你且找找看。」鴇婦道:「往哪裡找呀?」我現了怒色道:「此刻秋菊的舊主人出來了,要告姓黎的,我來找這契據做憑據。你好好的拿了出來便沒事;不然,呈子上便帶你一筆,叫你受點累!」鴇婦道:「這是哪裡的晦氣!事情不曾辦成,倒弄了一窩子的是非口舌。」說著,走到房裡去,拿了一個字紙簍來道:「我委實不曾接收他的,要就團在這裡,這裡沒有便是他帶去了。你自己找罷,我不識字。」我便低下頭去細檢,卻被我檢了出來,已是撕成了七八片了。我道:「好了,尋著了。只是你還要代我弄點漿糊來,再給我一張白紙。」鴇婦無奈,叫人到裁縫店裡,討了點漿糊,又給了我一張白紙,我就把那撕破的契據,細細的黏補起來。那上面寫的是:
    立賣婢契人黎景翼,今將婢女秋菊一口,年十九歲,憑中賣與阿七媽為女,當收身價洋二百元。自賣之後,一切婚嫁,皆由阿七媽作主。如有不遵教訓,任憑為良為賤,兩無異言,立此為據。
  下面注了年月日,中保等人。景翼名字底下,已經簽了押。我一面黏補,一面問道:「你們說定了一百元身價,怎麼寫上二百元?」鴇婦道:「這是規矩如此,恐怕他翻悔起來,要來取贖,少不得要照契上的價,我也不至吃虧。」我補好了,站起來要走。鴇婦忽然發了一個怔,問道:「你拿了這個去做憑據,不是倒像已經交易過了麼?」我笑道:「正是。我要拿這個呈官,問你要人。」鴇婦聽了,要想來奪,我已放在衣袋裡,脫身便走。鴇婦便號啕大哭起來。我走出巷口,便叫一輛車,直到源坊衖去。
  見了端甫,我便問:「景翼在家麼?」端甫道:「我回來還不曾見著他,說是吃醉酒睡了,此刻只怕已經醒了罷。」說話時,景翼果然來了。我猝然問道:「令弟媳找著了沒有?」景翼道:「只好由他去,我也無心去找他了。他年紀又輕,未必能守得住。與其他日出醜,莫若此時由他去了的乾淨。」我冷笑道:「我倒代你找著了。只是他不肯回來,大約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肯來呢。」景翼吃驚道:「找著在哪裡?」我在衣袋裡,取出那張契據,攤在桌上道:「你請過來,一看便知。」景翼過來一看,只嚇得他唇青面白,一言不發。原來昨夜的事,他只知是兩個包探,並不知是我和端甫幹的。端甫道:「你怎麼把這個東西找了出來?」我一面把契據收起,一面說道:「我方才吃飯的時候,說有法子想,就是這個法子。」回頭對景翼道:「你是個滅絕天理的人,我也沒有閒氣和你說話!從此之後,我也不認你是個朋友!今日當面,我要問你討個主意。我得了這東西,有三個辦法:第一個是拿去交給蔡侶笙,叫他告你個賣良為賤;第二個是仍然交還阿七媽,叫他拿了這個憑據和你要人,沒有人交,便要追還身價;第三個是把這件事的詳細情形,寫一封信,連這個憑據,寄給你老翁看。問你願從哪一個辦法?」景翼只是目定口呆,無言可對。我又道:「你這種沒天理的人!向你講道理,就同向狗講了一般!我也不值得向你講!只是不懂道理,也還應該要懂點利害。你既然被人知穿了,衝散了,這個東西,為甚還不當場燒了,留下這個禍根?你不要怨我設法收拾你,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端甫道:「你三個辦法,第一個累他吃官司不好,第三個累他老子生氣也不好,還是用了第二個罷。」景翼始終不發一言,到了此時,站起來走出去。才到了房門口,便放聲大哭,一直走到樓上去了。端甫笑向我道:「虧你沉得下這張臉!」我道:「這種沒天理的人,不同他絕交等甚麼!他嫡親的兄弟尚且可以逼得死,何況我們朋友!」端甫道:「你拿了這憑據,當真打算怎麼辦法?」我悄悄的道:「才說的三個辦法,都可以行得,只是未免太狠了。他與我無怨無仇,何苦逼他到絕地上去。我只把這東西交給侶笙,叫他收著,遣嫁了秋菊,怕他還敢放一個屁!」端甫道:「果然是個好法子。」我又把對鴇婦說謊,嚇得他大哭的話,告訴了端甫。端甫大笑道:「你一會工夫,倒弄哭了兩個人,倒也有趣。
  我略坐了一會,便辭了出來,坐車到了三元宮,把那契據交給侶笙道:「你收好了,只管遣嫁秋菊。如他果來囉唆,你便把這個給他看,包他不敢多事。」侶笙道:「已蒙拯救了小婢,又承如此委曲成全,真是令人感入骨髓!」我道:「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必言感。如果有暇,可到我那裡談談。」說罷,取一張紙,寫了住址給他。侶笙道:「多領盛情,自當登門拜謝。」我別了出來,便叫車回去。
  我早起七點鐘出來,此刻已經下午三點多鐘了。德泉接著道:「到哪裡暢游了一天?」我道:「不是暢游,倒是亂鑽。」德泉笑道:「這話怎講?」我道:「今天汗透了,叫他們舀水來擦了身再說。」小伙計們舀上水來。德泉道:「你向來不出門,坐在家裡沒事;今天出了一天的門,朋友也來了,請吃酒的條子也到了,求題詩的也到了,南京信也來了。」我一面擦身,一面說道:「別的都不相干,先給南京信我看。」德泉取了出來,我拆開一看,是繼之的信,叫我把買定的東西,先托妥人帶去,且莫回南京,先同德泉到蘇州去辦一件事,那件事只問德泉便知云云。我便問德泉。德泉道:「他也有信給我,說要到蘇州開一家坐莊,接應這裡的貨物。」我道:「到蘇州走一次倒好,只是沒有妥人送東西去。並且那個如意匣子,不知幾時做得好?」德泉道:「匣子今天早起送來了,妥人也有,你只寫封回信,我包你辦妥。」說罷,又遞了一張條子給我,卻是唐玉生的,今天晚上請在薈芳裡花多福家吃酒,又請題他的那《嘯廬吟詩圖》。我笑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德泉道:「豈但是再,方才小雲、佚廬都來過,佚廬說明天請你呢。上海的吃花酒,只要三天吃過,以後便無了無休的了。」我道:「這個了不得,我們明天就動身罷,且避了這個風頭再說。」德泉笑道:「你不去,他又不來捉你,何必要避呢。你才說今天亂鑽,是鑽甚麼來?」我道:「所有虹口那些甚麼青雲裡、靖遠街都叫我走到了,可不是亂鑽。」德泉道:「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麼?」我就把今天所辦的事,告訴了他一遍。德泉也十分歎息。我到房裡去,只見桌上擺了一部大冊子,走近去一看,卻是唐玉生的《嘯廬吟詩圖》。翻開來看,第一張是小照,布景的是書畫琴棋之類;以後便是各家的題詠,全是一班上海名士。我無心細看,便放過一邊。想起他那以吟詩命圖,殊覺可笑。這四個字的字面,本來很雅的,不知怎麼叫他搬弄壞了,卻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哪裡有心去和他題。今日走的路多,有點倦了,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不覺天氣晚將下來。方才吃過夜飯,玉生早送請客條子來。德泉向來人道:「都出去了,不在家,回來就來。」我忙道:「這樣說累他等,不好,等我回他。」遂取過紙筆,揮了個條子,只說昨天過醉了,今天發了病,不能來。德泉道:「也代我寫上一筆。」我道:「你也不去麼?」德泉點頭。我道:「不能說兩個都有病呀,怎麼說呢?」想了一想,只寫著說德泉忙著收拾行李貨物,明日一早往蘇州,也不得來。寫好了交代來人。過了一會,玉生親身來了,一定拉著要去。我推說身子不好,不能去。玉生道:「我進門就聽見你說笑了,身子何嘗不好,不過你不賞臉罷了。我的臉你可以不賞,今日這個高會,你可不能不到。」我問:「是甚麼高會?」玉生道:「今天請的全是詩人,這個會叫做竹湯餅會。」我道:「奇了!甚麼叫做竹湯餅會?」玉生道:「五月十三是竹生日,到了六月十三,不是竹滿月了麼。俗例小孩子滿月要請客,叫做湯餅宴;我們商量到了那天,代竹開湯餅宴,嫌那『宴』字太俗,所以改了個『會』字,這還不是個高會麼。」我聽了幾乎忍不住笑。被他纏不過,只得跟著他走。
  出門坐了車,到四馬路,入薈芳裡,到得花多福房裡時,卻已經黑壓壓的擠滿一屋子人。我對玉生道:「今天才初九,湯餅還早呢。」玉生道:「我們五個人都要做,若是並在一天,未免太侷促了,所以分開日子做。我輪了第一個,所以在今天。」我請問那些人姓名時,因為人太多,一時混的記不得許多了。卻是個個都有別號的,而且不問自報,古離古怪的別號,聽了也覺得好笑。一個姓梅的,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客;一個游過南嶽的,叫做七十二朵青芙蓉最高處遊客;一個姓賈的,起了個樓名,叫做前生端合住紅樓,別號就叫了前身端合住紅樓舊主人,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只這幾個最奇怪的,叫我聽了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其餘那些甚麼詩人、詞客、侍者之類,也不知多少。眾人又問我的別號,我回說沒有。那姓梅的道:「詩人豈可以沒有別號;倘使不弄個別號,那詩名就湮沒不彰了。所以古來的詩人,如李白叫青蓮居士,杜甫叫玉溪生。」我不禁「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忽然一個高聲說道:「你記不清楚,不要亂說,被人家笑話。」我忽然想起當面笑人,不是好事,連忙斂容正色。又聽那人道:「玉溪生是杜牧的別號,只因他兩個都姓杜,你就記錯了。」姓梅的道:「那麼杜甫的別號呢?」那人道:「樊川居士不是麼。」這一問一答,聽得我咬著牙,背著臉,在那裡忍笑。忽然又一個道:「我今日看見一張顏魯公的墨跡,那骨董掮客要一千元。字寫得真好,看了他,再看那石刻的碑帖,便毫無精神了。」一個道:「只要是真的,就是一千元也不貴,何況他總還要讓點呢。但不知寫的是甚麼?」那一個道:「寫的是蘇東坡《前赤壁賦》。」這一個道:「那麼明日叫他送給我看。」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忽然又聽了這一問一答,又害得我咬牙忍住;爭奈肚子裡偏要笑出來,倘再忍住,我的肚腸可要脹裂了。姓賈的便道:「你們都不必談古論今,趕緊分了韻,作竹湯餅會詩罷。」玉生道:「先要擬定了詩體才好。」姓梅的道:「只要作七絕,那怕作兩首都不要緊。千萬不要作七律,那個對仗我先怕:對工了,不得切題;切了題,又對不工;真是『吟成七個字,捻斷幾根髭』呢。」我戲道:「怕對仗,何不作古風呢?」姓梅的道:「你不知道古風要作得長,這個竹湯餅是個僻典,哪裡有許多話說呢。」我道:「古風不必一定要長,對仗也何必要工呢。」姓梅的道:「古風不長,顯見得肚子裡沒有材料;至於對仗,豈可以不工!甚至杜少陵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我也嫌他那『香』字對不得『碧』字,代他改了個『白』字。海上這一般名士哪一個不佩服,還說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師呢。」忽然一個問道:「前兩個禮拜,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麼人,查著了沒有?」姓梅的道:「甚麼書都查過,卻只查不著。我看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無疑的了。」那個人道:「你查過《幼學句解》沒有?」姓梅的「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虧你只知得一部《幼學句解》!我連《龍文鞭影》都查過了。」我聽了這些話,這回的笑,真是忍不住了,任憑咬牙切齒,總是忍不住。
  正在沒奈何的時候,忽然一個人走過來遞了一個茶碗,碗內盛了許多紙鬮,道:「請拈韻。」我倒一錯愕道:「拈甚麼韻?」那個人道:「分韻做詩呢。」我道:「我不會做詩,拈甚麼韻呢?」那個人道:「玉生打聽了足下是一位書啟老夫子,豈有書啟老夫子不會做詩的。我們遇了這等高會,從來不請不做詩的人,玉生豈是亂請的麼。」我被他纏的不堪,只得拈了一個鬮出來;打開一看,是七陽,又寫著「竹湯餅會即席分韻,限三天交卷」。那個人便高聲叫道:「沒有別的新客號七陽。」那邊便有人提筆記帳。那個人又遞給姓梅的,他卻拈了五微,便悔恨道:「偏是我拈了個窄韻。」那個人又高聲報道:「幾生修得到客五微。」如此一路遞去。
  我對姓梅的道:「照了尊篆的意思,倒可以加一個字,贈給花多福。」姓梅的道:「怎麼講?」我道:「代他起個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梅客,不是隱了他的『花』字麼。」姓梅的道:「妙極,妙極!」忽又頓住口道:「要不得。女人沒有稱客的,應該要改了這個字。」我道:「就改了個女史,也可以使得。」姓梅的忽然拍手道:「有了。就叫幾生修得到梅詞史。他們做妓女的本來叫做詞史,我們男人又有了詞人、詞客之稱,這不成了對了麼。」說罷,一疊連聲,要找花多福,卻是出局未回。他便對玉生道:「嘯廬居士,你的貴相好一定可以成個名妓了,我們送他一個別號,有了別號,不就成了名妓了麼。」忽又聽得妝臺旁邊有個人大聲說道:「這個糟蹋得還了得!快叫多福不要用!」原來上海妓女行用名片,同男人的一般起一個單名,平常叫的只算是號;不知那一個客人同多福寫了個名片,是「花錫」二字,這明明是把「錫」貼切「福」字的意思。這個人不懂這個意思,一見了便大驚小怪的說道:「富貴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雖比不到千金,也該叫百金,縱使一金都不值,也該叫個銀字,怎麼比起錫來!」我聽了,又是忍笑不住。
  忽然號裡一個小伙計來道:「南京有了電報到來,快請回去。」我聽了此信,吃了一大驚,連忙辭了眾人,匆匆出去。
  正是:才苦笑腸幾欲斷,何來警信擾芳筵?不知此電有何要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六回 阻進身兄遭弟譖 破奸謀婦棄夫逃

  我從前在南京接過一回家鄉的電報,在上海接過一回南京的電報,都是傳來可驚之信,所以我聽見了「電報」兩個字,便先要吃驚。此刻聽說南京有了電報,便把我一肚子的笑,都嚇回去了。匆匆向玉生告辭。玉生道:「你有了正事,不敢強留。不知可還來不來?」我道:「翻看了電報,沒有甚麼要緊事,我便還來;如果有事,就不來了。客齊了請先坐,不要等。」說罷,匆匆出來,叫了車子回去。
  入門,只見德泉、子安陪侶笙坐著。我忙問:「甚麼電報?可曾翻出來?」德泉道:「哪裡是有甚麼電報。我知道你不願意赴他的席,正要設法請你回來,恰好蔡先生來看你,我便撒了個謊,叫人請你。」我聽了,這才放心。蔡侶笙便過來道謝。我謙遜了幾句,又對德泉道:「我從前接過兩回電報,都是些惡消息,所以聽了『電報』兩個字,便嚇的魂不附體。」德泉笑道:「這回總算是個虛驚。然而不這樣說,怕他們不肯放你走。」我道:「還虧得這一嚇,把我笑都嚇退了。不然,我進了一肚子的笑,又不敢笑出來,倘使沒有這一嚇,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侶笙道:「有甚麼事這樣好笑?」我方把方才聽得那一番高論,述了出來。侶笙道:「這班人可以算得無恥之尤了!要叫我聽了,怒還來不及呢,有甚麼可笑!」我道:「他平空把李商隱的玉溪生送給杜牧,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頭上,又把少陵、杜甫派做了兩個人,還說是父子,如何不好笑。況且唐朝顏清臣又寫起宋朝蘇子瞻的文章來,還不要笑死人麼。」侶笙笑道:「這個又有所本的。我曾經見過一幅《史湘雲醉眠芍藥裀圖》,那題識上,就打橫寫了這九個字,下面的小字是『曾見仇十洲有此粉本,偶背臨之』。明朝人能畫清朝小說的故事,難道唐朝人不能寫宋朝人的文章麼。」子安道:「你們讀書人的記性真了不得,怎麼把古人的姓名、來歷、朝代,都記得清清楚楚的?」我道:「這個又算甚麼呢。」侶笙道:「索性做生意人不曉得,倒也罷了,也沒甚可恥。譬如此刻叫我做生意,估行情,我也是一竅不通的,人家可不能說我甚麼。我原是讀書出身,不曾學過生意,這不懂是我分內的事。偏是他們那一班人,胡說亂道的,鬧了個斯文掃地,聽了也令人可惱。
  我又問起秋菊的事。侶笙道:「已和內人說定,擇人遣嫁了。可笑那王大嫂,引了個阿七媽來,百般的哭求,求我不要告他。我對他說,並不告他。他一定不信,求之不已,好容易才打發走了。我本來收了攤就要來拜謝,因為白天沒有工夫,卻被他纏繞的耽擱到此刻。
  我道:「我們豁去虛文,且談談正事。那阿七媽是我嚇唬他的,也不必談他。不知閣下到了上海幾年,一向辦些甚麼事?這個測字攤,每天能混多少錢?」侶笙道:「說來話長。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同治末年,這裡的道臺姓馬、是敝同鄉;從前是個舉人,在京城裡就館,窮的了不得,先父那時候在京當部曹,和他認得,很照應他。那時我還年紀輕,也在京裡同他相識,事以父執之禮;他對了先父,卻又執子姪之禮。人是十分和氣的。日子久了,京官的俸薄,也照應不來許多。先母也很器重他,常時拿了釵釧之類,典當了周濟他。後來先父母都去世了,我便奉了靈柩回去。服滿之後,僥倖補了個廩。聽見他放了上海道,我仗著從前那點交情,要出來謀個館地。誰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門,一回也不曾見著。在上海住的窮了,不能回去。我想這位馬道臺,不像這等無情的,何以這樣拒絕我。後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見了他,在他跟前,痛痛的說了我些壞話。因他最恨的是吃鴉片煙,舍弟便頭一件說我吃上了煙癮。以後的壞話,也不知他怎麼說的了。因此他惱了。我又見不著他,無從分辯,只得歎口氣罷了。後來另外自己謀事,就了幾回小館地,都不過僅可糊口。舍眷便尋到上海來,更加了一層累。這幾年失了館地,更鬧的不得了。因看見敝同鄉,多有在虹口一帶設蒙館的,到了無聊之時,也想效顰一二,所以去年就設了個館。誰知那些學生,全憑引薦的。我一則不懂這個竅,二來也怕求人,因此只教得三個學生,所得的束脩,還不夠房租,到了今年,就不敢幹了。然而又不能坐吃,只得擺個攤子來胡混,哪裡能混出幾個錢呢。」我聽了這話,暗想原來是個仕宦書香人家,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樣明理。因問道:「你令弟此刻怎樣了呢?」侶笙道:「他是個小班子的候補,那時候馬道臺和貨捐局說了,委了他瀏河釐局的差使。不多兩年,他便改捐了個鹽運判,到兩淮候補,近來聽說可望補缺了。」我道:「那測字斷事,可有點道理的麼?」侶笙道:「有甚麼道理,不過胡說亂道,騙人罷了。我從來不肯騙人,不過此時到了日暮途窮的時候,不得已而為之。好在測一個字,只要人家四個錢,還算取不傷廉;倘使有一個小小館地,我也決不幹這個的了。」我道:「是胡說亂道的,何以今日測那個『捌』字,又這樣靈呢?
  侶笙笑道:「這不過偶然說著罷了。況且測字本是窺測、測度的意思,俗人卻誤了個拆字,取出一個字來,拆得七零八落,想起也好笑。還有一個測字的老笑話,說是:有人失了一顆珍珠,去測字,取了個『酉』字,這個測字的斷不出來。旁邊一個朋友笑道:『據我看這個「酉」字,那顆珠子是被雞吃了。你回去殺了雞,在雞肚裡尋罷。』那失珠的果然殺了家裡幾個雞,在雞肚子裡,把珠子尋出來了。歡喜得了不得,買了采物去謝測字的,測字的也歡喜,便找了那天在旁邊的朋友,要拜他做先生,說是他測的字靈。過兩天,一個鄉下人失了一把鋤頭,來測字,也取了個『酉』字。測字的猝然說道:『這一把鋤頭一定是雞吃了。』鄉人驚道:『雞怎的會吃下鋤頭去?』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過,不會錯吃。你只回去把所養的雞殺了,包你在雞肚裡找出鋤頭來。』鄉人那裡肯信,測字的便帶了他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這把鋤頭在門裡面。你家裡有甚麼常關著不開的門麼?』鄉人道:『有了門,哪裡有常關著的呢。只有田邊看更的草房,那兩扇門是關的時候多。』先生道:『你便往那裡去找。』鄉人依言,果然在看更草房裡找著了。又一天,鐵店裡失了鐵錘,也去測字,也拈了個『酉』字。測字的道:『是雞吃了。』鐵匠怒道:『憑你牛也吃不下一個鐵錘去,莫說是雞!』測字的道:『你家裡有常關著的門,在那門裡找去,包你找著。』鐵匠又怒道:『我店裡的排門,是天亮就開,卸下來倚在街上的。我又不曾倒了店,哪裡有常關著的門!』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的,無有不靈,別的我不知道。』鐵匠不依,又同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起先那失珠的,因為十二生肖之中,酉生肖雞,那珠子又是一樣小而圓的東西,所以說是雞吃了。後來那把鋤頭,因為「酉」字像掩上的兩扇門,所以那麼斷;今天這個鐵錘,他鐵匠店裡終日敞著門的,哪裡有常關的門呢?這個「酉」字,豎看像鐵砧,橫看像風箱,你只往那兩處去找罷。』果然是在鐵砧底下找著了。這可雖是笑話,也可見得是測字不是拆字。」我道:「測字可有來歷?」侶笙道:「說到來歷,可又是拆字不是測字了。曾見《玉堂雜記》內載一條云:謝石善拆字,有士人戲以『乃』字為問。石曰:『及字不成,君終身不及第。』有人遇於途,告以婦不能產,書『日』字於地。石曰:『明出地上,得男矣。』又《夷堅志》載:『謝石拆字,名聞京師。』這個就是拆字的來歷。」我道:「我曾見過一部書,專講占卜的,我忘了書名了。內中分開門類,如六壬課、文王課之類,也有測字的一門。」侶笙道:「這都是後人附會的,還托名邵康節先生的遺法。可笑一代名人,千古之後,負了這個冤枉。
  我暗想這位先生甚是淵博,連《玉堂雜記》那種冷書都看了,想要試他一試,又自顧年紀比他輕得多,怎好冒昧。因想起玉生的圖來,便對他說道:「有個朋友托我題一個圖,我明日又要到蘇州去了,無暇及此,敢煩閣下代作一兩首詩,不知可肯見教?」侶笙道:「不知是個甚麼圖?」我便取出圖來給他看。他一看見題簽,便道:「圖名先劣了。我常在報紙上,見有題這個圖的詩,可總不曾見過一句好的。」我道:「我也不曾細看裡面的詩,也覺得這個圖名不大妥當。」侶笙道:「把這個詩字去了,改一個甚麼吟嘯圖,還好些。」我道:「便是。字面都是很雅的,卻是他們安放得不妥當,便攪壞了。」侶笙翻開圖來看了兩頁,仍舊掩了,放下道:「這種東西,同他題些甚麼!題了污了自己筆墨;寫了名字上去,更是污了自己名姓。只索回了他,說不會作詩罷了。見委代作,本不敢推辭,但是題到這上頭去的,我不敢作。倘有別樣事見委,再當效勞。」我暗想這個人自視甚高,看來文字總也好的,便不相強。再坐了一會,侶笙辭去。
  德泉道:「此刻已經十點多鐘了,你快去寫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帶給繼之。」我道:「還來得及麼?」德泉道:「來得及之至!並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這個時候。倘使去早了,船上帳房還沒有人呢。」我便趕忙寫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給德泉。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輪船及如意,自己帶著去了。
  子安道:「方才那個蔡侶笙,有點古怪脾氣。他已經窮到擺測字攤,還要說甚麼污了筆墨,污了姓名,不肯題上去。難道題圖不比測字乾淨麼?」我道:「莫怪他。我今日親見了那一班名士,實在令人看不起。大約此人的脾氣也過於梗直,所以才潦倒到這步地位。他的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愛。這樣的人我很愛敬他,回去見了繼之,打算要代他謀一個館地。」子安道:「這種人只怕有了館地也不得長呢。」我道:「何以見得?」子安道:「他窮到這種地位,還要看人不起;得了館地,更不知怎樣看不起人了。」我道:「這個不然。那一班人本來不是東西,就是我也看他們不起。不過我聽了他們的胡說要笑,他聽了要恨,脾氣兩樣點罷了。」說著,我又想起他們的說話,不覺狂笑了一頓。一會,德泉回來了,便議定了明日一准到蘇州。大家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裡僱船。這裡收拾行李。忽然方佚廬走來,約今夜吃酒,我告訴他要動身的話,他便去了。忽然王端甫又走來說道:「有一樁極新鮮的新聞。」我忙問甚麼事。端甫道:「昨日你走了之後,景翼還在樓上哭個不了,哭了許久,才不聽見消息。到得晚上八點來鐘,他忽然走下來,找他的老婆和女兒。說是他哭的倦了,不覺睡去,此時醒來,卻不見老婆,所以下來找他。看見沒有,他便仍上樓去。不一會,哭喪著臉下來,說是幾件銀首飾、綢衣服都不見了,可見得是老婆帶了那五歲的女兒逃走了。」我笑道:「活應該的!他把弟婦拐賣了,還要栽他一個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子真個逃走了也罷了。」端甫道:「他的妻子來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聽見他娶妻,就有了這個人。有人說他是個鹹水妹,還有人說他那女孩子也是帶來的。」我一想道:「不錯。我前年在杭州見他時,他還說不曾娶妻。算他說過就娶,這三年的工夫,那裡能養成個五歲孩子呢。」端甫道:「他也是前年十月間到上海的。鴻甫把他們安頓好了,才帶了少妾到天津去,不料就接二連三的死人,此刻竟鬧的家散人亡了。景翼從昨夜到此刻還沒有睡,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尋找,不知打甚麼主意。」我道:「來路不正的,他自然見勢頭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他也明知尋亦無益,所以不去尋了,這倒是他的見識。」端甫見我們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我同德泉兩個,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上,解維向蘇州而去。
  一路上曉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覺得風涼,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樓迭角裡面,熱起來沒處透氣。兩天到了蘇州,找個客棧歇下。先把客棧住址,發個電報到南京去,因為怕繼之有信沒處寄之故。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熱鬧市上走了兩遍。我道:「我們初到此地,人生路不熟,必要找作一個人做嚮導才好。」德泉道:「我也這麼想。我有一個朋友,叫做江雪漁,住在桃花塢,只是問路不便。今天晚了,明日起早些乘著早涼去。」我道:「怕問路,我有個好法子。不然我也不知這個法子,因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認不得回去,虧得是騎著馬,得那馬夫引了回去。後來我就買了一張南京地圖,天天沒事便對他看,看得爛熟,走起路來,就不會迷了。我們何不也買一張蘇州地圖看看。就容易找得多了。」德泉道:「你騎了馬走,怎麼也會迷路?難道馬夫也不認得麼?」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見「張大仙有求必應」的條子,一路尋去的話,說了一遍。德泉便到書坊店裡要買蘇州圖,卻問了兩家都沒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從棧裡問起,一路問到桃花塢,果然會著了江雪漁。只見他家四壁都釘著許多畫片,桌子上堆著許多扇面,也有畫成的,也有未畫成的。原來這江雪漁是一位畫師,生得眉清目秀,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當下彼此相見,我同他通過姓名。雪漁便問:「幾時到的?可曾到觀前逛過?」原來蘇州的玄妙觀算是城裡的名勝,凡到蘇州之人都要去逛,蘇州人見了外來的人,也必問去逛過沒有。當下德泉便回說昨日才到,還沒去過。雪漁道:「如此我們同去吃茶罷。」說罷,相約同行。我也久聞玄妙觀是個名勝,樂得去逛一逛。誰知到得觀前,大失所望,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正是:徒有虛名傳齒頰,何來勝地足遨遊。未知逛過玄妙觀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七回 說大話謬引同宗 寫佳畫偏留笑柄

  我當日只當蘇州玄妙觀是個甚麼名勝地方,今日親身到了,原來只是一座廟;廟前一片空場,廟裡擺了無數牛鬼蛇神的畫攤;兩廊開了些店舖,空場上也擺了幾個攤。這種地方好叫名勝,那六街三市,沒有一處不是名勝了。想來實在好笑。山門外面有兩家茶館,我們便到一家茶館裡去泡茶,圍坐談天。德泉便說起要找房子,請雪漁做嚮導的話。雪漁道:「本來可以奉陪,因為近來筆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繼日的都應酬不下,實在騰不出工夫來。」德泉便不言語。雪漁又道:「近來蘇州竟然沒有能畫的,所有求畫的,都到我那裡去。這裡潘家、彭家兩處,竟然沒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預備了節酒,前三天先來關照,說請我吃節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發轎子來請,立等著上轎,擡到潘家,一直到儀門裡面,方才下轎。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姓名來,才知道是原任廣東藩臺姚彥士方伯,官名上頭是個覲字,底下是個元字,是喜慶己未狀元、姚文僖公的嫡孫。那天請的只有我們兩個。因為伯寅係軍機大臣,雖然丁憂在家,他自避嫌疑,絕不見客。因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慶己未會試房官,姚文僖公是這科的進士,兩家有了年誼,所以請了來。你道他好意請我吃酒?原來他安排下紙筆顏料,要我代他畫鐘馗。人家端午日畫的鐘馗,不過是用硃筆大寫意,鉤兩筆罷了。他又偏是要設色的,又要畫三張之多,都是五尺紙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籠,又礙著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趕忙畫起來。從早上八點鐘趕到十一點鐘,畫好了三張,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點鐘正午,方才用泥金調了硃砂,點過眼睛。這三張東西,我自己畫的也覺得意,真是神來之筆。我點過睛,姚方伯便題贊。我方才明白請他吃酒,原來是為的要他題贊。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點鐘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轎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說完了道:「回來就到我棧房裡吃中飯,我們添兩樣菜,也打點酒來吃,大家敘敘也好。」雪漁道:「何必要到棧裡,就到酒店裡不好麼?」德泉道:「我從來沒有到過蘇州,不知酒店裡可有好菜?」雪漁道:「我們講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覺得清淡點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貴人家來往,他們總是一來燕窩,兩來魚翅的,吃得人也膩了。」我因為沒有話好說,因請問他貴府哪裡。雪漁道:「原籍是湖南新寧縣。」我道:「那麼是江忠烈公一家了?」雪漁道:「忠烈公是五服內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說的蘇州口音。」雪漁道:「我們這一支從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搬到無錫;康熙末年,再由無錫搬到蘇州:到我已經八代了。」我聽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聽那種怪論一般,忍不住笑,連忙把嘴唇咬住。暗想今天又遇見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侶笙聽了,還是怒還是笑。因忍著笑道:「適在尊寓,拜觀大作,佩服得很!」雪漁道:「實在因為應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筆底下還快,不然,就真正來不及了。」德泉道:「我們就到酒店裡吃兩杯如何?」雪漁道:「也罷。我許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裡寄信來,要畫一張丈二紙的壽星,待我吃兩杯回去,乘興揮毫。」說著,德泉會了茶錢,相將出來,轉央雪漁引路,到酒店裡去。坐定,要了兩壺酒來,且斟且飲。雪漁的酒量,卻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們初到此地,路逕不熟,要尋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難道這點交情都沒有麼?」雪漁道:「不是這樣說。我實在一張壽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讓我今天把壽星畫了,明天再來奉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說道:「你今天可以畫得好麼?」雪漁道:「要動起手來,三個鐘頭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兩碗,才說道:「我們也不回棧吃飯了,就在這裡叫點飯菜吃飯,同到你尊寓,看你畫壽星,當面領教你的法筆。在上海時我常看你畫,此刻久不看見了,也要看看。」雪漁道:「這個使得。」於是交代酒家,叫了飯菜來,吃過了,一同仍到桃花塢去。
  到了雪漁家,他叫人舀了熱水來,一同洗過臉。又拿了一錠大墨,一個墨海,到房裡去。又到廚下取出幾個大碗來,親自用水洗淨;把各樣顏色,分放在碗裡,用水調開;又用大海碗盛了兩大碗清水。一面張羅,一面讓我們坐。我也一面應酬他,一面細看他牆上畫就的畫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種草蟲小品,筆法十分秀勁;然而內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雖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長。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藝了。我從前曾經要學畫兩筆山水,東塗西抹的,鬧了多少時候,還學不會呢。不知他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因問道:「足下的畫,不知從那位先生學的?」雪漁道:「先師是吳三橋。」我暗想吳三橋是專畫美人的,怎麼他畫出這許多門來。可見此人甚是聰明,雖然喜說大話,卻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著畫,一面想著,德泉在那裡同他談天。
  過了一會,只聽見房裡面一聲:「墨磨好了!」雪漁便進去,把墨海端了出來。站在那裡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邊。又央著德泉,同他把那靠門口的一張書桌,搬到天井裡去。自己把地掃乾淨了,拿出一張丈二紙來,鋪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紙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乾淨硯臺,都放下。拿一枝條幅筆,脫了鞋子,走到紙上,跪下彎著腰,用筆蘸了墨,試了濃淡,先畫了鼻子,再畫眼睛,又畫眉毛畫嘴,鉤了幾筆鬍子,方才框出頭臉,補畫了耳朵。就站起來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壽星的頭,比巴斗還大。只見他退後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鉤了半個大桃子,才畫了一隻手;又把桃子補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來,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對筆、一根頭繩、一枝帳竿竹子,把筆先洗淨了,紮在帳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帳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裡拿著對筆,蘸了墨,試了濃淡,然後雙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紙上去,站在地上,一筆一筆的畫起來;雙腳一進一退的,以補手腕所不及。不一會兒,全身衣褶都畫好了,把帳竿竹子倚在牆上,說道:「見笑,見笑!」我道:「果然畫法神奇!」雪漁道:「不瞞兩位說,自我畫畫以來,這種大畫,連這張才兩回。上回那個是借裱畫店的裱臺畫的,還不如今日這個爽快。」德泉道:「虧你想出這個法子來!」雪漁道:「不由你不想,家裡哪裡有這麼大的桌子呢。莫說桌子,你看鋪在地下,已經占了我半間堂屋了。」一面談著天,等那墨筆乾了,他又拿了揸筆,蹲到畫上,著了顏色。等到半乾時候,他便把釘在牆上的畫片都收了下來,到隔壁借了個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畫遞給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幫他把畫釘起來。我在底下看著,果然神采奕奕。
  又談了一會,我取表一看,才三點多鐘。德泉道:「我們再吃酒去罷。」雪漁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們且走著頑,到了五六點鐘再吃也好。」於是一同走了出來,又到觀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棧。德泉叫茶房去買了一罈原罈花雕酒來,又去叫了兩樣菜,開罈燉酒,三人對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來不及了,明日請你早點來,陪我們同去。」雪漁道:「這蘇州城大得很,像這種大海撈針一般,往哪裡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個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盤的,都可以。」雪漁道:「召盤的或者還可以碰著,至於空房子,市面上是不會有的。到明日再說罷。
  於是痛飲一頓,雪漁方才辭去。
  德泉笑道:「幾碗黃湯買著他了。」我道:「這個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歡喜吃酒,畫兩筆畫也過得去。就是一個毛病,第一歡喜嫖,又是歡喜說大話。」我想起他在酒店裡的話,不覺笑起來道:「果然是個說大話的人,然而卻不能自完其說。他認了江忠源做五服內的伯父,卻又說是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遷江蘇的,豈不可笑!以此類推,他說的話,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來這扯謊說大話,是蘇州人的專長。有個老笑話,說是一個書呆子,要到蘇州,先向人訪問蘇州風俗。有人告訴他,蘇州人專會說謊,所說的話,只有一半可信。書呆子到了蘇州,到外面買東西,買賣人要十文價,他還了五文,就買著了。於是信定了蘇州人的說話,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問一個蘇州人貴姓,那蘇州人說姓伍。書呆子心中暗暗稱奇道,原來蘇州人有姓『兩個半』的。這個雖是形容書呆子,也可見蘇州人之善於扯謊,久為別處人所知的了。
  我道:「他今天那張壽星的畫法,卻也難為他。不知多少潤筆?」德泉道:「上了這樣大的,只怕是面議的了。他雖然定了仿單,然而到了他窮極渴酒的時候,只要請他到酒店裡吃兩壺酒,他就甚麼都肯畫了。」我道:「他說忙得很,家裡又畫下了那些,何至於窮到沒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張人物麼?」我道:「沒有。」德泉道:「凡是畫人物,才是人家出潤筆請他畫的;其餘那些翎毛、花卉、草蟲小品,都是畫了賣給扇子店裡的,不過幾角洋錢一幅中堂,還不知幾時才有人來買呢。他們這個,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歡扯謊的人,多半是無品的,不知雪漁怎樣?」德泉道:「豈但扯謊的無品,我眼睛裡看見畫得好的畫家,沒有一個有品的。任伯年是兩三個月不肯剃頭的,每剃一回頭,篦下來的石青、石綠,也不知多少。這個還是小節。有一位任立凡,畫的人物極好,並且能小照。劉芝田做上海道的時候,出五百銀子,請他畫一張合家歡。先差人拿了一百兩,放了小火輪到蘇州來接他去。他到了衙門裡,只畫了一個臉面,便借了二百兩銀子,到租界上去頑,也不知他頑到那裡,只三個月沒有見面。一天來了,又畫了一隻手,又借了一百兩銀子,就此溜回蘇州來了。那位劉觀察,化了四百銀子只得了一張臉、一隻手。你道這個成了甚麼品格呢?又吃的頂重的煙癮,人家好好的出錢請他畫的,卻擱著一年兩年不畫;等窮的急了,沒有煙吃的時候,只要請他吃二錢煙,要畫甚麼是甚麼。你想這種人是受人擡舉的麼!說起來他還是名士派呢。還有一個胡公壽,是松江人,詩、書、畫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這個人人品倒也沒甚壞處,只是一件,要錢要的太認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滿進京引見,請他寫的,畫的不少,打算帶進京去送大人先生禮的;開了上款,買了紙送去,約了日子來取。他應允了,也就寫畫起來。到了約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發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對來人說道:『所寫所畫的東西,照仿單算要三百元的潤筆,你去拿了潤筆來取。』來人說道:『且交我拿去,潤筆自然送來。』他道:『我向來是先潤後動筆的,因為是太尊的東西,先動了筆,已經是個情面,怎麼能夠一文不看見就拿東西去!』來人沒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來,他也把東西交了出來。過了幾天,那位太守交卸了,還住在衙門裡。定了一天,大宴賓客,請了滿城官員,以及各家紳士,連胡公壽也請在內。飲酒中間,那位太守極口誇獎胡公壽的字畫,怎樣好,怎樣好。又把他前日所寫所畫的,都拿出來彼此傳觀,大家也都贊好。太守道:『可有一層,像這樣好東西,自然應該是個無價寶了,卻只值得三百元!我這回拿進京去,送人要當一份重禮的;倘使京裡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僅化了三百元買來的,卻送幾十家的禮,未免要怪我慳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說罷,叫家人拿火來一齊燒了。羞得胡公壽逃席而去。從此之後,他遇了求書畫的,也不敢孳孳計較了,還算他的好處。」我道:「這段故事,好像《儒林外史》上有的,不過沒有這許多曲折。這位太守,也算善抄藍本的了。」說話之間,天色晚將下來,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便望雪漁,誰知等到十點鐘還不見到。我道:「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德泉道:「有酒在這裡,怕他不來。這個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說聲未絕,雪漁已走了進來,說道:「你們要找房子,再巧也沒有,養育巷有一家小錢莊,只有一家門面,後進卻是三開間、四廂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後進租與人家。你們要做字號,那裡最好了。我們就去看來。」德泉道:「費心得很!你且坐坐,我們吃了飯去看。」雪漁道:「先看了罷,吃飯還有一會呢;而且看定了,吃飯時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也罷,我們去看了來。」於是一同出去,到養育巷看了,果然甚為合式。
  說定了,明日再來下定。
  於是一同回棧,德泉沿路買了兩把團扇,幾張宣紙,又買了許多顏料、畫筆之類。雪漁道:「你又要我畫甚麼了?」德泉道:「隨便畫甚麼都好。」回到棧裡,吃午飯時,雪漁又吃了好些酒。飯後,德泉才叫他畫一幅中堂。雪漁道:「是你自己的,還是送人的?」德泉道:「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寫『繼之』罷。」雪漁拿起筆來,便畫了一個紅袍紗帽的人,騎了一匹馬,馬前畫一個太監,雙手舉著一頂金冠。畫完了,在上面寫了「馬上升官」四個字。問道:「這位繼之是甚麼官?」德泉道:「是知縣。」他便寫「繼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我暗想,繼之不懂畫,何必稱他法家呢。正這麼想著,只見他接著又寫「質諸明眼,以為何如」。這「明眼」兩個字,又是擡頭寫的。我心中不覺暗暗可惜道:「畫的很好,這個款可下壞了!」再看他寫下款時,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無點墨,喜從紙上亂塗鴉。要知他寫出甚麼下款來,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