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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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講那十三妹這番解囊贈金,又了卻一樁心事,便要商議打發他兩家男女上路的話 。只是看看這四個人之中,一個是瘦怯怯的書生,一個是嬌滴滴的女子,那張老夫 妻雖然年紀大些,又是一對鄉愚,經了這番大難,一個個嚇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 ,這上路的事情,一時從何商起?想了一想,便對大家說道:「如今諸事已妥,就 該計議到你們的上路了。但是要計議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週到細密。如今我 要不先把你們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說萬言也是無益。大約此時你們心裡第一件, 怕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來闖破這場人命官司,性命干連;第三件, 惹了這場大禍便走了,日後破案,也難免罣誤。我告訴你們:這三樁事都不要緊。 人生在世,不過仗著天地的一口氣,及至死了,是個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超出輪 回,這口氣便去成神;是個平人,這口氣再入輪回,便去作鬼;到了這班混帳和尚 ,人死燈滅,就想作個鬼也不能。這是第一樁不必怕。再講到這個地方,我方才表 過的,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近無鄰,這樣深更半夜,絕沒人來;就便這 和尚再有些伙黨找了來,仗我這口刀,多了不能,有個三五百人兒還搪住了。這是 第二樁不必怕。至於慮到日後的罣誤官司,我若見不透日後的怎樣收場,也不肯作 眼前的這番事業。這是第三樁不必怕。這話不是空談得的,少一時自然要還你們一 個憑據。可不知你們四位信得及信不及?」 張老聽了,先說道:「姑娘的話也有個不信的?可是說的咧!不過怕來個人兒闖見 ,鬧饑荒。鬼可怕他作啥呀?我們作莊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時候,那一夜不到地 裡守莊稼去,誰見有個鬼耶?」安公子接著說道:「是啊!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 。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引而伸者為神, 返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怕他則甚!怕他則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樣打發我們 上路?」十三妹也沒工夫合他掉那酸文,說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們為難的事 是都結了,我此刻卻有件為難的事要求你諸位。」 話未說完,安公子先跳起來,道:「姑娘,你有甚麼為難的事,只管說!慢講『上 山捉虎,下海擒龍』,就便『赴湯蹈火,碎骨粉身』,我安龍媒此時都敢替你去作 !」那十三妹把眼皮兒挑了一挑,說道:「如此,好極了,你就先把這一院子死和 尚給我背開他。」安公子聽了,皺著眉,裂著嘴,搖著頭道:「這樁事卻難。」十 三妹道:「既這樣,可詐甚麼關兒呢!」 因回頭向張老夫妻道:「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張老道:「這背死屍小老兒卻 也來不得的呢。」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面麼!」那老 婆兒問道:「倒底作啥耶?」姑娘道:「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這如今便 再有這等的五六十里地,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 是我從吃早飯後到此時,水米沒沾唇,我可餓不起了。想來你們四位也未必不餓。 」那老婆兒道:「哎,這大半日,誰見個黃湯辣水來咧!就是這早晚那去買個饃饃 餅子去呢?」姑娘道:「不用買,我方才到廚房裡,見那裡煮的現成的肉,現成的 飯,想來是那班和尚的夜消兒,咱們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場功德。」張老夫妻聽 了道:「這敢是好。」 說著,趁著月色,老兩口連忙到廚房裡去整頓。 到了廚房,見那燈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燈,通開了火。果見那連二 灶上靠著一個鈷子,裡頭煮著一蹄肘子,又是兩隻肥雞。大沙鍋裡的飯因坐在膛罐 口上,還是熱騰騰的,籠屜裡又蓋著一屜饅頭。那案子上調和作料,一應俱全。二 人正在那裡打點,只見安公子也跑來幫著抓撓。張老兒道:「公子,你不能,小心 看烫了手!你去等著吃去罷。」 安公子看了看,卻也沒處下手,只得走開。才回到正房,十三妹便問道:「你又作 甚麼來了?」安公子道:「那裡用不著我。」 十三妹道:「你看人家,那樣大年紀都在那裡張羅,你難道連剝個蒜也不會麼?」 安公子道:「剝蒜我會。」說著,忙忙又跑了去,不提。 卻說那十三妹見他三人都往廚房去了,便拉了張金鳳的手來到西間南炕坐下,這才 慢慢的問他幾歲上留的頭,幾歲上裹的腳,學過活計不成,有了婆家沒有。問了半 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長一短的問,那張金鳳只有口裡勉強支應的分兒,卻緊皺 雙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十三妹心中納悶,說:「妹子,你如今禍退身安,正該 歡喜,怎麼倒發起怔來了?」這句話一問,那張金鳳越發臉上青黃不定,索性坐也 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把個十三妹急得,拉著他問道:「你不是嚇著了?氣著了? 心裡不舒服呀?」張金鳳只是搖頭。 十三妹納了半天的悶兒,忽然明白了,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張 金鳳聽了這句,才說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那裡有個淨桶才好?」十三妹說 道:「這麼大人了,要撒尿倒底說呀,怎麼憋著不言語呢!還這麼鑿四方眼兒,一 定要使個淨桶。請問一個和尚廟,可那裡給你找馬子去?快跟了我來罷!」說著, 攙著張姑娘到東裡間,替他四處一找,一時也找不出個撒尿的傢伙來。一眼看見那 和尚的洗臉盆在盆架兒上放著,裡頭還有半盆洗臉水,十三妹姑娘連忙拿到房門口 兒,潑在當院子裡,進來便把那洗臉盆放在靠牀沿跟前,催著他小解。張金鳳見了 ,這才忙忙的袖手進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長衣蓋嚴,然後蹲下去鴉雀無 聲的小解。一時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麼?」十三妹道:「真個 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頭看了一看,見那臉盆裡張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麼就 裝滿了。他便伸手端起來,也潑在院子裡,重新拿進房來小解。這位姑娘的小解法 就與那金鳳姑娘大不相同了,渾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襖,一條褲子,莫說裙子,連 件長衣也不曾穿著。只見雙手拉下中衣,還不曾蹲好,就嘩拉拉鏘啷啷的撒將起來 。張金鳳從旁看著,心裡暗暗的說道:「看他俏生生的這兩條腿兒,雪白粉嫩,同 我一般,怎麼會有這樣的武藝、這樣的氣力?真也令人納罕!」 說話間,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張金鳳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還倒他作 甚麼呀?給他放在盆架兒上罷。」 且住!說書的,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氣不過的俠女,你為何這等唐突他起來?列公 ,非唐突也。一則,是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從不會學那小家女子遮遮掩 掩,扭扭捏捏;二則,兩個女孩兒在一處,本沒有甚麼避諱;三則,姑娘的這泡尿 大約也是憋急了,這叫作「鳳火事兒,斯文不來」。 閒話休提。且說那張金鳳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間坐下,此時氣兒也緩過來 了,臉兒也有紅似白的了。兩個人才掩上房門,一問一答的談起心來。談到婆家那 裡,張姑娘又低了頭,含羞不語。十三妹道:「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禮,世上這些 女孩兒可臊的是甚麼,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個急性子人,你有話爽爽快快的 說,不許怄我。」張金鳳只得紅著臉說了一句:「還沒有呢。」十三妹道:「我問 你一句話,可不怕你思量。我聽見說,你們居鄉的人兒都是從小兒就說婆婆家,還 有十一二歲就給人家童養去的,怎麼妹妹的大事還沒定呢?」張金鳳道:「這也有 個緣故。只因我爹媽膝下無兒,想要招贅;又因我叔叔臨危再三囑咐說:『一定要 揀一個讀書種子。』因此還不曾定。」 十三妹道:「嗳喲!這鄉村地方兒,可那裡去找個真讀書種子呢?就有,也不過是 個平等鄉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說著,低頭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給你做個媒,提一門親,如何 ?」張金鳳聽了,低下頭去,又不言語。 十三妹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兒說:「不許害羞,說話。」張金鳳悄聲道:「姐姐 ,你叫我怎樣個說法?此時爹媽是甚麼樣的心緒?妹子是甚麼樣的時運?況這途路 之中那裡還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想是不知我說的是個 甚麼人家兒,甚麼人物兒。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要給你提的,就是你方才 見的這個安公子。你瞧瞧,門戶兒、模樣兒、人品兒、心地兒,大約也還配得上妹 妹你罷?」這張金鳳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霎時間羞得他面起紅 雲,眉含春色,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過頭去。怎當得十三妹定要問他個牙 白口清,急得無法,說道:「姐姐,這事要爹媽作主,怎生的只管問起妹子來?」 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說得,只是我先要問你個願意不願意 ?」那張金鳳此時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裡是酸是甜,心裡是悲是喜,只覺得胸 口裡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緊咬著牙,始終一聲兒不言語。倒把個十三妹怄的 沒法兒了。因說道:「我看這句話大約是問不出你來了。你瞧,我也認得幾個字兒 。」說著,走到堂屋裡,把那桌子上茶壺裡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著那茶在炕桌上 寫了兩行字。張金鳳偷眼一看,只見寫的一行是「願意」兩個字,一行是「不願意 」三個字。只聽十三妹笑道:「妹妹,來罷!你要願意,就把那『不願意』三個字 抹了去,留『願意』兩個字;你要不願意,就把那『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 願意』三個字。這沒甚麼為難的了罷?」說著,便去拉張金鳳的手。 那張姑娘那裡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勁大,被拉不過,只得隨手一 陣亂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個『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單把個 『不』字兒抹去了,這的是『願意』、『願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極了。這 件事交給姐姐,保管你稱心如意!」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 十分的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只在這「過不去」的上頭,不免又生出 一段疑惑來。 你道這是甚麼緣故?這張金鳳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心裡想著:「要論安公子的 才貌品學,自然不必講是個上等人物了。尤其難得的是眼見他的相貌,耳聽他的言 談--見他相貌端莊,就可知他的性情;聽他言談儒雅,就可知他的學問,更與那 傳說風聞的不同。然雖知此,一個人既作了個女孩兒,這條身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 ,縱然遇見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發乎情,止乎禮』。但是『止乎禮』是 人人有法兒的,要說不准他『發乎情』雖聖賢仙佛,也沒法兒。所苦的是這「情」 字兒,雖到海枯石爛,也只好擱在心裡,斷斷說不出口來。便是女孩兒家不識羞說 出口來,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辦得來的。不想今日無端的萍水相逢 ,碰見了這個十三妹,第一件,先從泥裡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從意外算到我 的終身。這等才貌雙全的一個安公子,他還恐怕我有個不願意,要問我個牙白口清 ,還不許不說,這個人心地的厚,腸子的熱,也算到了頭兒了。只是他也是個女孩 兒,俗語說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說照安公子這等的人物他還看不入眼 ,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說他既看得入眼,這心就同枯木死灰,絲毫不 動,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說一樣的動心,把這等終身要緊的大事、 百年難遇的良緣,倒扔開自己,雙手送給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旁不相干的張金鳳, 尤其不是情理。這段緣故,叫人實在不能不疑。莫非他心裡有這段姻緣,自己不好 開口,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說定了我的事,然後好借重我爹媽給他作個 月下老人,聯成一牀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負他這番美意,更 得體貼他這片苦心,才報的過他來。只是我怎麼個問法兒呢?」 這張姑娘只管如此心問口、口問心的一番盤算,臉上那種為難的樣子,比方才憋著 那泡尿還露著為難。忍不住,趕著十三妹叫了一聲:「姐姐!」說道:「姐姐,妹 子雖則念了幾年書,也知道了古往今來的幾個人物,幾樁公案,只是有一個故典心 裡始終不得明白,要請教姐姐。」十三妹早聽出他話裡有話,笑問道:「你且說來 我聽。」張金鳳道:「記得那《大乘經》上講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參修正 果,見那虎餓了,便割下自己的肉來喂虎;見那鷹饑了,便刳出自己的腸子來喂鷹 。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愛及飛禽走獸了;只是他自己不顧他自己的皮 肉肝腸,這是個甚麼意思?」 列公,這句話要問一個村姑蠢婦,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這十三妹本是個玲 瓏剔透的人,他那聰明正合張金鳳針鋒相對。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接著歎了一 口氣,說:「妹子,你可記得《漢書》有兩句話道的最好,道是:『可為知者道, 難為俗人言』。你我雖是傾蓋之交,你也算得我一個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 自不同,只可為自己道,難為知者言。總而言之一句話:慢說跟前這樣的美滿良緣 ,大約這人世上的『姻緣』二字,今生於我無分!」張金鳳聽了這段話,更加狐疑 ,還要往下問,只聽安公子在院子裡說道:「嚄,嚄,好烫!快開門!」說著,只 見他捧著一盤子熱騰騰的饅頭,推門放在桌子上。他姐妹兩個就連忙把話掩住不提。 緊接著張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雞,連飯鍋、小菜、醬油、蒜片、飯碗、匙著,分 作兩三蕩都搬運了來,分作兩桌。 安公子同張老在堂屋地桌上,張金鳳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間炕桌上。張老又把菜刀、 案板也拿來,把那肘子切作兩盤分開。 十三妹道:「那兩隻雞不用切了,咱們撕了吃罷。」安公子聽見,就要下手去撕。 十三妹想起他那兩隻手是方才擰尿褲襠的,連忙攔他道:「你那兩隻手算了罷!」 安公子聽了,說:「等我洗洗去。」說著,跑到東屋裡,在那洗臉盆裡就洗。十三 妹嚷道:「用不著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裡洗手!」安公子說:「不怕,水不涼, 這是我才剛擦臉的,還溫和呢!」把個張金鳳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過 頭去。十三妹轉毫不在意,如同沒事人一般,只說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 你動!」說話間,那張老婆兒已經把兩隻肥雞撕作兩盤子放好。他老兩口兒餓了一 天,各各飽餐一頓,張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風捲雲殘吃了七個 饅頭,還找補了四碗半飯,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這肚子裡是一點兒不為難 了。咱們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罷。」張老道:「等我把傢伙先揀下去,歸著歸著 。」十三妹道:「還管他歸著傢伙嗎!你老人家倒是沏壺茶來罷。」張老一面去沏 茶,安公子幫著張老婆兒忙著把傢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時,茶來了,大家漱 口喝茶。張姑娘同母親這才在窗台兒上各人找著自己的煙荷包、煙袋,吃了一袋煙 。大家照舊在堂屋裡歸坐已畢。 十三妹對眾人說道:「飯兒是吃在肚子裡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 兩家商量。你兩家四位裡頭,一邊是到下路去的,一邊是到上路去的,兩頭兒都得 我護送。我縱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會分身法兒。我先護送你們那一頭兒好?」安 公子道:「姑娘先許的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這是你的主意。人 家爺兒三個呢,在這廟裡餓著,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爺兒三個 ,還怕路上沒照應不成?」十三妹道:「夢話!這裡弄了這樣一個『大未完』,自 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裡難免不撞著歹人。即或幸而無事,你瞧,這爺兒三個,老 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頭露腦,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難的,還是算 一群拍花的呢?遇見個眼明手快作公的,有個不盤問的嗎?一盤問,有個不出岔兒 的嗎?你算是沒事了,你也想想,這句話說的出口呀!」說畢,也不合他再談。回 頭問著張老夫妻說:「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麼樣?」 二人還未及答言,張金鳳是個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話兒反說著,便對十三妹道:「 姐姐原是為救安公子而來,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爺兒三個托安公子的一點福 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經是萬分之幸,不見得此去再有甚麼意外的事;即或有事 ,這也是命中造定,真個的,叫姐姐管我們一輩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 轉頭來向著安公子道:「你聽聽人家,這才叫話。你聽著臉上也下得來呀?」心裡 也過的去呀?」把個安公子問的諾諾連聲,不敢回答。 只見十三妹欠身離坐,向張老夫妻道:「這樁事卻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 無事,除非把你兩家合成一家,我一個人兒就好照顧了。」張老道:「怎麼合成一 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話擱起,我的意思,要先給我這妹妹提門親 ,給你二位老人家招贅個女婿,可不知你二位願意不願意?」張金鳳聽了,站起來 就走。十三妹離坐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說:「不許跑。」把個張姑娘羞的無 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聽他父親說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 你給的,你說甚麼有個不願意的!只是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那裡去說親去呀?」 十三妹道:「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著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 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張老跳起來到:「姑娘,這是啥話!他是個官宦人家,我 是個鄉老兒,怎麼攀配得起?罪過!罪過!」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不用管,只說 願意不願意?」張老聽了,瞅著老婆兒,老婆兒瞅著女兒,一時老兩口兒大不得主 意起來。十三妹道:「不用問你們姑娘,『在家從父,嫁從夫』,願意不願意,由 不得他作主。」老婆兒道:「好還怕不好喂!只是俺們拿啥賠送呢?」十三妹道: 「這話你們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話,不用猶疑。」張老心裡敁敪了半日, 說道:「姑娘,這話這麼說罷:我們公母倆是千肯萬肯的咧,可是倒蹈門兒的女婿 我們才敢應聲兒呢。再這話,也得問問安公子。」十三妹道:「這事在我。」因含 笑先拍了張金鳳一把,說:「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謝媒茶了!」這才叫了聲「安 公子」,說道:「你大概沒甚麼推辭罷?」 誰想安公子起初見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裡要給張金鳳說親,已經覺得離奇 ;及至聽見說到自己身上,更加詫異。心裡一想:「這可又是件糟事!我從幼兒的 毛病兒,見個生眼兒的娘兒們,就沒說話先紅臉,再要聽見說媳婦兒,那更了不得 了。今日同這二位混,混了半夜,好容易臉不紅了,這時候忽然又給說起媳婦來! 就說媳婦兒也罷,也有這樣『當面鼓,對面鑼』的說親的嗎?這位媒人的脾氣兒還 帶著是不容人說話,這可怎麼好?我看這事比方才那和尚讓酒還累贅!」 這小爺正在那裡心裡為難,聽十三妹如此一問,他趕緊站起,連連的擺手說:「姑 娘,這事斷斷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這妹妹醜?」安公子道 :「非也。從來『娶妻娶德,選妾選色』。那戰國的齊宣王也曾娶過無鹽,蜀漢的 諸葛武侯也曾娶過黃承彥之女,都是奇醜無對的。究竟這二位淑女相夫,一個作了 英主,一個作了賢相,醜又何妨!況且這張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裡還說到 得個『醜』字?不為此!」 十三妹道:「既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窮?」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 濁富莫如清貧』。我夫子也曾說過:『富貴貧賤皆須以道得之。』這『貧富』二字 原是市井小人的見識,豈是君子談得的?窮又何妨!也不為此!」 十三妹道:「也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家裡沒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 也。姑娘,你這等一位高明人,難道連那『瑤草無塵根』的這句話也不曉得?這『 根基』兩個字不在門庭家世上講,要在心地品行上講的。你只看張家姑娘這等的玉 潔冰清,可是沒根基的人做得來的?不為此!不為此!」 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一定是你已經定下親事了!這又何妨?像你這等 的世家,三妻四妾的盡有,也沒有甚麼『斷斷不可』的去處呀。」安公子急的搖頭 道:「不曾,不曾,我並不曾定下親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親,問著你, 你這也『飛也』,那也『飛也』,盡著飛來飛去,可把我飛暈了。倒是你自己說說 罷!」安公子才說道:「姑娘,我安驥此番拋棄功名,折變產業,離鄉背井,冒雨 衝風,為著何來?為的是父親身在縲紲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 我在途中忽然的主僕分離,到此地又險些兒性命不保,若不虧姑娘趕來搭救我,雖 死也作個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殘生,又承姑娘的厚贈,恨不得立刻就飛到父親跟前 才好,那裡還有閒工夫作這等沒要緊的勾當?況且父親的待我,雖然百般愛惜,教 訓起來卻是十分嚴厲。今日這樁事若不稟命而行,萬一日後父親有個不然起來,我 何以處張金鳳姑娘?又何以對姑娘你?姑娘,這事斷斷不可!」 十三妹聽安公子的話,說得有裡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駁他,一時卻駁不倒。無如 此時自己是騎著老虎過海--可真下不來了。只得勉強冷笑一聲,說:「我的少爺 ,你這可是看鼓兒詞看邪了。你大概就把這個叫作『臨陣收妻』。你聽我告訴你: 你要說為老人家的事,如今銀子是有了,我既說過保你個人財無恙,骨肉重逢,這 話自然要說到那裡作到那裡。你要說定親這件事『沒要緊』,自古『不孝有三,無 後為大』,況且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你要再找我妹妹這麼一 個人兒,只怕你走遍天下,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你要說慮到老人家日後有個不允 ,據我聽你講起你家太爺的光景來,一定是一位品學兼優閱歷通達的老輩,斷不像 你這樣古執不通。慢說見了我妹妹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聽見我這等的癡傻呆呆 的作事,都沒有個不允的理,你放心。況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成的理, 沒有破的理。你以為可,也是這樣定了;你以為不可,也是這樣定了!你可知些進 退?」張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話,張金鳳更是萬分的作難。不想死心眼兒 的遇見死心眼兒的了,只見安公子氣昂昂的高聲說道:「姑娘,不可如此!『三軍 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安驥寧可負了姑娘,作個無義人,絕不敢背了父 母,作個不孝子。這事斷斷不能從命!」 十三妹聽了,登時把兩道蛾眉一豎,說:「不信你就講的這等決裂!很好,你既不 能從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輕好事,冒失糊塗。我是沒得說了,只怕有個主兒 ,你倒未必合他講的過去!」安公子道:「憑他甚麼主兒,難道還好強人所難不成 !便是這等,我也不妨合他去講。」十三妹聽了這話,滿臉怒容,更不答話,一伸 手,從桌子上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在燈前一擺,說:「就是我這把刀!要問問你 這事倒底是可喲,是『不可』?還是『斷斷不可』?」說話間,只見他單臂一揚, 把刀往上一舉,撲了安公子去,對準頂門往下就砍。這正是: 信有雲鬟稱月老,何妨白刃代紅絲?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 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又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 人的沉重耽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合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 他一衝的性兒,羞惱成怒,還不曾紅絲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這段評話的面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 。書裡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著濟困扶危的 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剎女,《水滸 傳》裡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 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干人;既殺了若干人,其 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上路,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著黃 金錙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著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著歹人,其勢必得 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堪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 無論家有老母不能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 ,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 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 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嘉耦,使他當面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借此給 他合成這段美滿姻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他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 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個半生安飽。 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算「救人救徹,救火救 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 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他自己是個女孩兒,看著世間的女孩兒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 ,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逕, 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惺惺」的意見。所以未從作這個媒,心裡只有張 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安公子一邊,直不曾著意,料他也斷沒個不 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年少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 經賢傳,斷不放鬆。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 兒,可把釘子碰著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眥、拔刀相向起來。這是情所必至 、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列公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說書的胡諂硬扭。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他來,「嗳呀」了一聲,雙手 捂著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見了,一步搶 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裡只管苦功, 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他父母著急。你道他為何更加著急 ?原來當十三妹向他私下盤問的時候,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兩路合成一家,一 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 處,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辭,他聽著如坐針氈,正不知這 事怎的個收場,只是不好開口。如今見一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便安公子被逼無奈 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 ,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 甚麼事?成一回甚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天,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 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面,三則也占了我女孩兒家 自己的身分,四則如此一行,只怕這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不見得。 想罷,他也顧不得那叫避嫌,那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這只右胳膊雙手 抱住,往下一坠,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 「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孩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得明白的了。姐 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才要歸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這番 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得明 白。若論安公子方才這番話;所慮也不為無理,只是我們作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面 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我算計,此時惟有早早退避,才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 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才當面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准的,連 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只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 情鬧到這步田地,依我竟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 可的話,我就遵著姐姐的話,跟著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轍,住則 異室,也沒甚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為可,妹子就遵姐姐 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為不可,靠著我爹爹的耕種刨鋤,我娘兒兩個的縫聯補 綻,到那裡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只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 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招牌字號。那時我便長齋繡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 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合他惹這閒氣?」張姑娘這幾句話說 得軟中帶硬,八面兒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裡,為起難 來了,只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 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 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 只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只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裡作 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裡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到呢?所以才有這場決裂 。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甚麼扭捏的 去處?那時他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 老膈肢窩底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動氣了!我方才是一時迂 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才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 婚,把我二人聯成匹耦,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親 如果准行,卻是天從人願;倘然不准,我豁著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的怨 。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他說為我守貞,我便為他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 這話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啦阿?」 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於天良至誠,不覺變嗔 為喜,這才把膀根兒一松,刀尖兒朝下一轉,手裡掂著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 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合我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呢!」說著,把張姑娘攙起, 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費大 了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唬煞了!這如今可好咧!」姑娘道: 「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 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 這事也不得成。至於你方才拒婚的那段話,卻也說得不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 母之命才是,但是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圓月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 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只是這大禮不 可不行,就對著這月色星光,你二人在門裡對天一拜,完成大禮。」說著,便請張 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 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 :「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 ,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坐,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 :「我們罷了,鬧了這半日,也該叫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 可錯不得。」說著,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 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下半世可就靠著姑爺了!」 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閨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 個張老喜歡的無可不可,說:「等我沏壺熱茶來,大家喝喝。」說著,拿了茶壺到 廚房裡沏茶去了。 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的也不知該說那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 臉週身的不得勁兒,在那裡滿地轉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不動, 他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只合他母親努嘴兒抬眼皮 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只好賣嚷兒了 ,他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才是。」一句話 把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 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了個死心塌地的,只見他連起帶拜的鬧 了一陣,大約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磕了三個啊,還是磕了五個。十三妹也斂衽萬福, 還過了禮,便一把把張金鳳拉到身旁坐下,看了他笑道:「嘖!嘖!嘖!果然是一 對美滿姻緣。不想姐姐竟給你弄成了,這也不枉我這滴心血。」張姑娘聽了,感極 而泣,不覺掉下淚來。 正說著,張老沏了茶來,大家喝罷。十三妹道:「這咱們可就要歸著行李了。」因 對張老道:「你老人家帶了你們姑爺,拿上燈,先到那地窨子裡把他那幾個箱子打 開,凡衣服首飾以及零星有記認的東西,一概不要;但是有的金銀,不論多少,都 給我拿出來。」二人聽了,也不知甚麼意思,只得拿燈前去。進了那個櫃門,張老 道:「姑爺,你讓我拿著燈罷。」說著,接過燈來,照了安公子一步步從台階兒下 去。 二人進了地窨子門,果見有幾個箱子摞在牀頭上,一個個搬下來打開,裡頭不過是 些衣飾之類,也不細看。只見每個箱子裡,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兩三包銀子 ,一一的拿出來堆在地下。回頭看了看,牀裡邊還放著個小包袱,提了提覺得沉重 ,打開一看,原來是他老婆兒合女孩兒的隨身包袱,連家裡帶出來的那一百銀子都 在裡頭,也提在地下。重複拿著燈搬運出來,說明了原由。 十三妹略略的數了一數,通共也有個千把兩銀子,因先揀了一包碎的,約略不足百 兩,撂在一邊,又把那小包袱仍交還他母女。然後指了那十幾包銀子向安公子道: 「我圖個便宜,你把這一千來的銀子拿去,換給我一百金子使。」安公子聽了,叫 聲:「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麼還是這等稱呼?我自然也該稱作姐姐才 是。姐姐,這原是你的東西,怎說到換起來?」十三妹道:「你不換,我不要了。 」安公子連說:「換,換。」就拿了一包過來。 十三妹接在手裡,向張金鳳道:「妹妹,咱們可不是空身兒投到他家去了,這一百 金子算姐姐給你垫個箱底兒罷。」隨把包兒遞給張老婆兒手裡。那老婆兒道:「姑 娘,作嗎呢?罷呀,你疼你妹子還疼的不夠喂,還給他這東西!」嘴裡說著,手裡 可接過去了。張老看了,也一旁道謝不迭。十三妹交明瞭,就催安公子收那銀子。 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難道不留些使?」十三妹道:「方才留的那一 包碎的,盡夠我同母親過冬的了。即或不夠,左右有那一項『沒主兒的錢』,我甚 麼時候用,甚麼時候取。你別累贅,快些收去,大家好打點起身。」安公子聽了, 無法,只得收下。 十三妹出了一回神,問著張老道:「我方才在馬圈裡看見一輛席棚兒車,想來就是 他娘兒兩個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趕了來的呀?」張老道:「可不是我,還有誰呢 ?」十三妹道:「這輛車連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裡呢,你老人家這時候就去把他收 拾妥當了,回來把你們姑爺的被套、行李、銀兩給他裝在車上,把一應的東西裝好 ,鋪垫平了,叫他娘兒兩個好坐。再把那個驢兒解下邊套來,勻給你們姑爺騎。」 說著,便問安公子道:「會騎驢呀?」安公子道:「馬也會騎,何況於驢。難道我 一路不是騎了包程騾子來的?只怕沒有鞍子。」張老道:「有,我車上捎著個帶馬 褥子的軟屜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就巧極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們姑爺騎上 ,跟著一伙同行。等都弄妥當了,咱們大家趁著天不亮就動身。我一直送你們過了 縣東關,那裡自然有人接著護送下去,管保你們老少四口兒一路安然無事,這算完 了我的事了。你們爺兒三個就去收拾起來,我同我這妹妹再多說一刻的話兒。」大 家聽了,自是個個歡喜。 張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來,先喂上他,回來好走路。」安公子 道:「我也去,我在這裡閒著作甚麼!」 說著,一同去了。這工夫,張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銀一一的包捆妥當。張老喂上 牲口,同安公子進來,又叫上老婆兒幫著,三個搬運了幾次,才得運完裝好。只見 張老又忙忙的回來,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來了。咱們走後,萬一 天明進來一個人,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麼好哇?」十三妹笑道:「這個都在我 ,只管放心走路,橫豎不與你我相干。」 張老道:「這樣敢是好,我可招護車去了,你們娘兒們收拾收拾,也是時候兒了, 上車罷。」 卻說十三妹見諸事已畢,便叫安公子去屋裡找分筆硯來用。安公子道:「此時要筆 硯何用?我這裡現成。」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打開,只見裡麵包 著一塊圓式硯台,用檀木盒兒裝著。那塊石頭細膩精純,那硯台盒子上面又密密的 鎸著銘跋字跡,端的是塊寶硯。安公子又在勒掖裡取出筆墨來,研好了墨,連筆遞 將過去。 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硯台,右手把筆蘸得飽了,跳上桌子,回頭叫安公子舉燈照著, 他便在那正中對著房門的北牆上,筆墨淋灕,寫了兩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燈光照 著,一面眼睛隨著筆一字字的往下看,接著口中念道: 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他殺人汙佛地,我救苦下雲端,鏟惡鋤奸。覓 我時,合你雲中相見。 念完,樂的他咂嘴搖頭拍腿打掌的呵呵大笑,說道:「姐姐,我只見你舞刀弄棒, 殺人如麻,以為奇忒,再不曉得你胸中還埋沒著如此的一段珠璣錦繡。只這書法也 寫得這等鳳舞龍飛,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才問姐姐你的住處,你只說在雲端裡 住,如今這詞兒裡又是甚麼『雲中相見』,莫非你真個在雲端裡不成?」十三妹笑 道:「我這都是夢話,你不用問他。」 安公子搖著頭道:「不然,不然,這裡邊定有個道理。」說畢,還在那裡呆呆的細 揣摩那「雲中相見」的這句話。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筆硯放下,便把那把寶刀 依舊的圍在腰間,又向牆上取下那張彈弓來挎上,然後揣上那包銀子,一口把燈吹 滅,說道:「別耽延了,走罷!」邁步出門,朝外先走。張家母女合安公子見了, 也只得忙忙的隨了出來。 這十三妹出得院門,先到配殿把驢兒拉上,就一直的奔了馬圈。見那車輛牲口都已 妥當,隨即打發張家母女上了車。 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驢兒也交給他帶著,開了門,放大家出 去。張姑娘在車裡問道:「姐姐不走,還等甚麼?」十三妹道:「我還有點事兒, 你們在外邊略等。」 說著,催了車輛牲口出門,自己從新把門關好,然後他才就地托的一縱,縱上房去 ,從房外頭跳將下來,便在驢兒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塊青紗包頭,穿上那件佛 青布衫兒,重新挎上彈弓,騎上驢兒,趁著那斜月殘星,護送著一行人,逍遥自在 的竟自投東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東方閃亮,就從那裡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茌平縣的 北門關廂,從城外一路繞向東門關廂(關廂:指城門外的大街。)而來。出了東關 廂,十三妹見人煙漸漸稀少,向安公子道:「護送你們的那個人,我合他約在前面 二十里外柳樹林裡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們隨後趕來。」說著,一磕牲 口,如飛而去。 安公子同張老隨後趲著牲口趕來,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早已遠遠的望著一帶柳樹 林子。大家趲向前去,只見十三妹的那匹黑驢兒拴在一棵樹上。大家到了跟前,安 公子下了牲口,張家母女也從車上下來,轉進樹林。十三妹早從裡邊迎了出來。安 公子一見,就先問道:「姐姐說的護送我們那位在那裡?請來相見。」十三妹道: 「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你不用忙,大家且在這樹底下坐了,歇歇兒再說。」因對眾 人說道:「你們大家自然都要見見這位護送你們去的人是怎樣一個英雄,如今我實 對你們說罷,你們此去經過牛山、癩象嶺、雄雞渡、野豬林,都是歹人出沒的去處 ,慢講一個人護送,就有三個五個、十個八個護送,也不過沒事的時候仗個膽子兒 ,果然到有了事,依然無用。要得千妥萬當,還只有我親身送了你們去。無奈我家 有老母,不能遠離,如今我看我這妹子面上,把我這張彈弓兒借給妹夫你。」說到 這裡,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裡會打這彈弓兒?況且姐姐這張彈弓我又如何 拉得開使得動?」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他背在身上。一路雖然抵不得萬 馬千軍,大約也算得一個開路的先鋒,保鏢的壯士。」大家聽了將信將疑,面面相 視。 十三妹道:「我這話,大家乍聽自然不能見信。你們試想,我豈有拿著你兩家若干 條性命當兒戲的?你們今日走一站,明日就過?牛山,那山上的頭領個個武藝來得, 手下還集著百十個嘍囉,這第一處就不好過。你們明日倒要趁著後半夜的月色早走 ,到了牛山跟前,這班人一定下山攔路,要借盤纏。你們千萬不可合他動手。張老 大爺你也不必搭話,只把車攏住,這算讓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個走路的行家,便 不動手了。這可就用著妹夫你了。你只管仗著膽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強盜只有打 算劫財的,斷沒無故殺人的。那時無論他是騎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 前合他搭話,切記不可說車上沒銀子。他們的本領,大凡有起客人經過,有無金銀 ,並那金銀的數目多少,都料估的出來。你就道車上卻帶著三五千金,只是要給老 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勻出來奉送,其餘隨身行李所值無多,只有 這張彈弓還值得幾兩銀子,就把來奉送。等他接過這彈弓去看了,不用你開口,他 必先問我,那時他不但不敢收這張彈弓,只怕還要備酒備飯幫助盤纏,也不可知。 只是你們都不必領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就說我的話,合他們借兩個牲口,添 上幫套,拉這輛車,再撥兩個老作人,一直送你們到淮安界上,我日後見面,定自 面謝。那時人也夠用的了,牲口也夠使的了,你們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家太爺的 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這樣,再有了這兩個人沿路護送,他們都是一氣,不怕有 一萬個強盜,你們只管大搖大擺的走罷。--這是我給你們打算的萬無一失的一條 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 說著,便從膀子上褪下那張彈弓來,雙手遞給安公子。又對著張金鳳說道:「妹妹 、妹夫,當著他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這番相逢,並我今日這番相救,是我天 生的好事慣了,你們倒都不必在意。只有這張彈弓,是我的家傳至寶。我從幼兒用 到今日,刻不可離,如今因我這妹妹面上借給妹夫你,千萬不可損壞失落。你一到 淮安,完了老人家的公事之後,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終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這 張彈弓兒了。務必專差一個妥當人送來還我,這就是你『以德報德』了。要緊!要 緊!」安公子聽一句應一句。 這其間張姑娘心細,聽了這話,便問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說個實 在姓名住處,將來給你送這彈弓來,便算人人知道有個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裡尋 你交代這件東西?」十三妹聽了,低頭想了想,說:「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說褚 一官合他奶公姓華的是至親嗎?將來等你家華奶公趕到任上,就專他送交褚一官, 轉交一位鄧九公。這鄧九公便我說的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那位老英雄,他還算我的 師傅。褚一官正是他的親戚,你家華奶公又是褚一官的親戚,這樣一交代,斷不會 錯。你我話盡於此,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 保重,我們就此作別。」 大家熱剌剌的聽了「作別」二字,受恩深處,都不覺滴下淚來。 那張金鳳更哭的哽噎難言,忍淚向十三妹說道:「姐姐,你我此一別,不知幾時再 得見面?」十三妹道:「若論我,你今生見得著我也不定,見不著我也不定。但是 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豈在人為!」說著,撒手說聲:「你們請罷。」 走到樹跟前,解下那頭驢兒,就待騎上要走。忽見安公子「阿嗳」了一聲,雙手把 兩腿一拍,直跳起來,說:「了不得了!這事可不好了!」大家嚇了一跳。連十三 妹也拉著驢兒問他:「這是為何?」安公子急得紫漲了臉,說道:「姐姐,且不要 走,也不必細問,我們此時且急急的趕回黑風崗那座能仁寺去再講!」 十三妹道:「倒底是怎麼了?不是落了煙袋了?」安公子連連搖手道:「不是!不 是!」張老夫妻也幫著問他,他才指手畫腳的向大家說道:「方才這十三妹姐姐不 是在廟裡牆上題那兩行《北新水令》的詞兒嗎?我因見那詞兒的聲調雄壯,更兼書 法飛舞,又推敲『雲中相見』的這句話,不覺出了神。正在那裡細看,不防姐姐就 催著快走,我一時大意,就隨著大家出來,不想把那塊硯台落在那廟裡,這便如何 是好?」 十三妹道:「我只道甚麼大不了事,原來就為這塊硯台,能值幾何?也值得這等失 驚打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這塊硯台非尋常硯台可比。這是祖 父留下的一塊寶硯,祖父臨終交付父親。父親半世苦功都在這硯台上面,臨起身, 珍珍重重的賞給我說,叫我好好用功,對了這硯台,就如同對著老人家一般,不可 違背平日教訓,日後到任上還要交還老人家。如今失落在這廟裡,叫我拿甚麼回老 人家的話?況且那硯台上的銘跋鎸著老人家的名號,你我廟裡又弄了這個『未完』 ,萬一被人勘破,追究起來,我當如何?走走走,我們快快回去!」大家聽了,也 道:「這樁東西失落不得。」都沒作理會處。 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說:「這樁東西誠然不可失落,但眼下我們這一群人斷斷沒個 回去的理。這件事你也交給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兒,本也要看看聽聽那廟裡合 地方上的動靜,如今就立刻繞道先到那廟裡,從廟後進去,把你這塊硯台取了,拿 到我家,給你好好的收著,斷不至於失損。等你將來專人給我送彈弓來,就把那彈 弓算個憑據,取這硯台。我這裡見了彈弓,交還硯台。那時兩件東西各歸本主,豈 不是一樁大好事麼?」安公子還在那裡猶疑,張金鳳聽了這句話,正打在心坎兒上 ,連忙說道:「姐姐說的有理,就是這等一言為定,不可再改。」說著,倒催著十 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帶過那頭驢兒,認鐙扳鞍,飛身上去,加上一鞭,回頭向 大家說聲:「請了!」霎時間電掣星弛,不見蹤影。這正是: 神龍破壁騰空去,夭矯雲中沒處尋。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上回書講的是雕弓寶硯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柳林話別, 是這書中開場緊要關頭。那十三妹別後,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見了,也就大家 上了車輛牲口,投奔南河大路而去,這且不提。 折回來再講那黑風崗的能仁寺。卻說這能仁寺原是一座敗落古廟,向來有兩個游僧 在內棲身抄化。自從赤面虎這個凶僧占了這地面,把兩個游僧趕出廟去,借著賣茶 賣飯為名,在此劫奪來往客人,那倒運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個。如今天理昭彰,惹 著了這位殺人如戲的十三妹,殺了個寸草不留,自在逍遥的走了,臨走又把廟門從 裡頭關了個鐵桶相似。這條道本是條背道,附近又等閒無人來拜佛燒香,就連本地 的鄉約地保也住的甚遠,因此廟裡只管鬧的那等馬仰人翻,外人竟一點消息不得知 道。 自來「無巧不成話」,不想這茌平縣的西北鄉偏偏出了一案,地保報到縣裡。這縣 官姓胡,原是個賣麵茶的出身,到了正月節帶賣賣元宵,不知怎的,無意中發了一 注橫財,忽然的官星發動,就捐了一個知縣,選在茌平,地方上都叫他「糊太爺。 」這日,胡知縣接了地保的稟報,問了問這西鄉離縣衙有三十多裡,便傳了次日下 鄉。那縣衙的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幾文。到 了次日,那些刑書、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窩蜂的都跟了去。 及至到了鄉下,只見不過是兩人口角,彼此揪扭,因傷致死的一樁尋常命案,照例 相驗,填了屍格回來。 那地保規矩,是送縣官過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來 回都從廟前經過。恰巧走到離廟不遠,這位縣官因早起著了些涼,忽然犯了疝氣, 要找個地方歇歇,弄口姜湯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預備地方。 地保想了想,這一帶都是曠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尋熱水?便想到這座能仁寺上,說 :「前面不遠有所古廟,就請太老爺的駕到那裡將就座落罷。」便飛跑的趕到廟前 。那正中山門本是用亂磚從外面砌嚴了的,看了看,左右兩個角門兒也關得結實, 只得走到馬圈門前叫門。一直叫了半日,也不聽得有個人答應。正在叫不開,那些 三班衙役也有趕到前頭來的,大家一頓連推帶踹,把個門插管兒弄折了,門才得開 。地保忙著推門,同了眾人進去,叫和尚出來接太老爺。但見空落落的院子靜悄無 人,只有馬棚裡撒著四個騾子,餓的在那裡打晃兒;當院裡兩條大狗,因搶著一個 血淋淋的東西,在那裡打架。大家喝開了狗一看,原來是個和尚腦袋,嚇了一跳。 地保說:「不好!這不又出了案了嗎?」連忙把那顆頭搶在手裡,奔了那三間正房 來找和尚。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下,叫了一聲,不見答應,敢是 了。 這個當兒,聽見喝道的聲音,縣官轎子早已到門。眾人連忙跑出去,把上項事稟明 。縣官聽了,打轎進門,下轎一看,心裡納悶說:「這可罷了我了!這一個和尚的 腦袋好端端的在腔子上,那個腦袋可是那裡來的呢?」旁邊一個捕快班頭跪倒回話 ,說:「回太老爺的話,這得拿兇手。」縣官問道:「兇手是誰?」眾人只得說道 :「在廟裡搜一搜就知道了。」縣官說:「那麼著,咱們就搜哇!」 眾人答應一聲,便順著那帶灰棚搜去,搜到南頭那間,見關著扇門,大家巴著窗戶 瞧了瞧,早瞧見草堆邊露著兩隻腳,說:「得了,屍身有了!」連忙踹門進去,一 看,又是兩個屍身,肝花五臟都被人掏了去了,卻都有腦袋不算外,腦袋上還帶著 兩條辮子,大家又來稟過縣官。縣官說:「這事更糟了,怎麼和尚腦袋上會長出辮 子來呢?這不是野岔兒嗎!」當下亂了一陣,便出了馬圈門,從大殿配殿一路查去 ,只見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亂著查到東院,進了角門,將轉過拐角牆,一看,但 見院子裡橫七豎八躺著一地和尚,也有有腦袋的,也有沒腦袋的,也有囫圇的,也 有兩截兒的,裡頭還有個沒臉的,卻是個婦人。眾人發聲喊說:「了不得了!」把 個縣官唬得目瞪口呆,臉上青黃不定,疝氣也唬回去了,口中只說:「這是回甚麼 事?」那馬步快手一個個亂著,腰間抽出鐵尺,便去把住正房、廚房、院門,要想 拿人。內中又有幾個乍著膽子闖將進去,裡外屋裡甚至地窨子裡搜了個遍,那有個 兇手的影兒?亂了一陣,大家只得請縣官進屋裡坐下再說。 這個縣官一進門,就看見正面牆上寫著碗口來大的兩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子 不認得,只得叫過個書辦來念了一遍,聽了聽,也猜不透怎麼個意思。為難了一會 ,說:「有了,好在咱們帶著仵作呢,且相驗相驗就明白了。」只見那書辦使了個 眼色,暗暗的合他搖手。原來這書辦是本衙門刑房的一個掌案的老吏,平日無論有 甚麼疑難大事,到他手裡沒有完不了的案,這案裡頭也沒有作不出來的弊。 當下縣官見他如此,便迴避了眾人,問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驗,你卻搖手, 這是怎麼個意思?」那書辦道:「這一案斷乎辦不得。例上殺死一家三命,拿不著 兇手,本官就是偌大的處分。如今倒鬧了十幾條人命出來,倘然辦出去,一時拿不 著人,太老爺這考程如何保得住?」縣官道:「嗯,你這麼個人,難道連個『重賞 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嗎?咱們只要多派幾個人兒,再重重的懸上賞,還有個 拿不住人的?」 書辦搖著頭說道:「太老爺要拿這個人,只怕比海底撈針還難。據書辦的風聞,這 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於這個殺人的,看起來也不是圖財害命,也不 是挾仇故殺,竟是一個奇才異能之輩,路見不平作出來的。」 縣官道:「這你又從那裡瞧出來的?」書辦道:「太老爺只看他這兩行字就知道了 。頭兩句說:『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這分明說是這班和尚平日劫 人錢財,占人婦女,害人性命,傷天害理,無所不為。底下幾句道:『他殺人汙佛 地,我仗劍下雲端,鏟惡除奸。』這幾句分明說他路見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來 ,如同從雲端裡下來的一般,把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是:『覓我時,合你 雲中相見。』這個『你』字是誰?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爺的大駕。見得他雖然在地方 上殺了許多人,卻不是畏罪而逃,你們要來找我,就在雲中等著見你們。看這光景 ,就讓太老爺懸千金的賞,靠我們衙門這班捕役,怎能夠到雲端裡拿人去?況且看 這幾句話的口氣,這人的膽量智謀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見了他,又如何敢動他呢? 那個時候,怎樣的結這個案?所以書辦說這個案辦不得。」縣官道:「照你這樣說 起來,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還有個甚麼透鮮的主意沒有?」 書辦道:「據書辦的主意,這一堆屍身只好揀出三個來:一個是那胖大和尚,一個 是那帶發陀頭,那個就是那沒臉的婦人。請太老爺吩咐地保遞上一張報單,就報說 本廟僧人窩留婦女,彼此妒奸,那陀頭一時氣忿,把婦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見砍 了婦人,兩下爭競,用棍將陀頭囟門打傷,致命氣絕,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這 等一辦,把太老爺失察一家殺死三命的處分也躲開了,兇手也不用拿了。其餘的屍 身,講不起費些事,刨個坑兒,把他們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爺的牙爪,誰敢不遵? 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彌了這等一個大案,也省得許多的拖累花銷,他還有甚麼 不願意的?再把廟裡一應的細軟粗重分散給眾人,作個賞號,只怕大家還樂而為之 。請太爺的示,書辦這主意如何?」把個胡縣官樂得滿臉陪笑說:「先生,到底是 你!我本來字兒也沒你的深,主意也沒你的巧妙。咱們就是這等辦了!」 書辦道:「太老爺還得吩咐頭兒一句。」說著,把那班頭叫來,官吏二人言三語四 又告訴了他一遍。班頭想了想,說:「也只得如此。小的們遵太老爺的吩咐,就去 辦去。只是一時那裡有這許多鐵鍬鐝頭刨那坑去?」低頭為難了一會,忽然說:「 有了。小的方才到廚房院裡,見那裡有口乾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來,把這些個無 用的死和尚都攛下去。廟裡有的是磚頭瓦塊糞草爐灰,蓋好了,照舊把井面石壓上 ,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兩個泥水匠,在井面上給他砌起一座塔來,算個和 尚墳。這場功德就完了。」縣官聽了,把手一拍,說:「這主意更高!少時批賞, 你們倆是頭分兒!」二人先謝了出來,暗暗的告知眾人。 大家聽了,一來是本官作主,二則又得若干東西,就不分書吏、班頭、散役、仵作 ,甚至連跟班、轎夫,大家動起手來,直鬧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廟 外找人掩埋那兩個和尚一個婦人的屍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補遞報單。諸事 料理完畢,大家趁此胡掳了些細軟東西,只剩了四個張口貨的馱騾沒人要,便入了 太老爺的官馬號。縣官便打道回衙。 據地保那張報單,五路通詳上去,奉到憲批,批了「如詳辦理」四個大字,把一樁 驚風駭浪的大案,辦得來雲過天空!那地保另找了兩個老實和尚在廟募化焚修,不 上幾年,倒把座能仁寺募化的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這是後話不表。列公,你道十 三妹這兩行字兒有多大神煞! 自來「無巧不成話」,不想這茌平縣的西北鄉偏偏出了一案,地保報到縣裡。這縣 官姓胡,原是個賣麵茶的出身,到了正月節帶賣賣元宵,不知怎的,無意中發了一 注橫財,忽然的官星發動,就捐了一個知縣,選在茌平,地方上都叫他「糊太爺。 卻說安公子一行人別了十三妹迤邐行來,張老路上向他道:「姑爺,咱們今日走半 站罷,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裡心裡盤算,想著:「十三妹此去不知果 然可去給我找那塊硯台?他這張彈弓不知果然可能照他說的那等中用?倘然兩件事 都無著,如何是好?」心中萬緒千頭,在牲口上悶悶不語。忽聽得張老合他說話, 便答道:「正是如此。」說話間,又走了一程,只見前面有幾座客店,就揀了一座 乾淨店面住下。大家忙著搬行李,洗臉吃飯,都不必煩瑣。 一時諸事完畢,張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間,他母女二人另在一間住下。那張老婆兒便 催張金鳳道:「姑娘,咱早些兒睡罷,昨兒鬧了一夜了。」張姑娘道:「咱們娘兒 兩個車上睡了一道兒了,你老人家這時候又睏了?天還大亮的,那裡就講到睡覺了 呢?咱們還有許多事沒作呢。」張老婆兒道:「還有啥事呀?」張姑娘道:「你老 大家知道喲,不要盡只怄人來了。」 張老婆兒道:「可罷了我了,啥事兒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馬桶我早給你拿進 來咧。」他女兒急了,道:「瞧,誰倒是只是要撒尿呢!」張老婆兒道:「這可悶 殺我了,你說罷。」張姑娘這才低著頭紅著臉說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鈕 襻子都撕掉了,那條褲子濕漉漉的溻在身上,可叫人怎麼受呢!」 一句話提醒了那老婆兒,說:「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訴他換下來,我拿咱那個木盆 給他把那個溺褲洗乾淨了。你給他把那鈕襻子釘上。」說著,往外就走。張姑娘連 忙叫住道:「媽,你老人家先回來。」那老婆兒道:「還有甚麼呀?」張姑娘道: 「沒甚麼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說我說的。」那老婆兒一面答應,一面走到那屋裡, 把前番話向安公子說了。 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見這等一個不善詞令的丈母娘,臉上有些下不來 ,說:「我換上了,鈕襻兒將就著罷。」說了兩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說:「 姑爺,你換下來給我快拿去罷,不的時候,姑娘他也是著急。」張老又在旁邊攛掇 ,這安公子才打發開丈母娘,換下那條溻乾了的溺褲子,連衣服一並著張老送了過 去。張姑娘見他母親在那裡忙著洗褲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鈕襻子一個個的釘好 了。他母親直等把那洗的褲子收拾停妥,送了過去,娘兒兩個才睡。 列公,這樁事卻不可看作張姑娘不識羞,張老婆兒不辭勞。要知女婿有半子之親, 夫妻為人倫之始,有了這樣天性,才有這樣人情。不然一個根兒裡想不到,一個根 兒裡不耐煩,你叫他從那一頭兒羞、那一頭兒勞起?這卻與那等「女兒嬌得慣,老 兒燒得慣」的大不相同。 閒話少說。卻講那張老一心記罣著十三妹囑咐的「明日過牤牛山倒要早走」的這句 話,那天才四更,便爬起來喂牲口、裝車,便催著大家起來收拾動身。又囑咐安公 子道:「姑爺,你可記著十三妹姑娘的話,到跟前千萬莫要怕的說不出話來。」安 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還是昨日的安驥。我只從昨日受了那和尚 的一番折磨,又經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覺得膽粗氣壯起來。況且死生有命 ,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來的?今日不但性命無傷,而且姻緣成就,可見這事自 有天作主。萬事仗皇天,怕他怎的!只是我倒不信這張小小的彈弓兒說得來這樣的 中用!」 那張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他的話了,見安公子如此說,恐怕他一時猶疑 誤事,待要合他說話,還是個沒過門的媳婦,臉上未免下不來,只得搭讪著向父母 說道:「爹,媽,我這姐姐斷不會說假話賺人的。況且他昨日不救我們,有甚麼使 不得?救了我們,他更不必顧我們路上的事,不借給這張彈弓,又有甚麼使不得? 他何必妄口說這大話?此理可信,我們斷不可猶疑。」三人聽了,齊說:「有理! 」張老便算清店錢,叫店家開了店門上路。 此時正是二十前後天氣,後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門,趁著月色行了一程, 遠遠的早望見那座牤牛山。只見黑壓壓的樹木叢雜,煙霧瀰漫,氣象十分兇惡。張 老道:「姑爺留神,快到了。」一句話未完,只聽得山腰裡吱的一聲骲頭響箭,一 直射在半空裡去。說書的,這強盜這枝箭放著人不射,他為何要射在半空裡?他只 要使一枝梅針箭,那人豈不應弦而倒?為何倒要用骲頭箭?他還是射鵠子呢,還是 射帽子呢? 列公,不然。大凡作強盜的,敢於攔路劫財,了斷不是三個五個,內中有瞭高的、 把風的、動手的、接贓的,至少也有二三十個人,豈有大家擠擦在一塊子的理?自 然是三個一群,五個一伙,藏在那山坳樹影之中瞭望。等到望見過往的客商到了, 一枝響箭,便算個號令,大家才不約而同的下山,這是一;二則,既作綠林大盜, 便與那偷貓盜狗的不同,也斷不肯悄悄兒的下來,放這枝響箭,就如同告訴那行人 說:「我可來打劫來了!」不然為甚麼叫作「響馬」呢! 話休饒舌。卻說那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間,忽然聽得一聲箭響,箭響過處,早見一 群人簇擁著三個騎馬的強人,拍喇喇從半山裡跑將下來,一字兒擺開,攔住去路。 只聽為頭的那個大聲吆喝,他說的卻不是「留下買路錢再走」的那句鼓兒詞,他那 話只得兩個字,說:「站住!」張老是心裡有了底兒的,聽得一聲「站住」,便把 牲口攏住,鞭子往後鞦裡一掖,抄著手靠了車轅,站住不動,也不答話。這個當兒 ,要說安公子果然不怕,沒這情理。一則是曾經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撲,合十三妹那 等的電雷交作,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二則也仗著十三妹的這張彈弓是個護身 符,料想無妨;三則事到其間也無法了。只得把驢兒一磕,迎上前去。 那三個騎馬的強人正攔著路,見一個少年身背彈弓迎來,早各各的把兵器掣在手裡 ,閉住面門。當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驢兒上一拱手,說道:「眾位好漢請了!我 們正要趕路,列位攔路不放前行,卻是為何?」那三個強人只認作他是個才出馬的 保鏢的,答道:「喂,行家莫說犁把話!你難道沒帶著眼睛,還要問『卻是為何』 ?所為的要合你借幾兩盤纏用用!」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盤纏卻有幾兩,只是 我費了萬苦千辛弄來,要去救父親性命的,因此不好奉送。但是列位,既入寶山, 斷無撒手空回的理。我這裡有小小的一張彈弓,卻還值得幾文,這叫作『寶劍贈與 烈士』,拿去算發個利市,如何?」 說著,就把彈弓褪下來,遞將過去。那為頭的強人道:「靠你這張彈弓又值得幾何 ?也值文謅謅的費這些話白!我勸你把這些話收了,快把金銀獻出來,還有個佛眼 相看;不然,太爺們就要動手了!」安公子道:「且請看看這彈弓,果然不值一笑 ,那時我再送金銀不遲。」那為頭的強人聽了,把手中的那竹節虎尾鋼鞭伸過來, 把彈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覺得分量沉重,重複在月光之下翻覆一看,口中大叫, 說:「了不得,險些兒不曾誤了大事!」說著,掖起鋼鞭,拿了彈弓,滾鞍下馬。 左右兩個強人見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馬,手下的帶過馬去。 只聽為頭的那強人向安公子問道:「尊客是從青雲峰十三妹姑娘那裡來麼?安公子 一聽:「這十三妹三個字,是爛熟的了,這『青雲峰』可是那裡呢?況且我又本不 是從青雲峰來。不用管他,且答應他半句。」因說道:「我正是從十三妹那裡來。 」強人道:「十三妹姑娘可有甚麼交代?」安公子道:「我同他分手的時節,他道 我此番載著金銀行走,定從牤牛山經過,難保列位不下來借盤纏。所喜列位都是些 仗義疏財的豪客,與那尋常之輩不同,因此付我這張彈弓,作一個討關的憑據。他 還說請列位看他這張彈弓分上,借我兩頭牲口,還請兩位壯士一直護送我們到淮安 地面。日後十三妹見了列位,定當面謝。」那強人聽了,哈哈大笑,道:「言重! 言重!這個怎敢!這彈弓還請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話,一一如命。」 說著,回頭向那兩個頭目道:「就是你們老弟兄倆辛苦一蕩罷。」二人領命,急忙 回山打點行李牲口去了。 這裡眾人才你一言我一語問安公子的名姓。安公子道:「學生姓安,單名一個驟字 。」只見內中一個小頭目走過來問道:「尊客方才說到淮安,請問有位安太老爺, 諱叫作學海的,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帶了這 項金銀,就為了父親的官事。」那小頭目道:「原來是安少爺!那安太老爺是淮安 地方上一點福星,小人們的家堂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參了一本 ,誰人不說冤枉!小人從前原也作些小道兒上的買賣,後來洗手不幹,就在河工上 充了一個夫頭。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這等有冤沒處訴,何況我們百姓?想了想,還 是當強盜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難得遇見我恩官的少爺,敢煩大哥把少爺請 到寨裡用些酒飯,也見得我們的義氣!」安公子連連推謝,說:「本該奉擾,只是 現同著家眷不便。」那頭目還再三的盡讓,倒是為頭的強人說:「這話使不得。慢 講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們合山的人都該盡些人情。但是公子是宦門, 你我是綠林,隔著一道門檻兒呢,如何請到寨裡去得?人情的事小,輕慢了公子的 事大,竟可不必。」大家都說:「有理。」那小頭目也只索罷了。 說話間,山上去的兩個人早已拉了兩頭騾子,連他們的隨身行李器械都帶下來,隨 手就把那邊套拴好,套上牲口。那為頭的便吩咐道:「你二位這蕩可莫當兒戲。一 來要守十三妹姑娘的規矩,二則要保山寨的臉面,講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開路, 遇水疊橋,甚至打店看車,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土,不可露盤兒,趕緊的回山 要緊。」那二人諾諾連聲,一一的領命。說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 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禮』字兒管住了我們,連一杯水酒也不曾備得。如今 有這兩個人同去,路上不怕衝風破浪,萬無一失,保你安穩無事直到淮安。日後倘 然再見了十三妹姑娘,只說我海馬週三同著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三個人,憑著 這張彈弓,巴結了些些小事,不足掛齒。這天也快亮了,我們不往前送,就此告別 回山。」說著上了馬,打聲唿哨,一群人馬先回山去了。 這裡李老、韓七早吆喝著車輛動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舊背上彈弓同行。他一 行人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驢兒上心中著實的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內暗想 道:「再不想那等一個小小女子,有許大的聲名!偌大的神煞!只是我看那般人的 漢仗氣概,大約本領也不弱,為何如此的敬重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 且不表安公子一路心中猜度。卻說李老、韓七兩個一路上真個的是小心謹慎,不辭 勤勞,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連張老也省得多少辛苦。沿路上並不是不曾遇見 歹人,不是他倆人勻一個遠遠的先去看風,就是見了面說兩句市語,彼此一笑過去 ,果然不見個風吹草動。 話休饒舌。不則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獺、避水獺兩個攏住牲口,向安公子 道:「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城東關裡了,我們不好前進,見見公子,我們回 去了。」安公子聽說,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囑吩上覆他家寨主,回手便向 車上取下兩封銀子來,每人五十兩,給他們作盤費。兩人那裡肯受?齊聲道:「這 個斷不敢領。一則呢,是十三妹姑娘的委派;再我們頭領也有話在頭裡。只要公子 日後見著十三妹姑娘,說我們兩個這一蕩還不算藏私偷懶,我們這臉上就沾了光了 。」說著,一個認鐙跨上騾子,那個把邊套掳繩搭在騾子上,騎上那頭驏騾子,一 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將銀子收好,因向張老道:「不想這強盜裡邊也有如此輕財仗義的!」 張老道:「姑爺,俗語兒說的『行行出狀元』,又說『好漢不怕出身低』,那一行 沒有好人哪!就是強盜裡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兩個一路閒談,已達到東門 關廂。那府城的地面本與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駐紮在此,那繁華熱鬧也就不 減一個小省分的省城。只見兩邊鋪面排山也似價開著,大小客店也是連二並三。張 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頓家眷行李。那張家母女二人進店下車,先張羅著 洗臉梳頭,預備好去叩見新婆婆,會新親家。安公子向張老道:「泰山,你老人家 張羅行李罷。我可要先打聽母親的公館在那裡去了。」張老說:「這是要緊的,這 裡交給我。」 安公子隨即出來,到了櫃房裡,只看那掌櫃的是個極善相的半老老頭兒,正在櫃房 坐著,面前桌上攤著一本賬,旁邊擱著一面算盤,歸著賬目呢。見了安公子進來, 起身道:「客人要甚麼?」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問一聲:有位安太老爺家眷 的公館在那條街上?」那掌櫃的聽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問道:「客人,你問 的可是那承辦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參的安太老爺的家眷麼?」安公子點頭道:「正是 。」那老頭兒未從說話,先咳了一聲,道:「你還要問他的甚麼公館!這話說來真 真叫人怒髮衝冠,淚珠滿面!」一句話把個安公子嚇得目瞪口呆,忙問:「卻是為 何?」那老頭兒才拍著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慢的對你講!」這正是 :不是雷轟隨電掣,也教魄散共魂飛。 畢竟那掌櫃的老頭兒對安公子說出些甚麼話來,下回書交代。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頓了家眷行李,便去打聽安太太的 公館,急切裡要想母子相見。不料一問店家,見他那說話的神情來得詫異,不覺先 吃了一大驚,忙問端的。那老頭兒讓他坐下,才慢慢的說道:「若講我們這位安太 老爺,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麼惹著這位河台大人了,把他革了職 ,下在監裡,不追他的銀子。這也罷了,到了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爺遭了事 ,憑他怎樣,我們這位山陽縣也該看同寅的分上,張羅張羅他,誰家保的起常無事 ?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哪!誰想他全不理會。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 家找了個飯店住著。客人,你想可傷不可傷?你還問他的公館在那條街呢!」 安公子聽他絮絮叨叨,鬧了半天才說完了,敢則是這等樣一套話,才得把心放下, 心裡說:「這個人是怎麼個說話法子!只是他天生的這樣的滯碾人,也就無法,況 且聽他的話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著煩又問他道:「這飯店在那裡? 」那店家道:「就在東邊兒,隔一家門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聽得,辭了店家 ,出了這店門,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個「聚合店」。問了問,說:「安官府的 家眷在盡後一層住著。」安公子也不等通報,一直往後走了去。 卻說安老爺當日出京,家人本就無多,自從遭了事,中用些的長隨先散了,便有那 班一時無處可走且圖現成茶飯的,因養不開多人,也都打發了。梁材是打發進了京 了,安老爺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隨緣兒,還有小程相公,在那裡照料伺候。 店中單剩下一個晉升,帶了兩個粗笨雜使小子支應。偏值晉升又出去買東西去了, 雖有兩個打雜的在那裡,他又不認得公子。因此公子進了店,並不曾遇見自家一個 人。一直走進後院,見戴勤媳婦背著臉在牆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忙忙 的進了房門。只見窄巴巴的三間小屋子,掀起裡間簾子進去,一眼就看見太太坐在 挨窗戶在那裡成裹帽頭兒呢。 那安太太正在低頭作針線,一抬頭見個行裝打扮的人進來,正不知是誰,一時間斷 想不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請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來。及至看出來 ,倒唬了一跳,不覺口中「嗳喲」一聲,說:「我的孩子!你從那裡來?你可作甚 麼來了?」說著,慌得顧不得穿鞋,光著襪底兒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淚 望下直流。公子也覺心中十分傷慘,哽咽難言。這個當兒,女人、丫頭聽得太太說 話,都進來了。一看,才知是大爺來了。這個忙著給太太拿鞋,那個又去給大爺倒 茶。太太一面提鞋,口裡還連連的問:「誰跟了你來的?」公子生怕母親猛然聽見 路上的情形,一定是異常的悲傷驚恐,只得說:「華忠合趕露兒跟出我來的。」太 太聽得,便叫華忠。公子只推他那邊店裡看行李呢,因請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 說來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親且莫著忙,兒子先請示,我父親這一向身子可安?應交 的官項都有了不曾?」太太聽了,先歎了口氣,道:「咳,都是咱們家的家運。只 說是出來作外官,誰想外官是這麼個味兒!幸而你父親的身子很好,這也是自己素 來的學問涵養,看得穿,把得定。說這幾天臉面倒好了,也不是他們叫我寬心喲! 只是這官項,這裡才有了幾百銀子,給烏大爺帶了信去,這些日子了也沒個回信兒 ,真叫人怎的不著急呢!」公子道:「母親不必著急了。如今這項銀子兒子已經如 數帶了來了,只怕還有餘。況且我父親身子也很好,母親也見著兒子了,這正該喜 歡才是。」安公子這話原是先要把母親安慰住了,然後好說路上的話。 那安太太聽了,果然又是暢快又是納罕,說:「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時那裡去 張羅得這些銀子?」說道:「又問:「梁材他難道這樣快就到了家了麼?」公子道 :「並不曾見著梁材。兒子這趟出來,說也話長。若不虧上天的慈悲,父母的廕庇 ,兒子險些兒不得與父母相見,作了不孝之人!」說到這裡,自己掌不住,先哭了 。太太見這光景,急得滿面淚痕,忙又一把扯住他道:「這是怎麼說?你快說給我 聽!「公子勉強陪笑道:「母親不要著急,兒子此刻是好好的見著母親了,還有甚 麼急的?只是這段情節不可不細細回稟父母知道。」安太太順手就把他拉在挨炕一 個杌凳上坐下,說:「你坐了說。」 這安公子斜簽著坐下,才從頭把他在家怎的聽見父親被事的信,一心懸念,不及下 場;怎的趕緊措辦銀兩,帶了他嬤嬤爹華忠並劉住兒出來;到了長新店,怎的劉住 兒丁憂回去叫趕露兒,趕露兒至今不曾趕到;到了茌平,華忠怎的一病幾死,不能 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來送我到淮安。 太太直著眼,皺著眉,聽一句,難過一句。聽到這裡,說:「喲,這姓褚的又是個 甚麼人兒啊?」公子連忙說明原故。太太又著急道:「難道就這等一個生人就送了 你來了嗎?」公子道:「要得他送來,倒又沒事了。」太太問道:「怎麼,難道還 有甚麼岔兒麼?」公子又把到了店裡怎的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那個當兒怎的來了 個異樣女子,並那女子的相貌、言談、舉止、裝束,以至怎的個威風出眾,神力異 常。落後怎的借搬那塊石頭進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他見面便知我路上的底細,怎 的開口便問我南來的原由,及至問明原由,他怎的變色含悲起身就走;臨走又怎的 千叮萬囑,叫務必等合他見面然後動身,怎的許護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團圓,人 財無恙。 太太道:「這個女孩兒怎的這等的神道哇!就算他有本事罷,一個女孩兒家,可怎 麼合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個正道人罷?只是他怎麼又有那樣的大力量呢?這可 悶煞人了!」 公子道:「彼時兒子也是如此想,誰知大不然。他不但是個正道人,竟是一副兒女 情腸,英雄本領,更兼一團的聖賢學問。若不虧此人,孩兒今日也見不著母親了? 」太太聽如此說,忙問道:「他走了,可回來了沒有?」公子道:「請母親往下聽 ,這可就怨兒子自己糊塗了。正是他走後,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太太 道:「是啊,這裡頭還夾雜的個甚麼褚一官兒呢。他來了也就好了,到底有個作伴 兒的呀!」公子說:「他並不曾來。據那騾夫說,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離店不遠 ,就請我到他那裡去住。那時兒子一想,這女子雖然說得天花亂坠,只是他來的古 怪,去的古怪,以至說話行事無不古怪,心裡有些信他不及。又加著騾夫、店家兩 下裡攛掇,都說這人來的邪道,躲了他為是。兒子一時慌不擇路,就打算同了兩個 騾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兩個騾夫不是好意,他並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 賺到黑風崗,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 太太聽了,急得搓手道:「這是甚麼話呀!」公子道:「母親放心,不妨。總是天 恩祖德,五行有救。」說著,又把那到了黑風崗,騾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得驚 得飛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廟才得站住的話,說了一遍。太太聽到這裡,不禁念了一 聲:「阿彌陀佛!」說:「走到佛地上,這可好了!」公子道:「母親那知,這才 闖進鬼門關去了!」當下又把那自進廟門直到被和尚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種種苦惱 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那安太太不聽猶可,聽了這話,登時急的滿臉發青,唬得渾 身亂抖,痛得兩淚交流,「嗳喲」一聲,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 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說罷,放聲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 ,痛定思痛,也不覺失聲痛哭。兩邊僕婦丫鬟看見,無不落淚,個個上前相勸。公 子怕痛壞了老人家,只得忍淚勸道:「母親請免傷心,兒子現在不是好端端的見父 母來了。母親請想,假如那時候竟無救星,此時又當如何?」太太說:「這是甚麼 話呢!要那樣,可叫我們怎麼活著呀!」說著,緊緊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鬆,口裡 還說道:「咳!這都是氣運領的,無端的弄出這樣大事來。小子,在你吃這一場苦 ,送這銀子來,可算你父親沒白養你,只是你叫我們作老家兒(老家兒:長輩,多 指父母尊親。)的心裡怎麼受啊!」說著,抽抽噎噎的又哭起來。旁邊丫鬟忙著倒 上茶來,吃了一口,又遞過手紙去擤鼻涕。隨緣兒媳婦便忙著去濕手巾,預備擦臉 。梁材家的才要裝煙,太太說:「我顧不得吃煙了!」因拉著公子問道:「你說說 ,到底又遇見個甚麼救星兒呢?」 公子說:「這往後都是活路了,母親可不要再著急傷心了。不然,兒子心裡一亂, 益發說不上來了。」因說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間,急然憑空裡拍拍的兩個彈 子,把面前的兩個和尚打倒,緊接著就從半空飛下一個人來,鬆了繩,救了孩兒的 性命。」太太問道:「這又是誰呀?我的天爺!」公子說:「母親道是誰!就是那 日在店中相會的那個女子!」安太太此時也不及再說閒話,止有聽一句,口中「嗯 」一句,又誦兩聲佛號而已。公子隨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掃除了眾僧,驗明了騾夫, 搜著了書信這些情節,一直說到贈金、送別、借弓的話,講了一遍。就中只是張金 鳳這節,一時且說不出口。 太太見公子說到這裡,胸中臉上略為舒暢,才得騰出心來想事。想了想,便說道: 「據你這樣說,那個姓褚的自然是沒見著,到底是誰跟了你來的?」公子聽了,連 忙站起來回道:「母親問到這裡,這其中還有一段隱情,兒子不敢不稟知母親,不 敢就稟明父親。這樁事,兒子出於萬分不得已,此時實在作難,實在害怕」。」太 太說:「甚麼事啊?你好歹的不要為難,我的孩子,你可擱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 果有甚麼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訴你父親,有我呢,我給你宛轉著說。」公子才把 那張金鳳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樣硬作,自己怎樣苦辭,張家姑娘怎樣俯就 ,所以然的原故,從頭至尾、抹角轉灣、本本源源、滔滔汨汨的告訴母親一遍,並 說:「此來就虧這張老夫妻同了張金鳳送來的。請示母親,這事該當怎樣才好?兒 子不得主意。」說罷,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來,一面心裡沉吟,暗說:「這樁事倒不好處。若聽那個女孩兒的 那番仗義,這個女孩兒的這番識體,都叫人可感可疼。至於親家的怯不怯,合那貧 富高低,倒不關緊要。但是,我原想給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婦,如今聽起來,這張 姑娘的女孩兒,身分性情自然無可說了,我只愁他到底是個鄉間的孩子,萬一長的 醜巴怪似的,可怎麼配我這個好孩子呢!」想到這裡,不禁便問了問那姑娘的歲數 兒、身量兒,然後才問到模樣兒。 安公子聽得這一問,紅了臉,半日答不出來。其實,安公子不是不會說官話的人, 或者說相貌也還端正,或者說舉止也還大方,都沒甚麼使不得。無奈他此時又盼事 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為難、暢快、歡喜,一股腦子攪成一團,一時抓不著話 頭兒,又挨磨一會子,才讪不搭的說了三個字,說道是:「長的好。」 安太太聽了這話,笑逐顏開,說:「等我瞧瞧去!」說著,也不等人攙,站起來往 外就走。公子忙笑著攔道:「母親那裡去?自然是我過去告訴明白了,叫他來叩見 母親,豈有母親倒去見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兒,就是他 父母照應你一場,我也得給人道個謝去!」公子又笑道:「講行客拜坐客,也是等 他二位來。難道母親就這樣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這才想過來,說:「是呀,真 真的,我也是叫你們唬糊塗了!」說著,便叫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去請張太太合 姑娘,又派晉升再同上一個粗使的小子請那位張老爺,就連行李一並搬過來。列公 ,牢記話頭,從此張老頭兒、張老婆兒可就「老爺」、「太太」了。 閒話休提。安太太趁這個當兒,便收了活計,吩咐備飯騰挪屋子。一時晉升家的、 隨緣兒媳婦也換了件乾淨衣裳,知會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爺過去。誰想剛出了院門 ,大爺要出恭,又抓住晉升,細問老爺近日的起居臉面。那兩個僕婦惦記著去看新 大奶奶,帶上那個小子便慢慢的先過去。將進得那邊店門,早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那 裡喂驢,那小子上前問了一句,說:「張太太住在那屋裡?」那老頭兒一時不知問 的是誰,小子又說明原故,他才帶了大家到店房門外,叫了聲:「媽媽兒,安家有 客看你娘兒們來了。」說完,他依然去喂驢去了。那小子再不曉得這位就是親家老 爺。卻說晉升家的進了那間店房,只見他母女二人都在一處,才待說話,張太太就 問說:「你倆那個是安太太呀?」隨緣兒媳婦到底是個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晉 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們是家下人,當奴才的。我們太太打發過來,請太 太合姑娘那邊坐。」說著,就跪下請安,把個張太太慌的兩隻手拜個不迭。二人轉 過身來,又給張姑娘請安。張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還禮,卻也不十分羞澀,口 中無言,雙手拉了起來,說話間,安公子也過來了,便把方才的話告訴明白張老, 張老自是歡喜。因說道:「既這樣,姑爺,你先同了他娘兒兩個過去,我在這裡看 著行李。別的不打緊,這銀子可是你拿性命換來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了,咱們保重 些好。」公子連說:「有理。」晉升早僱了兩乘小官轎來,僕婦們便請張太太、張 姑娘上轎,大家跟著,抬到聚合店裡來。 安太太正在盼望,晉升進來回:「張太太同張姑娘過來了。」安太太連忙攙了人迎 將出去。張太太早進院門,只見他著一件簇簇新的紅青布夾襖,左手攥著煙袋荷包 ,右手攥著一團藍綢絹子。晉升家的跟著,生怕又弄錯了,上前說道:「這是我們 太太。」安太太趕著過去,雙手拉手。張太太是兩隻手都占著呢,只得把攥絹子的 那隻手伸了兩個指頭,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著,口裡說:「好哇,太太! 」安太太道:「不要這樣稱呼,看光景比我歲數兒大,該叫我妹妹才是呢。」張太 太道:「我小呢,屬小龍兒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裡雖合張太太說話,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張姑娘跟前。 只見他眉宇開展,氣度幽嫻,腮靨桃花,唇含櫻顆;一雙尖生生的手兒,一對小可 可的腳兒;雖然是個家常裝束,卻是滿面春風,週身大雅。隨緣兒媳婦半扶半攙的 拉著,隨在他母親身後。見了安太太,垂下手來,安安詳詳的道了兩個萬福。安太 太連忙拉住他,問了問一路風霜光景。聽他說話雖帶點外路水音兒,卻不侉不怯, 安太太心裡先有幾分願意。這才回頭讓張太太走。一看,張太太早已豪著屁股上了 台階兒,進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讓張姑娘。他此時見太太這等的溫和慈厚,心裡算 早把這個婆婆認定了,那裡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他說:「咱們娘兒們一塊兒走。 」比及到門,他到底讓太太先進去才罷。 一時,安太太合張太太分賓主坐下,丫鬟倒上茶來。安太太便讓張姑娘上坑去坐。 只聽他低聲款語答道:「這斷不敢。我張金鳳此番隨了爹媽護送公子到此,原說給 太太作些針線,或者作個指使,才不是閒茶閒飯養閒人,日後名分所關,如何敢坐 。」一席話,把個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趕著他叫了聲:「我的兒,你千萬不要如此 !你在廟裡合咱們兩家那位恩人媒人說的話,我都盡情的知道了。你聽我告訴你, 不但人家那番恩義不可辜負,就是平白的見了你這樣一個人,這門親我也願意作。 你放心罷!」張姑娘聽了這話,心裡先一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說著,又叫:「玉格呢?」公子答應了一聲進來。安太太道:「我細想這樁 事,你媳婦方才的話,是因你那日在廟裡辭婚,他得站住女孩兒的身分。你辭婚是 因不曾稟過我同你父親,不敢自主,你得循著人子的道理。如今雖不曾回你父親, 見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麼原故呢?第一,聽著路上的情形,他這心地兒 、性格兒,是無可講了;就據這模樣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媳婦兒 來。至於那貧富高低的話,不是咱們書香人家講的;我就見有多少人家,因較量貧 富高低,又是甚麼嫡庶,誤了大事。這話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兒,也沒甚 麼不願意。我估量著你父親也必願意。這又怎麼見得呢?你還記得臨出京的時候, 你父親說過:『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 裡、北村裡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這局面來,這豈不是姻緣前定麼!咱們今日 就一言為定,不必再商。」張姑娘聽到這裡,心裡早兩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過頭來便問張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張太太道:「我 們是個鄉下人兒,攀高咧,沒的怪臊的,可說個啥兒呢!俺這閨女可十個頭兒的不 弱,親家太太,你老往後瞧著罷,聽說著的呢!」安太太帶笑答應著,又問公子道 :「你們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個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補著下個 定禮罷。」說著,把自己頭上帶的一隻累金點翠嵌寶銜珠的雁釵摘下來,給張姑娘 插在籫兒上,說:「第一件事,是勸你女婿讀書上進,早早的雁塔題名。」回手又 把腕上的一副金鐲子褪下來,給他帶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說:「和合雙全的罷 。」張姑娘此時心裡可是三塊石頭落了地了! 帶好釵釧,才要下拜,安太太攔道:「這點東西,倒不要拜。今日是個好日子,你 就先認了婆婆,咱們娘兒們好天天兒一處過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麼呢!至於你 們磕雙頭成大禮,那可得等你公公出來,擇吉再辦。這大節目是錯不得的。」當下 早有僕婦丫鬟鋪下紅氈子,仍是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扶著那張姑娘,便在紅氈上 插燭也似價拜了四拜。安太太便坐著受了禮,說:「你們攙起大奶奶來,吉祥話兒 留著磕雙頭的時候再多說兩句罷。」張姑娘磕頭起來,便裝了一袋煙,給婆婆遞過 去。把個張太太一旁樂的,張開嘴閉不上,說道:「親家太太,我看你們這裡都是 這大盤頭,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這打扮可不隨溜兒,不咱也給他放了腳罷?」安 太太連忙擺手說:「不用,我們雖說是漢軍旗人,那駐防的屯居的多有漢裝,就連 我們現在的本家親戚裡頭,也有好幾個裹腳的呢。」 原來張姑娘見婆婆這等束裝,正恐自己也須改裝,這一改,兩隻腳蹅蹅蹅蹅的,倒 走不上來,今聽如此說,自是放心。 安公子卻又是一個見識,以為上古原不纏足,自中古以後,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時 改了,轉不及本來面目好看。聽母親如此說,更是歡喜。在外間屋裡端了一碗熱茶 喝著,呲著牙兒不住的傻笑。晉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陳些的人便來怄他,道:「 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爺還記得小時候兒見個小媳婦子先臉紅?這時候怎麼不羞了 ?」公子笑著道:「你們不用怄我了!正經倒碗熱茶我喝罷。」晉升家的道:「我 的小爺!你手裡端的那不叫熱茶嗎?咱的了,樂糊塗了?」說的大家大笑,公子也 不禁笑將起來。 正熱鬧著,外邊家人將銀子行李一起起的搬來,交代明白。那輛車並牲口就交給店 裡照看喂養。晉升已在前層收拾了兩間潔淨店房,預備張親家老爺住。一時行李發 完,張親家老爺過來,安太太忙叫請。請了進來,只見他穿一件搭襪口的灰色粗布 襖,套一件新石青細布馬褂,系一條月白標布搭包,本是氈帽來的,借了店裡掌櫃 的一頂高提梁兒秋帽兒。 見了安太太,作了一個揖。安太太不會行漢禮,只得手摸頭把兒,以旗禮答之。進 房坐下,茶罷,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謝,又把方才的話告訴一遍。那親家老 爺到也本本分分的說了幾句謙虛話,又囑咐了女兒一番。雖說是個鄉下風味兒,比 那位親家太太,就怯的有個樣兒多了。坐了一會,便告辭外邊坐去。安太太又說: 「你們親家兩個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說話罷。」那老兒答應著,站起去了。安公子這 才敢去見父親,並討了母親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樣說法,一一的教導他明白。這 裡便催著給親家太太擺飯。 書中且不表這邊的事。卻說安老爺自從住在這土地祠裡,轉瞬將近一月。那銀限日 緊,手下湊了不足千金。寄烏學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見回音。梁材進京,往返總須 兩月,且不知究竟辦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 三場詩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許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場就動 身了啊,還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雖有幾個朋友可談,在這縣衙裡又不得常見, 只有程相公陪著談談,偏又是個不大通的。雨夕風晨,十分悶倦。 這日飯後,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裡破悶,只聽牆外人聲說話,像有客來的光景 。正待要問,隨緣兒慌張張的跑進來,說:「奴才大爺來了。」老爺也不免唬了一 跳。說著,公子早已進門,請下安去,起來趕了兩步,跪在老爺膝前,扶了腿,失 聲要哭。安老爺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異地相逢,也不免落淚。只是嚴父慈母,所 處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點頭拉起公子來,說道:「你可出來作甚麼?」因大概問了問何人跟隨,一路 行色光景,隨即問道:「你難道沒下場嗎?」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斂神拭淚答道:「正在場前,聽見父親這個信息,方 寸已亂,自問下場也作不出好文章來;便僥倖中了,父親現在這個地方,兒子還何 心顧及功名末節?所以忙得不及下場,趕來見見父母。」老爺歎息了一聲,說:「 這卻也難怪你,父子天性,你豈有漠然不動的理。不過,來也無濟於事。我已經打 發梁材進京去了,算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動身的。我早已料道你聽見 這信必趕出來,所以打發梁材兼程進京。一來為止住你來,二來也為將家裡現有的 產業折變幾兩銀子,湊著交這賠項。你這事雖不在行,到底還算個作纛旗兒。如今 你又出來了,這怎麼樣呢?」說著皺了眉,宛轉思索。 公子見這光景,回道:「這事已經遵父親的主意,辦妥當來了。」老爺道:「你方 才說不曾見著梁材,自然不曾見著我的諭帖,從那裡遵起?」公子道:「兒子想, 除此也別無辦法,所以大膽就作主這樣辦了。」老爺道:「這倒難為你長了。只是 我計算,多也不過二千餘金,終究還不足數。強如並此而無,且慢慢的湊罷了。」 公子道:「據現有的數目,大約也敷衍著夠了。」老爺說:「這又是不知物力艱難 的孩子帖了。如今我這裡才有不足千金,搭上這項,不過三千金。我雖致信烏克齋 ,他在差次,還不知有無,便有,充其量也不過千金,連上平色,還差千餘金呢! 你看著世上的銀子就這等容易?」 公子回道:「兒子此番帶來約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烏克齋的信,想也足用了 。」老爺聽了這話,把臉一沉,問道:「阿哥!你在那裡弄得許多銀子?我平生於 銀錢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財之誼,也須誼可通財的才可作將伯之呼;你 若借了這事,向親友各家不問交誼一概的沿門托缽搖尾乞憐起來,就大不是我的意 思了!」公子此時心下一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況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 作錯了事,豈容有一宇欺隱?莫如直捷痛快的盡情一吐,便是有干嚴怒,也合受一 場教訓。便回道:「並不曾求著親友。只是這樁事說來頭緒也亂,情節也多,先得 求父親不要吃驚著急生氣,容兒子慢慢的細稟。」說著,便跪了下去。 安老爺平日雖是方正嚴厲,見這等嬌生慣養一個兒子,為了自己遠路跋涉而來,已 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見於「愛之能勿勞乎」合那「玉不琢不成器」的這兩句話, 不肯驕縱了他。今又見他如此舉動,滿面慘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 故,卻也斷想不到公子竟遭了這等一場大顛險。當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 起來,明明白白的說。」公子這才站起身來,從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 ,照方才回太太的話,應節省的節省,應加詳的加詳,並合張金鳳聯婚一段,一字 不落,也都據實的稟了他父親。 書中交代過的,嚴父慈母,其性則一,其情不同。況且這位安老爺又是才、學、識 三者兼備的人,當公子說的時節,便不肯用話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靜氣去聽。但見 他聽著,忽而搖頭,忽而點頭,忽而抬頭,忽而低頭,那心裡大約是驚一番,喜一 番,感一番,痛一番,直等他把話聽完了,才透過這口氣來。不由得一陣酸心,兩 行熱淚。公子也嗚咽惶恐個不住。 安老爺定了一定,長出了一口氣,才向公子道:「這樁事我都聽明白了。你想我聽 著怎能夠不驚?到了此時,卻急也無益,更無氣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 害怕著忙,聽我告訴你,你此番為我出來,這是天理人情,無所為錯;況又受了這 場掀天風浪,難道我還責備你不成?然而這事卻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這 條路帶著若干的銀子,便華忠跟著且難保無事,何況你孤身一人?以致險遭不測。 你想,倘然果遭不測,不但你成了罪人,連我也是個罪人了。比起你給我送銀子來 ,孰輕孰重?及至你在店裡遇見那個甚麼十三妹女子,卻純是你不學無識了。方才 聽你說起那情景來,他句句話與你針鋒相對,分明是豪客劍俠一流人物,豈為『財 色』兩字而來?你千不合萬不合,不合那一走才是,這就叫作『吉凶悔吝生乎動』 了哇。再講到那騾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難怪你見不及此。只是果 然不走,這禍又從何而來呢?至於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銀,允那張金鳳的姻事,這兩 樁事你自己以為大錯,我倒原諒你。何也?聖人說『觀過知仁』,原不盡在『黨』 字上講。當那進退維谷的時候,便是個練達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況於你?又何 況你心裡還多著為我的一層?倒是我作老家兒的不曾廕庇到你,轉叫你為我先受了 累了。這是我心裡難過的去處。如今這項金銀也還算得從義路而來,此時也無法不 受,況且我也正用得著,竟是用了他的,了成全那女子一番義舉,合你一片孝心, 我們再圖後報。那張家姑娘,方才聽你說來,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緣,你可不准 嫌他父母鄉愚,嫌他鄙陋,稍存求全之見。如今竟是以前言為定。卻等我完了官事 ,出去給你們作合,想來你娘也沒甚麼不肯的。 公子聽一句應一句,緊記了母親的話,說「且慢說方才放定」的一層。今聽安老爺 如此一問,乘勢回道:「看母親的光景,也以為必當作合,只是不得父親的話,不 好就定。還叫兒子請示。」老爺說:「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兒就先回去,把這話說 給你娘,並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你也無可為難著窄了。」安公子 聽完這話,一切得了主意,心裡一想,暗道:「我安驥修了幾生,有多大的造化, 得這樣恩勤覆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這裡,轉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 安老爺道:「這又哭甚麼?不必哭了,再哭,就叫『不著要』了。」公子這才收了 淚痕,換出笑臉,詳問父親的起居眠食。 老爺說:「你此時且不必絮叨,先把方才的話去說了,就換了衣裳來。跟我吃了飯 ,今日就在此住,我還有話說呢。你丈人那裡,我請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領命退出。本是僱了乘小轎來的,仍坐了那小轎飛奔回店。見了安太太,也不 及細說,笑嘻嘻的道:「我父親沒生氣,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曉得了。我 只管那等叫你去了,到底不放心,打發人跟了聽去,回來回了我,都知道了。這好 極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飯去罷。」公子又把父親還叫回去並請程相公陪著的話回明 ,忙忙的換衣回去。他父子才得說一番無限離情,敘一番天倫樂事。 這話暫且不暇多談,踅回來再講店裡。卻說那張老有程相公在那裡陪著,一個講的 是抄謄繕寫,一個講的是耕種刨鋤,說了一晚也不曾說到一處。那張太太是提著精 神招護了一道兒女兒、女婿,到了這裡,放了乏了,晚飯又多飲了一杯,更加村裡 的人兒不會熬夜,才點燈,就有些上眼皮兒找下眼皮兒,打了兩個哈欠,說道:「 要不咱睡罷?」張姑娘正要合婆婆多親熱一刻,說:「我還不困呢,媽先睡去罷。 」那婆兒更無謙讓,過西間去,脫了衣裳躺下就著了。 這裡安太太叫張姑娘上了炕,才細細的問他家鄉路上一切閒話。說到路上,那張姑 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長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 。張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舉止並定親以前怎樣先私下問他許多的話,都傾心吐膽 的告訴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說道:「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薩轉世罷!只 是你們受了他的好處,還當面給他道了個謝,我可那裡謝他一聲去呢?我方才心裡 許了個願,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個滿堂供,焚個滿鬥香,一來答謝上天叫咱們父子 婆媳完聚的天恩;二來祝贊著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壽,將來得個好婆婆、好女婿。 我還打算另設張桌兒,望空遥拜他一拜,心裡才過的去呢。」張姑娘道:「這個只 怕使不得。他合媳婦結了姐妹,在婆婆看著也是個孩子一樣,這一拜他斷當不起。 媳婦到有個見識,媳婦本也有個願心,許下給他供個長生祿位,早晚禮拜,願生生 世世合他托生一處。婆婆想著使得使不得?」安太太聽了,說:「很好,就是這樣 。咱們娘兒們都是十五那天還願。」婆媳二人又談了許久,聽了聽,那天已交四更 ,才各歸寢。列公聽這回書,不覺得像是把上幾回的事又寫了一番,有些煩絮拖沓 麼?卻是不然。在我說書的,不過是照本演說;在作書的,卻別有一段苦心孤詣。 這野史稗官雖不可與正史同日而語,其中伏應虛實的結構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 京修史一般,大書一句了事,雖正史也成了笑柄了。至於聽書的又那能逐位都從開 宗明義聽起?非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並不是他消磨工夫,浪費筆墨。也 因這第十二回是個小團圓,正是《兒女英雄傳》的第一番結束也。這正是: 好向源頭通曲水,再從天外看奇峰。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裡,把安老爺的話回明母親,並上覆岳父、 岳母,大家自是異常歡喜。張姑娘心裡益發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張老自有程 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換了家常衣服,赴縣衙而來。 那些散了的長隨,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裡打游飛的,聽見少爺來了,又帶了若 干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老爺指日就要開復原官,都趕了來,借著道喜,要想喝這 碗舊鍋的粥。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又沒天良,一個個善言辭去。內中只有個葉 通,原是由京帶出來的,雖也是個長隨,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讀的有些呆氣。 自從跟了安老爺,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立誓不再投第二 個主人。安老爺給他薦了幾處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 ,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趕露兒也趕到了,安老爺因他誤事,正要責罰,嚇的他長 跪不起,只得把劉住兒到家,一時痛親昏聵忘說,後才想起,隨即趕來的話回明。 老爺見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隨公子。 說著,擺上飯來,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並「下馬面」。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 ,自己卻不肯濫飲,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 吃飯,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個坐兒坐在橫頭。一時吃飯漱盥已畢,安老爺便命 他隅坐侍談,這才問了問京中家裡一切情形,因長吁道:「我讀書半世,兢兢業業 ,不敢有一步逾閒取敗,就這「迂拙」兩個字,是我的短處。不想才入宦海,就因 這兩個字上誤事,幾乎弄得身名俱敗,骨肉淪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 可完,如釋重負。這都是上蒼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於你, 沒出土兒就遭了這場顛沛流離驚風駭浪,更是可憐。又安知不是我家素來享用稍過 ,福薄災生,以致如此?經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時都無可說了。只是我方才細想 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在那班和尚,傷天害理,為天理所必誅,無所為冤;在 那個女子,取義成仁,仁至義盡,無所為孽;我們心裡便無所為過不去。我只慮地 方上弄了這等一樁大案,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 公子說:「這事大料無妨。前日在路上,聽見各店裡沸沸揚揚的傳說,茌平縣黑風 崗廟裡一個和尚、一個陀頭、一個女人,因為妒奸,彼此自相殘害,經本縣的一位 胡縣官訪察出來。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稱快,感念那位胡縣 官,都稱他作青天太爺。」安老爺笑道:「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也。」那時葉 通正在那裡伺候老爺吃飯,便問道:「這話大約是真的。」老爺道:「你又怎麼曉 得?」葉通道:「這裡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家。奴才有個舅舅跟 胡太爺,昨日打發來看姑奶奶,他也是這等說。還說胡太爺因此上台見重,說他留 心地方公事,還保了卓異了呢。」老爺聽了不禁大笑,說:「這可叫作『天地之大 ,無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遠禍,我們也可放心。」 公子答應了個「是」,就趁勢回道:「倒是兒子這裡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爺忙 問:「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台的話說出來。老爺先說了句「可惜」,便問 :「怎的會丟了?」公子道:「只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牆上題的那折詞兒,他又催 促著走,一時匆匆的便遺失了。」安老爺問:「又是甚麼詞兒?」 公子見問,便從靴掖裡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請老爺看。安老爺看了一會, 說:「這個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你看他這折《北新水令》,雖是不文,一 邊出豁了你,一邊擺脫了他,既定了這惡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 這樣機警,那硯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這詞兒裡的甚麼『雲端』『雲中』 ,自是故作疑人之筆,他究竟住在何處,你自然問明白了?」公子道:「也曾問過 ,無奈他含糊其詞,只說在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住。並且兒子連他這 稱謂都留心問過,問他這『十三妹』三個字,還是排行,還是名姓,他也不肯說明 。」老爺道:「嗯,這是甚麼話! 無論怎樣,你也該問個明白。在他雖說是不望報,難道你我受了人家這樣大德,今 生就罷了不成?」公子見父親教訓,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我不敢多 煩瑣他。只得回道:「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取我們那塊碩台,想來那時也可以 打聽得出來的。」老爺只是搖頭,一面口裡卻把那詞兒裡「雲中相見」四個字翻來 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默然良 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於色,說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問公子道 :「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硃砂痣不是?」罷了!這公子實 在不曾留心,只得據實答應。老爺又問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說起相貌來 ,卻是作怪,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並且像是雙生姊妹 。」老爺道:「這又是夢話了,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公子 一時覺得說的忘情,扯脖子帶臉臊了個緋紅。老爺道:「這又臊甚麼?說呀!」公 子只得勉強道:「此時說也說不週全,等父親出去看了媳婦就明白了。大約這個是 一團和氣幽嫻,那個是一派英風流露。」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文法兒也 急出來了。」公子也陪著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更莫如父子談心,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 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 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正所謂「等閒難到開心處,似此開心又幾回」了。 公子見老人家心開色喜,就便請示父親:「方才說到那十三妹,父親說『得之矣, 知之矣』!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歷麼?」老爺道:「豈但猜著!此事你固然不得 明白,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裡卻是明白如見。此時且不必談,等我 事畢身閒,再慢慢的說明。我自然還有個道理。」公子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只 得未免滿腹狐疑。那時不但安公子設疑,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悶。無如他著 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我說書的也只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大眾且耐些 煩,少不得聽到那裡就曉得了。 閒話擱起。一時安老爺飯罷,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計議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結, 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親屋裡小牀上另打了一鋪睡下。眾家人也分投安置。一 宿無話。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晉升來看老爺、公子,並叫請示:「那銀子怎的個辦法?早 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爺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親:「這事不忙在一 刻,再候兩三日,烏克齋總該有信來了,那時再定規。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 。」公子才要走,晉升回道:「請大爺等一刻再走罷。將才奴才來的時候,街上正 打道呢,說河台大人到馬頭接钦差去,已經出了衙門了。路上撞見,又得躲避。」 老爺問道:「也不曾聽見個信兒,忽然那裡來了這等一個钦差?」晉升道:「奴才 們也是才聽見說,說是一位兵部的甚麼吳大人。這位钦差來得嚴密得很,只帶著兩 個家人,坐了一隻小船兒,昨夜五更到了碼頭,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交下兩 角文書來,一角札山陽縣預備轎馬,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這裡縣太爺早到碼頭 接差去了。」安老爺心想:「那個甚麼吳大人,莫非吳侍郎出來了?他是禮部啊! 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麼案,這钦差何來呢?斷不致於用著钦差來催我的官項呀?」 大家一時猜度不出。老爺道:「管他,橫豎我是個局外人,於我無干,去瞎費這心 猜他作甚麼!」說著,只聽得縣門前道、府、廳、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落後便 是那河台鳴鑼喝道前呼後擁的過去。直等過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話分兩頭。你道這位钦差是誰?原來就是那號克齋、名烏明阿的烏大爺。他在浙江 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閣學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拜了折 子,正要回京覆命謝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 這正是回程進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後面,同隨帶司 員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卻喬妝打扮的僱了一隻小船,帶了兩個家丁,沿路私訪而來 。直等靠了碼頭,才知照地方官。把個山陽縣嚇得,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伺候轎 馬,預備下程酒飯,鬧的頭昏,才得辦妥。 只是钦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 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钦差止於 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了看船上,只得兩個家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 。費盡方法,派了個心腹能幹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 。那船家道:「他僱船的時候,我只知他是伙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 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了碼頭,見大家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 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家人聽了無法,只得回復縣官。把個山陽縣 急得搓手。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著河台到船拜會。早見那位钦差頂冠束帶滿面 春風的迎出艙來。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裡面向上請了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 說了句:「聖躬甚安。」二人見禮坐下。河台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著寒暄了幾 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 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 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 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了。自己也急於要進 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 再長談罷。」那河台聽了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 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裡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 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著實的頌揚了钦差一陣,才 打道回院。河台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 大家只得紛紛進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 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只帶一個家人跟 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 著钦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說得一句 :「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裡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 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 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 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鑽雲, 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钦差來拜 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只見那钦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裡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 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將跑到縣 門,钦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钦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 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裡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裡典史衙門土 地祠。」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裡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 ,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钦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 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 槷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里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 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 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縧子,原來是慌的拉差了,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 。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閒話休提。卻說那钦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只見 跟班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詫異道:「钦差大人怎生還 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只合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 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 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 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裡看 ,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了,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 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钦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 疑。心裡說:「難道真個的钦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 「原來是他呀!只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因慢慢 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 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 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的臉面,說:「老師的臉面竟還好。只是怎生碰出 這等一個岔兒來!」 一時讓坐茶罷。烏大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了。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 人送來,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了來了。」又問:「老師的官項現 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了些眉目了。」烏大爺道 :「門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在後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 :「多了,多了,這斷乎用不了。你雖是個便家,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只是你 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 烏大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看見京報 ,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家老伯的急腳信,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 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派了個數兒,教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 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止發信來,把銀子匯京,都交到門 生家裡。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週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 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門生合他說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家裡歸還。這 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匯到門生那裡,再 從門生那裡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只要付一封 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爺道:「非我合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了幾兩銀子來,再有個二三千金便夠了 。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 ,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 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 道老師也合他讓再讓三不成?再,門生還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 這有天無日的地方,只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 安老爺聽了,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 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也合你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之有愧 』了」。那烏大爺又謙遜了一番。話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家人早退下 去,連戴勤等一並招呼開。彼此會意,就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閒話。 卻說那位典史老爺見钦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了褂子, 弄了一壺茶,跟了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家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 家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面讓茶,一面搭讪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 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裡,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 嗔責。茶這裡有,郝老爺別費心了。」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只得周旋 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了。 卻說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說的。只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 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 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參了 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 錢糧,偷減工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頹靡等情,參得十分利害。這事關係甚大, 門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 安老爺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 多的幾句話,只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兩回事, 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於我之被參,事屬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 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體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卻不可不 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了那河台無限的屈抑,豈無個不平之 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雅度。說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 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館裡,改日長談罷。」說著,送 到院門,便不望外再送。 卻說那山陽縣知縣得了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台,說:「钦差在縣裡合安老爺長談 。」那河台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钦差早已到門,連忙開暖閣迎了 出來。見那钦差仍是春風滿面,說:「才望了望敝老師,來遲了一步。」說著一路 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舖子裡的好? 竹瀝滌痰丸那舖子裡的真?河台也只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才 說貴老師是那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台連忙道:「這位安水心 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可的遇見這等個不 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家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了,不日便可奏請開復 。」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裡變產而來,大約可以了 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台聽了 ,大失所望。钦差坐了一刻,便告辭進了公館。 那時後面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了來。那些地方官,钦差都請在一處,公同 一見。應酬已畢,少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 門管帳家丁。須臾拿到,便封了門,照著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 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幹久經審案 的能員,那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贓款來。钦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貼去請河台過來說 話。 不一時,河台已到,钦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坐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御史的參 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台一看,這才如夢方醒,只嚇得他面如金 紙,目瞪口呆。又見上面有「如果審有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著 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頭,口稱他的名字說:「 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 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 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干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 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 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入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 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 ,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 了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 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個札子,委山陽縣 伺候前印河台大人,這漢話就叫作「看起來了。」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衿百姓鋪 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台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舊 河台的名號編了一副對聯,道是:「月向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 玉金滿橐地無皮。」 閒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钦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 旨。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捨不得。心問口,口 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 很二很,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了歸著,據情轉奏。當朝聖人 最惱的貪官汙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於把他革職,發往軍台效力。不日批折回來 ,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台效力去了。只是 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 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 出通關,連夜發了折子奏請開復,想在钦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面。也是發於天良, 要想存些公道。只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後,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 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 見了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 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 敬他。雖是兩家合成一家,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復。又因此地 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著家人們預備轎馬 前來。這老爺離了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 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了,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 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 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了,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 家的媳婦兒!等著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 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家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家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 ,好容易女兒勸著把那個冠子也摘了。見了安老爺,拜了兩拜,口裡說:「好哇, 親家!俺們在這裡可糟擾了!」安老爺也合他謙了幾句。人回:「親家老爺進來了 。」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著實謝了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家,不 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麼來。咱都是一家人,往後只有我們沾光的。 就只一件,我在家負苦慣了,這幾天吃飽了飯,竟白呆著就睏了。親家,這不是你 來家了嗎?有啥笨活,只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 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了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只管這麼大 了,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著。這幾日裡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裡頭不週不備,我 可就都求了親家了。」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了親家老爺疼 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了,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 家正說到熱鬧中間,人回:「河台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時鑼嗚導喝,烏大人已到店門。安老爺說:「請進來坐罷。」說著,便迎了進 來 。那烏大人先給師母請了安,然後又合公子敘了一向的闊別。提到前任談公的事, 安老爺倒著實感歎了一番。烏大人因道:「門生看老師沒甚麼大欠安,為何告起假 來?」安老爺便說是「有些瑣事」,便把公子途中結親一事略提了幾句,只是不提 那番駭人見聞的話。烏大人也連忙道喜。又說:「此地總河的缺,已調了北河的同 峻峰過來了,也是個熟人。老師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門生既可多聽兩次教導 ,等那同峻峰來,也可當面作一番囑托。」安老爺道:「說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 ,就出來的。」烏大人長談了半日,告辭而去。早有那些實任候補的官員,聽得河 台大人到店來拜安老爺,長談久坐,見安老爺又是大人的老師,那個不來周旋?也 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後來就不好了,鬧起整匣的燕窩,整桶的海參魚翅 ,甚至尺頭珍玩,打聽著甚麼貴送起甚麼來了。老爺一概壁謝不收。 卻說那日安老爺迎賓謝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腳,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張姑娘 便送過帽頭兒來,請換帽子,伏侍得直像個多年的兒媳婦,又像個親生的女兒。安 老爺看了自是歡喜,因對太太道:「我們如今事情正多,有兩樁得先作起來:一件 是為我家險遭一場意外的災殃,幸而安然無事,這都是天公默佑,我們闔家都該辦 注名香,達謝上蒼;那一件,無論怎樣,這店裡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館。」 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升找下了。」老爺道:「 一處不夠。」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家都住下了。」老爺道:「不然。 日後自然是住在一處,才得有個照應;眼前辦這喜事,必得兩處辦,才成個一娶一 嫁的大禮。」太太聽了也以為是。恰好晉升進來回事,聽得這話,便回道:「既老 爺這樣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館本是大小兩所相連,內裡通著,外邊各開大門。 」安老爺道:「那更好了。」房子說定。說到謝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婦許 了十五日還願的話,並媳婦怎的要給那十三妹姑娘供長生祿位的話,一一的說明。 安老爺更覺暗合了自己的主意,連連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咱們全家叩謝,不 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兒談到飯罷掌燈。安老爺早叫人在外層收拾了三間潔淨屋子 下榻,出去周旋了張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當院設下香案,香燭、供品。 先是安老爺帶了安公子,次後便是安太太帶了張姑娘,各各一秉虔誠,焚香膜拜, 叩謝上天加護之恩。拜完,安老爺便對兩親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該拜謝一番 才是。」張老道:「我們正想著借花兒獻佛,磕個頭兒呢!」早有僕婦送上兩束香 來。張老上了香,磕過頭。親家太太也把香點著,舉得過頂,磕下頭去,不知他口 裡還喃喃吶吶祝贊些甚麼。磕完頭,將爬起來,只見他把右手褪進袖口去,摸了半 日,摸出兩箍香錢來,遞給安太太。安太太笑道:「親家,這是作麼呀?你我難道 還分彼此麼?」親家太太道:「不是價。這往後俺兩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 仗著你老公們倆合姑爺哩,還有啥兒說的呢!這燒香可是神佛兒的事情,公修公得 ,婆修婆得,咱各人兒洗臉兒各人兒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只是笑著不肯 收。倒是安老爺說:「太太,既親家這等至誠,收了再請兩箍香上就是了。」安太 太只得接過來,遞給一個丫鬟,摸了摸那錢,還是沍的滾熱的。 卻說張姑娘隨婆婆謝過了天,便忙著進房,設了一張小桌兒,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 長生牌,上寫著「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爺道:「我們玉格 也該叫他來磕個頭才是呢。」安老爺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個頭可了事的, 我另有辦法。」安太太聽了,便同張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著那張姑娘插燭似價拜 了四拜,就把那個彈弓供在面前。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安老爺夫妻二位便忙著搬公館,辦喜事。張老夫妻把十三妹贈 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給安老爺、安太太,辦理妝奩。一婚一嫁,忙在一處,忙了也 不止一日,才得齊備。那怎的個下茶行聘、送妝過門,都不及細說。到了吉期,鼓 樂前導,花燭雙輝,把金鳳張姑娘一乘彩轎迎娶過來。一樣的參拜天地,遥拜祖先 ,叩見翁姑,然後完成百年大禮。這日安老爺雖不曾知會外客,有等知道的也來送 禮道賀。雖說不得「百輛盈門」,也就算「六禮全備」了。 轉眼就是安老爺假限將滿,新河台已經到任,烏大人已經回京。太太便帶了兒子、 媳婦忙著張羅老爺的冠裳一切,便問:「那日出去銷假?」安老爺道:「難道你們 娘兒們真個的還忍得叫我再作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無意富貴功名,況 經了這場宦海風波,益發心灰意懶。只是生為國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麼?無 如我眼前有樁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見老爺說得恁般鄭重,忙問何事,老爺道:「嗯,難道救了我一家性命 的那個十三妹的這番深恩重義,我們竟不想尋著他答報不成?」太太道:「何嘗不 想答報呢!只是他又沒個准住處、真名姓,可那裡找他去呢?」老爺說:「你們都 不必管,我自有個道理。實合你們說:從烏老大諄諄請我出去那日,我已經定了個 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攔,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 任了,我前日已將告休的文書發出去了。從此卸了這副擔子,我正好掛冠去辦我這 樁正事。此去尋的著那十三妹,我才得心願滿足;倘然尋不著他,那管芒鞋竹笠, 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尋著這個女孩兒才罷!」這正是: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要知安老爺怎的個去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
上回書既把安、張兩家公案交代明白,這回書之後便入十三妹的正傳。 卻說安老爺認定天理人情,拋卻功名富貴,頓起一片兒女英雄念頭,掛冠不仕,要 向海角天涯尋著那十三妹,報他這番恩義。若論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 妻、張老老夫妻,又那個心裡不想答報他?只是沒作理會處。如今聽了安老爺這等 說了,正合眾人的心事。當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過黃河去扣車輛 。那時梁材也從京裡回來,只這幾個家人,又有張親家老爺合程相公外面幫著,人 足敷用。況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計,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轉覺得興頭熱鬧。 話休煩瑣。那消幾日,都佈置停妥。安老爺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門,也不拜客辭 行,擇了個長行日子,便渡黃北上。 於路無話。不則一日,到了離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張姑娘 來時住的那座店。安老爺飯罷,等著家人們吃飯,自己便踱出店外,看那些車夫吃 飯。見他們一個個蹲在地下,吃了個狼飧虎咽,溝滿壕平。老爺便合他們閒話,問 道:「我們今日往茌平,從那裡岔道下去,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離茌平 有多遠?」內中有兩個知道的,說道:「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為甚麼打茌平岔道 呢,那不是繞了遠兒往回來走嗎?要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打這裡就岔下去了,往前 不遠,有個地方叫桐口,順著這桐口進去,斜半簽著就奔了二十八棵紅柳樹了。到 了那裡,打鄧家莊兒頭裡過去,就是青雲堡。青雲堡再走十來裡地,有個岔道口, 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茌平的大道了。打這裡去近哪,可就是這一頭兒沒車道,得騎 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車子也行得。」 老爺把這話聽在心裡,看了看這座店,雖然窄些,也將就住下了。進來便合太太商 議道:「太太,我看這座店也還乾淨嚴密,今日我們就這裡住下罷。」太太道:「 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爺不是還有事去呢麼,為甚麼又耽擱半天的 路程呢?」老爺道:「我正為不耽擱路程。我方才在外頭問了問,原來從這裡有條 小路走著近便。我們今日歇半天,明日你們仍走大路,住茌平等我,我就從這裡小 路走,幹我的去。」太太道:「罷呀,老爺可不要鬧了!聽起來,那小道兒可不是 頑兒的。」老爺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唬怕了。要知人生在世,世界 之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也沒有一步平穩的,只有認定了這條路 走。至於禍福,有個天在,注定的禍避不來,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禍的,縱讓千 方百計的避開,莫認作自己乖覺,究竟立腳不穩,安身不牢;那求富的,縱讓千辛 萬苦的求得,莫認作可以僥倖,須知『飛的不高,跌的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 玉格,一個險些兒骨肉分離,一個險些兒身命俱敗,今竟何如?這豈是人力能為的 ?」太太見老爺說得有理,便說:「既那樣,就多帶兩個人兒去。」張老聽了,說 道:「親家太太放心,我跟了親家去,保妥當。」安老爺笑道:「怎麼敢驚動親家 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擱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聽信。親家,你自然照應家 眷為是。我同了玉格帶上戴勤、隨緣兒,再帶上十三妹那張彈弓,豈不是絕好的一 道護身符麼!」說著,便吩咐家人們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明日僱一 輛二把手小車子我坐,再僱三頭驢兒,你同隨緣兒跟了大爺,我們就便衣便帽喬妝 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盤驢搭上個馬褥子倒騎得,那侉車子只怕 老爺坐不來罷?」老爺道:「你莫管,照我的話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僱小車 合驢兒,心裡卻是納悶,說:「這是怎的個用意呢?」 一時,老爺又叫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來,問道:「你母女兩個從前在那家子跟的 那位姑娘,你可記得他的生辰八字?他是幾歲上裹腳,幾歲上留頭,合他那小時候 可有甚麼異樣淘氣的事,你可想得起一兩樁來?」 戴勤家的經這一問,一時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說:「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計著 是十九歲,屬龍的,三月初三日生的,時辰奴才可記不准了。」他女兒接口道:「 是辰時。那年給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說過底下四個『辰』字是有講究的,叫甚 麼甚麼地,甚麼一氣,這是個有錢使的命,還說將來再說個屬馬的姑爺,就合個甚 麼論兒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他媽也道:「不錯,這話有的。」因又說道:「 那姑娘是七歲上就裹的腳,不怎麼那一雙好小腳兒呢。九歲上留的頭。」 隨緣兒媳婦又說道:「小時候奴才們跟著頑兒,姑娘可淘氣呀,最愛裝個爺們,弄 個刀兒槍兒,誰知道後來都學會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老爺、太太常說:『將來 到了婆婆家可怎麼好!』姑娘說的更好,說:『難道婆婆家是僱了人去作活不成? 』奴才們背地裡還怄姑娘不害羞,姑娘說:『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提起公公、婆婆 ,羞的是甚麼?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樣,你見誰提起爸爸、奶奶來也害羞來著? 』」安老爺合太太聽了,點頭而笑,說:「卻也說得有理。」太太便問道:「老爺 此時從那裡想起問這些閒話兒來?」張金鳳也接口道:「不要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 妹姐姐罷?」老爺撚鬚笑道:「你娘兒們先不必急著問,橫豎不出三日,一定叫你 們見著十三妹,如何?」張姑娘聽了,先就歡喜。 當晚無話。到了次日早起,張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眾家人護了家眷北行,去到茌 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爺同了公子帶了戴勤、隨緣兒,便向二十八棵紅柳 樹進發。安老爺上了小車,伸腿坐在一邊,那邊載上行李,前頭一個拉,後面一個 推。安老爺從不曾坐過這東西,果然坐不慣,才走了幾步,兩條腿早溜下去了。戴 勤笑道:「奴才昨日就回老爺說坐不慣的。」老爺也不禁大笑,及至坐好了,走了 幾步,腿又溜下去,險些兒不曾閃下來。那推小車子的先說道:「這不行啊!不我 把你老薩杭罷。」老爺不懂這句話,問:「怎麼叫『薩杭』?」戴勤說:「攏住點 兒,他們就叫『煞上』。」老爺說:「很好,你就把我『薩杭』試試。」只見他把 車放下,解下車底下拴的那個彎柳桿子來,往老爺身旁一搭,把中間那彎弓兒的地 方向車樑上一襻,老爺將身子往後一靠,果覺坐得安穩。公子背著彈弓,跨著驢兒 ,同兩個家丁便隨著老爺的車前前後後行走。 那時正是秋末初冬,小陽天氣。霜華在樹,朝日弄晴,雲斂山清,草枯人健。安老 爺此時偷得閒身,倍覺胸中暢快。一路走著,只聽那推車的道:「好了,快到了。 」老爺一望,只見前面有幾叢雜樹,一簇草房,心裡想道:「鄧家莊難道就是這等 荒涼不成?」說話間已到那裡。推車的把車落下,老爺問:「到了嗎?」他說:「 那裡,才走了一半兒呀,這叫二十里鋪。」 老爺說:「既這樣,你為何歇下呢?」只聽他道:「我的老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 ,可比不得四條腿兒的頭口。那四條腿兒的頭口餓了,不會言語;俺這兩條腿兒的 頭口餓了,肚子先就不答應咧。吃點嗎兒再走。」隨緣兒是不准他吃。老爺聽了, 道:「叫他們吃罷,吃了快些走。」安老爺合公子也下來。只見兩個車夫、三個腳 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餅,有的抹上點子生醬,捲上棵蔥;有的就蘸著那黃沙 碗裡的鹽水爛蒜,吃了個滿口香甜。還在那裡讓著老爺,說:「你老也得一張罷? 好齊整白面哪。」 須臾吃畢,車夫道:「這可走罷,管走得快了。」說著,推著車子,果然轉眼之間 就望見那一片柳樹。那柳葉還不曾落淨,遠遠看去,好似半林楓葉一般。公子騎著 驢兒到跟前一看,原來那樹是綠樹葉,紅葉筋,因叫趕驢的在地下揀了兩片,自己 送給老爺看。老爺看了,道:「這樹名叫作『檉柳』,又名『河柳』,別名『雨師 』。《春秋》僖公元年『會於檉』的那個『檉』字,即此物也。」 閒話間,已到鄧家莊門首。老爺下車一看,好一座大莊院!只見周圍城磚砌牆,四 角有四座更樓,中間廣梁大門,左右兩邊排列著那二十八棵紅柳樹,裡面房間高大 ,屋瓦鱗鱗,只是莊門緊閉不開。戴勤才要上前叫門,老爺連忙攔住,自己上前把 那門輕敲了兩下。早聽見門裡看家的狗甕聲甕氣如惡豹一般頓著那鎖鏈子咬起來, 緊接著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著門問道:「找誰呀?」安老爺道:「借問一聲, 這裡可是鄧府上?開了門,我有句話說。」只聽那人道:「開門,得我言語一聲兒 去。」那人去不多時,便聽得裡面開得鐵鎖響。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約有四 十餘歲年紀,頭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縐綢棉襖,套著件青氈馬褂兒,身後還跟 著兩三個笨漢。那人見了安老爺,執手當胸拱了一拱,問道:「尊客何來?」 安老爺心想:「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問道:「足下上姓?這裡可是鄧九公 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鄧九太爺便是敝東人,不在家裡,大約還得個三 五天回來。尊客如有甚麼書信,以至東西,只管交給我,萬無一失,五日後來取回 信。倘一定有甚麼要緊的話得等著面說,我這裡付一面對牌,請到前街客寓裡住歇 。那裡飯食、油燭、草料以至店錢,看你老合我東人二位交情在那裡,敝東回來, 自然有個地主之情;不然,那店裡也是公平交易,絕不相欺。」說到這裡,只聽莊 門裡有人高聲叫說:「李二爺,發鑰匙開倉。」他這裡一面應著,一面聽老爺的回 。老爺見訪鄧九公不著,只得又問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們見見。」那人 道:「我們這裡有三四個姓褚的呢,可不知尊客問的是那一位?」老爺道:「這人 ,人稱他褚一官。」那人道:「要找我們褚一爺麼,他老如今不在這裡住了,搬到 東莊兒去了,請到東莊兒就找著了。」才說完,裡面又在那裡催說:「李二爺,等 你開倉呢!」那人便向安老爺一拱,說:「請便罷,尊客。」老爺還要問話,他早 回頭進去了。那兩三個笨漢見他進去,隨即把門關上。老爺只得隔著門又問了一聲 ,說:「這東莊兒在那裡?」裡邊應了一句說:「一直往東去。」說著,也走了。 安老爺此番來訪十三妹,原想著褚一官是華忠的妹夫,鄧九公是褚一官的師傅,且 合十三妹有師弟之誼,因褚一官見鄧九公,因鄧九公見十三妹,再沒個不見著的。 如今見褚、鄧二人都見不著,因向公子道:「怎生的這般不巧!又不知這東莊兒在 那裡。」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裡的安公子可比了,經了這場折磨,自己覺 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慣在行,因說道:「一直往東去,逢人便問,還怕找不著東 莊兒麼!」老爺笑道:「固是如此,難道一路問不著,還一直的問到東海之滨找文 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沒問不著的。」說著,跨上驢兒,跑到前頭。 只見過了鄧家莊,人煙漸少,那時正是收莊稼的時候,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 無處可問。走了裡許,好容易看見路南頭遠遠的一個小村落,村外一個大場院,堆 著大高的糧食,一簇人像是在那裡揚場呢。喜得他一催驢兒,奔到跟前,便開口問 道:「那裡是東莊兒啊?」只見那場院邊有三五個莊家坐著歇乏,內中一個年輕的 轉問他道:「你是問道兒的嗎?」 公子道:「正是。」那人說:「問道兒,下驢來問啊!」公子聽了,這才下了驢。 那少年道:「你要找東莊兒,一直的往西去就找著了。」公子道:「東莊兒怎麼倒 往西去呢?」內中一個老頭兒說道:「你何苦要他作甚麼!」因告訴公子道:「這 裡沒個東莊兒,你照直的往東去八里地,就是青雲堡,到那裡問去。」 公子得了這句話,上了驢兒又跑回來。恰好安老爺的小車兒也趕到了,問道:「問 的有些意思沒有?」公子把幾乎上賺的話說了,老爺笑道:「這還算好,他到底說 了個方向兒。你沒見長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嗎?」說著,又往前走了一程 ,果見眼前有座大鎮店。 還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見一個人扛著個被套,腰裡掖著根巴棍子劈面走來。公子這 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驢,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東莊兒在那邊兒? 」那人正低了頭走,肩膀上行李又沉,走得滿頭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嚇 了一跳,站住抬頭一看,見是個向他問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來擦汗,一面陪個笑 兒道:「老鄉親,我也是個過路兒的。」說完,大岔步便走了。公子心裡說道:「 原來離了家門口兒,問問路都是這等累贅。」老爺道:「這卻不要怪他,你這問法 本叫作『問道於盲』。找個鋪戶人家問問罷。」說著,進了青雲堡那條街。只見街 口有座小廟,豎著一根小小旗桿,那廟門掛一塊「三聖祠」的匾,卻是鎖著門。一 進街來,南北對面都是些棧房店口,也有燒鍋、當鋪、雜貨店面。 話休絮煩。一連問了幾處,都不知有這個東莊兒。一直的走出了這五里長街,只見 路南一座小野茶館兒,外面有幾個莊稼漢在那裡喝茶閒話。老爺說:「下來歇歇兒 罷。」說著下了車,也到那灰台兒跟前坐下,隨緣兒便從腰間拿下茶葉口袋來,叫 跑堂兒的沏了壺茶。老爺問那跑堂兒說:「你們這裡有個東莊兒麼?」那跑堂兒的 見問,一手把開水壺擱在灰台兒上扶著,又把那只胳膊圈過來,抱了那壺梁兒,歪 著頭說道:「咱們這裡沒個東莊兒啊。」老爺說:「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 跑堂兒指手畫腳的道:「不,啊,客人。你順著我的手瞧,西沿子那個大村兒叫金 家村,這東邊兒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攢子樹那一塊兒,那是黑家窩鋪。這往近了說 ,那道小河子北邊的一帶大瓦房,那叫小鄧家莊兒,原本是二十八棵紅柳樹鄧老爺 子的房,如今給了他女婿一個姓褚的住著,又叫作褚家莊。」說到這裡,老爺忙問 道:「這姓褚的可是人稱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兒說:「著哇,就是他。他是鏢 行裡的。」安老爺向公子說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呢 !原來只在眼前。他在西莊兒說話,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東莊兒了。」公 子聽了,忙著放下茶碗,說:「等我先去問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撲個空 。」說著,也不騎牲口,帶了隨緣兒就去了。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 比那鄧家莊的氣概,只見一帶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 如意小門兒,安著兩扇黃油板門,門前也有幾株槐樹。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面馬台石 ,西邊馬台石上坐著個乾瘦老者,即是面西正東,看不見他的面目,懷中抱了一個 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著 一道溪河,河上架著個板橋。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著一個筐子 ,叼著根短煙袋,蹲在河邊在那裡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 「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裡沒有?」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 ,只顧低了頭洗他的菜。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喂,問 你話呢!」他這才站起來,含著煙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公子又問了他一句,他 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公子道:「偏又是個聾子!」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 家的在家裡沒有?」只見他把煙袋拿下來,指著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 ,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 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台石上坐的那個人。只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 望,連忙把懷裡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 過來。相離不遠,只見他把手一拍,口裡說道:「可不是我家小爺!」公子正不解 這人為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嬤嬤爹華忠! 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面消瘦,鬟髮蒼白,不但 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 一把拉著嬤嬤爹,華忠才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哭著圍著他老子問長問短。華 忠道:「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合你訴家常啊!」 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裡轉轉?我合你別了將近兩個月, 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扎掙起來,奔到這裡,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並不 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說 著,急得搓手頓腳,滿臉流淚。 公子此時也不及從頭細說,便指給他看道:「你看,那廂茶館外面坐的不是老爺? 」華忠道:「老爺怎麼也到了這裡?敢是進京引見?」公子道:「閒話休提。我且 問你:褚一官在家也不?」華忠道:「他不在家,他這兩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陽 ,說:「大約這早晚也就好回來了。大爺,你此時還問他作甚麼?」 公子道:「這話說也話長,你先見老爺去就知道了。」華忠便同公子飛奔而來。 於路不及閒談。到了跟前,老爺才瞧出是華忠,因說:「你從那裡來?」華忠早在 那裡摘了帽子碰頭,說:「奴才華忠閃下奴才大爺,誤了老爺的事,奴才該死!只 求老爺的家法!」老爺道:「不必這樣,難道你願意害這場大病不成?起來。」華 忠聽了,才帶上帽子爬起來。卻說一旁坐著喝茶的那些人,那裡見過這等舉動?又 是「老爺」「奴才」,又是磕頭禮拜,只道是知縣下鄉私訪來了,早嚇的一個個的 溜開。跑堂兒的是怕耽誤了他的買賣,便向安老爺說:「我看這個地方兒屈尊你老 ,再,也不得說話。我這後院子後頭有個松棚兒,你老挪到後頭去好不好?」老爺 正嫌嘈雜,公子聽得有個松棚兒,覺得雅致有趣,連說:「很好。」便留了戴勤看 行李,跟了老爺挪過後面去。 公子到那裡一看,那裡甚麼松棚兒!原來是四根破柳竿子支著,上面又橫搭了幾根 竹竿兒,把那砍了來作柴火的帶葉松枝兒搭在上面晾著,就著遮了日暘兒,那就叫 「松棚兒」。不覺得一笑,忙叫人取了馬褥子來,就地鋪好,爺兒兩個坐下。老爺 便將公子在途中遭難的事大略說了幾句,把個華忠急得哭一陣叫一陣,又打著自己 的腦袋罵一陣。老爺道:「此時是幸而無事了,你這等也無益。」因又把公子成親 的事告訴他。他才擦了擦眼淚,給老爺、公子道喜,又問:「說的誰家姑娘?姑娘 十幾?」老爺道:「且不能合你說這個。你且說你怎的又在此耽擱住了呢?」 華忠回道:「奴才自從送了奴才大爺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將近一 個月才起炕。奴才大爺給留的二十兩銀子是盤纏完了,幾件衣裳是當淨了,好容易 扎掙得起來,拼湊了兩弔來錢,奴才就僱了個短盤兒驢子,盤到他們這裡。 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作兩件衣裳好上路,打著後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 在這裡遇見老爺,也是天緣湊巧,不然一定差過去了。」 老爺道:「這裡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官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華忠道:「他 上縣城有事去了,說也就回來。」老爺說:「他不在家也罷,我們先到他家等他去 ,我要見他,有話說。」華忠聽了,口中雖是答應,臉上似乎露著有個為難的樣子 。老爺道:「他既是你的至親,難道我們借個地方兒坐也不肯?你有甚麼為難的? 」華忠道:「倒不是奴才為難,有句話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雖在這裡住家,這房 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爺道:「你這話怎麼講?褚一官是你妹夫,他 丈人豈不就是你老子,怎麼他又有個丈人起來?」華忠聽了,自己也覺好笑,又說 道:「這裡頭有個原故,原來奴才那個妹子倆月頭裡就死了,他死的日子正是奴才 同大爺在店裡商量給他寫信的那兩天。奴才也是到這裡才知道。」安公子聽了,便 對安老爺道:「哦,這就無怪那日十三妹說他夫妻斷不能來了。」 老爺連連點頭,一面又往下聽華忠的話。他又道:「奴才這妹子死後,丟下一個小 小子兒無人照管,便張羅著趕緊續弦。他有個師傅叫作鄧振彪,人稱他是鄧九公, 是個有名的鏢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鏢,就在他家同住。那鄧九公今年八十七歲, 膝下無兒,止有個女兒,他因看著褚一官人還靠得,本領也去得,便許給他作了填 房,招作女婿。這老頭子在西莊兒住家,因疼女兒,便把這東莊兒的房子給了褚一 官,又給他立了產業,就成果起這分家來。那鄧九公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帶了他一個 身邊人在女兒家住。這個人靠著有了幾歲年紀,又掘又橫,又不講禮,又不容人說 話,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入,只有他這個女兒降的住他。他這幾日正在這裡住著, 每日到離此地不遠一座青雲山去,也不知甚麼勾當。據奴才看,好像有甚麼機密大 事似的。那老頭子天天從山裡回來,不是垂涕抹淚,便是短歎長吁,一應人來客往 他都不見,並且吩咐他家等閒的人不許讓進門來。如今老爺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 差甚麼是那老頭子回來的時候,萬一他見了,說上兩句不知高低的話,奴才持不住 。所以奴才在這裡為難。」 老爺聽了,也為起難來,說:「我找褚一官,正為找這姓鄧的說話。這便怎麼樣呢 ?」華忠道:「老爺找他有甚麼話說?」老爺指著公子身上背的那張彈弓道:「我 交還他這件東西,還訪一個人。」華忠道:「依奴才糊塗見識,老爺竟不必理那個 瘋老頭子也罷了。此地也不好久坐,這條街上有幾座店口,奴才找處乾淨的請老爺 歇息,竟等褚一官回來,奴才把他暗暗的約出來,老爺見了他,先問他個端的。請 示老爺可使得?」老爺道:「自然也要見見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這裡坐著等他 罷,近便些。你倒是在那裡弄些吃的來,再弄碗乾淨茶來喝。」華忠忙道:「這個 容易。奴才這個續妹妹卻待奴才很親熱,竟像他哥哥一般,也因這上頭,他父親才 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預備些點心茶水來。」說著一逕去了。 華忠去後,安老爺把他方才的話心中默默盤算:「據他說鄧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 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這等機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樁事?好叫人無從猜度。」 正在那裡盤算著,只見華忠依然空著兩手回來。安老爺道:「難道他家就連一壺茶 都不肯拿出來不成?」華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才把這番話對奴才續妹子說 了,他先就說,既是老爺的駕到了,況又是奴才的主兒,不比尋常人,豈有讓在外 頭坐著的理?及至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他便說:『這更不必講了。』叫奴才快請 老爺合奴才大爺到他家獻茶。他還說,便是他父親有甚話說,有他一面承管。既這 樣,就請老爺、大爺賞他家個臉,過去坐坐。」安老爺聽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 過去。兩個家人付了茶錢,連牲口車輛一並招護跟來。 卻說安老爺到了莊門,早見有兩個體面些的莊客迎出來。見老爺各各打恭,口裡說 :「二位當家的辛苦。」原來外省鄉居沒有那些「老爺」「爺」的稱呼,止稱作「 當家的」,便如稱主人「東人」一樣。他這樣稱安老爺,也是個看主敬客的意思。 揖無不答,老爺也還了個禮。 一進門來,只見極寬的一個院落,也有個門房,西邊一帶粉牆,四扇屏門。進了屏 門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間正廳,三間倒廳,東西廂房,東北角上一個角門,兩間耳 房,像是進裡面去的路徑。那莊客便讓老爺到西北角上那個角門裡兩間耳房坐定, 他們也不在此相陪,便幹他的事去了。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胰 子,又是兩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個紫漆木盤,上面托著兩蓋碗沏茶,餘外 兩個折盅,還提著一壺開水。華忠一面倒茶,內中一個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 我大嬸兒叫你老倒完了茶進去一蕩呢。」說著,便將臉水等件帶去。一時華忠進去 。老爺看那兩間屋子,葦席棚頂,白灰牆壁,也掛兩條字畫,也擺兩件陳設,不城 不村,收拾得卻甚乾淨,因合公子道:「你看,倒是他們這等人家真個逍遥快樂。 」正說著,華忠出來回道:「回老爺,奴才這續妹子要叩見老爺。」老爺道:「他 父親、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見他?」 說話間,那褚家娘子已經進來。安老爺見了,才起身離坐。只見他家常打扮,穿條 元青裙兒,罩件月白襖兒,頭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環花朵,年紀約有三十光景,雖 是半老佳人,只因是個初過門的新媳婦,還依然打扮的脂光粉膩。只聽他說道:「 老爺請坐,小婦人是個鄉間女子,不會京城的規矩,行個怯禮兒罷。」說著,福了 兩福便拜下去。老爺忙說:「不要行禮。」也恭恭敬敬的還了一揖。他回身又見了 公子。安老爺便道:「我們是特地找褚一爺來說句話,倒驚動了。請進去歇著罷。 」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約也就回來。老爺既是我這大哥的主人,也同 我們的衣食父母一樣,我該當伺候的。並且還有一句話請老爺的示下。」安老爺道 :「既如此,請坐下好講話。」那褚家娘子那裡肯坐?安老爺讓再讓三,說:「大 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著陪談了。」還是華忠從旁說:「姑奶奶,既老爺這 等吩咐,『恭敬不如從命』,你竟是伺候坐下,好說話。」他才搬了一張杌子,斜 簽著坐了。便問老爺道:「我方才聽見我們這大哥說,老爺帶了一張彈弓到這裡, 要訪一個人,我大膽問老爺,這彈弓從何而來?這要訪的又是個何等樣人呢?」 老爺見他問的不像無意閒談,開口便道:「我這彈弓是此地十三妹的東西,因我這 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這十三妹救了性命,贈給盤纏,又把這張彈弓借與他 護送上路。我父子受他這等的好處,故此特地來親身送還他這張彈弓。又曉他合你 尊翁鄧九公有師徒之誼,因此來找你們褚一爺引見九公,問明瞭那十三妹的門戶, 好去謝他一謝。」 那褚家娘子聽了,道:「這事幸得我先見著老爺,老爺假如這等的問我家一官,管 取他還摸不著頭腦呢!我也再不想這張彈弓竟在老爺手裡,只是可惜老爺來遲了一 步,只怕這十三妹老爺見他不著了。」老爺忙問原故,只見他歎了口氣,道:「要 說起這十三妹來,真真的算個奇人罕事!他從兩年前頭奉了他母親到這裡,誰也不 得知他的來路,誰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說是逃荒來的。後來合我父親結了師徒 。我父親見他母子無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執意不肯,在這東南青雲山山崗 兒上結了幾間茅屋,自己同了他母親住。」老爺聽了,便向公子道:「此『雲中相 見』的這句詞兒所由來也。」 公子忙起身答應了一聲。又聽他往下說道:「我從作女孩兒的時候,合他兩個人往 來最為親密,雖是這等親密,他的根底他可絕口不提。不想前幾天他這位老太太死 了,我合父親商量,等他事情完了,這正好請他到家,我們作個長遠姐妹,將來就 在此地給他找個好好的人家,又可當親戚走著,豈不好呢!誰想也遭了這樣大事, 哀也不舉,靈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靈七天,就在這山中埋葬,葬後他便要遠 走高飛。」 老爺詫異道:「他待後遠走高飛到那裡去?」褚家娘子道:「老爺可說麼!大約他 走的這個原故,止有我父親知道,也是他母親死後他才說的。我父親把這事機密的 了不得,不肯向人說,連我問著也是含含糊糊的。我這兩日聽那口風兒,看那神情 兒,倒像不是件甚麼小事兒,也不知倒底是甚麼因由。只是我想他究竟是個女孩兒 ,無論甚麼樣的本領,怎生般的智謀,這萬水千山,曉行夜住,一個女孩兒就有多 少的難處!因此我勸了他這幾天,教他且莫急著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 個萬全的打算,再走不遲。無奈說破了嘴,他也是百折不回。為甚麼方才我聽得老 爺的駕到了,又說帶著張彈弓兒,我心裡可就一動。甚麼原故呢?因前日他母親死 後,他忽然的告訴我父親,說他的張彈弓借給人用去了,早晚必送來,他如今要走 ,等不得;又交給我父親一塊硯台,說倘他走後有人送那彈弓來,把這硯台交那人 帶去,把那彈弓就留在我家,作個記念。他也不曾說起老爺合少爺,更不曾提到途 中相救的一個字。這硯台我父親交給我了,我卻斷不想到這番原由就在老爺身上。 如今恰好老爺、少爺都到了這裡,況且又受過他的好處,正要訪他,老爺是唸書作 官的人,比我們總有韜略,怎麼得求求老爺想個方法見著他,留住了他,也是樁好 事。不然,這等一個人,此番一去,知他怎麼個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嗎!」 安老爺聽了這番話,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裡說:「看不得這鄉間女子竟有如此的 言談見識!前番我家得了一個媳婦張金鳳,是那等的深明大義;今番我遇見這褚家 娘子,又是這等的通達人情。可見地靈人傑,何地無才!更不必定向錦衣玉食中去 講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他方才的話度量一番,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裡早已 明白八九,只是此時不好說破。便對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說到一個『求』字 ,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煩你少停引我見見尊翁,我二人商量個良策,定要 把這樁事挽回轉來。」 褚家娘子聽了,連連搖手,說:「老爺,這不是主意。我這位老人家雖合他有師徒 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幾歲年紀,又愛吃兩杯酒,性子又烈火轟雷似的,煞是不 好說話。外加著這兩年有點子反老還童,一會兒價好鬧個小性兒。就這十三妹的這 樁事,我好容易勸得他活動些了,他老人家在旁邊兒又是甚麼『英雄』咧,『好漢 』咧,『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咧,說個不了,把那個越發鬧得回不得頭、下 不來馬了。老爺如今合他老人家一說,管保還是這套,甚而至於機密起來,還合老 爺裝糊塗,說不認得十三妹呢。」老爺道:「若不仗尊翁作個線索,我縱有千言萬 語,怎得說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這樣罷,老爺要得合我父親說到一處,卻也有 個法兒,只是屈尊老爺些。」老爺忙問:「怎樣?」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雖說 是這等脾氣,卻是吃順不吃強,又愛戴個高帽兒。第一,最愛人贊一句,說是個英 雄豪傑;第二,最喜歡人說這樣年紀怎的還得這樣精神飽滿,心思週到;第三卻難 ,他老人家酒量極大,不用講家裡,便是外面,交遍天下,總不曾遇見個對手的酒 量,往往見人不會吃酒,便說這人沒出長兒,沒幹頭兒;只要遇著一個大量,合他 老人家坐下說入了彀,大概那人說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是灰色的, 說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從西南犄角兒出來。只是那有這等一個 大酒量呢!老爺白想想,這難不難?」 老爺聽罷,哈哈大笑,說:「這三樁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據他的本領,本是個英 雄,就贊揚他兩句也不是虛話;第二,論年紀,他比我長著幾乎一半子呢,我就作 個前輩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據我這酒量,雖不曾合他同過席,大約 也可以勉強奉陪。」褚家娘子聽了大喜,說:「果然如此,只怕這事有些指望了。 」因又囑咐安老爺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見了老爺,可難保得齊禮貌周全,還求 老爺海量,耽待他個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說的這番話。」老爺道:「不消囑咐 ,既如此商定,豈但不提方才的話,並且連這彈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 因吩咐先把彈弓收好。 正說著,褚一官也回來了。他本是個走江湖的人,甚麼不在行的?見了老爺也恭恭 敬敬的請了安。他娘子便把安老爺的來意合方才這番話告訴了他。只見他口裡答應 ,心裡卻是忐忑。他娘子道:「你不必著忙,萬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 別的,他老人家是個老家兒,咱們作兒女的,順者為孝,怎麼說怎麼好。就是他老 人家掄起那雙拳頭來,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到不了那個場中。你在 這裡伺候老爺,我預備點心去。」說著去了。 少時拿出點心粥湯來,老爺一腔的心事,不過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揀下去。又問了 問褚一官走過幾省,說了些那省的風土人情,論了些那省的山川形勝。正談得熱鬧 ,只聽得前面莊客嚷了一聲,道:「老爺子回來了!」褚一官聽了,發腳往外就跑 ,連那華忠也有些不得主意,兩個服侍的小小子嚇得蹤影全無。這正是: 非關猛虎山頭吼,早見群狐穴底藏。 要知那鄧九公回來見了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閒話,聽說鄧九 公回來了,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同了華忠合眾莊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爺心裡想 道:「這鄧九公被他眾人說的那等的難說話,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待我先看他 一看。」說著,依然戴上那個帽罩兒,走到角門,隱在門後向外窺探。 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上面釘著個加 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頂兒,撒著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駝絨窄蕩兒實行 的箭袖棉襖,系一條青縐綢搭包,挽著雙股扣兒,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緞廂沿加廂 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鈕門兒;腳下一雙薄 底兒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來高。一張肉紅臉,星眼劍眉,高鼻子大耳朵。頦 下一部銀鬚,連鬢過腹,足有二尺來長,被風吹得飄飄然,掩著半身。雖說八十餘 歲的人,看去也不過六旬光景。他一手搓著兩個鐵球,大踏步從莊門上就嚷進來了 。只聽他一面走一面說道:「你們這般孩子也忒不聽說!我那等的囑咐你們,說這 幾天有些心事,心裡不自在,親友們來,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等閒的 人也不必讓進來。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這是怎麼個原故?姑爺 ,真個的,你住在這裡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 一官連忙答說:「老爺子,這又來了。這話叫人怎麼搭岔兒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 主,說句話誰敢不聽?只因今日來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親戚禮道的 ,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那鄧九公道:「哦,舅爺面上來的!舅爺 到這裡,我鄧老九沒敬錯啊!誰家沒個糟心的事,難道因為舅爺我還說不得句話嗎 ?不是我說句分斤掰兩的話咧,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該請到他華府上去,偏要趁 這個當兒熱鬧我,是個甚麼講究?」 華忠一聽,說:「不好了,這是衝著我來了。」因陪笑道:「親家爹,你老人家聽 我說,要是我平白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我斷不肯請他進來,只因他是個主兒。 你老人家有甚麼不聖明的!」那鄧九公聽了,把眉毛一擰,眼睛一窄巴,說:「甚 麼行子主兒?誰是主兒啊?我鄧九仗的是天地的養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 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兒!誰是主兒呀?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褚一官是 怕安老爺聽著不雅,忙攔道:「你老人家這句可不要。」鄧九公見他如此說,便丟 下華忠向著他道:「哦,我錯了?露著你們先親後不改,欺負我老邁無能?這麼著 ,不信咱們爺兒們較量較量。」說著,挽起那大寬的馬褂兒袖子來,舉拳就待動手 。老爺從門裡看見,說:「這一動手可就不成事了!」連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 說:「九公老人家,且莫動手!聽晚生一言告稟。」那鄧九公正在揮拳,忽見一個 人從西角門兒裡出來相勸,定睛一看,只見那人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缺 衿兒棉袍,套一件天青荷蘭雨緞厚棉馬褂兒,捲著雙銀鼠袖兒,頭上罩著個藍氈子 帽罩兒,看不出甚麼帽子,有頂戴沒頂戴來。他提著拳頭看了一眼,便問褚一官道 :「這又是誰?」華忠恐他說別的,連忙說:「這就是我們老爺。」安老爺連喝道 :「你這個人好蠢,怎麼還這等說法!」因對鄧九公道:「晚生是從此路過,遇見 我們這姓華的,因此才見著這位褚一爺,提起來,知道九公也在這裡。晚生久聞大 名,如雷貫耳,要想拜見拜見。他兩個是再三相辭,卻是晚生一時不知進退,定要 候著瞻仰尊顏。這事卻與他兩個無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晚生立刻告退,斷不 可因我外人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說罷,又是一躬。 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心裡先有三分願意,說:「且住,我也曾聞著我們這 舅爺跟的是個官兒,這麼著,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這個當兒,他一隻手只 管得兒楞楞得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隻拳頭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 安老爺見問,便說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學海。」說了這句話,只見他 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海?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 廝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安老爺道:「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 ,如今辭官不作了。」 那鄧九公聽得,把手一拍,便對著眾人道:「我說你們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 兒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麼了,老爺子?」鄧九公睜著雙大眼睛道:「這位 安太老爺的根基,你們大略著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在南河的 時候,不肯賺朝廷一個大錢,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 真是金山也似的人!這是一。再說,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長,他作那裡的知縣,就是 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們家,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子裡來了。怎麼 著,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把人家讓到那背旮旯子裡去?這都是你們幹出來的?」 褚一官一聽,心裡說:「得了,夠了我的了!」忙說:「我們不行喲,還得你老人 家操心哪!」說著,暗地裡合那些莊客擠眉弄眼,說:「走哇,咱們收拾大廳去!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讓安老爺大廳待茶。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進 了屋子。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裡,向安老爺道:「老父母,子民鄧振彪 叩見!可恕我腰腿不濟,不能全禮。」說罷,打了一躬。老爺頂禮相還。老爺此時 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尚義有口無心年高好勝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 初次登堂,見你這番英雄氣概,況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真是名下無虛。我安 某得見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這裡有一拜。」說著,借著還那一躬就拜了下去。 慌得鄧九公連忙爬下還禮不迭,說:「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 !」還了禮。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爺的胳膊,那隻手架著膈肢窩,攙了起來。看 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 老爺起來,又對他說道:「我們先交代句話,這『父母官』、『子民』的稱呼,原 是官場的俗套兒,請問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作得起個民之父母 ?況且我又是個下場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門,要一定這樣的稱呼,倒覺俗氣。 就論歲數,也比我長著三十餘年,如不見棄,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 鄧九公聽了,喜出望外,口裡卻作謙讓,說:「這可不當!老父母你是甚麼樣的根 基!我鄧老九雖然癡長幾歲,算得個甚麼,也好妄攀起來!」老爺道:「快休說這 話!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說著,早又拜了下去。鄧九公也忙著平 磕了頭,起來拉了老爺的手,哈哈大笑,說道:「老弟,這實在是承你的錯愛。劣 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再三年就九十歲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麼走了一大半 子,也交了無數的朋友,今日之下,結識得你這等一個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 了!」說著,只樂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飛。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歡喜。 鄧九公便對褚一官道:「這咱們『恭敬不如從命』,過節兒錯不得,姑爺,你也過 來見見你二叔。」一官連忙過來,重新行禮。老爺拉起他來。這個當兒,華忠抖積 伶兒,拿了把綢撢子來給老爺撢衣裳上的土,老爺笑道:「這不好勞動舅爺呀!」 把個華忠嚇得,一面忍笑,一面撢著土說道:「這裡頭可沒奴才的事。」安老爺因 命他:「你把大爺叫來。」鄧九公道:「原來少爺也跟在這裡。你們旗下門兒裡都 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那邊早曉得了這邊的消息,聽見老爺叫,便帶了戴勤、隨緣兒過來。安老 爺指了鄧九公向公子道:「這是九大爺,請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喜 得個鄧九公雙手捧起他來,說:「老賢姪,大爺可合你謙不上來了。」又望著老爺 說:「老弟,你好造化!看這樣子,將來準是個八抬八座罷咧!」 一時,褚一官便用那個漆木盤兒又端上三碗茶來。老頭子一見,又不願意了,說: 「姑爺,你瞧,怎麼使這傢伙給二叔倒茶?露著咱們太不是敬客的禮了!有前日那 個九江客人給我的那御制詩蓋碗兒,說那上頭是當今佛爺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二 府送的那個甚麼蔓生壺,合咱們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來。」褚一官答應著 ,才要走,老爺忙攔說:「不用這樣費事,我向來不大喝茶。我此時倒用得著一件 東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沒出息兒,還只怕你這裡未必有。」 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說:「老弟,難道拿著你這樣一個人吃鴉片煙不成?」老 爺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好喝口紹興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裡有 這東西沒有?」 鄧九公見問,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說:「怎麼說,老弟你也善 飲?」老爺道:「算不得善飲,不過沒出息兒,貪杯。」鄧九公道:「哦,哦,哦 ,我聽聽,也能喝個多少呢?」老爺道:「從前年輕的時候渾喝,也不大知道甚麼 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鄧九公聽了,樂得直跳起來 ,說:「幸會!幸會!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見這等一個知己!愚兄就喝口 酒,他們大傢伙子竟跟著嘈嘈,又說這東西怎麼犯脾濕,又是甚麼酒能合歡,也能 亂性。那裡的話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沒見他亂性。你見那喝醉了的,他打過自 己罵過自己嗎?這都是那沒出息兒的人,不會喝酒,造出來的謠言。」說著,便向 褚一官道:「既這樣,不用鬧茶了。家裡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個大花雕嗎,今日咱 們開他一壇兒,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說:「拉倒罷,老爺子!你老人家無論叫我幹甚麼我都去,獨你老人家的酒 ,我可不敢動他。回來又是怎麼晃瓤了,溫毛了,我又不會喝那東西,我也不懂, 我纏不清。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兒來,你老自己告訴他罷。再者,二叔在這裡,也 該叫他出來見見。」鄧九公說:「這話倒是,你就去。」 原來褚家娘子雖是那等合安老爺說了,也防他父親的脾氣靠不住,正在窗後暗聽。 聽見如此說,便出來從新見過。因說道:「這些事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才聽得老 哥兒倆一見就這樣熱火,我都預備妥當了。再說,既要喝酒,必要說說話兒,這裡 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兒,一家人罷咧,自然該把二叔請到咱裡頭坐去。再,這天也不 早了,二叔這等大遠的來,難道還讓到別處住去麼?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 。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裡橫豎有人照應。」 鄧九公道:「是呀,是呀!得虧你提補我。」因道:「咳,老弟,一個人上了兩歲 歲數,到底不濟了。我如今全靠我們這姑奶奶。你我就依著他,住幾天,咱們痛痛 的多喝兩場!」 安老爺聽了,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 只是打攪了。」就著,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了,行李搬進來,便同了九公進去 。先到了正房。原來那正房卻是褚一官夫妻住著,只見屋裡也有幾件硬木的木器, 也有幾件簇新的陳設,只是擺得不倫不類,這邊桌子上放著點子傢伙吃食,那邊桌 子上又堆首天平、算盤、帳本子等類。鄧九公道:「他這裡鬧得慌,咱們到我那小 屋兒裡坐去。」 便讓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院牆一個屏門過去。只見當門豎著一個彩畫的影壁,過了 影壁,一個大寬轉院落,兩棵大槐樹不差甚麼就遮了半個院子,也堆著點子高高矮 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種著幾叢疏疏密密不合點綴的竹子,又有個不當不正的六角 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間,也都安著大玻璃。一進屋門,堂屋三間通 連,東西兩進間。鄧九公便讓安老爺在中間北牀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張羅著倒了茶,便向鄧九公道:「把咱們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也好幫幫 我。」鄧九公道:「姑奶奶罷呀,沒的叫你二叔笑話!」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 笑話,我們也不可笑。」因說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親只養了我一個 兒,我又沒個弟兄,巴不得多一個親人。再說,我父親這個年紀了,我怎麼樣的服 侍,總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兒。所以說,給他老人家弄個人。他老人家瞧了幾個都不 中意,到後來瞧見這一個,因他是我們淮安人,才留下了。雖說是沒甚麼模樣兒, 絕好的一個熱心腸兒,甚麼叫鬧心眼兒、掉歪,他都不會。第一是在我父親跟前服 侍的盡心,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來,二叔瞧瞧。」安老爺說:「好極了, 也必該有這等一個人服侍。我倒得見見我們這位如嫂。」 褚大娘子聽了,便自己向西間去找他。還不曾走到跟前,只聽得那簾子唿搭一聲, 就出來了一個人。安老爺在堂屋上首向西坐著,看得逼真。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 歲,穿著件棗兒紅的絳色棉襖,套著件桃紅襯衣,戴著條大紅領子,挽著雙水紅袖 子,家常不穿裙兒,下邊露著玫瑰紫的褲子,對著那一雙四寸有餘的金蓮兒,穿著 雙藕色的小鞋子,顏色配合得十分勻襯。手上戴著金鐲子玉釧,叮噹作響,鐲子上 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繡手巾。頭上廟簪兒珠挑,金翠爭光,簪兒邊還配著根猴兒 爬桿兒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妝點鮮明。 褚大娘子看了,問道:「今日甚麼事,這麼打扮著?」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 麼,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 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撥弄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 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 手串兒,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餘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 兒東洋玫瑰油。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他帶來的,這裡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 兒,一面檀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褚大娘子看了,說:「我的小媽 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麼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 兒的麼,叫我丟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搬運出來麼? 跟我來啵!」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髮,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不用 梳鬅頭,那頭髮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 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兒倒也端正 ,只是鼻樑兒塌些,嘴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刷的一口的白牙 。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鄧九公道:「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 老爺,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結弟兄。」才說到這句,他便道 :「是他二叔哇!」九公道:「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啊?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哦,老爺哪!那麼請安。」說著,紮煞著兩隻胳膊,直挺挺 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安。九公道:「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麼又鬧個安呢?」他道 :「老爺麼,不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說:「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 個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這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爺 便怄九公道:「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他又接上話了,說:「沒 有價,就我一個兒,我叫二頭。」褚大娘子笑說:「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 ?有甚麼說甚麼。」一句話沒說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說:「怎麼走了?我還有話呢。」他道:「姑奶奶等著,我就來。」只見 他去不多會兒,從屋裡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青線 算盤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裡面卻不裝著煙,煙 是另擱在一個笸蘿兒裡。只見他一面嘴裡抽著走過來,從他嘴裡掏出來,就遞給安 老爺,說:「老爺抽煙兒呀。」安老爺忙著欠身說:「我不吃煙。」他說:「不是 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裡頭還有荳蔻皮兒哩。」老爺說:「我是不會吃煙。」他 便說:「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罷?」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桿 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 送過來,你可在這裡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不住。」因問:「黑兒 他們都那裡去了?」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一個漆 黑,一個大胖,一個奇醜,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醜兒、麻兒,原是鄧九 公家的四個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 家住著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 果來。 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裡,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裡怪 拘束的。」安老爺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說:「你也過來見見姨 奶奶。」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 的怪俊兒的!」褚大娘子道:「喲,你怎麼這些話喲?」他又道:「姑奶奶,你只 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裡的小娃娃子? 」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 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自天地開闢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 的人。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 沌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 皓首無依之歎。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 羨也!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這裡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裡照料了一番。去 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裡,事在心 裡,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 才引得出他的真話來呢。」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 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御史參了 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復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 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 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 ,便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 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裡,不由 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 道:「至於此來,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裡。及至小兒 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 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 那裡,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 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逕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 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 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 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安老爺 道:「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這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 有名的豪傑,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裡。」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 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 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 湖、川陝雲貴,以至關裡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 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 住處。」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道:「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 傑?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罈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 子,只怕還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 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 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 觀於海者難為水』,只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 得他,並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他。」鄧九公聽了,歪著頭想了一會,道:「嗯 ,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安老爺拈著 幾根小鬍子兒,眼睛望著鄧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裡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 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 ?你可認識他不認識他?」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歎了一聲,說:「老弟,若 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還要算英雄隊 裡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要算我個知己 恩人哩!」安老爺一聽,心裡暗說:「有些意思了。」因說道:「話雖如此,只是 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他是個知己有之, 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九公道:「酒涼了,咱們換一換 。」說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乾。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 且是乾淨。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 就是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因此 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 公道:「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 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腼腆的,被我怄了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 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 娘子道:「姑奶奶在這裡,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 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 老爺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 ,一個石青平口抽子。九公問他:「這作嗎呀?」他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 九公道:「好,好,你給去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裡頭沉顛顛的,又是 甚麼東西?」他道:「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九公哈 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坐 在一邊。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他是 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 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 倒了平仄,六韻詩我又只作了十句。給他落了一韻,連個復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 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這裡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 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子的 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仗,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幹這不長進的營 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得。我就 一憋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考。到了考 的這天,我開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 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 罷,老弟,算概了場了。不想到了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了兩個字, 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 案首,只因兵書裡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 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兒,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出來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 幹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搦了銳氣了。我就回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 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九公道:「你聽 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 『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氣子,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 紅也沒領,我說:『功名一路,算沒我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家裡悶坐著, 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定號,單身出馬 ,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 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 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如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關 書聘金來請,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預先給各省捎下書子去 ,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敢領。承那些客商們的台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 來,給我慶功。又大家給我掛了一塊匾,寫得是甚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 ,你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本也 寬綽,西院裡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著五間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 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了座戲台,兩旁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裡叫了一 班子戲,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合本地城裡關外的紳衿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 普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 「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 的更多,廳上、棚裡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熟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 兩邊站得千佛頭一般。台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 墩,大家賀喜,他家裡來報說生了黃天霸了。大家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 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 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了進來 ,報說:『外面來了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 問他姓名,他說見面自然認得。』我就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只管請進來 ,大家吃酒看戲。』一時,請了進來。只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斜披件喀喇 馬褂兒,歪戴頂樂亭帽兒,腳穿一雙雙襻熟皮鑞子鞋,身上背著藍布纏的一樁東西 ,雖看不見面裡,約莫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 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了。』只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只腳,扭對 臉去,攏著拳頭站著。 「我心裡說:『這個賀喜的來的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 的!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裡夢裡!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 ,特來會你!』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裡想不出是誰。因對他 說:『足下恕我眼拙,一時間想不起那裡會過。』他說:『我叫海馬週三,你我牤 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後,我從京裡保鏢往下路去 ,我們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來,對頭走到牤牛山,他的鏢貨被人 吃了去了,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廝打了一鞭,奪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 。趁著我家有事,要在眾人面前砢磣我一場! 「我說:『朋友,你錯怪了我了!這同行彼時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雲過 天空,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篇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借著這杯 酒,解開這個扣兒,作個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 ,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讓了他了罷!誰知他倒不中抬舉起來,說道:『 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牤牛山一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合你狹路相遇,見個高低。 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週三若暗地裡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 當著在坐的眾位,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合你借個一萬八千的盤纏,補還我牤牛山的 那樁買賣。你是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過於為 難,我這盒兒裡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草花兒,你打 扮好了,就在這台上扭個週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個盒 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可能聽了不動氣?」 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懶小人的行逕了?」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 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這等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乾了 一杯。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過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子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了,人家二叔問的是十 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姑奶奶,你當 我說的是醉話嗎?若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 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這回書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家聽書 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 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業火 從腳跟下直透頂門,只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 『我只道你用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 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於認真,有我們在此 ,大家緩商。』我便對他大家說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 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相累。』霎時把那銀子搬齊,放在當院一 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只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 脈神掙來的,你這等輕輕鬆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卻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賓, 你我兩家說明,都不許人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盤了銀子去 ,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了脂粉,帶了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沒眼 睛,一時傷犯了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鏢的 虎尾竹節鋼鞭。 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合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 時眾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了個大笸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 前,不敢傍近。台上的戲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閒人,都眼睜睜的不看台上那齣戲, 要看台下這齣戲。當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面,一個站在南頭,亮了兵器,就交起手 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馬週三了。原來他自從挨了我那一鞭之後 ,便隱項埋頭去練這家武藝,要洗牤牛山前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了個風雨不透 ,休想破他一絲! 「我兩個來來回回正鬥得難分難解,只見從正東人群裡閃一般攛出一個人來,手使 一把倭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裡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 公道話講!』那時我只道是來幫他的,他只道是來幫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圈 子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素妝,戴著孝髻,斜挎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 「老弟,不是他還有誰!那時我同週三兩個才要合他答話,忽然正西上,哧,飛過 一枝鏢來,正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傢伙』,他早把身子一閃,那 鏢早打了空;接著又是第二枝打來,他不閃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 把那枝鏢綽在手裡;說時遲,緊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他把手裡這枝鏢迎 著那枝鏢發出去,打個正著,只見噌的一聲,冒了一股火星子,噹啷啷,兩枝鏢雙 雙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個連環大彩!那發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面兒, 早不知嚇到那裡去了。他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合週三道:『你二位今日 這場鬥,我也不問他們是非長短。只是一個靠著家門口兒,一個仗著暗器,便那個 贏了,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干,只是我要問問,怎生輸了的 便該擦胭抹粉戴花?難道這胭粉花朵的裡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 動手,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合我試鬥一鬥,且看看誰輸誰贏,那個 戴那朵花兒、擦那嘴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週三多吃了 幾年老米飯,一看他那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合他講禮。那週三見 壞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 相迎,只把身順轉來,翻過腕子,從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週三的鞭削 作兩段!眾人又是聲喝彩!只就那喝彩的聲音裡頭,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輪子裡 噗噗跳出二三十條梢長大漢來。」 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週三預先 叫他的伙伴隨了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了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 人一聲喊,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斷了週三的鋼鞭,下面趁勢就是一個潑腳,把週 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趕上一步,一腳踏住了脊樑,用刀指看那群賊伙道:「你們那 個上前,我就先宰了你這匹海馬,作個榜樣!』那班人聽了這話,生怕壞了他頭領 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對那班盜伙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 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上胭粉,好讓他上台扭給大家看 !』老弟,你這可就聽出週三的有抽有長兒來了。只聽他爬在地下高聲叫道:『眾 兄弟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週三也作了半生好漢,此時我不悔 我來得錯,我只悔我輕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醜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便是 死在你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了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聽 聽,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英雄隊裡的一個領袖?」 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 二叔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家這段話,還 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菜。」鄧九公一面吃著酒,一面說道:「老 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週三,他又言無數句, 話不一席,疊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那才算得酒菜裡的 一品珍饈海錯,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這正是: 何用《漢書》來下酒,這番清話也消愁! 要知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上回書講得是安老爺義結鄧九公,想要借那鄧九公作自己隨身的一個貫索蠻奴(滿 語:戴手銬腳鐐的奴隸,此指奴僕。),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這條孽龍,使他得 水安身,然後自己好報他那為公子解難贈金,借弓退寇並擇配聯姻的許多恩義。又 喜得先從褚大娘子口裡得了那鄧九公的性情,因此順著他的性情,一見面便合他快 飲雄談,從無心閒話裡談到十三妹,果然引動了那老頭兒的滿肚皮牢騷,不必等人 盤問,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懸河的講將起來。講到那十三妹刀斷鋼鞭,鬥敗了周海馬 ,作色鍁鬚,十分得意。 安老爺聽了,說道:「這場惡鬥,鬥到後來怎的個落場呢?」 鄧九公道:「老弟呀,那時我只怕十三妹聽了海馬週三這段話,一時性起,把他手 起一刀,雖說給我增了光了,出了氣了,可就難免在場這些親友們受累。正在為難 ,又不好轉去勸他。誰想那些盜伙一見他的頭領吃虧,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 急了,一個個早丟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說:『這事本是我家頭領不知進退,冒 犯尊威,還求貴手高抬,給他留些體面,我等恩當重報!』只聽那十三妹冷笑一聲 ,說:『你這班人也曉得要體面麼?假如方才這九十歲的老頭兒被你們一鞭打倒, 他的體面安在?再說,方才若不虧你姑娘有接鏢的手段,著你一鏢,我的體面安在 ?』眾人聽了,更是無言可答,只有磕頭認罪。 「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腳踏定周海馬,一手擎著那把倭刀,換出一副笑盈盈的 臉兒,對著那在場的大眾說道:『你眾位在此,休猜我合這鄧老翁是親是故,前來 幫他;我是個遠方過路的人,合他水米無交。我平生慣打無禮硬漢,今日撞著這場 是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非圖這幾兩銀子。』說了這話,他然後才回頭對那 班盜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卻這廝性命,既是你眾人代他苦苦哀求,殺人不過頭點 地,如今權且寄下他這顆驢頭!你們要我饒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們當著 在場的眾位,給這主人賠禮,此後無論那裡見了,不准錯敬;第二,這二十八棵紅 柳樹鄧家莊的周圍百里以內,不准你們前來騷擾;第三,你們認一認我這把倭刀合 這張彈弓,此後這兩樁東西一到,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話行事。這三件 事件件依得,便饒他天字第一號的這場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話!』眾人還不曾 開口,那海馬週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胭抹粉,都依,都依,再無翻 悔!』眾人也一疊聲兒和著答應。那十三妹這才一抬腿放起週三。那廝爬起來,同 了眾人走到我跟前,齊齊的尊了我聲:『鄧九太爺!』向我搗蒜也似價磕了陣頭, 就待告退。」 「老弟,古人說的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鄧老九這就忒夠瞧的了;再說,也不 可向世路結仇。我就連忙扶起他來,說:「周朋友,你走不得。從來說『勝敗兵家 常事』,又道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今日這樁事,自此一字休提。現成的戲酒 ,就請你們老弟兄們在此開懷痛飲,你我作一個不打不成相遇的交情,好不好?』 週三他倒也得風便轉,他道:『既承台愛,我們就在這位姑娘的面前,從這句話敬 你老人家起。』當下大家上廳來,連那在場的諸位,也都加倍的高興。我便叫人收 過兵器銀兩,重新開戲,洗盞更酌。老弟,你想,這個過節兒得讓那位十三妹姑娘 首座不得?我連忙滿滿的斟了盅熱酒送過去。他說道:『我十三妹今日理應在此看 你兩家禮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會;再者,男女不同席。就此失陪,再圖後 會。』說著,出門下階,嗖的一聲,托地跳上房去,順著那房脊,邁步如飛,連三 跨五,霎時間不見蹤影。我這才曉得他叫作十三妹!老弟,你聽這場事的前後因由 ,劣兄那日要不虧這位十三妹姑娘,豈不在人輪子裡把一世的英名搦盡?你道他怎 的算不得我一個恩人? 「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顧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尋這人。這才據我的莊客們說 :『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時因莊上正有勾當,莊客們便把他讓在前街店房暫 住,約他三日後再來。現在他還在店裡住著。』我聽了這話,便趕到店裡合他相見 。原來他只得母女二人,他那母親又是個既聾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著十分清苦 。我便要把合週三賭賽的那萬金相贈,爭奈他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請他母女到家養 贍,他又再三推辭。問起他的來由,他說自遠方避難而來,因他一家孤寡,生恐到 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聲名,又有幾歲年紀,特來投奔,要我給他家遮掩個門 戶,此外一無所求。當下便合我認作師徒。他自己卻在這東南上青雲出山峰高處踹 了一塊地方,結幾間茅屋,仗著他那口倭刀,自食其力,養贍老母。我除了給他送 些薪水之外,憑你送他甚麼,一概不收。只一個月頭裡,借了我些微財物,不到半 月,他依然還照數還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報得他一分好處。」 安老爺道:「據這等聽起來,這人還不單是那長槍大戟的英雄,竟是個揮金殺人的 俠客。我也難得到此,老兄台,你合他既有這等的氣誼,怎的得引我會他一會也好 ?」鄧九公聽了這話,怔了一怔,說:「老弟,若論你合這人,彼此都該見一見, 才不算世上一樁缺陷事。只可惜老弟來遲了一步,他不日就要天涯海角遠走高飛, 你見他不著了!」 安老爺故作驚疑,問道:「這卻為何?」只見鄧九公未從說話,兩眼一酸,那眼淚 早泉湧一般落得滿衣襟都是,連那白鬚上也沾了一片淚痕,歎了一聲,道:「老弟 ,劣兄是個直腸漢,肚子裡藏不住話,獨有這樁事,我家裡都不曾提著一字,不信 你只問你姪女兒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這樁事大,須慎密,不好泄漏他的 機關。如今承老弟你問到這句話,我兩個一見,氣味相投,肝膽相照,我可瞞不上 你來。原來這位姑娘他身上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無人奉養,一向不曾報得 。不想前幾天他母親又得了一個緊痰症,沒了。 他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辦,過了一七,葬了母親,便要去幹這大事。今日他 母親死了是第四天了,只有明後日兩天,他此時的心緒,避人還避不及,我怎好引 你去見他?我昨日還問他的歸期,他說是:『大事一了,便整歸裝。』但這樁事也 要看個機會,也得了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他是三個月兩個月?老弟,你又那 裡等得他?便是愚兄,這幾日也正為這事心中難過!」 安老爺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來如此。但不知他的父親是何等樣人,因甚事被 這仇家隱害?他這仇人又是何等樣人,現在在甚麼地方?」鄧九公擺手道:「這事 一概不知。」安老爺道:「吾兄這句話是欺人之談了。他既合你有師生之誼,又把 這等的機密大事告訴了你,你豈有不問他個詳細原由的理?」一句話,把鄧九公問 急了,只見他瞪了兩隻大眼睛,嚷起來道:「豈有此理!難道我好欺老弟不成?你 是不曾見過他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龍活虎一般!大約他要說的話作的事,你就攔他 ,也莫想攔得他住手住口;否則,你便百般問他求他,也是徒勞無益。他仇還沒報 ,這仇人的名兒如何肯說?我又怎的好問?只有等他事畢回來,少不得就得知這樁 快事了。」 安老爺道:「如此說來,此時既不知他這仇人為何人,又不知他此去報仇在何地, 他強煞究竟是個女孩兒,千山萬水,單人獨騎,就輕輕兒的說到去報仇,可不覺得 猛浪些?在這十三妹的輕年任性,不足深責;只是老哥哥你,既受他的恩情,又合 他師弟相關,也該阻止他一番才是,怎的看了他這等輕舉妄動起來?」鄧九公聽了 ,哈哈大笑,說:「老弟台,我說句不怕你思量的話,這個事可不是你們文字班兒 懂得!講他的心胸本領,莫說殺一個仇人,就萬馬千軍衝鋒打仗,也了的了,不用 旁人過慮,這是一;二則,從來說『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 便是個漠不相關的朋友,咱們還要勸他作成這件事,何況我合他呢!所以,我想了 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他這番英雄豪舉的事大,我才極力幫著他早些葬了他家 老太太,好讓他一心去幹這樁大事,也算盡我幾分以德報德之心。此時我自有催促 他的,怎的老弟你顛倒嗔我不阻止他起來?」 卻說安老爺的話,一層逼進一層,引得個鄧九公雄辯高談,真情畢露,心裡說道: 「此其時矣!且等我先收伏了這個貫索奴,作個引線,不怕那條孽龍不弭耳受教。 待他弭耳受教,便好全他那片孝心,成這老頭兒這番義舉,也完我父子一腔心事。 」便對鄧九公說道:「自來說『英雄所見略同』。小弟雖不敢自命英雄,這樁事卻 合老兄台的見識微微有些不同之處。既承不棄,見到這裡,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 切莫著惱。你這不叫作『以德報德』,恰恰是個『以德報怨』的反面,叫作『以怨 報德』。那十三妹的一條性命,生生送在你這番作成上了!」 鄧九公聽了,駭然道:「哈,老弟,你這話怎講?」安老爺道:「這十三妹是怎的 個英雄,我卻也只得耳聞,不曾目睹,就據吾兄你方才的話聽起來,這人大約是一 團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過於認真,奇才人往往多過於好勝。要知一個人 秉了這團至性、這副奇才來,也得天賜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許他作那番認真 好勝的事業。否則,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個『過則失中』的行 逕。看了世人,萬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聖賢還要高一層;看了世事,萬事 都不如心,自己作來的要想古今無第二個。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 作的來的他也作,作不來的他也作。不怕自己瀝膽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處;只 圖一時快心滿志,不管犯世途萬種危機。久而久之,把那一團至性、一副奇才,弄 成一段雄心俠氣,甚至睚眥必報,黑白必分。這種人,若不得個賢父兄、良師友苦 口婆心的成全他,喚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終歸名隳身敗。如古之屈原、賈誼、 荊軻、聶政諸人,道雖不同,同一受病,此聖人所謂『質美而未學者也』。這種人 ,有個極粗的譬喻:比如那鷹師養鷹一般,一放出去,他縱目摩空,見個狐兔,定 要竦翅下來,一爪把他擒住;及至遇見個狡兔黠狐,那怕把他拉到汙泥荊棘裡頭, 他也自己不惜毛羽,絕不鬆那一爪;再偶然一個擒不著,他便高飄遠舉,寧可老死 空山,再不飛回來重受那鷹師的喂養。這就是這十三妹現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據我 看,他此去絕不回來。老兄,你怎的還妄想兩三個月後聽他來說那樁快事?」 鄧九公道:「他怎的不回來?老弟,你這話我就想不出這個理兒來了。」安老爺道 :「老兄,你只想,他這仇人我們此時雖不知底裡,大約不是甚麼尋常人。如果是 個尋常人,有他那等本領,早已不動聲色把仇報了,也不必避難到此。這人一定也 是個有聲有勢、能生人能殺人的腳色。他此去報仇,只怕就未必得著機會下手,那 時大事不成,羞見江東父老,他便不回來,此其一;便讓他得個機會下手,他那仇 家豈沒個羽翼牙爪?再方今聖朝,清平世界,豈是照那鼓兒詞上頑得的?一個走不 脫,王法所在,他也便不得回來了,此其二;再讓他就如妙手空空兒一般報了仇, 竟有那本領潛身遠禍,他又是個女孩兒家,難道還披發入山不成?況且聽他那番冷 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關頭看破,這大事已完,還有甚的依戀?你只聽他 合你說的『大事一了,便整歸裝』這兩句話,豈不是句合你長別的話麼?果然如此 ,他更是不得回來定了,此其三。這等說起來,他這條性命不是送在你手裡,卻是 送在那個手裡?」 鄧九公一面聽安老爺那裡說著,一面自己這裡點頭,聽到後來,漸漸兒的把個脖頸 低下去,默默無言,只瞅著那杯殘酒發怔。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說道:「 老爺子,聽見了沒有?我前日合你老人家怎麼說來著?我雖然說不出這些講究來, 我總覺一個女孩兒家,大遠的道兒一個人兒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說我不懂這 些事。聽聽人家二叔這話,說的透亮不透亮?」 那老頭兒此時心裡已是七上八下,萬緒千頭,再加上女兒這幾句話,不覺急得酒湧 上來,一張肉紅臉登時扯耳朵帶腮頰憋了個漆紫,頭上熱氣騰騰出了黃豆大的一腦 門子汗珠子,拿了條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擦。半天,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股氣來, 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越想你這話越不錯,真有這個理。如今剩了明日後 日兩天,他大後日就要走了,這可怎麼好?」安老爺道:「事情到了這個場中,只 好聽天由命了,那還有甚麼法兒!」鄧九公道:「嗨,豈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盡 了那麼大情,我一分也沒得補報人家,這會子生生的把他送到死道兒上去,我鄧老 九這罪過也就不小!就讓我再活八十七歲,我這心裡可有一天過得去呀!」 他女兒見父親真急了,說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請上二叔幫著再攔他 一攔去罷。」那老頭兒聽了,益發不耐煩起來,說:「姑奶奶,你這又來了!你二 叔不知道他,難道你也不知道他嗎?你看他那性子脾氣,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 攔得住他了?」安老爺道:「這話難說。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著,如果用得著我, 我就陪你走一蕩。俗語說的:『天下無難事』。只怕死求白賴,或者竟攔住他也不 可知。」鄧九公聽了這句話,伸腿跳下炕來,爬在地下就是個頭,說:「老弟你果 然有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直算你救了這個哥哥了!」慌得安老爺也下炕還禮 ,說:「老哥哥,不必如此!我此舉也算為你,也算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 恩人,卻不知他也是我的恩人哩!」 鄧九公更加詫異,忙讓了老爺歸坐,問道:「怎的他又是你的恩人起來?」安老爺 這才把此番公子南來,十三妹在在平悅來店怎的合他相逢,在黑風崗能仁寺怎的救 他性命,怎的贈金聯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盜寇怎的便是方才講的那牤牛山海馬週 三,他見了那張弓怎的立刻備了人馬護送公子安穩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廟裡落下一 塊寶硯,十三妹怎的應許找尋,並說送這雕弓取那寶硯,自己怎的感他情意,因此 辭官親身尋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鄧九公這才恍然大悟,說:「怪道呢,他昨日忽然交給我一塊硯台,說是一個人寄 存的,還說他走後定有人來取這硯台,並送還一張彈弓,又囑我好好的存著那彈弓 ,作個記念。我還問他是個何等樣人,他說:『都不必管,只憑這寶硯收那雕弓, 憑那雕弓付這寶硯,萬不得錯。』路上的這段情節,他並不曾提著一字。再不想就 是老弟合賢姪父子。這不但是這樁事裡的一個好機緣,還要算這回書裡的一個好穿 插呢!」說著,直樂得他一天煩惱丟在九霄雲外,連叫:「快拿熱酒來!」 安老爺道:「酒夠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們且撤去這酒席,趁早吃飯,好慢慢 的從長計較怎的個辦法。」褚大娘子也說:「有理。」老頭兒沒法,說道:「我們 再取個大些的杯子,喝他三杯,痛快痛快!」說著,取來,二人連乾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過飯,同了褚一官過來,安老爺便把方才的話大略合他說了一遍。 公子請示道:「既是這事有個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發戴勤去先回我母親一句,也 好放心。」鄧九公聽了道:「原來弟夫人也同行在此麼?現在那裡?」褚大娘子也 說:「既那樣,二叔可不早說?我們娘兒們也該見見,親香親香。再說,既到了這 裡,有個不請到我家吃杯茶的?」 鄧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著人去請。 安老爺道:「且莫忙。如今這十三妹既訪著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約,他同媳婦也 必到莊奉候,好去見那位十三妹姑娘。今日這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過於聲張。」 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處。就打發華忠帶了隨緣兒去, 把這話密密的告訴你母親合你媳婦,也通知你丈人、丈母。就請你母親合媳婦坐輛 車兒,止帶了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明日照起早上路的時候,從店裡動身,只說 看個親戚,不必提別的話。留你丈人、丈母合家人們在店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 惦著要來,且等事體定規了再見。這話你把華忠叫來,我當面告訴他,外面不可聲 張。」褚一官道:「我去罷。」 一時,叫了華忠並隨緣兒來,安老爺又囑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語了一番,只聽 他答應,卻不知說的甚麼。 老爺因向褚一官道:「這一路不通車道罷?」鄧九公道:「從桐口往這路來沒車道 ,從這裡上茌平去有車道,我們趕買賣運糧食都走這股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 道:「叫兩個妥當些的莊客同他爺兒倆去。」老爺道:「兩個人夠了,這一路還怕 甚麼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甚麼。一來,這一路岔道兒多,防走錯了;二 來,我們也該專個人去請一請;三來,大短的天,我瞧明日這話說結了,他娘兒這 一見,管取捨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兒,可沒那些乾淨鋪蓋,叫他們把家裡 的大車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備上兩個牲口 騎著,路上好照應。」說著,同了華忠父子出去,打發他們起身去了。 鄧九公先就說:「好極了。」因又向安老爺道:「老弟,看我說我的事都得我們這 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喲!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 」鄧九公哈哈的笑道:「這又動了姑奶奶脾氣了!」大家說笑一陣。鄧九公又去周 旋公子,一時又打一路拳給他看,一時又打個飛腳給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 見公子把那香袋兒合平口抽子都帶在身上,說道:「大爺,你真把這兩件東西帶上 了?你看,叫你帶的那活計一趁,這兩件越發得樣兒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帶 的,姨奶奶不依麼!我沒法兒,只得把二百錢掏出來交給我嬤嬤爹,才帶上的。」 安老爺道:「姑奶奶,你怎麼這等稱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們叫 聲二叔,就同父母似的,這大爺跟前我可怎麼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們 還論我們的。萬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裡,我還合他充續嬤嬤姑姑呢!」因問著公 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 安老爺道:「那我們又不敢那樣論法了。」 說話間,那位姨奶奶早已帶了人把飯擺齊。安老爺坐下,看了看,也有廚下打發的 整桌雞魚菜蔬,合煮的白鴨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裡邊弄的家園裡的瓜菜,自己 醃的肉腥,並現拉的過水面,現蒸的大包子。老爺在任上吃了半年來的南席,又吃 子一道兒的頓飯,乍吃著這些家常東西,轉覺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見鄧九公他並不 吃那些菜,一個小小子兒給他捧過一個小缸盆大的霽藍海碗來,盛著滿滿的一碗老 米飯,那個又端著一大碗肉、一大碗湯。他接來,把肉也倒在飯碗裡,又泖了半碗 白湯,拿筷子拌了崗尖的一碗,就著辣鹹菜,唿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個 罄淨。老爺這裡才吃了一碗麵,添了半碗飯。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還好?」他 道:「不中了,右邊兒的槽牙活動了一個了。」 一時飯畢,便挪在東間一張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給安老爺端了盥漱水來。鄧九公 卻不用漱盂,只使一個大錫漱口碗,自己端著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鬧了一陣,把 那水都噴在院子裡。回手又見那姨奶奶給他端過一個揚州千層板兒的木盆來,裝著 涼水,說:「老爺子,使水呀。」那老頭兒把那將及二尺長的白鬍子放在涼水裡湃 了又湃,汕了又汕。鬧了半日,又用烤熱了的乾布手巾沍一回,擦一回,然後用個 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潔淨光彩,根根順理飄揚。自己低頭看了,覺得得意 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過飯,盥漱已畢,裝了袋煙,也過來陪坐 。那邊便收拾傢伙,下人揀了吃去。老爺看著,雖不同那鐘鳴鼎食的繁華豐盛、規 矩排場,只怕他這倒是個長遠吃飯之道! 話休絮煩。卻說鄧九公見大家吃罷了飯,諸事了當,他卻耐不得了,向安老爺道: 「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裡怎的個說法告訴我罷。」安老爺道:「既如此,大家都 坐好了。」當下安老爺同鄧九公對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橫,褚大娘子也 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開口道:「我先有句話,明日如果見了面,老爺子, 你老人家可千萬莫要性急,索興讓我們二叔先說。」安老爺道:「不必講,這齣戲 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給我作一個好場面,還得請上姑爺、姑奶奶走走場,並且還 得今日趁早備下一件行頭。」 鄧九公問道:「怎的又要甚麼行頭?」安老爺道:「大家方才不說這姑娘不肯穿孝 嗎?如今要先把這件東西給他趕出來,臨時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 一天,我瞧著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從頭上直到腳下,以至他的鋪蓋坐褥,都給 他張羅妥當了。拿去他執意不穿,是去報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麼法兒呢!」老爺 道:「有了更好。」鄧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別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氣 性子,可真累贅!」 安老爺笑道:「不妨,『若無破浪揚波手,怎取驪龍頷下珠?』就是老媽媽論兒, 也道是『沒那金鋼鑽兒,也不攬那磁器傢伙』。你看我三言兩語,定叫他歇了這條 報仇的念頭;不但這樣,還要叫他立刻穿孝盡禮;不但這樣,還要叫他撫柩還鄉; 不但這樣,還要叫他雙親合葬;不但這樣,還要給他立命安身。那時才算當完了老 哥哥的這差,了結了我的這條心願!」 鄧九公道:「老弟,我說句外話,你莫要鎊張了罷?」老爺道:「不然。這其中有 個原故,等我把原故說明白,大家自然見信了。但是這事不是三句五句話了事的, 再也定法不是法,我們今日須得先排演一番。但是這事卻要作得機密,雖說你這裡 沒外人,萬一這些小孩子們出去,不知輕重,露個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 預先知覺了,於事大為無益。如今我們拿分紙筆墨硯來,大家作個筆談。--只不 知姑奶奶可識字不識?」褚一官道:「他認得字,字兒比我深,還寫得上來呢。」 老爺道:「這尤其巧了。」說著,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紙筆。 列公,趁他取紙的這個當兒,說書的打個岔。你看這十三妹,從第四回書就出了頭 ,無名無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說了句人稱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 誰,甚麼來歷。這書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爺知道他的根底,這可要聽 他的姓名了,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要鬧甚麼筆談,豈不惹聽書的心煩性躁麼 ?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煩勿躁。這也不是我說書的定要如此。這稗官野史雖說是 個頑意兒,其為法則,則與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個正傳、附傳,主位、賓位,伏 筆、應筆,虛寫、實寫,然後才得有個間架結構。即如這段書是十三妹的正傳,十 三妹為主位,安老爺為賓位,如鄧、褚諸人,並賓位也占不著,只算個「原為小相 焉」。但這十三妹的正傳都在後文,此時若縱筆大書,就占了後文地步,到了正傳 寫來,便沒些些氣勢,味同嚼蠟。若竟不先伏一筆,直待後文無端的寫來,這又叫 作「沒來由」,又叫作「無端半空伸一腳」,為文章家最忌。然則此地斷不能不虛 寫一番,虛寫一番,又斷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過來,如此如此」八個大字的故套 可以了事,所以才把這文章的筋脈放在後面去,魂魄提向前頭來。作者也煞費一番 筆墨!然雖如此,列公卻又切莫認作不過一番空談,後面自有實事,把他輕輕放過 去。要聽他這段虛文合後面的實事,卻是逐句逐字針鋒相對。列公樂得破分許精神 ,尋些須趣味也! 剪斷殘言。卻說那褚一官取了紙筆墨硯來。安老爺便研得墨濃,蘸得筆飽,手下一 面寫,口裡一面說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須先知那十三妹的名 姓。」因寫了一行給大家看,道:「那姑娘並不叫作十三妹,他的姓是這個字,他 的名字是這兩個字,他這『十三妹』三字,就從他名字上這字來的。」大家道:「 哦,原來如此。」安老爺又寫了一行,指道:「他的父親是這個名字,是這等官, 他家是這樣一個家世。」鄧九公道:「如何?我說他那等的氣度,斷不是個民間女 子呢!這就無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這我又不明白了,既這樣說,他怎的又 是那樣個打扮呢?」安老爺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寫了幾句給大家看,道 :「是這樣一個原故,就如我家,這個樣子也盡有。」大家聽了,這才明白。 安老爺又道:「你大家道他這仇人是誰?真算是個天大地大希大滿大無大不大的大 腳色!」因又寫了幾個字指給眾人看,道:「便是這個人!」鄧九公道:「啊哎! 他怎的會惹著這位太歲,去合他結起仇來!」安老爺道:「他父親合那人是個親臨 上司,屬員怎生敢去合他結仇?就是為了這姑娘身上的事。」說著,又寫了兩句, 指道:「便是這等一個情節。無奈他父親又是個明道理、尚氣節的人,不同那趨炎 附勢的世俗庸流。見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賢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 那上司百般的牢籠,這事他絕不吐口應許。那一個老羞成怒,就假公濟私把他參革 ,拿問下監,因此一口暗氣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親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 ,這便是他誓死報仇的根子。」 鄧九公聽了,輪起大巴掌來,把桌子拍得山響,說道:「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 我鄧老九有了兩歲年紀,家裡不放我走,不然的時候,我豁著這條老命走一蕩,到 那裡,怎的三拳兩腳也把那廝結果了。」安老爺道:「不勞你老兄動這等大氣!」 因又寫了一行,指道:「這人現在已是這等光景了。」 鄧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聽見誰說過一句來著,因是不干己事, 就不曾留心去問。這也是朝廷無私,天公有眼。這等說起來,這姑娘更不該去了。 」褚大娘子笑道:「誰到底說他該去來著?都不是你老人家甚麼『英雄』咧,『豪 傑』咧,又是甚麼『大丈夫烈烈轟轟作一場』咧,鬧出來的嗎?」鄧九公呵呵的笑 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這些彎子轉子嗎?」 安老爺道:「這話倒不可竟怪我們這位老哥哥。我若不來,你大家從那裡知道起? 便是我雖知道,若不知道底裡,方才也不敢說那等的滿話。至於我此番來,還不專 在他救我的孩子的這樁事上。」因又寫了幾句,道:「我們兩家還多著這樣一層, 是如此如此。便是這姑娘,我從他懷抱兒時候就見過,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 曾見著。自他父親死後,更是不通音問。這些年,我隨處留心,逢人便問,總不得 個消息。直到我這孩子到了淮安,說起路上的事來,我越聽越是他,如今果然不錯 。你看,我若早幾日到,沒他母親這樁事,便難說話;再晚幾日,見不著他這個人 ,就有話也無處可說。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在今日我兩相聚,這豈是為你我報德 湊的機緣?這直是上天鑒察他那片孝心,從前叫他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兩家的因, 今日叫你我兩個結合救他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樁公案。『天視自我民視 ,天聽自我民聽』。據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個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 豈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爺說:「這也難道,明日只怕還得大大費番唇舌。 我們如今私場演官場,可就要串起這齣戲來了。」 說著,那位姨奶奶送過茶來,大家喝著茶。那姨奶奶便湊到褚大娘子耳邊嘁喳了幾 句,褚大娘子笑著皺皺眉,道:「咳,不用喲!」鄧九公道:「你們鬼鬼祟祟又說 些甚麼?」褚大娘子笑著說:「不用問了。」鄧九公這幾日是時刻惦著十三妹,生 怕他那邊有個甚麼岔兒,追著要問。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說道:「今兒個他二叔合 大爺他爺兒倆不都住下嗎,我想著他倆都沒個尿壺,我把你老的那個刷出來了。你 老要起夜,有我的馬桶呢,你跟我一堆兒撒不好喂!姑奶奶可只是笑。」 大家聽了,笑個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過頭去把茶噴了一地。鄧九公道:「很好 ,就是那麼著。你只別來攪,耽誤人家聽書。」 一時茶罷笑止,鄧九公道:「如今這個人的來歷是澈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 何等妙計,能叫他照方才說的那樣遵教呢?」安老爺道:「從來只聞『定計報仇』 ,不曾見個『定計報恩』。然而這個人的性情,非用條妙計斷斷制他不住;制他不 住,你我這報恩的心也無從盡起。等我寫出一個略節來,大家商議。」說著就提筆 一條一條的寫了一大篇,便望著鄧九公、褚家夫妻道:「我們此去,我不必講自然 是從送還這張彈弓說起。但是第一,只愁他收了彈弓不肯出來見我,便有話也沒處 說了。明日卻請你爺兒三位借樁事兒分起先去,然後我再作恁般個行逕而來。到那 裡,九兄,你卻如此如此說,我便如此如此說,卻勞動姑奶奶這般的暗中調度,便 不愁他不出來見我了。及至我見著了他,還愁交代彈弓之後,我只管問長問短,他 卻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縱然有話,從那裡說起?我便開口先問恁的一樁 事,不愁他不還出我個實在來。我聽了便想作這般一個舉動,他若推托,卻請九兄 從旁如此如此的一團和,我便得又進一步直入後堂了。及至到了裡面,我一面參靈 禮拜,假如他還過禮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難道我好上前拉他起來合我說話不成 ?卻得姑爺、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一位再如彼的一指點,九兄又從中作個代 東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長談了。坐下,我開口第一句,可便是這句話,他絕不肯 說到報仇原由,一定的用淡話支吾;他但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這句話。」安老爺 說到這裡,褚一官道:「說是這等說,二叔,你老也得悠著來呀。」 安老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他報仇的那句話 來?」鄧九公道:「有理,不錯的,就是這等不妨。便是他有甚話說,有我從中和 解呢。」安老爺道:「到那時節,倒用不著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他自然沒話 可說。但是這節關目,老兄,你可得作的像。我再如此用話一敲打,一定要叫他自 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才罷。」鄧九公道:「他始終不說也難。」安老爺道:「老 兄,你要知他是好勝不過的人,怎肯被人訾著短處?有那等一句話在前頭,便不容 他不說了。但是說雖說了,憑怎的問他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他說出來了。問來問 去,不等他說,我便一口道破。」 鄧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爺道:「九兄,你先莫贊好著。你須知他又是個機警 不過的人,這樁事合那仇人的姓名,無一刻不橫在他心頭,卻又萬分的機密,防著 泄露。忽然的被一個驀生人當面叫破,他如何不疑?難保不無一場大作。果的如此 ,此番卻得仗老兄你解和了。」鄧九公道:「便是這樣,也不妨事。他雖是難纏, 卻不蠻作。你只看他作過的那幾樁事,就是個樣子了。」老爺道:「只要成全了他 ,就你我吃些虧也說不得。等過了這關,我卻把他那仇人的原委說來,這卻得大費 一番唇舌,才平得他那口盛氣。等到把這事的原委說明,這是有證有據共聞共見的 事情,難道還怕他不信,一定要去報仇不成!」 鄧九公道:「是呀,到了這個場中就算完了!」安老爺道:「完了?未必呀!只怕 還有『大未完』在後頭呢!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俠烈認作他的得意,他那 條腸子是涼透了,那片心是橫絕了!也只為他父母這兩樁大事未完,弄成這等一個 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不幸母親已是死了,再聽得父仇不消報了,可防他頓生他變 。這倒是一樁要緊的關頭!」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勸他。」老爺道:「這 豈是勸得轉的? 你爺兒三個只要保護得他那一時的平地風波,此後的事都是我的責成。只消我如此 如此恁般一片說詞,管取他一片雄心俠氣立地化成宛轉柔腸,好叫他向那快活場中 安身立命也!」 鄧九公聽完,不住點頭咂嘴,撫掌撚鬚,說道:「老弟呀,愚兄闖了一輩子,沒服 過人,今日遇見老弟你了,我算孫大聖見了唐長老了!你們唸書的心裡真有點子道 道子!」說著,把那字紙撒成條兒,交與褚一官拿去燒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 站起身來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裡坐著默默出神。 安老爺道:「姑奶奶怎的沒話?難道你捨不得你那世妹還鄉不成?」褚大娘子道: 「他這樣的還鄉,不強似他鄉流落,豈有不願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徹後一想,這 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範得、計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過去 的去處,有這大譜兒在這裡,臨時都容易做。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說的給我那十三妹 妹子安身立命這句話,究竟打算怎的給他安身,怎的給他立命?何不索興說來,我 們聽聽,也得放心。」 安老爺道:「這不過等完事之後,給他說個門戶相對的婆家,選個才貌相當的女婿 ,便是他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還要怎樣?」褚大娘子道:「我卻有個見識在 此。」因望著他父親合安老爺悄悄兒的道:「我想莫如把他如此這般的一辦,豈不 更完成一段美事?」鄧九公說:「好哇!好哇!我怎的就沒想到這裡!老弟,不必 猶疑,就是這樣定了,這事咱們也在明日定規。從明日起,掃地出門,愚兄一人包 辦了!」安老爺連忙站起身形,向褚大娘子道:「賢姪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著 了,但是這樁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鄧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 倘提著一字,管取你我今日這片心神都成畫餅!所關匪細,且作緩商。」這正是: 整頓金籠關玉鳳,安排寶缽咒神龍。 要知安老爺、鄧九公次日怎的去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