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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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道:“這等,在那堙H”大秀才道:“還在這媟s都。我們須到
那堸搘h。”小秀才道:“為何住在新都許久?”大秀才道:“他家
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定是到楊瘋子家去了。”小秀才
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麼還在那堙H”大秀才道:“行
囊還在湯家,方才見過的。豈有不帶了去逕自跑路的理?畢竟是
耽擱在新都不來,不消說了。此去那堶W不多遠,我每收拾起來
一同去走遭,訪問下落則個。”兩人計議停當,將出些銀兩,謝
了兩個妓者,送了家去。 一徑到新都來,下在飯店堙C店主人見是遠來的,問道:“兩
位客官貴處?”兩個秀才道:“是雲南,到此尋人的。”店主人道
:“雲南來是尋人的,不是倒贓的麼?”兩個秀才吃驚道:“怎說
此話?”店主人道:“偶然這般說笑。”兩個秀才坐定,問店主人
道:“此間有個楊僉事,住在何處?”店主人伸伸舌頭:“這人不
是好惹的。你遠來的人,有甚要緊,沒事問他怎麼?”兩個秀才
道:“問聲何妨?怎便這樣怕他?”店主人道:“他輕則官司害你
,重則強盜劫你。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好歹就結果了性命!
”兩個秀才道:“清平世界,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店主人道
:“他償誰的命?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聞
得是替他討什麼任上過手贓的,一夜埵h殺了,至今冤屈無伸,
那見得要償命來?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所以取笑。”兩個秀才
見說了,嚇得魂不附體,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做不得聲。呆了
一會,戰抖抖的問道:“那個人姓甚名誰,老丈可知得明白否?”
店主人道:“我那堜白?他家有一個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
店吃酒。這個人還有些天理,時常飲酒中間,把家主做的歹事一
一告訴我,心中不服。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忒煞乖張了。外人
紛紛揚揚,也多曉得。小可每還疑心,不敢輕信。老三說是果然
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
沒個親人得知。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偶然如此閑講。客官
,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閑管罷了!”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
害了,不敢聲張,暗暗地叫苦,一夜無眠。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
,三三兩兩幾處說來,一般無二。 兩人背地媯h哭了一場,思量要在彼發覺,恐怕反遭網羅。
亦且鄉宦勢頭,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還到成都來
。見了湯興哥,說了所聞詳細,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興哥道:
“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討命?”兩個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時四
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兩個秀才問湯興哥取了行囊,簡出貢
生赴京文書放在身邊了,寫了一狀,抱牌進告。狀上寫道:“告狀
生員張珍、張瓊,為冤殺五命事。有父貢生張寅,前往新都惡宦
楊某家取債,一去無蹤。珍等親投彼處尋訪,探得當被惡宦謀財
害命,並仆四人,同時殺死。道路驚傳,人人可證。屍骨無蹤。
滔天大變,萬古奇冤!親剿告。告狀生員張珍,系雲南人。” 石察院看罷狀詞,他一向原曉得新都楊僉事的惡跡著聞,體
訪已久,要為地方除害,只因是個甲科,又無人敢來告他,沒有
把柄,未好動手。今見了兩生告詞,雖然明知其事必實,卻是詞
中沒個實證實據,亂行不得。石察院趕開左右,直喚兩生到案前
來,輕輕地吩咐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但彼
奸謀叵測。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為所知,必受其害。
待本院廉訪得實,當有移文至彼知會,關取爾等到此明冤。萬萬
不可洩漏!”隨將狀詞折了,收在袖中。兩生叩頭謝教而去,果
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靜聽消息去了。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敘話。袖出此狀
與他看著,道:“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
恰有人來告此事,貴司刑法衙門可為一訪。”謝廉使道:“此人梟
獍為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舊聞此家有
家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跡,輕易舉動,吾輩反為
所乘,不可不慎!”謝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狀詞,一揖而
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台囑咐,敢不在心?他司
中有兩個承差,一個叫做史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
人,謝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吩咐道:“我
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兩個承差叩頭道:“憑爺吩咐那廂
使用,水火不辭!”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著
楊某名字道:“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
跡,拿不倒他。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埋藏去處,才好行事。
卻是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聽不出。若是洩漏了事機,不惟
無益,反致有害。是這些難處。”兩承差道:“此宦之惡,播滿一
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
小的每往彼體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
蒙差委,除非改換打扮,只做無意遊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
實備細。”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麼計較了去。”兩
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隨稟廉使道:“小的們
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說來。”承差道:“新
都專產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
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
往來。等走得路數多,人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然後看機會空
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廉使道:“此計頗好。
你們小心在意,訪著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要對按
院老爺說了,分別抬舉你。”兩承差道:“蒙老爺提挈,敢不用心
!”叩頭而出。 原來這史應、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門媢洏X身的。受
了這個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放在身邊了,
打扮做客人模樣,一同到新都來。只說買紅花,問了街上人,曉
得紅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
道,故此客人來多投他,買賣做得去。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
息,全虧他一個。若論家主這樣貪暴,鬼也不敢來上門了。當下
史應、魏能一徑來到他家拜望了,各述來買紅花之意,送過了土
宜。紀老三滿面春風,一團和氣,就置酒相待。這兩個承差是衙
門老溜,好不乖覺。曉得這人有用他處,便有心結識了他,放出
虔婆手段,甜言美語,說得入港。魏能便開口道:“史大哥,我
們新來這堸絮R賣,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來投主,鳥來投林,
難得這樣賢主人,我們序了年庚,結為兄弟何如?”史應道:“此
意最好。只是我們初相會,況未經交易,只道是我們先討好了,
不便論量。待成了交易,再議未遲。”紀老三道:“多承兩位不棄
,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貨,完了正事,另治個薄設,從容請教
,就此結義何如?”兩個同聲應道:“妙,妙。” 當夜紀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紅花場莊上之房。次日起
來,看了紅花,講倒了價錢,兩人各取銀子出來兌足了。兩下各
各相讓有餘,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紀老三果然宰雞買肉,辦起東
道來。史、魏兩人市上去買了些紙馬香燭之類,回到莊上擺設了
,先獻了神,各寫出年月日時來。史應最長,紀老三小一歲,魏
能又小一歲,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結拜之意,道:“自此之
後,彼此無欺,有無相濟,患難相救,久遠不忘;若有違盟,神
明殛之!”設誓已畢,從此兩人稱紀老三為二哥,紀老三稱兩人
為大哥、三哥。彼此喜樂,當晚吃個盡歡而散。原來蜀中傳下劉
、關、張三人之風,最重的是結義,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
,以結其心。卻是未敢說什麼正經心腸話,只收了紅花停當,且
還成都。發在鋪中兌客,也原有兩分利息,收起銀子,又走此路
。數月之中,如此往來了五六次。去便與紀老三綢繆,我請你,
你請我,日日歡飲,真個如兄若弟,形跡俱忘。 一日酒酣,史應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們遇得好兄弟
,到此一番,盡興一番。”魏能介面道:“紀二哥待我們弟兄只好
這等了。我心上還嫌他一件未到處。”紀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
?但說出來,自家弟兄不要避忌。”魏能道:“我們晚間貪得一覺
好睡,相好弟兄,只該著落我們在安靜去處便好。今在此間,每
夜聽得鬼叫,夢寐多是不安的,有這件不像意。這是二哥欠檢點
處,小弟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說了。“紀老三道:“果然鬼叫麼?
”史應道:“是有些詫異,小弟也聽得的,不只是魏三哥。”魏能
道:“不叫,難道小弟掉謊?”紀老三點點頭道:“這也怪他叫不
得。”對著斟酒的一個夥計道:“你道叫的是兀誰?畢竟是雲南那
人了。”史應、魏能見說出真話來,只做原曉得一般,不加驚異
,趁口道:“雲南那人之死,我們也聞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後,
二哥也該積些陰騭,與你家老爺說個方便,與他一堆土埋藏了屍
骸也好。為何拋棄他在那堣F,使他每夜這等叫苦連天?”紀老
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屍骸原是埋藏的。不要聽外邊人胡猜亂
說!”兩人道:“外人多說是當時拋棄了,二哥又說是埋藏了。若
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紀老三道:“兩個兄弟不信,我領你
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這一塊地上,一些紅花也不生哩!”
史應道:“我每趁著酒興,斟杯熱酒兒,到他那堆媦憟L一澆,
叫他晚間不要這等怪叫。就在空曠去處,再吃兩大杯盡盡興。” 兩個一齊起身,走出紅花場上來。紀老三隻道是散酒之意,
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帶了酒盒,隨了他們同步,引
他們到一個所在來看。但見:彌漫怨氣結成堆,凜冽淒風團作陣
。若還不遇有心人,沉埋數載誰相問?紀老三把手指道:“那一
塊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個的屍骸,怎說得不曾埋藏?
”史應就斟下個大杯,向空塈@個揖道:“雲南的弟兄,請一杯兒
酒,晚間不要來驚嚇我們。”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湊成雙杯
。”紀老三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來,這
兩滴酒,幾時能夠到他泉下?”史應道:“也是他的緣份。”大家
笑了一場。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幾拳,各各
連飲幾個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兩個早已把埋屍的所在周圍暗記認定了,仍到莊房堭J歇。
次日對紀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靜些,想是這兩杯酒吃得快活了
。”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別了紀老三要回,就問道:“二哥幾時也
到省下來走走,我們也好做個東道,盡個薄意,回敬一回敬。不
然,我們只是叨擾,再無回答,也覺面皮忒厚了。”紀老三道:“
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沒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買過年物事,
是必要到你們那堥咧哄A專意來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
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應、魏能此番踹知了實地,是長是短,來稟明了謝廉使。
廉使道:“你們果是能幹。既是這等了,外邊不可走漏一毫風信
。但等那姓紀的來到省城,即忙密報我知道,自有道理。”兩人
稟了出來,自在外邊等候紀老三來省。 看看殘年將盡,紀老三果然來買年貨,特到史家、魏家拜望
。兩人住處差不多遠,接著紀老三,歡天喜地道:“好風吹得貴
客到此。”史應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著紀二哥坐一
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東西,尋些來家請二哥。”魏能
道:“是,是。快來則個。”史應就叫了一個小廝,拿了個籃兒,
帶著幾百錢往市上去了。一面買了些魚肉果品之類,先打發小廝
歸家整治;一面走進按察司衙門媕Y去,密稟與廉使知道。廉使
吩咐史應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隨即差兩個公人,寫個
朱筆票與他道:“立拘新都楊宦家人紀三面審,毋遲時刻!”公人
齎了小票,一徑到史應家堥荂C 史應先到家媥膋v酒肴。正與紀老三接風,吃到興頭上,聽
得外邊敲門響。史應叫小廝開了門,只見兩個公人跑將進來,對
史、魏兩人唱了喏,卻不認得紀老三,問道:“這位可是楊管家
麼?”史、魏兩人會了意,說道:“正是楊家紀大叔。”公人也拱
一拱手,說道:“敝司主要請管家相見。”紀老三吃一驚道:“有
何事要見我,莫非錯了?”公人道:“不錯,見有小票在此。”便
拿出朱筆的小票來看。史應、魏能假意吃驚道:“古怪!這是怎
麼起的?”公人道:“老爺要問楊鄉宦家中事體,一向吩咐道:‘但
有管家到省,即忙緝報。’方才見史官人市上買東西,說道請楊
家的紀管家。不知那個多嘴的稟知了老爺,故此特著我每到來相
請。”紀老三呆了一晌道:“沒事喚我怎的?我須不曾犯事。”公
人道:“誰知犯不犯,見了老爺便知端的。”史、魏兩人道:“二
哥自身沒甚事,便去見見不妨。”紀老三道:“決然為我們家堛
老頭兒,再無別事。”史、魏兩人道:“倘若問著家中事體,只是
從直說了,料不吃虧的。既然兩位牌頭到此,且請便席略坐一坐
,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謝厚情。只是老爺立等回話的
公事,從容不得。”史、應不由他分說,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幾
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應道:“我便陪著二哥到衙
門堨h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東西,燙熱了酒,等見見官來
盡興。”紀老三道:“小弟衙門堣ˉ禲A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見幫
襯。” 紀老三沒處躲閃,只得跟了兩個公人到按察司堥荂C傳梆稟
知謝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進私衙堥荂C廉使問道:“你是新
都楊僉事的家人麼?”紀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
的歹事,你可知道詳細麼?”紀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兩件
不守分夠當。只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從直
說了,我饒你打。若有一毫隱蔽,我就用夾棍了!”紀老三道:“
老爺要問那一件?小的好說。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處說
起?”廉使冷笑道:“這也說的是。”案上番那狀詞,再看一看,
便問道:“你只說那雲南張貢生主仆五命,今在何處?”紀老三道
:“這個不該是小的說的,家主這件事,其實有些虧天理。”廉使
道:“你且慢慢說來。”紀老三便把從頭如何來討銀,如何留他吃
酒,如何殺死了埋在紅花地堙A說了個備細。謝廉使寫了口詞道
:“你這人到老實,我不難為你。權發監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
。”當下把紀老三發下監中。史應、魏能到也為日前相處分上,
照管他一應事體,叫監中不要難為他,不在話下。 謝廉使審得真情,即發憲牌一張,就差史應、魏能兩人齎到
新都縣,著落知縣身上,要僉事楊某正身,系連殺五命公事,如
不擒獲,即以知縣代解。又發牌捕衙在紅花場起屍。兩人領命到
得縣堙A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縣接了來文,又見兩承差口
稟緊急,嚇得兩手無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
須乘此時調兵圍住,出其不意,方無走失。”即忙喚兵房僉牌出
去,調取一衛兵來,有三百余人,知縣自領了,把楊家圍得鐵桶
也似。 其時楊僉事正在家飲團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門重重關閉
了,自與群妾內宴,歌的歌,舞的舞。內中一妾唱一隻《黃鶯兒
》道:“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
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
南。”楊僉事見唱出“滇南”兩字,一個撞心拳,變了臉色道:“要
你們提起甚麼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不想知縣已
在外邊,看見大門關上,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家路徑的,從側邊梯
牆而入。先把大門開了,請知縣到正廳上坐下,叫人到媄銇Ё
導:“邑主在外有請!”楊僉事正因“滇南”二字觸著隱衷,有些動
心。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想道:“這時候到此何干?必有蹺
蹊。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心下驚惶,一時無計,道且躲過了
他再處,急往廚下灶前去躲。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恐防有失,
忙入中堂,自求搜尋。家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知縣吩咐:“喚
一個上前來說話!”此時無奈,只得走一個婦女出來答應。知縣
問道:“你家爺那堨h了?”這個婦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
堙C”知縣道:“胡說!今日是年晚,難道不在家過年的?”叫從
人將拶子拶將起來。這婦人著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
著廚下。知縣率領從人竟往廚下來搜。僉事無計可施,只得走出
來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內室?”知縣道:“非幹晚
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憲長老大人相請,問甚麼連殺五命的
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對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
得不如此唐突。”僉事道:“隨你甚麼事,也須讓過年節。”知縣
道:“上司緊急,兩個承差坐提,等不得過年。只得要煩老先生
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縣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寬展。僉事無奈,只得隨了知縣出
門。知縣登時僉瞭解批,連夜解赴會城。兩個承差又指點捕官一
面到莊上掘了屍首,一同趕來。那些在莊上的強盜,見主人被拿
,風聲不好,一哄的走了。 謝廉使特為這事歲朝升堂,知縣已將僉事解進。僉事換了小
服,跪在廳下,口媮棱j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鈞牌拘提,
如捕反寇。”廉使將按院所准狀詞,讀與他聽。僉事道:“有何憑
據?”廉使道:“還你個憑據。”即將紀老三放將出來道:“這可是
你家人麼?他所供口詞的確,還有何言?”僉事道:“這是家人懷
挾私恨誣首的,怎麼聽得?”廉使道:“誣與不誣,少頃便見。”
說話未完,只見新都巡捕、縣丞已將紅花場五個屍首,在衙門外
著落地方收貯,進司稟知。廉使道:“你說無憑據,這五個屍首
,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問捕官:“相得屍首怎麼的?”捕官道
:“縣丞當時相來,俱是生前被人殺死,身首各離的。”廉使道:
“如何?可正與紀三所供不異,再推得麼?”僉事俯首無辭,只得
認了道:“一時酒醉觸怒,做了這事。乞看縉紳體面,避蓋些則
個。”廉使道:“縉紳中有此,不但衣冠中禽獸,乃禽獸中豺狼也
!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訪已久,如何輕貸得?”即將楊僉事收下
監候,待行關取到原告再問。重賞了兩個承差,紀三釋放寧家去
了。 關文行到雲南,兩個秀才知道楊僉事已在獄中,星夜赴成都
來執命。曉得事在按察司,竟來投到。廉使叫押到屍場上認領父
親屍首,取出僉事對質一番,兩子將僉事拳打腳踢。廉使喝住道
:“既在官了,自有應得罪名,不必如此!”將僉事依一人殺死三
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擬淩遲處死,決不待時。下手諸盜,以為
從定罪,候擒獲發落。僉事系是職官,申院奏請定奪。不等得旨
意轉來,楊僉事是受用的人,在獄中受苦不過,又見張貢生率領
四仆日日來打他,不多幾時,斃於獄底。 僉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無主持,諸妾各自散去。只有楊二
房八歲的兒子楊清是他親侄,應得承受,潑天家業多歸於他。楊
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並侄兒子的,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
這便是天理不泯處。 那張貢生只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鄉。幸
得官府清正有風力,才報得仇。卻是行關本處,又經題請,把這
件行賄上司圖占家產之事各處播揚開了。張賓此時同了母親稟告
縣官道:“若是家事不該平分,哥子為何行賄?眼見得欺心,所
以喪身。今兩姓執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斷了。此系成都成
案,奏疏分明,須不是撰造得出的。”縣官理上說他不過,只得
把張家一應產業兩下平分,張賓得了一半,兩個侄兒得了一半。
兩個侄兒也無可爭論。 張貢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將錢去買憔悴,白折了五百兩
銀子,又送了五條性命?真所謂“無梁不成,反輸一帖”也!奉勸
世人,還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錢財有分苦爭多,反自將身
入網羅。看取兩家歸束處,心機用盡竟如何?
卷五 襄敏公原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
詞云: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
歌市,芙蓉開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有爛。卷珠簾、盡日笙歌
,盛集寶釵金釧。 堪羨。綺羅叢堙A蘭麝香中,正宜遊玩。風柔夜暖花影亂,
笑聲喧。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著冠兒鬥轉。喜皇都舊日風
光,太平再見。 ——詞寄《瑞鶴仙》 這一首詞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原是北人,
隨駕南渡,有名是個會做樂府的才子,秦申王薦于高宗皇帝。這
詞單道著上原佳景,高宗皇帝極其稱賞,御賜金帛甚多。詞中為
何說“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蓋因靖康之亂,徽、欽被虜,中原
盡屬金夷。僥倖康王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閒取樂,還
要模擬盛時光景。故詞人歌詠如此,也是自解自樂而已。 怎如得當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詞云: “禁漏花深,繡工日永,熏風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原宵
三五,銀蟾光滿。連雲複道淩飛觀。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翠
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 龍鳳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鼇山開雉扇。會樂府兩籍神仙,
梨園四部弦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山呼鼇兌。願歲歲
,天仗堭`瞻鳳輦。——詞寄《傾杯樂》。” 這首詞,多說著盛時宮禁說話。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原宵,
大張燈火,御駕親臨,君民同樂。所以說道“金吾不禁夜,玉漏
莫相催”。然因是傾城士女通宵出遊,沒些禁忌,其間就有私期
密約,鼠竊狗偷,弄出許多話柄來。 當時李漢老又有一首詞云: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天街游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
,奢華豪富。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見許多才
子豔質,攜手並肩低語。 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北觀南顧,見
畫燭影堙A神仙無數。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這一雙
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 ——詞寄《女冠子》。” 細看此一詞,可見原宵之夜,趁著喧鬧叢中幹那不三不四夠
當的,不一而足,不消說起。而今在下說一件原宵的事體,直教
:鬧動公侯府,分開帝主顏。猾徒入地去,稚子見天還。 話說宋神宗朝,有個大臣王襄敏公,單諱著一個韶字,全家
住在京師。真是潭潭相府,富貴奢華,自不必說。那年正月十五
原宵佳節,其時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無侵,萬民樂業,
正是太平時候。家家戶戶,點放花燈,自從十三日為始,十街九
市,歡呼達旦。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規矩,官家親自出來,
賞玩通宵,傾城士女,專待天顏一看。且是此日難得一輪明月當
空,照耀如同白晝,映著各色奇巧花燈,從來叫做燈月交輝,極
為美景。襄敏公家內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沒一個不打扮
齊整了,祗候人牽著帷幕出來,街上看燈遊耍。看官,你道如何
用著帷幕?蓋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體面
,所以或用絹段或用布匹等類,扯作長圈圍著,只要隔絕外邊人
,他在媕Y走的人,原自四邊看得見的。晉時叫他做步障,故有
紫絲步障、錦步障之稱。這是大人家規範如此。 閒話且過,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
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歲,聰明乖覺,容貌不凡,
闔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公與夫人自不必說。其時也要到街
上看燈。大宅門中衙內,穿著齊整還是等閒,只頭上一頂帽子,
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當面前一粒
貓兒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著,乃是鴉青、祖
母綠之類,只這頂帽,也值千來貫錢。襄敏公吩咐一個家人王吉
,馱在背上,隨著內眷一起看燈。 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
是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禦宣德門樓,聖
旨許令萬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樓上設著鼇山,燈光燦爛,
香煙馥鬱,奏動禦樂,簫鼓喧闐。樓下施呈百戲,供奉御覽。看
的真是人山人海,擠得縫地都沒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原
應制詩》為證:“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雙鳳雲中
扶輦下,六鼇海上駕山來。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風陋漢才。
一曲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杯。” 此時王吉擁入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
觀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
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埵V上看著。猛然想道
:“小衙內呢?”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
面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
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盡力挨出,挨得骨軟筋麻,才到
得稀鬆之處。遇見府中一夥人,問道:“你們見小衙內麼?”府中
人道:“小衙內是你負著,怎到來問我們?”王吉道:“正是鬧嚷
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
力,替我抱了,放鬆我些,也不見得。我一時貪個鬆快,人鬧
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你們難道不曾撞見?”府中人
見說,大家慌張起來,道:“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
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豈不誤事
!還是分頭再到鬧頭奡M去。” 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
緊了,茫茫埵V那個問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
並無一些影響。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
不見,慌做了一團。有的道:“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有的道:
“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王吉道:“且到家問問看又處。”
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堙A頭上東西耀人眼目,被歹人連人
盜拐去了。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
緝捕為是。”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
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著
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私下問問,那得個小
衙內在媕Y?只得來見襄敏公。卻也囁囁嚅嚅,未敢一直說失去
小衙內的事。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到問道:“你等去未多時
,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眾
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王吉跪下,只
是叩頭請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
此著急?”眾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夠回來?相公還
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襄敏公搖頭道:“也不必。
”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閒,聲
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眾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 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襄敏公
道:“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今是吾十三郎,必然
自會歸來,不必憂慮。”夫人道:“此子雖然伶俐,點點年紀,奢
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萬眾之中擠掉了,怎能夠自會歸來?
”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
,千方百計擺佈壞了,裝做叫化的化錢。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
內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著落府婼r
捕,招帖也寫了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有訪得
下落的來報了。”一時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紜亂講。只有
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道:“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過幾日
自然來家。”夫人道:“魔合羅般一個孩子,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
心上?說這樣懈話!”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還你一個舊孩子
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堜韙腄H就是家人每、養娘每也不肯
信相公的話。夫人自吩咐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
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著。南陔貪著
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只見那一個人負得在背,便在
人叢媔藝蔣N過去,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定
睛一看,那堿O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南陔年紀雖小
,心媟椄O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鬧堥茤鉹F。欲待聲張
,左右一看,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他心堳銇q道:“此必貪我
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怕
他怎地。”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
不慌張,任他馱著前走,卻像不曉得什麼的。將近東華門,看見
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心埵介q道:“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
內,此時不聲張求教,更待何時?”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
去攀著轎絺,大呼道:“有賊!有賊!救人!救人!”那負南陔的
賊出於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
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堬V過了。轎中人在轎
內聞得孩子聲喚,推開簾子一看,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
小孩子,心堻萲w,叫住了轎,抱將過來,問道:“你是何處來
的?”南陔道:“是賊拐了來的。”轎中人道:“賊在何處?”南陔道
:“方才叫喊起來,在人叢中走了。”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摩他
頭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隨我去再處。”便雙手抱來,放在
膝上。一直進了東華門,竟入大內去了。 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原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聖駕
禦樓觀燈已畢,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不想遇
著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中大人吩咐從人,領他到自
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著,被臥溫著。恐防驚嚇了他,叮囑
又叮囑。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頭跪稟道:“好教萬歲
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
的孩子,領進宮來。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
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聖旨,不敢擅便,特此啟奏。”神宗此時
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
之祥,喜動天顏,叫快宣來見。中大人領旨,急到入直房內抱了
南陔,先對他說:“聖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南
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
一似昨晚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娃子家雖不曾習著
什麼嵩呼拜舞之禮,卻敢擎拳曲腿,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喜得
個神宗跌腳歡忭,禦口問道:“小孩子,你是誰人之子?可曉得
姓什麼?”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
見他說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體,大加驚異。又問道:“
你緣何得到此處?”南陔道:“只因昨夜原宵舉家觀燈,瞻仰聖容
,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偶見內家車乘,只得叫呼求
救。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得見天顏,實出萬幸!
”神宗道:“你今年幾歲了?”南陔道:“臣五歲了。”神宗道:“小
小年紀,便能如此應對,王韶可謂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舉家
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還汝父。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南陔
對道:“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神宗驚喜道:“你有何見可
以得賊?”南陔道:“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堣H了,便把
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頂,有臣母將繡針彩線插戴其上
,以厭不祥。臣比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於除帽之時
將針線取下,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今
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此針線者,即是昨夜之賊。有何難見?
”神宗大驚道:“奇哉此兒!一點年紀,有如此大見識!朕若不得
賊,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賊,方送汝回去。”又對近侍誇
稱道:“如此奇異兒子,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傳旨急宣欽
聖皇后見駕。 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宣得欽聖皇后到來。山呼行禮已畢,
神宗對欽聖道:“外廂有個好兒子,卿可暫留宮中,替朕看養他
幾日,做個得子的讖兆。”欽聖雖然遵旨謝恩,不知甚麼事由,
心中有些猶豫不決。神宗道:“要知詳細,領此兒到宮中問他,
他自會說明白。”欽聖得旨,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 神宗一面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齎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
從頭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賊以聞。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尋
常訪賊的事,怎敢時刻怠緩?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吩咐道
:“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內要拿原宵夜做不是的一夥人。”觀
察稟道:“無賊無證,從何緝捕?”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
把中大人所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何觀察道:“恁地時
,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只是不可聲揚。”大尹道:“你好幹
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別項盜賊,小心在意!”觀察聲喏而出
。到得使臣房,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道:“原宵夜趁
著熱鬧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這一家的
小兒不曾撈得去,別家得手處必多。日子不遠,此輩不過在花街
柳陌、酒樓飯店中,慶松取樂,料必未散。雖是不知姓名地方,
有此暗記,還怕什麼?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我每幾十個做
公的分頭體訪,自然有個下落。”當下派定張三往東,李四往西
。各人認路,茶坊酒肆,凡有眾人團聚面生可疑之處,即便留心
挨身體看。各自去訖。 原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雕兒手,一起有十來個,專
一趁著熱鬧時節,人叢堸筐漱ㄔ誘尷滌鷛瞴C有詩為證:昏夜貪
他唾手財,全憑手快眼兒乖。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窺探蹤跡,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
背將出來,便自上了心,一路尾著走,不離左右。到了宣德門樓
下,正在挨擠喧鬧之處,覷個空,便雙手溜將過來,背了就走。
欺他是小孩子,縱有知覺,不過驚怕啼哭之類,料無妨礙,不在
心上。不堤防到官轎旁邊,卻會叫喊“有賊”起來。一時著了忙,
想道利害,卸著便走。更不知背上頭,暗地堣S被他做工夫,留
下記認了,此是神仙也猜不到之事。後來脫去,見了同夥,團聚
攏來,各出所獲之物,如簪釵、金寶、珠玉、貂鼠暖耳、狐尾護
頸之類,無所不有。只有此人卻是空手,述其緣故,眾賊道:“
何不單雕了珠帽來?”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嵌,手足
上各有釧鐲。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也值兩貫錢,怎捨得輕
放了他?”眾賊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貪多嚼不爛了。”此人
道:“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隨從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
在那堙A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倖,還望財物哩!”眾賊道:“果
是利害。而今幸得無事,弟兄們且打平夥,吃酒壓驚去。”於是
一日輪一個做主人,只揀隱僻酒務,便去暢飲。 是日,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媕Y歡呼暢飲,一個做公的
,叫做李雲,偶然在外經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他
是有心的,便踅進門來一看,見這些人舉止氣象,心下有十分瞧
科。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叫聲:“買酒飯吃!”店小二先將盞
箸安頓去了。他便站將起來,背著手踱來踱去,側眼把那些人逐
個個覷將去,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掛著一寸來長短彩線頭。李雲
曉得著手了,叫店家:“且慢燙酒,我去街上邀著個客人一同來
吃。”忙走出門,口打個胡哨,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問
道:“李大,有影響麼?”李雲把手指著店內道:“正在這媕Y,
已看的實了。我們幾個守著這堙A把一個走去,再叫集十來個弟
兄,一同下手。”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又叫了十來個做公
的來了。發聲喊,望酒務堨普i去,叫道:“奉聖旨拿原宵夜賊
人一夥!店家協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聽得“聖旨”二字,曉
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後生人等,執了器械出來幫助。十來
個賊,不曾走了一個,多被捆倒。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夜半
敲門不吃驚。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做
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氣即知。所以這兩項人
每每私自相通,時常要些孝順,叫做“打業錢”。若是捉破了賊,
不是什麼要緊公事,得些利市,便放鬆了。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
,衣領上針線鬥著海底眼,如何容得寬展!當下捆住,先剝了這
一個的衣服。眾賊雖是口媮棱j,卻個個肉顫身搖,面如土色。
身畔一搜,各有零贓。一直堜膍黺}封府來,報知大尹。 大尹升堂,驗著衣領針線是實,明知無枉,喝教:“用起刑來
!”令招實情。?扒吊拷,備受苦楚,這些頑皮賴肉只不肯招。大
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賊人不知事端,信
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劇賊,卻被小孩子算破了,豈非天理
昭彰!你可記得原宵夜內家轎邊叫救人的孩子麼?你身上已有了
暗記,還要抵賴到那堨h?”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對口無言
,只得招出實話來。乃是積年累歲遇著節令盛時,即便四出剽竊
,以及平時略販子女,傷害性命,罪狀山積,難以枚舉,從不敗
露。豈知今年原宵行事之後,卒然被擒?卻被小子暗算,驚動天
聽,以致有此。莫非天數該敗,一死難逃!大尹責了口詞,疊成
文卷。大尹卻記起舊年原宵真珠姬一案,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
。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這頭,聽小子說那一頭。 也只因宣德門張燈,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帷幕在門外兩廡,日
間先在那媯平堁[看。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有個女兒名喚
真珠,因趙姓天潢之族,人都稱他真珠族姬。年十七歲,未曾許
嫁人家,顏色明豔,服飾鮮麗,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
卻在西首。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觀燈,叫個丫鬟走來相邀
一會,上複道:“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真珠姬聽罷,不勝之
喜,便對母親道:“兒正要見見姨娘,恰好他來相請,是必要去
。”夫人亦欣然許允。打發丫鬟先去回話,專候轎來相迎。過不
多時,只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帷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
得就到那邊頑耍,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吩咐從人隨後來,自
己不耐煩等待,慌忙先自上轎去了。才去得一會,先前來的丫鬟
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說道:“立等真珠姬相會,快請上轎。”王
府堮a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如何又來迎接?”丫鬟道
:“只是我同這乘轎來,那堣S有什麼轎先到?”家人們曉得有些
蹺蹊了,大家忙亂起來。聞之宗王,著人到西邊去看,眼見得決
不在那堛漱F。急急吩咐虞候祗從人等四下找尋,並無影響。急
具事狀,告到開封府。府中曉得是王府堥ヾA不敢怠慢,散遣緝
捕使臣挨查蹤跡。王府埵菪X賞揭,報信者二千貫,竟無下落。
不題。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但見轎夫四足齊舉,其行如飛。真
珠姬心媢D:“是頃刻就到的路,何須得如此慌走?”卻也道是轎
夫腳步慣了的,不以為意。及至抬眼看時,倏忽轉灣,不是正路
,漸漸走到狹巷堥荂A轎夫們腳高步低,越走越黑。心堨縝釣
疑惑,忽然轎住了,轎夫多走了去。不見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
簾走出轎來,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來是一所古廟,旁邊鬼卒
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中間坐著一位神道,面闊尺餘,須髯滿頦
,目光如炬,肩臂搖動,像個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
。神道開口大言道:“你休得驚怕。我與汝有夙緣,故使神力攝
你至此。”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愈加驚怕,放聲啼哭起來。
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著。神道說:“快取壓驚酒來。”旁邊又一鬼
卒斟著一杯熱酒,向真珠姬口邊奉來。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懷懼
怕,勉強將口接著,被他一灌而盡。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不知
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來,笑道:“著了手也!”旁邊鬼卒
多攢將攏來,同神道各卸了裝束,除下面具。原來個個多是活人
,乃一夥劇賊裝成的,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後面去,後
面走將一個婆子出來,扶去放在床上眠著。眾賊漢乘他昏迷,次
第姦淫。可憐金枝玉葉之人,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姦淫已畢,
吩咐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別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蘇醒。睜眼看時,不知是那堙A但見
一個婆子在旁邊坐著。真珠姬自覺陰戶疼痛,把手摸時,周圍虛
腫,明知著了人手。問婆子道:“此是何處?將我送在這堙I”婆
子道:“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
好處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閨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
行亂做!”婆子道:“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見你是金枝
玉葉,須不把你作賊。”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由,侮著眼
只是啼哭。原來這婆子是個牙婆,專一走大人家雇賣人口的。這
夥劇賊掠得人口,便來投他家下,留下幾晚,就有頭主來成了去
的。那時留了真珠姬,好言溫慰得熟分。剛兩三日,只見一日一
乘轎來抬了去,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 主翁成婚後,雲雨之時,心媥撅o不是處子,卻見他美色,
甚是喜歡,不以為意,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歷。真珠姬也深懷羞憤
,不敢輕易自言。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見一人專寵,盡生嫉妒
之心,說他來歷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來的奴婢,日日在
主翁耳根邊激聒。主翁聽得不耐煩,偶然問其來處。真珠姬揆著
心中事,大聲啼泣,訴出事由來,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賣至
此。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老大吃驚,恐怕事發連累,急忙
叫人尋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尋思道:“此等奸徒
,此處不敗,別處必露。到得根究起來,現贓在我家,須藏不過
,可不是天大利害?況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尋著根底的
日子。別人做了歹事,把個愁布袋丟在這堙A替他頂死不成?”
心生一計,叫兩個家人家堜鴷X一頂破竹轎來,裝好了,請出真
珠姬來。主翁納頭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識貴人,多有唐突,卻
是辱莫了貴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並不知道。今情願折了身
價,白送貴人還府。只望高抬貴手,凡事遮蓋,不要牽累小可則
個。”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又原
是受主翁厚待的,見他小心陪禮,好生過意不去,回言道:“只
要見了我父母,決不題起你姓名罷了。” 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兩個家人抬了飛走,真珠姬也不及分
別一聲。慌忙走了五七婺禲A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轎的放下竹
轎,抽身便走,一道煙去了。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只見靜悄
無人。走出轎來,前後一看,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慌張起來
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萬一又遇歹人,
如何是好?”沒做理會處,只得仍舊進轎坐了,放聲大哭起來,
亂喊亂叫,將身子在轎內擲不已,頭髮多得蓬鬆。 此時正是春三月天道,時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見空曠之
中,一乘竹轎內有人大哭,不勝駭異,漸漸走將攏來。起初止是
一兩個人,後來簸箕般圍將轉來,你詰我問,你喧我嚷。真珠姬
慌慌張張,沒口得分訴,一發說不出一句明白話來。內中有老成
人,搖手叫四旁人莫嚷,朗聲問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獨
自歇轎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淚,說得話出來道:“奴是王府
中族姬,被歹人拐來在此的。有人報知府中,定當重賞。”當時
王府中賞帖,開封府榜文,誰不知道?真珠姬話才出口,早已有
請功的飛也似去報了。須臾之間,王府中幹辦虞候走了偌多人來
認看,果然破轎之內坐著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轎來換了,抬歸
府中。父母與闔家人等看見頭?鬢亂,滿面淚痕,抱著大哭。真
珠姬一發亂亂擲,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盡情了,
方才把前時失去今日歸來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宗王道
:“可曉得那討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媮棸@著那
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認得,卻是不曉得姓名,也不曉得地方
,又來得路遠了,不記起在那一邊。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
歹人所為。”宗王心媢D是家醜不可外揚,恐女兒許不得人家。
只得含忍過了,不去聲張下老實根究。只暗地囑咐開封府,留心
訪賊罷了。 隔了一年,又是原宵之夜,弄出王家這件案來。其時大尹拿
倒王家做歹事的賊,記得王府中的事,也把來問問看,果然即是
這夥人。大尹咬牙切齒,拍案大罵道:“這些賊男女,死有餘辜
!”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訊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請明斷
發落。奏內大略雲:群盜原夕所為,止於肱篋;居琠狴ョA盡屬
椎埋。似此梟獍之徒,豈容輦轂之下!合行駢戮,以靖邦畿。神
宗皇帝見奏,曉得開封府盡獲盜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
算。”龍顏大喜,批准奏章,著會官即時處決。又命開封府再錄
獄詞一通來看。開封府欽此欽遵,處斬眾盜已畢,一面回奏,複
將前後犯由獄詞詳細錄上。神宗得奏,即將獄詞籠在袍袖之中,
含笑回宮。 且說正宮欽聖皇后,那日親奉聖諭,賜與外廂小兒鞠養,以
為得子之兆,當下謝恩領回宮中來。試問他來歷備細,那小孩子
應答如流,語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經過,可知道不怕面生
,就像自家屋堣@般,嘻笑自若。喜得個欽聖心花也開了,將來
抱在膝上,寶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宮娥取過梳妝匣來,替他掠
發整容,調脂畫額,一發打扮得齊整。合宮妃嬪聞得欽聖宮中御
賜一個小兒,盡皆來到宮中,一來稱賀娘娘,二來觀看小兒。蓋
因小兒是宮中所不曾有的,實覺稀罕。及至見了,又是一個眉清
目秀,唇紅齒白,魔合羅般一個能言能語,百問百答,你道有不
快活的麼?妃嬪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歡孩子,爭先將出寶玩金
珠釧鐲等類來做見面錢,多塞在他小袖子堙A袖子堬捱﹞F著不
得。欽聖命一個老內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領了他到各宮朝見
頑耍。各宮以為盛事,你強我賽,又多各有賞賜,宮中好不喜歡
熱鬧。 如是十來日,正在喧哄之際,忽然駕幸欽聖宮,宣召前日孩
子。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神宗問欽聖道:“小孩子莫驚
怕否?”欽聖道:“蒙聖恩敕令暫鞠此兒,此兒聰慧非凡,雖居禁
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過如此。實乃陛下洪福齊天,國家有此
等神童出世,臣妾不勝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
做歹事的人,盡被開封府所獲,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不到得走
了一個。此兒可謂有智極矣!今賊人盡行斬訖,怕他家堣ㄙ器D
,在家忙亂,今日好好送還他去。”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當
下傳旨,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御賜金犀一簏
,與他壓驚。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辭了欽聖,一路出宮。欽聖
尚兀自好些不割捨他,梯己自有賞賜,與同前日各宮所贈之物總
貯一篋,令人一同交付與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宮
門,傳命輛起犢車,齎了聖旨,就抱南陔坐在懷堣F,徑望王家
而來。去時驀地偷將去,來日從天降下來。孩抱何緣親見帝?恍
疑鬼使與神差。 話說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內,闔家堨~大小沒一個
不憂愁思慮,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尋。雖
然夫人與同管家的吩咐眾家人各處探訪,卻也並無一些影響。人
人懊惱,沒個是處。忽然此日朝門上飛報將來,有中大人親齎聖
旨到第開讀。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紳抱笏
,俯伏聽旨。只見中大人抱了個小孩子,下犢車來。家人上前來
爭看,認得是小衙內,到吃了一驚。不覺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
喜歡。中大人喝道:“且聽宣聖旨!”高聲宣道:“卿原宵失子,
乃朕獲之,今卻還鄉。特賜壓驚物一簏,獎其幼志。欽哉!” 中大人宣畢,襄敏拜舞謝恩已了,請過聖旨,與中大人敘禮
,分賓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兒,好個乖令郎!”襄敏正要
問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書出來,說道:“老
先兒要知令郎去來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過手來
一看,乃開封府獲盜獄詞也。襄敏從頭看去,見是密詔開封捕獲
,便道:“乳臭小兒,如此驚動天聽,又煩聖慮獲賊,直教老臣
粉身碎骨,難報聖恩萬一!”中大人笑道:“這賊多是令郎自家拿
倒的,不煩一毫聖慮,所以為妙。”南陔當時就口婸”漫]怎的
長怎的短,怎的見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訴個不住口。
先前闔家人聽見聖旨到時,已攢在中門口觀看。及見南陔出車來
,大家驚喜,只是不知頭腦。直待聽見南陔備述此一遍,心下方
才明白,盡多讚歎他乖巧之極。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
道是他自家會歸來的,真有先見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
人,中大人就將聖上欽賞壓驚金犀,及欽聖與各宮所賜之物,陳
設起來。真是珠寶盈庭,光采奪目,所直不啻巨萬。中大人摩著
南陔的頭道:“哥,夠你買果兒吃了。”襄敏又叩首對闕謝恩。立
命館客寫下謝表,先附中大人陳奏。等來日早朝面聖,再行率領
小子謝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兒是咱家遇著,攜見聖人的,咱
家也有個薄禮兒,做個紀念。”將出原寶二個、彩段八表堥荂C
襄敏再三推辭不得,只得收了。另備厚禮答謝過中大人,中大人
上車回復聖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來,闔家歡慶。襄敏公道:“我說你們不要忙,我
十三必能自歸。今非但歸來,且得了許多恩賜。又已拿了賊人,
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張來。可見我不著急的是麼?”闔家各各稱服
。後來南陔取名王?,政和年間,大有文聲,功名顯達。只看他
小時舉動如此,已占大就矣。小時了了大時佳,五歲孩童已足誇
。計縛劇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還家。
卷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詩云: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
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
貴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
夫婦。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舍,命鴻都道士
求其魂魄。道士凝神禦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
願,還要複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所以白樂天述其事,
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隨你
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
唐州比陽,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娼伎往來得
密。相與日久,勝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
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
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
,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戀著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
心積趲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止數
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
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堨h好?我決不走路的。”口埵p此
說,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
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
細軟盡情藏過,狼?傢伙什物多將來賣掉。等得王生歸來,家
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儘是妻子敗壞
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
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
得明白。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
堂上來。知縣問著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願離,各無系戀。取
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妻
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個爭要。妻子訴道:“丈夫薄
幸,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知縣道
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出了縣門,自此兩
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
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堨
自有錢,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一日,王
生偶從那婺g過,恰好妻子在那媟h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
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
什麼生意?”其妻大怒,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
。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麼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
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
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
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要埋葬
,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
是我女兒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重複開棺,一
同母屍,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屍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
刻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
時,吃了一驚。兩屍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
邊。叫聚合家人多來看著,盡都駭異。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
合,死後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埵釵澈
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到
得明日下棺之時,動手起屍,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著,兩背相
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
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
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折散了,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
滅的話本。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生前
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穴藏。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塚上有鴛
鴦。 這個話本,在原順帝至原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
女,名喚翠翠。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
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
,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究,有好些生
童在媕Y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學堂中有個金家兒
子,叫名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算
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
:“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竟是一對夫
妻。”金定與翠翠雖然口堣˙﹛A心堣]暗地有些自認,兩下相
愛。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十二欄
杆七寶台,春風到處豔陽開。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
不肯開?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這堂一年有餘,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已後年漸
長,不到學堂中來了。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
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
母初時不在心上,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
他,只不肯說。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
然後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時,心堣w許
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
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
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
,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堿J然如
此,卻也不難,找個媒人替你說去。”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對
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媒媽道:“怎對得宅上
起?”劉媽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
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媒媽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
既然肯許,即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 媒媽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
,回復媒媽家:“我家甚麼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
等說。劉家翠翠小娘子心堣@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
家來說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了他,
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
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金老夫妻道:“據著我
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過。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堣U得
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媒媽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只
好把說話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
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
,敢不從命?但寒家起自蓬蓽,一向貧薄自甘,若必要取聘問婚
娶諸儀,萬不能辦。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說去
,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
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複命。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
只要成事,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
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
是一件,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堙A只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
我每家堸肅奡B,這才使得。”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這是
倒在金家懷堨h做的事,金家有何推託?千歡萬喜,應允不迭。
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
,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舍女婿只帶著一張卵
袋走。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
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了。
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埵U稱心懷。 是夜翠翠於枕
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
蝶粉,身惹麝香塵。
殢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願郎從
此始,日近日相親。 ——右調《臨江仙》。 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
紫府,人世隔紅塵。
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
別意,親後有誰親?(調同前)
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遊碧沼,無以過
也。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原政失綱,四方盜起。
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為所陷。部下有個李
將軍,領兵為先鋒,到處民間擄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
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時
闔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
他擁著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
,爭奈原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
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處。只得忍酸含苦
,過了日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
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原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士誠
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原朝
,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
行。 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
訪。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
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
。”痛哭而去。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
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急忙趕
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
軍已調在安豐去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
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到湖州駐?,才起身去的。”金生
道:“只怕湖州時,又要到別處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地
方,不到別處去了。”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
”於是一路向湖州來。 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
過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
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沒有房錢,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堅
鐵石,萬死不辭。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
將軍開府在那堙C 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走到他門前
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門牆新彩,戟森嚴。獸面銅,並銜而
宛轉;彪形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
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
家。金生到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
頭探腦,望媄鉹@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 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
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麼?將
軍知道了,不是耍處。”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
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
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
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
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紀?
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
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
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
”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
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
。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
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塈中@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
。”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題。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
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闔
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
夫家堙A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
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
是無刻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日子。心媄邢Q:“緣分不斷,
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東征西戰,沒個
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知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
。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埵陪茩繾藾礡H”翠翠心媟Q道:“我
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託名
。”遂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
他甚麼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翠
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
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
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
。”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
,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
:“秀才何來?”金生道:“金定姓劉,淮安人氏。先年亂離之中
,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
”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
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
他進去傳命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
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
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礙
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
,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
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
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禦史,一眼不
煞坐在那堙C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
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婺角U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又昔
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今日何遷次
,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今日翠翠這個光景
,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處金
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
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
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
“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
我還要替舅舅計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
身上塵汙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
件整備,請金生在媕Y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
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堭J了。只
是心媟Q著妻子就在堶情A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導:“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
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金生道
:“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
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夠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
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
,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劄堆
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
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
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媕Y的,答道:“
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
。連忙在媕Y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
我看詳堶捧N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金
生拿書房堨h,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
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媕Y。聽
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堶n說的話。好舅舅,
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
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將軍
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
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
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
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
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
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
白露為霜。獨處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
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媮椄鰫懇
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幹,春色無緣得再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
易見時難。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霧閣雲窗深幾許
,可憐辜負月團團。”詩成,寫在一張箋約上了,要寄進去與翠
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洩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
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叫那書
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
穢不堪,你替我拿到媕Y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
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
,與你這錢買果兒吃。”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託?
拿布袍一徑到媕Y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
與翠娘整理的。”翠娘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
下了,過一日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
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
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是甚麼機
關在堶情C”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剛拆得領頭,果然一
張小小信紙縫在堶情A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
頭哽哽咽咽,只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我的親夫呵!你怎
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
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
,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拭淚讀其詩道:“一自鄉關
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
也到儂。”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
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
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
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
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
看哥哥的病症。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
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可憐金生在床上一
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
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著,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
說罷淚如泉湧。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
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
在此,我死在你手堣F,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
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
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
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
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自
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
巴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輾轉床席,將及兩月。一日,請將軍
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
八載。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止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
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哥旁邊,庶幾黃泉
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大恩
也。”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
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
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
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
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于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
。翠翠家堬a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
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
女打扮,並肩坐著。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
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
存亡,及鄉里光景。僕人一一回答已畢,僕人問道:“娘子與郎
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埵礄a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
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堙F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
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僕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
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
知下落,終日懸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僕人進去
,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封書來,叫他多多拜上
父母。 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此時劉、金兩家久
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
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
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六之
書。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
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
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長蛇,互相吞併;
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
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
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
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
,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踐當
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
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將謂瓶沉而簪
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
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
而傳尺素,謹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複。”讀罷,大家歡喜
。劉老向僕人道:“你記得那埵磲漸h處否?”僕人道:“好大房
子!我在媕Y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
:“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堙A一同僕人徑奔湖州。僕人領
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只叫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
婸※_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
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僕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
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明明白白,
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僕人問道:“老
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媄銎~
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
兩人之墳,那有什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
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帶
媞N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這堨翱O
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
。”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
落在那堣F,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
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
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
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女之情,人
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
道:“老檀越不必傷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
。老僧禪舍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
禪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
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堙A到
了禪舍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仆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
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
走到面前。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
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淚,撫摸著翠翠道:“兒,你有
說話只管說來。”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忍恥偷生,離
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託名
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
沒。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僕人
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
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
們同回故鄉。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
壟之下,也不辜負我來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
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
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
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
依傍祖壟。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
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室,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
托生,重為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
放聲大哭。寺媮暺鵅A忽然散去。 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
見否?”劉老一一述其夢中之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
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
。”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一同僕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
,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到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
死後成雙,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鍾
也。有詩為證: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試看金翠當
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
卷七 呂使君情媾宦家妻 吳太守義配儒門女
詞曰: 疏眉秀盼,向春風、還是宣和裝束。貴氣盈盈姿態巧,舉止
況非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干戈橫蕩,事隨
天地翻覆。 一笑邂逅相逢,勸人滿飲,旋吹橫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
必平生相熟?舊日榮華,如今憔悴,付與杯中?。興亡休問,為
伊且盡船玉。 這一首詞名喚《念奴嬌》,乃是宋朝使臣張孝純在粘罕席上
有所見之作。當時靖康之變,徽、欽被擄,不知多少帝女王孫被
犬羊之類群驅北去,正是“內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時節。到
得那堙A誰管你是金枝玉葉?多被磨滅得可憐。有些顏色技藝的
,才有豪門大家收做奴婢,又算是有下落的了。其餘驅來逐去,
如同犬彘一般。張孝純奉使到彼雲中府,在大將粘罕席上見個吹
笛勸酒的女子是南方聲音,私下偷問他,乃是秦王的公主,粘罕
取以為婢。說罷,嗚咽流涕。孝純不勝傷感,故賦此詞。 後來金人將欽宗遷往大都燕京,在路行至平順州地方,駐宿
在館驛之中。時逢七夕佳節,金虜家規制,是日官府在驛中排設
酒肆,任從人沽酒會飲。欽宗自在內室坐下,閑看外邊喧鬧。只
見一個韃婆領了幾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這些飲酒的座頭邊,或
歌或舞或吹笛,斟著酒勸著座客。座客吃罷,各賞些銀鈔或是酒
食之類。眾女子得了,就去納在韃婆處。韃婆又嫌多道少,打那
討得少的。這個韃婆想就是中華老鴇兒一般。少間,驛官叫一個
皂衣典吏齎了酒食來送欽宗。其時欽宗只是軟巾長衣秀才打扮,
那韃婆也不曉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道是客人吃酒,差一個吹橫
笛的女子到室內來伏侍。女子看見是南邊官人,心堨自淒慘,
嗚嗚咽咽,吹不成曲。欽宗對女子道:“我是你的鄉人,你東京
是誰家女子?”那女子向外邊看了又看,不敢一時就說。直等那
韃婆站得遠了,方說道:“我乃百王宮魏王孫女,先嫁欽慈太后
侄孫。京城既破,被賊人擄到此地,賣在粘罕府中做婢。後來主
母嫉妒,終日打罵,轉賣與這個胡婦。領了一同眾多女子,在此
日夜求討酒錢食物,各有限數,討來不夠,就要痛打。不知何時
是了!官人也是東京人,想也是被擄來的了。”欽宗聽罷,不好
回言,只是暗暗落淚,目不忍視,好好打發了他出去。這個女子
便是張孝純席上所遇的那一個。詞中說“秦王幼女”,秦王乃是廷
美之後,徽宗時改封魏王,魏王即秦王也。真個是鳳子龍孫,遭
著不幸,流落到這個地位,豈不可憐! 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時節,連皇帝也顧不得自家身子,這樣事
體,不在話下。還有個清平世界世代為官的人家,所遭不幸,也
墮落了的。若不是幾個好人相逢,怎能夠拔得個身子出來?所以
說:紅顏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憐!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
原會長青蓮。 話說宋時饒州德興縣有個官人董賓卿,字仲臣,夫人是同縣
祝氏。紹興初年,官拜四川漢州太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做不
得幾時,死在官上了。一家老小人口又多,路程又遠,宦囊又薄
,算計一時間歸來不得,只得就在那邊尋了房子,權且駐下。 仲臣長子原廣,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蔭在身,未及調官,
今且守孝在漢州。三年服滿,正要別了母親兄弟,挈了家小,赴
闕聽調,待補官之後,看地方如何,再來商量搬取全家。不料未
行之先,其妻祝氏又死,遺有一女。原廣就在漢州娶了一個富家
之女做了繼室,帶了妻女同到臨安補官,得了房州竹山令。地方
窄小,又且路遠,也不能夠去四川接家屬,只同妻女在衙中。過
了三年,考滿,又要進京,當時挈家東下。 且喜竹山到臨安雖在路長,卻自長江下了船,乃是一水之地
。有同行駐泊一船,也是一個官人在內,是四川人,姓呂,人多
稱他為呂使君,也是到臨安公幹的。這個官人年少風流,模樣俊
俏,雖然是個官人,還像個子弟一般。棲泊相並,兩邊彼此動問
。呂使君曉得董家之船是舊漢州太守的兒子在內,他正是往年治
下舊民,過來相拜。董原廣說起親屬尚在漢州居駐,又兼繼室也
是漢州人氏,正是通家之誼。大家道是在此聯舟相遇,實為有緣
,彼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長途寂寞,巴不得尋些根絆,圖個
往來;況且同是衣冠中,體面相等,往來更便。 因此兩家不是你
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或是飲酒,或是下棋,或是閒話,
真個是無日不會,就是骨肉相與,不過如此。這也是官員每出外
的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卻動火了一個人。你道是那個?正是那竹山知
縣晚孺人。原來董原廣這個繼室不是頭婚,先前曾嫁過一個武官
,只因他丰姿妖豔,情性淫蕩,武官十分嬖愛,盡力奉承,日夜
不歇,淘虛了身子,一病而亡。青年少寡,那媦麙o?待要嫁人
,那邊廂人聞得他妖淫之名,沒人敢攬頭,故此肯嫁與外方,才
嫁這個董原廣。怎當得原廣稟性怯弱,一發不濟,再不能暢他的
意。他欲心如火,無可煞渴之處,因見這呂使君豐容俊美,就了
不得動火起來。況且同是四川人,鄉音慣熟,到比丈夫不同。但
是到船中來,媕Y添茶暖酒,十分親熱,又拋聲調嗓,要他曉得
。那呂使君乖巧之人,頗解其意,只礙著是同袍間,一時也下不
得手。誰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來眼去,恨不
得一把抱了他進來。日間眼堣鶪F,沒處泄得,但是想起,只做
丈夫不著,不住的要幹事。弄得原廣一絲兩氣,支持不過,疾病
上了身子。呂使君越來候問殷勤,曉夜無間。趁此就與董孺人眉
目送情,兩下做光,已此有好幾分了。 舟到臨安,董原廣病不能起。呂使君吩咐自己船上道:“董爺
是我通家,既然病在船上,上去不得,連我行李也不必發上岸,
只在船中下著,早晚可以照管。我所有公事,抬進城去夠當便了
。”過了兩日,董原廣畢竟死了。呂使君出身替他經紀喪事,凡
有相交來吊的,只說:“通家情重,應得代勞。”來往的人盡多讚
歎他高義出人,今時罕有。那曉得他自有一副肚腸藏在媕Y,不
與人知道的。正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若
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呂使君與董孺人計議道:“饒州家鄉又遠,蜀中資訊難通,令
公棺柩不如就在臨安權且擇地安葬。他年親丁集會了,別作道理
。”商量已定,也都是呂使君擺撥。一面將棺柩厝頓停當。事體
已完,孺人率領原廣前妻遺女,出來拜謝使君。孺人道:“亡夫
不幸,若非大人周全料理,賤妾煢煢母子,怎能夠亡夫入土?真
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棄,通家往來
,正要久遠相處,豈知一旦棄撇?客途無人料理,此自是下官身
上之事。小小出力,何足稱謝!只是殯事已畢,而今孺人還是作
何行止?”孺人道:“亡夫家口盡在川中,妾身也是川中人,此間
並無親戚可投,只索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遞,煢煢母子,
無可倚靠,寸步難行,如何是好?”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憂慮
,下官公事夠當一完,也要即回川中,便當相陪同往。只望孺人
勿嫌棄足矣!”孺人也含笑道:“果得如此提挈,還鄉有日,寸心
感激,豈敢忘報!”使君帶著笑,丟個眼色道:“且看孺人報法何
如?”兩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隻官船,人眼
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腳,只好咽幹唾而已。有一隻《商調•錯葫
蘆》單道這難過的光景:兩情人,各一舟。總春心,不自由。只
落得雙飛蝴蝶夢莊周。活冤家猶然不聚頭,又不知幾時消受?抵
多少眼穿腸斷為牽牛。 卻說那呂使君只為要營夠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趲幹起了,
一面支持動身。兩隻船廝幫著一路而行,前前後後,止隔著盈盈
一水。到了一個馬頭上,董孺人整備著一席酒,以謝孝為名,單
請著呂使君。呂使君聞召,千歡萬喜,打扮得十分俏倬,趨過船
來。孺人笑容可掬,迎進艙堙A口口稱謝。三杯茶罷,安了席,
東西對坐了,小女兒在孺人肩下打橫坐著。那女兒只得十來歲,
未知甚麼頭腦,見父親在時往來的,只說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
船上外水的人,見他們說的多是一口鄉談,又見日逐往來甚密,
無非是關著至親的夠當,那管其中就堙H誰曉得借酒為名,正好
兩下做光的時節。正是: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兩人飲酒中
間,言來語去,眉目送情,又不須用著馬泊六,竟是自家覿面打
話,有什麼不成的事?只是耳目眾多,也要遮飾些個。看看月色
已上,只得起身作別。使君道:“匆匆別去,孺人晚間寂寞,如
何消遣?”孺人會意,答道:“只好獨自個推窗看月耳。”使君曉
得意思許他了,也回道:“月色果好,獨睡不穩,也待要開窗玩
月,不可辜負此清光也。”你看兩人之言,盡多有意,一個說開
窗,一個說推窗,分明約定晚間窗內走過相會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僮吩咐船上:“要兩船相並幫著
,官艙相對,可以照管。”船上水手聽依吩咐,即把兩船緊緊貼
著住了。人靜之後,使君悄悄起身,把自己船艙媯◆敢懦}來。
看那對船時節,艙堣p窗虛掩。使君在對窗咳嗽一聲,那邊把兩
扇小窗一齊開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是孺人獨自個在那
。使君忙忙跳過船來,這媕岸H也不躲閃。兩下相偎相抱,竟到
房艙中床上,幹那話兒去了。一個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補空;
一個獨居的宋玉,專待鄰女成雙。一個是不系之舟,隨人牽挽;
一個如中流之楫,惟我蕩搖。沙邊翽泬好同眠,水底鴛鴦堪比樂
。 雲雨既畢,使君道:“在下與孺人無意相逢,豈知得諧夙願,
三生之幸也!”孺人道:“前日瞥見君子,已使妾不勝動念。後來
亡夫遭變,多感周全。女流之輩,無可別報,今日報以此身。願
勿以妾自獻為嫌,他日相棄,使妾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棄
,且自歡娛,不必多慮。”自此朝隱而出,暮隱而入,日以為常
,雖外邊有人知道,也不顧了。 一日正歡樂間,使君忽然長歎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
蜀道尚遠,還有幾時。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豈能
常有此樂哉?”孺人道:“不是這樣說。妾夫既身亡,又無兒女,
若到漢州,或恐親屬拘礙。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
從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誰人禁得我來?”使君聞言,不勝欣幸
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縣自有田宅莊房,
盡可居住。那是此間去的便道,到得那堙A我接你上去住了,打
發了這兩隻船。董家人願隨的,就等他隨你住了;不願的,聽他
到漢州去,或各自散去。漢州又遠,料那邊多是孤寡之人,誰管
得到這堛漕ヾH倘有人說話,只說你遭喪在途,我已禮聘為外室
了,卻也無奈我何!”孺人道:“這個才是長遠計較。只是我身邊
還有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這個卻無去處,也是一累。
”使君道:“這個一發不打緊。目下還小,且留在身邊養著。日後
有人訪著,還了他去。沒人來訪,等長大了,不拘那媯蛝角F便
是,何足為礙?” 兩人一路商量的停停當當。到了郫縣,果然兩船上東西盡情
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任縣令,所有宦資連妻女,多屬之
他人。隨來的家人也盡有不平的,卻見主母已隨順了,呂使君又
是個官宦,誰人敢與他爭得?只有氣不伏不情願的,當下四散而
去。呂使君雖然得了這一手便宜,也被這一干去的人各處把這事
播揚開了。但是聞得的,與舊時稱讚他高誼的,盡多識他沒行止
,鄙薄其人。至於董家關親的見說著這話,一發切齒痛恨,自不
必說了。 董家關親的,莫如祝氏最切。他兩世嫁與董家。有好些出任
的在外,盡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稱。有一個祝次騫,在朝為
官,他正是董原廣的妻兄。想著董氏一家飄零四散,原廣妻女被
人佔據,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其時鄉中王恭肅公到四川做
制使,托他在所屬地方訪尋。道媬魌鵅A誰知下落?乾道初年,
祝次騫任嘉州太守,就除利路運使。那呂使君正補著嘉州之缺,
該來與祝次騫交代。呂使君曉得次騫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幹了那
件短行之事,怎有膽氣見他?遷延稽留,不敢前來到任。祝次騫
也恨著呂使君是禽獸一等人,心堣琱ㄠo不見他,趁他未來,把
印綬解卸,交與僚官權時收著,竟自去了。呂使君到得任時,也
就有人尋他別是非,彈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狽而去。 祝次騫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訪得甥女兒的消
耗,心中常時抱恨。也是人有不了願,天意必然生出巧來。直到
乾道丙戌年間,次騫之子祝東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總幹之職
。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幹,道經綿州。綿州太守吳仲廣出來迎
著,置酒相款。仲廣原是待制學士出身,極是風流文采的人。是
日郡中開宴,凡是應得承直的娼優無一不集。東老坐間,看見戶
椽旁邊立著一個妓女,淨態恬雅,宛然閨閣中人,絕無一點輕狂
之度。東老注目不瞬,看夠多時。卻好隊中行首到面前來斟酒,
東老且不接他的酒,指著那戶椽旁邊的妓女問他道:“這個人是
那個?”行首笑道:“官人喜他麼?”東老道:“不是喜她。我看他
有好些與你們不同處,心中疑怪,故此問你。”行首道:“他叫得
薛倩。”東老正要細問,吳太守走出席來,斟著巨觥來勸。東老
只得住了話頭,接著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間,卻推辭道:“賤
量實不能飲,只可小杯適興。”太守看見行首正在旁邊,就指著
巨觥吩咐道:“你可在此奉著總幹,是必要總幹飲幹,不然就要
罰你。”行首笑道:“不須罰小的。若要總幹多飲,只叫薛倩來奉
,自然毫不推辭。”吳太守也笑道:“說得古怪。想是總幹曾與他
相識麼?”東老道:“震亨從來不曾到大府這堙A何由得與此輩相
接?”太守反問行首道:“這等,你為何這般說?”行首道:“適間
總幹殷殷問及,好生垂情於他。”東老道:“适才邂逅之間,見他
標格,如野鶴在雞群。據下官看起來,不像是個中之人。心媞
惑,所以在此詢問他為首的。豈關有甚別意來?”太守道:“既然
如此,只叫薛倩侍在總幹席旁勸酒罷了。” 行首領命,就喚將薛倩來侍著。東老正要問他來歷,恰中下
杯,命取一個小杌子賜他坐了,低問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風
塵中人,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應,只歎口氣,把閒話支吾過
去。東老越越疑心,過會又問道:“你可實對我說。”薛倩只是不
開口,要說又住了。東老道:“直說不妨。”薛倩道:“說也無干
,落得羞人。”東老道:“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薛倩道
:“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
,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業債所欠,
今世償還,說他怎的?”東老惻然動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
漢州知州、竹山知縣麼?”薛倩大驚,哭將起來道:“官人如何得
知?”東老道:“果若是,汝母當姓祝了。”薛倩道:“後來的是繼
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東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
。我聞你與繼母流落于外,尋覓多年,竟無消耗,不期邂逅於此
。卻為何失身妓藉?可備與我說。”薛倩道:“自從父親亡後,即
有呂使君來照管喪事,與同繼母一路歸川。豈知得到川中,經過
他家門首,竟自盡室占為己有。繼母與我多隨他居住多年。那年
壞官回家,鬱鬱不快,一病而亡。連繼母無所倚靠,便將我出賣
,得了薛媽七十千錢,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親亡
時,年紀雖小,猶在目前。豈知流落羞辱,到了這個地位!”言
畢,失聲大哭。東老不覺也哭將起來。 初時說話低微,眾人見他交頭接耳,盡見道無非是些調情肉
麻之態,那媞犍L就堙H直見兩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驚駭,
盡來詰問。東老道:“此話甚長,不是今日立談可盡,況且還要
費好些周折。改日當與守公細說罷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
再問。酒罷各散,東老自向公館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堙A把席間事體對薛媽說道:“總幹官府是我親眷
,今日說起,已自認帳。明日可到他寓館一見,必有出格賞賜。
”薛媽千歡萬喜。到了第二日,薛媽率領了薛倩,來到總幹館舍
前求見。祝東老見說,即叫放他母子進來。正要與他細話,只見
報說太守吳仲廣也來了。東老笑對薛倩道:“來得正好。”薛倩母
子多未知其意。 太守下得轎,薛倩走過去先叩了頭。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
夠,今日又來補麼?”東老道:“正要見守公說昨日哭的緣故。此
子之父董原廣乃竹山知縣,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兩世衣冠之後
。只因祖死漢州,父又死于都下,妻女隨在舟次,所遇匪人,流
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為除去樂籍。”太守惻然道:“原來如此
!除籍在下官所司,甚為易事。但除籍之後,此女畢竟如何?若
明公有意,當為效勞。”東老道:“不是這話。此女之母即是下官
之姑,下官正與此女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須擇個良人嫁與
他,以了其終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須去,一時未得便有這樣湊巧
的。愚意欲將此女暫托之尊夫人處安頓幾時,下官且到成都往回
一番。待此行所得諸台及諸郡饋遺路贐之物,悉將來為此女的嫁
資,慢慢揀選一個佳婿與他。也完我做親眷的心事。”太守笑道
:“天下義事,豈可讓公一人做盡了?我也當出二十萬錢為助。”
東老道:“守公如此高義,此女不幸中大幸矣!”當下吩咐薛倩:
“隨著吳太守到衙中奶奶處住著,等我來時再處。”太守帶著自去
。 東老叫薛媽過來,先賞了他十千錢,說道:“薛倩身價在我身
上,加利還你。”薛媽見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違?只得淒淒涼
涼自去了。東老一面往成都進發不題。 且說吳太守帶得薛倩到衙堥荂A叫他見過了夫人,說了這緣
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夫人應允了。吳太守在衙堙A仔細把薛
倩舉動看了多時,見他仍是滿面憂愁,不歇的歎氣,心埵允D:
“他是好人家女兒,一向墮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
遇著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日打點嫁人,已提挈在好處了,為
何還如此不快?他心中畢竟還有掉不下的事。”教夫人緩緩盤問
他備細。薛倩初時不肯說,吳太守對他說:“不拘有甚麼心事,
只管明白說來,我就與你做主。”薛倩方才說道:“官人再三盤問
,不敢不說,說來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說來,看是如何
?”薛倩道:“賤妾心中實是有一個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
了。”太守道:“是甚麼人?”薛倩道:“妾身雖在煙花之中,那些
浮浪子弟,未嘗傾心交往。只有一個書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
,曾到妾家往來,彼此相愛。他也曉得妾身出於良家,深加憫恤
,越覺情濃。但是入城,必來相敘。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
打一頓,鎖禁在書房中。以後雖是時或有個信來,再不能夠見他
一面了。今蒙官人每抬舉,若脫離了此地,料此書生無緣再會,
所以不覺心中怏怏,撇放不開。豈知被官人看了出來。”太守道
:“那個書生姓甚麼?”薛倩道:“姓史。是個秀才,家在鄉間。”
太守道:“他父親是甚麼人?”薛倩道:“是個老學究。”太守道:“
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麼?”薛倩道:“因是寒儒之家,那書生雖
往來了幾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費不多,只為情上難舍,頻來看
覷。他家兀自道破壞了家私,狠下禁鎖,怎有錢財娶得妾身?”
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
人是個忠誠有餘的,不是那些輕薄少年,所以妾身也十分敬愛。
誰知反為妾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沒處說了。”說罷,早又眼淚
落將出來。 太守問得明白,出堂去僉了一張密票,差一個公人,撥與一
匹快馬,急取綿州學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夠當,不可遲誤。公人
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場火急勢頭,忙下鄉來,敲進史
家門去,將朱筆官票與看,乃是府間遣馬追取秀才,立等回話的
公事。史家父子驚得呆了,各沒想處。那老史埋怨兒子道:“定
是你終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無他事。”史秀才道:“府尊大
人取我,又遣一匹馬來,焉知不是文賦上邊有甚麼相商處?”老
史道:“好來請你?柬帖不用一個,出張朱票?”史秀才道:“決
是沒人告我!”父子兩個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
收拾酒飯,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錢,打發兒子起身到州堥
。正是:烏鴉喜鵲同聲,吉凶全然未保。今日捉將官去,這回頭
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來到州中。不知甚麼事由,穿了小服,
進見太守。太守教換了公服相見,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換
了衣服,進去行禮已畢。太守問道:“秀才家小小年紀,怎不苦
志讀書,倒來非禮之地頻游,何也?”史生道:“小生誦讀詩書,
頗知禮法。蓬窗自守,從不遊甚非禮之地。”太守笑道:“也曾去
薛家走走麼?”史生見道著真話,通紅了兩頰道:“不敢欺大人,
客寓州城,誦讀餘功,偶與朋友輩適興閒步,容或有之,並無越
禮之事。”太守又道:“秀才家說話不必遮飾!試把與薛倩往來事
情,實訴我知道。”史生見問的親切,曉得瞞不過了,只得答道
:“大人問及于此,不敢相誑。此女雖落娼地,實非娼流,乃名
門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見其標格有似良人,問得其
詳,不勝義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風塵,所以憐而與遊。
雖系兒女子之私,實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
知而問及,殊深惶愧!只得實陳,伏乞大人容恕。”太守道:“而
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願以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青蓮
,亦願加以拂拭。但貧士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
在一邊,我教看一件事。” 就掣一枝簽,喚將薛媽來。薛媽慌忙來見太守。太守叫庫吏
取出一百道官券來與他道:“昨聞你買薛倩身價止得錢七十千,
今加你價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領著。”時史生站在旁邊,太
守用手指著對薛媽道:“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與秀
才出的聘禮也。”薛媽不敢違拗,只得收了。當下認得史生的,
又不好問得緣故。老媽們心性,見了一百千,算來不虧了本,隨
他女兒短長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歡歡喜喜自出去了
。 此時史生看見太守如此發放,不曉其意,心中想道:“難道太
守肯出己錢討來與我不成?這怎麼解?”出了神沒可想處。太守
喚史生過來,笑道:“足下苦貧不能得娶,適間已為足下下聘了
。今以此女與足下為室,可喜歡麼?”史生叩頭道:“不知大人何
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豈不踴躍!但家有嚴父,不敢不告。若
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諧。所慮在此耳。”太守道:“你還不知
此女為總幹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脫了樂籍,俟
成都歸來,替他擇婿。下官見此義舉,原許以二十萬錢助嫁。今
此女見在我衙中。昨日見他心事不快,問得其故,知與足下兩意
相孚,不得成就。下官為此相請,欲為你兩人成此好事。適間已
將十萬錢還了薛媼,今再以十萬錢助足下婚禮,以完下官口信。
待總幹來時,整備成親。若尊人問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說總
幹表妹,下官為媒,無可慮也。”史生見說,歡喜非常,謝道:“
鯫生何幸,有此奇緣,得此恩遇。雖粉骨碎身,難以稱報!”太
守又叫庫吏取一百道官券,付與史生。史生領下拜謝而去。看見
丹墀之下荷花正開,賦詩一首,以見感恩之意。詩云:“蓮染青
泥埋暗香,東君移取一齊芳。擎珠擬作銜環報,已學葵心映日光
。” 史生到得家堙A照依太守說的話回復了父母。父母道是喜從
天降,不費一錢攀了好親事。又且見有許多官券拿回家來,問其
來歷,說道是太守助的花燭之費,一發支持有餘,十分快活。一
面整頓酒筵各項,只等總幹回信不題。 卻說吳太守雖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說破。隔得一
月,祝東老成都事畢,重回綿州,來見太守,一見便說表妹之事
。太守道:“別後已幹辦得一個佳婿在此,只等明公來,便可嫁
了。”東老道:“此行所得,合來有五十萬,今當悉以付彼,使其
成家立業。”太守道:“下官所許二十萬,已將十萬還其身價,十
萬備其婚資。今又有此助,可以不憂生計。況其人可倚,明公可
以安心了。”東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個書生,姓史。
今即召他來相見。”東老道:“書生最好。” 太守立即命人去召將史秀才來到,教他見了東老。東老見他
少年,丰姿出眾,心堿く腄C太守即擇取來日大吉,叫他備轎,
明日到州迎娶家去。太守回衙,對薛倩道:“總幹已到,佳婿已
擇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婚資多備,從此為良人婦了。”薛倩
心堨B喜且悲。喜的是虧得遇著親眷,又得太守做主,脫了賤地
,嫁個丈夫,立了婦名;悲的是心上書生從此再不能夠相會了。
正是: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早知燈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東老早到州中,坐在後堂,與太守說了,教薛倩出
來相見。東老即將五十萬錢之數交與薛倩道:“聊助子妝奩之費
,少盡姑表之情。只無端累守公破費二十萬,甚為不安。”太守
笑道:“如此美事,豈可不許我費一分乎?”薛倩叩謝不已。東老
道:“婿是守公所擇,頗為得人,終身可傍矣。”太守笑道:“婿
是令表妹所自擇,與下官無干。”東老與薛倩俱愕然不解。太守
道:“少頃自見。” 正話間,門上進稟,史秀才迎婚轎到。太守立請史秀才進來
,指著史生對薛倩道:“前日你再三不肯說,我道說明白了,好
與你做主。今以此生為汝夫,汝心中沒有不足處了麼?”薛倩見
說,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方曉得適間之言,心下
暗地喜歡無盡。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兩人拜了天地。已畢,兩
人隨即拜謝了總幹與太守。太守吩咐花紅、羊酒,鼓樂送到他家
。東老又命從人抬了這五十萬嫁資,一齊送到史家家堥荂C史家
老兒只說是娶得總幹府表妹,以此為榮,卻不知就是兒子前日為
嫖了廝鬧的表子。後來漸漸明白,卻見兩處大官府做主,又平白
得了許多嫁資,也心滿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吳太守,做個
木主,供在家堂,奉祀香火不絕。 次年,史生得預鄉薦。東老又著人去漢州,訪著了董氏兄弟
,托與本處運使,周給了好些生計,來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
相通往來。史生後來得第,好生照管妻家,漢州之後得以不絕。
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結果。不然,世上的人多
似呂使君,那兩代為官之後到底墮落了。天網恢恢,正不知呂使
君子女又如何哩!公卿宣淫,誤人兒女。不遇手援,焉複其所?
瞻彼穹廬,涕零如雨。千載傷心,王孫帝主。
卷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詞云: 風月襟懷,圖取歡來,戲場中盡有安排。呼盧博賽,豈不豪
哉?費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財。 有等奸胎,慣弄喬才,巧妝成科諢難猜。非關此輩,忒使心
乖。總自家癡,自家狠,自家呆。 ——詞寄《行香子》。 這首詞說著人世上諸般戲事,皆可遣興陶情,惟有賭博一途
最是為害不淺。蓋因世間人總是一個貪心所使。見那守分一日
辛辛苦苦,巴著生理,不能夠近得多少錢;那賭場中一得了采,
精金、白銀只在一兩擲骰子上收了許多來, 豈不是個不費本錢
的好生理?豈知有這幾擲贏,便有幾擲輸。贏時節,道是倘來之
物,就有粘頭的、討賞的、幫襯的,大家來撮哄。這時節意氣揚
揚,出之不吝。到得贏骰過了,輸骰齊到,不知不覺的弄個罄淨
,卻多是自家肉媬,旁邊的人不曾幫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輸的
多,贏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贏了就住,不到得輸就是了。”這
句話恰似有理,卻是那一個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錢要萬錢,
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著勝采,只道是常得如此,高興了不
肯住的;有人怕別人譏誚他小家子相,礙上礙下不好住的。及至
臨後輸來,雖悔無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難道就罷?一發住
不成了,不到得弄完決不收場。況且又有一落場便輸了的,總有
幾擲贏骰,不夠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贏些
,那堛皉瞴H所以一耽了這件滋味,定是無明無夜,拋家失業,
失魂落魄,忘餐廢寢的。朋友們譏評,妻子們怨悵,到此地位,
一總不理。只是心心念念記掛此事,一似擔雪填井,再沒個滿的
日子了。全不想錢財自命堭a來,人人各有分限,豈由你空手博
來做得人家的?不要說不能夠贏,就是贏了,未必是福處。 宋熙寧年間,相國寺前有一相士,極相得著,其門如市。彼
時南省開科,紛紛舉子多來扣問得失。他一一決來,名數不爽。
有一舉子姓丁名湜,隨眾往訪。相士看見大驚道:“先輩氣色極
高,吾在此閱人多矣,無出君右者。據某所見,便當第一人及第
。”問了姓名,相士就取筆在手,大書數字於紙云:“今年狀原是
丁湜。”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為後驗。”丁生大喜自負
,別了相士,走回寓中來。不覺心神暢快,思量要尋個樂處。 原來這丁生少年才俊,卻有個僻性,酷好的是賭博。在家時
先曾敗掉好些家資,被父親鎖閉空室,要餓死他。其家中有嫗憐
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師,補試太學,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試
。心緒閒暇,此興轉高。況兼破費了許多家私,學得一番奢遮手
段,手到處會贏,心中技癢不過。聞得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
帶得多資,亦好賭博。丁生寫個請帖,著家僮請他二人到酒樓上
飲酒。二人欣然領命而來,分賓主坐定。飲到半酣,丁生家童另
將一個包袱放在左邊一張桌子上面,取出一個匣子開了,拿出一
對賞鍾來。二客看見匣子堶授繭蛦\多戲具,乃是骨牌、雙陸、
圍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馬之類,無非賭博場上用的。曉得丁
生好此,又觸著兩人心下所好,相視而笑。丁生便道:“我們乘
著酒興,三人共賭一回取樂何如?”兩人拍手道:“絕妙!絕妙!
” 一齊立起來,看樓上旁邊有一小閣,丁生指著道:“這媕Y到
幽靜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閣中來。相約道:“我輩今日逢
場作戲,系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勝負,忒難為人了。每人只以
萬錢為率,盡數贏了,止得三萬;盡數輸了,不過一萬,圖個發
興消閒而已。”說定了,方才下場,相博起來。初時果然不十分
大來往,到得擲到興頭上,你強我賽,各要爭雄,一二萬錢只好
做一擲,怎好就歇得手?兩人又著家童到下處,再取東西,下著
本錢,頻頻添入,不記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贏得來,精神
越旺。兩人不伏輸,狠將注頭亂推,要博轉來,一注大似一注。
怎當得丁生連擲勝采,兩人出注,正如眾流歸海,盡數趕在丁生
處了。直贏得兩人油幹火盡,兩人也怕起來,只得忍著性子住了
,垂頭喪氣而別。丁生總計所贏,共有六百萬錢。命家童等負歸
寓中,歡喜無盡。 隔了兩日,又到相士店堥茖咧哄A意欲再審問他前日言語的
確。才進門來,相士一見大驚道:“先輩為何氣色大變?連中榜
多不能了,何況魁選?”急將前日所粘在壁上這一條紙扯下來,
揉得粉碎。歎道:“壞了我名聲,此番不准了。可恨!可恨!”丁
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無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許。今日為何改
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觀天庭氣色。前日黃
亮潤澤,非大魁無此等光景,所以相許。今變得枯焦且黑滯了,
那媮棱璆\名?莫非先輩有甚設心不良,做了些謀利之事,有負
神明麼?試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賭博得勝之事說出來,
道:“難道是為此戲事?”相士道:“你莫說是戲事,關著財物,
便有神明主張。非義之得,自然減福。”丁生悔之無及。忖了一
忖,問相士道:“我如今盡數還了他,敢怕仍舊不妨了?”相士道
:“才一發心,暗是神明便知。果能悔過,還可占甲科,但名次
不能如舊,五人之下可望。切須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兩人只道是又來糾賭
,正要番手,三腳兩步忙忙過來。丁生相見了,道:“前日偶爾
做戲,大家在客中,豈有實得所贏錢物之理?今日特請兩位過來
,奉還原物。”兩人出於不意,道:“既已賭輸,豈有竟還之理?
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義朋友,
豈可以一時戲耍傷損客囊財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
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將前物竟送還兩人下處。兩人喜出望外
,道是丁生非常高誼,千恩萬謝而去。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
要緊,故依著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後來廷試唱名,果中徐鐸榜第六人,相士之術不差毫釐。若
非是這一番賭,這狀頭穩是丁湜,不讓別人了,今低了五名。又
還虧得悔過遷善,還了他人錢物,尚得高標;倘貪了小便宜,執
迷不悟,不弄得功名無分了?所以說,錢財有分限,靠著賭博得
來,便贏了也不是好事。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謀利之
術。有一夥賭中光棍,慣一結了一班黨與,局騙少年子弟,俗名
謂之“相識”。用鉛沙灌成藥骰,有輕有重。將手指撚將轉來,撚
得得法,拋下去多是贏色;若任意拋下,十擲九輸。又有慣使手
法,悇鶚中貌滿F又有陰陽出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識事的小二
哥,一團凡興,好歹要賭,俗名喚作“酒頭”。落在套中,出身不
得,誰有得與你贏了去?奉勸人家子弟,莫要癡心想別人的。看
取丁湜故事,就贏了也要折了狀原之福。何況沒福的?何況必輸
的?不如學好守本分的為強。有詩為證:財是他人物,癡心何用
貪?寢興多失節,饑飽亦相參。輸去中心苦,贏來眾口饞。到頭
終一敗,辛苦為誰甜? 小子只為苦口勸著世人休要賭博,卻想起一個人來,沒事閒
遊,撞在光棍手堙A不知不覺弄去一賭,賭得精光,沒些巴鼻,
說得來好笑好聽:風流誤入綺羅叢,自訝通宵依翠紅。誰道醉翁
非在酒?卻教眨眼盡成空。 這本話文,乃是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平江府有一個官人
姓沈,承著祖上官蔭,應授將仕郎之職,赴京聽調。這個將仕家
道豐厚,年紀又不多,帶了許多金銀寶貨在身邊。少年心性,好
的是那歌樓舞榭,倚翠偎紅,綠水青山,閑茶浪酒,況兼身伴有
的是東西,只要撞得個樂意所在,揮金如土,毫無吝色。大凡世
情如此,才是有個撒漫使錢的勤兒,便有那幫閒攢懶的陪客來了
。寓所差不多遠,有兩個遊手人戶:一個姓鄭,一個姓李,總是
些沒頭鬼,也沒個甚麼真名號,只叫作鄭十哥,李三郎。終日來
沈將仕下處,與他同坐同起,同飲同餐,沈將仕一刻也離不得他
二人。他二人也有時破些錢鈔,請沈將仕到平康堣丹n姊妹家
,擺個還席。吃得高興,就在姊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
扶頭打差,一路兒攝哄,弄出些錢鈔,大家有分,決不到得白折
了本。虧得沈將仕壯年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
迷戀著一個,也不能起發他大主錢財,只好和哄過日,常得嘴頭
肥膩而已。如是盤桓及半年,城中樂地也沒有不遊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況且塵
囂嘈雜,沒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
?”鄭十、李三道:“有興,有興,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只是今
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遲至明日便好。”沈將仕道:“
就是明日無妨,卻不可誤期。”鄭、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懷
,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來相陪就是。” 兩人別去了一夜。到得次日,來約沈將仕道:“城外之興何如
?”沈將仕道:“專等,專等。”鄭十道:“不知大官人轎去?馬去
?”李三道:“要去閒步散心,又不趕甚路程,要尋轎馬何干?”
沈將仕道:“三哥說得是。有這些人隨著,便要來催你東去西去
,不得自由。我們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憑得自家,豈不為
妙?只帶個把家僮去跟跟便了。”沈將仕身邊有物,放心不下,
叫個貼身安童背著一個皮箱,隨在身後,一同鄭、李二人踱出長
安門外來。但見:甫離城廓,漸遠市廛。參差古樹繞河流,蕩漾
遊絲飛野岸。布簾沽酒處,惟有耕農村老來嘗;小艇載魚還,多
是牧豎樵夫來問。炊煙四起,黑雲影埵酗H家;路徑多歧,青草
痕中為孔道。別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信步而行,觀玩景致,一頭說話,一頭走路。迤蹋二三
堣宏楚A來到一個塘邊。只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
手提著皮挽,牽著五七匹好馬,在池塘堿~浴。看見他三人走來
至近,一齊跳出塘子,慌忙將衣服穿上,望著三人齊聲迎喏。沈
將仕驚疑,問二人道:“此輩素非相識,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
?”鄭、李兩人道:“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使君與吾兩人最相
厚善,故此輩見吾等走過,不敢怠慢。”沈將仕道:“原來這個緣
故,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 三人又一頭說,一頭走,離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李三忽
然叫沈將仕一聲道:“大官人,我有句話商量著。”沈將仕道:“
甚話?”李三道:“今日之遊,頗得野興。只是信步浪走,沒個住
腳的去處。若便是這樣轉去了,又無意味。何不就騎著适才王公
之馬,拜一拜王公,豈不是妙?”沈將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卻
不曾認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極是個妙人。他曾為一大
郡守,家資絕富,姬妾極多。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款接不倦。
今年紀已老,又有了些痰病,諸姬妾皆有離心。卻是他防禁嚴密
,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見,平時等閒不放出外邊來。那
些姬妾無事,只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若吾輩去看他,他是極喜
的。大官人雖不曾相會,有吾輩同往,只說道欽慕高雅,願一識
荊。他看見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輕。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
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衣冠一脈,一發注意了,必有極
精的飲饌相款。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也是有興的事。強
如寂寂寞寞,仍舊三人走了回去。”沈將仕心堨憎M,鄭十又道
:“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有了許多美妾,他卻又在朋友面上十
分殷勤,尋出興趣來。更兼留心飲饌,必要精潔,惟恐朋友們不
中意,吃得不盡興。只這一片高興熱腸,何處再討得有?大官人
既到此地,也該認一認這個人,不可錯過。”沈將仕也喜道:“果
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邊,
要了他的馬去。”於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邊。鄭、李大聲叫
道:“帶四個馬過來!”看馬的不敢違慢,答應道:“家爺的馬,
官人每要騎,盡意騎坐就是。”鄭、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連
沈家家僮捧著箱兒,也騎了一匹。看馬的帶住了馬頭,問道:“
官人每要到那堨h?”鄭十將鞭梢指道:“到你爺家堨h。”看馬
的道:“曉得了。”在前走著引路,三人聯鑣按轡而行。 轉過兩個坊曲,見一所高門,李三道:“到了,到了。鄭十哥
且陪大官人站一會,待我先進去報知了,好出來相迎。”沈將仕
開了箱,取個名帖,與李三帶了報去。李三進門內去了。少歇出
來道:“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歡。只是久病倦懶,怕著
冠帶,願求便服相見。”沈將仕道:“論來初次拜謁,禮該具服。
今主人有命,恐怕反勞,若許便服,最為灑脫。”李三又進去說
了。只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來迎客。沈將仕舉
眼看時,但見:儀度端莊,容顏羸瘦。一前一卻,渾如野鶴步罡
;半喘半籲,大似吳牛見月。深淺躬不思而得,是鷺鴛班堬葑N
來;長短氣不約而同,敢鶯燕窩中輸了去?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自然是士大夫體段,肅然起
敬。王朝議見沈將仕少年丰采,不覺笑顏逐開,拱進堂來。沈將
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道:“幸鄭
、李兩兄為紹介,得以識荊,固快夙心,實出唐突。”王朝議道
:“兩君之友,即仆友也。況兩君勝士,相與的必是高賢,老朽
何幸,得以沾接。”茶罷,朝議揖客進了東軒,吩咐當直的設席
款待。吩咐不多時,杯盤果饌片刻即至。沈將仕看時,雖不怎的
大擺設,卻多精美雅潔,色色在行,不是等閒人家辦得出的。朝
議謙道:“一時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輕褻。”鄭、李二人道
:“沈君極是脫灑人,既忝吾輩相知,原不必認作新客。只管盡
主人之興,吃酒便是,不必過謙了。”小童二人頻頻斟酒,三個
客人忘懷大,主人勉強支陪。 看看天晚,點上燈來。朝議又陪一晌,忽然喉中發喘,連嗽
不止,痰聲曳鋸也似響震四座,支吾不得。叫兩個小童扶了,立
起身來道:“賤體不快,上客光顧,不能盡主禮,卻怎的好?”對
鄭生道:“沒奈何了,有煩鄭兄代作主人,請客隨意劇飲,不要
阻興。老朽略去歇息一會,煮藥吃了,少定即來奉陪。恕罪!恕
罪!”朝議一面同兩個小童扶擁而去。 剩得他三個在座,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尋人
去。”起身走了進去。沈將仕見主人去了,酒席闌珊,心埵釣
失望。欲待要辭了回去,又不曾別得主人,抑且餘興還未盡,只
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骰子聲。循聲覓去,卻在
軒後一小閣中,有些燈影在窗隙堮g將出來。沈將仕將窗隙弄大
了些,窺看堶情C不看時萬事全休,一看看見了,真是:酥麻了
半壁,軟癱做一堆。你道媕Y是甚光景?但見:明燭高張,巨案
中列。擲盧賽雉,纖纖玉手擎成;喝六呼麼,點點朱唇吐就。金
步搖,玉條脫,盡為孤注爭雄;風流陣,肉屏風,竟自和盤托出
。若非廣寒殿堙A怎能夠如許仙風?不是金穀園中,何處來若干
媚質?任是愚人須縮舌,怎教浪子不輸心! 原來沈將仕窗隙中看去,見媕Y是美女七八人,環立在一張
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點著一枝高燭,中間放下酒一架,一個骰
盆。盆邊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將來作注賭采的。
眾女掀拳裸袖,各欲爭雄。燈下偷眼看去,真個個個如嫦娥出世
,丰姿態度,目中所罕見。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
轉睛,頑涎亂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際,只見這個李三不知在那
走將進去,也竄在媕Y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擲下去。眾女賭到
間深處,忽見是李三下注,盡嚷道:“李秀才,你又來鬼廝攪,
打斷我姊妹們興頭!”李三頑著臉皮道:“便等我在媕Y,與賢妹
們幫興一幫興也好。”一個女子道:“總是熟人,不妨事。要來便
來,不要酸子氣,快擺下注錢來!”眾女道:“看這個酸鬼,那
熬得起大注?”一遞一句譏誚著。李三擲一擲,做一個鬼臉,大
家把他來做一個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著羞,皮著臉,憑他擘
面啐來,只是頑鈍無恥,挨在幫堙C一霎時,不分彼此,竟大家
著他在堶授Y了。 沈將仕看見李三情狀,一發神魂搖盪,頓足道:“真神仙境界
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媕Y廝混得一場,死也甘心!”急得
心癢難熬,好似熱地上蜒蚰,一歇兒立腳不定,急走來要與鄭十
商量。鄭十正獨自個坐在前軒打盹,沈將仕急搖他醒來道:“虧
你還睡得著!我們一樣到此,李三哥卻落在蜜缸堣F。”鄭十道
:“怎麼的?”沈將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邊來,指著堶措D:“
你看麼!”鄭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與群女在媕Y混賭。鄭十對
沈將仕道:“這個李三,好沒廉恥!”沈將仕道:“如此勝會,怎
生知會他一聲,設法我也在媕Y去擲擲兒,也不枉了今日來走這
一番。”鄭十道:“諸女皆王公侍兒。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諸女得
閒在此頑耍。吾每是熟極的,故李三插得進去。諸女素不識大官
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與他們接對?須比我每不得。”沈將
仕情極了道:“好哥哥,帶挈我帶挈。”鄭十道:“若挨得進去,
須要稍物,方才可賭。”沈將仕道:“吾隨身篋中有金寶千金,又
有二三千張茶券子可以為稍。只要十哥設法得我進去,取樂得一
回,就雙手送掉了這些東西,我願畢矣。”鄭十道:“這等,不要
高聲,悄悄地隨著我來,看相個機會,慢慢插將下去。切勿驚散
了他們,便不妙了。” 沈將仕謹依其言,不敢則一聲。鄭十拽了他手,轉灣抹角,
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賭的去處。諸姬正賭得酣,各不抬頭,
不見沈將仕。鄭十將他捏一把,扯他到一個稀空的所在站下了。
偵伺了許久,直等兩下決了輸贏會稍之時,鄭十方才開聲道:“
容我每也擲擲兒麼?”眾女抬頭看時,認得是鄭十。卻見肩下立
著個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處兒郎,突然到此?”鄭十道:“
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會,願一拭目,幸勿驚訝。”
眾女道:“主翁與汝等通家,故彼此各無避忌。如何帶了他家少
年來攙預我良人之會?”一個老成些的道:“既是兩君好友,亦是
一體的。既來之,則安之,且請一杯遲到的酒。”遂取一大卮,
滿斟著一杯熱酒,奉與沈將仕。沈將仕此時身體皆已麻酥,見了
親手奉酒,敢有推辭?雙手接過來,一飲而盡,不剩一滴。奉酒
的姬對著眾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鄭十道:“列
位休得炒斷了擲興。吾友沈大官人,也願與眾位下一局。一頭擲
骰,一頭飲酒助興,更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雖然如
此,也要防主人覺來。”遂喚小鬟:“快去朝議房埵灟唌C倘若睡
覺,亟來報知,切勿誤事!”小鬟領命去了。 諸女就與沈將仕共博,沈將仕自喜身入仙宮,志得意滿,采
色隨手得勝。諸姬頭上釵餌首飾,盡數除下來作采賭賽,盡被沈
將仕贏了。須臾之間,約有千金。諸姬個個目睜口呆,面前一空
。鄭十將沈將仕扯一把道:“贏夠了,歇手罷!”怎當得沈將仕魂
不附體,他心堨u要多插得一會寡趣便好,不在乎財物輸贏,那
堛皉瞴H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擲,擲了又吃,諸姬又來趁
興,奉他不休。沈將仕越肉麻了,風將起來,弄得諸姬皆赤手無
稍可擲。 其間有一小姬年最小,貌最美,獨是他輸得最多。見沈將仕
風風世世,連擲采骰,帶著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轉了一轉
,提著一個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棨道:“此瓶值千緡,
只此作孤注,輸贏在此一決。”眾姬問道:“此不是爾所有,何故
將來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決得勝固妙,倘若再不
如意,一發輸了去,明日主人尋究,定遭鞭捶。然事勢至此,我
情已極,不得不然!”眾人勸他道:“不可趕興,萬一又輸,再無
挽回了。”小姬怫然道:“憑我自主,何故阻我?”堅意要擲。眾
人見他已怒,便道:“本圖歡樂,何故到此地位?”沈將仕看見小
姬光景,又憐又愛,心媗C躇道:“我本意豈欲贏他?爭奈骰子
自勝。怎生得幫襯這一擲輸與他了,也解得他的惱怒;不然,反
是我殺風景了。” 看官聽說,這骰子雖無知覺,極有靈通,最是跟著人意興走
的。起初沈將仕神來氣旺,勝采便跟著他走,所以連擲連贏。歇
了一會,勝頭已過,敗色將來;況且心埵釣ЛL意不去,情願認
輸,一團銳氣已自餒了十分了;更見那小姬氣忿忿,雄糾糾,十
分有趣,魂靈也被他吊了去。心埵ㄥ獺A一擲大敗。小姬叫聲:
“慚愧!也有這一擲該我贏的。”即把花樽底兒朝天,倒將轉來。
沈將仕只道止是個花樽,就是千緡,也賠得起。豈知花樽媕Y儘
是金釵珠琲塞滿其中,一倒倒將出來,輝煌奪目,正不知多少價
錢,盡該是輸家賠償的。沈將仕無言可對。鄭、李二人與同諸姬
公估價值,所值三千緡錢。沈將仕須賴不得,盡把先前所贏盡數
退還,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帶來箱子媊戙蠿擗l二千多
張,算了價錢,盡作賭資還了。 說話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當金銀?看官聽說,“茶券子”
即是“茶引”。宋時禁茶榷稅,但是茶商納了官銀,方關茶引,認
引不認人。有此茶引,可以到處販賣。每張之利,一兩有餘。大
戶人家盡有當著茶引生利的。所以這茶引當得銀子用。蘇小卿之
母受了三千張茶引,把小卿嫁與馮魁,即是此例也。沈將仕去了
二千余張茶引,即是去了二千餘兩銀子。沈將仕自道只輸得一擲
,身邊還有剩下幾百張,其餘金寶他物在外不動,還思量再下局
去,博將轉來。忽聽得朝議媕Y大聲咳嗽,急索唾壺,諸姬慌張
起來,忙將三客推出閣外,把火打滅,一齊奔入房去。 三人重複走到軒外原飲酒去處。剛坐下,只見兩小童又出來
勸酒道:“朝議多多致意尊客:‘夜深體倦,不敢奉陪。求尊客發
興多飲一杯。’”三人同聲辭道:“酒興已闌,不必再叨了,只要作
別了便去。”小童走進去說了,又走出來道:“朝議說:‘倉卒之間
,多有簡慢。夜已深,不勞面別。此後三日,再求三位同會此處
,更加盡興,切勿相拒。’又叫吩咐看馬的仍舊送三位到寓所,
轉來回話。”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著原來的四匹馬,離了王家
。行到城門邊,天色將明,城門已自開了。馬夫送沈將仕到了寓
所,沈將仕賞了馬夫酒錢,連鄭、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
一齊打發了去。鄭、李二人別了沈將仕道:“一夜不睡,且各還
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後日再去赴約。”二人別去。 沈將仕自思夜來之事,雖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錢,卻是著實得
趣。想來老姬贊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興;其餘諸姬
遞相勸酒,輪流賭賽,好不風光!多是背著主人做的。可恨鄭、
李兩人,先占著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門,少不得也熟分起
來,也與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還有括著個把上手的事在媕Y,
也未可知。轉轉得意。 因兩日困倦不出門,巴到第三日清早起來,就要去再赴王朝
議之約。卻不見鄭、李二人到來,急著家僮到二人下處去請。下
處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著。等到日中,竟不見來,沈將
仕急得亂跳,肚腸多爬了出來。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約我
先去了?我既已拜過擾過,認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
進內堨h,還須得他每領路。我如今備些禮物去酬謝前晚之酌。
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說了;若是不在,料得必來,好歹在那
等他每為是。” 叫家僮雇了馬匹,帶了禮物,出了城門,竟依前日之路,到
王朝議家堥荂C到得門首,只見大門拴著。先叫家僮尋著旁邊一
個小側門進去,一直到了媕Y,並無一人在內。家僮正不知甚麼
緣故,走出來回復家主。沈將仕驚疑,猶恐差了,再同著家僮走
進去一看,只見前堂東軒與那家聚賭的小閣宛然那夜光景在目,
卻無一個人影。大駭道:“分明是這個媕Y,那有此等怪事!”急
走到大門左側,問著個開皮鋪的人道:“這大宅堣朝議全家那
堨h了?”皮匠道:“此是內相侯公公的空房,從來沒個甚麼王朝
議在此。”沈將仕道:“前夜有個王朝議,與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
。我們來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處,如何
說從來沒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幾個惡少年挾了幾個上廳有
名粉頭,稅了此房吃酒賭錢。次日分了利錢,各自散去。那堿O
甚麼王朝議請客來?這位官人莫不著了他道兒了?”沈將仕方才
疑道是奸裝成圈套,來騙他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
之一空了。卻又轉一念頭,追思那日池邊喚馬,宅內留賓,後來
閣中聚賭,都是無心湊著的,難道是設得來的計較?似信不通道
:“只可惜不見兩人,畢竟有個緣故在內。等待幾日,尋著他兩
個再問。” 豈知自此之後,屢屢叫人到鄭、李兩人下處去問,連下處的
人多不曉得,說道:“自那日出後,一竟不來。虛鎖著兩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