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二刻拍案驚奇
Author: Mengchu 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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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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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妻自從十六歲上拋家相從 ,已得八載。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止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 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尸骨埋在哥哥傍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 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言畢大哭。將軍好 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 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 葬在金生塚傍。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 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裡 淮安劉氏有一舊僕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 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僕人道大戶家 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 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里光景。僕人一一回答已畢,僕人問道:「娘子 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 ,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 以就僑居在此了。」僕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 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翠翠道:「如此 最好。」就領了這僕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封書來 ,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 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 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 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六之書。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酧(原傳 『忘』字)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 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長蛇 ,互相吞併(原作『食』字);雄蜂雌蜨,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 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 (原作『累』字)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 丹鳳。雖應酧而為樂,終感激以(原作『而』字)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 風(原作『花』字)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 ,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 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將謂瓶 沉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蕭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 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 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覆。」(據翠翠傳校。

  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問僕人道:「你記得那裡住的去處否?」僕道: 「好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 「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道,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裡,一同僕人逕奔湖州。僕人領至道場山下 前日留宿之處,只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哪裡說起高堂大廈?惟 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 ?」僕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 烏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僕人問道:「老師父,前 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裡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 」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什麼房子來? 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 有是鬼之理?」急在纏帶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副白紙,才曉得果然是 鬼,這裡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 細。」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裡 了,怎得有這樣墳上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 不覺大慟,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 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 我與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 !」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 老僧禪舍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舍中一宿。 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 。」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舍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僕吃 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 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 也揮著眼淚,撫摸著翠翠道:「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翠翠道:「向者 不幸,遭值亂兵。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 棄,將來相訪。托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 ,兒亦繼沒。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僕人寄 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

  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 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壟之下,也不辜負我來這 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 。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遷骨之命 ,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 死後也該依傍祖壟。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 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寶,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 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裡鐘鳴, 然散去。

  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 劉老一一述其夢中之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 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一 同僕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 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
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鍾也。有詩為證:
  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

第七卷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太守義配儒門女

  詞曰:
  疏眉秀盼向春風,還是宣和裝束。貴氣盈盈姿態巧,舉止況非凡俗。
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干戈橫蕩,事隨天地翻覆。

  一笑邂逅相逢,勸人滿飲,旋吹橫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 ?舊日榮華,如今憔悴,付與杯中醁。興亡休問,為伊且盡船玉。

  這一首詞名喚〈念奴嬌〉,乃是宋朝使臣張孝純在粘罕席上有所見之作 。當時靖康之變,徽、欽被擄,不知多少帝女王孫被犬羊之類群驅北去,正 是「內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時節。到得那裡,誰管你是金枝玉葉?多 被磨滅得可憐。有些顏色技藝的,才有豪門大家收做奴婢,又算是有下落的 了。其餘驅來逐去,如同犬彘一般。張孝純奉使到彼雲中府,在大將粘罕席 上見個吹笛勸酒的女子是南方聲音,私下偷問他,乃是秦王的公主,粘罕取 以為婢。說罷,嗚咽流涕。孝純不勝傷感,故賦此詞。  後來金人將欽宗 遷往大都燕京,在路行至平順州地方,駐宿在館驛之中。時逢七夕佳節,金 虜家規制,是日官府在驛中排設酒肆,任從人沽酒會飲。欽宗自在內室坐下 ,閒看外邊喧鬧,只見一個韃婆領了幾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這些飲酒的座 頭邊,或歌或舞或吹笛,斟著酒勸著座客。座客吃罷,各賞些銀鈔或是酒食 之類,眾女子得了,就去納在韃婆處。韃婆又嫌多道少,打那討得少的。這 個韃婆想就是中華老鴇兒一般。

  少間,驛官叫一個皂衣典吏賷了酒食來送欽宗。其時欽宗只是軟巾長衣 秀才打扮,那韃婆也不曉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道是客人吃酒,差一個吹橫 笛的女子到室內來伏侍。女子看見是南邊官人,心裡先自悽慘,嗚嗚咽咽, 吹不成曲。欽宗對女子道:「我是你的鄉人,你東京是誰家女子?」那女子 向外邊看了又看,不敢一時就說,直等那韃婆站得遠了,方說道:「我乃百 王宮魏王孫女,先嫁欽慈太后姪孫。京城既破,被賊人擄到此地,賣在粘罕 府中做婢。後來主母嫉妒,終日打罵,轉賣與這個胡婦。領了一同眾多女子 ,在此日夜求討酒錢食物,各有限數,討來不勾,就要痛打。不知何時是了 !官人也是東京人,想也是被擄來的了。」欽宗聽罷,不好回言,只是暗暗 淚落,目不忍視,好好打發了他出去。這個女子便是張孝純席上所遇的那一 個。詞中說「秦王幼女」,秦王乃是廷美之後,徽宗時改封魏王,魏王即秦 王也。真個是鳳子龍孫,遭著不幸,流落到這個地位,豈不可憐!然此乃是 天地反常時節,連皇帝也顧不得自家身子,這樣事體,不在話下。

  還有個清平世界世代為官的人家,所遭不幸,也墮落了的。若不是幾個
好人相逢,怎能勾拔得個身子出來?所以說:
  紅顏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憐。
  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會長青蓮。

  說話宋時饒州德興縣有個官人董賓卿,字仲臣,夫人是同縣祝氏。紹興 初年,官拜四川漢州太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做不得幾時,死在官上了。 一家老小人口又多,路程又遠,宦囊又薄,算計一時間歸來不得,只得就在 那邊尋了房子,權且駐下。

  仲臣長子元廣,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蔭在身,未及調官,今且守孝在 漢州。三年服滿,正要別了母親兄弟,挈了家小,赴闕聽調。待補官之後, 看地方如何,再來商量搬取全家。不料未行之先,其妻祝氏又死,遺有一女 。元廣就在漢州娶了一個富家之女做了繼室,帶了妻女同到臨安補官,得了 房州竹山縣令。地方窄小,又且路遠,也不能勾去四川接家屬,只同妻女在 衙中。

  過了三年考滿,又要進京,當時挈家東下。且喜竹山到臨安雖是路長, 卻自長江下了船,乃是一水之地。有同行駐泊一船,也是一個官人在內,是 四川人,姓呂,人多稱他為呂使君,也是到臨安公幹的。這個官人年少風流 ,模樣俊俏。雖然是個官人,還像個子弟一般。

  棲泊相並,兩邊彼此動問。呂使君曉得董家之船是舊漢州太守的兒子在 內,他正是往年治下舊民,過來相拜。董元廣說起親屬尚在漢州居駐,又兼 繼室也是漢州人氏,正是通家之誼。大家道是在此聯舟相遇,實為有緣,彼 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長途寂寞,巴不得尋些根絆,圖個往來。況且同是 衣冠中體面相等,往來更便。因此兩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 或是飲酒,或是閒話。真個是無日不會,就是骨肉相與,不過如此,這也是 官員每出外的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卻動火了一個人。你道是那個?正是那竹山知縣的晚孺人 。原來董元廣這個繼室不是頭婚,先前曾嫁過一個武官。只因他丰姿妖豔, 情性淫蕩,武官十分嬖愛,盡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虛了身子,一病而亡。 青年少寡,那裡熬得?待要嫁人,那邊廂人聞得他妖淫之名,沒人敢攬頭, 故此肯嫁與外方,才嫁這個董元廣。怎當得元廣稟性怯弱,一發不濟,再不 能暢他的意。他欲心加火,無可煞渴之處,因見這呂使君丰容俊美,就了不 得動火起來。況且同是四川人,鄉音慣熟,到比丈夫不同。但是到船中來, 裡頭添茶煖酒,十分親熱。又拋聲調嗓,要他曉得。那呂使君乖巧之人,頗 解其意。只礙著是同袍間,一時也下不得手。

  誰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來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 進來。日間眼裡火了,沒處洩得,但是想起,只做丈夫不著,不住的要幹事 。弄得元廣一絲兩氣,支持不過,疾病上了身子。呂使君越來候問慇勤,曉 夜無間。趁此就與董孺人眉目送情,兩下做光,已此有好幾分了。

  舟到臨安,董元廣病不能起。呂使君分付自己船上道:「董爺是我通家 ,既然病在船上,上去不得。連我行李也不必發上岸,只在船中下著,早晚 可以照管。我所有公事,抬進城去勾當便了。

  過了兩日,董元廣畢竟死了。呂使君出身替他經紀喪事,凡有相交來弔
的,只說:「通家情重,應得代勞。」來往的人盡多贊歎他高義出人,今時
罕有!那曉得他自有一副肚腸藏在裡頭,不與人知道的。正是: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若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呂使君與董孺人計議道:「饒州家鄉又遠,蜀中信息難通,令公棺柩不 如就在臨安權且擇地安葬。他年親丁集會了,別作道理。」商量已定,也都 是呂使君擺撥。一面將棺柩厝頓停當,事體已完,孺人率領元廣前妻遺女, 出來拜謝使君。孺人道:「亡夫不幸,若非大人周全料理,賤妾煢煢母子, 怎能勾亡夫入土?真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棄 ,通家往來,正要久遠相處,豈知一旦棄撇?客途無人料理,此自是下官身 上之事。小小出力,何足稱謝!只是殯事已畢,而今孺人還是作何行止?」 孺人道:「亡夫家口盡在川中,妾身也是川中人,此間並無親戚可投,只索 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遞,煢煢母子,無可倚靠,寸步難行,如何是好 ?」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憂慮,下官公事勾當一完,也要即回川中,便 當相陪同往。只望孺人勿嫌棄,足矣!」孺人也含笑道:「果得如此提挈, 還鄉有日,寸心感激,豈敢忘報!」使君帶著笑,丟個眼色道:「且看孺人 報法何如?」兩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隻官船,人眼又多 ,性急不便做手腳,只好嚥乾唾而已。有一隻〈商調錯葫蘆〉單道這難過的 光景:   兩情人,各一舟。總春心不自由,只落得雙飛蝴蝶夢莊周。活冤家猶然 不聚頭,又不知幾時消受。抵多少眼穿腸斷為牽牛。

  卻說那呂使君只為要營勾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趲幹起了,一面支持動 身。兩隻船廝幫著一路而行,前前後後,止隔著盈盈一水。到了一個馬頭上 ,董孺人整備著一席酒,以謝孝為名,單請著呂使君。呂使君聞召,千歡萬 喜,打扮得十分俏倬,趨過船來。孺人笑容可掬,迎進艙裡,口口稱謝。三 杯茶罷,安了席,東西對坐了,小女兒在孺人肩下打橫坐著。那女兒只得十 來歲,未知甚麼頭腦,見父親在時往來的,只說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船上 外水的人,見他們說的多是一口鄉談,又見日逐往來甚密,無非是關著至親 的勾當,那管其中就裡。誰曉得借酒為名,正好兩下做光的時節。正是:茶 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兩人飲酒中間,言來語去,眉目送情,又不須用著馬泊六,竟是自家覷 面打話,有什麼不成的事?只是耳目眾多,也要遮飾些個。看看月色已上, 只得起身作別。使君道:「匆匆別去,孺人晚間寂寞,如何消遣?」孺人會 意,答道:「只好獨自個推窗看月耳。」使君曉得意思許他了,也回道:「 月色果好,獨睡不穩,也待要開窗玩月,不可辜負此清光也。」你看兩人之 言,盡多有意。一個說開窗,一個說推窗,分明約定晚間窗內走過相會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僮分付船上:「要兩船相並幫著,官艙相 對,可以照管。」船上水手聽依分付,即把兩船緊緊貼著住了。人靜之後, 使君悄悄起身,把自己船艙裡窗輕推開來。看那對船時節,艙裡小窗虛掩。 使君在對窗咳嗽一聲,那邊把兩扇小窗一齊開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 是孺人獨自個在那裡。使君忙忙跳過船來,這裡儒人也不躲閃。兩下相偎相 抱,竟到房艙中床上幹那話兒去了。

  一個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補空;一個獨居的宋玉,專待鄰女成雙。一 個是不繫之舟,隨人牽挽;一個如中流之檝,惟我蕩搖。沙邊鸂瀬好同眠, 水底鴛鴦堪比樂。

  雲雨既畢,使君道:「在下與孺人無意相逢,豈知得諧夙願?三生之幸 也!」孺人道:「前日瞥見君子,已使妾不勝動念。後來亡夫遭變,多感周 全。女流之輩,無可別報,今日報以此身。願勿以妾自獻為嫌,他日相棄, 使妾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棄,且自歡娛,不必多慮。」自此朝隱而 出,暮隱而入,日以為常。雖外邊有人知道,也不顧了。

  一日正歡樂間,使君忽然長歎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遠 ,還有幾時。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豈能常有此樂哉!」孺人 道:「不是這樣說,妾夫既身亡,又無兒女,若到漢州,或恐親屬拘礙。今 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從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誰人禁得我來? 」使君聞言,不勝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縣自有 田宅莊房,儘可居住。那是此間去的便道,到得那裡,我接你上去住了,打 發了這兩隻船。董家人願隨的,就等他隨你住了。不願的,聽他到漢州去, 或各自散去。漢州又遠,料那邊多是孤寡之人,誰管得到這裡的事?倘有人 說話,只說你遭喪在途,我已禮聘為外室了,卻也無奈我何!」孺人道:「 這個才是長遠計較。只是我身邊還有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這個卻 無去處,也是一累。」使君道:「這個一發不打緊,目下還小,且留在身邊 養著。日後有人訪著,還了他去。沒人來訪,等長大了,不拘那裡著落了便 是,何足為礙?

  兩人一路商量的停停當當,到了郫縣,果然兩船上東西盡情搬上去住了 。可惜董家竹山一任縣令,所有宦資連妻女,多屬之他人。隨來的家人也儘 有不平的,卻見主母已隨順了,呂使君又是個官宦,誰人敢與他爭得?只有 氣不伏不情願的,當下四散而去。呂使君雖然得了這一手便宜,也被這一干 去的人各處把這事播揚開了。但是聞得的,與舊時稱贊他高誼的,盡多譏他 沒行止,鄙薄其人。至於董家關親的見說著這話,一發切齒痛恨,自不必說 了。

  董家關親的,莫如祝氏最切。他兩世嫁與董家,有好些出仕的在外,儘 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稱。有一個祝次騫,在朝為官,他正是董元廣的妻 兄。想著董氏一家飄零四散,元廣妻女被人占據,亦且不知去向,日夜係心 。其時鄉中王恭肅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屬地方訪尋。道里遼闊,誰知 下落?乾道初年,祝次騫任幕州太守,就除利州路運使。那呂使君正補著嘉 州之缺,該來與祝次騫交代。呂使君曉得次騫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幹了那件 短行之事,怎有膽氣見他?遷延稽留,不敢前來到任。祝次安也恨著呂使君 是禽獸一等人,心裡巴不得不見他,趁他未來,把印綬解卸,交與僚官權時 收著,竟自去了。呂使君到得任時,也就有人尋他別處是非,彈上一本,朝 廷震怒,狼狽而去。

  祝次騫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訪得甥女兒的消耗,心中常 時抱恨。也是人有不了之願,天意必然生出巧來。直到乾道丙戌年間,次騫 之子祝東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總幹之職。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幹,道 經綿州。綿州太守吳仲廣出來迎著,置酒相款。仲廣原是待制學士出身,極 是風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開宴,凡是應得承直的娼優無一不集。

  東老坐間,看見戶椽旁邊立著一個妓女,姿態恬雅,宛然閨閣中人,絕 無一點輕狂之度。東老注目不瞬,看勾多時,卻好隊中行首到面前來斟酒, 東老且不接他的酒,指著那戶椽傍邊的妓女問他道:「這個人是那個?」行 首笑道:「官人喜他麼?」東老道:「不是喜他,我看他有好些與你們不同 處,心中疑怪,故此問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東老正要細問,吳 太守走出席來,斟著巨觥來勸,東老只得住了話頭,接著太守手中之酒,放 下席間,卻推辭道:「賤量實不能飲,只可小杯適興。

  太守看見行首正在傍邊,就指著巨觥分付道:「你可在此奉著總幹,是 必要總幹飲乾,不然,就要罰你。」行首笑道:「不須罰小的,若要總幹多 飲,只叫薛倩來奉,自然毫不推辭。」吳太守也笑道:「說得古怪,想是總 幹曾與他相識麼?」東老道:「震亨從來不曾到大府這裡,何繇得與此輩相 接?」太守反問行首道:「這等,你為何這般說?」行首道:「適間總幹殷 殷問及,好生垂情於他。」東老道:「適才邂逅之間,見她標格如野鶴在雞 群。據下官看起來,不像是個中之人,心裡疑惑,所以在此詢問他為首的, 豈關有甚別意來?」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總幹席傍勸酒罷了 。

  行首領命,就喚將薛倩來侍著。東老正要問她來歷,恰中下懷,命取一 個小杌子賜他坐了。低問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風塵中人,為何在此?」 薛倩不敢答應,只歎口氣,把閒話支吾過去。東老越來越疑心,過會又問道: 「你可實對我說。」薛倩只是不開口,要說又住了。東老道:「直說不妨。」 薛倩道:「說也無幹,落得羞人。」東老道:「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 」薛倩道:「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祖 、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業債所欠,今世償還,說他怎 的!」東老惻然動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漢州知州、竹山知縣麼?

  薛倩大驚,哭將起來道:「官人如何得知?」東老道:「果若是情,汝母 當姓祝了。」薛倩道:「後來的是繼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東老道:「汝 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聞妳與繼母流落於外,尋覓多年,竟無消耗,不 期邂逅於此。卻為何失身妓籍?可備與我說。」薛倩道:「自從父親亡後,即 有呂使君來照管喪事,與同繼母一路歸川。豈知到得川中,經過他家門首,竟 自盡室占為己有。繼母與我隨他居住多年,那年壞官回家,鬱鬱不快,一病而 亡。這繼母無所倚靠,便將我出賣,得了薛媽七十千錢,遂入妓籍,今已是一 年多了。追想父親亡時,年紀雖小,猶在目前。豈知流落羞辱,到了這個地位 !」言畢,失聲大哭,東老不覺也哭將起來。初時說話低微,眾人見他交頭接 耳,盡見道無非是些調情肉麻之態,那裡管他就裡?直見兩人多哭做一堆,方 才一座驚駭,盡來詰問。東老道:「此話甚長,不是今日立談可盡,況且還要 費好些周折,改日當與守公細說罷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問。酒罷各 散,東老自向公館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裡,把席間事體對薛媽說道:「總幹官府是我親眷,今日說起 ,已自認帳。明日可到他寓館一見,必有出格賞賜。」薛媽千歡萬喜。到了第 二日,薛媽率領了薛倩,來到總幹館舍前求見。祝東老見說,即叫放他母子進 來。正要與他細話,只見報說太守吳仲廣也來了。東老笑對薛倩道:「來得正 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

  太守下得轎,薛倩走過去先叩了頭。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勾,今日又 來補麼?」東老道:「正要見守公說昨日哭的緣故,此子之父董元廣乃竹山知 縣,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兩世衣冠之後。只因祖死漢州,父又死於都下。妻 女隨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為除去樂籍。」太守惻然 道:「原來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其為易事。但除籍之後,此女畢竟如何? 若明公有意,當為效勞。」東老道:「不是這話,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 官正與此女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須擇個良人嫁與他,以了其終身。但下 官尚有公事須去,一時未得便有這樣湊巧的。愚意欲將此女暫托之尊夫人處安 頓幾時,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諸台及諸郡饋遺路贐之物,悉將 來為此女的嫁資。慢慢揀選一個佳婿與他,也完我做親眷的心事。」太守笑道 :「天下義事,豈可讓公一人做盡了?我也當出二十萬錢為助。」東老道:「 守公如此高義,此女不幸中大幸矣!」當下分付薛倩:「隨著吳太守到衙中媽 媽處住著,等我來時再處。」太守帶著自去。東老叫薛媽過來,先賞了他十千 錢,說道:「薛倩身價在我身上,加利還你。」薛媽見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 違?只得淒淒涼涼自去了。東老一面往成都不題。

  且說吳太守帶得薛倩到衙裡來,叫他見過了夫人,說了這些緣故,叫夫人 好好看待他,夫人應允了。吳太守在衙裡,仔細把薛倩舉動看了多時,見他仍 是滿面憂愁,不歇的歎氣,心裡忖道:「他是好人家女兒,一向墮落,那不得 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著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人打點嫁人,已提挈在 好處了,為何還如此不快?他心中畢竟還有掉不下的事。

  教夫人緩緩盤問他備細,薛倩初時不肯說,吳太守對他說:「不拘有甚麼 心事,只管明白說來,我就與你做主。」薛倩方才說道:「官人再三盤問,不 敢不說,說來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說來,看是如何?」薛倩道:「 賤妾心中實是有一個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麼人 ?」薛倩道:「妾身雖在煙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嘗傾心交往。只有一個 書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來,彼此相愛。他也曉得妾身出於良 家,深加憫恤,越覺情濃。但是入城,必來相敘。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 打一頓,鎖禁在書房中。以後雖是時或有個信來,再不能勾見他一面了。今蒙 官人每抬舉,若脫離了此地,料此書生無緣再會,所以不覺心中怏怏,撇放不 開,豈知被官人看了出來!

  太守道:「那個書生姓甚麼?」薛倩道:「姓史,是個秀才,家在鄉間。 」太守道:「他父親是甚麼人?」薛倩道:「是個老學究。」太守道:「他多 少家事,娶得你起麼?」薛倩道:「因是寒儒之家,那書生雖往來了幾番,原 自力量不能,破費不多。只為情上難捨,頻來看覷。他家兀自道破壞了家私, 狠下禁鎖,怎有錢財娶得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 他否?」薛倩道:「做人是個忠誠有餘的,不是那些輕薄少年,所以妾身也十 分敬愛。誰知反為妾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沒處說了。」說罷,早又眼淚落將 出來。

  太守問得明白,出堂去簽了一張密票。差一個公人,撥與一匹快馬,急取 綿州學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勾當,不可遲誤!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 了一場火急勢頭。忙下鄉來,敲進史家門去,將硃筆官票與看,乃是府間遣馬 追取秀才,立等回話的公事。

  史家父子驚得呆了,各沒想處。那老史埋怨兒子道:「定是你終日宿娼, 被他家告害了,再無他事。」史秀才道:「府尊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馬來,焉 知不是文賦上邊有甚麼相商處?」老史道:「好,來請你!柬帖不用一個,出 張硃票?」史秀才道:「決是沒人告我!」父子兩個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 。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飯,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錢,打發兒子起身到州裡來 。正是:   烏鴉喜鵲同聲,吉凶全然未保。   今日捉將官去,這回頭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來到州中。不知甚麼事由,穿了小服,進見太守。太 守教換了公服相見,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換了衣服,進去行禮已畢。太 守問道:「秀才家小小年紀,怎不苦志讀書,倒來非禮之地頻遊,何也?」史 生道:「小生誦讀詩書,頗知禮法。蓬窗自守,從不遊甚非禮之地。」太守笑 道:「也曾去薛家走走麼?」史生見道著真話,通紅了兩頰道:「不敢欺大人 ,客寓州城,誦讀餘功,偶與朋友輩適興閒步,容或有之,並無越禮之事。」 太守又道:「秀才家說話不必遮飾!試把與薛倩往來事情,實訴我知道。」史 生見問得親切,曉得瞞不過了,只得答道:「大人問及於此,不敢相誑。此女 雖落娼地,實非娼流,乃名門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見其標格有似 良人。問得其詳,不勝義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風塵,所以憐而與游。 雖係兒女子之私,實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問乃,殊 深惶愧!只得實陳,伏乞大人容恕!」太守道:「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 下願以之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青蓮,亦願加以拂拭。但貧土所不能, 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在一邊,我教你看一件事。

  就掣一枝簽,喚將薛媽來,薛媽慌忙來見太守。太守叫庫吏取出一百道官 券來與他,道:「昨聞你買薛倩身價止得錢六十千,今加你價三十千,共一百 道,你可領著。」時史生站在傍邊,太守用手指著,對薛媽道:「汝女已嫁此 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與秀才出的聘禮也。」薛媽不敢違拗,只得收了。當下 認得史生的,又不好問得緣故。老媽們心性,見了一百千,算來不虧了本,隨 他女兒短長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歡歡喜喜自出去了。

  此時史生看見太守如此發放,不曉其意,心中想道:「難道太守肯出己錢 討來與我不成?這怎麼解?」出了神沒可想處。太守喚史生過來,笑道:「足 下苦貧不能得娶,適間已為足下下聘了。今以此女與足下為室,可喜歡麼?」 史生叩頭道:「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豈不踴躍!但家有嚴父, 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諧,所慮在此耳。」太守道:「你還不 知此女為總幹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脫了樂籍。俟成都歸來, 替他擇婿。下官見此義舉,原許以二十萬錢助嫁。今此女見在我衙中,昨日見 他心事不快,問得其故,知與足下兩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為此相請,欲為 你兩人成此好事。適間已將十萬錢還了薛媼,今再以十萬錢助足下婚禮,以完 下官口信。待總幹來時,整備成親。若尊人問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說總幹 表妹,下官為媒,無可慮也。

  史生見說,歡喜非常,謝道:「鯫生何幸,有此奇緣。得此恩遇,雖粉骨
碎身,難以稱報!」太守又叫庫吏取一百道官券,付與史生。史生領下,拜謝
而去,看見丹樨之下荷花正開,賦詩一首,以見感恩之意。詩云:
  蓮染青泥埋暗香,東君移取一齊芳。
  擎珠擬作啣環報,已學葵心映日光。

  史生到得家裡,照依太守說的話回覆了父母。父母道是喜從天降,不費一 錢攀了好親事,又且見有許多官券拿回家來,問其來歷,說道是太守助的花燭 之費,一發支持有餘,十分快活。一面整頓酒筵各項,只等總幹回信不題。

  卻說吳太守雖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說破。隔得一月,祝東老成 都事畢,重回綿州,來見太守。一見便說表妹之事。太守道:「別後已幹辦得 一個佳婿在此,只等明公來,便可嫁了。」東老道:「此行所得合來有五十萬 ,今當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業。」太守道:「下官所許二十萬,已將十萬還 其身價,十萬備其婚資。今又有此助,可以不憂生計。況其人可倚,明公可以 安心了。」東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個書生,姓史。今即去召他 來相見。」東老道:「書生最好。」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將史秀才來到,教他見 了東老。東老見他少年,丰姿出眾,心裡甚喜。太守即擇取來日大吉,叫他備 轎,明日到州迎娶家去。

  太守回衙,對薛倩道:「總幹已到,佳婿已擇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
資多備,從此為良人婦了。」薛倩心裡且喜且悲。喜的是虧得遇著親眷,又得
太守做主,脫了賤地,嫁個丈失,立了婦名。悲的是心上書生從此再不能勾相
會了。正是: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早知燈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東老早到州中,坐在後堂。與太守說了,教薛倩出來相見。東老 即將五十萬錢之數交與薛倩道:「聊助子粧奩之費,少盡姑表之情。只無端累 守公破費二十萬,甚為不安。」太守笑道:「如此美事,豈可不許我費一分乎 ?」薛倩叩謝不已。東老道:「婿是守公所擇,頗為得人,終身可傍矣。」太 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擇,與下官無干。」東老與薛倩俱愕然不解。太守 道:「少頃自見。

  正話間,門上進稟史秀才迎婚轎到。太守立請史秀才進來,指著史生對薛 倩道:「前日你再三不肯說,我道說明白了,好與你做主。今以此生為汝夫, 汝心中沒有不足處了麼?」薛倩見說,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方 曉得適間之言,心下暗地喜歡無盡。

  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兩人拜了天地。已畢,兩人隨即拜謝了總幹與太守 。太守分付花紅、羊酒、鼓樂送到他家。東老又命從人抬了這五十萬嫁資,一 齊送到史家家裡來。史家老兒只說是娶得總幹府表妹,以此為榮,卻不知就是 兒子前日為闝了廝鬧的表子。後來漸漸明白,卻見兩處大官人做主,又平白得 了許多嫁資,也心滿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吳太守,做個木主,供在家堂 ,奉祀香火不絕。

  次年,史生得預鄉薦,東老又著人去漢州,訪著了董氏兄弟。托與本處運 使,周給了好些生計。來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來。史生後來得第, 好生照管妻家,漢州之後得以不絕。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結 果。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呂使君,那兩代為官之後到底墮落了。天網恢恢,正 不知呂使君子女又如何哩!  公卿宣淫,誤人兒女。不遇援手,焉復其所。

瞻彼穹廬,涕零如雨。千載傷心,王孫帝主。

第八卷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詞云:   風月襟懷,圖取歡來,戲場中儘有安排。呼盧博賽,豈不豪哉?費自家心 ,自家力,自家財。有等奸胎,慣弄喬才,巧妝成科諢難猜。非關此輩,忒使 心乖。總自家癡,自家狠,自家騃。           --詞寄〈行香 子〉

  這首詞說著人世上諸般戲事,皆可遣興陶情,惟有賭博一途最是為害不淺 。蓋因世間人總是一個貪心所使,見那守分的一日裡辛辛苦苦,巴著生理,不 能勾近得多少錢。那賭場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銀只在一兩擲骰子上收了許多來 ,豈不是個不費本錢的好生理?豈知有這幾擲贏,便有幾擲輸。贏時節道是倘 來之物,就有粘頭的、討賞的、幫襯的,大家來撮哄。這時節意氣揚揚,出之 不吝。到得贏骰過了,輸骰齊到,不知不覺的弄個罄淨,卻多是自家肉裡錢, 旁邊的人不曾幫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輸的多,贏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贏了 就住,不到得輸就是了。」這句話恰似有理,卻是那一個如此把得定?有的巴 了千錢要萬錢,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著勝采,只道是常得如此,高興了 不肯住的;有的怕別人譏誚他小家子相,礙上礙下不好住的。及至臨後輸來, 雖悔無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難道就罷?」一發住不成了,不到得弄 完決不收場。況且又有一落場便輸了的,總有幾擲贏骰,不勾番本,怎好住得 ?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贏些,那裡肯住?所以一耽了這件滋味,定是無明 無夜,拋家失業,失魂落魄,忘飧廢寢的。朋友們譏評,妻子們怨悵,到此地 位,一總不理。只是心心念念記掛此事,一似擔雪填井,再沒個滿的日子了。 全不想錢財自命裡帶來,人人各有分限,豈由你空手博來,做得人家的?不要 說不能勾贏,就是贏了,未必是福處。

  宋熙寧年間,相國寺前有一相士,極相得著,其門如市。彼時南省開科, 紛紛舉子多來扣問得失。他一一決來,名數不爽。有一舉子姓丁名湜,隨眾往 訪。相士看見大驚道:「先輩氣色極高,吾在此閱人多矣,無出君右者。據某 所見,便當第一人及第。」問了姓名,相士就取筆在手,大書數字於紙云:「 是年狀元是丁湜。」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為後驗。

  丁生大喜自負,別了相士,走回寓中來。不覺心神暢快,思量要尋個樂處 。元來這丁生少年才俊,卻有個僻性,酷好的是賭博。在家時先曾敗掉好些家 資,被父親鎖閉空室,要餓死他。其家中有嫗憐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師,補 試太學,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試。心緒閒暇,此興轉高。況兼破費了許多家 私,學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處會贏,心中技癢不過。

  聞得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帶得多資,亦好賭博。丁生寫個請帖,著家 童請他二人到酒樓上飲酒。二人欣然領命而來,分賓主坐定。飲到半酣,丁生 家童另將一個包袱放在左邊一張桌子上面,取出一個匣子開了,拿出一對賞鍾 來。二客看見匣子裡面藏著許多戲具,乃是骨牌、雙陸、圍棋、象棋及五木骰 子枚馬之類,無非賭博場上用的。曉得丁生好此,又觸著兩人心下所好,相視 而笑。丁生便道:「我們乘著酒興,三人共賭一回取樂何如?」兩人拍手道: 「絕妙!絕妙!」一齊立起來,看樓上傍邊有一小閣,丁生指著道:「這裡頭 到幽靜些。

  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閣中來。相約道:「我輩今日逢場作戲,係是彼此 同袍,十分大有勝負忒難為人了。每人只以萬錢為率,盡數贏了,止得三萬; 盡數輸了,不過一萬,圖個發興消閒而已。」說定了,方才下場相博起來。初 時果然不十分大來往,到得擲到興頭上,你強我賽,各要爭雄,一二萬錢只好 做一擲,怎好就歇得手?兩人又著家童到下處再取東西,下著本錢,頻頻添入 ,不記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贏得來、精神越旺。兩人不伏輸,狠將注頭 亂推,要博轉來,一注大似一注。怎當得丁生連擲勝采,兩人出注,正如眾流 歸海,盡數趕在丁生處了。直贏得兩人油乾火盡,兩人也怕起來,只得忍著性 子住了,垂頭喪氣而別。丁生總計所贏,共有六百萬錢。命家童等負歸寓中, 歡喜無盡。

  隔了兩日,又到相士店裡來走走,意欲再審問他前日言語的確。才進門來 ,相士一見大驚道:「先輩為何氣色大變?連中榜多不能了,何況魁選!」急 將前日所粘在壁上這一條紙扯下來,揉得粉碎。歎道:「壞了我名聲,此番不 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無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許。 今日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觀天庭氣色。前日黃 亮潤澤,非大魁無此等光景,所以相許。今變得枯焦且黑滯了,那裡還望功名 ?莫非先輩有甚設心不良,做了些謀利之事,有負神明麼?試想一想看!」丁 生悚然,便把賭博得勝之事說出來,道:「難道是為此戲事?」相士道:「你 莫說是戲事,關著財物,便有神明主張。非義之得,自然減福。」丁生悔之無 及,忖了一忖,問相士道:「我如今盡數還了他,敢怕仍舊不妨了?」相士道 :「才一發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過,還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舊,五 人之下可望,切須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兩人只道是又來糾賭,正要番手, 三腳兩步忙忙過來。丁生相見了,道:「前日偶爾做戲,大家在客中,豈有實 得所贏錢物之理?今日特請兩位過來,奉還原物。」兩人出於不意,道:「既 已賭輸,豈有竟還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丁生道: 「道義朋友,豈可以一時戲耍傷損客囊財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 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將前物竟送還兩人下處。兩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 常高誼,千恩萬謝而去。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要緊,故依著相士之言,改 了前非。

  後來廷試唱名,果中徐鐸榜第六人,相士之術不差毫釐。若非是這一番賭 ,這狀頭穩是丁湜,不讓別人了。今低了五名,又還虧得悔過遷善,還了他人 錢物,尚得高標。倘貪了小便宜,執迷不悟,不弄得功名無分了?所以說,錢 財有分限,靠著賭博得來,便贏了也不是好事。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 番謀利之術。有一夥賭中光棍,慣一結了一班黨與,局騙少年子弟,俗名謂之 「相識」。用鉛沙灌成藥骰,有輕有重。將手指撚將轉來,撚得得法,拋下去 多是贏色。若任意拋下,十擲九輸。又有慣使手法,捧紅坐六的。又有陰陽出 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識事的小二哥,一團高興,好歹要賭,俗名喚作「酒頭 」。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誰有得與你贏了去?奉勸人家子弟,莫要癡心想別 人的。看取丁湜故事,就贏了也要折了狀元之福,何況沒福的!何況必輸的! 不如學好守本分的為強。有詩為證:   財是他人物,癡心何用貪。   寢興多失節,飢飽亦相參。   輸去中心苦,贏來眾口饞。   到頭終一敗,辛苦為誰甜。

  小子只為苦口勸著世人休要賭博,卻想起一個人來,沒事閒遊,撞在光棍
手裡。不知不覺弄去一賭,賭得精光,沒些巴鼻,說得來好笑好聽:
  風流誤入綺羅叢,自訝通宵依翠紅。
  誰道醉翁非在酒,卻教眨眼盡成空。

  這本話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平江府有一個官人姓沈,承著祖 上官蔭,應授將仕郎之職,赴京聽調。這個將仕家道豐厚,年紀又不多,帶了 許多金銀寶貨在身邊。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樓舞榭,倚翠偎紅,綠水青山, 閒茶浪酒。況兼身伴有的是東西。只要撞得個樂意所在,揮金如土,毫無吝色 。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個撒漫使錢的勤兒,便有那幫閒助懶的陪客來了。

  寓所差不多遠,有兩個游手人戶,一個姓鄭、一個姓李。總是些沒頭鬼, 也沒個甚麼真名號,只叫作鄭十哥、李三郎。終日來沈將仕下處,與他同坐同 起、同飲同餐,沈將仕一刻也離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時破些錢鈔,請沈將 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裡,擺個還席。吃得高興,就在妹妹人家宿了。少不得 串同了他家扶頭得差一路兒撮哄,弄出些錢鈔,大家有分,決不到得白折了本 。虧得沈將仕壯年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迷戀著一個,也不 能起發他大主錢財,只好和哄過日,常得嘴頭肥膩而已。如是盤桓將及半年, 城中樂地也沒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況且塵囂嘈雜,沒 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鄭十、李三道:「有 興!有興!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遲 至明日便好。」沈將仕道:「就是明日無妨,卻不可誤期。」鄭、李二人道: 「大官人如此高懷,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來相陪就是。 」兩人別去了一夜。

  到得次日,來約沈將仕道:「城外之興何如?」沈將仕道:「專等,專等 。」鄭十道:「不知大官人轎去?馬去?」李三道:「要去閒步散心,又不趕 甚路程,要那轎馬何幹?」沈將仕道:「三哥說得是。有這些人隨著,便要來 催你東去西去,不得自由。我們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憑得自家,豈不為 妙?只帶個把家僮去跟跟便了。」沈將仕身邊有物,放心不下,叫個貼身安童 背著一個皮箱,隨在身後。一同鄭、李二人踱出長安門外來。但見:   甫離城郭,漸遠市廛。參差古樹繞河流,蕩漾游絲飛野岸。布帘沽酒處, 惟有囲農村老來嘗;小艇載魚還,多是牧豎樵夫來問。炊煙四起,黑雲影裡有 人家;路徑多歧,青草痕中為孔道。別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信步而行,觀玩景緻,一頭說話,一頭走路。迤有二三里之遠,來到 一個塘邊。只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手提著皮輓,牽著五六匹好 馬,在池塘裡洗浴。看見他三人走來至近,一齊跳出塘子,慌忙將衣服穿上, 望著三人齊聲迎喏。沈將仕驚疑,問二人道:「此輩素非相識,為何見吾三人 恭敬如此?」鄭、李兩人道:「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使君與吾兩人最相厚 善,故此輩見吾等走過,不敢怠慢。」沈將仕道:「原來這個緣故,我也道為 何無因至前!」   三人又一頭說,一頭走,離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李三忽然叫沈將仕一 聲道:「大官人,我有句話商量著。」沈將仕道:「甚話?」李三道:「今日 之游頗得野興,只是信步浪走,沒個住腳的去處。若便是這樣轉去了,又無意 味。何不就騎著適才王公之馬,拜一拜王公,豈不是妙?」沈將仕道:「王公 是何人?我卻不曾認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極是個妙人,他曾為一 大郡守,家資絕富,姬妾極多。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款接不倦。今年紀已老 ,又有了些痰病,諸姬妾皆有離心。卻是他防禁嚴密,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 得以相見,平時等閒不放出外邊來。那些姬妾無事,只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 若吾輩去看他,他是極喜的。大官人雖不曾相會,有吾輩同往,只說道欽慕高 雅,願一識荊。他看見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輕,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等 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衣冠一脈,一發注意了,必有極精的飲饌相款。 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也是有興的事。強如寂寂寞寞,仍舊三人走了回 去。

  沈將仕心裡未決,鄭十又道:「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有了許多美妾,他 卻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尋出興趣來。更兼留心飲饌,必要精潔。惟恐朋友 們不中意,吃得不盡興。只這一片高興熱腸,何處再討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 ,也該認一認這個人,不可錯過。」沈將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 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邊,要了他的馬去。」於是三人同路 而回,走到池邊。鄭、李大聲叫道:「帶四個馬過來!」看馬的不敢違慢,答 應道:「家爺的馬,官人每要騎,盡意騎坐就是。」鄭、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 匹,連沈家家僮捧著箱兒,也騎了一匹。看馬的帶住了馬頭,問道:「官人每 要往那裡去?」鄭十將鞭梢指道:「到你爺家裡去。」看馬的道:「曉得了。 」在前走著引路,三人聯鑣按轡而行。

  轉過兩個坊曲,見一所高門。李三道:「到了,到了。鄭十哥且陪大官人 站一會,待我先進去報知了,好出來相迎。」沈將仕開了箱,取個名帖,與李 三帶了報去。李三進門內去了,少歇出來道:「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 歡。只是久病倦懶,怕著冠帶,願求便服相見。」沈將仕道:「論來初次拜謁 ,禮該具服。今主人有命,恐怕反勞,若許便服,最為灑脫。」李三又進去說 了。

  只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來迎客。沈將仕舉眼看時,但見 :   儀度端莊,容顏羸瘦。一前一卻,渾如野鶴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吳牛見 月。深淺躬不思而得,是鷺鴛班裡習將來;長短氣不約而同,敢鶯燕窩中輸了 去。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自然是土大夫體段,肅然起敬。王朝議見 沈將仕少年丰采,不覺笑逐顏開,拱進堂來。沈將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 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道:「幸鄭、李兩兄為紹介,得以識荊,固快夙心, 實出唐突。」王朝議道:「兩君之友,即僕友也。況兩君勝士,相與的必是高 賢,老朽何幸,得以霑接!」茶罷,朝議揖客進了□□軒,分付當直的設席款 待。

  分付不多時,杯盤果饌片刻即至。沈將仕看時,雖不怎的大擺設,卻多精 美雅潔,色色在行,不是等閒人家辦得出的。朝議謙道:「一時不能治具,果 菜小酌,勿怪輕褻。」鄭、李二人道:「沈君極是脫灑人,既忝吾輩相知,原 不必認作新客。只管盡主人之興吃酒便是,不必過謙了。」小童二人頻頻斟酒 ,三個客人忘懷大嚼,主人勉強支陪。

  看看天晚,點上燈來。朝議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發喘,連嗽不止,痰聲 曳鋸也似響震四座,支吾不得。叫兩個小童扶了,立起身來道:「賤體不快, 上客光顧,不能盡主禮,卻怎的好?」對鄭生道:「沒奈何了,有煩鄭兄代作 主人,請客隨意劇飲,不要阻興。老朽略去歇息一會,煮藥吃了,少定即來奉 陪。恕罪!恕罪!」朝議一面同兩個小童扶擁而去。

  剩得他三個在座,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尋人去。」起身 走了進去。沈將仕見主人去了,酒席闌珊,心裡有些失望。欲待要辭了回去, 又不曾別得主人,抑且餘興還未盡,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 骰子聲,循聲覓去,卻在軒後一小閣中,有些燈影在窗隙裡射將出來。沈將仕 將窗隙弄大了些,窺看裡面。不看時萬事全休,一看看見了,真是:酥麻了半 壁,軟癱做一堆。你道裡頭是甚光景?但見:

  明燭高張,巨案中列。擲盧賽雉,纖纖玉手擎成:喝六呼么,點點朱唇吐 就。金步搖,玉條脫,盡為孤注爭雄;風流陣,肉屏風,竟自和盤托出。若非 廣寒殿裡,怎能勾如許仙風;不是金谷園中,何處來若干媚質。任是愚人須縮 舌,怎教浪子不輸心。

  元來沈將仕窗隙中看去,見裡頭是美女七八人,環立在一張八仙桌外。桌 上明晃晃點著一枝高燭,中間放下酒榼一架、一個骰盆。盆邊七八堆采物,每 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將來作注賭采的。眾女掀拳裸袖,各欲爭雄。燈下偷眼看 去,真個個個如嫦娥出世,丰姿態度,目中所罕見。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看得目不轉睛,頑涎亂吐。

  正在禁架不定之際,只見這個李三不知在那裡走將進去,也竄在裡頭了。 抓起色子,便待要擲下去。眾女賭到間深處,忽見是李三下注,盡嚷道:「李 秀才,你又來鬼廝攪,打斷我姊妹們興頭!」李三頑著臉皮道:「便等我在裡 頭與賢妹們幫興一幫興也好。」一個女子道:「總是熟人,不妨事。要來便來 ,不要酸子氣,快擺下注錢來!」眾女道:「看這個酸鬼!那裡熬得起大注? 」一遞一句譏誚著。李三擲一擲,做一個鬼臉,大家把他來做一個取笑的物事 。李三只是忍著羞,皮著臉,憑他擘面啐來,只是頑鈍無恥,挨在幫裡。一霎 時,不分彼此,竟大家著他在裡面擲了。

  沈將仕看見李三情狀,一發神魂搖蕩,頓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 得似李三,也在裡頭廝混得一場,死也甘心!」急得心癢難熬,好似熱地上蜒 蚰,一歇兒立腳不定,急走來要與鄭十商量。

  鄭十正獨自個坐在前軒打盹,沈將仕急搖他醒來道:「虧你還睡得著!我 們一樣到此,李三哥卻落在蜜缸裡了。」鄭十道:「怎麼的?」沈將仕扯了他 手,竟到窗隙邊來,指著裡面道:「你看麼!」鄭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與群 女在裡頭混賭。鄭十對沈將仕道:「這個李三,好沒廉恥!」沈將仕道:「如 此勝會,怎生知會他一聲,設法我也在裡頭去擲擲兒,也不枉了今日來走這一 番。」鄭十道:「諸女皆王公侍兒。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諸女得閒在此頑耍。 吾每是熟極的,故李三插得進去。諸女素不識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 與他們接對?須比我每不得。」沈將仕情極了道:「好哥哥,帶挈我帶挈。」 鄭十道:「若挨得進去,須要稍物方才可賭。」沈將仕道:「吾隨身篋中有金 寶千金,又有二三千張茶券子可以為稍。只要十哥設法得我進去,取樂得一回 ,就雙手送掉了這些東西,我願畢矣。」鄭十道:「這等,不要高聲,悄悄地 隨著我來,看相個機會,慢慢插將下去。切勿驚散了他們,便不妙了。

  沈將仕謹依其言,不敢則一聲。鄭十拽了他手,轉灣抹角,且是熟溜,早 已走到了聚賭的去處。諸姬正賭得酣,各不抬頭,不見沈將仕。鄭十將他捏一 把,扯他到一個稀空的所在站下了。偵伺了許久,直等兩下決了輸贏會稍之時 ,鄭十方才開聲道:「容我每也擲擲兒麼?」眾女抬頭看時,認得是鄭十。卻 見肩下立著個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處兒郎,突然到此!」鄭十道:「此 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會,願一拭目,幸勿驚訝。」眾女道:「主翁 與汝等通家,故彼此各無避忌,如何帶了他家少年來,攙預我良人之會?」一 個老成些的道:「既是兩君好友,亦是一體的。既來之,則安之,且請一杯遲 到的酒。」遂取一大巵,滿斟著一杯熱酒,奉與沈將仕。

  沈將仕此時身體皆已麻酥,見了親手奉酒,敢有推辭?雙手接過來,一飲 而盡,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對著眾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鄭 十道:「列位休得炒斷了擲興。吾友沈大官人,也願與眾位下一局。一頭擲骰 ,一頭飲酒助興,更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雖然如此,也要防主 人覺來。」遂喚小鬟:「快去朝議房裡伺候,倘若睡覺,亟來報知,切勿誤事 !」小鬟領命去了。

  諸女就與沈將仕共博,沈將仕自喜身入仙宮,志得意滿,采色隨手得勝。 諸姬頭上釵餌首飾,盡數除下來作采賭賽,盡被沈將仕贏了。須臾之間,約有 千金。諸姬個個目睜口呆,面前一空。鄭十將沈將仕扯一把道:「贏勾了,歇 手罷!」怎當得沈將仕魂不附體,他心裡只要多插得一會寡趣便好,不在乎財 物輸贏,那裡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擲、擲了又吃。諸姬又來趁興 ,奉他不休。沈將仕越肉麻了,風將起來,弄得諸姬皆赤手無稍可擲。

  其間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獨是他輸得最多,見沈將仕風風世世, 連擲采骰,帶著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轉了一轉,提著一個羊脂玉花罇到 面前,向桌上一道:「此罇直千緡,只此作孤注,輸贏在此一決。」眾姬問道 :「此不是爾所有,何故將來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決得勝固 妙,倘若再不如意一發輸了去,明日主人尋究,定遭鞭箠。然事勢至此,我情 已極,不得不然!」眾人勸他道:「不可趕興,萬一又輸,再無挽回了。」小 姬拂然道:「憑我自主,何故阻我!」堅意要擲。眾人見他已怒,便道:「本 圖歡樂,何故到此地位?」沈將仕看見小姬光景,又憐又愛,心裡躊躇道:「 我本意豈欲贏他?爭奈骰子自勝,怎生得幫襯這一擲輸與他了,也解得他的惱 怒。不然,反是我殺風景了。

  看官聽說:這骰子雖無知覺,極有靈通,最是跟著人意興走的。起初沈將 仕神來氣旺,勝采便跟著他走,所以連擲連贏。歇了一會,勝頭已過,敗色將 來。況且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情願認輸,一團銳氣已自餒了十分了。更見那小 姬氣忿忿、雄糾糾,十分有趣,魂靈也被他吊了去。心裡忙亂,一擲大敗。小 姬叫聲:「慚愧!也有這一擲該我贏的。」即把花罇底兒朝天,倒將轉來。沈 將仕只道止是個花罇,就是千緡,也賠得起。豈知花罇裡頭盡是金釵珠琲塞滿 其中,一倒倒將出來,輝煌奪目,正不知多少價錢,盡該是輸家賠償的,沈將 仕無言可對。鄭、李二人與同諸姬公估價值,所值三千緡錢。沈將仕須賴不得 ,盡把先前所贏盡數退還,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帶來箱子裡面茶券子 二千多張,算了價錢,盡作賭資還了。

  說話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當金銀?看官聽說:「茶券子」即是「 茶引」。宋時禁茶榷稅,但是茶商納了官銀,方關茶引,認引不認人。有此茶 引,可以到處販賣。每張之利,一兩有餘。大戶人家儘有當著茶引生利的,所 以這茶引當得銀子用。蘇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張茶引,把小卿嫁與馮魁,即是此 例也。沈將仕去了二千餘張茶引,即是去了二千餘兩銀子。

  沈將仕自道只輸得一擲,身邊還有剩下幾百張,其餘金寶他物在外不動, 還思量再下局去,博將轉來。忽聽得朝議裡頭大聲咳嗽,急索唾壺。諸姬慌張 起來,忙將三客推出閣外,把火打滅,一齊奔入房去。

  三人重復走到軒外元飲酒去處,剛坐下,只見兩個小童又出來勸酒道:「 朝議多多致意尊客:『夜深體倦,不敢奉陪,求尊客發興多飲一杯。』」三人 同聲辭道:「酒興已闌,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別了便去。」小童走進去說了, 又走出來道:「朝議說:『倉卒之間,多有簡慢。夜已深,不勞面別。,此後 三日,再求三位同會此處,更加盡興,切勿相拒。』又叫:『分付看馬的仍舊 送三位到寓所,轉來回話。』」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著原來的四匹馬,離了 王家。行到城門邊,天色將明,城門已自開了。馬夫送沈將仕到了寓所,沈將 仕賞了馬夫酒錢,連鄭、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一齊打發了去。鄭、李 二人別了沈將仕道:「一夜不睡,且各還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後日再去赴約 。」二人別去。

  沈將仕自思夜來之事,雖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錢,卻是著實得趣。想來:「 老姬贊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興。其餘諸姬遞相勸酒,輪流賭賽, 好不風光!多是背著主人做的。可恨鄭、李兩人先占著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 入了門,少不得也熟分起來,也與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還有括著個把上手的 事在裡頭,也未可知。」轉轉得意。

  因兩日困倦不出門,巴到第三日清早起來,就要去再赴王朝議之約。卻不 見鄭、李二人到來,急著家僮到二人下處去請。下處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 呆等著。等到日中,竟不見來。沈將仕急得亂跳,肚腸多爬了出來。想一想道 :「莫不他二人不約我先去了?我既已拜過擾過,認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 只是要引進內裡去,還須得他每領路。我如今備些禮物去酬謝前晚之酌,若是 他二人先在,不必說了。若是不在,料得必來,好歹在那裡等他每為是。

  叫家僮僱了馬匹,帶了禮物,出了城門。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議家裡來 。到得門首,只見大門拴著。先叫家僮尋著傍邊一個小側門進去,一直到了裡 頭,並無一人在內。家僮正不知甚麼緣故,走出來回覆家主。沈將仕驚疑,猶 恐差了,再同著家僮走進去一看。只見前堂東軒與那聚賭的小閣宛然那夜光景 目,卻無一個人影。大駭道:「分明是這個裡頭,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 門左側,問著個開皮舖的人道:「這大宅裡王朝議全家那裡去了?」皮匠道: 「此是內相侯公公的空房,從來沒個甚麼王朝議在此。」沈將仕道:「前夜有 個王朝議,與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們來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 。分明是此處,如何說從來沒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幾個惡少年挾了幾 個上廳有名粉頭,稅了此房吃酒賭錢。次日分了利錢,各自散去,那裡是甚麼 王朝議請客來?這位官人莫不著了他道兒了?

  沈將仕方才疑道是奸計裝成圈套,來騙他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 明付之一空了。卻又轉一念頭,追思那日池邊喚馬,宅內留賓,後來閣中聚賭 ,都是無心湊著的,難道是設得來的計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見兩人, 畢竟有個緣故在內,等待幾日,尋著他兩個再問。

  豈知自此之後,屢屢叫人到鄭、李兩人下處去問,連下處的人多不曉得, 說道:「自那日出後,一竟不來。虛鎖著兩間房,開進去,並無一物在內,不 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這些逐段逐節行徑,令人看不出一些,與馬夫小童 ,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遲這一夜裡頭打合成的。正是拐騙得十分巧處,神鬼 莫測也!

  漫道良朋作勝游,誰知胠篋有陰謀。
  情閨不是閒人到,只為癡心錯下籌。
第九卷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梅香認合玉蟾蜍

  詩云:
  世間好事必多磨,緣未來時可奈何。
  直至到頭終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話說從來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說。盡有到底 成就的,起初時千難萬難,挫過了多少機會,費過了多少心機,方得 了結。就如王仙客與劉無雙兩人,中表兄妹,從幼許嫁,年紀長大, 只須劉尚書與夫人做主,兩個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說?卻又尚書番悔 起來,千推萬阻。比及夫人攛掇得肯了,正要做親,又撞著朱泚、姚 令言之亂,御駕蒙塵,兩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靜,仙客入京來訪, 不匡劉尚書被人誣陷,家小配入掖庭。從此天人路隔,永無相會之日 了。姻緣未斷,又得發出宮女打掃皇陵。恰好差著無雙在內,驛庭中 通出消息與王仙客。跟尋著希奇古怪的一個俠客古押衙,將茅山道士 仙丹矯詔藥死無雙,在皇陵上贖出尸首來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婦,同 歸襄漢。不知挫過了幾個年頭、費過了多少手腳了。早知到底是夫妻 ,何故又要經這許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見?

  可又有一說,不遇艱難,不顯好處。古人云:不是一番寒徹骨, 怎得梅花撲鼻香?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著,卻不早完了事?然沒一 些光景了。畢竟歷過多少間阻,無限風波,後來到手,方為希罕。所 以在行的道:「偷得著不如偷不著。」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說一段因緣。正要到手,卻被無意中攪散。及至後來兩下各
不指望了,又曲曲灣灣反弄成了,這是氤氳大使顛倒人的去處。且說
這段故事出在那個地方?甚麼人家?怎的起頭?怎的了結?看官不要
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說來。有詩為證:
  打鴨驚鴛鴦,分飛各異方。
  天生應匹耦,羅列自成行。

  話說杭州府有一個秀才,姓鳳名來儀,字梧賓。少年高才,只因 父母雙亡,家貧未娶。有個母舅金三員外,看得他是個不凡之器,是 件照管周濟他。鳳生就冒了舅家之姓進了學,入場考試,已得登科。 朋友往來,只稱鳳生,榜中名字,卻是金姓。金員外一向出了燈火之 資,替他在吳山左畔賃下園亭一所,與同兩個朋友做伴讀書。那兩個 是嫡親兄弟,一個叫做竇尚文,一個叫做竇尚武。多是少年豪氣,眼 底無人之輩。三個人情投意合,頗有管鮑、雷陳之風。竇家兄弟為因 有一個親眷上京為官,送他長行,就便往蘇州探訪相識去了。鳳生雖 已得中,春試尚遠,還在園中讀書。

  一日傍晚時節,誦讀少倦,走出書房散步。至園東,忽見牆外樓 上有一女子憑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牆,差不得多少遠近。 那女子看見鳳生青年美質,也似有眷顧之意,毫不躲閃。鳳生貪看自 不必說。四目相視,足有一個多時辰。鳳生只做看玩園中菊花,步來 步去,賣弄著許多風流態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將來,只聽得女子 叫道:「龍香,掩上了樓窗。」一個侍女走起來,把窗撲的關了。鳳 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鄰家有這等美貌女子,不曉得他姓 甚名誰,怎生打聽一個明白便好?

  過了一夜。次日清早起來,也無心想觀看書史,忙忙梳洗了,即 望園東牆邊來。抬頭看那鄰家樓上,不見了昨日那女子。正在惆悵之 際,猛聽得牆角小門開處,走將一個青青秀秀的丫鬟進來,竟到圃中 採菊花。鳳生要撩撥他開口,故作厲聲道:「誰家女子盜取花卉!」 那丫鬟啐了一聲道:「是我鄰家的園子,你是那裡來的野人,反說我 盜?」鳳生笑道:「盜也非盜,野也不野。一時失言,兩下退過罷。 」丫鬟也笑道:「不退過,找你些甚麼?」鳳生道:「請問小姐子, 採花去與那個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完,等此插帶。」鳳 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門宅眷?」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楊 ,小字素梅,還不曾許配人家。」鳳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 「父母俱亡,傍著兄嫂同居。性愛幽靜,獨處小樓刺繡。」鳳生道: 「昨日看見在樓上憑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是他了, 那裡還有第二個?」鳳生道:「這等,小娘子莫非龍香姐麼?」丫鬟 驚道:「官人如何曉得?

  鳳生本是昨日聽得叫喚明白在耳朵裡的,卻謅一個謊道:「小生 一向聞得東鄰楊宅有個素梅娘子,世上無雙的美色。侍女龍香姐十分 乖巧,十分賢惠,仰慕已久了。」龍香終是丫頭家見識,聽見稱讚他 兩句,道是外邊人真個說他好,就有幾分喜動顏色。道:「小婢子有 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鳳生道:「強將之下無弱兵。恁樣的姐姐 ,須得恁樣的龍香姐,方為廝稱。小生有緣,昨日得瞥見了姐姐,今 日又得遇著龍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龍香姐怎生做得一個方便,使 小生再見得姐姐一面麼?」龍香道:「官人好不知進退!好人家女兒 ,又不是煙花門戶,知道你是甚麼人?面生不熟,說個一見再見?」 鳳生道:「小生姓鳳,名來儀,今年秋榜舉人。在此園中讀書,就是 貼壁緊鄰。你姐姐固是絕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時才子。就相見一面 ,也不辱沒了你姐姐!」龍香道:「慣是秀才家有這些老臉說話,不 耐煩與你纏帳!且將菊花去與姐姐插戴則個。」說罷,轉身就走。鳳 生直跟將來送他,作個揖道:「千萬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說鳳來儀 多多致意。」龍香只做不聽,走進角門,撲的關了。

  鳳生只得回步轉來,只聽得樓窗豁然大開,高處有人叫一聲:「 龍香,怎麼去了不來?」急抬頭看時,正是昨日憑窗女子。新粧方罷 ,等龍香採花不來,開窗叫他,恰好與鳳生打個照面。鳳生看上去, 愈覺美麗非常。那楊素梅也看上鳳生在眼裡了,呆呆偷覷,目不轉睛 。鳳生以為可動,朗吟一詩道:   幾回空度可憐宵,誰道秦樓有玉蕭。   咫尺銀河難越渡,寧交不瘦沈郎腰。

  樓上楊素梅聽見吟詩,詳那詩中之意,分明曉得是打動他的了, 只不知這俏書生是那一個,又沒處好問得。正在心下躊躇,只見龍香 手撚了一朵菊花來,與他插好了,就問道:「姐姐,你看見那園中狂 生否?」素梅搖手道:「還在那廂搖擺,低聲些,不要被他聽見了。 」龍香道:「我正要他聽見,有這樣老臉皮沒廉恥的!」素梅道:「 他是那個?怎麼樣沒廉恥?你且說來。」龍香道:「我自採花,他不 知那裡走將來。撞見了,反說我偷他的花,被我搶白了一場。後來問 我採花與那個戴,我說是姐姐。他見說出姐姐名姓來,不知怎的就曉 得我叫做龍香。說道一向仰慕姐姐芳名,故此連侍女名字多打聽在肚 裡的。又說昨日得曾見了姐姐,還要指望再見見。又被我搶白他是面 生不熟之人,他才說出名姓來,叫做鳳來儀,是今年中的舉人,在此 園中讀書,是個緊鄰。我不倸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 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沒廉恥麼?

  素梅道:「說輕些,看來他是個少年書生,高才自負的。你不理 他便罷,不要十分輕口輕舌的沖撞他。」龍香道:「姐姐怕龍香沖撞 了他,等龍香去叫他來見見姐姐,姐姐自回他話罷。」素梅道:「癡 丫頭,好個歹舌頭!怎麼好叫他見我?」兩個一頭話,一頭下樓去。

  這裡鳳生聽見樓上唧噥一番,雖不甚明白,曉得是一定說他,心 中好生癢癢。直等樓上不見了人,方才走回書房。從此書卷懶開,茶 飯懶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東牆探頭望腦,時常兩下撞見。 那素梅也失魂喪魄的,掉那少年書生不下,每日上樓幾番,但遇著便 眉來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時常打發龍香,只以採花為名 ,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去跡。龍香一來曉得姐姐的心事,二來見鳳生 靦覥,心裡也有些喜歡,要在裡頭撮合。不時走到書房裡傳消遞息, 對鳳生說著素梅好生鍾情之意,鳳生道:「對面甚覺有情,只是隔著 樓上下,不好開得口。總有心事,無從可達。」龍香道:「官人何不 寫封書與我姐姐?」鳳生喜道:「姐姐通文墨麼?」龍香道:「姐姐 喜的是吟詩作賦,豈但通文墨而已!」鳳生道:「這等,待我寫一情 詞起來,勞煩你替我寄去,看他怎麼說?」鳳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詞云:   木落庭臯,樓閣外彤雲半擁。偏則向淒涼書舍,早將寒送。眼角 偷傳傾國貌,心苗曾倩多情種。問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歡寵? 詞寄 〈滿江紅〉

  鳳生寫完,付與龍香。龍香收在袖裡,走回家去,見了素梅,面 帶笑容。素梅問道:「你適在那邊書房裡來,有何說話,笑嘻嘻的走 來?」龍香道:「好笑那鳳官人見了龍香,不說甚麼說話,把一張紙 一管筆,只管寫來寫去。被我趁他不見,溜了一張來。姐姐,你看他 寫的是甚麼?」素梅接過手來,看了一遍,道:「寫的是一首詞。分 明是他叫你拿來的,你卻掉謊!」龍香道:「不瞞姐姐說,委實是他 叫龍香拿來的。龍香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時嗔怪 ,只得如此說。」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書生狂妄,不回他 幾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纏。我也不與他吟詞作賦,賣弄聰 明,實實的寫幾句說話回他便了。」龍香即時研起墨來,取幅花箋攤 在桌上。好個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筆來就寫。寫道:「自古貞姬守 節,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輕諾寡信,俠 不如貞耳。與君為鄰,幸成目遇。有緣與否,君自揣之!勿徒調文琢 句,為輕薄相誘己也。聊此相復,寸心已盡,無多言。

  寫罷,封好了,教龍香藏著,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龍香依言 來到鳳生書房,鳳生驚喜道:「龍香姐來了,那封書兒,曾達上姐姐 否?」龍香拿個班道:「甚麼書不書,要我替你淘氣!」鳳生道:「 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氣?」龍香道:「姐姐見了你書,變了臉,道: 『甚麼人的書要你拿來?我是閨門中女兒,怎麼與外人通書帖?』只 是要打。」鳳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又在樓上眼睜睜 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風攬火,怎到打你?」龍香道:「我也不到得 與他打我,回說道:『我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甚麼?姐姐不像意不 要看他,拿去還他罷了,何必著惱?』方才免得一頓打。」鳳生道: 「好澹話!若是不曾看著,拿來還了,有何消息?可不誤了我的事? 」龍香道:「不管誤事不誤事,還了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來, 撩在地下。

  鳳生拾起來,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曉得是龍香耍他,帶著笑道 :「我說你家姐姐不捨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開來細細一看 ,跌足道:「好個有見識的女子!分明有意與我,只怕我日後負心, 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寫封實心實意的 話,求他定下個佳期。省得此往彼來,有名無實,白白地想殺了我! 」龍香道:「為人為徹,快寫來我與你拿去,我自有道理。

  鳳生開了箱子,取出一個白玉蟾蜍鎮紙來,乃是他中榜之時,母 舅金三員外與他作賀的,製作精工,是件古玩。今將來送與素梅作表 記。寫下一封書,道:承示玉音,多關肝鬲。儀雖薄德,敢負深情? 但肯俯通一夕之歡,必當永失百年之好。謹貢白玉蟾蜍,聊以表信。 荊山之產,取其堅潤不渝;月中之象,取長團圓無缺。乞訂佳期,以 甦渴想。末寫道:辱愛不才生鳳來儀頓首, 素梅娘子粧前。

  鳳生將書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龍香,對龍香道:「我與你姐姐 百年好事千金重擔,只在此兩件上面了!萬望龍香姐竭力周全,討個 回音則個。」龍香道:「不須囑咐,我也巴不得你們兩個成了事,有 話面講,不耐煩如此傳書遞柬。」鳳生作個揖道:「好姐姐如此幫襯 ,萬代恩德。」龍香帶著笑拿著去了。

  走進房來,回覆素梅道:「鳳官人見了姐姐的書,著實贊歎,說 姐姐有見識。又寫一封回書,送一件玉物事在此。」素梅接過手來, 看那玉蟾蜍光潤可愛,笑道:「他送來的?且拆開書來看。」素梅看 那書時,一路把頭暗點,臉頰微紅,有些沉吟之意。看到「辱愛不才 生」幾字,笑道:「騃秀才,那個就在這裡愛你?」龍香道:「姐姐 若是不愛,何不絕了他,不許往來?既與他兜兜搭搭,他難道到肯認 做不愛不成?

  素梅也笑將起來道:「癡丫頭,就像與他一路的。我到有句話與 你商量,我心上真有些愛他,其實瞞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 了信物,要我去會他,這個卻怎麼使得」龍香道:「姐姐,若是使不 得,空愛他也無用。何苦把這個書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呆呆地百事 皆廢了?」素梅道:「只恐書生薄倖,且顧眼下風光,日後不在心上 ,撇人在腦後了,如何是好?」龍香道:「這個龍香也做不得保人。 姐姐而今要絕他,卻又愛他;要從他,卻又疑他。如此兩難,何不約 他當面一會。看他說話真誠,罰個咒願,方才憑著姐姐或短或長,成 就其事。若不像個老實的,姐姐一下子丟開,再不要纏他罷了。」素 梅道:「你說得有理,我回他字去。難得今夜是十五日團圓之夜,約 他今夜到書房裡相會便了。」素梅寫著幾字,手上除下一個纍金戒指 兒,答他玉蟾蜍之贈,叫龍香拿去。

  龍香應允,一面走到園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 這酸子,不要直與他說知。」走進書房中來,只見鳳生朝著紙窗正在 那裡呆想。見了龍香,魆地跳將起來,道:「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 了?」龍香道:「什麼如何如何!他道你不知進退,開口便問佳期, 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書多扯壞了,連那玉蟾蜍也摜碎了!」鳳 生呆了,道:「這般說起來,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幾時方好?可不害 殺了我!」龍香道:「不要心慌,還有好話在後。」鳳生歡喜道:「 既有好話,快說來!」龍香道:「好自在性,大著嘴子『快說來!快 說來!』不直得陪個小心?」鳳生陪笑道:「好姐姐,這是我不是了 。」跪下去道:「我的親娘!有什麼好說話,對我說罷。」龍香扶起 道:「不要饞臉。你且起來,我對你說。我姐姐初時不肯,是我再三 攛掇,已許下日子了。」鳳生道:「在幾時呢?」龍香笑道:「在明 年。」鳳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龍香道:「死 了,料不要我償命。自有人不捨得你死,有個丹藥方在此醫你。」袖 中摸出戒指與那封字來,交與鳳生道:「到不是害死,卻不要快活殺 了。」鳳生接著拆開看時,上寫道:徒承往復,未測中心。擬作夜談 ,各陳所願。因不為投梭之拒,亦非效踰牆之徒。終身事大,欲訂完 盟耳。先以約指之物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末附一 詩云:   試斂聽琴心,來訪吹蕭伴。   為語玉蟾蜍,情光今夜滿。

  鳳生看罷,曉得是許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歡得打跌,對龍 香道:「虧殺了救命的賢姐,教我怎生報答也!」龍香道:「閒話休 題,既如此約定。到晚來,切不可放甚麼在此打攪!」鳳生道:「便 是同窗兩個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裡一個送飯的人,送過便打發他 去,不呼喚他,卻不敢來。此外別無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 姐不要臨時變卦便好。」龍香道:「這個到不消疑慮,只在我身上, 包你今夜成事便了。」龍香自回去了。鳳生一心只打點歡會,住在書 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邊素梅也自心裡忒忒地,一似小兒放紙砲,又愛又怕。只等龍 香回來,商量到晚赴約。恰好龍香已到,回覆道:「那鳳官人見了姐 姐的字,好不快活,連龍香也受了他好跪拜了。」素梅道:「說便如 此說,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龍香道:「既許了他,作耍不得的。」 素梅道:「不去便怎麼?」龍香道:「不去不打緊,龍香說了這一個 大謊,後來害死了他,地府中還要攀累我。」素梅道:「你只管自家 的來世,再不管我的終身!」龍香道:「甚麼終身?拚得立定主意嫁 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 聽兄嫂睡了方好。

  說話之間,早已天晚,天上皎團團推出一輪明月。龍香走去了, 一更多次,走來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飯,我守他收拾睡了 才來的。我每不要點燈,開了角門,趁著明月悄悄去罷。」素梅道: 「你在前走,我後邊尾著,怕有人來。

  果然龍香先行,素梅在後,遮遮掩掩走到書房前。龍香把手點道 :「那有燈的不就是他書房?」素梅見說是書房,便立定了腳。鳳生 正在盼望不到之際,心癢難熬,攢出攢入了一會,略在窗前歇氣。只 聽得門外腳步響,急走出來迎著。這裡龍香就出聲道:「鳳官人,姐 姐來了,還不拜見!」鳳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覺的跪了下 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勞煩姐姐這般用心,殺身難報。」素梅通 紅了臉,一把扶起道:「官人請尊重,有話慢講。」鳳生立起來,就 扶著素梅衣袂道:「外廂不便,請小姐快進房去。」素梅走進了門內 ,外邊龍香道:「姐姐,我自去了。」素梅叫道:「龍香,不要去。 」鳳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頓著家中的好。」素梅又叫道:「略 轉轉就來。」龍香道:「曉得了,鳳官人關上了門罷。」當下龍香走 了轉去。

  鳳生把門關了,進來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殺了鳳來儀!如今 僥倖殺了鳳來儀也!」一手就去素梅懷裡亂扯衣裙。素梅按住道:「 官人不要性急,說得明白,方可成歡。」鳳生道:「我兩人心事已明 ,到此地位,還有何說?」只是抱著推他到牀上來。素梅掙定了腳不 肯走,道:「終身之事,豈可草草?你咒也須賭一個,永不得負心! 」鳳生一頭推,一頭口裡噥道:「鳳來儀若負此情,永遠前程不吉! 不吉!」素梅見他極態,又哄他又愛他,心下已自軟了,不由的腳下 放鬆,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上,只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門。鳳生正 在喉急之際,吃那一驚不小,便道:「做怪了!此時是甚麼人敲門? 想來沒有別人。姐姐不要心慌,門是關著的,沒事。我們且自上床, 憑他門外叫喚,不要倸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 休!」鳳生極了,恨性命抱住,道:「這等怎使得?這是活活的弄殺 的我了!」正是色膽如天,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 脫了,忙要行事。

  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邊一夥人踢開了一扇 ,一路嚷將進來,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鳳生聽見來得切近,方才 著忙道:「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幾時回來的?恰恰到此 。我的活冤家,怎麼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對素梅道:「我去頂住 了門,你把燈吹滅了,不要做聲!」素梅心下驚惶,一手把裙袴結好 ,一頭把火吹滅,魆魆地揀暗處站著,不敢喘氣。

  鳳生走到門邊,輕輕掇條凳子,把門再加頂住,要走進來溫存素 梅。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鳳兄,快開門!」鳳生戰抖抖的回道: 「是……是…是那那個?」一個聲氣小些的道:「小弟竇尚文。」一 個大喊道:「小弟竇尚武。兩個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來。這樣好 月色,快開門出來,吾們同去吃酒。」鳳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 在床上了,懶得起來,明日盡興罷。」外邊竇大道:「寒舍不遠,過 談甚便。欲著人來請,因怕兄已睡著,未必就來,故此兄弟兩人特來 自邀,快些起來!」鳳生道:「夜深風露,熱被窩裡起來,怕不感冒 了?其實的懶起,不要相強,足見相知。」竇大道:「兄興素豪,今 夜何故如此?」竇二便嚷道:「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事,披衣 便起,怕甚風露?」鳳生道:「今夜偶然沒興,望乞見諒。」竇二道 :「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便自這樣回去了?你若當真不起來時,我 們一發把這門打開來,莫怪粗鹵!」鳳生著了急,自想道:「倘若他 當真打進,怎生是好?」低低對素梅道:「他若打將進來,必然事露 ,姐姐你且躲在床後,待我開門出去打發了他就來。」素梅也低低道 :「撇脫些,我要回去。這事做得不好了,怎麼處?

  素梅望床後黑處躲好,鳳生才掇開凳子,開出門來。見了他兄弟 兩個,且不施禮,便隨手把門扣上了,道:「室中無火,待我搭上了 門,和兄每兩個坐話一番罷。」兩竇道:「坐話甚麼?酒盒多端正在 那裡了,且到寒家呼盧浮白吃到天明。」鳳生道:「小弟不耐煩,饒 我罷!」竇二道:「我們興高得緊,管你耐煩不耐煩!我們大家扯了 去!」兄弟兩個多動手,扯著便走,又加家僮們推的推,攮的攮,不 由你不走。鳳生只叫得苦,卻又不好說出。正是:啞子慢嘗黃栢味, 難將苦口向人言。沒奈何,只得跟著吆吆喝喝的去了。

  這裡素梅在房中,心頭丕丕的跳,幾乎把個膽嚇破了,著實懊悔 無盡。聽得人聲漸遠,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面前來。整一整衣服, 望門外張一張,悄然無人。想道:「此時想沒人了,我也等不得他, 趁早走回去罷。」去拽那門時,誰想是外邊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 早把兩三個長指甲一齊蹴斷了。要出來,又出來不得;要叫聲龍香, 又想他決在家裡,那裡在外邊聽得?又還怕被別人聽見了,左右不是 。心裡煩躁撩亂,沒計奈何。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煩,再不見鳳生 來到,心中又氣又恨,道:「難道貪了酒杯,竟忘記我在這裡了?」 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負極不要去,還是這些狂朋沒得放他回來。」 轉展躊躇,無聊無賴。身體倦怠,呵欠連天。欲要睡睡,又是別人家 床舖,不曾睡慣,不得伏貼。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裡睡得去 ?悶坐不過,做下一首詞云:     幽房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 擁。無端猛烈陰風動,驚破一番新夢。窗外月華霜重,寂寞桃源洞。       --詞寄〈桃源憶故人〉

  素梅吟詞已罷,早已雞鳴時候了。

  龍香在家裡睡了一覺醒來,想道:「此時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得 勾了,不免走去俟候,接了他歸來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見,做出事 來。」開了角門,踏著露草,慢慢走到書房前來。只見門上搭著扭兒 ,疑道:「這外面是誰搭上的?又來奇怪了!」自言自語了幾句。裡 頭素梅聽得聲音,便開言道:「龍香來了麼?」龍香道:「是來了。 」素梅道:「快些開了門進來。

  龍香開進去看時,只見素梅衣粧不卸,獨自一個坐著。驚問道: 「姐姐起得這般早?」素梅道:「那裡是起早!一夜還不曾睡。」龍 香道:「為何不睡?鳳官人那裡去了?」素梅歎口氣道:「有這等不 湊巧的事,說不得一兩句說話,一夥狂朋踢進園門來,拉去看月。鳳 官人千推萬阻,不肯開門,他直要打進門來。只得開了門,隨他們一 路去了。至今不來,且又搭上了門,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坐又坐不 過,受了這一夜的罪。而今你來得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罷。」龍香道 :「怎麼有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這時候了,鳳官人畢竟轉來,還在 此等他一等麼?」素梅不覺淚汪汪的,又歎一口氣道:「還說甚麼等 他?只自回去罷了。」正是:驀地魚舟驚比目,霎時樵斧破連枝。素 梅自與龍香回去不題。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竇二不由分說拉去吃了半夜的酒。 鳳生真是熱地上蚰蜒,一時也安不得身子。一聲求罷,就被竇二大碗 價罰來。鳳生雖是心裡不願,待推去時,又恐怕他們看出破綻,只得 免強發興,指望早些散場。誰知這些少年心性,吃到興頭上,越吃越 狂,那裡肯住?鳳生真是沒天得叫。直等東方發白,大家酩酊吃不得 了,方才歇手。

  鳳生終是留心,不至大醉。帶了些酒意,別了二竇。一步恨不得 做十步,踉蹌歸來。到得園中,只見房門大開,急急走近叫道:「小 姐!小姐!」那見個人影?想著昨宵在此,今不得見了。不覺的趁著 酒興,敲台拍凳,氣得淚點如珠的下來,罵道:「天殺的竇家兄弟坑 害了我!千難萬難,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攪開了。 而今不知又要費多少心機,方得圓成。只怕著了這驚,不肯再來了, 如何是好?」悶悶不樂,倒在床上,一覺睡到日沉西,方起得來。急 急走到園東牆邊一看,但見樓窗緊閉,不見人蹤。推推角門,又是關 緊了的。沒處問個消息,怏怏而回,且在書房納悶不題。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心裡還是恍惚不寧的,對龍香道: 「今後切須戒著,不可如此!」龍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 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來。」龍香道:「到得戒時,已是遲了。」 素梅道:「怎見得遲?」龍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裡 有此事!你才轉得身,他們就打將進來。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那有 別事?」龍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殺了,極不也害 個風癲,可不是我們的陰騭?還須今夜再走一遭的是。」素梅道:「 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邊等我,一邊看人,方不誤事。」龍香冷 笑了一聲。素梅道:「你笑甚麼來?」龍香道:「我笑姐姐好個狠性 子,著實戒得定。

  兩個正要商量晚間再去赴期,不想裡面兄嫂處走出一個丫鬟來, 報道:「馮老孺人來了。」元來素梅有個外婆,嫁在馮家,住在錢塘 門裡。雖沒了丈夫,家事頗厚,開個典當舖在門前。人人曉得他是個 富室,那些三姑六婆沒一個不來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與楊家, 就是素梅的母親,早年夫婦雙亡了。孺人想著外甥女兒雖然傍著兄嫂 居住,未曾許聘人家,一日與媒婆每說起素梅親事,媒婆每道:「若 只托著楊大官人出名,說把妹子許人,未必人家動火。須得說是老孺 人的親外甥,就在孺人家裡接茶出嫁的,方有門當戶對的來。」孺人 道:「是,說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兒年紀長大,也要收拾他身畔來。 」故此自己抬了轎,又叫了一乘空轎,一直到楊家,要接素梅家去。

  素梅接著外婆,孺人把前意說了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驚,推托 道:「既然要去,外婆先請回,等甥女收拾兩日就來。」孺人道:「 有甚麼收拾?我在此等了你去。」龍香便道:「也要揀個日子。」孺 人道:「我揀了來的,今日正是個黃道吉日,就此去罷。」素梅暗暗 地叫苦,私對龍香道:「怎生發付那人?」龍香道:「總是老孺人守 著在此,便再遲兩日去,也會他不得了。不如且依著了,等龍香自去 回他消息,再尋機會罷。」素梅只得懷著不快,跟著孺人去了。

  所以這日鳳生去望樓上,再不得見面。直到外邊去打聽,才曉得 是外婆家接了去了。跌足歎恨,悔之無及。又不知幾時才得回家,再 得相會。正在不快之際,只見舅舅金三員外家金旺來接他回家去,要 商量上京會試之事。說道:「園中一應書箱行李,多收拾了家來,不 必再到此了。」鳳生口裡不說,心下思量道:「誰想當面一番錯過, 便如此你東我西,料想那還有再會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 怎生放得下?」一邊收拾,望著東牆只管落下淚來。卻是沒奈何,只 得匆匆出門。到得金三員外家裡,員外早已收拾盤纏,是件停當。吃 了餞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著,一路伏侍去了。

  員外閒在家裡,偶然一個牙婆走來賣珠翠,說起錢塘門裡馮家有 個女兒,才貌雙全,尚未許人。員外叫討了他八字來,與外甥合一合 看。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對上好到頭夫妻,夫榮妻貴,並無沖犯。員外 大喜,即央人去說合。那馮孺人見說是金三員外,曉得他本處財主, 叫人通知了外甥楊大官人,當下許了。擇了吉日,下了聘定,歡天喜 地。

  誰知楊素梅心裡只想著鳳生,見說許下了甚麼金家,好生不快, 又不好說得出來,對著龍香只是啼哭。龍香寬解道:「姻緣分定,想 當日若有緣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對面錯過,畢竟不是對頭。虧得還 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長短了,而今又許了一家,卻怎麼處?」素梅道 :「說那裡話!我當初雖不與他沾身,也曾親熱一番,心已相許。我 如今癡想還與他有相會日子,權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別人,臨期無奈 ,只得尋個自盡,報答他那一點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他下?」龍香道 :「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勾再與他相會?」素梅道 :「他如今料想在京會試。倘若姻緣未斷,得登金榜,他必然歸來尋 訪著我。那時我辭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設法得相見一番。那時他 身榮貴,就是婚姻之事,或者還可挽回萬一。不然,我與他一言面訣 ,死亦瞑目了。」龍香道:「姐姐也見得是,且耐心著,不要煩煩惱 惱,與別人看破了,生出議論來。

  不說兩個唧噥,且說鳳生到京,一舉成名,做了三甲進土,選了 福建福州府推官。心裡想道:「我如今便道還家,央媒議親,易如反 掌。這姻緣仍在,誠為可喜,進土不足言也!」正要打點起程,金員 外家裡有人到京來,說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榮歸畢姻 。」鳳生吃了一驚,道:「怎麼,聘下了甚麼夫人?」金家人道:「 錢塘門裡馮家小姐,見說才貌雙全的。」鳳生變了臉道:「你家員外 ,好沒要緊!那知我的就裡?連忙就聘做甚麼?」金家人與金旺多疑 怪道:「這是老員外好意,官人為何反怪將起來?」鳳生道:「你們 不曉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緒起來。正是:   姻事雖成心事違,新人歡喜舊人啼。   幾回暗裡添惆悵,說與旁人那得知。   鳳生心中悶悶,且待到家再作區。 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發金家人先回,報知擇日到家。

  這裡金員外曉得外甥歸來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馮家下那袍 段釵鐶,請期的大禮。他把一個白玉蟾蜍做壓釵物事。這蟾蜍是一對 ,前日把一個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禮,做了個囫圇人情。教媒婆 送到馮家去,說:「金家郎金榜題名,不日歸娶,已起程,將到了。 」那馮老孺人好不喜歡。旁邊親親眷眷看的人那一個不噴噴稱歎道: 「素梅姐姐生得標緻,有此等大福!」多來與素梅叫喜。

  誰知素梅心懷鬼胎,只是長吁短歎,好生愁悶,默默歸房去了。 只見龍香走來道:「姐姐,你看見適才的禮物麼?」素梅道:「有甚 心情去看他!」龍香道:「一件天大僥倖的事,好叫姐姐得知。龍香 聽得外邊人說,那中進士聘姐姐的那個人,雖然姓金,卻是金家外甥 。我前日記得鳳官人也曾說甚麼金家舅舅,只怕那個人就是鳳官人, 也不可知。」素梅道:「那有此事!」龍香道:「適才禮物裡邊,有 一件壓釵的東西,也是一個玉蟾蜍,與前日鳳官人與姐姐的一模二樣 。若不是他家,怎生有這般一對?」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裡? 設法來看一看。」龍香道:「我方才見有些蹊蹺,推說姐姐要看,拿 將來了。」袖裡取出,遞與素梅看了一會,果像是一般的。再把自家 的在臂上解下來,並一並看,分毫不差。想著前日的情,不覺掉下淚 來,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緣不斷。古來破鏡重圓,釵分再合,信 有其事了。只是鳳郎得中,自然說是鳳家下禮,如何只說金家?這裡 邊有些不明。怎生探得一個實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龍香道:「 是便怎麼?不是便怎麼?」素梅道:「是他了,萬千歡喜,不必說起 。若不是他,我前日說過的,臨到迎娶,自溢而死!」龍香道:「龍 香到有個計較在此。」素梅道:「怎的計較?」龍香道:「少不得迎 親之日,媒婆先回話。那時龍香妝做了媒婆的女兒,隨了他去。看得 果是那人,即忙回來說知就是。」素梅道:「如此甚好。但願得就是 他,這場喜比天還大。」龍香道:「我也巴不得如此,看來像是有些 光景的。」兩人商量已定。

  過了兩日,鳳生到了金家了。那時馮老孺人已依著金三員外所定 日子成親,先叫媒婆去回話,請來迎娶。龍香知道,趕到路上來,對 媒婆說:「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問時,只說是你的女兒,帶了 來的。」媒婆道:「這等,折殺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 ,要問姐姐。」龍香道:「甚事?」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臨 身,過門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見喜歡?口裡唧唧噥噥,到像十分不 快活的,這怎麼說?」龍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自小立願,要自 家揀個像意的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許了他,不 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 ,有甚麼不好?」龍香道:「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麼用處 ?老娘曉得這做官的姓甚麼?」媒婆道:「姓金了,還不知道?」龍 香道:「聞說是金員外的外甥,元不姓金,可知道姓甚麼?」媒婆道 :「是便是外甥,而今外邊人只叫他金爺。他的姓,姓得有些異樣的 ,不好記,我忘記了。」龍香道:「可是姓鳳?」媒婆想了一想,點 頭道:「正是這個什麼怪姓。」龍香心裡暗暗喜歡,已有幾分是了。

  一路行來,已到了金家門首。龍香對媒婆道:「老娘你先進去, 我在門外張一張罷。」媒婆道:「正是。」媒婆進去見了鳳生,回覆 今日迎親之事。正在問答之際,龍香門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覺 手舞足蹈起來,嘻嘻的道:「造化!造化!」龍香也有意要他看見, 把身子全然露著,早已被門裡面看見了。鳳生問媒婆道:「外面那個 隨著你來?」媒婆道:「是老媳婦的女兒。

  鳳生一眼瞅去,疑是龍香。便叫媒婆去裡面茶飯,自己踱出來看 ,果然是龍香了。鳳生忙道:「甚風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裡?」龍 香道:「鳳官人還問我姐姐,你只打點迎親罷了。」鳳生道:「龍香 姐,小生自那日驚散之後,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誅地滅!怎 奈是這日一去,彼此分散,無路可通。僥倖往京得中,正要歸來央媒 尋訪,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這馮家。而今推卻不得,沒奈何了,豈我 情願?」龍香故意道:「而今不情願,也說不得了。只辜負了我家姐 姐一片好情,至今還是淚汪汪的。」鳳生也拭淚道:「待小生過了今 日之事,再怎麼約得你家姐姐一會面,講得一番,心事明白,死也甘 心!而今你姐姐在那裡?曾回去家中不曾?」龍香哄他道:「我姐姐 也許下人家了。」鳳生吃驚道:「咳咳!許了那一家?」龍香道:「 是這城裡甚麼金家新中進土的。」鳳生道:「又來胡說!城中再那裡 還有個金家新中進土?只有得我。」龍香道:「官人幾時又姓金?」 鳳生道:「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鳳。

 龍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見鬼,枉著人急了這許多時。」鳳生道: 「這等說起來,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卻怎麼說姓馮?」龍 香道:「我姐姐也是馮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說是馮家女兒,其實 就是楊家的人。」鳳生道:「前日分散之後,我問鄰人,說是外婆家 接去,想正是馮家了?」龍香道:「正是了。」鳳生道:「這話果真 麼?莫非你見我另聘了,特把這話來耍我的?

  龍香去袖中摸出兩個玉蟾蜍來,道:「你看這一對先自成雙了, 一個是你送與姐姐的,一個是你家壓釵的。眼見得多在這裡了,還要 疑心?」鳳生大笑道:「有這樣奇事,可不快活殺了我!」龍香道: 「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還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裡。」鳳生道 :「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麼?」龍香道:「姐姐看見玉蟾蜍一樣, 又見說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來打探。說道不是官人 ,便要自盡。如今即忙回去報他,等他好梳粧相待。而今他這歡喜, 也非同小可。」鳳生道:「還有一件,他事在急頭上,只怕還要疑心 是你權時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不。你把他前日所與我的戒指拿去與他 看,他方信是實了,可好麼?」龍香道:「官人見得是。」鳳生即在 指頭上勒下來,交與龍香去了。一面分付鼓樂酒筵齊備,親逕迎娶。

  卻說龍香急急走到家裡,見了素梅,連聲道:「姐姐,正是他! 正是他!」素梅道:「難道有這等事?」龍香道:「不信,你看這戒 指那裡來的?」就把戒指遞將過來,道:「是他手上親除下來與我, 叫我拿與姐姐看,做個憑據的。」素梅微笑道:「這個真也奇怪了! 你且說他見你說些甚麼?」龍香道:「他說自從那日驚散,沒有一日 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來圖謀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 知是姐姐,十分不情願的。」素梅道:「他不匡是我,別娶之後,卻 待怎麼?」龍香道:「他說原要設法與姐姐一面,說個衷曲,死也瞑 目,就眼淚流下來。我見他說得至誠,方與他說明白了這些話,他好 不歡喜!」素梅道:「他卻不知我為他如此立志,只說我輕易許了人 家,道我沒信行的了,怎麼好?」龍香道:「我把姐姐這些意思,盡 數對他說了。原說打聽不是,迎娶之日,尋個自盡的。他也著意,恐 怕我來回話,姐姐不信,疑是一時權宜之計哄上轎的說話,故此拿出 這戒指來為信。」素梅道:「戒指在那裡拿出來的?」龍香道:「緊 緊的勒在指頭上,可見他不忘姐姐的了。」素梅此時才放心得下。

  須臾,堂前鼓樂齊鳴,新郎冠帶上門,親自迎娶。新人上轎,馮 老孺人也上轎,送到金家,與金三員外會了親。吃了喜酒,送入洞房 ,兩下成其夫婦。恩情美滿,自不必說。

  次日,楊家兄嫂多來會親,竇家兄弟兩人也來作賀。鳳生見了二 竇,想著那晚之事,不覺失笑。自忖道:「虧得原是姻緣,到底配合 了。不然這一場攪散,豈是小可的?」又不好說得出來,只自家暗暗 僥倖而已。做了夫妻之後,時常與素梅說著那事,兩個還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鳳生與素梅索性無緣罷了。既然 到底是夫妻,那日書房中時節,何不休要生出這番風波來?略遲一會 ,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還好再續前約。怎生不 先不後,偏要如此間阻?及至後來兩下多不打點的了,卻又無意中聘 定成了夫婦。這多是天公巧處,卻像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沒趣味,故 意如此的。卻又有一時不偶便到底不諧的,這又不知怎麼說?有詩為 證:   從來女俠會憐才,到底姻成亦異哉。   也有驚分終不偶,獨含幽怨向琴台。

第十卷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詩曰:   黑蟒口中舌,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話說婦人家妒忌,乃是七出之條內一條,極是不好的事。卻這個毛 病,像是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來的。宋紹興年間,有一個官人乃是臺 州司法,姓葉名薦。有妻方氏,天生殘妒,猶如虎狼。手下養娘婦女們 ,箠楚挺杖,乃是常刑。還有灼鐵燒肉,將錐搠腮。性急起來,一口咬 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塊肉來。狠極之時,連血帶生吃了,常有致死了的 。婦女裡頭,若是模樣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發受苦不勝了 。司法那裡還好解勸得的?雖是心裡好生不然,卻不能制得他,沒奈他 何。所以中年無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後來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他也五十六七歲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懇 求方氏道:「我年已衰邁,豈還有取樂好色之意?但老而無子,後邊光 景難堪。欲要尋一個丫頭,與他養個兒子,為接續祖宗之計,須得你周 全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你就匡我養不出,生起外心來了!我看 自家晚間儘有精神,只怕還養得出來,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 過了六十,還有生子這事。幾曾見女人六十將到了,生得兒子出的?」 方氏道:「你見我今年做六十齊頭了麼?」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 不多兩年了。」方氏道:「再與你約三年,那時無子,憑你尋一個淫婦 ,快活死了罷了!」司法唯唯從命,不敢再說。

  過了三年,只得又將前說提起。方氏已許出了口,不好悔得,只得 裝聾做啞,聽他娶了一個妾。娶便娶了,只是心裡不伏氣,尋非廝鬧, 沒有一會清淨的。忽然一日對司法道:「我眼中看你們做把戲,實是使 不得。我年紀老了,也不耐煩在此爭嚷。你那裡另揀一間房,獨自關得 斷的,與我住了。我在裡邊修行,只叫人供給我飲食,我再不出來了, 憑你們過日子罷。」司法聽得,不勝之喜,道:「慚愧!若得如此,天 從人願!」遂於屋後另築一小院,收拾靜室一間,送方氏進去住了。家 人們早晚問安,遞送飲食。

  多時沒有說話,司法暗暗喜歡道:「似此清淨,還像人家,不道他 晚年心性這樣改得好了。他既然從善,我們一發要還他禮體。」對那妾 道:「你久不去相見了,也該自去問候一番。

  妾依主命,獨自走到屋後去了,直到天晚不見出來。司法道:「難 道兩個說得投機,只管留在那裡了?」未免心裡牽挂,自己悄悄步到那 裡去看。走到了房前,只見門窗關得鐵桶相似,兩個人多不見。司法把 門推推,推不開來。用手敲著兩下,裡頭雖有些聲響,卻不開出來。司 法道:「奇怪了!」回到前邊,叫了兩個粗使的家人同到後邊去,狠把 門亂推亂踢。那門桯脫了,門早已跌倒一邊。一擁進去,只見方氏撲在 地下。說時遲,那時快,見了人來,騰身一跳,望門外亂竄出來。眾人 急回頭看去,卻是一隻大蟲,吃了一驚。再看地上,血肉狼籍,一個人 渾身心腹多被吃盡,只剩得一頭兩足。認那頭時,正是妾的頭。司法又 苦又驚道:「不信有這樣怪事!」連忙去趕那虎,已出屋後跳去,不知 那裡去了?又去喚集眾人點著火把,望屋後山上到處找尋,並無蹤跡。

  這個事在紹興十九年。此時有人議論:「或者連方氏也是虎吃了的 ,未必這虎就是他!」卻有一件,虎只會吃人,那裡又會得關門閉戶來 ?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腸狠毒,元自與虎狼氣類相同。今在屋後獨居多時 ,忿戾滿腹,一見妾來,怒氣勃發,遞變出形相來,恣意咀啗,傷其性 命,方掉下去了,此皆毒心所化也!所以說道:「婦人家有天生成妒忌 的,即此便是榜樣。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希奇事?只因有個人家,也為內眷有些妒忌,做
出一場沒了落事,幾乎中了人的機謀,哄弄出折家蕩產的事來。若不虧
得一個人有主意,處置得風恬浪靜,不知炒到幾年上才是了結。有詩為
證:
  些小言詞莫若休,不須經縣與經州。
  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貓兒賣了牛。

  這首詩乃是宋賢范弇所作,勸人休要爭訟的話。大凡人家些小事情 ,自家收拾了,便不見得費甚氣力。若是一個不伏氣,到了官時,衙門 中沒一個肯不要賺錢的。不要說後邊輸了,就是贏得來,算一算費用過 的財物已自合不來了。何況人家弟兄們爭著祖、父的遺產,不肯相讓一 些,情願大塊的東西作成別個得去了。

  又有不肖官府,見是上千上萬的狀子,動了火,起心設法,這邊送 將來,便道:「我斷多少與你」;那邊送將來,便道:「我替你斷絕後 患」。只管埋著根腳漏洞,等人家爭個沒休歇,蕩盡方休。

  又有不肖縉紳,見人家是爭財的事,容易相幫。東邊來說,也叫他 :「送些與我,我便左袒」;西邊來說,也叫他「送些與我,我便右袒 」。兩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飽滿了。世間自有這些人在那裡,官司豈是 容易打的?自古說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到收場想一想,總是被沒相干 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虧,錢財還只在自家門裡頭好?

  今日小子說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見識高強的。這件事也出在宋紹 興年間。吳興地方有個老翁,姓莫,家資鉅萬。一妻二子,已有三孫。 那莫翁富家性子,本性好浮慾。少年時節,便有娶妾買婢好些風流快活 的念頭,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隨他討著幾房,粉黛三千、金釵十二也不 難處的。只有一件不湊趣處,那莫老姥卻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 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雜色匠作。你道他為甚麼恨這幾件?他道自 己身上生了此物,別家女人就不該生了,為甚天地沒主意?不惟我不為 希罕,又要防著男人。二來爹娘嫁得他遲了些個,不曾眼見老兒破體, 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處。更有一件,女人溺尿總在馬子上罷了,偏有那些 燒窰匠,銅錫匠,弄成溺器與男人撒溺,將陽物放進放出形狀看不得。 似此心性,你道莫翁少年之時,容得他些鬆寬門路麼?後來生子生孫, 一發把這些閒花野草的事體,回個盡絕了。

  此時莫翁年已望七,莫媽房裡有個丫鬟,名喚雙荷,十八歲了。莫 翁晚間睡時,叫他擦背捶腰。莫媽因是老兒年紀已高,無心防他這件事 。況且平時奉法惟謹,放心得下慣了。誰知莫翁年紀雖高,慾心未已, 乘他身邊伏侍時節,與他捏手捏腳,私下肉麻。那雙荷一來見是家主, 不敢則聲;二來正值芳年,情竇已開,也滿意思量那事,儘吃得這一杯 酒,背地裡兩個做了一手。有個歌兒單嘲著老人家偷情的事:

  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變,見了後生家只管歪纏。怎知道行事多不 便,搵腮是皺面頰,做嘴是白鬚髯,正到那要緊關頭也,卻又軟軟軟軟 軟。

  說那莫翁與雙荷偷了幾次,家裡人漸漸有些曉得了。因為莫媽心性 利害,只沒人敢對他說。連兒子媳婦為著老人家面上,大家替他隱瞞。

  誰知有這樣不作美的冤家勾當,那妮子日逐覺得眉麄眼慢,乳脹腹 高,嘔吐不停。起初還只道是病,看看肚裡動將起來,曉得是有胎了。 心裡著忙,對莫翁道:「多是你老沒志氣,做了這件事,而今這樣不尷 尬起來。媽媽心性,若是知道了,肯干休的?我這條性命眼見得要葬送 了!」不住的眼淚落下來。莫翁只得寬慰他道:「且莫著急,我自有個 處置在那裡。」莫翁心下自想道:「當真不是耍處!我一時高興,與他 弄一個在肚裡了。媽媽知道,必然打罵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縱或未必 致死,我老人家子孫滿前,卻做了這沒正經事,炒得家裡不靜,也好羞 人!不如趁這妮子未生之前,尋個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帶胎去別人家生 育了,糊塗得過再處。

  算計已定,私下對雙荷說了。雙荷也是巴不得這樣的,既脫了狠家 主婆,又別配個後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釋了好些。果然 莫翁在莫媽面前,尋個頭腦,故意說丫頭不好,要賣他出去。莫媽也見 雙荷年長,光景妖嬈,也有些不要他在身邊了。遂聽了媒人之言,嫁出 與在城花樓橋賣湯粉的朱三。

  朱三年紀三十以內,人物儘也濟楚,雙荷嫁了他,真做得郎才女貌 ,一對好夫妻。莫翁只要著落得停當,不爭財物。朱三討得容易,頗自 得意,只不知討了個帶胎的老婆來。漸漸朱三識得出了,雙荷實對他說 道:「我此胎實係主翁所有,怕媽媽知覺,故此把我嫁了出來,許下我 看管終身的。你不可說甚麼打破了機關,落得時常要他周濟些東西,我 一心與你做人家便了。

  朱三是個經紀行中人,只要些小便宜,那裡還管青黃皂白?況且曉 得人家出來的丫頭,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熱,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過來五個多月,養下一個小廝來,雙荷密地叫人通與莫翁知道。莫翁 雖是沒奈何嫁了出來,心裡還是割不斷的。見說養了兒子,道是自己骨 血,瞞著家裡,悄悄將兩挑米、幾貫錢先送去與他吃用。以後首飾衣服 與那小娃子穿著的,沒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落得吃 自來食。

  那兒子漸漸大起來,莫翁雖是暗地周給他,用度無缺,卻到底瞞著 生人眼,不好認帳。隨那兒自姓了朱,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此 時已有十來歲,街坊上人點點搐搐,多曉得是莫翁之種。連莫翁家裡兒 子媳婦們,也多曉得老兒有這外養之子,私下在那裡盤纏他家的。卻大 家裝聾做啞,只做不知。莫姥心裡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面前了,又沒人 敢提起,也只索罷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家裡成服停喪,自不必說。

  在城有一夥破落戶,管閒事吃閒飯的沒頭鬼光棍,一個叫做鐵裡蟲 宋禮,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一個叫做吊睛虎牛三,一個叫得灑墨判官 周丙,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還有幾個不出名提草鞋的小夥,共是十 來個。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閒頭腦,挑弄是非,打幫生事。那五個為 頭,在黑虎玄壇趙元帥廟裡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盡多姓了趙,總叫做 「趙家五虎」。不拘那裡有事,一個人打聽將來,便合著伴去做,得利 平分。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兒子,是莫家骨血。這日見說莫翁死了,眾 兄弟商量道:「一樁好買賣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媽媽只生得二子 ,享用那二三十萬不了。我們攛掇朱三家那話兒去告爭,分得他一股, 最少也有兒萬之數,我們幫的也有小富貴了。就不然,只要起了官司, 我們打點的打點,賣陣的賣陣,這邊不著那邊著,好歹也有幾年纏帳了 ,也強似在家裡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鐵裡蟲道:「 我們且去見那雌兒,看他主意怎麼的,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多道 :「有理!」一齊向朱三家裡來。

  朱三平日賣湯粉,這五虎日日在衙門前後走動,時常買他的點飢, 是熟主顧家。朱三見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見論。」那吊睛虎 道:「請你娘子出來,我有一事報他。」朱三道:「何事?」白日鬼道 :「他家莫老兒死了。」雙荷在裡面聽得,哭將出來道:「我方才聽得 街上是這樣說,還道未的。而今列位來的,一定是真了。」一頭哭,一 頭對朱三說:「我與你失了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無好日了。」鑽倉鼠 便道:「怎說這話?如今正是你們的富貴到了。」五人齊聲道:「我兄 弟們特來送這一套橫財與你們的。」朱三夫妻多驚疑道:「這怎麼說? 」鐵裡蟲道:「你家兒子,乃是莫老兒骨血。而今他家裡萬萬貫家財, 田園屋宇,你兒子多該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 與他吃場官司,料不倒斷了你們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兒子不著,與 他滴起血來,怕道不是真的?這一股穩穩是了。

  朱三夫妻道:「事到委實如此,我們也曉得。只是輕易起了個頭, 一時住不得手的。自古道貧莫與富鬥,吃官司全得財來使費。我們怎麼 敵得他過?弄得後邊不伶不俐,反為不美。況且我每這樣人家,一日不 做,一日沒得吃的,那裡來的人力?那裡來的工夫去吃官司?

  鐵裡蟲道:「這個誠然也要慮到,打官司全靠使費與那人力兩項。 而今我和你們熟商量,要人力時,我們幾個弟兄相幫你衙門做事儘勾了 。只這使費難處,我們也說不得,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五個弟兄,一 人應出一百兩,先將來下本錢,替你使用去。你寫起一千兩的借票來, 我們收著,直等日後斷過家業來到了手,你每照契還我,只近得你每一 本一利,也不為多。此外謝我們的,憑你們另商量了。那時是白得來的 東西,左右是不費之惠,料然決不怠慢了我們。」朱三夫妻道:「若得 列位如此相幫,可知道好,只是打從那裡做起?」鐵裡蟲道:「你只依 我們調度,包管停當,且把借票寫起來為定。」朱三隻得依著寫了,押 了個字,連兒子也要他畫了一個,交與眾人。眾人道:「今日我每弟兄 且去,一面收拾銀錢停當了,明日再來計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 仗列位看顧。」當下眾人散了去。

  雙荷對丈夫道:「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來的麼?」朱三 道:「總是不要我費一個錢。看他們怎麼主張,依得的只管依著做去, 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見得。用去是他們的,得來是我們的,有甚麼不便宜 處?」雙荷道:「不該就寫紙筆與他。」朱三道:「秤我們三個做肉賣 ,也不值上幾兩。他拿了我千貫的票子,若不奪得家事來,他好向那裡 討?果然奪得來時,就與他些也不難了。況且不寫得與他,他怎肯拿銀 子來應用?有這一紙安定他每的心,才肯盡力幫我。」雙荷道:「為甚 孩子也要他著個字?」朱三道:「奪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著字? 這個到多不打緊,只看他們指撥怎麼樣做法便了。

  不說夫妻商量,且說五虎出了朱家的門,大家笑道:「這家子被我 們說得動火了,只是扯下這樣大謊,那裡多少得些與他起個頭?」鐵裡 蟲道:「當真我們有得肉裡錢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施小計,不必用錢 。」這四個道:「有何妙計?」鐵裡蟲道:「我如今只要拿一匹粗麻布 做件衰衣,與他家小廝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惱 躁起來,吾每只一個錢白紙告他一狀,這就是五百兩本錢了。」四個拍 手道:「妙,妙!事不宜遲,快去!快去!

  鐵裡蟲果然去謄那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開了,縫成了一件衰衣 ,手裡拿著道:「本錢在此了。」一湧的望朱三家裡來。朱三夫妻接著 ,道:「列位還是怎麼主張?」鐵裡蟲道:「叫你兒子出來,我教道他 事體。」雙荷對著孩子道:「這幾位伯伯,幫你去討生身父母的家業, 你只依著做去便了。」那兒子也是個乖的,說道:「既是我生身的父親 ,那家業我應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討才是?」鐵裡蟲道 :「不要你開口討,只著了這件孝服,我們引你到那裡。你進門去,到 了孝堂裡面看見靈幃,你便放聲大哭,哭罷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 。有人問你說話,你只不要回他,一逕到外邊來,我們多在左側茶坊裡 等你便了。這個卻不難的。

  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眾人道:「這是先送個信與他家。你 兒子出了門,第二日就去進狀,我們就去替你使用打點。你兒子又小, 官府見了,只有可憐,決不難為他的。況又實實是骨血,腳踏硬地,這 家私到底是穩取的了。只管依著我們做去!」朱三對妻子道:「列位說 來的話,多是有著數的,只教兒子依著行事,決然停當。」那兒子道: 「只如方才這樣說的話,我多依得。我心裡也要去見見親生父親的影像 ,哭他一場,拜他一拜。」雙荷掩淚道:「乖兒子,正是如此。」朱三 道:「我到不好隨去得。既是列位同行,必然不差,把兒子交付與列位 了,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來討消息罷。」當下朱三自出了門。

  五虎一同了朱家兒子,逕往莫家來。將到門首,多走進一個茶坊裡 面坐下,吃個泡茶。叮囑朱家兒子道:「那門上有喪牌孝簾的,就是你 老兒家裡。你進去,依著我言語行事。」遂把衰衣與他穿著停當了,那 孩子依了說話,不知甚麼好歹,大踏步走進門裡面來。一直到了孝堂, 看見靈幃,果然唳天倒地價哭起來,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裡頭 聽見哭響,只道是弔客來到,盡皆來看。只見是一個小廝,身上打扮與 孝子無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聲聲叫著親爹爹。孝堂裡看的,不知是 甚麼緣故,人人驚駭道:「這是那裡說起?」莫媽聽得哭著親爹,又見 這般打扮,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嚷道:「那裡來這個野貓, 哭得如此異樣!

  虧得莫大郎是個老成有見識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對母親說 道:「媽媽切不可造次,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喪之際,必有奸人動火 ,要來挑釁,紮成火囤。落了他們圈套,這人家不經折的。只依我指分 ,方免禍患。

莫媽一時間見大郎說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著不嚷,冷眼看那 外邊孩子。只見他哭罷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轉身,莫大郎連忙跳出來 ,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樓橋賣粉湯朱家的兒子麼?」孩子道:「 正是。」大郎道:「既是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該認了媽媽。你 隨我來。」一把扯他到孝幔裡頭,指著莫媽道:「這是你的嫡母親,快 些拜見。」莫媽倉卒之際,只憑兒子,受了他拜已過。大郎指自家道: 「我乃是你長兄,你也要拜。」拜過,又指點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 、二嫂,多叫拜見了。又領自己兩個兒子,兄弟一個兒子,立齊了,對 孩子道:「這三個是你姪兒,你該受拜。」拜罷,孩子又望外就走。大 郎道:「你到那裡去?你是我的兄弟,父親既死,就該住在此居喪。這 是你家裡了,還到那裡去?」大郎領他到裡面,交付與自己娘子,道: 「你與小叔叔把頭梳一梳,替他身上出脫一出脫。把舊時衣服脫掉了, 多替他換了些新鮮的,而今是我家裡人了。

  孩子見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裡雖也歡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 知娘的意思怎麼,有些不安貼,還想要去。大郎曉得光景,就著人到花 樓橋朱家去喚那雙荷到家裡來,說道有要緊說話。

  雙荷曉得是兒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來弔喪,急忙換了一身孝服 ,來到莫家。靈前哭拜已畢,大郎即對他說:「你的兒子今早到此,我 們已認做兄弟了。而今與我們一同守孝,日後與我們一樣分家,你不必 記挂。所有老爹爹在日給你的飯米衣服,我們照帳按月送過來與你,與 在日一般,這是有你兒面上。你沒事不必到這裡來,因你是有丈夫的, 恐防議論,到粧你兒的醜。只今日起,你兒子歸宗姓莫,不到朱家來了 。你分付你兒子一聲,你自去罷。」雙荷聽得,不勝之喜:「若得大郎 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處置停當,我燒香點燭,祝報大郎不盡。」說 罷,進去見了莫媽與大嫂、二嫂,只是拜謝。莫媽此時也不好生分得, 大家沒甚說話,打發他回去。雙荷叮囑兒子:「好生住在這,小心奉事 大媽與哥哥嫂嫂。你落了好處,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說過,我不好 常到這裡。你在此過幾時,斷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到朱家來相會罷。」 孩子既見了自家的娘,又聽了分付的話,方才安心住下。雙荷自歡歡喜 喜,與丈夫說知去了。

  且說那些沒頭鬼光棍趙家五虎,在茶房裡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 出來,就去做事,狀子多打點停當了。誰知守了多時,再守不出。看看 到晚,不見動靜,疑道:「莫非我們閒話時,那孩子出來,錯了眼,竟 到他家裡去了?」走一個到朱家去看,見說兒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 去,一發不解。走來回覆眾人,大家疑惑,就像熱盤上蟻子,坐立不安 。再著一個到朱家伺候,又說見雙荷歸來,老大懽喜,說兒子已得認下 收留了。眾人尚在茶坊未散,見了此說,個個木呆。正是:   思量撥草去尋蛇,這回卻沒蛇兒弄。   平常家裡沒風波,總有良平也無用。

  說這幾個人,聞得孩子已被莫家認作兒了,許多焰騰騰的火氣,卻 像淋了幾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氣!撞著這樣不長 進的人家。難道我們商量了這幾時,當真倒單便宜了這小廝不成?」鐵 裡蟲道:「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們白住了手。」 眾人道:「而今還好在那裡入腳?」鐵裡蟲道:「我們原說與他奪了人 家,要謝我們一千銀子。他須有借票在我手裡,是朱三的親筆。」眾人 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們並不曾幫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討得。 況且朱三是窮人,討也沒幹。」鐵裡蟲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著個字 的,而今揀有頭髮的揪。過幾時,只與那孩子討。等他說沒有,就告了 他。他小廝家新做了財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來與我們講和,須要贖 得這張紙去才乾淨。難道白了不成?」眾人道:「有見識,不枉叫你做 鐵裡蟲,真是見識硬掙!」鐵裡蟲道:「還有一件,只是眼下還要從容 。一來那票子上日子沒多兩日,就討就告,官府要疑心;二來他家方才 收留,家業未有得就分與他,他也便沒有得拿出來還人,這是半年一年 後的事。」眾人道:「多說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等等弄他。」 自此一夥各散去了。

  這裡莫媽性定,抱怨兒子道:「那小業種來時,為甚麼就認了他? 」大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誰不動火?這兄弟實是爹爹親骨血,我不 認他時,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狀,明日一狀,告將來,告個沒休歇。 衙門人役個個來詐錢,親眷朋友人人來拐騙,還有官府思量起發,開了 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裡田地?及至拌得到底,問出根由,少 不得要斷這一股與他,何苦作成別人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面收留,省 了許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媽媽見說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歡喜 過日。

  忽然一日,有一夥人走進門來,說道要見小三官人的。這裡門上方 要問明,內一人大聲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見說得不好聽, 自家走出來,見是五個人雄赳赳的來施禮問道:「小令弟在家麼?」大 郎道:「在家裡,列位有何說話?五個人道:「令弟少在下家裡些銀子 ,特來與他取用。」大郎道:「這個卻不知道,叫他出來就是。」大郎 進去對小兄弟說了,那孩子不知是甚麼頭腦。走出來一看,認得是前日 趙家五虎,上前見禮。

  那幾個見了孩子,道:「好個小官人!前日我們送你來的,你在此 做了財主,就不記得我們了?」孩子道:「前日這邊留住了,不放我出 門,故此我不出來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財主,這一千銀子該 還得我們了。」孩子道:「我幾曾曉得有甚麼銀子?」五虎道:「銀子 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卻是為你用的,你也著得有花字。」孩子道: 「前日我也見說,說道恐防吃官司要銀子用,故寫下借票。而今官司不 吃了,那裡還用你們甚麼銀子?」五虎發狠道:「現有票在這裡,你賴 了不成?

  大郎聽得聲高,走出來看時,五虎告訴道:「小令弟在朱家時借了 我們一千銀子不還,而今要賴起來。」大郎道:「我這小兄弟借這許多 銀子何用?」孩子道:「哥哥,不要聽他!」五虎道:「現有借票,我 和你衙門裡說去」一鬨多散了。

  大郎問兄弟道:「這是怎麼說?」孩子道:「起初這幾個攛掇我母 親告狀,母親回他沒盤纏吃官司。他們說,『只要一張借票,我每借來 與你。』以後他們領我到這裡來,哥哥就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麼 要我還起銀子來?」大郎道:「可恨這些光棍,早是我們不著他手,而 今既有借票在他處,他必不肯干休,定然到官。你若見官,莫怕!只把 方才實情,照樣是這等一說,官府自然明白的。沒有小小年紀斷你還他 銀子之理,且安心坐著,看他怎麼!

  次日,這五虎果然到府裡告下一紙狀來,告了朱三、莫小三兩個名 字,騙劫千金之事,來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與兄弟寫下 一紙訴狀,訴出從前情節,就用著兩個哥哥為證,竟來府裡投到。

  府裡太守姓唐名彖,是個極精明的。一干人提到了,聽審時,先叫 宋禮等上前問道:「朱三是何等人?要這許多銀子來做甚麼用?」宋禮 道:「他說要與兒子置田買產借了去了。」太守叫朱三問道:「你做甚 麼勾當,借這許多銀子?」朱三道:「小的是賣粉羹的,經紀不上錢數 生意,要這許多做甚麼?」宋禮道:「見有借票,我們五人,二百兩一 個,交付與他及兒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來看,問朱三道:「可 是你寫的票?」朱三道:「是小的寫的票,卻不曾有銀子的。」宋禮道 :「票是他寫的,銀子是莫小三收去的。

  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應了一聲走上去。太守看見是個十來歲 小的,一發奇異,道:「這小廝收去這些銀子何用?」宋禮爭道:「是 他父親朱三寫了票,拿銀子與這莫小三買田的。見今他有許多田在家裡 。」太守道:「父姓朱,怎麼兒子姓莫?」朱三道:「瞞不得老爺,這 小廝原是莫家孽子,他母親嫁與小的,所以他自姓莫。專為眾人要幫他 莫家去爭產,哄小的寫了一票,做爭訟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 娘與兩個哥子竟自認了,分與田產。小的與他家沒訟得爭了,還要借銀 做甚麼用?他而今據了借票生端要這銀子,這那裡得有?

  太守問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太守點頭道:「是了,是了。」就 叫莫大郎起來,問道:「你當時如何就肯認了?」莫大郎道:「在城棍 徒無風起浪,無洞掘蟹。虧得當時立地就認了。這些人還道放了空箭, 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當時略有推托,一涉訟端,正是此輩得志 之秋。不要說兄弟這千金要被他詐了去,家裡所費,又不知幾倍了!」 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義,又見高識。可敬,可敬!我看宋禮等五 人,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原來真情如此,實 為可恨!若非莫大有見,此輩人人飽滿了。」提起筆來判道:「千金重 利,一紙足憑。乃朱三赤貧,貸則誰與?莫子乳臭,須此何為?細訊其 詳,始燭其詭。宋禮立褭蹄之約,希蝸角之爭。莫大以對牀之情,消鬩 牆之釁。既漁群謀而喪氣,猶挾故紙以垂涎。重創其奸,立毀其券!

  當時將宋禮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問擬了「教唆詞訟詐害平人」 的律,脊杖二十,刺配各遠惡軍州。

  吳興城裡去了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幾句口號來:「鐵裡 蟲有時蛀不穿,鑽倉鼠有時吃不飽,吊睛老虎沒威風,灑墨判官齊跌倒 。白日裡鬼胡行,這回兒不見了。

  唐太守又旌獎莫家,與他一個「孝義之門」的匾額,免其本等差徭
此時莫媽媽才曉得兒子大郎的大見識。世間弟兄不睦,靠著外人相幫
起訟者,當以此為鑒。詩曰:
  世間有孽子,亦是本生枝。
  只因靳所為,反為外人資。
  漁翁坐得利,鷸蚌在相持。
  何如存一讓,是名不漏巵。

第十一卷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讎死報

  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 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恩負義,拚得 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 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 。兩個伉儷綢繆,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蓆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 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 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 「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

  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 症候,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子恩深難捨,況且 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後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 亦暝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 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後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閒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採問消息 。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 並不推拒那一夥人,見了面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 婆看見這些光景,心裡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 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麼樣分付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 這些人不著。

陸氏由公婆自說,只當不聞。後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 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裡道: 「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推 船,等他去了罷。」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兒,未免 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就收拾箱匣停當,也不顧公 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 只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淒涼,傍晚之時,走到 廳前閒步。忽見一個後生像個遠方來的,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叩了一頭 ,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 到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 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後生忽然不見。

  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裡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 書上寫道:「十年結髮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餘而 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於別戶。 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 已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

  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無及。懷著鬼胎, 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見得是負了 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 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至 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把 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人道他薄倖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 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 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 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子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 的所在。

  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 勾當,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 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事 。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 樣。不止女負男如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
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癡心,癡得真時恨亦深。
  莫道此癡容易負,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只 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 。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 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 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 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 生也不在心上。

 有個父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便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於 他,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轉 來。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不想 托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至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裡做 主簿,打點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沒大生意,連自 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餘下不多,不能 勾回來。   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 不若只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 在那裡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來。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雲橫秦嶺家何 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滿生阻住在飯店裡,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 錢,還他不勾,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 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 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具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 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

  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個人怎 生打扮:   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著幾分酒,臉映紅桃 ,蒼白鬚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 來。

  有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覆道:「 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 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飢餓,故此啼哭。」那 個人道:「那裡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算在我 的帳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便去拿了一分飯,擺 在滿生面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 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漢。

  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 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煗 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像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 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飢?故此教他送 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才寬坐 ,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 不曾識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 ,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後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 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 遲。」滿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裡喜歡道 :「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徯之際,只見一個籠頭的小 廝拿了四碗嗄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 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

  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 是此間甚麼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 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 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 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 。官人造化遇著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睛了, 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

  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家伙,傳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滿大 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裡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 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睛明,滿生思量走路, 身邊並無盤費。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 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 竟到焦大郎家裡來。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 ,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大郎 道:「老漢家裡也非有餘,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 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 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 晚,秀才還要到那裡去?

  滿生道:「小生投人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 一路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 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 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 嫌家間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 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 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恩,無地可報,實切 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 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願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原來焦大 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丰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 是落後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

  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 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 發投機,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 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裡, 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 癡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

  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儘知相慕。只為家裡來往的人,庸流 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 秀才來到,他便在裡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 止,儘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 財仗義,要做好人,只該賷發滿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 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裡宿歇?只為好著幾杯酒 ,貪個人作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一 來看見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 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翼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 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徑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 起了。

  焦大郎終日懵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當得他每兩下烈火 乾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 。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 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 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飲酒之間,沒心設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 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 風飄衣起,露出裡面一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像是女人襖子模樣。 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 ,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咤道:「奇怪!奇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 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 。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 謊道:「小生身上單寒,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 件。不想令愛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 內。」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 來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

  抽身望裡邊就走,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叫名青箱,一把撾過 來道:「你好好實說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饒你的打!」青箱慌了, 只得抵賴道:「沒曾見甚麼事情。」大郎焦懆道:「還要胡說,眼見得 身上襖子多脫與他穿著了!」青箱沒奈何,遮飾道:「姐姐見爹爹十分 敬重滿官人,平日兩下撞見時,也與他見個禮。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 故此把衣服與他,別無甚說話。」大郎道:「女人家衣服,豈肯輕與人 著!況今日我又不在家,滿秀才酒氣噴人,是那裡吃的?」青箱推道不 知。大郎道:「一發胡說了,他難道再有別處噇酒?他方才已對我說 你若不實招,我活活打死你!

  青箱曉得沒推處,只得把從前勾搭的事情一一說了。大郎聽罷,氣 得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喊道:「不成才的歪貨!他是別路來的,與他 做下了事,打點怎的?」青箱說:「姐姐今日見爹爹不在,私下擺個酒 盒,要滿官人對天罰誓,你娶我嫁,終身不負,故此與他酒吃了。又脫 一件衣服,一個香囊,與他做記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歎 口氣道:「多是我自家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反背了雙手,踱出 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聽時,一句一句說 到真處來。在裡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親出去了 ,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怎麼了?我不如死休!」青 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歎口氣,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 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裡。」文姬道:「怎見得?」青箱道:「爹爹極敬 重滿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 好情多丟去,卻怎生了結姐姐?他今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 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願是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著怒容問滿生道:「 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滿生跼蹐無地,戰戰兢兢回言道:「小生 湖海飄流,實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讀詩書,也該有些行止 !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救,豈知你所為不義若 此!點污了人家兒女,豈得君子之行?

  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 已為難報。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蒙海涵,小生 此生以死相報,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歎口氣道:「事已至此 ,雖悔何及?總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為汝污,豈可別嫁?汝 若不嫌地遠,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婿,養我終身,我也歎了這口氣罷 !」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滿心歡喜?又 仰著頭道:「若是如此玉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滿某父母雙 亡,家無妻子,便當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後生家看 得容易了,他日負起心來。」滿生道:「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已設誓 過了。若有負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席
,配合了二人。正是:
  綺羅叢裡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
  雖然後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

  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得成正果。天從人願,喜出望外。文姬對 滿生道:「妾見父親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羞,致於失身。 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 已完。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倖,他日切不可忘!」滿生道:「小生飄 蓬浪跡,幸家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今 日成此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誠非人類!」兩人愈加如膠似漆 ,自不必說。

  滿生在家無事,日夜讀書,思量應舉。焦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 得人,暗裡心歡,自此內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焦大郎 收拾了盤費,賷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 得唱名,滿生心裡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鳳翔 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裡,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 遲?」此時滿生已有僕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備迎接 ,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 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裡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 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 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雲之上,老 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士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 矣!

  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 ,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 報,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 須說話了,後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 他在家裡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牀錦被 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捧幣,盡是些地方鄰里親戚 ,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裡了,好不風騷!一 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 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 ,正是懽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 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 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從來無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堦,立看許多滲瀨。 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貴,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 ,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 ,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 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 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弄 ,已此十去八九。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後,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 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 過一番離別,恰是心裡指望好日,雖然牽繫,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 ,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麼心中只覺悽慘,不 捨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

  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 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算得定的日子,別不多時的, 有甚麼不祥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 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為甚緣故。」滿生道:「 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 也是。

  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 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僕人,逕往東京選官去了。這裡大郎與 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 ,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 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來 ,口裡叫道:「兄弟,我那裡不尋得你到,你元來在此!」滿生抬頭看 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 游,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裡。到京一舉成名,實 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 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裡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 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幹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 行李多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 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

  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裡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 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幹,且 未要到家裡。」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 路的,不到家裡卻又到那裡?」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 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 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 ,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走,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 。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並不明說,但 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 ,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 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 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 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

  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 說,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裡想道:「我久不歸家 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裡,再去鳳翔, 不過遲得些日子,也不為礙。」對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 家去走走來。」只因這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別牽繫足之繩;青鬢 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裡,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 捧屁的。滿生心裡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 ,致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姪兒,曉得是新第回來, 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扎得第 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 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 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已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 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 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的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 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

  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 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 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 未必不依允。爭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像象鳳翔的事是私 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只口裡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 著事體不周備麼?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 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姪 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裡,悶悶了 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 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只那尊嚴性子也不好沖撞他 。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 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 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裡真似十五個吊桶打 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

  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 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 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裡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 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儘多。若是多轉了兩個 念頭,便有許多奸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

  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 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個偷情,真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 ,元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 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 家的親,日後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 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

  算計已定,就去回覆樞密。摳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 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要齊整。粧 奩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 、容、言、功,無不俱足。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 去了。正是:   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恩紫牡丹。   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裡 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 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 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 末,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 」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到說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 ,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 日,未為不可。

  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面,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那裡 還敢想接他到家裡?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斷絕了,回言 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裡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 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 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云:「孝重千斤,日減一斤。」 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懷了。

  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後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 ,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 。那齊州廳舍甚寬,合家人口住著像意。到任三日,裡頭收拾已完,內 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後堂來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門人役盡皆出去, 屏除了閒人,同了朱氏,帶領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 人,一起到後堂散步,各自東西閒走看耍。

  少卿偶然走到後堂右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看,裡頭 一個穿青的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 鬟早已走入一個破簾內去了。少卿走到簾邊,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女人來 ,少卿仔細一看,正是鳳翔焦文姬。少卿虛心病,元有些怕見他的,亦 且出於不意,不覺驚惶失措。

  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道:「冤家,你一別十年, 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時心慌, 不及問他從何而來,且自辯說道:「我非忘卿,只因歸到家中,叔父先 已別聘,強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來你那裡。」文 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產俱無 ,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別無倚靠。沒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 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求懇再三,今日才許我略在別院空房 之內,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你既有佳偶, 我情願做你側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餘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較短 長,付之一歎罷了!」說一句,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裡,發聲 大慟。連青箱也走出來見了,哭做一堆。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 連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好處。且喜夫 人賢慧,你既肯認做一分小,就不難處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與夫人 說去。

  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走來對朱氏道:「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 ,間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個丫鬟直尋到這 裡。今若不收留,他沒個著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麼好?」朱氏道: 「我當初原說接了他來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 ?快請來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人賢慧。」就走到西邊去, 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 安身之處了。

  兩人隨了少卿,步到後堂,見了朱氏,相敘禮畢。文姬道:「多蒙 夫人不棄,情願與夫人鋪牀疊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 處便了。」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朱氏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 就著青箱與他同住,隨房伏侍。文姬低頭伏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 此,甚加憐愛,且是過的和睦。

  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朒朒,未敢到他 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 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後卻膽壯了,踉踉蹌蹌,竟來到文姬 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喜喜歡歡簇擁他去睡了。這邊朱氏聞知, 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裡去了。」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

  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 點點,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還自 睡哩!青箱丫頭在傍邊聽得不耐煩,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來。」有老 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眾人議論了一回,只不見動靜。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愜意道: 「這時節也該起身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走到文姬房 前聽一聽,不聽得裡面一些聲響。推推門看,又是裡面關著的。家人每 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像樣,我每不妨催一催。 」一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裡 頭答應一聲。盡來對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 主,我們掘開一壁,進去看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待。」朱氏 道:「這個在我,不妨。」眾人盡皆動手,須臾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 。眾人走進裡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攏來。正是:   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   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眾人走進去看時,只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鮮血。近 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內並無一人,那裡有什麼焦 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臥在那裡。眾人忙請夫人進來,朱氏 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哭罷道:「不信有這樣的異事!難道 他兩個人擺佈死了相公,連夜走了?」眾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 不出去。況且房裡兀自關門閉戶的,打從那裡走得出來?」朱氏道:「 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幾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 面傳出去,說少卿夜來暴死,著地方停當後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臥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見文姬打從床 背後走將出來,對朱氏道:「夫人休要煩惱!滿生當時受我家厚恩,後 來負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見我死無 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今在冥府訴准,許自來索 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我而今與他冥府對證去。蒙夫人相待好意, 不敢相侵,轉來告別。

  朱氏正要問個備細,一陣冷風,遍體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 曉得文姬、青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朱氏 前日原知文姬這事,也道少卿沒理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悵,只得護喪南 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之遺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樣,難道 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

  癡心女子負心漢,誰道陰中有判斷。   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第十二卷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詩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專會認錯。
  任是大聖大賢,也要當著不著。

  看官聽說:從來說的書不過談些風月,述些異聞,圖個好聽。最有 益的,論些世情,說些因果,等聽了的觸著心裡,把平日邪路念頭化將 轉來。這個就是說書的一片道學心腸,卻從不曾講著道學。而今為甚麼 說個不可有成心?只為人心最靈,專是那空虛的才有公道。一點成心入 在肚裡,把好歹多錯認了,就是聖賢也要偏執起來,自以為是,卻不知 事體竟不是這樣的了。道學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讀書的人那一個 不尊奉他,豈不是個大賢?只為成心上邊,也曾錯斷了事,當日在福建 崇安縣知縣事,有一小民告一狀道:「有祖先墳塋,縣中大姓奪占做了 自己的墳墓,公然安葬了。

  晦翁精於風水,況且福建又極重此事,豪門富戶見有好風水吉地, 專要占奪了小民的,以致興訟,這樣事日日有的。晦翁准了他狀,提那 大姓到官。大姓說:「是自家做的墳墓,與別人毫不相干的,怎麼說起 占奪來?」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勢占了。」兩家 爭個不歇。叫中證問時,各人為著一邊,也沒個的據。晦翁道:「此皆 口說無憑,待我親去踏看明白。

  當下帶了一干人犯及隨從人等,親到墳頭。看見山明水秀,鳳舞龍 飛,果然是一個好去處。晦翁心裡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爭奪。」 心裡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著,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 姓先稟道:「這是小人家裡新造的墳,泥土工程,一應皆是新的,如何 說是他家舊墳?相公龍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 是他家的,底下須有老土。這原是家裡的,他奪了才裝新起來。

  晦翁叫取鋤頭鐵鍬,在墳前挖開來看。挖到鬆泥將盡之處,璫的一 聲響,把個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撥開浮泥看去,乃是一塊青石頭,上面 依稀有字,晦翁叫取起來看。從人拂去泥沙,將水洗淨,字文見將出來 ,卻是「某氏之墓」四個大字;旁邊刻著細行,多是小民家裡祖先名字 。大姓吃驚道:「這東西那裡來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舊墳, 你倚強奪了他的!石刻見在,有何可說?」小民只是扣頭道:「青天在 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見得已真,起身竟回縣中,把墳斷 歸小民,把大姓問了個強佔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謝而去。

  晦翁斷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鋤強扶弱的事,不是我,誰人肯做 ?」深為得意,豈知反落了奸民之計!元來小民詭詐,曉得晦翁有此執 性,專怪富豪大戶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卻被他們看破的拿定了 。因貪大姓所做墳地風水好,造下一計,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 了多時,忽然告此一狀。大姓睡夢之中,說是自家新做的墳,一看就明 白的。誰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當官發將出來。晦翁見此明驗,豈得 不信?況且從來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見有小人謀大家的?所以執法 而斷。

  那大姓委實受冤,心裡不伏,到上邊監司處再告將下來,仍發崇安 縣問理。晦翁越加嗔惱,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發狠,著地方勒令大姓 遷出棺柩,把地給與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爭奈外邊多曉得是小民 欺詐,晦翁錯問了事,公議不平,沸騰喧嚷,也有風聞到晦翁耳朵內。 晦翁認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歎息道:「看此世界,直道 終不可行!」遂棄官不做,隱居本處武夷山中。

  後來有事經過其地,見林木蓊然,記得是前日踏勘斷還小民之地。 再行閒步一看,看得風水真好,葬下該大發人家。因尋其旁居民問道: 「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說這家墳墓,多是 欺心得來的。難道有好風水報應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樣欺心?」 居民把小民當日埋石在墓內,騙了縣官,詐了大姓這塊墳地,葬了祖先 的話,是長是短,備細說了一遍。

  晦翁聽罷,不覺兩頰通紅,悔之無及,道:「我前日認是奉公執法
,怎知反被奸徒所騙!」一點恨心自丹田裡直貫到頭頂來。想道:「據
著如此風水,該有發跡好處。據著如此用心貪謀來的,又不該有好處到
他了。」遂對天祝下四句道:
  此地若發,是有地理。
  此地不發,是有天理。

  祝罷而去。是夜大雨如傾,雷電交作,霹靂一聲,屋瓦皆響。次日 看那墳墓,已毀成一潭,連尸棺多不見了。可見有了成心,雖是晦庵大 賢,不能無誤。及後來事體明白,才知悔悟,天就顯出報應來,此乃天 理不泯之處。人若欺心,就騙過了聖賢,占過了便宜,葬過了風水,天 地原不容的。

  而今為何把這件說這半日?只為朱晦翁還有一件為著成心上邊硬斷
一事,屈了一個下賤婦人,反致得他名聞天子,四海稱揚,得了個好結
果。有詩為證:
  白面秀才落得爭,紅顏女子落得苦。
  寬仁聖主兩分張,反使娼流名萬古。

  話說天臺營中有一上廳行首,姓嚴名蕊,表字幼芳,乃是個絕色的 女子。一應琴棋書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善能作詩詞,多自家 新造句子,詞人推服。又博曉古今故事,行事最有義氣,待人常是真心 。所以人見了的,沒一個不失魂蕩魄在他身上。四方聞其大名,有少年 子弟慕他的,不遠千里,直到臺州來求一識面。正是:   十年不識 君王面,始信蟬娟解誤人。

  此時臺州太守乃是唐與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風流文彩。宋時法 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應。只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卻是 與他謔浪狎昵,也算不得許多清處。仲友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儘有眷 顧之意,只為官箴拘束,不敢胡為。但是良辰佳節,或賓客席上,必定 召他來侑酒。一日,紅白桃花盛開,仲友置酒賞玩,嚴蕊少不得來供應 。飲酒中間,仲友曉得他善於詞詠,就將紅白桃花為題,命賦小詞。嚴 蕊應聲成一闕,詞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 ,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詞寄 〈如夢令〉

  吟罷,呈上仲友。仲友看畢大喜,賞了他兩匹縑帛。

  又一日,時逢七夕,府中開宴。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元卿,極是豪爽 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今得相見,不勝欣幸。 看了他這些行動舉止,談諧歌唱件件動人,道:「果然名不虛傳!」大 觥連飲,興趣愈高。對唐太守道:「久聞此子長於詞賦,可當面一試否 ?」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賦新詞。此子頗能,正可請教。」元卿道 :「就把七夕為題,以小生之姓為韻,求賦一詞。小生當飲滿三大甌。 」嚴蕊領命,即口吟一詞道:   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 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 才隔夜。                      --詞寄〈鵲橋僊〉

  詞已吟成,元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不覺躍然而起道:「詞既新奇 ,調又適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輩何幸,得親沾芳澤!」亟 取大觥相酧,道:「也要幼芳分飲此甌,略見小生欽慕之意。」嚴蕊接 過吃了。太守看見兩人光景,便道:「元卿客邊,可到嚴子家中做一程 兒伴去。」元卿大笑,作個揖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但未知幼芳 心下如何?」仲友笑道:「嚴子解人,豈不願事佳客?況為太守做主人 ,一發該的了。」嚴蕊不敢推辭得。酒散,竟同謝元卿一路到家,是夜 遂留同枕蓆之歡。元卿意氣豪爽,見此佳麗聰明女子,十分趁懷,只恐 不得他歡心,在太守處凡有所得,盡情送與他家。留連半年,方才別去 ,也用掉若干銀兩,心裡還是歉然的,可見嚴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過 不題。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陳名亮,字同父。賦性慷慨, 任俠使氣,一時稱為豪傑。凡縉紳士大夫有氣節的,無不與之交好。淮 帥辛稼軒居鉛山時,同父曾去訪他。將近居傍,過一小橋,騎的馬不肯 走。同父將馬三躍,馬三次退卻。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劍,一劍揮去 馬首,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稼軒適在樓上看見,大以 為奇,遂與定交。平日行徑如此,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

  因到臺州來看仲友,仲友資給館穀,留住了他。閒暇之時,往來講 論。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惱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常說道: 「而今的世界只管講那道學。說正心誠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風痺病,不 知痛癢之人。君父大讐全然不理,方且揚眉袖手,高談性命,不知性命 是甚麼東西!」所以與仲友說得來。只一件,同父雖怪道學,卻與朱晦 庵相好,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闊 。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極輕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識的。為此, 兩個議論有些左處。

  同父客邸興高,思遊妓館。此時嚴蕊之名佈滿一郡,人多曉得是太 守相公作興的異樣興頭,沒有一日閒在家裡。同父是個爽利漢子,那裡 有心情伺候他空閒?聞得有一個趙娟,色藝雖在嚴蕊之下,卻也算得是 個上等的衏,臺州數一數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繾綣多時,兩情歡 愛。同父揮金如土,毫無恡澁。妓家見他如此,百倍趨承。趙娟就有嫁 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趙娟,兩個商量了幾番,彼此樂意。只是是個 官身,必須落籍,方可從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間所主,只須與 唐仲友一說,易如反掌。」趙娟道:「若得如此最好。

  陳同父特為此來府裡見唐太守,把此意備細說了。唐仲友取笑道: 「同父是當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嚴蕊而交趙娟,何也?」同父道: 「吾輩情之所鍾,便是最勝,那見還有出其右者?況嚴蕊乃守公所屬意 ,即使與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將起來道:「非是屬意 ,果然嚴蕊若去,此邦便覺無人,自然使不得!若趙娟要脫籍,無不依 命。但不知他相從仁兄之意已決否?」同父道:「察其詞意,似出至誠 。還要守公贊襄,作個月老。」仲友道:「相從之事,出於本人情願, 非小弟所可贊襄,小弟只管與他脫籍便了。」同父別去,就把這話回覆 了趙娟,大家歡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喚將趙娟來承應。飲酒之間,唐太守問趙娟道 :「昨日陳官人替你來說,要脫籍從良,果有此事否?」趙娟叩頭道: 「賤妾風塵已厭,若得脫離,天地之恩!」太守道:「脫籍不難。脫籍 去,就從陳官人否?」趙娟道:「陳官人名流貴客,只怕他嫌棄微賤, 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於妾,妾焉敢自外?一脫籍就從他去了。」太守 心裡想道:「這妮子不知高低,輕意應承,豈知同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 漢子?況且手段揮霍,家中空虛,怎能了得這妮子終身?」也是一時間 為趙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從了陳官人到他家去,須是會忍得飢 、受得凍才使得。

  趙娟一時變色,想道:「我見他如此撒漫使錢,道他家中必然富饒 ,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的說話,必是個窮漢子,豈能了我終身之事 ?」好些不快活起來。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為意。豈知姊 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開心,陡然疑變。唐太守雖然與了他脫籍文書, 出去見了陳同父,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了。連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 了許多。同父心裡怪道:「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哄我與他脫了籍 ,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問趙娟。趙娟回道:「太守相公說,來到 你家要忍凍餓。這著甚麼來由?」同父聞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 這樣憊賴!只許你喜歡嚴蕊罷了,也須有我的說話處。」他是個直性尚 氣的人,也就不戀了趙家,也不去別唐太守,一逕到朱晦庵處來。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 說是臺州來,晦庵道:「小唐在臺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曉得有個 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 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司?」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是晦庵早年 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見 唐仲友少年高才,心裡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媿 怒!怫然道:「他是我屬吏,敢如此無禮!」然背後之言未卜真偽,遂 行一張牌下去,說:「臺州刑政有枉,重要巡歷。」星夜到臺州來。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於不意,一時迎接不及 ,來得遲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 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 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要問他與太守 通奸情狀。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 ,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

  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箠 百拷,只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受盡了 苦楚,監禁了月餘,到底只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他何,只得糊塗做了 「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他痛杖了一頓,發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面 先具本參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講學,罔知聖賢道理,卻詆臣為不識 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復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 所奏,要他達知聖聽。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來 。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 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 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 :「據臣看看,此乃秀才爭閒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 候得他,此是真情。其餘言語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麼?多不要 聽他就是。」孝宗道:「卿說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 下平調了他每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聖見極當,臣當分付所部奉 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只 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後,另要紹興去聽問 。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緻,太守便道: 「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 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 !」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挫折不起 。」太守道:「你道他足小麼?此皆人力嬌揉,非天性之自然也。」著 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奸的事。嚴蕊照前不招,只得且 把來監了,以待再問。

  嚴蕊到了監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 問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罪是有分 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杖斷過了,罪無重科。 何苦捨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伎,縱是與太守有姦 ,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 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 誣人,斷然不成的!

  獄官見他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稟知太守。太守道:「既 如此,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可惡這妮子倔強,雖然上邊發落已過,這 裡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來,再加痛杖,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 。疊成文書,正要回覆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消 息,方才放了嚴蕊出監。嚴蕊恁地悔氣,官人每自爭閒氣,做他不著, 兩處監裡無端的監了兩個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 。其餘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   規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   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 幾時,見不得客,卻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 ,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節的朋友,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 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面,所以挨擠不開 。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 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 ,嚴蕊聲價騰湧,直傳到孝宗耳朵內。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 若聽了一偏之詞,貶謫了唐與正,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

  陳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說得他兩句話,不道認真的 大弄起來。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無可辨處。」因致書與晦庵道:「 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唐與正乃見疑相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矣。然困 窮之中,又自惜此潑命。一笑。

  看來陳同父只為唐仲友破了他趙娟之事,一時心中憤氣,故把仲友 平日說話對晦庵講了出來。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擺佈仲友起來。至於 連累嚴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執之 過,以後改調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 嚴蕊?」嚴蕊上前答應。商卿抬眼一看,見他舉止異人,在一班妓女之 中,卻像雞群內野鶴獨立,卻是容顏憔悴。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 ,甚覺可憐。因對他道:「聞你長於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 我,我自有主意。」嚴蕊領命,略不搆思,應聲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商卿聽罷,大加稱賞道:「你從良之意決矣。此是好事,我當為你 做主。」立刻取伎籍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

  嚴蕊叩頭謝了,出得門去。有人得知此說的,千斤幣聘,爭來求討
,嚴蕊多不從他。有一宗室近屬子弟,喪了正配,悲哀過切,百事俱廢
賓客們恐其傷性,拉他到伎館散心。說著別處多不肯去,直等說到嚴
蕊家裡,才肯同來。嚴蕊見此人滿面慼容,問知為苦喪耦之故,曉得是
個有情之人,關在心裡。那宗室也慕嚴蕊大名,飲酒中間,彼此喜樂,
因而留住。傾心來往了多時,畢竟納了嚴蕊為妾。嚴蕊也一意隨他,遂
成了終身結果。雖然不到得夫人、縣君,卻是宗室自取嚴蕊之後,深為
得意,竟不續婚。一根一蒂,立了婦名,享用到底,也是嚴蕊立心正直
之報也。後人評論這個嚴蕊,乃是真正講得道學的。有七言古風一篇,
單說他的好處:
  天臺有女真奇絕,揮毫能賦謝庭雪。
  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燭滅。
  忽爾監司飛檄至,桁楊橫掠頭搶地。
  章臺不犯士師條,胏石會疏刺史事。
  賤質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
  罪不重科兩得笤,獄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講毋自欺,乃遣女子誣人為。
  雖在縲絏非其罪,尼父之語胡忘之。
  君不見,貫高當時白趙王,身無完膚猶自強。
  今日蛾眉亦能爾,千載同聞俠骨香。
  含顰帶笑出狴犴,寄聲合眼閉眉漢。
  山花滿頭歸去來,天潢自有梁鴻案。

第十三卷 鹿胎菴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舊鬼借新屍

  詩曰:
  昔日眉山翁,無事強說鬼。
  何取誕怪言,陰陽等一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媿死。
  晉人頗通玄,我怪阮宣子。

  晉時有個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無鬼論〉。 他說道:「今人見鬼者,多說他著活時節衣服。這等說起來,人死有鬼, 衣服也有鬼了。」一日,有個書生來拜,他極論鬼神之事。一個說無,一 個說有,兩下辯論多時,宣子口才便捷,書生看看說不過了,立起身來道 :「君家不信,難以置辯,只眼前有一件大證見,身即是鬼,豈可說無耶 ?」言畢,忽然不見。宣子驚得木呆,嘿然而慙,這也是他見不到處。

  從來聖賢多說人死為鬼,豈有沒有的道理?不止是有,還有許多放生 前心事不下,出來顯靈的。所以古人說:「當令死者復生,生者可以不媿 ,方是忠臣義土。」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見得死者的能有幾個?只為欺死 鬼無知,若是見了顯靈的,可也害怕哩!

  宋時福州黃閭人劉監稅的兒子四九秀才,取鄭司業明仲的女兒為妻。 後來死了三個月,將去葬於鄭家先隴之傍。既掩壙,劉秀才邀請送葬來的 親朋在墳菴飲酒。忽然一個大蝶飛來,可有三寸多長,在劉秀才左右盤旋 飛舞,趕逐不去。劉秀才道是怪異,戲言道:「莫非我妻之靈乎?倘陰間 有知,當集我掌上。」剛說得罷,那蝶應聲而下,竟飛在劉秀才右手內, 將有一刻光景,然後飛去。細看手內已生下二卵,坐客多來觀看,劉秀才 恐失掉了,將紙包著,叫房裡一個養娘,交付與他藏了。

  劉秀才念著鄭氏,歎息不已,不覺淚下。正在悽惶間,忽見這個養娘 走進來,道:「不必悲傷,我自來了!」看著行動舉止,聲音笑貌,宛然 與鄭氏一般無二。眾人多道是這養娘風發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鄭氏房中 ,開了箱匣,把冠裳釵釧服飾之類,盡多拿出來,悉照鄭氏平日打扮起來 。家人正皆驚駭,他竟走出來,對劉秀才說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 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說甚麼話,某僕做甚勾當。」一一數 來,件件不虛。劉秀才曉得是鄭氏附身,把這養娘信做是鄭氏,與他說話 ,全然無異。也只道附幾時要去的,不想自此聲音不改了,到夜深竟登鄭 氏之牀,拉了劉秀才同睡。雲雨歡愛,竟與鄭氏生前一般。

  明日早起來,區處家事,簡較莊租簿書,分毫不爽。親眷家聞知,多 來看他,他與人寒溫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鬼小娘。養娘的父親就是 劉家莊僕,見說此事,急來看看女兒。女兒見了,不認是父親,叫他的名 字罵道:「你去年還欠穀若干斛,何為不還?」叫當直的掌住了要打,討 饒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後來劉秀才死了,養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醒來 仍舊如常。問他五年間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勝慙愧,急脫卸 了,原做養娘本等去。可見世間鬼附生人的事極多,然只不過一時間事, 沒有幾年價竟做了生人與人相處的。也是他陰中撇劉秀才不下,又要照管 家事,故此現出這般奇異來。怎說得個沒鬼?這個是借生人的了,還有個 借死人的。說來時:   直叫小膽驚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   只為滿腔怨抑事,一宵鬼話報心仇。

  話說會稽嵊縣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為何叫得鹿胎山?當時有一個 陳惠度,專以射獵營生,到此山中,見一帶胎麀鹿,在面前走過。惠度腰 袋內取出箭來,搭上了一箭射去,叫聲「著」,不偏不側,正中了鹿的頭 上。那隻鹿帶了箭,急急跑到林中,跳上兩跳,早把個小鹿生了出來。老 鹿既產,便把小鹿身上血舐個乾淨了,然後倒地身死。陳惠度見了,好生 不忍,深悔前業,拋弓棄矢,投寺為僧。後來鹿死之處,生出一樣草來, 就名「鹿胎草」。這個山原叫得剡山,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個小菴,人只叫做鹿胎菴,這個菴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間,有 一僧號竹林,同一行者在裡頭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 夜訪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個張姓的人家,家長新死,將入殯殮,來請菴 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裡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隨著就去 。

  時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天色晚了,師父下 山,到甚處去?」抬頭看時,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姓直名諒, 字公言。兩人相揖已畢,竹林道:「官人從何處來?小僧要山下人家去, 怎麼好?」直生道:「小生從縣間至此,見天色已晚,將來投宿菴中,與 師父清話。師父不下山去罷。」竹林道:「山下張家主翁入殮,特請去做 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來到此,又沒 有不留在菴中宿歇的。事出兩難,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別 無去處。」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直生道:「我輩大丈 夫,氣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沒膽氣處!你每自去,我竟到菴中自宿罷 。」竹林道:「如此卻好,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明日歸來,罰做一個 東道請罪罷。」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明日就將 襯錢來破除也好。

  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開了門歇 宿去,肚中饑餓時,廚中有糕餅,灶下有見成米飯,食物多有,隨你權宜 吃用。將就過了今夜,明日絕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膽,幸 勿見責。」直生取笑道:「不要開進門去,撞著了什麼避忌的人在裡頭, 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菴淺陋,料沒有婦女藏得,不妨,不妨 。」直生道:「若有在裡頭,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憑受用 ,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別,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鑰匙,一逕踱上山來,端的好夜景:棲鴉爭樹,宿鳥歸林。 隱隱鐘聲,知是禪關清梵;紛紛煙色,看他比屋晚炊。徑僻少人行,惟有 樵夫肩擔下;山深無客至,並稀稚子候門迎。微茫幾點疏星,戶前相引; 燦爛一鉤新月,木末來邀。室內知音,只是滿堂木偶;庭前好伴,無非對 座金剛。若非德重鬼神欽,也要心疑魑魅至。

  直生走進菴門,竟趨禪室。此時明月如晝,將鑰匙開了房門,在佛前 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點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時,缽頭內有炊下的飯,將 來鍋內熱一熱,又去傾瓶倒罐,尋出些筍乾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笑道: 「只可惜沒處得幾杯酒吃吃。」把飯吃飽了,又去燒些湯,點些茶起來吃 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門,展一展被,臥停當息了燈,倒頭便睡。

  一時間睡不去,還在翻覆之際,忽聽得扣門響。直生自念菴僧此時正 未歸來,鄰旁別無人跡,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門外 扣得轉急,直生本有膽氣,毫無怖畏,大聲道:「汝是何物,敢來作怪! 」門外道:「小弟是山下劉念嗣,不是甚麼怪。」直生見說出話來,側耳 去聽,果然是劉念嗣聲音,原是他相好的舊朋友,恍忽之中,要起開門。 想一想道:「劉念嗣已死過幾時,這分明是鬼了。」不走起來。

  門外道:「你不肯起來放我,我自家會走進來。」說罷,只聽得房門 矻矻有聲,一直走進房來。月亮裡邊看去,果然是一個人,踞在禪椅子上 ,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來相揖?」直生 道:「你死了,為何到此?」鬼道:「與足下往來甚久,我元不曾死,今 身子見在,怎麼把死來戲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來,你是某年某月 某日死的,我於某日到你家送葬,葬過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卻來這裡作怪 ,你敢道我怕鬼,故戲我麼?我是鐵漢子,膽氣極壯,隨你甚麼千妖百怪 ,我決不怕的!

  鬼笑道:「不必多言!實對足下說,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 ,昏夜到此尋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訴與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 下許我,方才敢說。」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對我說。我念平日相與之 情,倘可用力,必然盡心。

  鬼歎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 改嫁。嫁也罷了,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房文券,席捲而去。我止一九歲 兒子,家財分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飢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 。」說到此處,豈不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

  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麼? 」鬼道:「幽冥悠悠,徒見悲傷,沒處告訴,今特來見足下。要足下念平 生之好,替我當官一說,申此冤恨。追出家財,付與吾子,使此子得以存 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啣環之報。」直生聽罷,義氣憤憤,便道 :「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 兄既死無對證,只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 明白。我有錢若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邊,有一細帳在彼減粧 匣內,匙鑰緊繫身上。田若干畝,在某鄉。屋若干間,在某裡。俱有文契 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彼親賴某家 。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帳,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 足下肯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兒子幼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 成不得事。

  直生一一牢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 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記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 只是你一向在那裡?今日又何處來?」鬼道:「我死去無罪,不入冥司。 各處游蕩,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陰司,沒處告理。陽間官府外,又 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山 上,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裡動念道:「他是個鬼,我與 說話已久,不要為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裡清時,打發他去罷。」因 對他道:「劉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覺。」 說罷,就不聽見聲響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並不答應了。直 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直 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聲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 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及至仍前叫劉兄, 他卻不答應。

  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時,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為異。 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只如此作影響,心裡就怕將起來。 道:「萬一走上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 ,從背後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後腳步響,想道:「曾聞得 人說,鬼物行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 遂在堂柱邊繞了一轉。那鬼物踉蹌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動。直 生見他抱了柱,叫聲「慙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兩三步併作一步,一 口氣奔到山腳下。

  天色已明,只見山下兩個人,前後走來,正是竹林與行僮。見了直生 道:「官人起得這等早!為甚恁地喘氣?」直生喘息略定,道:「險些嚇 死了人!」竹林道:「為何呢?」直生把夜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道: 「你們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豈知我在山上受如此驚怕?今我下了山,正 不知此物怎麼樣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著的事,比你的 還希奇哩。」直生道:「難道還有奇似我的?」竹林道:「我們做了大半 夜佛事,正要下棺,搖動靈杵,念過真言,拋個頌子,揭開海被一看,正 不知死人屍骸在那裡去了。合家驚慌了,前後找尋,並無影響。送斂的諸 親多嚇得走了,孝子無頭可奔,滿堂鼎沸,連我們做佛事的,沒些意智, 只得散了回來。你道作怪麼?

  直生搖著頭道:「奇!奇!奇!世間人事改常,變怪不一,真個是天 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見,說著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裡去 ?」直生道:「要尋劉家的兒子,與他說去。」竹林道:「且從容,昨夜 不曾相陪得,又吃了這樣驚恐,而今且到小菴裡坐坐,吃些早飯再處。」 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看是怎的。」就同了 竹林,一行三個一頭說,一頭笑,踱上山來。

  一宵兩地作怪,聞說也須驚懷。   禪師不見不聞,未必心無罣礙。

  三人同到菴前,一齊抬起頭來。直生道:「原來還在此。」竹林看時 ,只見一個死人,抱住在堂柱上。行僮大叫一聲,把經箱撲的摜在地上了 ,連聲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兩人在此,怕怎 的?且仔細看看著。」竹林把菴門大開,向亮處一看,叫聲「奇怪!」把 個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直生道:「昨夜與我講了半夜話後來趕我的 ,正是這個。依他說,只該是劉念嗣的屍首,今卻不認得。

  竹林道:「我仔細看他,分明像是張家主翁的模樣。敢就是昨夜失去 的,卻如何走在這裡?」直生道:「這等,是劉念嗣借附了屍首來與我講 話的了。怪道他說到山下人家赴齋來的,可也奇怪得緊!我而今且把他分 付我的說話,一一寫了出來,省得過會忘記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 的事。而今這個屍首在此,不穩便,我便知會張家人來認一認看。若認來 不是,又作計較。」連忙叫行僮做些早飯,大家吃了,打發他下山張家去 報信,說:「山上有個死屍,抱在柱上,有些像老檀越,特來邀請親人去 看。」張家兒子見說,急約親戚幾人飛也似到山上來認。鄰里間聞得此說 ,盡道「希奇」,不約而同,無數的隨著來看。但見:   一會子鬧動了剡溪里,險些兒踹平了鹿胎菴。

  且說張家兒子走到菴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親屍首。號天拍地, 哭了一場。哭罷,拜道:「父親,何不好好入殮?怎的走到這個所在,如 此作怪?便請到家裡去罷!」叫眾人幫了,動手解他下來,怎當得雙手緊 抱,牢不可脫。欲用力拆開,又恐怕折壞了些肢體,心中不忍。舞弄了多 時,再不得計較。此時山下來看的人越多了,內中有的道:「新屍強魂, 必不可脫,除非連柱子弄了家去。

  張家是有力之家,便依著說話,叫些匠人把幾枝木頭,將屋梁支架起 來。截斷半柱,然後連柱連屍,倒了下來,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 來。一面將木板紮縛了繩索,正要打抬他下山去,內中走出一個里正來道 :「列位不可造次!聽小人一句說話,此事大奇,關係地方怪異,須得報 知知縣相公,眼同驗看方可。

  眾人齊住了手,道:「恁地時你自報去。」裡正道:「報時須說此尸 在本家怎麼樣不見了,幾時走到這菴裡,怎麼樣抱在這柱子上,說得備細 ,方可對付知縣相公。」張家人道:「我們只知下棺時,揭開被來,不見 了尸首。已後卻是菴裡師父來報,才尋得著。這裡的事,我們不知。」竹 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張家,不知這裡的事。今早回菴,方才知 道。這用裡自有個秀才官人,晚間在此歇宿,見他尸首來的。

  此時直生已寫完了帳,走將出來道:「晚間的事,多在小生肚裡。」 里正道:「這等,也要煩官人見一見知縣相公,做個證見。」直生道:「 我正要見知縣相公,有話說。

  里正就齊了一班地方人,張家孝子扶從了扛尸的,直秀才自帶了寫的帳 ,一擁下山,同到縣裡來。此時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滿了縣堂。知縣出堂 ,問道:「何事喧嚷?」里正同兩處地方一齊跪下,道:「地方怪異,將來 告明。」知縣道:「有何怪異?」里正道:「剡溪里民家張某,新死入殮, 尸首忽然不見。第二日卻在鹿胎山上菴中,抱住佛堂柱子。見有個直秀才在 山中歇宿,見得來時明白。今本家連柱取下,將要歸家。小人們見此怪異, 關係地方,不敢不報。故連作怪之尸,並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臺前,憑相 公發落。

  知縣道:「我曾讀過野史,死人能起,喚名『尸蹷』,也是人世所有之 事。今日偶然在此,不足為異。只是直秀才所見來的光景,是怎麼樣的?」 直生道:「大人所言『尸蹷』固是,但其間還有好些緣故。此尸非能作怪, 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尸來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見大人,當以備陳。只是此言 未可走洩,望大人主張,發落去了這一干人,小生別有下情實告。」知縣見 他說得有些因由,便叫該房與地方取詞立案,打發張家親屬領尸歸殮,各自 散去,單留著直生問說備細。

  直生道:「小生有個舊友劉念嗣,家事儘也溫飽,身死不多時,其妻房 氏席捲家資,改嫁後夫,致九歲一子流離道路。昨夜鬼扣山菴,與小生訴苦 ,各言其妻所掩沒之數及寄頓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臺下, 求理此項。小生義氣所激,一力應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張家新尸 附了來的,鬼去尸存,小生覺得有異,離了房門走出,那尸就來趕逐小生, 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脫。故地方見此異事,其實乃友人這一點不平 之怨氣所致。今小生記其所言,滿錄一紙,大人臺鑒,照此單款為小生一追 ,使此子成立。不枉此鬼苦苦見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枉,救困存孤之大 德也。

  知縣聽罷,道:「世間有此薄行之婦,官府不知,乃使鬼來求申,有媿 民牧矣!今有煩先生做個證明,待下官盡數追取出來。」直生道:「待小生 去尋著其子,才有主腦。」知縣道:「追明了家財,然後尋其子來給還,未 為遲也,不可先漏機關。」直生道:「大人主張極當。」知縣叫直生出外邊 伺候,密地僉個小票,竟拿劉念嗣原妻房氏到官。

  原來這個房氏,小名恩娘,體態風流,情性淫蕩。初嫁劉家,雖則家道 殷厚,爭奈劉生稟賦羸弱,遇敵先敗,儘力奉承,終不愜意。所以得虛怯之 病,三年而死。劉家並無翁姑伯叔之親,只憑房氏作主。守孝終七,就有些 耐不得,未滿一年,就嫁了本處一個姓幸的,叫做幸德,到比房氏小三五歲 。少年美貌,精力強壯,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樂。只恨丈夫死 得遲了幾年,所以一家所有,盡情拿去奉承了晚夫,連兒子多不顧了。兒子 有時去看他,他一來怕晚夫嫌忌,二來兒子漸長,這些與晚夫恣意取樂光景 ,終是礙眼,只是趕了出來。「劉家」二字已怕人提起了。

  不料青天一個霹靂,縣間竟來拿起劉家原妻房氏來。驚得個不知頭腦, 與晚夫商量道:「我身上無事,如何縣間來拿我?他票上有『劉家』二字, 莫非有人唆哄小業種告了狀麼?」及問差人討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個,卻 是沒處躲閃,只得隨著差人到衙門裡來。幸德雖然跟著同去,票上無名,不 好見官,只帶得房氏當面。

  知縣見了房氏,問道:「你是劉念嗣的原妻麼?」房氏道:「當先在劉 家,而今的丈夫,叫做幸德。」知縣道:「誰問你後夫!你只說前夫劉念嗣 身死,他的家事怎麼樣了?」房氏道:「原沒什麼大家事,死後兒子小,養 小婦人不活,只得改嫁了。」知縣道:「你丈夫托夢於我,說你捲擄家私, 嫁了後夫。他有許多東西在你手裡,我一一記得的,你可實招來。」房氏心 中不信,賴道:「委實一些沒有。

  知縣叫把拶來拶了指,房氏忍著痛還說沒有。知縣道:「我且逐件問你 ,你丈夫說,有錢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家,可有麼?」房氏道:「沒 有。」知縣道:「田在某鄉,屋在某里,可有麼?」房氏道:「沒有。」知 縣道:「你丈夫說,錢物細帳,在減粧匣內,匙鑰在你身邊。田房文契在紫 漆箱中,放於床頂上。如此明白的,你還要賴?」房氏起初見說著數目,已 自心慌,還勉強只說沒有,今見如此說出海底眼來,心中驚駭道:「是丈夫 夢中告訴明白的!」便就遮飾不出了,只得叩頭道:「誰想老爺知得如此備 細,委實件件真有的。

  知縣就喚鬆了拶,登時押去,取了那減粧與紫漆箱來,當堂開看,與直 生所寫的無一不對。又問道:「還有白銀五百兩寄在親眷賴某家,可有的麼 ?」房氏道:「也是有的,只為賴家欺小婦人是偷寄的東西,已後去取,推 三阻四,不肯拿出來還了。」知縣道:「這個我自有處。」當下點一個差役 ,押了那婦人去尋他劉家兒子同來回話。又分付請直秀才講來,知縣對直生 道:「多被下官問將出來了,與先生所寫一一皆同,可見鬼之有靈矣。今已 押此婦尋他兒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尋,若見了,同到此間,當面退給 家財與他,也完先生一場為友的事。」直生謝道:「此乃小生分內事,就當 出去找尋他來。」直生去了。

  知縣叫牢內取出一名盜犯來,密密分付道:「我帶你到一家去,你只說 劫來銀兩,多寄在這家裡的。只這等說,我寬你幾夜鎖押,賞你一頓點心。 」賊犯道:「這家姓甚麼?」知縣道:「姓賴。」賊犯道:「姓得好!好歹 賴他家娘罷了。」知縣立時帶了許多緝捕員役,押鎖了這盜犯,一逕抬到這 賴家來 。   賴家是個民戶,忽然知縣相公抬進門來,先已慌做一團。只見眾人役簇 擁知縣中間坐了,叫賴某過來,賴某戰兢兢的跪倒。知縣道:「你良民不要 做,卻窩頓盜贓麼?」賴某道:「小人頗知禮法,極守本分的,怎敢幹此非 為之事?」知縣指著盜犯道:「見有這賊招出姓名,說有現銀千兩,寄在你 家,怎麼賴得?」賴某正要認看何人如此誣他,那盜犯受過分付,口裡便喊 道:「是有許多銀兩藏在他家的。」賴某慌了道:「小人不曾認得這個人的 ,怎麼誣得小人?」知縣道:「口說無憑,左右動手前後搜著!賴某也自去 做眼,不許乘機搶匿物事!

  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氣,打進房來,只除地皮不翻轉,把箱籠 多搬到官面前來。內中一箱沉重,知縣叫打開來看。賴某曉得有銀子在裡頭 的,著了急,就喊道:「此是親眷所寄。」知縣道:「也要開看。」打將開 來,果然滿箱白物,約有四五百兩。知縣道:「這個明是盜贓了。」盜犯也 趁口喊道:「這正是我劫來的東西。」賴某道:「此非小人所有,乃是親眷 人家寡婦房氏之物。他起身再醮,權寄在此,豈是盜贓?」知縣道:「信你 不得,你寫個口詞到縣驗看!」賴某當下寫了個某人寄頓銀兩數目明白,押 了個字,隨著到縣間來。

  卻好房氏押出來,尋著了兒子,直生也撞見了,一同進縣裡回話。知縣 叫賴某過來道:「你方才說銀兩不是盜贓,是房氏寄的麼?」賴某道:「是 。」知縣道:「寄主今在此,可還了他,果然盜情與你無干,趕出去罷。」 賴某見了房氏,對口無言,只好直看。用了許多欺心,卻被賺了出來,又吃 了一個虛驚,沒興自去了。

  知縣喚過劉家兒子來看了,對直生道:「如此孩子,正好提攜。而今帳 目文券俱已見在,只須去交點明白,追出銀兩也給與他去,這已後多是先生 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明,奸欺莫遁。亡友有知,九泉啣感。此子成 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見托,既仗大人申理,若小生有始無終,不但人非,難 堪鬼責。」知縣道:「先生誠感幽冥,故貴友猶相托。今鬼語無一不真,亡 者之靈與生者之誼,可畏可敬。豈知此一場鬼怪之事,卻勘出此一案來,真 奇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