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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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賽新園復修舊廟 東印度重禮真僧
卻說尊者以無始有的道理,度明家僧。一品不解,問家僧,家僧既悟,乃向一品說道: 「先神先鬼,先稽我智,我智乃我知。我知,即始有;我不知,乃無始有。無始有,天 地也不知。妙虛不過一幻法,焉能知道?」一品聽了,乃問元通:「家僧這議論可是? 」元通答道:「是則是矣,恐未盡是。」家僧乃向尊得稽首請教,尊者不答,但說一偈 。偈曰:
未始有無始,無始猶然後。
盡此是仍非,知悟總皆謬。
尊者說偈畢,只見妙虛垂膝而坐,仰望尊者道:「師父,弟子此時五內若蒙,不復知來 事矣。」尊者見他垂下一膝,乃答道:「妙師,你這會蒙然垂膝處,便得了無始有未始 矣。」妙虛點首謝度。趙一品乃說出梵志在東印度,國王以師禮拜他,眾徒弟法術高妙 的一席話。百萬也說是一品薦書、左相引進這一種的根由。尊者只是捻著指珠兒不答, 一面辭謝眾人,一面與元通往東印度國行來不提。
且說賽新園被公子捉住,怒他弄障眼法隱身入他妾室房內,到園中來見梵志。新園心愧 ,使了一個脫殼金蟬法,一路煙飛星走了。他卻走到靈通關,原住在崗前小廟兒裡。乃 收拾廟堂,打掃房屋,說道:「我久離廟內,你看這鼠穴蛛絲,把個房屋傾頹,可見要 人居住。」乃歎了幾句。後人遂為新園代作了古風一律,說道:
生來有房屋,居此屋者誰?
靜省三更夢,安常四序時。
晨修明德廡,久輯太平基。
屬耳休頹壞,明堂未可倚。
毋令鼠作穴,莫使蛛網絲。
勤勤時灑掃,刻刻莫輕離。
百年常固守,合宅得撐持。
奈何人好動,鑽穴隙相窺。
傷卻原來宅,仳離故遷移。
久去不復返,致令房屋虧。
牆垣頹乃塌,樓閣參且差。
及時忘葺輯,老大徒傷悲。
寄信知音者,克復莫教遲。
重整百年業,安居永不衰。
話說新園復歸舊廟,意欲再尋雨裡霧弟兄,據獎隘處。忽然陰風慘慘,形影淒淒,一個 人魂立於其前。新園喝道:「吾久未歸廟,何處精靈,敢侵吾廟宇?舊主已歸,尚敢白 日現形?」這個魂漸漸顯明,答道:「新園別來不復相識耶?」新園定睛一看,原來是 本定,忙驚道:「師兄,我為遁法一時計拙,幾弄出丑。惶愧隨那梵師,故不辭,逃復 舊廟。你緣何不跟隨梵師,來此何干?想是梵師不棄我新園,或者公子不執我作對,使 你來尋我?卻如何藏藏躲躲,弄些悽慘陰風。」本定乃泣道:「青鸞假馭樹葉不靈,跌 落塵埃,南柯夢裡,想梵師迷入外道,眾徒誤入,怎得超凡?我如今四大無收,想你為 吾指個脫離,故此來尋契交。」新園笑道:「師兄,你當初如何投拜,卻為的何事?既 入梵師之門,做的卻是何道?今日所欲脫離,何等方向,你自不明說,我如何指你個路 境?」本定道:師兄我不說,果然你不知。你聽我道:
當年生長岐岐路,未識人倫把自誤。
拳打高山猛虎降,劍揮大海蛟龍怖。
只因戲法賽神通,要學修行拜師父。
三尖嶺上救道人,花柳樓上原吃素。
巨鼋港裡戰巫師,撮桶街前迷美婦。
樹葉兩扮假青鸞,前趕獐兒後失兔。
法收樹葉復原來,一夢南柯本定數。
本定說畢,新園笑道:「師兄,原來苦苦為弄幻,誤投門路,我新園自己尚錯,今日方 整理舊屋,有甚教誨指你!你莫若權安小廟,待有行教的,不拘僧道,指點你個方向可 也。」本定聽了,忽然不見。新園歎怪嗟異不提。
且說東印度國王名堅固,我國王愛民禮賢,素稱有道。既為雨澤蒼生,聽左相薦引梵志 ,立壇瞻禮。一日坐朝,梵師上殿不趨,國王迎侍恐後,乃設玉團花寶座,尊梵志坐了 。國王問道:「國師所談的性命雙修,予一時未便得就會。聞說你道法能指滄海變桑田 ,指高山成平地,予欲國師演試一二觀看。」梵志道:「我王畏修道之難,欲觀法術。 不知這法術,只可愚凡俗,未可使於王所。」國王不聽,再三要觀。梵志乃喚徒弟演法 。徒弟只有本慧、巫師在旁侍立,乃問道:「師父叫弟子演個甚法?」梵志道:「就把 王言滄海桑田、高山平地,試一法來。」只見本慧把手一指,階前茫茫大海,汪洋邈闊 。本慧卻又一指,只見波浪洶湧,即時變阡陌井畝。那桑田中人民濟濟,分勞任苦。巫 師也就把手一指,只見那桑田即時變成高山,巍峨形勢,險峻崗巒。又把手一指,依舊 桑田平壤。國王一見,說道:「國師且休作法,予聞桑田乃民生大事,予見此法,雖說 是變幻虛設,卻動了予憫念人民分勞任苦。」乃即傳命執事官,排齊鸞駕,出郊勸課農 桑。執事官奏道:「桑田乃海變平壤,法術假托。」國王道:「汝道說假,予心卻真。 」乃命駕出郊,與梵志同車共輦。正行之際,只見城外白氣漫漫,自南而東,貫於上下 。王見了,問梵志:「此何祥瑞?」梵志早已知是尊者自南來,將入國境。恐怕國王改 了念頭,懈怠拜師的禮節,乃佯言答道:「這白氣蔽空,毫光直射,哪裡是祥瑞,是魔 王妖氣耳。王可傳諭各門城外,但有外來僧人,即是此妖魔來到,勿容其入。」王依梵 志之言,即傳諭四門,勿得縱放外來僧道。四門把守官役遵諭,但遇僧人,更加盤詰。
國王退朝入內。梵志乃歸私寓,對巫師、本慧說道:「勢裡妙虛曾遺四句偈語,說出白 毫光事。今日與王出遊,見南來白氣,果應此偈。我想自岐岐路收你本慧,本定不知駕 青鸞作何究竟,新園又愧心逃走,如今門徒寥若晨星,這般稀少,萬一南來僧道應此白 毫,我等事體必被他奪。汝二徒有何計策,能阻逐他去?」本慧道:「師父不必多慮, 料小徒法術能驅逐他去,何足為患!」巫師道:「不然,往日有本智、本定、新園眾弟 子,今日五去其三,勢孤力寡。萬一來的妖魔力大,可不徒勞了國王這一番頂禮!」巫 師只這一句,便動了梵志凝心,說:「徒弟,你言越合妙虛之偈。如今之計,只得能中 顯能。你與本慧,多方延攬幾個徒弟,演習些法裡通法,阻遏南來的僧人道士,堅確王 心,勿使更改。」巫師依梵師之言,便設方法延攬弟子。這城中只因巫師祈禱雨澤,哪 一個不認得,且眾見國王師事,往日要入門為弟子不可得,今見巫師明言廣收博錄,一 時便動了那少年浪蕩游閒、不顧父母之養的,或博奕飲酒、花費了家產的,或無計資身 、有過欲逃罪躲避的,紛紛亂投。一時便動了纓絡童子憫眾之心,也隨著這些投名拜門 的眾等,混入郊壇。
巫師正入壇場,端坐問道:「汝等欲拜師學道,心各不同。只是吾師以大道傳度入門的 弟子,汝等以何智力進門?」眾人哪裡悟巫師的言語,各各面視不答。纓絡童子便越次 答道:「我等以正進門,以大求教。」巫師道:「何為而正?」童子道:「不外不旁便 正。」巫師道:「何為而大?」童子道:「盡卻生人,皈依無量。」巫師聽了,忙下座 來,一手扯著童子說道:「吾師得汝,傳道有人矣。」扯衣要走。那眾人見了,齊齊說 道:「師父,你廣收博攬門徒,緣何不容我等,只扯著一個童子?」巫師道:「汝等來 意在外,我便知內,做不得吾師門徒,就是我也不收你等。惟這童子,可以收入門中, 做個徒弟。」巫師正說畢,要起身,只見童子說道:「我非投師,實來收徒弟的。」巫 師聽了道:「童子如何說此妄言?你有何能,敢誇大口!」童子道:「你便是妄收徒弟 ,徒誇大口!」巫師道:「汝敢比法較術麼?」童子道:「比較便生嗔心,法術豈為正 大?」巫師哪裡覺悟,把手丟了童子衣袖,只一指,只見黑氣漫空,對面莫見。少頃那 黑洞洞處,青面朱發,山精水怪,無數見前,嚇得眾做徒弟的,走不敢走,站不敢站, 只叫:「好師父,怪道,祈雨頃刻就風雲雷電,若像這樣神通,便是真仙活佛。」童子 見了,把手也一指,黑氣即變做金光,青面朱發即變做善男信女,各引著寶蓋長幡。乃 喚眾人道:「你們從哪門投入?」眾人見了道:「爺爺呀,怎麼巫師見的那等惡?童子 見的這等善?惡的嚇人,善的快意。罷,罷,罷!我等隨童子去罷。」童子見眾人要隨 去,乃飛走離壇,眾人趕來,哪裡得近!巫師也顧不得,喝一聲:「疾風快云何在?」 只見風從壇起,雲自空生,巫師駕風雲,直追南向,哪裡見個童子!只見尊者師徒行來 ,將近國城之外,白毫光頂上騰騰,緇色衲風前擺擺。巫師忖道:「這光景,便是師父 那樁兒事也。」他不趕童子,竟回梵志寓處,備將這事說出。梵志沒奈何,只得靜聽。 後有替揚惟天惟地乃正大功果五言四句:詩曰:
玄黃正之色,洪荒大之形。
於此有功果,昭昭屬聖人。
話說尊者與元通走近國城,只見宮牆黑氣騰騰,乃對元通說:「弟子,你可見宮牆黑氣 麼?」元通答道:「弟子目見,但不知主何兆?」尊者微微笑道:「妖孽計吾等小難耳 ,何足介意!」乃大踏步入城。把門人明明看見兩個僧人入城,正欲攔阻,卻又不見僧 人,只見兩個執事官員把僧人且迎接過去。尊者直至王所,國王忽然見了尊者莊嚴色相 ,也不疑怪,便問道:「師來何為?」尊者答曰:「將度眾生。」王曰:「以何法度? 」尊者答曰:「各以其類度之。」國王聽了,方才叫執事官供具素齋在朝堂正殿。只見 梵志進入朝堂,見了國王,卻與尊者稽首,隨問道:「僧人到此何事?」尊者也把答王 的話說出。梵志聽了,不勝大怒,說道:「何方野僧,敢到此誇張大話!」便叫本慧徒 弟:「何不以法壓之!」只見本慧把手一指,頃刻化了一座大山現前。怎見得大山?但 見:
巔巒接漢,崗阜齊云。高聳不說須彌,廣闊過如泰岳。登峰嶺,只訝天低;覽形勝,偏 嫌地小。飛漢倒影,宛似萬丈懸岩壓下;峭壁層巒,有如一天泰岳飛來。
尊者見這大山,漸漸從天壓將下來,只把手一指,那山忽然皆從梵志師徒頭上壓去。梵 志慌了,忙跑在地,道:「凡道不識聖僧,望賜指教。」尊者憫其愚感,再以手一指, 那山隨滅。國王見尊者開度梵志,便問道:「梵師誨予性命雙修,此道非道麼?」尊者 合掌答道:「性命雙修,他原未嘗非道。只是有道修,要有道行。口能言,而心不能應 ,徒自遠道耳。」王曰:「心何為應?」尊者答道:「王所為問,即是應己。」王聞尊 者之言,乃拜尊者為師,願聞其法。尊者曰:「王欲問法,法有法要。」王曰:「願聞 法要。」尊者曰:「當趣真乘,即是要己。」國王信受回宮,著令執事官役修葺潔淨寺 院,延尊者師徒居住。後有僧名懶雲,歎是法要,因贊一偈。偈曰:
本無有為法,如何為有要?
如如何為如,即是法要己。
卻說梵志聽了尊者法要,又見本慧、巫師幻法不能阻真,辭王從海島而去。本慧與巫師 ,不忿尊者指破他化山,他卻也不隨梵師,各自懷忿散去不提。
且說本智,原是玄隱道真的道童,只因誤入蜃氛,迷了原性,忘卻舊師,跟隨梵志為徒 弟子。梵志道術原來也正,只因他門類繁多,時演幻術,亂收徒弟,遂入旁門。道童跟 隨著他,起了法名本智,兩次青鸞接引他回島,只為蜃氛堅固,且以幻法迷留,今既為 纓絡童子度脫,復明原宗,遂跨著青鸞,回歸洞裡,謁見玄隱真師。玄隱見了道童回還 ,憫其誤被蜃氛,妄宗外道,今感纓絡度回,他卻知纓絡非凡,且令道童仍守丹爐,卻 往蓬萊赴會。後有妙真道士贊歎五言四句。詩曰:
妖氣聚仍散,道童去復還。
不教仙聖引,迷昧怎超凡?
話說東印度國王重禮真僧,一日聽尊者說法,要論真乘,心地了明。忽然左相朝王,說 出城市中有纓絡童子,遊行閭裡,莊嚴色相,若常不輕。市有人見他臨水欲渡,棄履赤 足,浮水而行,登高山嶺,未見跋涉,突然行於巔上。閭裡焚燒,能輕身入救不毀。見 孤苦乞兒,乃哀憐說道:「汝如風刮楊花,入投糞穢,雖然是你遭遇,卻也有一種惡孽 因緣積來。」市人與的飯食即施與乞者。王聽得左相之說,乃問尊者:「有此事麼?」 尊者答道:「此國中當有聖人繼我,即是此婆羅門子也。」國王乃吩咐排列車輦,與尊 者共轅而出。正才到通衢大路,只見一人,直闖車前,左右哪裡阻遏得住。卻是何人, 下回自曉。
第十八回 二十七祖傳大法 達摩老祖度元通
尊者正與國王同車在道,忽然纓絡童子立於車前,望著國王與尊者稽首。尊者一見,便 問道:「汝憶往事否?」童子答曰:「我念遠劫中與師同居。師演摩訶般若,我轉甚深 修多羅。今日之事,蓋契前因。」尊者點首,乃顧謂王曰:「此童子非他人,即大勢至 菩薩是也。此聖人之後,復出二人,一人化南印度,一人緣在震旦。四五年內,卻返此 方。」國王聽罷,隨下車敬禮。童子復向尊者求度,尊者乃以昔因,遂呼童子名為般若 多羅,說道:「吾為普度化緣特行到東,來來路路,世法紛紛,度不能盡。我於光中已 知我國後有東度之人,能繼我志,願汝其留意。」隨付法眼藏偈曰:
真性心地藏,無頭亦無尾。
應緣而化物,方便呼為智。
尊者付法眼與般若多羅畢,乃辭王曰:「貧僧化緣已終,當歸寂滅,願王於最上一乘, 毋忘外護。」王聽了尊者之說,乃道:「師何遽然辭去?我方欲大建道場,奉師廣演上 乘,普度群生,以昌國運。」尊者道:「法器吾已付般若多羅,道場功果尚有元通。」 元通聽得,亦求終始度脫。尊者道:「汝尚有東來一路因緣,返國須當收拾,莫遺因中 之因,以造未完之度。」元通志記了。國王乃命車載般若多羅,同歸國內。尊者到得國 內,入得寓中,即還本座,跏趺而逝。國王之下無不悲泣。元通亦慘然落淚。惟有般若 多羅說道:「我王不必悲泣,元通也未可哀號,俱是滯泥凡情,未曾燭照。吾師已返未 始有始,到彼極樂世界。我王當以龕輿送出南郊,吾師自有神化。」國王乃造木龕送尊 者郊外。元通等香花圍繞,只見龕中尊者化火自焚。王乃收其舍利,造塔瘞之。後有僧 名覺義贊歎一偈曰:
本來何處,既往何處。
未始有始,是往去往。
話說東印度王安瘞了密多尊者,乃建道場,崇修佛典,拜般若多羅尊者傳度國中。多羅 尊者辭謝王曰:「吾師原自南印度來,今彼度復有聖出,吾當行化彼度,這道場當付元 通主之。」言罷,向王一稽首,如風行電掣而去。元通只得完了道場別王,王亦以禮送 出東郊,辭謝方行,回歸南印度。時德勝王已賓天,繼國度後王,名香至,賢明好道, 崇奉佛乘,尊重供養度越倫等眾僧。一日查閱庫藏,見有無價寶球,乃命臣工佈施僧眾 ,有此功德。國王先是生有二子,長名月淨多羅,次名功德多羅。這日元通回朝,王問 不如密多尊者東度事跡。元通一一啟王。王聽畢,合掌稱贊。忽然後宮祥光繞殿,異香 襲人。宮人來報,生產一子,國王大喜。當時起名菩提多羅。賞賜一領錦斕袈裟與元通 ,令其淨剎養道不提。
且說香至王自生了三子,長大卻與兩子不同,穎悟非常,仁賢出眾,一心只要出家為僧 。父王及妃嬪屢勸不從。一日到淨剎中閒行,見元通閉關入定,乃問左右服侍行者,都 說:「師尊自隨二十六祖東度歸來,多年閉關入定。」王子聽了,把手指彈關門四下, 不言而回。左右不敢啟問。卻說香至王喜捨寶珠,忽然一個僧人來乞寶珠,口稱自東印 度來,且求會三個殿下。國王隨傳諭三個王子,迎進僧人,入得朝堂,望上稽首。國王 答禮賜座,問其法號。僧人答道:「貧僧法號般若多羅。」國王聽了,合掌道:「原來 就是吾國不如密多尊者法嗣。元通禪師回國,備稱功德。」隨奉寶珠,尊者接了寶珠。 三位王子出得宮來,見了尊者。尊者欲試其所得,乃以所受寶珠,問三位王子:「此寶 光有能及此否?」第一月淨多羅與第二功德多羅同聲答道:「此寶七寶中貴重無二,非 尊者道光力,孰能受之?」惟第三菩提多羅答道:「此是世寶,未足為上;於眾寶中法 寶為上。此是世光,未足為上;於眾光中智為上。師如有道,其寶自光;眾生有道,心 寶亦然。」尊者歎其辨慧,乃復問道:「於諸物中何物無相?」答曰:「於諸物中不起 無相。」尊者又問:「於諸物中何物最高?」答曰:「於諸物中人我最高。」又問:「 於諸物中何物最大?」答曰:「於諸物中法性最大。」尊者知是法嗣,以時尚未至,且 默而混之。即以寶珠拜還王所,不受。稽首辭王並三位王子,出朝飛步而去。後有贊揚 菩提多羅三殿下辨慧五言四句。詩曰:
莫載惟法性,人我皆具中。
天生菩提祖,獨悟無上宗。
卻說三王子,自與般若多羅尊者辨論法性,尊者知是法嗣,辭謝王去後,他卻在宮朝夕 只是打坐修道。一日,香至王厭世,二王及諸妃嬪等號泣欲絕。惟獨三王子在父王柩前 入定七日七夜,出定來,對眾說道:「汝等休要悲號太過,當盡事死事生的道理。我於 定中已知父王賢聖,上登極樂。」眾方安慰。三王子乃求出家,二王苦留不住。正才出 得國門,忽遇般若多羅尊者,道:「汝來也。」三王子喜不自勝,乃拜尊者,從行到淨 剎中,受具戒。尊者告曰:「如來以正法眼付大迦葉,如是輾轉,乃至於我。我今囑汝 聽吾偈曰:
心地生諸種,因事復生理。
果滿菩提園,葉開世界起。
卻說三王子菩提多羅,正名開士,非他凡等,乃是初祖達摩大師。般若多羅便是二十七 祖。般若尊者既以大法付達摩祖師,祖師因問尊者說:「弟子得法後,宜化何國?」尊 者答日:「汝得法後,俟吾滅度六十餘年,當往震旦國闡化。」祖師曰:「彼有法器, 堪繼吾宗,千載之下,有留難否?」尊者答曰:「汝所演化方,得菩提者,不可勝數。 吾滅度後,彼有劫難。水中文部,善自降之。汝至時,南方不可久留。聽吾偈曰:
路行跨水復逢羊,獨自淒淒暗渡江。
日下可憐雙象馬,二株嫩桂久昌昌。
尊者說偈,一日呼達摩近前,復演八偈,皆預為訐言。即於座上起立,舒左右手,各放 光明二十七道,五色光耀人目。踴身虛空高七多羅樹,化火自焚。空中舍利如雨。當時 眾信收了舍利,建塔安瘞。達摩祖師自尊者示寂,乃於國中尋得一清寧觀宇,在內面壁 而坐,按下不提。卻說元通自受了不如密多尊者度語,回國閉關入定多年,被祖師彈關 四下,不言而去。一日關內有聲。左右行者忙啟關,只見元通開眸問道:「誰到此動吾 關門?」行者答道:「有三王殿下到此,手彈關門四下。」元通道:「曾說何話?」行 者道:「不言而去。」元通合掌道:「善哉!善哉!吾師昔日示寂,已盡言矣,吾豈忘 失?」行者便問師尊:「這是何意?」元通答曰:「吾昔年遠隨吾師東行,化緣普度, 一路根因緣識,尚有未盡變化。乃今閉關,非示寂忘卻前因以遺後也。正為了明此緣, 尚留世法。殿下之四彈關門者,教吾不忘四緣不了之因也。」行者聽得,又問師尊哪四 緣。元通答道:「汝等只知出家雖然是了生死大事,哪裡知道是報四重大恩。」行者問 道:「何謂四重大恩,我等不解。」元通答道:「人生在世,要知天地蓋載之恩,日月 照臨之恩,皇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若不知報此四重大恩,出家何用?」行者道 :「我等出家念佛修善,就是報恩。」元通道:「這雖是,未盡為是。」行者道:「如 何方盡了是?」元通答道:「只要莫使人說我等不忠君王,不孝父母,只要我等苦行實 修,要完全了這』忠孝『二字。」行者聽了,合掌稱贊。又問道:「師尊,殿下彈關, 豈止這四重大恩一件,卻還有他意否?」元通道:「四彈之意,四事之教我者頗多,非 汝等所知。我自收拾於不言不知之境,所以殿下不言,正謂他不言之教耳。」元通言畢 ,依舊閉目入定。左右行者仍閉關門。
這元通哪裡是入定為自己成就功行,卻乃為東行完了未結之局。四彈之教,他卻推廣到 「四里」身上,說:「我當初隨師到靈通關,說破了那雨裡霧四人。彼時雖開度了他, 只恐他們尚未盡化,流蕩著在不明人心地。我如今只得神行遠近道路村落,把個寡慾廉 靜四德,變更這』四里『心情,方為不滲漏的功德。」只這一片心性,假作閉關,乃神 遊道路,卻來到昔日惺惺裡中,見卜漁父、卜公平已故。漁父之子,得了笑不老靜定之 方,弱體復壯。卜公平之子,只因他父刻薄,不明心地,雖得了靜定功夫,卻又時作時 輟,那刻薄舊病兒尚然未改。既故了,留害其子,蒙然愚昧。況又是那奸巧海蜃輪回化 生。元通神遊到得裡中,雖說是神遊,他卻不是凡人陰魂,乃是久修和尚,陽神顯化有 形。這愚昧之子雖然頑冥不靈,卻因其父在日,得僧普度微力,偶發一念,與漁父之子 說道:「往劫真僧將復至此,當修齋供以待。」漁父之子信其言,乃設齋供。次日,果 有一僧到門。卜家大小都說:「呆子說話,今日如何奇中?」漁父之子見和尚進門,便 把呆子話向元通和尚說道:「我家有一個愚昧之人,卻說了一句奇中話,今日果驗。」 和尚問道:「何言奇中?」答曰:「他說道:』往劫真僧,將復至此,當修齋供以待。 『今日師父到來,想是前因。」和尚笑道:「果是前因。」漁父之子乃問道:「師父法 號?從何方來?」和尚答道:「山僧無號,只以和尚稱便是。-若問我何方,也無定處 。且問施主何姓何名?」漁父之子答道:「小子姓卜名垢,這是我族弟名淨。曾聞先世 有聖僧過,度脫父老輩。不知師父到此何事?」和尚答道:「山僧有未了之願欲完,路 過到此,因而化緣。」卜垢道:「已設下齋供,請師父少留一飯。」卜淨見了,卻又昏 昧,問道:「和尚哪裡來的?因何留他齋飯?」卜垢笑道:「真是愚頑!早時說的,此 時如何便忘?和尚道:「闇昧覺照反覆,俱從未淨根因。」卜垢問道:「師父,根因何 在?」和尚乃合掌,口誦一聲」彌陀佛「!那卜淨也隨著和尚,口念了一聲,便破愚頑 而啟慧,開昏昧而成聰,乃向和尚稽首道:「小子生來黯昧,惟知饑索食、寒索衣,不 知天高地厚,安識古往今來?今聞師父一聲佛號,便似幽谷見天,寒霜遇日。往昔根因 ,從此識也。」和尚道:「你既識了根因,能歸淨業,行行不昧,真如自成正覺,若忘 彌陀正念,恐又復障礙。」卜淨稽首禮謝。後有贊歎一聲佛號頓開愚蒙小贊:
佛即是心,無心佛在何處?心即是佛,有心佛又非真。有有無無,何處是佛?只在那一 聲感應,便啟愚還覺;又恐定靜不常,昏愚復昧,所以千聲萬句,念念叫省。
卜垢見卜淨禮謝和尚,說的言語合理,且是明白,便也合掌稱誦功德,說道:「蒙然蠢 陋,承師一言,大開覺悟。小子不知此大因緣自何感召,卻是靈通垂庇,卻是眾生有緣 ,還是偶然奇中?」和尚道:「感召之因,為義最大,說之則小。凡惟慧照,自得其因 。」和尚說畢,齋供已備。吃了齋飯,忽然屋裡走出一個老婦人來,向和尚說道:「師 父,我方才午困,見卜公平丈夫托夢與我說,只因他在日刻薄,自恃伶俐太過,當有此 子,往劫就是師父點明他定靜功夫,他不當時行時止,這刻薄依舊未改。今承師父道力 宏深,得度明瞭他子,叫他又不可復恃伶俐刻薄,又使他不能往生善地。」和尚道:「 汝不夢不說,山僧已久知這段因果。只是靜定功德,汝等到今尚復知否?」卜垢道:「 小子深知。」卜淨道:「小子卻未深知。」和尚道:「往業未消,空費口傳心授。」這 卜淨勉強習學跏趺,妄演靜定,方才閉目端坐,忽然似夢非夢,見兩個赤發藍面精怪, 一個口稱渾沌子,一個口稱睿智生,兩個在卜淨面前,爭鬧不息。只聽得混沌子把睿智 生罵道:「你這精細怪,怎麼斲破我本來囫圇竅?」那睿智生也罵道:「你這愚蠢物, 怎麼蒙蔽我虛靈不昧真?」一個道:「你馳神耗精,聰明何用?」一個道:「你幽昧昏 暗,懞懂何知?」一個道:「我悖慤自守,一任春秋來往,被你開發得知來知往。」一 個道:「我推測為用,頗知上下古今,被你蒙蔽得遺今忘古。」一個道:「操戈逐儒生 ,只因你提撕警覺。」一個道:「朽木比宰予,只為你寤寐晨昏。」一個道:「似我樸 素渾堅,乃入道之質,比你澆漓成性,天真喪而壽算虧,豈能長生不老?」一個道:「 似我靈通虛應,乃察理之姿,比你魯鈍癡呆,穎悟少而智識昏,怎能參玄了道?」混沌 子大怒起來,罵道:「你誇圓活,乃是個雞卵,外活潑而中混沌。」睿智生暴躁起來, 罵道:「你逞堅確,乃是那翁仲,外人類總塊石頭。」混沌子道:「我是石頭壓卵,彼 惡敢當我?」睿智生道:「我雞卵樣鐵錘,把石頭擊成齏粉也。」和尚見卜淨眼前現了 這段情景,便看著卜垢,他卻綿綿若存,寂然不動,便叫一聲:「卜垢!清寧觀宇,靜 剎關中,自有你功果!」把卜淨也喝一聲道:「蜃妖兀自留氛,你不九轉彌陀,其如怎 成淨業?」和尚說畢,倏忽不見。他兩個都坐地驚醒,卻不見了和尚。卜垢於定中,明 明聽得和尚說:「清寧觀宇,靜剎關中,自有功果「,乃默記在心。這卜靜被兩怪爭鬧 了一番,便復昏憒,懨懨成病,反恨和尚糊塗說壞,遂而一劫遠投,按下不提。
且說卜垢得了和尚靜定功果,一心想起淨剎清寧去處。知國度中有,乃離家別業,走到 國中,訪入淨剎。只見一個行者,守著個禪關,他便問行者:「關內師尊可得瞻仰否? 」行者道:「師尊有戒,我不敢啟關與你瞻仰。」卜垢只得在關門前稽首。方才禮畢, 只見半空中一道毫光,自個觀宇處飛騰而起。卻是哪座觀宇,下回自曉。
第十九回 清寧觀道副投師 輪轉司元通閱卷
卻說達摩祖師在清寧觀中,面壁而坐,忽然出定起來,向聖像前叫一聲:「當仁樣子。 」乃想起四彈老和尚關門,卻是教他不能完普度之局,當指引四個向道之人。元通和尚 推原雖錯,因緣卻也自然湊成。祖師叫畢一聲,只見聖像頂上放大毫光,騰騰如白練虛 空。卜垢見到毫光,遂隨光處找道而來,乃是清寧觀內。入得觀來,見祖師跏趺坐於蒲 團之上。卜垢稽首師前。祖師便問:「汝自何來?」卜垢答道:「未明來處,止識惺惺 。」祖師又問:「汝今何往?」卜垢道:「未知所往,志願皈依。」祖師道:「時日尚 早,汝且到廚房,吃常住齋飯去。」卜垢復稽首,求立法名。祖師乃與他起個法名」道 副「。卜垢當時三稽首。祖師道:「汝三稽首,乃三皈依也。」道副拜求問道:「弟子 止知今皈依我師也。」祖師曰:「佛法僧,汝今從此進步。」道副拜謝,方才到廚房吃 齋,晨夕侍奉祖師之側。後有稱揚卜垢皈依正覺五言四句:
佛法僧三寶,總是一皈依。
一從何處入,豈南北東西。
按下祖師收了道副大弟子。且說人情本來清靜中和,能知恬澹自守,不汨於私欲,不迷 於貪嗔。綱常倫理,是人性份中物,能不虧缺;富貴貧窮,是世間儻來的遇,一任有無 。卻也古怪,能盡了本來自然,便成個富貴延年注福,毫髮不爽。有等貪戀私欲,鑿喪 本真,使盡心機,希圖富貴,逞剛愎不仁,動暴戾不忿。卻又古怪,冥冥就有地獄,劫 劫便入輪回,一入輪回,豈無主宰?這輪回的,比如有這理,就有這事;有這事,就有 這事的根由。卻說元通和尚神遊十方法界,天堂地府一任他往來探視。他自指引了卜垢 ,警戒了卜淨,逍遙雲際,忽然俯觀,見一座大第公廳。老和尚到得面前觀看,只見那 大第:
巍巍閥閱,聳聳門楣,鹿角分排八字,螭頭高列兩楹。白茫茫玉砌長階,綠蔭蔭鬆連甬 道。東西廊廡,列著許多青衣牙皂;南北坐向,儼然一個赤服郎官。案頭堆集,山樣公 文;廳下輪旋,風車物件。元通進得門來,見了這風車兒物件,心下不識,便大踏步直 上廳來。只見赤服主者忙下廳迎接,各相舉手。主者便問:「高僧來自何處?有何事故 到我敝廳?」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只因未完普度,偶爾神遊到此,見貴廳傍列旋轉車 輪,從來不識,故此直趨台階,唐突威靈,慚懼惶恐。」主者微笑答道:「此世間生人 善惡輪轉,高僧未見,難道不知?」元通道:「老僧久識在心,頗知其理,但未見其事 ,未觀其物。今神遊物接,願明府把風車兒輪轉幾轉,老僧一看。」主者笑道:「高僧 久見性明心,寧不知這輪轉一轉,即是世人善善惡惡,一劫死生。比如善心一轉,自下 而上,你看那金童玉女,長幡寶蓋,在車輪頂上,這就是三十三天、王侯將相、富貴福 壽的境界。比如惡念一轉,自中而下,你看那牛頭馬面,長槍大戟,在車輪底下,就是 十八層地獄、疲癃喑啞、貧窮苦惱的行頭。」老和尚聽了主者之言,合掌稱道:「善哉 !善哉!一至於此。」便問道:「據明府所說,山僧所見,如是凜凜可畏,那世人愚昧 的怎得曉?明府卻不明明的與他說,乃暗暗的變化,這一件形象兒世人怎知怎見?」主 者大笑起來,說道:「高僧,這何必要我細說!難道世間一個睜著眼,觀盡色相,何等 爽心!一個閉著目,不睹光明,何等苦悶!若想生前,寧無來歷?」老和尚聽了,又合 掌道:「善哉!善哉!無病無災,便無眼界,猶還是好。有一等饑寒困苦,又有一等遭 刑受法,看起來,這分明說白了,叫他回頭一看。再請問明府,可憐世人受此苦惱,可 有個解救的方法?」主者道:「有個解救的方法,也只在他自己。我當初自他脫生人道 時,便就與了他一個風車兒輪轉樣子隨身,他如是能自家往上轉,莫下轉,自然下的往 上,便離了苦惱。若是上的不回頭,把那下的比並一比並,說他也是生來秉受,我也是 秉受生來,他如何這愈趨愈下,我必定要越轉越高,這便是我明明白白與他說了。」老 和尚只是合掌道:「善哉!善哉!果然不是暗暗變化,真乃明明說知。只是老僧從東度 ,見了些善善惡惡之輩,不知可曾輪轉?」主者笑道:「輪轉一日,百千萬億,善惡各 有其類。高僧既要知,卻也不在你那東度,一時能有幾件!」乃喚旁邊吏役:「可將那 善惡文卷,取過來看。」老和尚展開來一視,乃合掌念了一聲佛號,道:「世事人心, 幽幽曲折,有如此瑣瑣細細開注在此。乃有一善至百千萬善,小善大善的,有一惡至百 千萬惡,小惡大惡的。有一善解了百惡的,有一惡壞了千善的。有有心為善的,有無心 作惡的。有他人善,在自己的;有自己善,在他人的;有他人惡,在自身的;有自己惡 ,在他人的。俱無富貴貧賤異等,卻有尊卑大小殊途。」老和尚見了,又念一聲佛,乃 去尋那南印度自東行的善惡人文卷。見那紛紛錯錯,四海九州,昆蟲鳥獸也載在上面, 哪裡去尋一個舊知故識!便向主者又念了一聲佛號,問道:「老僧閱卷,萬國九州,廣 注善惡生人,如何不見一個知識?」主者道:「人有一聲彌陀,改了一劫惡業,不曾往 上往下,尚在五行中,未超三界外的。即就高僧這一聲,看來文卷便注著惺惺裡卜淨的 根因。只因他父刻薄,生他愚昧,又以一聲佛號度脫原來,雖免惡道,他卻未堅信心, 又復障礙。」元通和尚閱得文卷根因,乃乞求與他輪轉個善地,使他完了度脫之局。主 者道:「高僧德力,便轉他善地,卻要他堅心修行,莫教怠惰前因。若是舊惡不改,孽 障再新,縱是彌陀萬句,怎得上通天界,必定下墮地獄。」老和尚合掌稱謝,說道:「 老僧也是神遊奇遇,望明府把這百千萬億大善小善、大惡小惡賜教,何者為大,何者為 小,何者一善解得百惡,何者一惡壞了千善,怎的叫做有心無心,怎的叫做他人自己, 明分細剖,不獨老僧受教,且利益眾生。」主者笑道:「高僧要知大善,無如綱常倫理 、子孝臣忠,小善便是安分守己、濟人利物。能安分守己,何惡不消?不能濟人利物, 何善能稱?有心求佛佛也靈,無心之過過即改。種種根因,高僧豈不久識,何須問我? 」老和尚道:「他人自己,老僧卻尚未知,望明府備賜教言。」主者聽了,便往廳上把 手一拱,道:「高僧,你明明知識,故意呶呶問我,你豈不知善積兒孫,惡辱宗祖?」 說罷,把袖一拂,竟入廳去了。元通和尚心生歡喜,喜的是出家,得證了慧覺;又動哀 憐,哀的是愚昧,不種下善根。後有清溪道人發明善惡、輪轉在心五言八句。詩曰: 天堂問何在?在此靈明中。 地獄問何在?在此闇昧中。 靈明與闇昧,俱在轉輪中。 惟有善知識,不墮惡趣中。 話說元通和尚識了風車兒輪轉根因,俱是世間善惡輪回、百千萬劫,他的慈悲心腸,怎 得家傳戶喻?叫醒了凡愚,無奈天地遼闊,生人繁多。只這慈心卻復到靈通關上,想起 昔日度脫的」四里「因緣。只見賽新園仍居廟內,乃到廟相見。賽新園一見元通老和尚 非復昔日,老和尚見新園也不似日前,兩人俱熬過春秋 。雖是出家道體,卻也改變了些形容。話敘生平,便入玄論。新園乃問道:「師父你到 何處化緣?見了些何方的光景?」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實不相瞞,隨師功行已滿,只 是願未終消,東行道路光景,料師兄也遊覽過。只是善根惡孽,師兄恐未盡知。」新園 道:「地方風景不殊,果是善惡根因,真未盡曉。」老和尚便把輪轉司的話,備細說了 一番。剛剛說到卜淨的因果,只見卜淨與本定兩個站立廟廡之下,齊道了一聲:「師父 ,你修道的陽神安逸快樂,我二人迷昧的陰魄苦惱悽惶,望乞慈仁,指明超脫。」老和 尚見了,笑道:「誰教你一個誤入旁門,一個佛心不固。若知修省,還可度;終若不悟 ,只恐你再墮無明,便沉苦海。」兩個聽了,口應心卻懷疑。頃刻只見陰雲漠漠,黑氣 蒙蒙,兩個辭別新園與和尚,道:「生方去也。」臨行,和尚囑他勿忘正念,他恍恍惚 惚,化一陣業風而去。元通和尚微笑了一笑,乃問新園:「四里形跡,尚在何方?」新 園道:「這』四里『弟兄輩,無形少跡,到處便安。他卻哪裡顧甚人情物理,只是要陷 害生人。師兄若要滿遂化緣,完了師尊的普度,說不得借勞神力,廣尋遠找,莫使他昧 了大道,阻了善心。我弟子也要探尋我師真並同門的道友,叫他要知風車兒輪轉惡業, 莫昧了大道善根。」老和尚道:「正是,正是。」說罷,倏忽陽神起在半空,莊嚴色相 。賽新園道:「呀!原來是元通師父顯靈塵世,想是本定師兄脫生人天去也。我在這廟 中,徒老歲月,不如再探梵志師弟們下落。」說罷,鎖了廟門,方才要走,只見雲端裡 老和尚道:「新園哪裡走!前已一誤,安可再誤?清寧觀宇,勝似山崗小廟,何不往 正路?」說罷不見。新園一念警省,離了廟門,過了山崗,四下裡找問清寧觀宇。有人 指說,國度中有座清寧觀,新園乃飛奔前來。入得觀內,見一僧侍立雲堂之上,蒲團上 坐著一個禪師,閉目入定。新園乃向僧稽首,問:「打坐禪師是誰?」僧答道:「吾師 入定,汝從何來?」新園道:「小道從靈通關來。」僧問:「到此何事?」新園道:「 有舊識僧人指引清寧觀宇,來投正路。僧何法號?」答道:「小僧法名道副,入定禪師 乃吾師,道號達摩大師。汝若要投拜,當俟出定。」新園將」元通指引「四字說出,道 副方知是老和尚度來,乃道:「大師出定尚早。元通禪師在靜剎閉關,汝當趨拜。」新 園聽了,便往淨剎投來,只見老和尚緊閉關門,他兩廡叩問,只得暫住淨剎,寄食行者 。見行者們晨夕課誦如來,新園偶生歡喜,隨行者晨夕焚修。一日,走到清寧觀中,適 遇祖師出定,新園上前稽首,備細說出來歷。祖師道:「我豈不知汝來,但你一片塵情 未化,不是你入淨剎焚修,把念頭歸正,安可與語?只是吾教無言,汝當自悟。」新園 想了一會,雙膝跪地道:「祖師不言,弟子終是不悟。」祖師不言,依舊把壁手彈了四 下,道:「汝在這裡清寧了道,吾方納汝。如不能了,終是不納。」說罷,又復入 新園依舊不悟,苦苦哀求道副度脫。道副卻也不解師言,新園只得暫住觀中,又隨著道 副晨夕功課,曉夜思想祖師彈壁四下。忽然想起元通老和尚在廟講到」四里「根因, 發一念道:「是了,是了。祖師之意,叫我清寧了』四里『因緣,方才收我歸正。想這 』四里『弟兄,泛泛萍蹤,何有定跡,何處尋他?怎生勸化?說不得還尋我往日梵師、 同門舊友,求他們幫助勸化了他。」乃向祖師前稽首,辭別了道副,出了清寧觀,走得 力倦,坐在地下,猛然想道:「向來全仗些幻法飛空,只因要歸正棄了,今到此勞倦, 且要找尋舊日師友,只得重理法術。當時在地上練一個天馬行空之法,氣厲青雲,便飛 騰直上,來得疾,去得快,不勞剎那之間,便歷山海之內。他抬頭一望,只見個青鸞與 白鶴盤桓鬆蔭之下,乃想起昔日乘假鸞誤跌情由,因知本智歸島事跡。乃按落雲頭,下 臨鬆嶺,只見白鶴叫了一聲,那洞裡走出一個小道士,新園見他打扮整齊,玄巾道服, 真乃神仙中人。聽得那小道士口裡唱幾句道情,新園躲於鬆蔭,聽他唱的哪裡是道情曲 兒,原來是仙家道語。他唱道:
養氣忘言字,降心為不為。
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誰?
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
氣回丹自結,壺中配坎離。
陰陽生返復,普化一聲雷。
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
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
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
都來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那小道士唱了念,念了唱,似歌非歌,似曲非曲。總是怡情養性,逍遙在洞口。新園聽 了,卻走出鬆林,上前一看,原來那小道士不是別人。乃是那個,下回自曉。
第二十回 陶情逞能誇造酒 風魔設法警陶情
話說新園上前看那小道士,原來是本智。本智卻也認得新園,兩個笑敘別來多時。本智 道:「師兄因何憔悴,不似往日?」新園道:「自弄法入公子衙被獲,無顏見師,走回 小廟,見本定陰靈,備知他被假鸞誤墜而殞。今與一卜淨墮入輪回。小弟得元通和尚指 引清寧觀,投歸正覺,那祖師又不納,教我幾句法言,尚未明悉,細想莫非叫我勸化』 四里『舊交。我一人哪裡去找尋這』四里『,望師兄指教幫助。」本智道:「我只因妄 投蜃腹,迷了道心,撇卻舊師,誤隨旁門,今承師真度脫,復歸島隨師,日守丹爐,怎 得閒暇幫助?況那』四里『,見了我等,遠避不敢相親,師兄既無投托,何不候我師真 蓬萊會回,求賜收納,做個徒弟。」新園大喜。正敘間,只見鸞鶴飛鳴,舞跳起來,彩 雲靄靄,果然玄隱道真回島。本智接了,便引新園上前稽首。玄隱問是何人,小道士備 言來歷。玄隱聽得,笑了一笑,說道:「這』四里『行蹤,我已洞曉。收服極難,勸化 怎解?你不該設新園而弄幻,投左道而迷真,聖僧不納,也為此一件。只是你有一點道 緣,我且指汝個投向。我於八極普照見這』四里『,各分境界,迷惑人情。汝一人力量 ,焉能開化?還當仗托老和尚高僧道力,方得度脫。」新園拜倒在地道:「師真,弟子 也不願去找尋這』四里『,也不能開化這』四里『良心。方才在前聽得小師兄唱念的詩 句兒,其實有味。望傳授了弟子,且暫借這海島閒洞,待弟子且做個閒散逍遙也罷。」 道真聽了,笑道:「小徒自與汝等渾跡東行回來,想是學得我仙家些妙訣,閒吟歌唱, 汝既要學,當叫他授你。只是我這海島,汝在小廟止可暫居,只恐』四里『未化,終是 汝要勤勞一番。」新園拜謝,在海島暫居。
且說這「四里」,自靈通關被和尚參破,各自離關,分頭散去。那雨裡霧走了些地方, 沒個資生道路,一日來到一國度鄉村,他迷失路頭,只見鄉村人煙鬧熱,許多人叢雜生 理,都是牛羊豆谷交易,往往來來。自思:「我遠投到此,又無個知識投托,欲待要交 易些市物,又少本錢。」四面看了一回,猛然想起,說道:「這個鬧熱村鄉,人煙這等 叢雜,卻怎麼沒一個酒肆茶坊?我想我生平技藝,會造醇酒美釀,何不設法弄幾斛豆谷 ,造成些春夏秋冬美味,滑辣香甜好酒,賣與這鄉村人家受用?」雨裡霧想了一會,恰 好一個老漢子坐在那市上,手裡拿著一杯水吃。雨裡霧看見道:「這老漢子吃的不是茶 ,定然是酒。」乃上前問道:「老尊長吃的是茶還是酒?」老漢答道:「老兄說甚茶酒 ,我這地方,不長茶芽,無人吃酒。老漢杯中吃的是些白水。」雨裡霧道:「地方無茶 ,也難怪你。豆谷頗多,為何不造些酒賣?」老漢道:「我這地方原不吃酒。」雨裡霧 道:「酒乃世間一件美物,如何不吃?」老漢道:「這東西為何是世間美物?」雨裡霧 道:「老尊長不信,我有四句古詩說得好。」說道:
酒是人間祿,神仙祖代留。
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
老漢聽了笑道:「你誇酒好,其如我這鄉村不吃,奈何!」雨裡霧道:「老尊長,你這 鄉村難道一個人也不吃?」老漢道:「不但不吃,還有聞名不知是甚物的。只我老漢曉 得,不吃他。」雨裡霧又道:「老尊長,你為甚不吃?」老漢道:「酒乃爛腸之物,伐 性之斧,吃了它,顛狂放蕩,助火傷神,好好的一個白面郎君,頃刻成一條赤臉漢子。 蕩著些兒,不是踢腳掄拳,便是拿刀弄杖。」雨裡霧笑道:「我聞糟物能久不壞,何云 爛腸?散悶陶情,怎說伐性?佳人一朵,桃花上臉;好漢三杯,壯起威風。合歡、結盟 ,哪個不要他兩相和好,卻怎說踢腳掄拳、拿刀弄杖?」老漢道:「這還是小事,還有 幾件大事,都是它弄出來的。」雨裡霧道:「甚大事,請老尊長說了罷。」老漢道:「 干名犯義,都是它弄出來;爭強鬥勇,都是它使出來;傷災害病,都是它生出來;倒街 臥巷,都是它發出來。」雨裡霧道:「倒街臥巷,小事小事,怎麼也說大事?」老漢道 :「你卻原來不知,威儀濟楚,倒街像甚模樣?街頭破面臥巷,成甚男子?」雨裡霧聽 了道:「實不瞞老尊長,小子路過到此,見交易處這等熱鬧,如何不沽釀賣酒?小子卻 會造曲櫱,釀蜜淋,只少些本錢,老尊長若肯扶持,我逆旅窮途,有這造酒手段,假貸 幾貫,備辦傢伙,倩間房屋,開一個酒肆,得以資生,便是大恩大德。」老漢聽得道: 「老兄,莫怪莫怪,我這國度中,原禁吃酒,便是我這地方,個個莫說不吃,連酒字也 不出口。其實安你不得,且要快快走去,莫教有道行的知了,把你指做酒頭,不打逐你 ,便送了你性命。」雨裡霧聽了,涕泣起來,道:「老尊長,你可憐我窮途逆旅,懷抱 不開,不肯借本經營,求指引個吃酒的地界。」老漢聽了道:「鄰我這國吃酒的,我還 要勸化他,如何反指引你?快去,快去!莫要撞著天性不吃的來。」老漢說罷,忽然不 見。雨裡霧把眼四下一望,只見半空裡卻是一個老和尚,雲端現身。他定睛一看,卻認 得是靈通關被他說散的僧人,乃道:「走罷,走罷,莫要又惹他了。」後有士人說酒可 飲不可飲的五言四句,說道:
漫道酒爛腸,伐性亂方寸。
能調五臟和,智者不為困。
雨裡霧見這鄉村不吃酒,卻是元通老和尚化做老漢子,又與他辯駁這一番。乃想道:「 我當初不該起這個霧字名姓,惹那和尚惡到底,走到這個地方,他又來撥嘴撥舌。不如 改個名姓,過了這國度,到個吃酒的所在,或是自造,巧立個名色,寫在招牌,引人來 賣。或是零買治備些肴饌,引那饞嘴見菜來沽。」想了一會,乃自己起了一個名姓,叫 做「陶情」。他一路走去,未過十餘里,只見漸漸有醺酣之人,陶情乃上前,聞那人口 內,噴出一團酒氣,便扯他衣袖要問個路境,那人袖內卻藏著一個酒瓶。陶情見了,怎 肯放過他,說道:「你這村鄉不吃酒,你如何酒氣噴噴,袖裡又籠著壺瓶?」那人慌了 ,答道:「老兄,你休怪我。我是沒奈何,好吃一杯的。只因我村鄉不吃酒,有戒,漸 漸過來,便有偷著吃些的。再過百十餘里,就通行大飲。此去十里,也有零沽藏賣,小 子悄悄偷買些吃。不想撞著老兄,莫怪!莫怪!」陶情聽得,滿心歡喜道:「不吃酒村 中尚有偷吃的,那通行大飲地方,不知吃得怎個樣子?」乃忖道:「我一個孤身,又無 資本,不如扯著這人,做個伙計生理。」乃問道:「老兄高姓大名?」那人道:「漢子 問我名姓做甚?」陶情道:「小子會造酒,欲到前村去賣,實不相瞞,孤身無本。若老 兄方便,做個伙計甚好。」那人聽得,笑道:「小子姓吳名厭,平生好吃一杯,只因居 住不吃酒村鄉,沒奈何,袖著壺瓶做個小人計較。老兄既是高手,會造佳釀,正遂我心 。願出資本,伙計管生,落得終朝痛飲,早晚醺酣。強似在家裡,躲躲拽拽,吃不快活 !」陶情大喜,隨到吳厭家裡。吳厭收拾些本錢,與陶情出門,望前路走去。行到百里 境界,卻又是個國度地方,他二人辛苦道途,正思吃這幾杯,卻好樹蔭下一個牌坊,上 寫著兩行字。陶情近前看那兩行字,說道:
過客聞香駐馬,遊人知味停舟。
二人走入樹蔭深處,卻好一個酒家。入得門來,吳厭道:「有好酒釃來!」店家忙釃暖 酒,擺出些下酒肴饌,他二人輪杯把盞。只見陶情攢著兩道眉,摸著一個胸,說道:「 哎啊!蜇殺人也,脹壞人也!」吳厭問道:「老兄如何這等模樣?」陶情道:「掛真牌 ,賣假酒,這壺中,精精是醋,活活是水,怎生叫我吃得?」店家聽得,忙走到二人面 前,說道:「二位,吃我這好酒,比眾店不同,如何說是醋、是水?」陶情道:「比如 你這酒,造作可有個舊方?」店家道:「怎無舊方?」陶情道:「我那敝地舊方,卻是 一斗糟。」店家道:「是一斗糟。」陶情道:「便是三擔水。」店主道:「也是三擔水 。」陶情道:「卻要一擔穀。」店主道:「便是只少這一擔物件。」吳厭笑道:「這等 還喜得一斗糟不少,才有這些些酸味。」大家笑了一回。店家便問陶情來歷。陶情才把 會造酒,與吳厭做伙計的話說出。店主便道:「小店雖開,來沽的甚稀,想因造作不如 法。陶兄如肯與小店代造幾甕,若是生意通行,卻也不忘大德。我這國裡,都卻會吃, 只要造得有些名頭。名頭若好,便是』金生麗『,也要來買些嚐嚐。」陶情道:「我小 子造出來的,名頭卻也多。」店主問道:「請說幾樣一聽。」陶情乃說道:
蜜淋淋,打辣酥,燒壇時細並麻姑。
蒲桃釀,薏苡香,金華蘇壽各村鄉。
惠泉白,狀元紅,茅柴中聖不相同。
珍珠露,琥珀漿,玉蘭金橘果然香。
店主聽了陶情這許多酒名,大喜道:「老兄有這手段,小子願把店中傢伙本錢,交付與 你,大張起個門面,攜帶小子起個家業,襯個興頭。」陶情應允。當時就寫立一紙券約 ,糴谷造酒,開張發市。一時吃了陶情的美酒,大家小戶,遠鄉近裡,都來買酒,真是 填門塞巷。吳厭把些本錢,也交付陶情,他只是終朝要吃,醉了便去,羅攬事端,卻好 逞醉在那街坊生事。只見一個風魔道士,似醉非醉,如癡非癡,手內拿著一個葫蘆,口 中叫賣幾丸靈藥。吳厭也不管個好歹,向前把葫蘆搶入手裡,便倒那丸藥。那道士笑了 一笑,把拂塵一揮,只見那葫蘆中倒出許多大胡蜂,滿頭滿臉,把吳厭蜇得手慌腳忙, 那裡趕得他去!那葫蘆如火熱,丟又不得脫手,只叫:「好道士,饒了我罷!」街市眾 人看見,齊來幫助吳厭,說道:「你這風魔道士,如何使障眼法兒,捉弄我們地方酒客 ?」陶情與店主知道,也來看吳厭,被道士的葫蘆兒黏著手掌,火燒般痛。那吳厭始初 還求饒,見燒的又痛,胡蜂蜇得又狠,越發怒罵起來。道士只是大笑道:「只蜇得你酒 醒,蕩得你住口,方才饒你。」眾人與陶情都怒道:「這風魔道士好生無禮,不打他, 怎生饒恕!」你一拳,我一腳,頓時把個道士打得直僵僵無氣。
哪知國法不饒,那村鄉卻有官長,即時把吳厭拿去,供說是陶情酒櫱致醉,致生出一種 事端。一時把陶情也捉將到官,五刑三拷。可憐陶情那裡叫屈,係在獄中。他猛然想起 ,在靈通關賽新園與他結義,遇僧人一番議論,在前村中那老漢化出和尚的根因,便道 了一聲:「新園道兄,你如在此,可也與你道友說個方便,饒了胡蜂火葫蘆,也不使吳 厭醉狂,惹出這一番禍害。」正才說了,忽然市上來報官長,說風魔道士活了。官長乃 押著陶情去看,只見那道士把臉一摸,叫一聲:「雨裡霧契兄,及早改業,訪問高僧, 莫叫墮落,作吳厭干連。」陶情一看,原來是賽新園道士。他乘此機會,只答應了一聲 ,問也不問,一陣煙飛星去了,丟下個吳厭,到店家去住。風魔道士昂昂而去。後有歎 逞醉生非弄出禍害,都是這陶情釀美酒五言四句說道:
萬事無過酒,生非惹事端。
不飲從他美,安居天地寬。
卻說元通老和尚,一心悟那彈關之教,只是運陽神尋那四種根因。見陶情國度鄉村造酒 ,卻有那新園得真仙妙訣,也能變化,去度他,可怪他迷尚不悟,得道士救了,便飛星 逃走。恰好老和尚在雲端遇見新園道士,說:「雨裡霧更名陶情,這一番事跡。如今他 不悟玄機道性,犯戒生非,不如罰他到輪轉司,與他個異劫警省,這卻又不是我僧家慈 悲方便。」新園道:「師兄此言,也是成就他的方便。不似我們門中正法剿除。」元通 老和尚聽得,只念了一句梵語,頃刻陶情被神司捉到。陶情見是昔日辯論的僧人,便說 道:「小子不曾違背了昔日之盟,雖然廣造多方博名的飲,原教人薄薄酒勝茶湯,誰教 那吳厭醉狂,惹出禍害。」老和尚道:「雖是你自作自造,未嘗叫人生事,怎教你造出 醇櫱,使那吳厭顛狂?我如今不教如來,只戒得沙門弟子,卻也難禁世人。你且去輪轉 司,異變一劫,不飲人天。那時也注個無量功德。」陶情不敢作聲,抱頭竄耳,跟著神 司,直到那輪轉司。主者正在那裡閱寶卷瓊書,查世間有情無情、機緣脫化,乃查到垢 信道不篤,本定幻法迷真,一個尚有一句彌陀救解,一個也有梵師雙修的玄功。主者查 到此有情,說:「叫轉輪使者,且把他二人輪轉中上,一個不離道岸,一個不出僧門。 」使者方才要把那風車兒左轉,只見級下神司押著陶情。主者見了,怒道:「你這業障 ,坑陷了多少風流浪蕩,鼓動了無限暴戾顛狂,應付異劫漂沉。」陶情泣道:「信如官 長之言,只是陶情卻也有一種好陰功善果。」主者道:「汝有何功果?」陶情道:「散 抑鬱不伸之氣,救好了無限災屯,解吳越莫大之仇,合歡了兩家世好。」主者聽了,笑 道:「也只因你有這一種功勞,便救了你萬分的罪案。你既說有功,便查你的功罪。」 叫吏役取過化卷來看,其中卻也載著百千億萬,功是功,罪是罪。主者乃叫開注明白, 自有處分。卻是如何處分,下回自曉。
第二十一回 妾婦備細說衷腸 王范相逢謀道路
話說戎狄造酒、大禹惡之者,恐後世被它迷亂,乃酒固迷亂人性,卻是世間一件要物。僧家戒它,正為亂性。世間又有一等豪放縱恣,哺糟啜釀,飲無曉夕,沉湎荒淫,不但迷亂,而且為害不小。惟有仲尼至聖,說「惟酒無量不及亂」,又曰「不為酒困」。大哉聖言!界於可飲不可縱之間矣,誰叫人縱飲,入於迷亂,造下這輪轉之業!再說冥司主者處分陶情,將他功罪查勘。罪大則輪轉自中而下,功大則輪轉自中而上。司吏執卷,主者展開,從無始以至於今,世人被他迷亂,放肆邪移,無所不為,卻也盈盈滿卷。主者怒目視著陶情,說道:「你造出這等惡業,罪如丘山,怎肯輕恕!」叫把陶情推入輪轉而下。陶情哪裡肯服,說道:「官長以罪加陶情,造此惡業,卻也要說出何業。」主者便把文卷中注載的,念與他聽。說某人酗亂逆親,皆因陶情所造。主者只念了這一宗文卷,便恨了一聲道:「罪何大於此!以下注載百千萬宗,卻也不小,左右可把陶情推入輪轉!」陶情又辯道:「逆親的,王法不赦。這一宗,卻也消磨了。」主者道:「王法所誅的是故犯的,還有溺愛的、柔懦的,不曾犯出。幽有鬼神,怎肯輕恕!」
正叫牛頭執叉,馬面操戟,來推陶情,只見西邊白毫光燦燦飛來,黃封冊明明投下。主者忙恭禮仰視,見一個神司,說:「陶情功可折罪。」主者拆開黃封,上注著:「孝子慈孫祭奠祖考,酹地獻神,一種誠敬,都在陶情所造將出。」主者道:「他逆親以下注的違法,百千萬宗不小。」神司道:「他誠敬之外,解鬱卻病,和餌療人,卻也百千萬宗不少。」主者聽得,回嗔拱手,謝去神司,隨把陶情放了,道:「諸事且看黃封赦你。只有你有』四里『,俱係一黨,在世弄人,惟有雲裡雨、膽裡生,皆是你造出他迷人惡業。我如今且放你,速去改正了他們。這綱常倫理所關,保命護身所係,都在你就正他不小。若是他縱欲敗度,好勇鬥狠,不就你的規正,或你故違,有以使詐鼓舞他,罪卻也在你不輕。」陶情口裡連聲答應,心裡卻有幾分狐疑猶豫,忖道:「天生我這個招風惹草的惰性,撞著我的,能有幾個斯文典雅?入我門來,投了意氣,便是斯文典雅,不覺的手舞足蹈。如今要脫離這輪轉,只得且口應了主者而去。」方離了大第公廳,走未十里,陶情見一人踉踉蹌蹌走將近來,後邊跟著四五個美貌婦女、清俊兒郎。陶情想道:「這人跟隨許多男女,若是妻子,也該攙扶他。若是僕婢,便是富家,也該用個轎馬。若是同行走路,怎麼讓他慢慢行走,卻都退後?」正在疑猜,恰好那人遠遠望見陶情,叫道:「舊相契!你何處來也?」陶情方才睜眼看明,道:「原來是雲裡雨契兄,你如何這樣瘦弱伶仃、行步踉蹌?一向何處安身?」雲裡雨愁著眉,苦著臉,答道:「小弟自靈通關被那和尚瑣瑣碎碎說得沒趣,離了關,走到甚麼巫山地方,遇著高唐、孟禮兩個男女,惹了些風月機關,撞著甚麼冰人月老,把我勾引到一處,叫做甚麼陽台地界。沒奈何,只得跟隨著這幾個,在那地界做了幾載伐柯生理。誰想這買賣順利,便起了千百兩家產,沒來由,自恃有幾貫錢鈔,動了那風月情懷,今朝娶一個美妾,明朝買一個侍兒,被他們朝也來尋雲,暮也來尋雨,便惹了個門戶在身。這門戶難當,弄得鼻塌嘴歪。裹了幾兩銀子出外,別尋個事業,他們如今還跟著我不放。我再三苦苦哀求,饒了我罷,他們越不肯放,口裡還說,要押解我到甚麼超生地界。正在此噓噓氣喘,懨懨要病,卻喜幸逢舊契。沒奈何,替小弟方便一聲,到此地界,饒了我罷。」陶情聽得,笑道:「老兄原來有此苦情,何不當初緊咬牙關,強制慾火,莫做這超生的買賣,怎得到這個境界!你放心放心,待小弟與你說個方便,叫他們放鬆你些兒罷。」乃問跟隨的婦女侍兒,方才要開口,但見那婦女侍兒果然生得美麗:
一個個,千嬌百媚,多趣多情。烏雲半垂雙飛,粉黛淡妝濃抹。十指露纖纖春筍,兩鞋尖寸寸金蓮。一個個,藕絲嫩織羅裳,蘭蕙香熏玉袖。不說,蕭娘風韻,真堪楚女標題。
陶情見了,上前唱了一個喏,說道:「眾位娘子,為甚跟隨我這契兄不放?」婦女道:「誰叫他狂蕩不禁?」陶情道:「難道是他鑽穴相窺?」婦女道:「他縱不是鑽隙相窺,誰叫他房櫳充棟?」陶情道:「齊人丐子,也有一妻一妾。」婦女道:「宋弘義士,生平只個糟糠。」陶情道:「他居累千章,便多置幾寵也無害。」婦女聽得,把眉一攢,道:「你這引頭奪脆的,都是烘動他淫心,勾惹他春興,害得他如此。你哪裡知道世間陰陽配合,男女婚姻,只該一夫一婦處室,誰叫他吃一看二。你怎知,他多占了我們一個,世上就有個鰥夫。」陶情道:「自古一妻三媵,原該有的,假如人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娶妾生子,理該情當。這難道不許他?」婦女道:「許便許,你卻不知嫡妻生妒,能有幾個得完全的?」陶情道:「這完全的道理,我陶情倒不知,請說!請說!」婦女愁著眉說道:「娶妾納寵,你道世間最樂?殊不知其間傷害倫理處,十有七八,最苦最苦。嫡妻賢德,知自不育,為丈夫捐簪珥,納妾生子,以繼公姑之脈,以續丈夫之嗣。若是不賢德,悍婦不容娶,淫婦心不忿,妒婦生謀害,惡婦動鞭楚。可憐人生嬌生嬌養,也是父娘一塊肉。或為官錢私債,沒奈何嫁了人家做妾。且莫說這女子做了人妾,不能夠一夫一婦,白頭廝守,心腸裡怨恨,只說遭逢嫡婦妒惡,百般樣欺凌,千般樣謀害,這其間說不盡的苦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染病亡身,也不知多少。」陶情笑道:「做男子的,只要自家風流,哪管妻妾相妒!還有一等嫡妻良善,寵妾惡狠,再加丈夫愛俏喜新,寵妾嫌妻,難道做妾的只是苦惱?」婦女道:「這越不好。男子寵妾,傷害了正嫡,夫婦倫虧,本當有子,只就這倫理虧處,便生了個絕滅根因。多妾必多欲,多欲便傷精耗神,身心失養,這叫做粉骷髏伴著死骷髏。」
婦女說罷,陶情又把眼看那侍兒,哪裡是侍婢丫環,卻是幾個龍陽小子。陶情看著他,也裝媚做嬌,便向雲裡雨說道:「這卻是老兄放蕩禮法之外,損傷元氣之根。怎怪他們齊齊押送你不放?」乃對婦女道:「小子聽了眾位娘子的言語,實是有理,千萬隻看他平日恩情,饒了他押解罷。看起來,為後嗣娶一個偏房,也是情理所該,比如一妾不生,再娶一個,也未為傷害倫理。」婦女道:「你此話差了!一個不生,再娶一個,便替他淫欲開門路。娶一個,可該打發那不生的出門,與他個門路。誰叫他三個五個都留在家?這其間許多不完全處。」陶情道:「又有甚不完全,請說完了罷。」婦女道:「老夫不能遍及少妾,間有調私,其中還有妾妾相妒不容,怎得完全?」陶情聽了,方才點頭。只見那婦女侍兒彼此亂打起來,你道是我不容你,我道是你不容我,你打我,我打你,先把侍兒打得一陣風去了。婦女只剩了一個,看著雲裡雨說道:「我叫你寡慾養心,節欲生子,你不依勸,以至於此!」雲裡雨答道:「從今依你,只是免押解,就得生路。」那婦人又看著陶情說道:「十個九家,都是你使作的他淫心,助起他的春興,以後他也該節,你也該戒。」說罷,那婦人把臉一抹,哪裡是婦人,原來是賽新園道士。陶情見了,笑將起來道:「師兄,你活活騙殺人!我前開店被你把吳厭捉弄一番,帶累我費了多少磨折。今日卻又來捉弄雲裡雨契弟。」雲裡雨也說道:「娶妾近侍兒,雖也是小弟近日病根,只是婦女們哪裡會多嘴饒舌,與陶情兄辯論這一番,卻原來都是你。我想靈通關自被那和尚辯難了幾句,便別了道兄,你如何今日有這等法術神通,能變婦女,說一派道理的話?」新園答道:「話長,話長。」陶情道:「便是長腳話,也請說來一聽。」新園乃說道:
自從別卻靈通關,投托梵師為徒弟。
巫師與我同入門,共師還有意定智。
修行本欲證大羅,誤入旁門終未濟。
跨鸞幾被假鸞傷,隱身法調佳人麗。
弄術迷人自著迷,左衙偶被公子係。
愧心怕見那梵師,一路煙走知迴避。
小廟久離狐鼠傾,重新再整安居計。
因懲本定墜鸞亡,清寧觀裡求了義。
僧家不納道緣深,海島相逢舊結契。
歌吟指出大丹歌,暫居洞谷真師地。
元通和尚出陽神,將吾摩頂授四記。
普願勸化「四里」身,寡慾廉靜保精氣
假婦化身說盡情,特來度你無他意!
新園說罷,一陣風蹤影不見。陶情也要走去,雲裡雨說道:「契兄,當初也是你作成,入這門路,雖然道士教誨這一番,只他個個離了我身,莫說免了押解,便是心腸也快活許多。但好言好語聽了,也該三思省改。只是我生成骨格,長成心性,鰥寡難過,慾火又騰,說不得學老兄,也改個名姓,前途再更換個計較,完此一世事業。」陶情道:「事便是好,只是我改名換姓,做了一番事業,倒墮入輪轉。主司責我勸化你等回心向善,方才饒我。今若依你,又隨你計較個事業去做,萬一再犯,如之奈何?」雲裡雨笑道:「料你事也只如此,有罪過,卻也有功勞。只是我弄得小男幼女沒顛沒倒,畢竟要完全了一樁事業。」陶情道:「你正該在幼小時養精蓄力,莫要弄到老來精力衰朽,悔之晚矣。」雲裡雨只是不聽。陶情道:「你且三思,我如今要去勸化浪裡淘、膽裡生兩個去哩。」說罷飛走。雲裡雨乃改個名姓,叫做「王陽」,他只因婦女侍兒離了他身,心裡又不愁這幾個押解他超生的地界,一時便四體舒暢,大脈平和,哪再踉踉蹌蹌。他走步如飛,往前行去。後有說婦女侍兒離身、便康健善走兩個歎世《西江月》說道:
可歎人生在世,遭逢美色無情。火坑明曉要邪行,多少因他成病。者遠離保命,寡慾百體康寧。東山健步藥雖靈,怎比這神藥性!
話說雲裡雨不聽陶情勸化,改名王陽,獨自一個走在路途,想一世的事業。走了十餘里,見一人獨坐在路口小亭子上呻吟,若有所思。王陽也來亭子上坐。那人問道:「何處去的?」王陽答道:「小子原離此處百里,一向伐柯生理,頗賺了幾文,娶了幾房家小,門戶難當,裹得幾貫出來,要尋些一世的事業。請問老兄何方人氏?獨坐在此,若有所思何意?」那人答道:「小子名喚范俏,也為裹幾貫鈔,出外尋個事業。叵奈這地方近日事業難做,正在此思量。老兄若是有高見,小子倒與你計較個事兒去做。」王陽答道:「三百六十行,小子都會,只是勞碌辛苦。倒是當年做伐柯生理,見有等快活道路,思想這事倒做得。」范俏道:「甚快活道路?」王陽道:「如今不如買幾個婦人女子,販賣與江湖上做妓為娼,盡有些利錢,還討些好便宜。」范俏道:「有甚利錢便宜?」王陽道:「比如人家有好婦人女子,或是有丈夫的貧窘,養持妻子不能,央求伐柯,賣與外方客人,明說為妻作妾;或是女子父母欠了官錢,少了私債,也圖幾兩銀子,賣與遠鄉人氏,明說做妾為妻。買將過來,帶到別地,賣與娼家,買一販三,利錢頗多。那明說的意思,卻是買過來,一日未轉販,權且一日做夫妻。這卻是便宜幾倍。」范俏聽了,笑道:「原來老兄道路,就是小子道路。今日正在此想,一向這道路傷害天理,比如窮迫賣妻,貧窘鬻女,這個苦惱情景,莫說那骨肉兩分異鄉,生死莫得再面。只說這賣與娼家,老媽子要他接客,婦女非他親生骨血,若有不順她心情,棒打鞭敲,苦情向誰說訴?」王陽道:「既接客,便有客人的情意,妓女可以說訴,計較逃走的,也是娟妓的常事。」范俏道:「老兄莫要說這計較逃走,娟家老媽兒心計逆料,卻也周密。比如買得一個婦女,叫他接客,訪他向來細說鄉土姓名來歷,乃叫伙中假裝嫖客情厚,詐出婦女實言。老媽兒次日說破,痛打三番兩次,便真客情實探問,婦女也不敢說。」王陽道:「我做了一生伐柯生理,便不知這情由。可憐,可憐!」范俏道:「老兄若憐她,這道路卻真做不得。」王陽道:「我想有個憐她的道路。」卻是何道路,下回自曉。
第二十二回 詠月王陽招諷誚 載酒陶情說轉輪
話說范俏、王陽他兩個計較販賣的事業,說出買良為娟婦女的苦情,老鴇兒的行徑。王陽想了個憐婦女的道路,范俏聽得,便問:「老兄憐她,有何道路?」王陽答道:「買良為娟,明有王法,只要個清廉官府,搜奸剔弊。」范俏道:「哪個地方沒有廉明執法?怎奈作姦犯科的智藏巧隱。」王陽笑道:「說起來,這個道路,不如不去謀他做到,也免傷天理。」范俏道:「正是。我見傷了這天理的,縱然逃了王法,卻也逃不過幽譴鬼責。報應卻也多有,不是官非,便是疾病。或者逃亡死故,把本錢都消折。」王陽聽了,把頭一搖,打了個寒噤,說道:「這生理做不得!便是我當年做伐柯生理,與他天理一般傷了多少!」范俏道:「正是,正是。我們做媒引頭,比他販的還大。」王陽笑道:「話便是這般講,腰囊這幾貫,怎生與老兄計較?」范俏道:「買幾畝田地,耕種度日去罷。」王陽笑道:「這固是老兄本份事業,只是小子心性與他的情景婦女侍兒,種出來的根因。如今既無事業可做,老兄無事,地方可有勾欄院,不如去做個風流嫖客。」范俏答道:「老兄,這嫖客有甚好?且莫說他破財損鈔,蕩費家業,親友笑恥,妻妾憎嫌,玷厚了門風,傷壞了宗祖。只說他貪風流可意,愛美麗春情,涸髓枯脂,耗神喪智,受片時有限淫樂,討一世無窮苦楚。我這地方,既無勾欄,哪有行院,小子也不會做這引頭經紀,伴客幫嫖。」王陽笑道:「地方既無勾欄,或者老兄相知相識,闇昧巢窩,得以了卻小子這一腔春興、半日情懷,便花費了這裹來囊橐,也無悔無怨。」范俏聽了,把眉頭一蹙,說道:「老兄,這事越做不得,耗財損神,事還是小,便生出一宗大禍害,傷天理,更甚更甚。」王陽問道:「怎便傷天理,大禍害?」范俏道:「我小子有幾句口號說與老兄一聽。」說道:
世間男女原有別,男效材良女貞潔。
鑽穴相窺天理傷,逾牆相從人倫滅。
男兒百行備於身,女子耽兮不可說。
閉戶不納誦賢良,坐懷不亂真清白。
斷髮劓鼻女丈夫,秉燭待旦真英杰。
清風萬古正綱常,大節無虧上帝悅。
可怪夫婦愚不知,奸私邪淫大道絕。
摟其處子逾東牆,不惜身中精氣血。
明有國憲幽有神,報應昭彰墮惡業。
范俏說罷,王陽聽了笑道:「老兄也是一個買賣道路與小子同行,這會怎說出這許多道理文辭?」范俏道:「老兄實不瞞你,我小子名叫做富有,托名范俏,乃適早一人路往這村過,說後有一人,來尋事業做,只是腰裹幾貫,平生酷受風流,把老兄來歷備細說出,托小子勸化你回心,莫要愛那風流,貽累他人了輪轉。」王陽道:「原來老兄有人囑托你。如今世上,能有幾個清白賢良,不愛風流?便將地獄放在他眼前,推春磨磨,與他明看,他若是心地不明,怎知保守?我小子非不領教,只是這幾貫在腰,少不得要往前途,再作計較。」說罷,方欲辭富有,只見遠遠一人飛奔前來。見了王陽,大笑起來說道:「阿兄別來無恙?」王陽見了,便道:「原來是浪裡淘阿弟,自靈通關別後,一向在何處?」浪裡淘道:「小弟久已改了名姓,叫做艾多。這富有乃我近日結交的契弟。想我自那日別來,被一個相知留我在家,始初敬重,如膠似漆,終日不離,我替他引類呼朋,成了一個大家行止,誰料他刻薄寡恩,把我幽禁起來,鎖在個庫房之內數載,天日也不得見。」王陽道:「阿弟,你卻怎得出來?」艾多道:「只因他恃財倚富,生事凌人,惹出禍端,要我們解救,方才出得他庫房門外,到得這鄉村,結交富有契弟。日前聞知陶兄與阿兄勸解免押解等情,方才知你路過到此,故此他托這契弟假名托姓,勸化你少愛風流,節省精力。」王陽聽了道:「陶情大兄到此,阿弟卻怎不留他,如何又放他去了?」艾多說:「他來時,我被那相知幽禁不得出,陶兄千方百計要我相會,送相知錫壺、銀盞也不收,惠泉、金華也不受。」王陽道:「送的可謂精妙貴重,他如何不受?」艾多道:「他生平不飲,且不延客,所謂齊王好竿,客來鼓瑟,禮物雖精,其如王之不好!故此陶兄未得相會。幸喜我這富契弟與陶兄相合,日日共飲,刻刻銜杯,卻又引得這村鄉典衣當物,花費無算。陶兄自知,說道:』莫叫又犯了甚麼文卷?『打聽膽裡生契弟,在甚麼分心寨做強人,他到彼處去了。既然阿兄到此,細想我們』四里『弟兄,不可久拋各散,趁此囊中有餘,且往分心寨探望一番。」王陽道:「有理,有理。」乃別了富有,與艾多找路行來。時當三五良宵,見一輪明月中天,他兩個走到一村店人家,王陽只是想著偎紅倚翠,艾多見他念念不絕於口,乃叫店家沽得一壺酒,說道:「阿兄,客邸無聊,你且收拾起春心,飲一杯解興。小弟自離關,虧了這緣法,淘得多金,相處些山人墨客,學得幾句詩詞。你看今夕明月,試題一個小詞你下酒。」王陽道:「阿弟,你試題來。」艾多乃題出一個詞兒,卻是個《念奴嬌》牌兒,名詠月。他題道:
今夕何夕?豈尋常三五,青空遼闊。看那雲收星曜斂,何人玉盤推轉。照我金樽,清香獨滿。有藥得長生,煉起丹爐,萬斛珠璣,黃金一點。
王陽聽了艾多題詠,笑道:「阿弟,我雖不知詞句,細玩你丹爐一點,明明的發你衷情,難道我的心情,可辜負這一天皓月?依經傍注,也學你韻一個。」乃吟道:
煙村靜息,扶疏桂影滿,素娥煉就。怎生簫鼓環佩遠,教人單吹玉管。年少追歡,空忍繾綣。縱然滿樽前,何處嫦娥,枉作雲收,爭如霧卷。
王陽吟罷,艾多笑道:「總是你一派心情有所出,只恐不能遂你衷腸。」二人正把杯,再欲歌吟,只見店家一個老漢走將出來,說道:「二位哪裡來的?吃酒把杯,吟風詠月,人誰管你?只是這一位吟出來,句句都是淫風邪韻,我老漢聽著何妨,小男婦女鄰坊聽了,豈不敗壞他心腸?從古到今,淫詞豔句,勾引出傷風敗俗之事,為害不小。老漢願二位守目前本份,飲一杯客邸清醪,莫要邪思亂想,胡歌野叫,非理言語,調引春心。」王陽笑道:「老人家七顛八倒,妄譏亂誚,責備行客。我們路逢,到你店中,偶酌兩杯,見此明月歌吟幾句小詞,賞心樂事,有何勾引傷風敗俗之事?況窈窕之句,明月之章,亦是古人寄吟豪興,我們便歌唱侑酒,有何傷害?」老漢道:「古人樂而不淫,歌吟何害!只是人口是心非,言端行違,尚然作罪。老兄你借擬嫦娥,寄情繾綣,不可!不可!」王陽被這老漢說得閉口藏舌。艾多乃問道:「老尊長,我動問你一聲,分心寨在何處?離此坊有多少路程?」老漢答道:「二位客官,你問這分心寨做甚麼?」艾多道:「我們要找尋個契弟。」老漢道:「分心寨,原是我這國度地方,叫做分中河,五處分界,只因河道淤塞,長起平灘,地界荒僻,不知何處來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叫做膽裡生,他在此剪逕,自稱做分心魔王,便立名叫分心寨。這魔王好剛使氣,人有過路,遇著他的,一時激義,便和好相待,還給你路費銀錢。若是遇著他一時心裡不平,暴躁起來,卻也厲害。」艾多道:「正是膽裡生,便是我契弟。」老漢道:「老兄,我看你一貌堂堂,行端表正,卻怎麼與這魔王結為契弟?」艾多道:「老尊長,我不說你不知。我們弟兄四個,大兄叫做雨裡霧,後改名陶情。第二叫做雲裡雨,便是這王陽二兄。第三就是小子,叫做浪裡淘,因也改名艾多。這膽裡生,便是四契弟。當年我四人在一處地方,叫做靈通關,也做些不要本錢的生理。後來遇著兩個僧人,被他三言兩語,把我們弟兄說散了,各尋頭路。到如今東三西四,你無我不成,我無你不成。我想起來,相歡相聚,還須要我,何患不成!所以今日要找尋我這契兄弟,但不知分心寨離此處有多少路。」老漢道:「不遠,不遠,半路程。」說完,二人到客房宿歇。那老漢猶自咕咕噥噥,自言自語,說道:「風騷人何苦吟風弄月,歌那邪詞豔句,惱亂人腸,造下風流罪孽!」艾多聽了,對王陽說道:「二兄,你聽這老漢還不住口,只是在你身上發揮。我小弟想,你也該自悔生前不自好德,造下這風流罪孽。」王陽被說,使起性子,大叫道:「生來骨格,情性難改。阿弟,由我罷屍艾多笑道:「由便由你,只恐押解的又來,陶情哥不在,無人說方便。」王陽道:「三弟睡罷,莫要饒舌。我如今又要想到高唐、孟禮處去也。」艾多不言而臥。後人有說淫詞喪德五言四句:
麗句工詞藻,德言養道心。
胡為風俗惡,邪語誨人淫。
按下王陽、艾多在殿過宿,次日找路前行。卻說膽裡生自被元通和尚說破了他,離了靈通關,四下裡尋個道路。他哪裡知道,為人到處俱要心地和平,度量寬厚,四海春風,何人不敬?哪個不容?這膽裡生只因存心窄小,性度躁急,半步不能容物,一時難忍吞聲,四下裡交情觸著他性,便怒從心上,惡向膽邊,故此沒個道路。偶然走到這分中河地方,招集了幾個嘍囉,立個寨柵,起名叫做分心寨魔王。在這道路把截,生事招非。過客有忍得他的,讓他惡狠,獻他些金寶。有不忿他的,與他抵敵,爭鬧一場,倒搶奪他些財鈔。一日正坐在寨內,嘍囉報道:「寨前有個販酒的客人,推著一輛小車子,載著幾十瓶打辣酥。」魔王聽得,隨叫嘍囉搶來。嘍囉聽令,走出寨門,方欲去搶,那客人道:「好漢莫要搶!便搶了去,也只是吃。若是魔王刻薄,你搶了去,他獨自受用,一滴也不與你下小沾唇。不如待我開瓶,與你們吃些倒好。」嘍囉聽了,便問道:「這酒可是一樣的?」客人道:「幾等幾樣。」乃開了一瓶,道:「這一樣是五香藥燒酒。你們好漢吃了,許多好處。」嘍囉問道:「怎見得許多好處?」客人說道:「有個誇頭你聽。」造出五香美味,甘鬆官桂良姜。陳皮薄荷與飴糖,吃了渾身和暢。
嘍囉聽了,有的說,且拿去獻魔王;有的說,依客人好言,且吃一瓶看。一時,四五個嘍囉,吃了藥酒,個個倒地,昏沉不醒。魔王見嘍囉出寨無回信,差盡左右,都被酒醉倒。乃發起怒來,自出寨外。卻原來客人乃是陶情。二人大笑起來,各相進寨,敘說別後衷情。陶情卻把改名換姓的事,備細說來,說到輪轉司叫他勸化幾個的話,魔王聽得大忿起來,說道:「人生在世,孰五個剛強不餒的情性?怎教我做個委靡不振的懦夫?誰來干犯我,難免撲簌簌怒填胸臆。」陶情道:「丈夫志意充滿浩然,誰不誇你得所養!或騰青雲,或衝牛鬥,不縮不餒,為國家鼓出些英雄豪邁。你卻不如此,往往匹夫為諒,競短爭長,不忍一朝,陡生五內,為爭名也是,為爭利也是,小不忍也是,報不平也是。還有鬱鬱莫伸,懨懨成病,都是阿弟忍耐不住。仔細忖量,倒不如吃我陶情兩杯,消磨了這衷腸悶損。」二人正在寨中講論,那嘍囉忽然醒覺,一個道:「誤事,誤事!貪這瓶中,忘了寨令。」一個道:「好酒,好酒!吃兩杯,益壽延年。」一個道:「沒情,沒情!醉得我昏昏睡夢。」一個道:「有趣,有趣!能使我解悶消愁。」嘍囉們你長我短,說笑不了。忽然寨前來了兩個客人,問道:「這寨可是分心魔王住所?」嘍囉見了兩個客人,笑道:「自來衣食,往常過客聞風遠離,這兩個癡客反上門惹事。」幾個嘍囉扯拽兩客,到得寨內。陶情一見,原來是王陽、艾多二人,一齊笑了起來,說道:「久別多載,幸喜今日此地相逢屍分心魔王便叫嘍囉擺起筵席,大吹大擂,吃了一夜。次早相聚寨中,只見陶情開口說道:「列位弟兄,我有一句話兒奉勸,若是肯聽依從,不獨免遭輪轉,大眾有益,不動無明。」王陽便答道:「大兄有何事見教,請說!」陶情乃撫掌高談。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第二十三回 貪嗔癡路過分心 清寧觀僧投老祖
話說陶情撫掌高談,說道:「我們四個弟兄,在人世間也是個好漢子,怎麼心情都不一?好酒貪花,逐利逞忿,終日營營,在我們自己身上,只當原來不曾有也罷了,怎麼結構在世人心上,叫他生出許多禍害?我日前分明做我本等生理,苦被個吳厭伙計,朝夕酩酊,放肆顛狂,惹出莫大事來,連累我官司受拷,逃不過明有王法。卻又被冥官較個功罪,幾乎轉推到地獄,受無限苦楚。幸虧神司黃封冊籍解救,叫我勸化列位弟兄,各各心歸於正,勿苦了自身,兼害了他人。列位契兄弟,若肯聽我勸,小弟從今日守我本份,做些淡薄生理。王陽阿弟也寡慾養心,葆合太和,資些壽命。艾多阿弟量人為出,無吝無奢,一任天生,莫多克己。惟有阿弟,你這分心魔王做不得,做不得。大則性命不保,小則災殃受苦,都是你忿忿不平,自家惹出。依我說,今後放個汪洋度量、闊大心情,自然人親人愛,果是虛懷善柔。」王陽聽了,拍手笑道:「阿兄,你可謂恕己責人,口是心非。我們三人個個都是你勾引。只說小弟日前在客店,偶見明月,只因沽得一壺,便惹動數句,扯出一段情詞,受那老漢咕噥了半夜。」艾多道:「便是小弟,也只因你這三盞,想起那萬斛。」魔王道:「不消講,只方才嘍囉被阿兄這瓶兒,弄得七顛八倒。」三個人把個陶情說得主意不定,恍恍惚惚,說道:「是我勾引。我那車子上瓶堆瓶滿,一發取來,我們弟兄盡醉方休,且在這分心寨盤桓幾日,再作理會。」正說間,只見嘍囉來報,寨前又來了三個客人。魔王便叫:「拿了他來屍嘍囉方才去拿,卻被這三人打倒。魔王聽得大怒,執了一根棒,走出寨門,大喝一聲:「何處行人,不獻金寶,反恃眾生事!」這三個客人也大喝一聲道:「我們也是世間好漢,去尋些買賣做的。你是何人,有金寶快早獻些出來,與我過客做贐禮,便饒你這毛賊性命!」分心魔王聽了,道:「哎呀!倒騙起我們來了。你是甚好漢,也留個名姓。」只見三個客人,一個開口說道:「你問我有名,說與你聽。」
好漢名兒說你知,世間有我正當時。
利名場裡稱獨好,富貴叢中肯讓誰?
偏多那敢爭吾少,計較誰能把我欺?
飲酒從來先我醉,逢財到處佔便宜。
尋花問柳般般耍,美味珍饈件件齊。
喜我盈廂並滿庫,教人退讓且差池。
弟兄三個人間世,一個真強一不癡。
你如問我名和姓,吳厭名兒說與伊。
魔王聽了,笑道:「原來是一個害不足症候的客官,倒想我們的金寶。」吳厭也問 道:「你是甚人,阻我行客?通個名姓來!」魔王道:「問我名姓也有,我說你聽。」
我姓名兒天下曉,父娘生來出世早,
從來心性不和平,蕩著些兒便作惱。
也曾仗劍鬥牛衝,也曾衝鋒山嶽倒,
也曾浩然塞兩間,也曾怒髮安屍掃。
誇我好剛使出來,說我逞忿動不了。
那知我是英雄豪,赫赫威風真不小。
靈通關上知我名,分心寨內要金寶。
結交四個契弟兄,名喚分心老太保。
兩個通名道姓,正要動手動腳,爭打起來,卻好陶情在寨前看見,道:「休要動手!原來是吳厭老伙計。」吳厭見了陶情,笑道:「老伙計,你如何在這裡剪逕寨中?」陶情便把別他的事情說了一番,乃問道:「老兄,你別後在店家,還是開店?還是另尋生理?杯中物還是終日不離麼?」吳厭道:「自別了老兄,終日醺醺,也還仍舊,把幾貫本錢,也只為這些忍不住,都消磨了,無計資生,懊悔不及。因此前往遠方外國,尋些生理,卻遇著這兩個朋友,也是無策度日,我三人遂結納做個忘年友,離了家鄉,投托個人家過活也好。」陶情問道:「怎叫做忘年友?」吳厭道:「這-個朋友,說起來與你分心兄弟性格差不多。也只因他著怒好惱,少年心情慣了。這一個朋友秉性愚拙,站便站個呆,坐便坐個呆,他年紀老大,有幾分直樸,故此不論老少結交,所以謂之忘年友。」陶情聽罷,便請三人入寨,尚有餘瓶,隨排小宴。大家計較本分生理,卻沒本錢,都看著艾多,說道:「如今要生理,非艾多兄弟設處,斷乎不能。」艾多道:「本錢不難,只是要尋個地方。」吳厭道:「小弟也訪得有個國度中,盡好做生意。」陶情道:「哪個國度中?」吳厭道:「離此數百里,有個震旦國度,人民廣眾,三百六十行,件件可做。」陶情道:「便散了這寨中嘍囉,守本分生理,是個千穩萬穩上計。」分心魔王依從,一時散了眾嘍囉,燒燬了寨柵,裹了些金寶本錢,前往國度中走。他七個人正走上路頭,便錯了行境。恰好一個白鬚老漢走近前來,陶情便問道:「老翁,我們是往國度中尋生理的,錯了路境,請問一聲:「這幾條路從哪條走是正道大路?」老漢道:「從中走是大道,這幾條是小路。近來地方人要近便,皆從小路,把個大道不走,他說大道迂遠,殊不知大道坦坦,該走該走。小路兒雖近便,卻邪僻險峻,天氣晴明,尚有高低難走,天陰雨雪泥泞,其實難行。你列位卻是做甚生理的?」陶情便把本行說出。老漢聽了,便罵道:「你這傷天理的,只圖賺人錢鈔,哪裡管人損傷!且莫說你一心忠厚,把醇釀美味賣與人,那人貪你美味,多少傾家害病!只說你們,不忠厚的,把水攙和在內,吃了你的,淡薄可當,泄瀉難忍,破人腸腹,致人疾病,罪過萬千。可恨!可惱屍老漢說了,不顧而去。陶情笑道:「真正晦氣,方才出門,便撞著這個撥嘴老漢。」吳厭道:「陶兄,倒是我與你做過伙計,知道攙水情弊,哪裡就有百千罪過?世間做假攙水的生理甚多,難道都是罪過?」陶情道:「正是。莫說吹肉、灌魚、挑蔥、賣菜和水,就是販綾鬻緞也用些水,何獨責備酒家作罪?」王陽笑道:「這些和水不傷人,惟酒卻滲人腸腹,罪過在此。」艾多道:「誰教吃它,又費了我?若知情不隱,便攙盡井泉,何有於我!」七人口說步亂,便不覺走人邪僻小路,按下不提。後人有七言四句嘲飲水酒說道:
饞口流涎貪味美,圖錢害理攙和水。
費財腸腹又遭傷,不飲免教醉後悔。
按下陶情眾人行走僻路小道,前往國度中各相尋生理。他其中卻有生平不善經營,專廠倚靠人身過活;學好本份,把主人件件做來合當;不學好挾邪,把主人種種行去逆理。按下眾人在路不提。且說元通老和尚陽神廣照,見」四里「改名換姓遠投異鄉去了,他四彈之教已明,普度之因既了,入定關中,一塵不擾。一日,在淨剎中,偶然出靜,吩咐行者:「是日當淨掃焚香,只恐國王到來。」說罷,仍復入定。那行者偶然失記,地也未掃,香也未焚。卻說國王,名號異見王,乃是達摩老祖之姪。王素不重釋門,一日命執事官導引,到清寧觀裡看叔。老祖知其來意,乃命徒弟道副出觀迎接。不意王先到淨剎裡來,看見剎中行者懈怠,不掃殿焚香,大怒,便問:「主剎僧道是誰?」行者答道:「只有老和尚閉關入定。」王走至關前,見關門封閉,乃叫左右啟關。只見老和尚盤膝閉目,端坐關中。王一時怒起,叫左右打關,剎外用火焚燒。左右把關扛出剎外空地,行者泣哀求饒,王怒不解,方才叫左右舉火,只見那關內,火騰騰燄起自焚。火光中一朵白蓮現出,蓮開,一個和尚望空而去。當時左右回報,異見王不信,喝令將報信執事官拿下拷罪。一時便驚動了達摩老祖,正在觀中,命徒弟道副接王,忽然叫一聲:「徒弟,我姪王懷不信心,焚了元通和尚。他那裡知正當和尚示寂,化火自焚?左右回報,王即將其欺,下執事於獄,汝能救否?」道副答道:「弟子雖有救心,卻無救計,料王駕來,我師會面,自有方便。
」
正說間,只見一個僧人走入門來,向老祖恭禮三拜。老祖見了,便問:「汝自何來?」僧人答道:「弟子自震旦國來,名喚波羅提,以夙因得投師門下,望賜收錄,備弟子數。」老祖道:「夙因果是不虛,只是汝方來此,便有一事用汝。汝能正王不信三寶、救下報信官之拷麼?」波羅提答道:「師命不敢違,願往救正。」老祖問道:「汝以何計救正?」答曰:「世人不信,總自懷疑。火裡生蓮,道本不謬,蓮開見僧,理實不虛。只以未始有見,因以啟疑。弟子微以神通力攝他歸正。」老祖點首道:「事成而返,當以功錄。」當下波羅提即走至淨剎。時王在剎中,正吩咐駕臨清寧觀,只見一個和尚立於階前,望王稽首。左右都不知僧從何來,王越發大怒,左右不報。僧即言曰:「臣僧能上不自天,下不自地,左右前後,四方不自。我王左右,怎得知而報?」王曰:「誰也?人不有實立之地,怎生而來?汝見立階前,何云下不自地?」波羅提聽得,即踴身而起,浮於空中,道:「我王見臣僧所從何處來否?」王一見,即舉手招僧,說道:「予知僧神力矣,司下地相與一談。」波羅提乃自空而下,問道:「我王疑和尚化火自焚,火裡蓮生,蓮中僧見,下報事者於獄,有之乎?」王答曰:「予正謂其誑。」波羅提乃把手一指,只見空中大火炎炎,光內蓮花百千萬朵,朵朵上都現出僧人,盤膝而坐。王見了,笑道:「此空幻耳,豈為實有!」波羅提答道:「世事未見,原屬空幻;見後又豈為實有?比如王不焚關,空也;焚關,後空也;執事未報,空也;報而王疑,疑而拷,後空也。即王駕坐剎中為有,返駕而回,皆屬空幻。」王笑曰:「此論可推廣否?」波羅提曰:「可推而廣。比如王前齋供,食畢放箸即空。只是懷不信而拷執事,雖說空而可憐,執事蒙不白疑冤,受諸苦惱,願王發信心,開天宥,原屬空來,著些實報耳。」王曰:「既屬空幻,又何實報?」波羅提答道:「一慈著善,善自有種,種善得善,即是報也。」王笑起來,吩咐饒了報信之拷,駕臨清寧觀看叔,仍命僧眾與元通和尚修齋,令波羅提主壇。後人有談萬法皆空五言四句:
萬法眼前實,過眼即皆空。
只有善因果,報應不空中。
卻說達摩老祖令波羅提救正,國王不信,去後乃面壁入定。左右到觀中,見老祖入定,隨報王:「老祖入定。」王此時便信左右之言,回殿而去。波羅提主壇,齋事既畢,回觀適遇老祖出靜,波羅提上前參拜。老祖道:「我知汝微現神力,正王信心,他日演化功成,自見汝一臂之力。今日吾徒道副修持,當借汝切磋功果。」波羅提拜受。老祖又問:「汝自震旦國來,彼國秉教善良否?」答曰:「善良固多,作業時有。非師大闡化緣,只恐迷而不悟,眾生染著,墮入無明,多生障礙。」老祖道:「一切惡業,不獨異國眾生,誤造迷染,便是本國多有。予欲演化本國,賴汝首開方便之功。」波羅提聽受謝退,老祖面壁而坐,二師各歸靜室。正才放參,只聽得半空笙簫聲響而來。道副聽得,便問波羅提道:「師兄,你聞得樂音否?」波羅提道:「聞在師兄之問後,不聞在樂音之響先。」道副道:「既已聞音,響來何處?師兄能辨其音,作何凶吉?」答曰:「響自空來,其音多吉,近地必有喜慶之事。我以神力通聞,其乃送子於善門者乎?」道副問道:「人間育子,空動笙簫,何人吹送?」答曰:「積善應以和風,萬籟自成佳韻。積惡應以厲氣,一門必有怪征。壽夭貴賤,皆兆於此。」道副聽得,合掌誦了一聲:「祖師,積善降祥,積惡降殃,人可不知修積?我當於靜定中,游觀善因何在。」說罷,波羅提一笑而去。
卻說道副發了這游觀善因志願,果於定中根尋笙簫音響之處。他縹縹緲緲在虛空中,果見祥雲靄靄,一簇長幡寶蓋,躋躋人來。乃上前觀看,見無數童男童女,擺列前行,後邊一位神司押著。道副稽首問道:「神司押這些童男童女何處去?」神司答道:「此皆善人所積,吾今送與他為子為孫。」道副道:「僧聞世有善人,亡後自歸善道。比如那善人,不論士農工商,富貴貧窮,卻都是些長者,怎麼俱是些童男童女?」神司答道:「此未始有劫也。比如善人尚存在世,只就他善功一造,善念一舉,冥官注筆應有子孫,隨降誕佳兒佳女。待他積善不倦,且莫說他長生注福,只說他百年回首。卻是輪轉後劫,前亡後化的司主。」道副又問道:「比如這童男童女,俱是一般形貌,其中寧五個大小高下、參差不等的?」神司道:「又在他善功大小,自成個高下。只要世人固守善因,莫教悔改。」道副合掌念了一聲佛號,說道:「此是現在善功,僧知報應神速,如此不差。若是世間為惡的,卻是怎樣送子送孫與他?」神司聽了道副這一句,便皺著雙眉,卻又怒恨了一聲,說道:「我已說與你僧人,惡的自有轉輪一劫,這其中條款卻多,僧且靜聽吾說。」乃是幾般條款,下回自曉。
第二十四回 神司善惡送投生 和尚風魔警破戒
神司乃說道:「作惡也有大小,冥間報應條款卻也不少。有等應送幾個子孫與他,只因惡減其少,或少滅其無,甚且奪其已有,或送幾個頑劣的與他。若是送頑劣的與他,還是照他惡根頑劣,也還他個頑劣。此又冥報之小者。」道副又問道:「世間大惡小惡,想必有個條款?」神司道:「大小果是有條款。」道副問道:「大的何惡?」神司又恨了一聲道:「不忠君王,不孝父母,不敬日月三光,不義昆弟,不和夫婦,如種種十惡不赦之大。」道副聽了道:「善哉!善哉!信如神司之言,只說作惡之大,神必不肯送子孫與他。比如他已有多子多孫在先,卻作了大惡在後,如何奪得了?」神司聽了道:「僧何魯鈍至此!只就個不忠君王罪惡最大的,王法可饒他一個?」道副聽了,便稽首稱謝,說道:「小僧知也。還有小惡條款,望神司說了罷。」神司道:「小惡多端,如何說得盡!只是世間,凡有逆理,便是過惡。」道副又問道:「大惡無可解救,小惡可有解救麼?」神司道:「早知不做,便是大惡也可救。若是明知故為,便是小惡也莫解。」道副道:「大惡斷乎莫救,除是不做。只是小惡,世人或有不知誤做的,卻如何解救?」神司道:「不知誤為,知道即改,罪可消除,仍復無惡。」道副連拜三首,道:「神司,請教個小惡能解的道理。」神司道:「僧人靜聽,我說解救的道理。」說道:
莫雲惡小為,些小不可作。
種種自招尤,造罪無可活。
有等無心愆,良心須早覺,
改過不宜遲,舊污一旦濯。
嗟哉此冤纏,世或多染著。
惟願我仁人,一惡一善奪。
比如貪嗔癡,廉靜能分豁;
比如驕傲奢,寧我安舒約;
比如奸狡私,須存正大樂。
種種眾惡生,種種眾善駁。
寧使一理明,莫教一欲潑。
神司最聰明,報應無擔擱。
諸惡永消除,種子長生藥。
神司說罷,道副道:「善惡大小,僧備知矣。善能解惡,僧知理矣。只是輪轉這惡 業與那轉輪這善信,僧卻未知。」神司把手一指道:「我要送善知識家孝子慈孫去,無 暇工夫與僧談也。你看那黑氣漫漫在下,便是造惡業赴輪轉;那白光爍爍在上,便是修 善行赴轉輪。」神司說罷,笙簫音響、幡蓋飄搖半空而去。道副停住了腳頭,定睛看 那白光冉冉,隨著神司也去了。只見那黑氣悠悠不散,飛卷前來。把眼一看,黑氣中無 數的軍械枷鎖、男女哭泣,那苦惱情狀,真是難觀。道副方才合掌念佛,只見那黑氣 分開,那些男女分頭往下方各處散去,其後卻也有位神司押著。道副見這神司,比前那 一位形像大不相同。只見他:
赤發金冠頂束,皂袍鐵甲身披。手持利器怒威威,專押心瞞己昧。
神司見了道副,怒容轉變笑顏,道:「僧自何來,攔吾去路?」道副稽首答道: 「小僧偶聞音樂之聲,暫發游觀之意,妄觸雲軺,罪過!罪過!請問神司,方才這些男 女,情態十分兇惡,僧已知是輪轉變化,但不知分頭散去,何處脫生?作何究竟?」神 司道:「此時世間作孽惡因誇原該轉輪自下再下,入於六道末處。只因他尚有可原處, 故此押他生方還在人道。只待他悔過前非,一孽有一善解來,仍復還他個樂境!若是一 誤再誤,便是吾神也不知他究竟也。」道副道:「這等說來,於眾男女還是小惡,從 他改行從善;若是大惡,久已入六道之末矣。」神司道:「正是,正是。」道副方欲再 問何處去,那神司鞭風駕雲,去如火速,便道了一聲:「去的路境,僧師自識。」道副 聽罷,忽然出定,道:「哎呀!我只因笙簫音響根因,便入了塵情夢幻,染此一番境 界,這卻也顯明。莫謂塵情夢幻,果是真實不虛的根因,吾已久歷師門,怎還有這一番 夢覺?」說罷,天明到得祖師座前,只見老祖出靜,轉過身來,見道副侍立在旁;乃對 道副說道:「波羅提曾云震旦國度善惡根因,吾於此度中緣熱,今欲與汝到彼演化,恐 汝又多了一番塵擾。」道副答道:「恩師演化,正當攜弟子們知識。」祖師道:「汝於 靜中已自知識,又何必外游,把眼見反作空花?」道副聽了祖師參明瞭靜中知識,便跪 倒說:「弟子隨師外游,怎麼眼見反做空化?祖師道:「徒弟,你眼見後何殊夢幻?」 道副答道:「實理卻在於斯。」道副這一句,祖師便知他覺悟,乃問道:「汝既知非 夢幻,便知塵世真因。」道副答道:「弟子知也。師以何法令眾生不染?」祖師道: 「吾止有演化普度之願。願化本國一切有情,各發善心,成就無上菩提歹共登彼岸, 然後再化他國,以消滅惡業真因。」道副乃拜受而退,卻得了波羅提指授許多道術, 便欲隨祖師演化本國不提。後人有眾生幸聞真因、願復正覺五言四句。詩曰:
菩提具妙法,萬劫最難逢。
幸有聞見者,莊嚴與佛同。
話說東晉孝武帝改元寧康年間,有北魏拓跋氏國王名硅,一日坐朝,群臣見畢,王 問道:「天時當夏,酷暑蒸人,予欲尋個清涼地界;避此炎熱,汝等臣眾有知何處清 涼,可堪避暑?」當下一臣奏道:「近地有座名山,名曰五台。這山高出雲表,廣占方 輿,上有石洞遮蔭,松筠蔽日。王欲避暑,此地實便。」王聽了,乃發騶從車輿,到得 山間,設起錦幕,鋪著繡墩,正才高坐,與臣下談經邦正務,講治國嘉猷。忽然一個梵 僧來到王前,朝上稽首頂禮,乞化一坐具之地,以創修行之所。王聽了道:「僧人,你 要創個修行之所,須也要十餘畝之山。一坐具不過一蒲團,寧有幾許?便鋪具自坐,何 必來向予乞化?」梵僧答道:「寸山尺土,皆王所有。臣僧不明白乞化,是欺占也。 」王遂允其化,說道:「一坐具之地,恁你自便。」梵僧乃謝王退去,把蒲團鋪於山巔 之上。次日只見那蒲團,頭出星辰,尾搖日月,方圓五百餘里。臣下見了,忙來奏王 ,說道:「梵僧鋪坐具在山,甚是廣大,周圍丈量,不止五百餘里。」王聽了,說道: 「此必聖僧,予已允乞施地。但不知此僧何聖也。」乃下令,有識得此聖僧的說來。 臣下哪有人知?只見一臣奏道:「我王要知聖僧來歷,臣有一知識僧人,法名神元,見 在山腳下,結丈餘草屋修行。王可召他來問。」王依言,召神元來問。神元到得王前, 說:「臣僧只聞得坐具鋪山,卻也未知梵僧何聖。」王曰:「汝既是僧,如何不識?必 要汝去查來,勿使予心疑惑。 」 正說間,只見半空中祥雲靄靄,梵僧顯化法身,莊嚴坐於獅子身上。眾臣與王都 見。神元忙下拜頂禮,少頃不見。神元乃奏王說道:「臣僧知是文殊菩薩化現也。」王 乃令臣下焚香禮拜,即傳令啟建寺院,修演道場。王回朝稱贊不已。寺院道場事故,皆 付與神元料理。當時便有好善士民,發心捐金的,捨身披剃出家的。工程卻也浩大,寺 院卻也不小。神元做了方丈住持,工完事畢,朝見國王,國王乃命神元與晉通聘不提。 卻說輪轉司自放了陶情,叫他勸化「四里」,便查卷內有情無情、應轉因緣,有六道四 生,上自天人道,下至畜生道,各有個去向。也有一念善解諸惡業的,也有一念惡仍悔 了善因的。分項各投生在人間,仍看他造作更改。卻有卜淨、本定一類的,冥司說他信 道不堅,發他陽世,若再造作惡業,便墮入惡道;若改修善行,還復他福緣。卜淨領著 百千一類,卻脫生在晉、魏二國之間。這些性靈,那裡知識本來善行固有,惡念不無。 晉國中就有一所庵寺,名喚湛虛院。院內有一僧,名猶然,他便是卜淨後身。只因他蜃 化迷真,後有一聲彌陀之解,仍還他這一善根因。誰想他妖氛猶未淨蕩,名在院出家, 依舊不守僧戒,外示人齋戒,暗實茹葷,貪財好色,不說俗人。一日,正在院門外立, 只見一個僧人,跟隨一個行者,近前稽首,說道:「老師父,我弟子是外國而來,朝聘帝主的,欲借上剎,暫住旬日。」猶然見這僧自遠來,行囊富麗,又聽得是朝聘僧人,便邀人方丈,彼此通問法號。僧人乃答道:「弟子係魏主遣來上國通聘,法名神元。請問師父,上剎何名?道號何稱?」猶然答道:「小庵名』湛虛『,猶然便是弟子法名也。」當下備齋相留神元,次早報名朝見孝武帝。帝問僧人:「汝國有多少寺院?」神元答道:「臣僧國內無有寺院。」帝問:「如何無寺院?」神元答道:「臣國自來未聞佛,止臣僧一人,原係南朝,遊行北地。只因國王避暑五台,感動菩薩,乞化山地。創建寺院,實始臣僧。今特通聘修好。」武帝聽了,令臣下賜宴管待,給與來文。神元拜謝辭朝,回到院中,猶然接著。兩僧正講菩薩化現、道場功果,只見院門外走進一個風魔和尚來化齋。猶然便將款待神元的素齋與他。這風魔和尚將素齋傾落在地,說道:「我不吃素,有葷食,快將些出來。」猶然變色,說道:「我院中皆齋僧,哪有葷食?」和尚笑道:「明齋暗葷,瞞得他人,怎欺得我?只說你吃葷一罪,欺瞞二罪,墮此惡孽,還不省改?輪轉卷上分明,不淨因中怎解?」猶然聽了,哪裡肯認,便怒起來,說道:「何處顛僧,破我清行!」神元也說道:「和尚,你要葷吃,這明是犯戒,且又冤人。我在此客寓,如何有葷你吃?」風魔笑道:「你是胎素,我自知你。他是口齋,我豈冤他!」乃叫一聲:「黃犬何不銜出骨來!」只見一隻狗子從門外飛走入猶然臥內,銜出幾塊肉骨。神元見了心疑,猶然赧顏覺愧,便發起怒來:「這顛和尚,不知是哪家狗子,從外銜了肉骨,卻來此處冤我!」和尚笑道:「你自作孽,何人冤你?」猶然師徒不忿,便把和尚推打。和尚乃問神元:「汝那方可有這明齋暗葷的僧人?」神元道:「我處無僧。便是有,也只是我寺幾個初入禪門弟子。」和尚笑了一聲道:「休推休打,我去也!」忽然化一道毫光而去,嚇得猶然跪在地下,只是磕頭,口稱:「弟 子再不敢也。」神元方才說道:「猶然師父,這分明顯化,不是你藏肉在內,必是你徒 弟如葷。急早回心,莫造惡孽!」猶然信服謝教。一時坊中僧俗,便就知風魔點化,猶 然明吃素、暗茹葷,把他行止傳壞,立身不住,乃候神元出境三五里遙,他便同著三兩 個徒弟趕上前來,道:「師父,我弟子們要到貴地一遊,望乞攜帶攜帶。」神元知他來意,卻也不辭。
眾僧往前行走,天色黃昏,看看月起,猶然便問神元說:「師父,天色已晚,怎無 個住頭宿店?」神元答道:「我來時算定地方,有個住宿村店,卻怎不見?莫非往來人稀,我與你錯走了路頭?」方才說講,只見前面現出村落人家,神元道:「此是住處了。」乃趲步上前,越走越遠,月色明而復晦,不覺黑暗難行。走到一個店家門首,那店外點著一盞燈籠,上寫著「安歇客商」。眾僧進得店門,方才打點了宿歇之處,擺出些素食饃饃。猶然忽叫腹痛,要尋地方便,乃出店家後門,只見門後兩個男女,哼哼唧唧,若有苦楚情狀,向前跪倒,叫一聲:「師父,救我二人性命!」猶然問道:「你二人何事求救於我?」男女道:「實不相瞞,我二人往年負欠店主些錢債,好意今歲來還,已算償不少,他卻幽閉我二人,要害性命。師父出家人,若肯救生,決然報德!」猶然聽了,問道:「你往年欠店家甚債?今歲如何還他?既已算償不少,卻怎要害你性命?」男女道:「實不瞞師父說,我二人當年路過到此,借寓一宵,吃了他兩次饃饃飯食,只因他客眾人多,渾騙了一宵錢鈔。偶然今復過此,被他拿住,我二人產了幾個小男女,被店主算了個利上起利,盡被他賣了,如今還要計害。」猶然方才答應。忽然,門旁一個黑漢子出來,把男女罵了一聲道:「你這作怪的,騙了他飯錢事小,你卻騙食了他二卵情深。比如我不欠他債,在此吃了他些無功之食,也遭他一日之害。」說罷,把眼看了猶然一看,便上前來扯衣,說道:「你這和尚,是我仇人,如何到此?你可記得你口食甚美,不念我死者甚苦,你方且要填還我命,尚能與人救生。」猶然聽了,嚇得把手將那黑漢一推,往前邊飛走,便把這情節說與神元。神元聽得,忖道:「這店家必是個不良善之家,謀害過客的。」乃秉燭往後門去看,哪裡有甚男女,也無個黑漢,只見一個罩內兩隻肥雞,半堵土牆,一豬倒臥。神元看了道:「是也,是也!猶然道行不備,遇此種因,求救是僧人形貌,說仇乃銜骨根因。」隨出得堂前,把二雞一豕事情,說與猶然師徒。他半信半疑,全未有個慈悲之念;一驚一怕,都存著個畏懼之心,巴不得天明起身,離店前去。此時卻動了神元向道心腸,乃向店家說道:「小僧有件事兒,欲與店主商量。」店主問道:「何事商量?」神元道:「今已暮夜,待明日說罷。」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二十五回 神元捐金救雞豕 道士設法試尼僧
眾僧宿了一夜,次早起來,神元乃向店主說道:「世上有一種往因,店主可信?」店主道:「師父,甚麼往因?」神元道:「比如騙挾人財物,負欠人債垛,當世不還,劫後須償。」店主笑道:「人欠人財,人還人債,世上有的,小子如何不信?只是當世不曾還,劫後怎生償,這卻難信。即如我被人騙,安知非劫前我欠他未償?師父,你且說劫後償還的當作何狀?」神元道:「俗世說得好,』欠債變驢變馬填還『。譬如店主家有驢馬,甚至犬豕雞鴨,應與你賣錢食用,都是負欠不還根因業障。」店主道:「師父,你僧家議論太迂,信定了個往劫,那裡知財寶為世資有無通義,若負欠了不還,便變人畜生道。這等果報,是個陷人機阱,不太刻薄至此!」神元笑道:「店主人,你只知有無通義,那裡知騙挾機深,變畜填還,不在那不還債負,卻在這害人的機心。人心善良,無奸無狡,便是佛祖。人心奸狡,有債有負,便入輪回。我小僧在你後屋,見雞豕在圈,偶動慈心,只恐是來還你夙債,我願代還,免它殺害。」店主道:「師父,我今日正要殺雞宰豬延客,且後池尚有魚蝦千百,你能盡免得他今日之網否?」神元道:「小僧願捐金救免。」店主道:「我這地方雞豬少有,魚蝦無多,便受你金也要尋買,萬一無得,何以延客?這難從命。」神元見他堅執不從,只得念了一聲「彌陀」,出店門前行去了。這店主果是延客,盡將雞豕宰殺,又網盡池內魚蝦,只希圖充滿食前杯盤,哪知根因果報。這果報根因,卻有不同,豈是食一牲物就有一牲根因,乃是殺一性命便有一命果報。這根因果報,後有知其義的老衲,說了幾句偈,道:
論根因,有果報,老僧說與人知道。那裡是:食他肉便就還他,那裡是:殺他性命他也要,總是憐他一氣生,也是陰陽成鑄造。把豬圈,將雞罩,他也識憂愁並安樂。人因故殺害慈仁,人因特殺供心好,殺機一動血淋漓,物豈無人這靈竅。求不饒,苦誰告?仇恨冤愆終報效。一還一報總關心,是以仁人遠廚灶。
卻說神元意欲捐金免雞豕生命,店主堅執不允,一念慈心,無處能用,只得同猶然師徒並隨侍行者,趲路前行。在路卻才與猶然講論吃齋不茹葷這一片善心。猶然道:「師父,你說得固是,只是世間豪門富屋,珍饈百味,殺牲宰豕,充滿五齊,誰不說天生物以養人!比如禽獸昆蟲,大食小,強食弱,俱隨口豢。」神元道:「天地生物之心,豈不願人物各安其生。你說大食小,強食弱,不過以力勝。猛虎食人,豈是天生人以養虎?人力不能勝虎,便為虎食耳。」猶然又道:「不生不滅,不滅不生,生生滅滅,如四時迭運,二氣流行。只生不滅,萬年賢聖猶存。只滅不生,一去陰陽頓息。不幾於把化機窒了?」神元道:「聖賢有這仁物之心,雖萬劫不滅。凡俗無這慈祥之念,便沉淪不返。我釋門專以果報根因勸人,畢竟是為法門開個方便。」猶然的徒弟也多嘴饒舌,說道:「師父,人靈物蠢,見刀杖何知死具,說精魄也不甚多,豈比得生人性命?」神元笑道:「你等淺識,安知大義?獨不見傷弓之鳥高飛,漏網之魚遠逝,鼯鼠五技何心,狡免三穴何意。物既有性命所關,人豈無慈仁共視?」神元說了這一番,猶然師徒也有點頭的,也有口應的。
眾人走了一日,看看天晚,到得一村店人家,神元進得店門,只見一個老漢迎著,叫了幾聲:「好師父!請人內上房住宿。」便說道:「老漢合家是吃素的,敬僧的,今日遇著師父們,好,好。」神元道:「客店來往,豈皆必其食素?」老漢道:「正是。吃葷的客到此,見小店無葷,多是外市買來。昨日幾個客人買來一隻活雞要殺,老漢見雞有悲鳴之狀,不忍,勸客莫殺,寧可以飯食准算求換,可喜客有慈心肯換,此雞得免殺戮。師父,你聽五更雞鳴求曉,也是個活潑潑的性命。」神元合掌稱善。正說間,只見一人敲門求宿,老漢開了店門,那人入得門來,看見上房宿的是僧人,各屋尋了一番,道:「善根!善根!」往門外走去。猶然見這人光景,便跟出門來看。只見那人前走,後邊跟著幾個黑漢,無數男女往前飛去,口裡尚說:「善根!善根!便少這一個也罷。」猶然疑懼,進得屋來,與老漢說了,又與神元說。神元聽得,乃向老漢說道:「這一雞善根,不知救了老店主家中甚麼性命。」老漢答道:「一雞怎麼救了小店性命?」神元道:「老店主方才說,昨日救得客人一雞性命。方才這人進門,各房尋看說:』善根!善根!『猶然出門,見他跟著許多黑漢男女,便是昨店後門一類根因。猶然師父,你兩次警戒,我見你師徒心葷未化。老店主,你一雞之善,寧無家中事故可征?」老漢道:「師父,你不說,我不知。自昨日救了這雞,我一女久病,昨忽少安。」神元道:「此即是征。」老漢笑道:「師父,難道一隻雞,便救了一女?」神元道:「還不止,還不止。」老漢道:「怎麼不止?」神元道:「一女尚不足報你一念慈仁。」猶然道:「師父說的,無乃太甚?」神元道:「猶然,你獨不知干城棄於二卵?」老漢道:「這卻何解?」神元道:「古有干城大將,吃了人二雞子,便使主疑見殺;救了一雞,其功大矣。」神元說罷,老漢善心越堅
。
眾人住宿,次早辭店前行。旬日,神元卻早到了國中,朝見了國王。國王備問通聘事實,神元一一奏稱,卻好說到風魔和尚警戒猶然僧吃葷之話,國王大異。便敬信沙門,一時興建寺院,就有三萬餘所;遠近人民披削緇發,不止二百餘萬;譯經律論一千九百餘卷。自古佛塔之盛,無出於此。後人有說道:「為僧超九祖」;又說道:「為僧病四民」。獨有九九老人五言四句說道:
予不勸人僧,亦不於僧妒。
惟願僧人心,無忘君與父。
話說長爪梵志得不如密多尊者度化,離了東印度國,從海島遠去尋訪高真了道去訖,遺下本慧、巫師二人,也各自尋路。只因這二人弄幻出拙,誤入旁門,少不得輪回劫轉,卻又記恨尊者指破化山,滅了他手段,這一種恚忿根因,便思想個報復的究竟,他二人物化一靈,向方復歸人道。卻說拓跋氏傳至太武燾,即位年間,嵩山有一道士姓寇,名謙之,字輔真,卻是本慧更生。他早年心慕仙道,術修張魯,服食餌藥,歷年無效。他在雍州市上賣藥濟人,尤善祝由科,與人騙病。但凡有疾病的,吃他藥不效,便行祝由科,畫一道靈符,吞了便愈。或是人家有邪魅攪擾,便求他靈符驅逐。一日,正在街市賣符,卻遇一個漢子,近前道:「師們,你這符可驅得白日拋磚擲瓦精怪麼?」謙之道:「我的靈符專一治此。」漢子買了一張回家,貼在堂中。次日到謙之處,說道:「師父,你的符不靈,精怪更甚。」謙之不信,親自到漢子家來看,進得門,方才開口,只見屋內大磚大瓦拋打出來。謙之忙念咒步罡,哪裡治得!磚瓦越打得緊,幾被打傷。急出來,叫漢子閉門方止。謙之心裡疑懼,忖道:「我的符法怎麼不驗?」正在思想,只見一個道人在街市上化緣。謙之見那道人打扮卻也整齊,相貌卻也古怪。怎見得?但見:
青廂白道服,蜜褐黃絲縧。
沉香冠籠發,棕草履懸腰。
葫蘆拴竹杖,符藥裹綿包。
為何雙足赤?好去捉精妖!
謙之見了這道人生得古怪,便上前稽首道:「師父何處來的?要往何方去?弟子也是在道的,望乞垂教。」道人道:「觀子一貌清奇,是個修真人物,為何面貌清奇中卻帶些驚懼顏色?且問你名姓何稱?一向做的何事?」謙之答道:「弟子姓寇,謙之名也。幼慕仙道,未遇真師,日以符藥資生。今日正為一件異事不能驅除,所以心情見面。請問道師名號。」道人答道:「吾名喚成公興,修真年久,頗有呼風喚雨手段,驅邪縛魅神通,驚人法術也說不盡。吾觀子貌,可喜為徒弟子。且問你今日有甚異事,不能驅除?」謙之便把漢子家打磚擲瓦精怪說了一番。成公興笑道:「諒此小事,何足介意!」便在那綿包內取了一張符,遞與漢子。漢子接了符,方才開門,那大磚一下打出來,把張符都打破。漢子飛走過來,看著兩個道人,說道:「越發不濟,不濟。磚瓦連符打破了!」成公興聽了,把竹杖變做一桿長槍,左手執著葫蘆,右手執槍,赤著雙足,飛走入漢子之門。那磚依舊打出,被道人把葫蘆迎著,塊塊磚瓦,都收入葫蘆,只收得磚瓦打盡。道人兩個打進房裡,哪裡有個妖怪!卻原來是個奸盜賊頭,見人往房上去了。公興見了這個情景,已知其故,乃將符焚了一張,只見那屋內黑漫漫,若似個妖怪模樣,被符驅逐,行空走了。便向漢子道:「汝婦被邪,吾已驅去,只是速把婦移他所,以防復來。吾自有法與汝,驅逐其後。」漢子與鄰人都知屋內妖氣逐去,盛稱感謝成公興。只有謙之背說:「師父法術,葫蘆收磚神妙;明見奸賊,怎麼指做妖氛?卻又與婦人掩護?」成公興道:「我等修行人,心地要好,便就是常俗人心,也要為人掩垢隱患。我方才若明出奸賊,不但壞了婦行,且是傷了漢子名聲。汝遇這樣事情,當存方便。」謙之道:「師父說的固是,無奈婦不守節,奸又復來,卻不虛負這一番法術?」成公興道:「婦不守節,自有惡報,萬萬不差。奸賊得來,只是要費吾一妙法術,永絕其根。」乃將葫蘆內磚瓦盡倒出來,叫一聲:「變!」那磚瓦盡變做狼牙鹿角尖刺,叫漢子鋪在房簷臥內,道:「此物防妖,偏能捉怪。」漢子拜謝。
成公興與謙之離了他門,望著路行走,到得一座庵前,謙之叩開大門,內走出一個比丘尼來,道:「我這是個尼庵,師父們請山門少坐,不敢留入庵內。」成公興見那尼生得青年貌美,乃忖道:「謙之道貌雖近,道心未知。」乃把自己面一摸,卻又把謙之面也一抹,頃刻二人嬌滴滴、如花似朵起來,對尼說道:「我二人也是兩個道姑,今有公子衙內夫人外游,喚我們陪伴,迷失了路頭,望尼師容留少住。」尼僧茫然忽略,便邀人庵內。眾尼齊相見了,敘其來歷,成公卻也伶俐,對答不差。尼僧即具素食,他二人卻也不辭。吃了,看看天晚,兩個只是不出庵,說道:「路遠,怎衙內不見人找尋而來?沒奈何,求尼師借宿一宵。」尼僧慨然留宿,公興卻又把謙之吹了一口氣,只見謙之頃刻燈下變了一個俊俏道士。那少年尼僧見了,都走入房去,道:「怪哉!怎麼道姑這會卻是道士也?男女有別,況我等既已離父母,不慕丈夫,入了空門,皈依三寶,當謹守禪規,牢持節介,莫教男女混雜,玷厚清修。」真好貞潔尼姑,個個躲入臥內,只剩了老小兩個,在外支應。公興待謙之打坐,他卻變那青年尼僧,執著一枝燈燭;走近謙之前,問道:「師父,老師父前堂打坐,你卻在此。若是嫌僻靜寒冷,我屋內可以避寒。」謙之聽得,正襟端坐,作色道:「優婆尼,你說的何話?小道因天晚借宿,彼此都為何事出家,既已絕欲修道,不但不可發此言,當不可舉此意,須要端正了身心,勿要犯了暮夜四知,入了姦淫十惡。」尼僧道:「我見師兄是個道姑,你卻是個道士。我只曉得春心一點,哪曉得甚麼暮夜四知?」謙之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傷風敗俗的事,做不得!」謙之越辭,那尼姑越嬌嬌媚媚起來。謙之心不覺也動,忽然想道:「成師父會弄假裝幻,萬一他假尼試我,豈不自壞家風?」乃真作怒容,堅心辭絕。成公興見他正氣,乃把臉一抹,現了本來面目。謙之忙起身投拜,道:「師父捉弄弟子,實是度脫弟子。」公興笑道:「我觀汝貌,今見汝心。」乃各相打坐,天明辭尼出庵。那尼姑見是兩個道士,懊悔在心,卻又見他們變化多端,疑神疑怪,不敢怠慢,送出庵門,緊閉入內。成公興乃稱道:「好貞潔尼僧!」謙之道:「師父,果然這庵尼貞吉。世可有一等不貞潔的。」公興道:「有貞潔二字,原對著沒貞潔一惡,這惡,作罪不小,比那在家沒貞潔更大。」謙之道:「總是一般過惡,如何更大?」公興道:「他污穢禪門,比玷厚夫綱更過,所以不小。」謙之道:「師言至教。」公興道:「汝聽我言,不但戒尼,亦且自戒。我於那試你之際,也曾見你到了個把持不住的境界。那時虧你一轉念返正,如今才生出這一番隨緣論道的功果。只要你從今以後,更要蕩滌到個純一不亂的境界;便入了修行正宗。」謙之唯唯聽教。後有說:「色慾迷人,人若能咬定牙關,只在那相逢一刻之時正了念頭,便過後無災罪惡。」有八句詩說得好:
人情多愛色,淫欲總皆癡。
貪戀成災罪,清貞免禍危。
牙關牢咬定,心地緊修持。 不獨僧和道;還戒比丘尼。
第二十六回 公興五試寇謙之 正乙一科真福國
話說成公興道士與寇謙之離了尼庵,一路講論一番道理。謙之問道:「師父,弟子投拜入門,只為往年慕道無功。今日願求個不老長生方法。」成公興答道:「弟子你既要求長生不老方法,須是到個山中靜室,修煉服食藥餌,方得不老長生。我聞華山僻靜,當與汝封彼處藏修。」謙之拜謝,當時隨著成公興師父取道而行,到了華山腳下。只見那山:
巍巍頂接碧天齊,鬆檜森森路境迷。
鶴唳猿啼禽鳥噪,雪深石峻洞幽淒。
成公興與謙之到了山下,公興想道:「謙之雖然投拜我為弟子,他道心真實,尚未深知,不三番五試,這道術萬一妄授匪人,彼此罪過不小。」公興乃把手一指,只見那山腳下,隱藏著一座茅草小屋,門外立著一個老婆子。成公興到得面前,向那婆子問道:「老婆婆,借問你一聲,這山上可有狼蟲虎豹麼?」婆子道:「有的。」又問道:「可有寺觀麼?」婆子答道:「沒有寺觀,捉有仙人留下的石室,又問道:「石室可有人住麼?」婆子道:「無人住。」;又問道:「上山到石室有多少路?」婆子道:「二三十里近路,只是過兩條嶺阜。」公興聽了,便叫謙之:「你可上山,看石室可潔淨幽僻;堪以居住?我因走來倦怠,且借茅屋暫歇。」謙之聽從,乃登岩涉嶺,上得山來,越走越遠,腹中又饑,思量進前力倦,退後不能。他正在嗟怨之時,只見一個山猿,在那石磴之上蹲著,見了謙之,攀援鬆檜枝上,望著謙之,唧唧噥噥。鬆下頃刻一隻白鶴,蹁躚跳舞。謙之也坐於石磴之上,觀聽那猿啼鶴舞,不覺脫了雙履,盤膝磴間。方閉目,不知那猿跳下樹來,悄悄把雙履拿去。謙之開眼見了,不覺怒從心起,道:「山猴孽畜!你拿了履去,我卻如何走這山嶺石逕?」乃去趕猿,這猴子趕便走,不趕又住,只把雙履穿上又脫,脫了又穿,及至謙之走近,他又往那峻石險崖飛越蹲著。謙之急得紅汗交流,乃怨道:「師父要我上山,他卻在婆子茅屋安坐,這回吃茶吃飯,叫我忍餓受苦。卻又被這孽畜偷了履去,如何走路!」
正怨間,只見公興走近前來,說道:「徒弟,為何不尋石室,卻在這裡閒坐?教我茅屋久等。」謙之道:「師父,我弟子只因山嶺險峻又遠,力倦腹饑,坐此石上少歇,苦被猴子竊去雙履,在此沒計奈何。」公興笑道:「出家人時時謹戒,刻刻提防,雙履是身外之物,你未免不因它動了身內之火。如今你雙履在何處?」謙之乃指道:「那猴子在那裡穿穿脫脫的便是。」公興見了,便把自己的雙履脫將下來,望平坦嶺傍一擲,那猴子見了,也把雙履脫下來,望嶺傍一擲。公興乃叫謙之取履,謙之方才取得雙履,師徒穿上,過得嶺來。謙之問道:「師父,以你的道法幻術,諒一個猴子如何難治!為何把雙履設個狡計算它?」公興笑道:「弟子,你既知狡計何異幻法,總屬欺詐。目前不是個正大修行,人有個自然道理,你時尚未至,心地未堅,且自安常取順。」謙之拜謝,乃道:「師父,弟子走了許多遠嶺,腹中饑餓。公興把手一指,只見嶺下青茸茸細草,公興先拔了一束自啖,卻叫道:「徒弟,此草可以充饑。」謙之依言,彩而食下,即時腹飽,雖膏梁不美過草。師徒正行,只見峭壁懸岩處一個洞門,公興道:「此石室也。」乃與謙之入得洞來,只見洞裡幽僻潔淨,卻似個仙家屋室。怎見得?有《西江月》二律說道:
石室幽深淨潔,石牀石磴依台。仙人居處有誰來?洞卷白雲自在。簾掛珍珠滴漏,棋分青白安排。丹成瀟灑任徘徊,都是仙家境界。
卻說海島真仙玄隱道士,一日赴蓬萊會去,吩咐道童徒弟謹守洞門,叫新園收服這些邪魔外道,不得渾亂正大真機。新園道:「弟子心願收服邪魔,只是道力微小,望師真傳授幾般微妙正法。」玄隱道:「仙機高妙正法,輕易難聞,汝非修立藥餌丹爐、九轉純一,何由得道?」又對道童說:「自汝復歸正乙,已自了明大道,尚差片步未登,將也有授受因緣。只是勿傳下土。」玄隱說罷,駕鶴凌空赴會。道童卻與新園思想,也要招個門下徒子徒孫。新園忽然一想,與道童說道:「本智師兄,我於往昔會中,見』四里『遠投異度,擾亂人心情性,都叫人迷了這酒色財氣。近又附合了貪嗔癡,敗壞禪門,我力不能驅逐,想昔本定轉劫,卜淨投生,或可點化歸真,當圖共力。」道童道:「非人莫傳,師有明戒。師兄須要慎重。」新園點首。
卻說謙之得了公興指的青草,彩食不饑。一日向公興說道:「師父,弟子久隨師父,每患肚饑,即得草食,止可因饑得飽,不能長飽無饑。」公興笑曰:「汝欲長飽不饑,亦非此草。」乃將手望鬆樹下一指,只見那鬆下長出許多茯苓藥草,叫謙之服食。謙之道:「師父,這物徒弟常賣市間,豈足以服了不饑!還求些異味。」公興道:「飽腹豈獨茯苓,長生還須柏葉。便是柏葉,也堪服食。」謙之不信,還求師異味飽腹。公興道:「我姑試汝,卻也不甚差訛,奈汝不信。也罷,吾昔有一師修行海島,能修藥餌,若得他傳授,修煉服食,可以延年無算。」謙之欣然,求師訪海島真仙。一時二人離了華山石室,望海島趨來,渡海盤山,也不記時日。二人到得海島,依崖而上,只見洞門深鎖,道童本智門外兀坐。公興與謙之上前詢問真仙。道童道:「吾師赴會未回。二位問的何人?」公興道:「吾昔有賽師,法號新園,久未會晤,聞他近在海島,故此來投。」本智道:「新園亦吾師。令吾暫留此地,責令收服邪魔歸正。他因想也要尋個門徒弟子,向在此間,今往別山去也。二位當於他處找尋。」公興便把謙之饑餓求飽的情由說出。道童道:「吾門謀道,自有餌藥,若為饑餓求謀,便是誠心未至。吾師回洞無期,便是我也不授這般弟子。當速尋新園,他只恐也不收為饑飽的弟子。」道童說罷,把衫袖一拂,煩刻那海島洞谷形跡連道童均不見,只見懸崖峭壁,密樹叢林,沒有路逕人跡。二人只得望洋四顧,公興看著謙之道:「到此光景,只得駕個幻雲,回華山石室。」乃作起法術,駕雲起在半空,公興低頭一看,說道:「吾師在此山也。」謙之也低頭一看,果見一座大山在海,二人停雲落阜,依舊住足山腳下。謙之道:「師父,腹饑了,此地無那草,便是柏葉也無,如之奈何?」公興把手一指,地間忽然長出那青草,叫謙之彩吃。謙之不肯去彩,道:「弟子吃此,日久厭心,且問師父:這山是何處?遠近可有人家化緣賣藥,可以充腹?」公興道:「此嵩山也。我與汝登高峰,尋石洞,恐新園賽師在此,未可知也。」
二人上得高峰、果見石洞裡坐著一個全真。公興上前拜倒,說:「弟子有失瞻依,為罪萬千。」全真曰:「與汝別久,正你懸想。」乃顧謙之曰:「此為誰?」公興答曰:「弟子招來徒弟。」全真曰:「既是新招徒弟,乃吾徒孫,只是以孫名汝,失了劫前相共患難之義。汝今來意,卻是為何?」公興又說謙之腹饑欲飽之意。全真道:「汝既為此,當以長生不饑藥餌之。」公興曰:「正惟師望。」全真乃具藥食。謙之一見,嚇得魂飛天外,膽顫心驚,向公興說道:「師父,怎麼是些毒蟲惡物?臭穢不堪,看著嚇人,還要入口!」自忖此非全真,必是山妖石怪,乃往外就走;全真見謙之要走,把口吹了一氣,只見石洞就有幾十層,全真與公興都不見了。謙之哪裡出得洞來,心慌跪地,叫:「成師父救我!」只見公興在石洞之外,遠遠聲應洞中,說道:「徒弟,你未可成批止可為國王卿師相。」言畢,公興也不見。謙之獨自在石洞中,只得打坐修煉,想道:公興師父三番五次試我,我不能專心致志,只在個饑飽。今在這洞中,如何得食?」正然心慮,只見那柏葉青草,廉蒙茸茸,長入洞來。他彩麵食之,得以不饑。
一日,正在洞中修心養性,忽然那洞開峻石,謙之走將出來,見一大神,乘雲駕龍,導從百靈;集於瞄便,啟稱太上老君,謂謙之曰:「自天師道陵升遐以來,地上曠職,汝文身直理吾故授汝王師之位,賜汝雲中新科二十卷。自開闢以來,不傳於世,汝宣吾新科,清整道教,除去偽法、租米錢稅及男子合氣之術,大道清虛,寧有斯事!專以正大禮度為首務,加之以服食閉煉。」使玉女九疑十二人授謙之導引口訣。謙之拜受忽然大神不見。謙之乃奉法辟谷,不復言饑。年餘,在石洞中,精神色澤大異昔時。一日,自想居此山中無事,乃出洞閒步,忽然見山憐之上,又有一個神人端坐,旁有童子,執著許多經冊籍。謙之投拜嶺下,請問:「上聖何神,顯化弟子?」神人答曰:「吾乃老子孫,名號李譜文,因見子有仙風道骨,特齎圖篆真經、天宮靜輪之法與妝,汝若能敬奉正教,恪守真科,福國利民,永持善道,吾當與上界天仙導引汝超凡成聖。若或離經叛道,不但奪汝之祿,且有降罰於汝。」乃以經文六十卷賜謙之,謙之既拜受了圖篆真經,隨離了嵩山,望魏地而來。到得-座寺院門前,只見幾個僧人,在山門之下立地閒談。謙之近前,聽那僧人講談的不是別話,乃是迎接官府。謙之乃問道:「列位禪師講接官府,卻是哪位官府?」僧人見謙之是個道流羽士,衣衫卻因久在洞谷不甚整齊,便輕易答:「接官府是個官府。」謙之一時便忍耐不住,說道:「世俗炎涼,只敬衣衫,不敬人品,且是勢利。官府管得他著,便伺候迎接。我無干礙。便答應,也沒好言。」乃弄個幻法,猛然換了一個整齊全真。那眾僧見他:
仙冠道服,白拂黃縧,兩道眉清分八行,一雙手長尖十指。體貌如蓬萊道眾,丰神似大羅真仙。小童兒捧著經文,大體面妝來圈套。
眾僧一時忽略,見道士人物整齊,衣衫新麗,便起敬起畏,躬身上前問道:「老師真何處降臨?請入方丈隨喜。」謙之答道:「吾乃官府相邀到來,僧人迎接的便是。」一面說,一面往山門,搖搖擺擺進來,後便跟隨兩個和尚,一個說到小房少坐,一個說到山居奉茶。謙之到得方丈,只見一個行者捧著一杯茶來。謙之接茶在手,不覺笑了一笑。行者瘋瘋顛顛的問道:「老師父笑誰?」謙之道:「世態炎涼,後恭前倨。」行者也笑了一笑,道:「誰教狡詐?病則一般。」謙之聽了驚異,方欲再問,那行者聽得山門外清道聲傳,往外飛走,說:「官府來也!」只見眾僧凜凜排班迎接,那官府昂昂直進方丈而來。眾僧只道是官府邀請來的全真,不敢叫謙之迴避,哪知是謙之詐言!這官府卻是魏朝官長,姓崔名皓,進得方丈,見個道士坐在堂中,那謙之卻又弄個法兒,依舊是洞中出來的破服。崔皓見了怒起,便叫左右,一邊捉串道士,一邊睬過僧人。方才開口,謙之聽得,便叫:「官長休得囉唣!貧道不是與你捉拿的。」崔皓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謙之道:「官長若問我貧道,聽我說來。」說道:
家住嵩山石洞裡,清淨幽深無可比,
饑餐洞口萬年鬆,渴飲山頭一澗水。
我師公興本姓成,傳教譜文名說李,
煉就金丹得九還,能延壽算成千紀。
賜我圖篆與真經,掃除偽法租錢米,
雲中新科二十宗,開闢以來不傳起。
謙之道士是吾名,特到塵凡來度你。
崔皓聽得,隨叫左右備車馬,把謙之請到府中,盤問他三藥二火之微妙,六時百日之深功。謙之隨問隨答。當時崔皓大喜,納頭便拜,請謙之的科儀圖篆、真經等卷看閱。謙之答道:「官長要看貧道這科儀等項,卻不是輕易看的。」怎生樣看,下回自曉。
第二十七回 行者點化崔夫人 魏王約束中軍令
卻說崔皓要看科儀等項,謙之道:「官長要看,須是齋戒沐浴,拜入道門為個弟子,方才看得。」崔皓哪裡肯依謙之之言,只是要看。謙之見不肯依言,乃使法術,只見空中黃巾力士,擁護著焚香童子,捧著許多經卷,只是在雲端現出,卻不下來。崔皓見了,方才下拜,願意尊謙之為師。謙之乃招手,叫童子捧經卷下來。那空中童子,方才落下彩云。崔皓一一看閱科儀等項,稱贊禮謝。後有說道法真偽總在道者之心五言四句:
大道原非假,清虛果是真。
但問修行者,可是道真心?
卻說拓跋氏太武燾臨朝,執事官奏道:「今有臣下崔皓上書,陳啟嵩山道士寇謙之道法靈異,圖篆經卷非世所有,且辟谷輕身,若欲修仙學道,非此人導引不可。」太武准奏,即令臣下召謙之入朝。崔皓又啟道:「這道士高傲自重,非可呼召而至,望王以禮待他。」太武依言,隨令謁者、執事官厚幣延來。只見執事官與謁者領了王命,備齊金緞表禮,兩員官私自一個說道:「王聽崔官長書薦一個山野道士,如何不召而禮請?若是禮請,這道士必是個公相,有經國安邦之略,治眾牧民之才,我們也安心上門去敦請。」一個道:「不然,賢能之士,養高抱道,厚幣延請固是。若是有道的全真,他能呼吸陰陽,旋轉造化,運神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便是以禮延請,要學他長生不老,這也說不得奉令莫辭勞苦。只是如今有道的,他不在深山窮谷完他的修行,來你這塵凡作甚?」一個說:「修仙之人也有尋外戶的。只是這一件外戶之事,便就生出多少奸狡,壞了教門宗旨,那知道些法術,曉得些內養。他便裝體面,立崖岸,做模做樣。若是不知道的,與他相親,便就化緣,要佈施。」兩個執事官,說一回,笑一回。只見左右捧表禮的一個隨從人聽了,說道:「小的知這道士有道行,有法術,不肯輕易見人,便面也難會。」執事官聽了,乃問道:「你如何知這道士有法術?」從人答道:「這道士能驅邪縛魅,降怪除妖。」執事官聽了道:「我正有一怪事,他若能除,也不枉了奉令禮請。」謁者便問道:「先生有何怪事?」執事官答道:「山妻近日懷孕,臨盆之日,夢有四個漢子,領著無數孩童,口裡說道:』分門散戶與人家鞠養。『這無數孩童,都是醜陋惡像,並無一個清秀容顏。山妻檢得一個,生下來,卻是精怪一般,不吃乳,不食飯,如今只要葷酒吃,便止啼哭。若是道士有法術,也要問他個原來情節。」
當下執事官與謁者到得崔皓府中,通知謙之說:「國王表禮延請師真赴朝。」謙之哪裡肯行,說道:「吾未別謝嵩山,安可輕造王朝?」乃出府門,說道:「且回山去也。」執事官只得回奏。國王問崔皓,說道:「予以禮請道士,如何不來?」崔皓道:「道士曾說,未辭謝嵩山石洞,未便入朝。」國王乃命執事官同崔皓奉玉帛牲牢,往祭嵩岳,仍命禮官鼓吹,迎謙之於平城之南,起建天師道場重台五級。一時招集道徒眾盛,國王遂改稱太平真君,親至道壇受箓。崔皓既薦寇謙之,大得寵於國王,晉封官秩。二人得國王寵幸,終日講談法術。國王一日問謙之:「道場法事這等齊備誠敬,天神可來享受?」謙之道:「不來享受是臣道與王徒修虛設也。」國王道:「既是來享受,凡人可見得麼?」謙之道:「見得,見得。」國王道:「既是見得,道師何不施一法術,使予與那天神交接見面,這才見費了許多醮事,不虛設逐日功果。」謙之答道:「王欲交接天神,必須要起建個宮殿在半空裡,雞犬音聲不聞,凡俗法氣不犯,天神方肯下降,王方得交接。」國王聽了大喜,隨命崔皓督工,以國城東南之地,建座道院,起名靚輪天宮,令極高大,不聞雞犬之音,勿近凡濁之氣。當下興工。土木之費,工力之作,不說千百萬計,小民力竭,百姓愁怨,道蹄興嗟。卻有個瘋顛行者走到崔皓府前,口裡說的是瘋顛話,手裡捧的是一卷《金剛經》,要見崔皓。卻遇著崔皓公出,夫人郭氏偶在堂前,這瘋行者一直走近堂前,左右把門人役哪裡阻攔得住!夫人見了行者,問道:「行者何處來的?」行者道:「我道人有處來,只恐夫人沒處去。」夫人怪怒起來,道:「這瘋道人說瘋話,我一封誥夫人,官長又是當朝顯秩,怎麼沒處去?」行者道:「夫人,你聽我道人說幾句瘋話。」
說瘋話,不是瘋,卻是幾句正道宗。執笏當朝官長事,脫簪直諫你家風。罵汝夫,理不通,薦寇道,建天宮,民力繁傷怨氣衝。福國安民有正乙,一誠感格在心中。哪有天神來接見,徒高台殿在虛空。沒處去,你夫翁,急早回頭秉至公。我有彌陀經一卷,能保夫人得所終。
郭夫人聽了,方才叫侍婢接得行者手中經卷,行者化一陣風,影跡不見。夫人望空下拜,取經一看,乃是一卷《金剛經》,便供奉家堂,時時看誦。卻說這瘋顛行者是何人?便是那寺中捧茶,說謙之狡詐的行者,呼犬銜骨的瘋魔,總是隨密多尊者、未了普度的元通。他雖被印度國王焚化,陽神卻也週遊世間,他見國王寵幸崔、寇二人,那執事官說的許多玢門散戶孩童,都是那輪轉的貪嗔癡等一派,吳厭、陶情等眾脫生,恐引壞了這方僧人吃葷酒,破戒行,做出墮地獄的根因,故此屢屢顯化度人。
卻說崔、寇二人得國王寵幸,一個專恃威權,一個矜驕傲慢,朝臣大小無不怨懟。一日,二人正在靚輪天宮下來,到得府中,私說宮殿這等高廣,科儀這般誠敬,卻不見神人交接,恐王說道不靈。二人正議,忽然陰風晦晝,目不見人,只聽得空中若忽聲言說:「汝等當竭忠事主,正道安民。吾奉正教仙戒汝等以正,則順而獲祥,以邪則逆而受禍。赫赫正氣,豈容汝等怙寵驕恣!」崔皓見了這光景,往內堂抹壁飛走。寇謙之聽得這音聲,把案一拍道:「吾自有法!」只見聲止風息,依然白晝。崔皓進得內堂,見夫人在堂中諷誦經文,聽得卻是釋門品第,乃問此經卷何自而來。夫人便將瘋顛行者說話備道一番。崔皓哪裡肯信,隨把經文焚毀,叫投諸廁內。只見那火燄飛空,化作祥去西去。郭氏無奈,只得退歸閨閫。後有說崔皓焚經、獲罪根因果報不小五言數句,說道:
佛開方便門,演此真經寶。
見聞得受持,消災增壽考。
奈何崔皓愚,偏邪信妖狡。
焚毀投廁中,造孽非輕小,
一朝寵幸衰,王怒檻車討。
按罪投廁坑,道涂以溺攪。
自悔溺經因,傷心已遲了。
卻說崔皓毀溺經文,造下無邊罪孽不知,乃與謙之專尋僧家過失。一日,正相談論在府內,忽左右傳稟,有執事官王炫要見寇師。崔皓令其入。王炫參謁了崔皓,便以常禮相見寇謙之。謙之恃寵驕傲,心中不快,便問道:「先生顧我,有甚事情?」王炫道:「久聞師真除妖降怪,小官家有一怪事,只因山妻懷孕,臨盆之日,夜夢四個漢子領著無數孩童,口裡說道:』把這孩子分門散戶,都與人家鞠養。『便把一個醜惡的與山妻。山妻嫌其陋,再四揀擇,哪有一個可觀,不得已受了一個。生出來,果是醜陋惡像,如精似怪。如今卻不吃飯食,專要葷酒。如無,啼哭不止。為此求師真鑒別何因,可有個法術懲治?」謙之聽了,答道:「這事情必有根因,吾有道法,只是不輕易為人驅除。先生須是費百千金寶,建一個九轉大大道場,方能知這詳細,救解汝子葷酒啼泣。」王炫聽了,說:「小官職卑俸薄,哪有百千金寶,望師真從簡行事,也是莫大恩功。」謙之面允,王炫退去。謙之乃向崔皓說道:「執事官卑,傲慢見我,我以厚費難他,仍要查他家門產子果是何怪。」隨畫了一道符焚去,只見符使喚得四個漢子到來。謙之乃問王炫孩子事情。四漢齊齊答道:「我等皆前劫』四里『,輪轉未了根因。能亂正而卻畏正,能導邪而復陷邪。」謙之聽了,說道:「汝等我已知矣,只是昔日寺僧炎涼,今日王炫傲慢,行者兩次弄瘋作顛,來侵吾教,吾今本當用剿,只得留汝,報復那驕傲、炎涼。」四漢道:「我等也只因渾亂人情,重罰輪回異劫。今道師正當存正大光明,以修真教。不當以些微小忿,希圖報復,甚失出家修行之體。」謙之不聽,乃復問王炫孩子如何不吃飯食,專以葷酒免啼。四漢道:「師真既已知我等情由,只因王炫妻平日妒潑,他生產臨盆,惡氣上升,邪氛入念,夢寐不自悔改,產育自是怪妖。」謙之道:「吾且不治汝以邪投他,且令汝去把他邪陷。」四漢唯唯退去。卻早王炫復來,泣拜謙之前,說:「小官無禮,望師真開宥。」謙之回嗔作喜,說道:「先生,莫非孩子有說麼?」王炫泣道:「孩子連葷酒不吃,只啼不止。」謙之笑道:「無慮,我有一符,可執回宅,焚之自安。」乃以符與王炫。王炫依言焚符,其孩不啼,吃飯。因此,國人皆曰:「寇道師不可輕慢,國王且師事,況臣下乎?」」一符除怪,止卻孩啼,真好道法!」紛紛嚷嚷,遍滿國城內外。
哪知元通和尚屢屢顯化陽神,一則為普度之已完、未結,已完的,是密多尊者前度化緣;未完的,乃達摩老祖四彈之教。四彈乃無言之秘,叫和尚一靈,作不了之因。卻不知謙之道名雖大,而心地欠明,附和著一個偏僻挾邪的崔皓。元通和尚陽神雖遍徹有情,只可惜不能操輪轉劫奪,挽回那狡詐心腸。這和尚苦了神魂,那邪的恣其心性。元通長者憫他異劫漂沉,有生居釋流,不明禪戒;有長在道品,不諳仙宗。又見謙之、崔皓挾偏樹黨,仇懟空門,並那行者規諷,攪亂閫中,只這一種深仇,便成矛盾。無奈海島真仙與正道蓬萊赴會,達摩老祖又面壁多時,那輪轉冥司止據陰陽往返、善惡輪回,一死一生,不虛時刻。這」四里「哪管甚九流三教,六道四生,沾著有情,便迷其性。此時若不是聖人道治、仙佛陰功,妖魔怎生蕩定!卻說長安之西,山野之僻,有賊叛名喚蓋吳。這伙人不知父母生身,當保首領為孝,王法嚴,宜安本份為良,苦被四孽轉劫得這一派惡迷,導引得稱兵為亂。可憐涸轍鮒魚,自取糜爛,只是有道仁心,於茲甚憫。卻說神元聘晉回還之日,魏地創寺之多,有道真僧不遭三途之陷,卻也有萬萬千千。那更與」四里「為契的,卻也有千千萬萬。這崔皓既師拜謙之,敬尊他法,便與釋僧有如仇敵。神元是一個過世僧靈,怎敵見生官貴!且是被迷塵情之眾,一靈難挽。如是因緣結構人世,便有一種么魔小丑。這蓋吳稱亂山野,魏主興師親伐,當日傳令三帥,統馭五兵,果是整肅的弓刀,犀利的劍戟,堂堂陣擁旌旗,烈烈炮轟天地。左列著崔、寇,僭擬軍師;右擺著孫、吳,盡皆贊畫。當下魏主傳令中軍,兵將靜聽約束。卻傳的何令?他傳道:
兵戰場中止屍地,王師所誅為不義。
勿恣擄掠劫民財,勿肆傷殘將人斃。
可憐兵火到村鄉,夫妻子母驚逃避。
割恩割愛哭啼啼,死別生離無解計。
家園田產且丟開,寶貝金珠難帶去。
奔逃漫說貴為官,號泣難誇勢與利。
願爾枕席過王師,凱歌此去先得意。
卻說魏主興兵親伐蓋吳,傳令五兵免恣屠戮,兵到叛賊即除。真也是義師所指,反側自安。不想兵師住紮在一座大寺院相近,這寺院方丈卻是神元通晉帶來的茹葷長者。風魔戒諭不改,店肆警省不悛,留下業障,積出冤愆,卻遇著統兵來的官員,叫方丈設席會客。方丈辭稟說:「僧房長素,不便治葷。」這統兵官有甚忌諱,便鋪設酒饌,酒酣,推入方丈小門,逼近僧臥房密地,見有兵器陳設。再通小屋,一石磬傍懸,兵官擊了一下,只見小屋門開,一個丫鬟出來,見是官員,即閉門入內,隨把僧人扭到崔皓軍前。僧人口口申冤。怎禁謙之在旁,指唆成案,啟知魏王。魏王大怒,說道:「丫鬟之事,雖稱冤,白誣猶可。陳設兵器,此明明與蓋吳同謀為亂。」隨命有司按誅寺眾,執事官抄沒僧人財產。見家家俱有釀具酒器,及州郡富家大戶寄頓財物,不說萬計,又為窟室藏匿婦人,又使崔皓之讒得以信王。乃進說曰:「佛法虛誕,為世道害。況此沙門藏匿兵器,犯此大戮,宜悉除之。」魏王信崔皓之言,乃盡毀經像,芟夷長安沙門,回宮敕台下四方,命一依長安法,詔曰:昔後漢荒君,信惑邪偽,以亂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未嘗有此。誇誕大言,不本人情,叔考之世,莫不眩焉。由是政化不行,禮義大壞,九服之內,掬為丘墟。朕欲除偽定真,復羲農之治,其餘一切蕩除。有司宜告征鎮將軍刺史,諸有浮圖形像及一切經卷,悉皆破毀;沙門無少長,悉坑除之。
魏王將頒詔,只見寇謙之諫王詔且莫要下頒。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二十八回 崔寇惡報遭磨滅 忠孝投師入法門
話說魏王將頒詔滅僧,寇謙之上前諫曰:「臣蒙主公信重,感崔官長薦引,敢不奉詔!但西方實有聖僧,即臣教實有道祖。重此輕彼,恐非立教之意。」崔皓在旁說道:「寇師差矣!仗吾正,應合祛邪。不當互操兩可。」寇謙之向崔皓私說:「司徒不可偏執太甚,安僧實所以固道。」崔皓只是勸王莫聽。只見階下跪著一人涕泣。魏王問是何人,左右奏說是太子晃見王。王問:「有何事奏?」晃曰:「臣聞西方聖人果是慈悲,救度眾生,宣揚正教,供奉猶恐未盡一誠之感,況可滅乎?我王不可聽信崔皓,有傷釋教。」魏主只是不聽。太子見諫不從,乃退與近臣計議,將詔書緩宣遲發,使遠近寺院僧人預先知道,躲避為計。沙門因此多獲救免,收藏經像,只是塔廟在魏地者殘毀殆盡。後人有詩說道:
佛法原無厄,惟僧自召災。
不因藏婦窟,怎惹禍根來?
清溪道人歎盛衰八句,說神元聘晉,僧寺太盛,乃有此衰。說道:
世事有盛衰,陰陽成反覆。
倏爾春冬寒,忽然夏秋酷。
憂樂自何常,有餘生不足。
惟有這光明,正大長生福。
卻說太子晃諫王莫聽奸臣崔皓之言,傷滅釋教。這惹惱了崔皓,他乘著太子緩宣遲發,向魏主說道:「太子違詔,私與沙門交結。」魏主大怒,把太子幽禁起來,將欲賜死。太子果師事一僧人法名玄高,這僧卻也非凡,能知過去未來善行妙法。太子事急,求救玄高。玄高曰:「王信崔皓之讒,禍及太子,皆因沙門被酒色,起釁非小。吾有懺法,能解救其難。」太子道:「懺法如何解難?」玄高曰:「吾懺名金光明法,能使王回心轉意,自是讒言不入,其罪得免。」乃咒水獻花,禮佛作懺,果然魏主夜至三更,夢其先祖責魏主曰:「太子仁孝,汝何聽信讒言,疑害太子?若太子有差,吾當禍汝。」魏王驚醒,隨喚群臣,說夢中先祖之言。群臣皆稱太子無過。魏王乃釋放太子,待之更厚。太子得免於罪,乃謝玄高。玄高曰:「太子罪解,只恐奸佞讒及吾僧,吾其不免!」果然,崔皓在府中與寇謙之講論道法,崔皓問謙之說道:「師真,你的道法,吾見其外,未見其內。」謙之道:「信如官長之言,科儀經皆外也,修性立命卻是在內真功。」崔皓道:「這真功如何修立?」謙之道:「此功非靜養深山僻谷、煉精化氣成神,如何能得?若是司徒,營營祿位,便見了也無用。」
二人正講論之間,家僕忽來報太子免罪,崔皓聽得驚問道:「他緩宣遲發,是我奏王,怒他違詔幽禁著他,為何赦免?」家僕道:「聞說太子師事一個僧人,這僧道法甚高,能使王夜夢警戒,故此太子得免於罪。」崔皓聽得,隨差左右打聽太子與哪個和尚謀免。左右探聽的確,把玄高禮懺情由,魏王做夢事實,一一報與崔皓。崔皓大怒,隨白知魏主曰:「前違詔書,私與和尚交結,暗行妖術,致令先祖托夢恐嚇我王。若不早除,恐為大害。」王聽崔皓之言,乃命執法官收玄高。玄高早已知覺,恰遇著太子到來,乃叫一聲:「殿下,吾數當不寂,只是吾徒弟玄暢居於雲中,離此六百餘里,半晌如何得到?」正說間,執法官奉王命將玄高拿去。玄高到了法台,卻跏跌而坐,那些刑具毫不沾身,閉目示寂。忽然一個和尚走至面前,泣曰:「和尚神力,當為我起。」忽然,玄高開眸,說道:「大法應化,隨緣盛衰,盛衰在跡,理恒亙然。但惜汝等行如我耳,或恐過之矣。惟玄暢戶,渡,汝等死後,法當更興,善自修心,毋令中悔。」言訖即化。眾徒弟哀泣號呼曰:「聖僧去世,我等何用生為?」只見玄高現形雲中,說道:「吾不忘一切,寧獨棄汝?」眾徒曰:「和尚當生何所?」玄高曰:「我往惡處救護眾生。」言旋不見。崔皓既讒害了玄高,乃勸王盡除釋氏經像。王聽其言,可憐沙門大遭屠戮。
卻說元通老和尚神遊八極,見沙門在遠近寺院持齋修行的,被茹葷破戒的連累,都是那陶情等一班勾引壞教。他已知盛時如彼,衰時乃此,雖然都是不守戲的做出,卻難道不動慈悲!雲間見這戮僧光景,乃顯神通,附靈於一個沙門,法號元會,名曇,振錫到魏宮門。魏主見了,即傳武士斬之。武士奉令,刀斲不入。王乃自抽佩劍去斲,毫不能傷,劍微有痕如線。隨令武士收捕,投入虎檻中,虎皆怖伏,不敢瞬目。左右請以謙之試之。王准奏,隨召寇謙之入虎檻,虎即咆吼起來。魏主始大驚,延元會上殿,再拜謝過,送元會於近城寺中。元通老和尚陽神仍返清虛極樂,不提。
卻說崔皓專恃威權,魏主太武以皓為監秘書郎官。一日,其僚屬姓閔名湛,勸皓刊刻所撰國史於石,以彰直筆。皓從之,乃令工人刊石,立於郊壇,書魏先世事跡詳實。往來見者咸以為言,國人無干忿恨,相與讒皓於魏主太武,以為暴揚國惡。太武大怒,使執法按皓罪狀,崔皓惶惑不能對。乃執皓檻車,置於城南道廁,使衛士路人行溺其面,呼聲嗷嗷,徹於道路。皓乃歎曰:「此吾投經溺像之報也。」盡法以處,仍坐收僚屬百殺人,寇謙之並坐。其黨正要弄幻法逃生,忽然雲端裡見玄隱道真帶著道童本智多人,道:「吾奉正乙驅除嚴惡。」謙之求饒,說道:「小道也曾受圖箓、崇正教。」玄隱道:「正為你假正入邪,壞吾道教。」道真說畢不見。謙之遂罹於崔黨之害。後人有說報應善惡、禍福不差五言八句:
崔皓興讒日,沙門被害時。
善有福善應,惡有惡神知。
經像何冤溺,科儀空受持。
寇崔遭業報,糜潰不收屍。
話說達摩老祖在清寧觀,一心只要普度有情,演化本國。一日,卻與弟子道副說道:「我本天竺南印度王子,出家修繼多羅大法,今吾師已滅度六十餘年,聞知震旦國眾生,若被邪魔擾正,以及東土諸有情破戒毀教,吾欲自西而東,隨緣度化,須是擇吉日良時,辭別姪王,然後啟行。」道副唯唯奉教。忽然見一人自外而入,見了老祖,哀哀泣跪於地。老祖憫其情景,乃問道:「善男子何為哀泣,卑禮師前?」這人說道:「小子幼失怙恃,長又無能撐達,欲報父母深思,無由可報。千思萬想,惟有投拜佛門,做一個和尚,報答生身養育。」老祖聽了,說道:「一子出家,九祖超脫,固是善功。只是你父母望你生生繼後,一入佛門,便守戒行,恐於繼續有礙,反稱不孝之大。」這人說道:「小子家有弟兄,或可為繼,望祖師憐情收錄。」老祖聽他言辭正大,來意真誠,便欲收做弟子,但不知他意向可專不變,乃令道副以法試其心志。
道副領了老祖法旨,隨向這人說道:「出家不難守戒難,你既要投托佛門,須先在廚房供行者之役。」這人聽了,隨走入廚房,劈柴運水,便問道:「師兄,你說出家不難守戒難。我想出家,是我一心要報父娘恩。發了這願,就離了家園,到此觀中,做個行者。挑水也不難,劈柴也不難,便是敲梆念佛也不難。卻不知守戒難,守的何戒?怎便叫難?」道副說道:「出家人既入佛門,便要遵守禪規,堅持戒行,不飲酒,不茹葷,不淫欲,不偷盜,不妄念,不貪嗔。雖說五戒八戒,卻也種種甚多。你若能持守,不犯這戒,便是真心出家。若是不能持守,一犯了這戒,比那在家罪孽更大。人心變幻,見了這種種淫欲易亂,所以說守戒難。」行者道:「我只是把報父娘恩的心腸,時時警省,說為何出家,為何又犯戒。師兄,你說這個可難?」道副道:「是,這卻不難。比如劈柴挑水,還要費力。這持守戒行,只在這心一主定不亂,不費工夫,不勞力氣,何難之有!」行者道:「師兄,我從今以後,只是存著這個心罷。」當時道副把行者這話向老祖說明。老祖道:「萬法千緣總在這一點。彼既說言相合,可喚他來,收為弟子。」道副乃喚行者至老祖前,老祖道:「汝為父母出家,只這一念與那為生死出家的,公私略異。但由此入彼,進步更順。今起汝法名尼總持,披剃隨時,汝既知戒,當無變亂。」總持拜受,退與道副靜室悟坐禪之理,習入定之功。後有贊總持出家念正五言四句說道:
出家為生死,誰為報親恩?
知得身從出,總持一念真。
話說尼總持拜受老祖教戒,擇個吉日,披剃為僧。清寧觀僧眾及地方善男子善女人,得聞喜捨,都來慶賀。觀僧諸眾遂建道場佛會。只見善男子中一人,向道副問道:「尼總持師父為父娘恩出家,我小子也有一種恩未報,不知老祖可收留做個徒弟?」道副答道:「善男子有何恩未報?」善男子道:「我家自祖到今,歷過十餘世,都在這村宗族同居,耕種的國王田地,代代不絕衣食、供納錢糧。若遇著荒旱,便赦了免征。算計到今,田產日增,人口益眾。只說我父母弟兄,享莊家豐年富足之樂,卻也不知是哪個賜汝。往日有幾個賊盜來村攪擾,一村性命幾乎傷害。感得官長髮倉給廩,招集兵馬驅除,一時把些賊盜平服,我村得以安堵,大家小捨得保守了田園性命。這都是國王的深恩。我想受了這恩,要盡個忠心報國,我卻又無官職,不如削髮為僧,做一個報君恩的和尚。師祖若是肯收留,我小子情願入佛門為弟子。」道副聽了,說道:「你可謂不忘根本,真乃善良,待我轉達祖師,與你說個方便。」乃向祖師把這善男子的話稟知祖師。祖師笑道:「遵守王法,勤耕田地,莫拖官府錢糧,孝順見在父母,便是報答國恩。何必削髮為僧乃為報答?」祖師正才與道副講說,只見這男子雙膝跪於老祖之前,說道:「祖師所言至教,只是弟子心堅於此,望乞收留。」祖師笑道:「也罷,汝心既堅,汝願頗正,由此正願入門,堅心向道,彼岸何難登到!」乃喚道副:「乘此道場功果,與總持一同披剃,起法名道育。」當日眾心無不歡悅。後有贊道育出家心堅五言四句說道:
佛法無難入,端在一心堅。
師言皆至教,帝德實無邊。
按下祖師收得二徒弟子在觀,欲要辭王演化別國不提。且說西竺勝地,原是佛祖成道國度聖境。一日,佛在祗園聚集菩薩聖眾,演說無上甚深微妙法寶,天花繽紛,異香繚繞,旁列著十八位阿羅尊者,得以聽聞。偶然世尊發一句慈悲功德,說道:「吾於未來世已知竊名逃俗、七情染惹、六欲交攻、因邪害正、作諸惡業之眾,誰能解救,度脫這苦等等?」只見十八位尊者齊發弘深正願,合掌長跪,向世尊作禮說道:「諸弟子於慧光中已知魏法滅僧,非魏之過,乃奸皓之讒,實逃俗竊名、有傷釋教的和尚自作孽耳。今有達摩演化,收錄忠孝入門這一種正大光明,正好乘他有東度之願,與他解救可也。」世尊道:「他一人素聞緘默,欲仲無言之教,怎肯盡紛紜辨析之勞?」尊者齊道:「彼有三大弟子,皆明正道,頗通妙法,縱有紛紜析辨、水火文部之難,善自降伏。」世尊道:「雖然這三大弟子有能,只恐他法力尚微,道心未固,汝等當為一試,用助其普行東度之功。」當下眾尊者拜謝世尊,願遵法旨,各於鷲嶺顯靈,乘雲駕霧,到得下方,互相計議說道:「世尊以慈悲方便,念諸有情,自取罪業,令我等協力助成高僧演化之功。但崔寇已滅,釋教復興,其興吾等自知有神僧力,只是三僧演化東度之願當令助成。但恐他隨行,道心法力尚淺,未入精微,道路迂遠,邪魔頗多,萬一被迷,演化功阻,而東度之願何能成就?我等當隨方以試,三弟子果具神通力,能降眾邪魔,便助他演化前行。」眾尊者各發無上聖心,齊聲道:「善哉!善哉!」當時眾尊者,隨問第一位尊者以何法試。卻如何答,下回自曉。
第二十九回 扶演化阿羅說偈 尼總持擾靜赴齋
話說眾舉第一位尊者,問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趺跏正坐,旁有一蠻奴侍立,有鬼使者稽顙於前,侍者取其書通之。尊者乃說一偈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書所通。 魔邪呈色相,葷擾靜定中。 第一位尊者說偈畢,便問第二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合掌趺坐,有蠻奴捧牘於前,老人發之,中有琉璃器,貯舍利十數。尊者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舍利寶。 光中生覺悟,因以度諸老。 第二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三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扶烏木養和正坐,下有白沐猴獻果,侍者執盤受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果中。 辭廉知供養,頓教地獄通。 第三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四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側坐,屈三指,答胡人之問,下有蠻奴捧函、童子戲捕龜者。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三摜答。 明指在指端,大道從茲發。 第四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五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淵濤抱膝而坐,神女出水中,蠻奴受其書。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神女出。 兩處試禪心,道心無言觸。 第五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六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右手支頤,左手拊稚獅子,顧視侍者,擇瓜而剖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瓜因。 昆弟既和合,總歸愛敬心。 第六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七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水側坐,有龍出焉,吐珠其手中。胡人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法器內。 衣缽不相爭,清廉出智慧。 第七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八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並膝而坐,加肘其上。侍者汲水過前,有神人湧出於地,捧盤獻寶。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寶盤。 清流供祖飲,不受望外貪。 第八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九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食已撲缽,持數珠誦咒而坐。下有童子構火具茶,又有埋筒注水蓮池中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沙老僧。 贈以寶瓶茗,滅卻怪獰猙。 第九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執經正坐,有仙人侍女焚香於前。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執經地。 仙人侍女香,誦經解不義。 第十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一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趺坐焚香,侍者拱手,胡人捧函而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見世因。 數珠作舍利,助化噁心人。 第十一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二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正坐入定,枯木中有神騰出於上,有大蟒出其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前世定。 枯木有神騰,大蟒亦云性。 第十二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三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倚杖,垂足側坐,侍者捧函而立,有虎過前,有童子怖匿而竊視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度猛獸。 性善能皈依,人天可成就。 第十三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四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持鈴杵,正坐誦咒,侍者整衣於右,胡人橫短錫,跪坐於左,有虯一角,若仰訴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雲端內。 多保誦如來,免致傷物類。 第十四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五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鬚眉皆白,袖手趺坐,胡人拜伏於前,蠻奴手持拄杖,侍者合掌而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靜定因。 為解諸冤業,指明淺與深。 第十五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六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橫如意趺坐,下有童子發香篆,侍者注水花盆中。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供花心。 童子發香篆,指明果報因。 第十六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七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水側坐,仰觀飛鶴,其一既下集矣,侍者以手拊之。有童子提竹籃,取果實投水中。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靜中覓。 無言勝有言,為上乘第一。 第十七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八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植拂支頤,瞪目而坐。下有二童,破石榴以獻。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佛會中。 荒沙流墨跡,福善助成功。 眾尊者說偈畢,慧光遍照萬方,神力永扶九有。照萬方,眾生仰福;扶九有,萬壽無疆。各生歡喜之心,以成東度之願,專視達摩老祖演化、三弟子隨師功果。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在清寧觀宇,一日出定,對三弟子說道:「吾觀國度眾生因緣情識,多被眾欲交功,致使罪孽牽纏,吾心甚憫。今欲辭諸姪王群臣,往彼震旦國中,隨緣而化。汝等當白王吾行之日。」三弟子唯命,白知異見王。王於老祖行日,枉駕來臨,老祖因與王說道:「王當勤修福行,護持三寶。吾去非晚,一九即回。」異見王聽了,涕泣揮淚曰:「叔既有緣,在震旦國非吾所留,惟願不忘父母之國,演化事畢,早早迴旋,免懸吾望。」老祖點首,當時辭別姪王及眾宰職,離了清寧觀宇,前出城郭,望東大路而行。王又具大舟,實以眾寶,泊於海濱,聽老祖泛海而駕。後人有五言八句贊揚祖師東行普度。詩曰: 佛子何因緣,而為眾生度。 慈悲具提撕,有情生覺悟。 一覺悔前非,一悟知來路。 萬劫不沉淪,人天一轉步。 話說祖師法駕一動,人天歡喜無窮,邪魔亂性有正,盡在這慈悲普度之行,演化眾生之願。師徒出得郭內,到了一處郊外地界,只見一座寺院。道副上前觀看,見那座寺門上懸一匾,大書」萬聖禪林「。祖師進得寺內,參謁聖像,方丈眾僧迎接師徒堂中坐下。尚有遠送眾等辭別回去。按下師徒在萬聖寺住下。且說紅塵擾擾,人心鑿去本來;世事紛紛,邪魅偏來亂正。人若不堅持正大光明,以完生人大道,誰不被那邪魔引惹,喪了本來,迷了天性?小則災疾相纏,大則性命不保。這邪魅豈能亂人?都是世人持守不固。 卻說陶情、吳厭這些七情六欲,劫劫輪轉,不分等等。世人投入心胸,便亂人智慮,引邪了崔、寇諸人,迷害了不明僧眾。當時守戒的得緩宣逃救,孑巳戒的遭業障亡身。這些業障紛紛亂竄,仍要迷人。卻聞得普度演化真僧東來,乃生計阻,哪知邪不勝正,魔豈敵真?邪正相並,如紅爐燎毛,沸湯化雪,自取滅耳。祖師師徒駐足萬聖禪林,傍晚各自習靜。乃有一魔擾道副靜中,道副見其人生得怪形異貌,手持書簡,向道副說道:「我城外官長,為父母建延生大會,禮請十方僧眾享三晝之齋,備一縑之贈。聞知師眾道高德重,特遣小人持書禮請。」道副於靜定功久,哪裡聽聞!這人書如電光一掣,他卻端坐不動。魔見道副不理,即去祖師身前,但見祖師端坐,如太陽正照,陰霾哪敢近侵!卻又去尼總持身前,持書也照前說了遍,只見尼總持雖是為孝出家,但未久入菩提門路,道心尚未堅真,只因請者為父母延生一句,便答了一聲:「我等初出郭門,焉敢妄叨齋供?」魔道:「逢道場隨喜,是僧家因緣;我官長以書簡奉請,乃是敬禮真僧聖眾。還有一等僧人,聞風赴會,遠路找來,受享齋供,飽上求飽,雖然似饞口餓眼,總是成就檀越善功。」尼總持一接了書簡,動了赴會根因,那目中不見在堂端坐身形,惟有去赴齋的這一番情景,隨這人行走,便問:「吾師父、師兄何在?」魔隨答道:「已前行。」總持飛走上前,果見師與兩個師兄先走。到得城外官長府前,只見一大衙門,威嚴整肅,左右列著長幡寶蓋,正中擺著門對榜文。雖然是官府衙門,卻乃道場佛會。 尼總持進得府來,官長接著,周旋曲折禮儀,都是師徒們平昔交接。忽然擺出齋供,尼總持方才要舉箸,只見那經堂上一位老僧,貌似闍黎,說道:「那弟子,怎不參謁聖像,又不念句祝食咒文?你獨不聞見腥風穢氣,怎便唐突舉箸?」總持忽然驚覺,依然端坐堂中。只見琉璃燈燄輝煌,照著滿堂聖像。總持睜睛一看,左列羅漢尊者,第一位聖像,宛然闍黎,莊嚴色相。當下總持銘刻在心,想道:「這一番靜中塵擾,萬一後遇道場齋供,不當唐突舉箸,須要參聖咒食,以防魔業不淨之擾。」總持穎悟在心。卻又見第一位阿羅尊者面前稽顙的鬼使,形怪貌異,宛似持書之人,乃乘在堂眾僧早起功課回向之時,他便向尊者前俯囟作禮,贊歎不盡。到得天明,眾僧參禮祖師,俱各復位,惟有尼總持向祖師長跪,把夜來事因說出,求祖師度脫。祖師半句不答,也向第一位尊者前,合掌稽首,道了」慈悲「二字,復位而坐。正才坐下,果有使人持書,來請祖師師徒赴齋。祖師辭以匆匆東行,不得荷愛。這使人哪裡肯退,苦苦哀求說道:「主人誠意具齋相請。」祖師方才啟函,書中說道:「草舍茅簷,凡夫俗子,得聞聖僧東度,一則素齋奉獻,一則異事相聞。倘駕下臨化解,不勝幸遇。」祖師拆書,見說」異事求解「,便動了慈悲演化之心,慨然允去赴齋。道副乃問使人:「汝主何事怪異,求我師尊化解?」道育也問使人:「汝主何姓何名,卻是何等職業?」使人答道:「我主人姓向名尚正,曾為國度中執戟郎官,解組多年,生有二子,長子名喚向古,次子名喚向今,二子生來極孝極弟,娶有二妻,又極賢極和。只因主人娶了個繼室,忽然變異,如今二子二妻,狠的狠,惡的惡,全然沒個道理,把個老主人氣惱成病,求醫罔效,符懺不靈。今聞師父們東行演化,特來啟請。」道副二人聽了,乃向尼總持說道:「夜來曰師兄有擾靜根因,今此須應這段功果,莫要勞我師尊。當借你神力,解脫這老郎官災病冤纏。」總持口中答應,心裡卻疑:「莫非又是非靜之擾?」正講說間,祖師同三弟子到得向尚正家門,使人已先報知向老。向老出門迎接祖師,師徒入得門來,只聞得腥風一陣,祖師把智光大照,已知怪情異事,端在主人一念所招。自不發言,一任徒弟們驅除芟解。那向老迎祖師師徒到得堂中,納頭便拜,說道:「病體不恭,望師真恕慢。」祖師師徒各相答禮。茶罷,即擺出素齋,上首一席,安了祖師坐;旁邊三席,三位徒弟坐;老者一席,斜對著。祖師便問:「老大人,郎君如何不設席一會?」向老聽得祖師之言,便把雙眉一蹙,道:「師父且請用齋。心腹事情,一言難盡。」祖師便不舉箸,一毫不沾。三個徒弟也看著祖師不箸吃齋,便也不動。總持欲動箸,他卻虧了靜裡一番警戒提撕而起。向老只是舉箸請齋,祖師只是要添郎君一席相會。向老無奈,只得備細把衷腸異事說出,道:「師父在上,聽我老拙一言。我當年生得兩個兒子,娶了兩房媳婦,個個孝順,只因近日續了一弦之故,一個狠似一個,都變了孝心,成為忤逆。老拙為此氣惱成病。」祖師聽得,只是合掌,道了一聲:「善哉!善哉!這冤愆有自,道副徒弟當為發明。」道副方領師旨,只見屏風後一個漢子嚷罵出來,說道:「和尚吃齋只吃齋,管人家閒事,問人家門風作甚?」把上席一桌齋,一手掀倒在地。尼總持便說道:「善人莫要躁性,這也與僧輩無干。」言未畢,屋內又走出一個漢子來,看著這漢說道:「大哥何必與他講理,打了罷!」這漢子也把幾桌齋都掀倒,舉手就打道副。道副只把手一推去,那兩漢子便似有繩索縛定手足一般,動也難動,口裡只叫」救人「。屋內又走出兩個人,手裡拿著大棒,惡狠狠罵出。卻是何人,下回自曉。
第三十回 道副論忤逆根因 祖師度續弦說偈
卻說屋內走出兩個婦人,手執大棒,口裡亂罵道:「和尚家吃甚齋!方才素食內,是我們著了些葷油,你都吃了,仍要管人家閒事。卻又弄甚手段,打我的丈夫?」向老口裡便罵道:「惡婦無知,怎麼毀僧謗佛,破人齋戒?幸喜長老都未曾動箸,天使你們掀倒了。」那兩婦聽得向老怒罵,便執棒要打,被道副念了一聲:「善哉!」只見兩婦棒隨手落在地,二婦目瞪癡呆。向老見了,只叫:「好聖僧!好聖僧!」祖師乃向徒弟們說:「這事原不異怪,自有根由。我等且回寺。」尼總持說道:「不是靜中阿羅尊者先有警悟,方才弟子舉箸,被他欺也。師父,他家既有不孝之子、不良之婦,我等回寺,收拾東行去罷。」祖師只是不言,辭謝向老道:「老檀越當洗心自思平日冤愆,以至於此。我等回寺,再與你持誦焚修化解。」向老見齋已掀倒,幾個兇惡悻悻亂嚷,好生惶愧,只得送祖師出門。道副乃對向老說道:「小僧見你這二子二婦惡生有因。方才見他行兇,沒奈何聊施道術,定住他身,卻難造次開豁他心。若不解了這術,便是終年他身也不得動一步。」向老道:「這等忤逆子媳,便送了他也當。」道副笑道:「我師尊以演化為心,度脫眾生為事,怎肯行霸道剿滅不善之人?你進屋叫他回心轉意,便活得心,動得足。」乃在向老手心中,用指畫了一個」順「字,叫向老莫開拳,只叫他可恭敬二親,皈依三寶,他如應允,把拳一開,包他定身即解。
向老依言,送師徒出路回寺,他卻進門,只見二子尚立地不能展足,二婦猶然癡呆似醉。向老乃問道:「你們今後回心轉意,不作兇惡地麼?我請高僧吃齋,你卻破他戒,又行兇打出堂屋,是何道理?你哪知高僧有道能法,定住汝等身體。方才說看我面情,不遣陰兵剿你。你如回心,還有法救;若是不轉意,便定住你只到終身。」二子聽得,慌懼答道:「依你回心轉意。」向老聽了他這一句,也不再問他如何回心,如何轉意,把平日兇惡事情如何改省,便把拳頭一開,只見二子二婦即時活動,依舊嚷罵起來,且說道:「好了,這幾個和尚去了。」正鬧吵間,只見屋外走進一個人來,卻是二子母舅,見向尚正一家鬧吵,他卻不行解勸,也幫著向古、向今二子毀罵向老,氣得個老者往門外走去。後有人說:「人家遇著這忤逆冤愆,當察其根由。有根由自父母使來的,能有幾個似大舜聖人,孝順瞽瞍。說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身從何處生來,雖父母偏心,故意難我,到了個撻之流血,更要起敬孝,只等父母悔心。若是那不明白道理的,或為錢財,傷侮父母;或溺愛妻子,不敬父母;或好勇鬥狠,以累父母;或因偏心弟兄姊妹,怨懟父母;或為自身口腹,欺騙父母;或為酒色邪非,不聽父母教訓,違背父母;或起坐顏色,傲慢父母。天下的道理古怪蹺蹊,這等惡業便生出無端的禍害。那為錢財傷侮父母的,貧苦斷然在後;溺愛妻子、不敬父母的,不作鼓盆鰥夫,定招責離逆子;那好鬥與怨懟父母偏心的,越使父母嫌惡,致入法網,蹈罪不赦;為口腹欺瞞父母的,多生病,食不下咽;那不聽父母教訓的,為非多犯,王法不饒。還有一等,過於和睦,父立子坐,為他事遷怒,見父母顏色尤厲,不即改容和悅。這一件道理不明,使父母心情不快。一或致父母不快中生出災疾來。這段根因,為惡不小。這皆是為人子的,愛己身不孝養的過惡。」後有勸人警省,如清溪道人五言四句詩說得好:
父母我前身,我身父母后。
欲肥我後身,安把前身瘦。
卻說祖師同三個徒弟,回到萬聖寺中,眾僧接著,道副把請齋未吃,向家子婦兇惡的事,說與方丈僧人,甚責二子不孝之罪。眾僧說道:「向古弟兄不孝,理法難容。只是其父有以使然,事無足怪。」道副道:「其父何以使他不孝?」僧人答道:「向尚正這二子,乃前妻所生。只因前妻棄世,續娶後室。婆媳不睦,生出這一種冤孽。」道副道:「此情果是其責在父,為子的也當委曲和順。」僧人道:「二子兩婦,當後母未娶之先,卻也極孝。如今兇惡異常,親鄰勸解,官法警戒,都反做仇。」道副道:「我師尊以度化前行,見此逆理亂常,必須要降伏了他兇惡根因,消除了這忤逆業障。」僧人道:「比如師父要勸解他父子,還當在哪個身上究正。」道副道:於理法只當究子正媳。」僧人道:「有何理法究正?」道副道:「子不順親,法所不赦。何必論父母有不是使然?只就他不得親心,便該罪死。若論以理究正,便是生母棄世,父續後母,人子有八母之義,安可不循義孝敬?縱遇著妒惡不賢,專在這為子的感格。若是子有一片孝敬真誠,蹈湯赴火不辭,那為父的娶了後妻,難道忘前,不顧其子?子再孝敬不違,這其中便積出無量福祉,家門自生吉慶。若是子不明理,怨父繼娶,再加繼娶妒惡,或生有己子溺愛,或唆使子父不和,或姑媳不相親愛,再加不賢媳婦懟公怨婆,丈夫易聽,或帶前夫之子,侵克後夫財產,為子的正當合忍遜順,更加和顏喜色,親愛過於平常。乃若理法不明,多起忤逆,子媳無鈐治長上之權,卻有干犯違拂之事。人倫既逆,家道豈昌?所以還當究正於子。」道副與僧人正講論一派道理,只見向尚正老官長來到方丈,先稽首聖像,隨稽首祖師,後謝罪三位高僧,說道:「老拙正為家門不幸,出了這頑子惡媳,衝撞列位師父,罪過萬千,求聖師慈悲開赦,仍求度托。但不知這種冤愆可得消釋?」祖師只是不言,合掌道一句「善哉」。向老再三哀求,祖師但云:「問吾弟子。」向老只得請求道副師解化。道副乃對向老說道:「老檀越,你這事情莫怪其異,實有根因。當初你先室棄世,身既有二子佳媳,正當因其孝以正其倫,誰教你斷弦再續?世間斷弦再續的,第一無有子嗣,只得娶一繼妻為傳代計。或中饋乏人,房櫳缺侍,不得已尋一個鋪牀疊被之婦。你豈不知續娶情苦,補房事難,守義賢夫良婦,寧甘鰥寡。」向老答道:「師父,你出家人哪知我俗家閨閫中情苦!當初前妻在,中饋有人,衾枕有伴,裳衣飲食有條。前妻棄去,百事關心,雖有子媳之賢,卻少閨閫之助。沒奈何尋一繼室,誰知生出這番怪異!」道副道:「老檀越,你說怪異,小僧卻說是平常事理。比如娶得繼室是個女子,你以老年納個幼婦,縱賢也知半世孤孀,不賢便生嫌忌。只這嫌忌中情節,或與老夫不合,或與子媳為仇。孝子順孫,能有幾個愛敬!人倫多從此壞。若娶個再醮,他兩夫較量,其中愛憎偏多,一旦拂意,就裡機關難測。再加前妻子媳,少有不順其心,嫌隙易生爭競。世間多少佳兒佳婦,為此更變了孝順初心,做了個不明道理匹婦匹夫,以造下逆天犯法之罪。其初原為閨閫有助,到底反成了不幸家門。愚哉,莫此為甚!」向老聽了道副之言,合掌道:「師真說的,真是慈悲方便,法門至道。老拙句句明心,言言合我。只是事已到此,悔交遲矣。求示一個解救功德,把子媳仍復善良,不再兇惡。便是這繼娶的,也叫她安常處順,使老拙免得氣惱,除去病根。」道副乃向祖師合掌長跪,道:「望乞吾師大垂惻隱。」祖師閉目坐久,聞得徒弟惻隱之言,開眸又見向老亦拜求度脫。乃說了四言四句偈語。說道:
續弦續弦,勿聽其言。
無傷子婦,親友宜賢。
向老聽了祖師偈語,如鏡照衡平,陡然心地朗徹,氣宇和平,憂容變作喜色,病體頓復精強,謝了祖師師徒,辭別眾僧,到得家內。只見二子二媳與那外來的人,氣尚不平,惡狠狠的問道:「老沒正經與和尚議論我等不孝,那和尚不是執法官府,訴冤究罪我等。」向老嘻嘻笑道:「這和尚卻不是平常僧眾,乃是國叔聖僧,有緣震旦國中,欲東行演化,度脫有情眾生。方才我受不過你等氣惱,尋他求個解救,他師徒如此如彼講論了一番,總說是我不明道理,做了個聽信繼娶之言,傷害了前妻子媳。我想那高僧四句偈語更是明切,他道一末句說』親友宜賢『。我想人家親友賢德,也勸解幾分。比如繼娶的有人唆使,致生嫌隙。再加丈夫聽信讒言,果是把孝順子媳多有變作忤逆兒郎。我如今聽了高僧之言,便解了我平日之忿。」向老說罷,往屋內飛走。只聽得在內聲聲叫繼娶妻室:「好生和睦人家父子,安靜老幼家門。」這二子聽得,乃對舅氏說道:「這等看來,方才是我二人無禮,也不曾聽那和尚們說些甚話,便造次打出來。若據我父方才言語,果是高僧。我二人合當去寺中探望,也求個方便解脫。」舅氏也道:「我既是親戚,須問個如何是賢。」只見兩婦說道:「我方才不當暗置葷腥,破了僧戒,罪孽怎消?也當去懺悔。」一時各生歡喜,到得萬聖寺來。卻說寺中眾僧,見祖師師徒演化普度有情,不講禪機微妙梵語,專講人倫善惡根因。也有向道的,執經問難,祖師句句開發其疑。也有隨喜的,就事論事,徒眾宗宗指明善惡。這方丈眾僧便設個道場,請祖師登座演說上乘法寶。祖師道:「何必費此一番唇舌勞擾,滿眼空花。鑒懸堂廡,往來任緣,照人無私,彼此隨覺。」祖師說罷,眾僧依言靜聽。當時四方善男信女,卻也隨喜甚眾。只見向古、向今同著舅氏,入得寺門,見了祖師跏趺坐於殿側,眾弟子侍立兩旁,他三人便稽首師前,拜謝前非。祖師只是袖手,笑容不答。向古又參禮三位高僧,彼此各各相答。只見向古開口說道:「師父,我方早輕妄觸犯,罪過萬千。師父們有所不知,只因我父喪了前母,繼娶這後母,甚不是賢,搬唆是非,惑亂我父,計害子,凌賤二媳,還有說不盡的不仁不義之處。以致我二子氣忿不過,也顧不得違了些人倫道理。」道副答道:「善人,莫要傷害了綱常倫理,造下了逆天罪孽。三父八母之義要知,五倫一孝居先為重。豈不知舜帝事親,呼號大泣;文王大聖,視膳問安。二位善人,你當盡子道,莫要傷了二親。若是傷了親心,王法自是不容,幽冥豈無鬼責!」向今便說道:「師父,你出家人只曉得說現成美語,那舜帝文王,都是聖人天心。我們凡夫俗子,度量窄狹,父母既偏心,不念我等是他前妻遺愛,我等難道甘受這後娶的欺凌!一時衝撞些兒,他便百般唆害。其實含忍不過,以致如此。」尼總持聽了道:「善人,你二位為親某蹈不孝,小僧為報恩出家,只說如今事勢到此,你要一家和睦、昌盛為好,還是要一家吵鬧禍害為好?」向今道:「我等豈不願一家和睦昌盛,只是他為父母的心腸偏狹不好。」尼總持笑道:「善人差矣!不必論如今彼此成隙,只說你母棄世之後,子媳若孝,仿那問安視膳的心情,莫使你父憂中饋之無人,房闈食息之無托,他便也不思續娶,以忘前姻之好。只因子無問視心情,便起了續弦之意。」向今又說道:「不欺師父,我弟兄從來也孝,誰叫他娶了這繼母不賢,唆使一家不睦?」尼總持道:「且問善人,你父繼娶她入門時,難道她便起個不賢的心腸,唆使你父子?她初見你二子二媳,何等愛厚,必是你們存了一個晚繼心腸,不使出個孝敬實意。古人說得好:親娘為兒搔禿,血流滿面,人見了說愛之也。若是晚娘,人便說妒。看這根因,還是善人弟兄不看她始初入你門待子媳之意,嫌以生嫌,隙以生隙,浸淫以至於此。依小僧之言,回家乘你老父悔心,急行順母孝道,你母若不回心轉意,報應卻又在她也。」向古、向今聽了拜謝。
尼總持只見那舅氏在旁笑道:「師父說我甥,叫他盡卻子道是矣,你卻不知這婦心情惡毒,連我也欺。」道副乃問:「善人是誰?」其人答道:「吾向古舅也。」道副笑道:「我師偈語末句,正為善人發,說』親友宜賢『。人家遇此事,消禍起禍,都在這一種根因。若是親友賢,自勸解中生出許多方便,方便不獨一家安其陰功,於親友亦不小。若是親友不賢,唆使成仇,不獨一家受害,他自身也難必善後。萬一被唆使的看破,這仇恨又不了。」舅氏聽了,便點首說:「師父真是度脫我等。」三人贊歎出寺而去。方出寺門,只見許多婦女,口念著阿彌,手內捧著香帛,見了他三人,乃立著問道:「東度聖僧可容婦女瞻拜?」向古答道:「瞻拜得。」卻是哪方婦女,下回自曉。
第三十一回 度向氏一門復孝 化鬱全五子邪心
話說向古三人得了聖僧度脫,不獨反逆為孝,心情便正大起來。出了寺門遇見許多婦女,老的、小的,丑的、俏的,那小的執扇遮面,這老的捧燭拈香,可憐那丑的無人顧視,獨嫌那俏的偏惹人觀。他三人便道:「是誰家沒禮義男子,放縱閨門婦女外游?有這等不知羞婦女,借口燒香,庵觀混雜。雖然是釋門,清淨慈悲,普度善男信女,只恐藏奸導欲,引惹市井無賴頑心。女菩薩有這善心,何不守婦道,不出閨門,在家堂焚香拜聖;何必瞞丈夫,信僧尼,入寺觀,出身露面,見像焚修!清白世家說無,恐有村鄉小戶,傳引偏多。」他三人正說,只見這些婦女中有兩個乃是向古弟兄妻小。妯娌二人,見了丈夫,便問道:「演化高僧在何處?」向古答道:「在殿上。為何你二人到此?」其妻答道:「昨見公公回家,回心轉意,說了一篇好言好語,都是這東度師父勸化他的。我想這僧人定是高賢聖眾,我們前怪公公請和尚來家,說我們不孝,故此把素齋內放了葷腥。誰知他不舉箸,天使給你們掀倒了。今日鄉村奶奶、大娘,傳說萬聖寺有高僧演化,故此我們來瞻拜燒香。」向古三人聽了,說道:「你為何不同婆婆來?這便還是你等不孝。」二婦道:「我們與婆說,反被她說了幾句沒好氣的言語。」三人道:「聖僧在殿上,你們既有村鄰伴來,我們且回家勸母,也來隨喜。」舅氏道:「你我方才講婦女不可出閨門,卻怎不叫二媳回家,任她們進寺,還要回家勸母來隨喜?」向古笑道:「二婦既回心信佛,已來寺內,且就她這好意。萬一高僧再有開度她們好言語,從前罪孽或可消除。我們回家勸母,他係老人家,便出了閨門,也無甚大過。」向今笑道:「千載難逢高僧聖道,只要我們父子們跟從出來,以免嫌疑。」三人回去,兩婦同著眾女人到了正殿,瞻拜聖像,便走到殿旁。見幾多男女,來來往往,觀看祖師師徒。二婦上前合掌深深拜倒,口內念佛,懺悔前愆。道副卻認得是向古家執棒打出屋來的二婦,便對尼總持說道:「化轉二婦之心,便是他一家之幸。」尼總持道:「這理真當,人家每每忤逆公姑,唆使不明的漢子。若是漢子賢孝,不聽長舌婦言,世間哪有說公道婆,背前面後搬是非,唆男子,還是個良婦。為丈夫的,只是一味不聽,把那偏心溺愛私情,做個光明正大道理。」道育在旁也說道:「人家三代五代積出富貴兒孫,都從此造。」尼總持道:「哪裡等三代五代之後,只說眼前,一門歡慶,災害不生,婦女產育無難,丈夫家道興隆,皆出於此。」祖師聽得,開眼說道:「徒弟言,太迫切了。」當下二婦只是磕頭,眾婦個個稱道好言語,起身出殿門而去。後有贊揚漢子莫聽長舌一篇道:
切莫聽,切莫聽,是非都是婦爭競。
說長道短漢遮攔,枕邊耳內何時靜;
數公道婆罵小姑,吵鄰聒噪親姻聽。
敗家門,夫不幸,聽了是非亂了性。
多少不孝出此門,多少不義由斯逕。
聽了不辨惹官非,聽了果是生空病。
身家若是行得正,除卻忠言俱莫聽。
話說二婦聽了師徒言語,個個自思,悔想己身不是。回家把這好言,你勸我,我勸你。就有鄰家媽媽娘子,說向嫂不當才悔公婆。這二婦省悟,便去孝敬晚婆。卻說這晚娶婆子,果然初嫁入門,見前妻子媳雖也賢順,只因些小拂意,當自想不守前夫之節,失身再醮鰥夫,百事含容忍耐,以圖過個平安日子。乃有心情強狠的,說我是母,我是婆便欺凌子媳;遇著那道理不明的,道他是晚,他是繼,不忿生嫌。後夫忘了前妻遺愛,只要後娶心歡,偏聽成隙,日長歲增,真乃家門不幸。賢的做了不賢,順的成了不順。婦人家水性積了些,無處解散悶氣,多少染了些沒來由的疾病災危。向家晚婆子正是這宗根因孽障,自揣不明,積忿成病。卻得向老聞知祖師東行普度,請齋解救這怪異,誰想子婦又不明,鬧吵這一番。費了師徒唇吻,化解得一家復舊歡好。這婆子見了向老,來說些好話,二子一舅又來問安,兩個媳婦雙雙悔過前非,都借著和尚的良言,聖僧的勸解。這婆子一時也悔過更新,心和意快,疾病安愈,梳洗起來,也去會兩個尼姑道婆,往寺裡懺罪保安。向老好生歡喜,忙備香燭幣帛,跟隨婆子到萬聖寺來。哪知向老平日一家父慈子孝,只因他既有子媳,又復續弦,除了這淫欲根因,便惹了那王陽輩陰中攪擾。他這輩怕聖僧東度,人人崇信正道,不得遂他迷亂人心,乃遇著事機暗生魔阻。卻說向老同著婆子入得寺來,她不便上前謁聖,乃叫尼姑引著婆子,近師前瞻拜。祖師知其為向老續娶,釀成這一種根因,乘她悔悟前來,乃說一偈道:
前節既失,後悍作禍。
自不忍心,於人何過。
婆子聽了偈語,哪裡知道?只是合掌望著祖師拜禮。同著尼姑道婆出得殿門,把偈語念與向老聽。向老卻明白說道:「高僧偈語,只要你忍耐免災,把你與二子、兩媳從前以後是非過惡俱消釋了。只照你初到我家看待子媳的心腸,便無氣無惱,那疾病也不生。」婆子滿口答應。向老一心歡喜到家,一門仍舊和好。卻說人生五體,有個「三屍」魔孽。這三屍不喜人鎮靜長遠,專一鼓弄人作孽為非,鑿喪天真,所以修真悟道之家,屏卻三屍之魔。世間好事,他使的人不去做,便是那七情六欲,種種邪魔,都依附人心,弄得人七顛八倒,他才遂意。卻說王陽輩混跡世間,分門逐類,結構在那不明道理人心。這向家一戶,都也是他。今被聖僧點化了,他這些業障,計議道:「世間有正原無邪,有善原無惡,只因人心不古,已生出我等,既有我們,怎肯容他?這僧人一念要演化度脫人心,從了正道善行,必然福壽資生。我輩怎得容留,把世人愚弄?」這些業障,乃就乘著國度中寺院遠近,不明道理的愚夫愚婦,使作的那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養;使作的那博奕好飲酒,不聽父母訓;使作的好勇鬥狠、惹禍生非,連累父母傷;使作的那作惡犯法,把父母身體髮膚毀;使作的那違和遷怒,不把父母柔聲悅色待;使作的那為利為名、爭忿輕生,為父母憂。種種愚夫,不孝之罪滔天。還有一等愚婦,被他使作的偏愛子女、忘孝公姑;使作的妒夫納妾,老至無兒;使作的咒公詛姑,中饋不潔;使作的偷饞抹嘴、暗地藏葷;使作的在家不奉母儀,出嫁不聽婆教,般般惡孽。雖說是「三屍」鼓噪,總是這七情六欲吳厭輩附和。因向尚正父子婆媳復舊孝順歡好,一門興旺,六畜滋生。這種種男女,有聞知度化的,惡念不悔,反生譏誚;也有誤遭邪惑,一念省悟的,到寺超脫,望求釋前非。
祖師於靜室中,慧光普照,洞知這不齊情由,乃向尼總持道:「徒弟,汝為父母出家,不當完一身之孝。若能充此善行,普及一切眾生,同歸正道,功德無量。」尼總持領了師旨,乃向道副問道:「師兄,這善行如何充滿?」道副答道:「可度化的,須要言說;不可言說的,須要法力。師弟自揣近來道心善行,積成法力何如?若尚淺,當仗佛祖慈心方便,贊成功果。」總持道:「我知師兄道力弘深,仰仗扶持。」
二人正說間,只見許多善男信女,到殿中瞻拜祖師,紛紛雜雜。一個老漢說道:「聞知師父度化向老官長,父子婆媳悖逆復孝,老漢卻也遇著這宗怪事。老漢夫妻兩口,生了五子二女,也無一個孝順。若是師父慈悲,救正他們,也似向家一般改悔,老漢夫婦定然厚備金帛酬謝。」總持答道:「老善人,世間凡事有因,譬如地中布種,種豆出豆,種瓜出瓜。你前輩祖父,恐有失了孝順的,後代定然生出不孝不順子孫。」老漢答道:「先世無有這樣祖父,便是老漢也不敢誇口。」總持道:「為何不敢誇口?」老漢道:不是誇口,我老漢為子時,父母在堂,師父聽我說:
父母在,不遠遊,戲彩斑衣解憂愁。
飽食暖衣供早夕,下氣和顏聲更柔。
這孝敬,在心留,少有違拂獨自尤。
只願雙親心喜悅,福壽康寧到白頭。
老漢說了笑道:「師父莫怪老漢誇口,其實祖代傳來並無不孝的。」尼總持道:「世間怪事,多從積惡牛來。只恐老善人祖父積來過惡。」老漢道:這也不敢欺瞞,我祖父--
都積善,不行惡,代代務本不逐末。
無有奸盜與邪業,寬厚居家常守約。
不趨勢利與炎涼,安分守己為生活。
老漢說罷,尼總持道:「據老善人說來,祖父都行善,無有過惡,宜子孫代代孝順。今五子二女無一個行孝,想是老善人溺愛不明,未得教子之方,縱放他的良心。你莫知他惡,這去難勸化。教訓已遲,其實在老善人,修省也無用。」老漢道:「師父,如今仰仗道力,與老漢做個功德,使他們悔過前非,也見佛法無邊。」尼總持道:「善功德力固可感化,將來只是轉變得你五子良心發見。我佛門不設怪誕,不行成令,順善心自然,成就菩提已耳。」道副聽得,乃對尼總持道:「師弟你答老漢之言,雖是一團至理,卻只是收拾已壞之人心,不得不行個激濁揚清之術。比如雷霆懲惡,天道無私;五刑禁奸,王法不赦。若只拘於我釋門慈悲方法,一聽其自化,只恐那幼失教訓,執惡堅意不回的,卻怎生覺悟他悔改?」尼總持聽了,哪裡有個主意!兩隻眼只看著老漢。老漢乃自袖中取出寶珠十數顆,奉尼總持說道:「師父,你定是能教誨我子女轉心改意,有道法的。願以此珠奉獻。」尼總持見老漢手捧著寶珠,卻又把眼看那右廡,見第二位阿羅尊者合掌笑著,傍有琉璃舍利之光,乃生覺悟,便向老漢說道:「小僧們為生死出家,一切世法金珠寶貝俱以塵土視之,受此無用。老善人何不把這些寶珠分給你子女,世間父子分顏生出那違拂情狀,多係財帛愛多竟少。」祖師聽得總持說出這兩句,便睜眼看著那老漢,道了四句偈語說道:
種惠生愛,種施生因。
為失愛施,何不反惠?
祖師說偈畢,依舊閉目端坐。老漢哪裡知解?只求師父超脫他子女回心轉意。道副說道:「老善人,我師尊說偈之意,也叫你回家分佈些金寶與你子女,他自然孝順敬愛你。」老漢道:「實不瞞師父說,老漢莊田地土也不少,金銀財寶也略充,每每分給子女,反惹得他們怨懟,毫無遜順,每每干犯我老漢。」道育在旁聽得笑道:「老善人,此情易測,人心無有厭足,易起爭端,只恐你分佈不均,偏多偏少,得少便憎。若是有教訓,知道理,安分受惠,方且感父母之遺愛。若是失教誨,不明理,爭多嫌少,便生起木均之怨恨。」老漢道:「我從來公平,哪有偏多偏少。師父總是你說得好,人心無厭足。又且少年失了教訓,他個個不明白道理,如今釀成了個忤逆的性情。欲要呈明官府,只恐王法不宥。他卻反說我老漢不慈。」道副說道:「老善人,你請回家,我小僧親來拜探你五位善人。」老漢大喜道:「老漢姓鬱名全,家住地方,就呼做鬱全村。師父若肯降臨,當齊相候。」老漢說罷回家。只見五子已有人說與他道:「你父在寺與僧人備細講你弟兄不孝事情,卻也一問一答,都有道理。」五子聽了,個個生嗔,說道:「我等有何不孝之事?與和尚家講甚道理?」他這五人,心胸都是那邪魅鼓弄,三屍魔倡,一個個忿恨起來,直奔到寺。只見殿上:
香煙雲繞,鐘鼓聲敲,聖像莊嚴,高坐蓮花寶座;僧人凜肅,分誦海會經文。傍列著一十八尊阿羅漢,位位金身;背坐著五十三參觀世音,活活菩薩。兩廡廓塑十殿閻羅,一山門排四金剛聖像。護法執杵降魔,彌勒開顏笑世。笑的是,忙忙愚俗墮紅塵;降的是,昧昧邪心沉苦海。
話說這五人忿恨,走到寺來,見無數善男信女,燒香禮懺,又見了許多佛像菩薩,心裡便有幾分敬畏。及至到得祖師前,見眾人瞻拜,只得也合掌敬禮。便向祖師前說道:「我等五人,即是鬱家老父之子。聞老父在師父這裡備細講說我等不是,不知有何不是?故此特來請問。」祖師閉目只是不答。尼總持便問道:「列位善人名號?」五人齊聲答應。卻是何名,下回自曉。
第三十二回 執迷不悟墮酆都 忤逆妖魔降正法
只見為首的一個答道:「我們弟兄五人都是鬱家老父所生,第一名富,次名貴,三名福,四名祿,五名壽。」尼總持聽了,便合掌道:「善哉!善哉美名!都是轟轟烈烈奇男子,怎麼使老尊不得全享五位之愛?」只見鬱富開口問道:「師父何故發此言?想必說我等不是。便是這寺內,你哪知我父母一般生出我五人,內中又無一個乞養外來不明之子,每每偏心不均。比如有幾許金寶,你多我少,說幾句言語,你是我非。又不是老人家顛倒,又沒有甚讒佞刁唆。我弟兄家常或有一句兩言衝撞他老人家,便說我們不孝。」尼總持聽了道:「列位犯了逆天大罪,卻怎生解救?當即向佛前誠心懺悔,歸家孝順父母,只恐從前罪孽還解救不得。若再遲時日,便墮入一十八層地獄,受諸苦惱。」只見鬱貴聽得笑道:「師父,你僧家專說沒對證、費思想的話,地獄何處?苦惱何罪?只講個眼見的,方才可信。」尼總持道:「見在的便是王法,你若忤逆了父母,一字入公門,五刑憑受用。這便是眼見的苦惱,有據的地獄。」鬱貴笑道:「不瞞長老說,我鬱貴,也有個小小前程,我父母便怪我不是,卻也不送入公門;便是入了公門,五刑卻也免加。」尼總持聽了道:「先生既是有前程,難道不求前程進一步?這個方寸被這不孝壞了。又恐不能前進,挨時日過了。倒退幾步,那時公門也入得,五刑也加得,悔是遲了。」鬱壽在末坐聽了,笑道:「長老,你說挨過時日,到了前程退步,那時人已老邁,公門五刑也人不得了。」尼總持聽了,把眼看著鬱壽道:「善人,你可知仁者壽?你心術既為干名犯義,傷壞了這仁,安知可能到那老邁?」五個人,你一言,我半語,空費尼總持講說,都是那邪魅盤據在心。道副見這光景,深知難以口舌化。乃向十殿閻羅聖像前把手合掌,道了幾句梵語,這五人見眾僧顧左右,言他事,乃笑語離了寺門回家。時天色已暮,五人越走越遠,迷失路境,不覺來到一所大衙門前,他五人抬頭一看,但見:
門樓高聳逼雲霄,階砌坦平鋪玉石。
戶擁金釘和獸環,檻橫鐵段如蛇直。
獸頭飛瓦出千條,鹿角橫木圍三尺。
牛頭左列做公差,馬面右邊為皂隸。
寒風冷冷似人號,陰氣霾霾不見日。
他五人心下慌疑,進前不敢,退後不能。回頭一看,那裡是原來之路,左右又皆大水汪洋,只得坐地,彼此商議。鬱富向鬱貴說道:「兄弟,都是你向僧家,不信公門,這卻明明公門,只是我等如何到此?」鬱福也說道:「阿兄,都是你說地獄何處,這莫非是地獄?」鬱祿也說道:「阿弟,都是你說老邁,這卻是老邁的行境。」五人正說,只見十餘個青臉獠牙鬼使趕將前來。一個喝道:「你們要老邁不走這行境,何不早念救苦慈悲世尊。」一個道:「家中也有兩個救苦世尊,便是肯恭敬念他一聲,也不得到這境界。」鬱富乃問道:「列位,此是何處?你們卻是何人?」鬼使道:「此是陰司,即名地獄。誰叫你干犯雙親,蹈了逆天罪過?我們奉勘問冥司,特來提你。」說罷,兩個押一個,繩索牢拴,扯拽前走。鬱富乃泣道:「鬼使哥,我平日雖有一兩句衝犯父母,卻也無甚大過。」鬼使怒道:「人子見父母面上略帶些不和柔氣色,便入了不孝之罪,還說一句兩句衝犯言語。」鬱貴也泣道:「鬼使哥,縱我有一時誤犯,卻也念微末前程,放鬆些繩索。」鬼使怒道:「若說愚俗凡夫,不知誤犯,還可哀憫;你有前程,故作誤犯,該罪加一等。」那繩索越扯得緊。鬱福也泣道:「望賜寬些,多奉些金寶。」鬼使大怒道:「汝等正為心地不明,父母弟兄分上,重利不顧義,被這金寶陷害,卻又來愚弄我等。你哪裡知道,我這冥司,金寶無用。」鬱祿問道:「鬼使哥,怎麼說金寶無用?世間燒錢化紙,卻在哪個項下?」鬼使道:「這都是生入耳目,敬祖心賜,代代不忘。先世借冥資表這敬念。若是冥司有用,富家到底是富,貧鬼到底是貧。且要這金寶買值何物?為人子的生不肯捨金寶供養生身父母,死後焚紙,金錢何用?反造了惡孽。那佛祖要你這金寶也無用處。」鬱富道:「依鬼使你說來,這金寶冥司無用,世人便不當焚修。」鬼使道:「汝愚不明至此,世人敬天祀祖,只看你心,不問你寶。你心無寶,不將出敬,故存你金寶玉帛。」
五人聽了,心裡略明。被鬼使扯拽,入了大門,走到一所官廳去處。抬頭看廳上,有大粉匾,上寫著「勘問冥司」。五人伺候一刻,冥司掌勘問主者登堂,鬼使押了五人,階下跪著。司主取文簿一看,大怒起來道:「扶持乾坤,振場世教,專在五倫。這正大光明道理,你等如何背亂?當押入十八層地獄,與他備受孽因,輪轉到畜生之道,歷劫不饒。」主者一面叫左右,押他五人下地獄,一面卻把簿子點名,叫一聲:「鬱富,你為何只貪貨財,不捨養親?粉骨碎身,不足以消這惡孽。」鬱富答道:「小人貪貨財是真,卻也未嘗不養親,朝魚暮肉,也曾供父母,如何不捨?」主者道:「你供親,實為自供。雖比那不供的罪稍減,但曾款客,以剩殘之食食親,致父母少有不豫之色。此與不捨養親何異?」叫左右押去。鬱富又辯道:「即以款客之餘養親,勝如不養。」主者喝道:「你非貧子,安效家常?不敬之罪難恕!」叫左右押他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貴,說道:「你為何只知求名,不知榮親?馘首刳心,不足以償這惡孽。」鬱貴答道:「小子求名是實,名尚未就,如何榮親?」主者道:「你求名之念,一派要高官厚祿、治產蔭子心腸,何嘗念及榮封父母、盡忠君主?」鬱貴又辯道:「小子雖是有此心,卻也未嘗到此地。比如到此地,榮封父母自是有的。便是盡忠君王,也須成了名位。難道名位未成,便責我不忠?」主者喝道:「人世遺孝於忠,忠臣出於孝子之門,你立心未入孝道,自知你揚名,不入忠公。這罪也難饒。」叫左右押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福名,主者怒道:「你欲安逸,勞苦二親。」又點鬱祿名,主者也怒色道:「你欲肥甘,不行視食具膳。」又點鬱壽名,主者猶色未解慍道:「你欲免三災九厄,為何不行問安侍疾?你這一行人,只圖為已,不念生身。殊不知你愛富得貧,要榮反辱,只因不孝所招。不但利未得,名難就,這罪孽,倒天河難洗。」叫左右把這五人押人酆都,再察輕重,分派地獄。左右正才把五人繩索捆起來,只見吳厭、陶情這一種冤纏,齊齊跳躍出來,歡天喜地說道:「送了他們下地獄,我們又去世間,另尋別項。」正說間,只見半空中來了一個僧人。眾人看這僧人,如何色相:
頭戴著一頂毗盧帽,身穿著一領錦讕衫,
腳踏著一雙棕油履,手捧著一隻椰子瓢,
口念著一聲彌陀佛,眼看著一起作孽人。
這僧人看著押解的,叫一聲:「且慢!」眾押解只得暫停。僧人向主者稽首,主者立起身來,拱手道:「聖僧何因到此?」僧人道:「小僧從師東行普度,暫寓萬聖禪林,前化向氏一門為孝,今度鬱宅諸子回心。只因他偏執不信陽因,故此陷入陰果,但念未離正覺之門,且恕他尚昏之業,與他個自新正路。」主者道:「陽造惡因,陰陷惡道,毫不差忒,救所難解。可恨他一種惡根,正在此押解他酆都,遍歷陰山背後一十八層地獄,聖僧何得來說方便?」僧人道:「司主固乃陰間執法,但吾門以慈悲為主。即如司主仲尼,不為已甚,有過許令自新。鬱氏五子雖犯彌天大罪,其實也因其父未行教訓,當年溺愛不明,故縱其惡莫知。他哪裡曉得人間世為父母的,未曾臨盆,其子尚在七八月間,便有胎教。為父的或歌詩誦書,向妻說些五倫道理,那子在腹,母聽他也聽,氣備混沌中,便生出一點靈覺,所以生育出來,十有八九聰明秀麗。若是為夫的葷酒終朝,淫欲徹夜,腹內黯黯不明,一團血肉生出來,多是頑鈍愚蠢。及生出來,三六九歲,不令他從師習禮,終日與他放蕩嬉游。義禮不明,誰為孝子?或有孝子順孫,必是他父祖積德,冥冥善功所召。若無積德善功,萬萬無有好子。還有那不肖的生將出來,連累祖父災殃氣惱。」主者聽了,拱手說道:「高僧之言,真如金石,且請問好子如何?何為不肖?」僧人答道:「勤儉攻四民之業,榮親耀祖,便是好子。博弈為非,傾家蕩產,便是不肖。這不肖,便是不孝。」主者拱手道:「善哉!善哉!信如高僧之言。今看佛面,且免他押解地獄。這地獄中,都是不明那正大光明道理的,我陰司也不願設此以待不肖,只是他自作自投。聖僧若肯一概慈悲,方便他們,超生出世。」僧人道:「慈悲方便,是我門中宗旨。只是司主這地獄中,都乃已結證發覺,情無可矜,法所不赦,難以一概度脫。」僧人說罷,只見陶情這一班業障,齊吆喝起來,道:「和尚家,不去自己修持個見性明心、歷劫不毀的大法,卻來這裡說人的孽根,管人的閒事,把我們弄送的冤孽、結構的窩巢提明說破,長你家志氣,滅我們威風,是何道理?早早脫卸僧帽禪衣,入我伙來,受用些葷和酒色。你那清門淡飯,有甚好處?」僧人聽了,大喝一聲道:「孽障,你是何方鬼怪?哪裡妖魔?在這地獄門前,不知覺悟,早早修省,尚敢毀我僧人,亂人正覺!」只見陶情這一班隊裡,走出一個邪魔來,看著僧人道:「你是哪寺和尚?何廟閣黎?法名何叫?甚處生人?」僧人道:你這業障,問我來歷,我且說與你聽:
我身南印度中降,早年父母齊齊喪。
士農工商總不為,不思出將並入相。
一心只要入禪林,為報親恩做和尚。
清寧觀宇披剃時,投拜師真有名望。
教我出入靜定中,傳我心神不可放。
久久煉得悟禪機,世法盡教無礙障。
一心不欲在家門,隨師普度朝東向。
出得國城暫止棲,萬聖禪林參佛像。
阿羅尊者顯慈仁,試我扶持驅魔障。
執戟郎官延我齋,葷油攙入素食餉。
我師老祖識腥風,道力除卻妖和妄。
度脫父子婦和妻,孝道仍還一門向。
相傳指引鬱全村,五子不明仍放蕩。
祖師慈悲度脫他,設此地獄將他放。
我今見聞憐卻愚,指引回頭超若浪。
你若問我姓和名,總持法號多名望!
尼總持僧人見這個邪魔生得:
紅頭髮,藍面臉,兩隻金睛燈盞眼。
一雙肉角插天庭,十個指頭青靛染。
一嘴尖,兩耳卷,鼻子朝天額下掩。
獠牙露出兩腮前,叫了一聲如吶喊。
尼總持看了他,乃大喝一聲:「邪魔,你也生長何地?喚甚名誰?」邪魔道:長老你要識我來歷,我說你聽:
問我姓名原有向,不是無根沒聲望。
自從盤古天地分,那時便有我色相。
只因人皆直樸純,孝順父母忠君上。
大舜大孝貫古今,空勞斯時身附象。
文王視膳問安康,伯魚當年哀泣杖。
郭巨埋兒天賜金,丁蘭刻木為娘像。
董永傭工葬父親,感得嫦娥從天降。
世間都是這般人,與我魔王全沒帳。
分心寨裡遇陶情,惹出我等多魔障。
本來只要附人心,落得一身稱豪放。
送了一個入幽冥,又送一個地獄上。
我名忤逆有名邪,不怕道尼與和尚。
無父無君說你們,蕩著些兒叫你喪。
尼總持聽了喝道:「原來是你這邪魔。我想,天地間除了正人君子你不敢亂他些毫志意,再除了我等出家僧道你不敢侵近色身,世上被你陷害了多少愚夫愚婦墮這十八層。墮這十八層,還是逃得王法的,若是逃不得王法的--」尼總持說到這一句,便攢眉泣涕起來。那魔笑道:「和尚是個哭膿包,怎麼說一句逃不得王法的,便哭起來?」卻是為何,下回自曉。
第三十三回 試禪心白猿獻果 墮惡業和尚忘經
尼總持泣道:「世上被你這邪魔陷入天羅,萬種苦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身體髮膚受的是父母的,被你弄得毀傷萬狀。可憐他在公廳,受那五刑三拷。有一等惡狠父母,仇視其子,恨不得食其肉。有一等動了天性恩的,哀憐已遲。為父母的,哪裡知道刑罰的是自己身體?為子的,哪裡知道刑罰的是父母髮膚?此處愚夫,至死還有不悔不反自己過惡,甚且仇恨無端。可憐他怎知不盡的王法,還有地獄在後。」邪魔聽了,大笑起來,道:「我生就反常背道,專要逞弄著這等。世上愚夫送一個,再換一個,才有些精神滋養。」尼總持便厲色起來說道:「我僧家不迷入真境,如今遇著你這邪魔,只得哀求正法除你。」乃合掌望著空中贊了一聲:「護法大力尊者!」只見空中現出一尊神將,手執降魔法器,專擊忤逆邪魔。邪魔見了尊神,匍匐在地,口稱:「遠離紅塵,再不向人間鼓弄。」尊神怒道:「汝等變幻不常,隱顯叵測,何足為信?」乃叫鬼使押入黑暗地獄,這邪魔涕泣求饒,尊神怒目不解。只見他黨中陶情輩低聲囑道:「何不皈依僧人,還求他方便。」邪魔乃叫一聲:「總持師父,方便方便。」總持道:「你自方便,誰能與你方便!」乃向神將說道:「驅此邪魔,仰仗神力。如此斬草除根,免其再發。世間凡夫俗子,不明綱常倫理,被他鼓惑迷弄,今日費神力之剿蕩,勞聖僧之唇吻,皆此邪魔猖獗。」神將道:「若以吾神力職掌,專剿滅此魔,但既屬僧門,聊存方便。即此地獄昭然見在,借勞僧步,一一押赴,使他目見被陷之人受諸苦惱,自生悔心。須是大借神威押赴,不然此妖邪又復逃避支吾。」又道:「吾要護持三寶,日赴千壇,鑒觀大地逆理亂常之輩,以伸吾剿滅驅除之權,不暇留此。吾僧若隨師演化,後再有便化眾生,不得已而用吾神,當稱揚梵語,吾即來臨扶助。」神將說罷,飛空而去。
尼總持乃向主者說道:「鬱氏五子,小僧本欲乞求免押陰曹,令其自悔。乃其實是被忤逆邪魔鼓弄,今押此輩遍遊地獄,使他目擊被陷凡愚,不得不連他順帶,使他也經目警省。」主者拱手,隨喚鬼使去押邪魔。鬼使方才去扯那邪魔,陶情輩等邪一陣煙走了,只剩得一個邪魔被鬼使押著。鬱氏五子也被鬼使鎖押。尼總持見了,乃復向主者求寬,說道:「望司主垂念他未離禪林寸地,尚在慈悲我師光照之中,免其鎖押,容小僧保領,遍遊示戒可也。」主者道:「既是僧以方便為解,姑領其教。」乃喝退押解鬼使。五人見總持與他方便鎖押,又且身邊無一惡狠狠解人,乃低頭拜謝,說道:「昨日在寺中承師父教誨,只是我等固執不明。今陷於此,乃承救拔,得免押解,不知前途何處去所?這押解的何等邪魔?」總持道:「汝等便是這邪魔迷惑,鎮日朝昏不捨,你等如何不認?可喜他離了你身,你且前去,看那被地坑陷之輩受苦。」當下總持辭別主者,叫鬼使押著忤逆邪魔前行。這鬱氏五人隨後。走不多時,只見前面一座大城,攔著去路。怎見得大城,但見:
石砌堞高百雉,金釘門掩三開。東連西接海天寬,上逼青霄不斷。黑霧漫天籠罩,寒風侵首無端。城門外設許多般,刀戟精靈無算。
鬼使押著邪魔,手執著一面押解牌兒,那精靈看了,便放他進城,卻攔著鬱富等不放其進。總持向精靈說道:「小僧保此惡孽,欲遍遊地獄,以示警戒,汝等不必阻攔。」精靈道:「人間自有地獄,僧人何不指與他看?」總持道:「人間犯法者眾,牢獄習以為常。上官三令五申,耳提面命,詳細在那申明亭內,懲創在那軍械枷中。善者自善,惡者不畏,所以小僧乞求前司主者,保得這輩觀游,乞賜容放,不致差池。」正說間,只見一個白猿手執一桃,獻與總持,說道:「僧食此可免入此城。」總持暗思:「廡殿有阿羅三位尊者受白沐猴獻果,我何人斯,敢當受獻?」只這一念,那白猿飛空而去。城門洞開,精靈拱手,聽僧人帶五人入城。總持入了城門,逕直走去。只見一座大門樓,上寫著「酆都地獄」。傍牆上貼有許多告示,上寫著:「一禁欺誤君國、忤逆父母、不忠不孝眾生。」總持看了,便叫鬱富等:「你等觀看。」那邪魔便欲掙脫繩索,說道:「鬼使哥,此處禁止我類名色,理不當入,乞放了我罷。」鬼使怒道:「此正是送你萬劫不超生的境界。」只見鬱富等說道:「人間欺君誤國,忤逆父母,也有個重輕,怎麼一般示禁?就沒個等第?」鬼使怒道:「獄裡禁著的,自有等第,你怎得知?要知,須待獄主升廳,僧人稟白過,方才現形與你見知。」正說間,果聽得雲板三聲,獄主升廳。眾人在門外觀見那獄主:頭戴金冠黑翅,身穿絳色紅袍,白玉帶上係青縧,足下雙靴染皂。左列著文書掌判,右列著善惡功曹。階下擺著戟和刀,專候罪人拷較。
獄主升廳,鬼使押著邪魔到了階下。門上哪裡肯放總持入去。總持方才合掌,念了一聲佛號。只見廳上主者見了門外僧人,便問左右,鬼使乃答應前情。主者聽得,忙叫左右延入總持,以禮相待。乃問:「高僧白何而來?到此何事?」總持便把前情說出。主者道:「僧不言,吾已備知。但你要觀看,只是色相難觀,垢穢難近。又恐你僧家慈悲不忍,發出一個方便來,破了迷情,走了這惡孽。」總持道:「即如司主說,我僧家原除了俗情煩惱,不忍觀看惡業自作自受,只是為吾師有度化情因,不欲叨叨口耳,每欲緘默中示人一種道理,令使自化。苦奈群情不慧,眾生迷昧者多。故此我徒弟輩,隨師演化,發師未發之旨,以開眾生有情之路。望乞見原,把獄中不忠不孝惡孽,與此鬱富等一觀,滌慮洗心,或者在此警省。」獄主聽了,笑道:「據僧所言,當放出縱觀,但已結證、未結證、已發覺、未發覺,輕重不等,刑罰亦異。那重的,已結證的,或發在畜生道,或發在餓鬼道;那輕的,未發覺的,或使他活受災害,或使他見刑世間;那已發覺,尚未結證的,乃幽囚地獄中。此地獄中,雖似世獄一般拘係,卻與塵世不同。塵世人情多為利誘,禁卒與主者公私不同,受賄徇情,容有把罪犯安置閒散之處,苦了那貧苦的,禁押他在那甕隘湫底之間。若我這冥司,不逐利賄,不受私情,貧苦愚氓,還憐他個少訓失教;富貴奸頑,反恨他逞凶肆惡。總是一般幽囚,無分彼此。」獄主說畢,乃叫左右把獄中忤逆罪犯,不分輕重,放出獄門之外。左右奉令去放罪犯,主者乃拱手延僧廳上側坐,把鬱富等五人並押的妖魔,分佈兩階。只見那虎頭犴狴之中,軍械枷鎖,爛腿折腳,愁眉苦臉,哼疼叫痛,一個個挨挨擦擦,哭哭啼啼,走將出來。
尼總持見了歎息,向罪犯說道:「人生世間,乾父坤母,乾即是天,坤即是地。天地蓋載之恩,高厚無極,所以父母配合,天地一樣罔極恩深。有此父母,就有此孝順人子,職份當為,一毫之外不可加,一毫之內不可少。要加添無處加添,若少了一毫,便入罪犯。可憐你這眾中也有不明故凶的,也有明知故為的,受這若惱。可恨你自作自為,不自覺悟,不畏王法,不怕冥譴。」眾犯聽著點首,鬱富等見了寒心。只見眾犯把眼往階下一看,向主者訴說道:「我等生前豈不知父母生身?只因一時酒色財氣、貪嗔所染,卻被那階下押來的忤逆邪魔,坑陷了我等好好心腸,清清世界,都被他鼓惑弄壞到此。」邪魔見了眾犯,已自驚愧,卻又聽了眾言,乃答道:「你們自心無主,與我何干?想我那來鼓弄你之時,你父母也曾把好恩情言語與你說;那好親戚鄰里,也曾把甜言美語與你勸;那知道義的好朋友,也曾把綱常倫理與你講;那賢惠妻妾,也曾把忠言苦口與你諫。誰叫你執邪罔化,不聽良言?自作非為,與我何干?」眾犯聽了,只是咬牙切齒道:「分明是你鼓弄我等,迷了本家,送在這苦惱去處,還要多嘴饒舌。」主者聽了,大喝一聲道:「這些業障,到此還行強辯,你豈不知俗語說,』門裡君子,門外君子至。『又古語說得好,』貞女在室,狂夫禁焉。『你眾犯若便正大光明,那邪魔敢無端勾引?」喝叫左右仍押入獄。卻叫把那忤逆邪魔押赴陰山背後,永遠莫使他出世。這邪魔聽了,苦屈皇天,叫:「高僧方便。」尼總持道:「我僧人無法可治,還有何法方便於你?」獄主乃吩咐鬼使寫了一道牒文,把忤逆邪魔押去。乃喚鬱富等過來,說道:「汝等不孝之罪雖未發覺,然已跡著,特勘問司主未結證定罪。聖僧為汝等堅執罔化,故設報應因緣,為汝等警戒。你可知逆理犯順,無邊罪孽,皆從你不孝中積出。今我這地獄中,第一禁欺君誤國不忠的,忤逆父母不孝的,汝等犯了不孝之條,故押出這黨罪犯,欲使汝等各知悔悟。若復執迷不改,須置汝等生王法,死地獄,汝無後悔。」乃向總持拱手,道:「高僧不便久留,諸獄總皆罪惡幽係,睹一自知。若必欲遍令此輩游觀,恐見了這許多罪案光景,動了你釋氏慈悲,顯得吾執法不存忠厚。但保助你祖師演化,此行水陸國度,若有見聞善惡苦惱,有情等眾應得度脫,解罪消災,但誦梵音,吾自顯應。」獄主說罷,尼總持合掌稱謝起身。只見獄主復留住總持,說道:「我亦有一事,在勘問司尚未勘明發過,須與聖僧有三分瓜葛,少留待發過來,當仗方便。」尼總持乃問道:「司主有何事要小僧方便?」獄主道:「吾在陽世一門行孝,故此百年得襲此職。今聞吾子不改先志,為父母持齋,延請僧人持誦諸品經咒。有寺僧法名輕塵,得受經資,棄置不誦,已入惡孽勘問,只是未完此件公案。敢煩順寄僧徒,續完此功德。
正說間,只見兩個公差押著一個和尚,手執著公文,呈上獄主。獄主拆覽公文,乃叫推過那和尚來,便是輕塵不誦經文,妄受貲財這宗公案。尼總持見是僧家,不待獄主清審,便開口請饒。獄主笑道:「地獄無私,安行囑托?想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總持道:「僧家方便存心,見俗且救,況一門同宗,安忍坐視?」一面求饒,一面看那和尚滿身都是鐵釘釘著,無一皮膚好處,苦楚萬狀。總持不忍,哀求獄主釋放,去了鐵釘。獄主道:「事關於我,我正也躊躇;若要去他鐵釘,還須叫他徒子若孫補定經咒。」總持道:「小僧既認他做一門同宗,便是代他持誦經咒諸品,也是小僧披剃到今習熟。」乃隨口誦出諸經一過,只見那輕塵身上鐵釘根根自脫。獄主乃謝總持,叫左右且放了和尚,在那壁間發落。一面喝鬱富等,說道:「汝等信陰陽一理,報應不差麼?」鬱富五人磕頭,滿口答道:「深信,深信。」獄主道:「且饒你一十八層之解,幸喜你尚未離足佛門。」說罷,把袍袖一拂,頃刻公廳不見,他五人原來出了寺門,見天色昏暗,朦朦朧朧,復走入寺廊,在那左廡下就宿。寺僧見他五人睡臥,只當借宿,也不驚動他。尼總持打坐殿上,又復入了這種根因。祖師見總持出定,乃笑道:「徒弟雖把持不定,卻也於度化有功。」乃說一偈道:
自種有因,因以成眾。
受魔卻魔,為靜之動。
尼總持起身,先拜了左右阿羅尊者,隨向祖師稽首,卻信步走到十殿閻羅聖像廡下,見鬱富五人方才睜眼起身,一個道:「詫事,怪異,怪異!」一個道:「在此聖像前,便做這景像夢?」一個道:「做夢只一人知覺,哪有五個通同?」一個道:「明明顯化我等。」一個道:「只看那長老可知?」五人正說,只見總持走向跟前道:「小僧如何不知?若不是我小僧方便,押解一十八層。」五人聽了道:「爺爺呀,地獄昭然,我等罪惡何解?須是到殿上求告祖師。」總持道:「這才解得。」五人乃走上殿來。卻是何等求解,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