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
Author: Mengchu Ling
Pages: 421,811 Pages
Audio Length: 5 hr 51 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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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詩曰: 嫁女須求女婿賢,貧窮富貴總由天。 姻緣本是前生定,莫為炎涼輕變遷! 話說人生一世,滄海變為桑田,目下的賤貴窮通都做不得準的。如今世人一肚皮勢利念頭,見一個人新中了舉人、進士,生得女兒,便有人搶來定他為媳,生得男兒,便有人捱來許他為婿。萬一官卑祿薄,一旦夭亡,仍舊是個窮公子、窮小姐,此時懊悔,已自遲了。盡有貧苦的書生,向富貴人家求婚,便笑他陰溝洞裡思量天鵝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後大家懊悔起來,不怨悵自己沒有眼睛,便嗟嘆女兒無福消受。所以古人會擇婿的,偏揀著富貴人家不肯應允,卻把一個如花似玉的愛女,嫁與那酸黃齏、爛豆腐的秀才,沒有一人不笑他呆癡,道是:「好一塊羊肉,可惜落在狗口裡了!」一朝天子招賢,連登雲路,五花誥、七香車,盡著他女兒受用,然後服他先見之明。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在論女婿的賢愚,不在論家勢的貧富。當初韋皋、呂蒙正多是樣子。 卻說春秋時,鄭國有一個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只有一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臉似櫻桃,鬃若堆鴉,眉橫丹鳳。吟得詩,作得賦,琴棋書畫,女工針指,無不精通。還有一件好處:那一雙嬌滴滴的秋波,最會相人。大凡做官的與他哥哥往來,他常在簾中偷看,便識得那人貴賤窮通,終身結果,分毫沒有差錯,所以一發名重當時。卻有大夫公孫楚聘他為婦,尚未成婚。 那公孫楚有個從兄,叫做公孫黑,官居上大夫之職。聞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孫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著勢力,不管他肯與不肯,備著花紅酒禮,笙簫鼓樂,送上門來。徐大夫無計可施,次日備了酒筵,請他兄弟二人來,聽妹子自擇。公孫黑曉得要看女婿,便濃妝艷服而來,又自賣弄富貴,將那金銀彩緞,排列一廳。公孫楚只是常服,也沒有甚禮儀。旁人觀看的,都讚那公孫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謝別而去。小姐房中看過,便對哥哥說道:「公孫黑官職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帶些殺氣,他年決不善終。不如嫁了公孫楚,雖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後可以長保富貴。」大夫依允,便辭了公孫黑,許了公孫楚。擇日成婚已畢。 那公孫黑懷恨在心,奸謀又起。忽一日穿了甲冑,外邊用便服遮著,到公孫楚家裡來,欲要殺他,奪其妻子。已有人通風與公孫楚知道,疾忙執著長戈起出。公孫黑措手不及,著了一戈,負痛飛奔出門,便到宰相公孫僑處告訴。此時大夫都聚,商議此事,公孫楚也來了。爭辯了多時,公孫僑道:「公孫黑要殺族弟,其情未知虛實。卻是論官職,也該讓他;論長幼,也該讓他。公孫楚卑幼,擅動干戈,律當遠竄。」當時定了罪名,貶在吳國安置。公孫楚回家,與徐小姐抱頭痛哭而行。公孫黑得意,越發耀武揚威了。外人看見,都懊悵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見。小姐全然不以為意,安心等守。 卻說鄭國有個上卿游吉,該是公孫僑之後輪著他為相。公孫黑思想奪他權位,日夜蓄謀,不時就要作起反來。公孫僑得知,便疾忙乘其未發,差官數了他的罪惡,逼他自縊而死。這正合著徐小姐「不善終」的話了。 那公孫楚在吳國住了三載,赦罪還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職位,富貴已極,遂與徐小姐偕老。假如當日小姐貪了上大夫的聲勢,嫁著公孫黑,後來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幾十年之寡。即此可見目前貴賤都是論不得的。說話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窮到底的,難道一個個為官不成?俗語道得好:「賒得不如現得。」何如把女兒嫁了一個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會擇婿的,也都要跟著命走。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卻畢竟不如嫁了個讀書人,到底不是個沒望頭的。 如今再說一個生女的富人,只為倚富欺貧,思負前約,虧得太守廉明,成其姻事。後來妻貴夫榮,遂成佳話。有詩一首為證: 當年紅拂困閨中,有意相隨李衛公。 日後榮華誰可及?只緣雙目識英雄。 話說國朝正德年間,浙江臺州府天臺縣有一秀才,姓韓名師愈,表字子文。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歲上就遊庠的,養成一肚皮的學問,真個是: 才過子建、貌賽潘安。胸中博覽五車,腹內廣羅千古。他日必為攀桂客,目前尚作採芹人。 那韓子文雖是滿腹文章,卻不過家道消乏,在人家處館,勉強糊口。所以年過二九,尚未有親。一日遇著端陽節近,別了主人家回來,住在家裡了數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議親事了。據我胸中的學問,就是富貴人家把女兒匹配,也不免屈了他。卻是如今世人誰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這樣說,難道與我一樣的儒家,我也還對他的女兒不過?」當下開了拜匣,稱出束修銀伍錢,做個封筒封了。放在匣內,教書僮拿了隨著,信步走到王媒婆家裡來。 那王媒婆接著,見他是個窮鬼,也不十分動火他的。吃過了一盞茶,便開口問道:「秀才官人,幾時回家的?甚風推得到此?」子文道:「來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體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過封筒,雙手遞與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納,事成再有重謝。」王婆推辭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說親麼?」子文道:「正是。家下貧窮,不敢仰攀富戶,但得一樣儒家女兒,可備中饋。延子嗣足矣。積下數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禮也好勉強出得。乞媽媽與我訪個相應的人家。」王婆曉得窮秀才說親,自然高來不成,低來不就的,卻難推拒他,只得回復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請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尋覓。有了話頭,便來回報。」那子文自回家去了。 一住數日,只見王婆走進門來,叫道:「官人在家麼?」子文接著,問道:「姻事如何?」王婆道:「為著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纔問得一家,乃是縣前許秀才的女兒,年紀十六歲。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裡,家事雖不甚富,卻也過得。說起秀才官人,倒也有些肯了。只是說道:「我女兒嫁個讀書人,盡也使得。但我們婦人家,又不曉得文字,目今提學要到臺州歲考,待官人考了優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對王婆道:「既如此說,便待考過議親不遲。」當下買幾杯白酒,請了王婆。自別去了。 子文又到館中,靜坐了一月有餘,宗師起馬牌已到。那宗師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臺州。那韓子文頭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間繫了芋艿的絛,腳下穿了木耳的靴,同眾生員迎接入城。行香講書已過,便張告示,先考府學及天臺、臨海兩縣。到期,子文一筆寫完,甚是得意。出場來,將考卷謄寫出來,請教了幾個先達、幾個朋友,無不嘆賞。又自己玩了幾遍,拍著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個案原幫補也不為過,何況優等?」又把文字來鼻頭邊聞一聞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卻說那梁宗師是個不識文字的人,又且極貪,又且極要奉承鄉官及上司。前日考過杭、嘉、湖,無一人不罵他的,幾乎吃秀才們打了。曾編著幾句口號道:「道前梁舖,中人姓富,出賣生儒,不誤主顧。」又有一個對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學;童生愁慘慘,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書》幾語,做著幾股道:「君子學道公則悅,小人學道盡信書。不學詩,不學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廢之!誦其詩,讀其書,雖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韓子文是個窮儒,那有銀子鑽刺?十日後發出案來,只見公子富翁都佔前列了。你道那韓師愈的名字卻在那裡?正是:「似『王』無一豎,如『川』卻又眠。」曾有一首《黃鶯兒》詞,單道那三等的苦處: 無辱又無榮,論文章是弟兄,鼓聲到此如春夢。高才命窮,庸才運通,廩生到此便宜貢。且從容,一邊站立,看別個賞花紅。 那韓子文考了三等,氣得目睜口呆。把那梁宗師烏龜亡八的罵了一場,不敢提起親事,那王婆也不來說了。只得勉強自解,嘆口氣道:「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發落已畢,只得蕭蕭條條,仍舊去處館,見了主人家及學生,都是面紅耳熱的,自覺沒趣。 又過了一年有餘,正遇著正德爺爺崩了,遺詔冊立興王。嘉靖爺爺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歲。妙選良家子女,充實掖庭。那浙江紛紛的訛傳道:「朝廷要到浙江各處點繡女。」那些愚民,一個個信了。一時間嫁女兒的,討媳婦的,慌慌張張,不成禮體。只便宜了那些賣雜貨的店家,吹打的樂人,服侍的喜娘,?轎的腳夫,贊禮的儐相。還有最可笑的,傳說道:「十個繡女要一個寡婦押送。」趕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見十三四的男兒,討著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著三四十的男兒。粗蠡黑的面孔,還恐怕認做了絕世芳姿;寬定宕的東西,還恐怕認做了含花嫩蕊。自言節操凜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軀將就木,再拚個一度春風。當時無名子有一首詩,說得有趣: 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韓子文恰好歸家,見民間如此慌張,便閒步出門來玩景。只見背後一個人,將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頭看時,卻是開典當的徽州金朝奉。對著子文施個禮,說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歲了,若秀才官人不棄,願納為室。」說罷,也不管子文要與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亂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貧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愛起?」朝奉皺著眉道:「如今事體急了,官人如何說此懈話?若略遲些,恐防就點了去。我們夫妻兩口兒,只生這個小女,若遠遠的到北京去了,再無相會之期,如何割捨得下?官人若肯俯從,便是救人一命。」說罷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曉得沒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卻不說破。慌忙一把攙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愛時,也不能夠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來點了。只須先行謝吉之禮,等事平之後,慢慢的做親。」子文道:「這倒也使得。卻是說開,後來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對天設起誓來,道:「若有翻悔,就在臺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設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說無憑,請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約兩個敝友,同到寶鋪來。先請令愛一見,就求朝奉寫一紙婚約,待敝友們都押了花字,一同做個證見。納聘之後,或是令愛的衣裳,或是頭髮,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處,才不怕後來變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滿擔應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頭走,一頭說道:「專望!專望!」自回鋪子裡去了。 韓子文便望學中,會著兩個朋友,乃是張四維、李俊卿,說了緣故,寫著拜帖,一同望典鋪中來。朝奉接著,奉茶寒溫已罷,便喚出女兒朝霞到廳。你道生得如何?但見: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幾片夭桃臉上來,兩枝新笑裙間露。即非傾國傾城色,自是超群出眾人。 子文見了女子的姿容,已自歡喜。一一施禮已畢,便自進房去了。子文又尋個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說道:「果是大吉,只是將婚之前,有些閒氣。」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說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閒氣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寫道: 立婚約金聲,係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歲,自幼未曾許聘何人。今有臺州府天臺縣儒生韓子文禮聘為妻,實出兩願。自受聘之後,更無他說。張、李二公,與聞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約金聲。 同議友人張安國、李文才。 寫罷,三人都畫了花押,付子文藏了。這也是子文見自己貧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負約之事,這是後話。 當時便先擇個吉日,約定行禮。到期,子文將所積束修五十餘金,粗粗的置幾件衣服首飾,其餘的都是現銀,寫著:「奉申納市之敬,子婿韓師愈頓首百拜。」又送張、李二人銀各一兩,就請他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鋪來。那金朝奉是個大富之家,與媽媽程氏,見他禮不豐厚,雖然不甚喜歡,為是點繡女頭裡,只得收了,回盤甚是整齊。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將女兒的青絲細髮,剪了一鏤送來。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這一番鬨傳,連妻子也不知幾時定得,況且又有妻財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來,又是大半年光景。卻是嘉清二年,點繡女的訛傳,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見安平無事,不捨得把女兒嫁與窮儒,漸漸的懊悔起來。那韓子文行禮一番,已把囊中所積束修用個磬盡,所以還不說起做親。 一日,金朝奉正在當中算帳,只見一個客人跟著個十六八歲孩子走進鋪來,叫道:「妹夫姊姊在家麼?」原來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領著親兒阿壽,打從徽州來,要與金朝奉合伙開當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見了。敘過寒溫,便教暖酒來吃。程朝奉從容問道:「外甥女如此長成得標緻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該如此說,犬子尚未有親,姊夫不棄時,做個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嘆口氣道:「便是呢,我女兒若把與內侄為妻,有甚不甘心處?只為舊年點繡女時,心裡慌張,草草的將來許了一個什麼韓秀才。那人是個窮儒,我看他滿臉餓文,一世也不能夠發跡。前年梁學道來,考了一個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兒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兒沒福,如今也沒處說了。」程朝奉沉吟了半晌,問道:「妹夫姊姊,果然不願與他麼?」金朝奉道:「我如何說謊?」程朝奉道:「姐夫若是情願把甥女與他,再也休題。若不情願時,只須用個計策,要官府斷離,有何難處?」金朝奉道:「計將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臺州府舉一狀詞,告著姊夫。只說從幼中表約為婚姻,近因我羈滯徽州,妹夫就賴婚改適,要官府斷與我兒便了。犬子雖則不才,也強如那窮酸餓鬼。」金朝奉道:「好便好,只是前日有親筆婚書及女兒頭髮在彼為證,官府如何就肯斷與你兒?況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慣衙門事體!我與你同是徽州人,又是親眷,說道從幼結兒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我們不少的是銀子,匡得將來買上買下。再央一個鄉官在太守處說了人情,婚約一紙,只須一筆勾消。剪下的頭髮,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願!既有銀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虧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當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討些朝飯吃了。請個法家,商量定了狀詞。又尋一個姓趙的,寫做了中證。同著金朝奉,取路投臺州府來。這一來,有分教: 麗人指日歸佳士,詭計當場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逾時?出放告牌來,程朝奉隨著牌進去。太守教義民官接了狀詞,從頭看道: 告狀人程元,為賴婚事,萬惡金聲,先年曾將親女金氏許元子程壽為妻,六禮已備。詎惡遠徒臺州,背負前約。於去年月間,擅自改許天臺縣儒生韓師愈。趙孝等證。人倫所繫,風化攸關,懇乞天合明斷,使續前姻。上告。原告:程元,徽州府係歙縣人。被犯:金聲,徽州府歙縣人;韓師愈,臺州府天臺縣人。干證:趙孝,臺州府天臺縣人。本府大爺施行! 太守看罷,便叫程元起來,問道:「那金聲是你甚麼人?」程元叩頭道:「青天爺爺,是小人嫡親姊夫。因為是至親至眷,恰好兒女年紀相若,故此約為婚姻。」太守道:「他怎麼就敢賴你?」程元道:「那金聲搬在臺州住了,小的卻在徽州,路途先自遙遠了。舊年相傳點繡女,金聲恐怕真有此事,就將來改適韓生。小的近日到臺州探親,正打點要完姻事,才知負約真情。他也只為情急,一時錯做此事。小人卻如何平白地肯讓一個媳婦與別人了?若不經官府,那韓秀才如何又肯讓與小人?萬乞天臺老爺做主!」太守見他說得有些根據,就將狀子當堂批准。吩咐道:「十日內聽審。」程元叩頭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狀子已准,次日便來尋著張、李二生,故意做個慌張的景象,說道:「怎麼好?怎麼好?當初在下在徽州的時節,妻弟有個兒子,已將小女許嫁他,後來到貴府,正值點繡女事急,只為遠水不救近火,急切裡將來許了貴相知,原是二公為媒說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來,已將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間,如何處置?」那二人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罵道:「不知生死的老賊驢!你前日議親的時節,誓也不知罰了許多!只看婚約是何人寫的?如今卻放出這個屁來!我曉得你嫌韓生貧窮,生此奸計。那韓生是才子,須不是窮到底的。我們動了三學朋友去見上司,怕不打斷你這老驢的腿!管教你女兒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卻待分辯,二人毫不理他,一氣走到韓家來,對子文說知緣故。 那子文聽罷,氣得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又定了一會,張、李二人只是氣憤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學中朋友見官。倒是子文勸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來,那老驢既不願聯姻,就是奪得那女子來時,到底也不和睦。吾輩若有寸進,怕沒有名門舊族來結絲蘿?這一個富商,又非大家,直恁稀罕!況且他有的是錢財,官府自然為他的。小弟家貧,也那有閒錢與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處,不怕沒有報冤的日子。有煩二兄去對他說,前日聘金原是五十兩,若肯加倍賠還,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開拜匣,取了婚書吉帖與那頭髮,一同的望著典鋪中來。張、李二人便將上項的言語說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當時就取過天平,將兩個元寶共兌了一百兩之數,交與張、李二人收著,就要子文寫退婚書,兼討前日婚約、頭髮。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來寫退婚書及奉還原約未遲。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輕易就是這樣還得。總是銀子也未就領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兩銀子,送了張、李二生,央他出名歸息。二生就討過筆硯,寫了息詞,同著原告、被告、中證一行人進府裡來。 吳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將息詞呈上。太守從頭念一遍道: 勸息人張四維、李俊卿,係天臺縣學生。竊徽人金聲,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遷居天臺,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訊不通,不得已再許韓生,以致程氏鬥爭成訟。茲金聲願還聘禮,韓生願退婚姻,庶不致寒盟於程氏。維等忝為親戚,意在息爭,為此上稟。 原來那吳太守是閩中一個名家,為人公平正直,不愛那有「貝」字的「財」,只愛那無「貝」字的「才」。自從前日准過狀子,鄉紳就有書來,他心中已曉得是有緣故的了。當下看過息詞,?頭看了韓子文風采堂堂,已自有幾分歡喜。便教:「喚那秀才上來。」韓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決不是久困風塵的。就是我招你為婿,也不枉了。你卻如何輕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輕易退婚?」那韓子文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著太守心裡為他,便轉了口道:「小生如何捨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時節,金聲朝天設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復要金聲寫了親筆婚約,張、李二生都是同議的。如今現有『不曾許聘他人』句可證。受聘之後,又回卻青絲髮一縷,小生至今藏在身邊,朝夕把玩,就如見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蕭郎做個路人看待,卻如何甘心得過?程氏結姻,從來不曾見說。只為貧不敵富,所以無端生出是非。」說罷,便噙下淚來。恰好那吉帖、婚書、頭髮都在袖中,隨即一並呈上。 太守仔細看了,便教把程元、趙孝遠遠的另押在一邊去。先開口問金聲道:「你女兒曾許程家麼?」金聲道:「爺爺,實是許的。」又問道:「既如此,不該又與韓生了。」金聲道:「只為點繡女事急,倉卒中,不暇思前算後,做此一事,也是出於無奈。」又問道:「那婚約可是你的親筆?」金聲道:「是。」又問道:「那上邊寫道:『自幼不曾許聘何人』,卻怎麼說?」金聲道:「當時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實話。」太守見他言詞反復,已自怒形於色。又問道:「你與程元結親,卻是幾年幾月幾日?」金聲一時說不出來,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聲,又叫程元上來問道:「你聘金家女兒,有何憑據?」程元道:「六禮既行,便是憑據了。」又問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婦的吉帖,拿與我看。」程元道:「一時失帶在身邊。」太守冷笑了一聲,又問道:「你何年何月何日與他結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謅道是某年某月某日。與金聲所說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裡已自了然,便再喚那趙孝上來問道:「你做中證,卻是那裡人?」趙孝道:「是本府人。」又問道:「既是臺州人,如何曉得徽州事體?」趙孝道:「因為與兩家有親,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記得何年月日結姻的?」趙孝也約莫著說個日期,又與兩人所言不相對了。原來他三人見投了息詞,便道不消費得氣力,把那答應官府的說話都不曾打得照會。誰想太爺一個個的盤問起來,那些衙門中人雖是受了賄賂,因憚太守嚴明,誰敢在旁邊幫襯一句!自然露出馬腳。 那太守就大怒道:「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論沒有點繡女之事,就是愚民懼怕時節,金聲女兒若果有程家聘禮為證,也不消再借韓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韓生吉帖、婚書並無一毫虛謬;那程元卻都是些影響之談。況且既為完姻而來,豈有不與原媒同行之理?至於三人所說結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樣,這卻是何緣故?那趙孝自是臺州人,分明是你們要尋個中證,急切裡再沒有第三個徽州人可央,故此買他出來的。這都只為韓生貧窮,便起不良之心,要將女兒改適內侄。一時通同合計,遭此奸謀,再有何說?」便伸手抽出簽來,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連聲的叫苦。韓子文便跪上稟道:「大人既與小生做主,成其婚姻,這金聲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結了冤仇,伏乞饒恕。」太守道:「金聲看韓生分上,饒他一半;原告、中證,卻饒不得。」當下各各受責,只為心裡不打點得,未曾用得杖錢,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叫喊連天。那韓子文、張安國、李義才三人在旁邊,暗暗的歡喜。這正應著金朝奉往年所設之誓。 太守便將息詞塗壞,提筆判曰: 韓子貧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聲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棄。只緣擇婿者,原乏知人之鑒,遂使圖婚者,爰生速訟之奸。程門舊約,兩兩無憑;韓氏新姻,彰彰可據。百金即為婚具,幼女准屬韓生。金聲、程元、趙孝構釁無端,各行杖警! 判畢,便將吉帖、婚書、頭髮一齊付了韓子文。一行人辭了太守出來。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慚滿面,卻被韓子文一路千老驢萬老驢的罵,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來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氣吞聲,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趙孝打了屈棒,免不得與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錢與他,尚自喃喃吶吶的怨悵。這教做「賠了夫人又折兵」。當下各自散訖。 韓子文經過了一番風波,恐怕又有甚麼變卦,便疾忙將這一百兩銀子,備了些催裝速嫁之類,擇個吉日,就要成親。仍舊是張李二生請期通信。金朝奉見太守為他,不敢怠慢;欲待與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腳,又少不得經由府縣的,正所謂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聽從。花燭之後,朝霞見韓生氣宇軒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當,那裡管他家貧。自然你恩我愛,少年夫婦,極盡顛鸞倒鳳之歡,倒怨悵父親多事。真個是: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自此無話。 次年,宗師田洪錄科,韓子文又得吳太守一力舉薦,拔為前列。春秋兩闈,聯登甲第,金家女兒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慚悔無及。若預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兒與他為妾也情願了。有詩為證: 蒙正當年也困窮,休將肉眼看英雄! 堪誇仗義人難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第十一卷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僕人誤投真命狀
詩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終自害,狠計總徒然。
  話說殺人償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縱然有錢可以通神,目下脫逃憲網,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辯白的日子。假饒誤出誤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無罪的卻命絕於囹圄、刀鋸之間,難道頭頂上這個老翁是沒有眼睛的麼?所以古人說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說話的,你差了。這等說起來,不信死囚牢裡,再沒有個含冤負屈之人?那陰間地府也不須設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逃脫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倒要償命,死者、生者,怨氣沖天,縱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鑒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機會來了此公案。所以說道:「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古來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曉得人命關天,又且世情不測。盡有極難信的事,偏是真的;極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當的,還要細細體訪幾番,方能夠獄無冤鬼。如今為官做吏的人,貪愛的是錢財,奉承的是富貴,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卻東洋大海。明知這事無可寬容,也輕輕放過,明知這事有些尷尬,也將來草草問成。竟不想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那親動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時瞑目?至於扳誣冤枉的,卻又六問三推,千般鍛煉。嚴刑之下,就是凌遲碎剮的罪,急忙裡只得輕易招成,攪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別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腸閣落裡邊,也思想積些陰德與兒孫麼?如今所以說這一篇,專一奉勸世上廉明長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況祖宗赤子!須要慈悲為本,寬猛兼行,護正誅邪,不失為民父母之意。不但萬民感戴,皇天亦當佑之。
  且說國朝有個富人王甲,是蘇州府人氏。與同府李乙,是個世仇。王甲百計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風大雨,鼓打三更。李乙與妻子蔣氏吃過晚飯,熟睡多時。只見十餘個強人,將紅朱黑墨搽了臉,一擁的打將入來。蔣氏驚謊,急往床下躲避。只見一個長鬚大面的,把李乙的頭髮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搶東西,登時散了。蔣氏卻在床下,看得親切,戰抖抖的走將出來,穿了衣服,向丈夫屍首嚎啕大哭。此時鄰人已都來看了,各各悲傷,勸慰了一番。蔣氏道:「殺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眾人道:「怎見得?」蔣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長鬚大面,雖然搽墨,卻是認得出的。若是別的強盜,何苦殺我丈夫,東西一毫不動?這凶身不是他是誰?有煩列位與奴做主。」眾人道:「他與你丈夫有仇,我們都是曉得的。況且地方盜發,我們該報官。明早你寫紙狀詞,同我們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眾人去了。蔣氏關了房門,又哽咽了一會。那裡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鄰人買狀式寫了,取路投長洲縣來。正值知縣升堂放告,蔣氏直至階前,大聲叫屈。知縣看了狀子,問了來歷,見是人命盜情重事,即時批准。地方也來遞失狀。知縣委捕官相驗,隨即差了應捕,擒捉凶身。
  卻說那王甲自從殺了李乙,自恃搽臉無人看破,揚揚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夥應捕擁入家來,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時無處躲避,當下被眾人索了,登時押到縣堂。知縣問道:「你如何殺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強盜殺了,與小人何干?」知縣問蔣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蔣氏道:「小婦人躲在床底看見,認得他的。」知縣道:「夜晚間如何認得這樣真?」蔣氏道:「不但認得模樣,還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強盜,如何只殺了人便散了,不搶東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卻是那個?」知縣便叫地鄰來,問他道:「那王甲與李乙果有仇否?」地鄰盡說:「果然有仇!那不搶東西,只殺了人,也是真的。」知縣便喝叫把王甲夾起,那王甲是個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與李乙有仇,假妝強盜,殺死是實。」知縣取了親筆供招,下在死囚牢中。
  王甲一時招承,心裡還想辯脫,思量無計,自忖道:「這裡有個訟師,叫做鄒老人,極是奸滑,與我相好。隨你十惡大罪,與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兒子送飯時,教他去與鄒老人商量?」少頃,兒子王小二送飯來了。王甲說知備細,又吩咐道:「倘有使用處,不可吝惜錢財,誤我性命!」小二一一應諾,逕投鄒老人家來,說知父親事體,求他計策謀脫。老人道:「令尊之事,親口供招,知縣又是新到任的,自手問成。隨你那裡告辯,出不得縣間初案,他也不肯認錯翻招。你將二三百兩與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尋個機會,定要設法出來。」小二道:「如何設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銀子與我了,日後便見手段,而今不好先說得。」小二回去,當下湊了三百兩銀子,到鄒老人家,交付停當,隨即催他起程。鄒老人道:「有了許多白物,好歹要尋出一個機會來。且寬心等待等待。」小二謝別而回,老人連夜收拾行李,往南京進發。
  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刑部衙門細細打聽,說有個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當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薦書,備了一副盛禮去謁徐公。徐公接見了,見他會說會笑,頗覺相得。自此頻頻去見,漸?熟來。正無個機會處,忽一日,捕盜衙門肘押海盜二十餘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聽,知有兩個蘇州人在內。老人點頭大喜,自言自語道:「計在此了。」次日整備筵席,寫帖請徐公飲酒。不逾時,酒筵完備,徐公乘轎而來。老人笑臉相迎,定席以後,說些閒話。飲至更深時分,老人屏去眾人,便將百兩銀子托出,獻與徐公。徐公吃了一驚,問其緣故。老人道:「今有舍親王某,被陷在本縣獄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從命?只是事在彼處,難以為謀。」老人道:「不難,不難。王某只為與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殺,未獲凶身,故此遭誣下獄。昨見解到貴部海盜二十餘人,內二人,蘇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盜,要他自認做殺李乙的,則二盜總是一死,未嘗加罪,舍親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許諾,輕輕收過銀子,親放在扶手匣裡面。喚進從人,謝酒乘轎而去。
  老人又密訪著二盜的家屬,許他重謝,先送過一百兩銀子。二盜也應允了。到得會審之時,徐公喚二盜近前,開口問道:「你們曾殺過多少人?」二盜即招某時某處殺某人,某月某日夜間到李家殺李乙。徐公寫了口詞,把諸盜收監,隨即疊成文案。鄒老人便使用書房行文書抄招到長洲縣知會,就是他帶了文案,別了徐公,竟回蘇州,到長洲縣當堂投了。知縣拆開,看見殺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監犯查放,忽見王小二進來叫喊呼冤。知縣信之不疑,喝叫監中取出王甲,登時釋放,蔣氏聞知這一番說話,沒做理會處,也只道前日夜間果然自己錯認了,只得罷手。
  卻說王甲得放歸家,歡歡喜喜,搖擺進門。方纔到得門首,忽然一陣冷風,大叫一聲道:「不好了!李乙哥在這裡了!」驀然倒地,叫喚不醒,霎時氣絕,嗚呼哀哉。有詩為證:
  鬍臉閻王本認真,殺人償命在當身。
  暗中假換天難騙,堪笑多謀鄒老人!
  前邊說的人命是將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說一個將假作真的。只為些些小事,被好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場禍來。若非天道昭昭,險些兒死於非命。正是:
  福善禍淫,昭彰天理。
  欲害他人,先傷自己。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溫州府永嘉縣有個王生,名傑,字文豪。娶妻劉氏,家中只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兒,年方二歲。內外安童養娘數口,家道亦不甚豐富。王生雖是業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誦習,也有時出外結友論文。那劉氏勤儉作家,甚是賢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氣,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遊賞。但見:
  遲遲麗日,拂拂和風。紫燕黃鶯,綠柳叢中尋對偶;狂峰浪蝶,夭桃隊裡覓相知。王孫公子,興高時無日不來尋酒肆;艷質嬌姿,心動處此時未免露閨容。須教殘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猶未掃。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歡暢,吃個薄醉,取路回家裡來。只見兩個家童正和一個人門首喧嚷。原來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呂,提著竹籃賣薑。只為家童要少他的薑價,故此爭執不已。王生問了緣故,便對那客人道:「如此價錢也好賣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門首喧嚷?好不曉事!」那客人是個憨直的人,便回話道:「我們小本經紀,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須放寬洪大量些,不該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著酒興,大怒起來,罵道:「那裡來這老賊驢!輒敢如此放肆,把言語衝撞我!」走近前來,連打了幾拳,一手推將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這一推裡,一交跌去,一時悶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原來人生最不可使性,況且這小人賣買,不過爭得一二個錢,有何大事?常見大人家強梁僮僕,每每藉著勢力,動不動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來,又是家主失了體面。所以有正經的,必然嚴行懲戒。只因王生不該自己使性動手打他,所以到底為此受累。這是後話。卻說王生當日見客人悶倒,吃了一大驚,把酒意都驚散了。連忙喝叫扶進廳來眠了,將茶湯灌將下去,不逾時甦醒轉來。王生對客人謝了個不是,討些酒飯與他吃了,又拿出白絹一匹與他,權為調理之資。那客人回嗔作喜,稱謝一聲,望著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術,慌忙向前攔腰抱住,扯將轉來,就養他在家半年兩個月,也是情願,不到得惹出飛來橫禍。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雙手撒開金線網,從中釣出是非來。
  那王生見客人已去,心頭尚自跳一個不住。走進房中與妻子說了,道:「幾乎做出一場大事來。僥倖!僥倖!」此時天已晚了,劉氏便叫丫鬟擺上幾樣菜蔬,燙熱酒與王生壓驚。飲過數杯,只聞得外邊叫門聲甚急,王生又吃一驚,拿燈出來看時,卻是渡頭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絹、竹籃,倉倉皇皇,對王生說道:「相公,你的禍事到了。如何做出這人命來?」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問緣由。周四道:「相公可認得白絹、竹籃麼?」王生看了道:「今日有個湖州的賣薑客人到我家來,這白絹是我送他的,這竹籃正是他盛薑之物,如何卻在你處?」周四道:「下晝時節,是有一個湖州姓呂的客人,叫我的船過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發。將次危了,告訴我道被相公打壞了。他就把白絹、竹籃支付與我做個證據,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報他家屬,前來伸冤討命。說罷,瞑目死了。如今屍骸尚在船中,船已撐在門首河頭了,且請相公自到船中看看,憑相公如何區處!
  王生聽了,驚得目睜口呆,手麻腳軟,心頭恰像有個小鹿兒撞來撞去的,口裡還只得硬著膽道:「那有此話?」背地教人走到船裡看時,果然有一個死屍骸。王生是虛心病的,慌了手腳,跑進房中與劉氏說知。劉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頭來,說不得了。只是買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將屍首設法過了,方可無事。」王生便將碎銀一包約有二十多兩袖在手中,出來對船家說道:「家長不要聲張,我與你從長計議。事體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卻是出於無心的。你我同是溫州人,也須有些鄉里之情,何苦倒為著別處人報仇!況且報得仇來與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謝禮與你,求你把此屍載到別處拋棄了。黑夜裡誰人知道?」船家道:「拋棄在那裡?倘若明日有人認出來,根究根原,連我也不得乾淨。」王生道:「離此不數里,就是我先父的墳塋,極是僻靜,你也是認得的。乘此暮夜無人,就煩你船載到那裡,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覺。」周四道:「相公的說話甚是有理,卻怎麼樣謝我?」王生將手中之物出來與他,船家嫌少道:「一條人命,難道只值得這些些銀子?今日湊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與我的一場小富貴。一百兩銀子須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違拗,點點頭,進去了一會,將著些現銀及衣裳首飾之類,取出來遞與周四道:「這些東西,約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貧寒,望你將就包容罷了。」周四見有許多東西,便自口軟了,道:「罷了,罷了。相公是讀書之人,只要時常看覷我就是,不敢計較。」王生此時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心中已自放下幾分,又擺出酒飯與船家吃了。隨即喚過兩個家人,吩咐他尋了鋤頭、鐵耙之類。內中一個家人姓胡,因他為人凶狠,有些力氣,都稱他做胡阿虎。當下一一都完備了,一同下船到墳上來。揀一塊空地,掘開泥土,將屍首埋藏已畢,又一同上船回家裡來。整整弄了一夜,漸漸東方已發動了,隨即又請船家吃了早飯,作別而去。王生教家人關了大門,各自散訖。
  王生獨自回進房來,對劉氏說道:「我也是個故家子弟,好模好樣的,不想遭這一場,反被那小人逼勒。」說罷,淚如雨下。劉氏勸道:「官人,這也是命裡所招,應得受些驚恐,破此財物。不須煩惱!今幸得靠天,太平無事,便是十分僥倖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將息將息。」當時又討些茶飯與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題。
  過了數日,王生見事體平靜,又買些三牲福物之類,拜獻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時的來,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衝撞;些小借掇,勉強應承。周四已自從容了,賣了渡船,開著一個店舖。自此無話。
  看官聽說,王生到底是個書生,沒甚見識。當日既然買囑船家,將屍首載到墳上,只該聚起乾柴,一把火焚了,無影無蹤,卻不乾淨?只為一時沒有主意,將來埋在地中,這便是斬草不除根,萌芽春再發。
  又過了一年光景,真個濃霜只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那三歲的女兒,出起極重的痘子來。求神問卜,請醫調治,百無一靈。王生只有這個女兒,夫妻歡愛,十分不捨,終日守在床邊啼哭。一日,有個親眷辦著盒禮來望痘客。王生接見,茶罷,訴說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當危。那親眷道:「本縣有個小兒科姓馮,真有起死回生手段,離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來看覷看覷?」王生道:「領命。」當時天色已黑,就留親眷吃了晚飯,自別去了。王生便與劉氏說知,寫下請帖,連夜喚將胡阿虎來,吩咐道:「你可五鼓動身,拿此請帖去請馮先生早來看痘。我家裡一面擺著午飯,立等。」胡阿虎應諾去了,當夜無話。次日,王生果然整備了午飯直等至未申時,杳不見來。不覺的又過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兒時,只是有增無減。挨至三更時分,那女兒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告辭父母往閻家裡去了。正是:金風吹柳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寶一般,各各哭得發昏。當時盛殮已畢,就焚化了。天明以後,到得午牌時分,只見胡阿虎轉來回復道:「馮先生不在家裡,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淚道:「可見我家女兒命該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說了。」直到數日之後,同伴中說出實話來,卻是胡阿虎一路飲酒沉醉,失去請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遭此一場大謊。王生聞知,思念女兒,勃然大怒。即時喚進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殺了人,何須如此?」王生聞得此言,一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連忙教家僮扯將下去,一氣打了五十多板,方纔住手,自進去了。胡阿虎打得皮開肉綻,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裡來,恨恨的道:「為甚的受這般鳥氣?你女兒痘子,本是沒救的了,難道是我不接得郎中,斷送了他?不值得將我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頭在我手裡,且待我將息棒瘡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還是井落在吊桶裡,吊桶落在井裡。如今且不要露風聲,等他先做了整備。」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不說胡阿虎暗生好計,再說王生自女兒死後,不覺一月有餘,親眷朋友每每備了酒肴與他釋淚,他也漸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廳前閒步,只見一班應捕擁將進來,帶了麻繩鐵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頸上便套。王生吃了一驚,問道:「我是個儒家子弟,怎把我這樣凌辱!卻是為何?」應捕呸了一呸道:「好個殺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自到太爺面前去講。」當時劉氏與家僮婦女聽得,正不知甚麼事頭發了,只好立著呆看,不敢向前。
  此時不由王生做主,那一夥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後扯,帶進永嘉縣來,跪在堂下右邊,卻有個原告跪在左邊。王生?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曉得是他懷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縣明時佐開口問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呂的,這怎麼說?」王生道:「青天老爺,不要聽他說謊!念王傑弱怯怯的一個書生,如何會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為前日有過,將家法痛治一番,為此懷恨,構此大難之端,望爺臺照察!」胡阿虎叩頭道:「青天爺爺,不要聽這一面之詞。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懷得許多恨?如今屍首現在墳塋左側,萬乞老爺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屍是真,無屍是假。若無屍時,小人情願認個誣告的罪。」知縣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屍。胡阿虎又指點了地方尺寸,不逾時,果然?個屍首到縣裡來。知縣親自起身相驗,說道:「有屍是真,再有何說?」正要將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爺聽我分訴:那屍骸已是腐爛的了,須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時,何不當時就來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虎那裡尋這屍首,霹空誣陷小人的。」知縣道:「也說得是。」胡阿虎道:「這屍首實是一年前打死的,因為主僕之情,有所不忍;況且以僕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發。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來,以致受累,只得重將前情首告。老爺若不信時,只須喚那四鄰八舍到來,問去年某月日間,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偽了。」知縣又依言,不多時,鄰舍喚到。知縣逐一動問,果然說去年某月某日間,有個薑客被王家打死,暫時救醒,以後不知何如。王生此時被眾人指實,顏色都變了,把言語來左支右吾。知縣道:「情真罪當,再有何言?這廝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簽來,喝一聲:「打!」兩邊皂隸吆喝一聲,將王生拖翻,著力打了二十板。可憐瘦弱書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過,只得一一招成。知縣錄了口詞,說道:「這人雖是他打死的,只是沒有屍親執命,未可成獄。且一面收監,待有了認屍的,定罪發落。」隨即將王生監禁獄中,屍首依舊?出埋藏,不得輕易燒毀,聽後檢償。發放眾人散訖,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見主母,自搬在別處住了。
  卻說王家家僮們在縣裡打聽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監中,嚇得兩耳雪白,奔回來報與主母。劉氏一聞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聲,望後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丫鬟們慌了手腳,急急叫喚。那劉氏漸漸醒將轉來,叫聲:「官人!」放聲大哭,足有兩個時辰,方纔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銀子,帶在身邊。換了一身青衣,教一個丫鬟隨了。吩咐家僮在前引路,逕投永嘉縣獄門首來。夫妻相見了,痛哭失聲。王生又哭道:「卻是阿虎這奴才,害得我至此!」劉氏咬牙切齒,恨恨的罵了一番。便在身邊取出碎銀,付與王生道:「可將此散與牢頭獄卒,教他好好看覷,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劉氏只得相別,一頭啼哭,取路回家。胡亂用些晚飯,悶悶上床。思量:「昨夜與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禍事,兩地分離。」不覺又哭了一場,淒淒慘慘睡了,不題。
  卻說王生自從到獄之後,雖則牢頭禁子受了錢財,不受鞭棰之苦,卻是相與的都是那些蓬頭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況且大獄未決,不知死活如何,雖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飯,到底不免受些飢寒之苦,身體日漸嬴瘠了。劉氏又將銀來買上買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輕放,只得在監中耐守。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獄中,又早懨懨的挨過了半年光景,勞苦憂愁,染成大病。劉氏求醫送藥,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來送早飯,王生望著監門,吩咐道:「可回去對你主母說,我病勢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來一看我,從此要永訣了。」家僮回家說知。劉氏心慌膽戰,不敢遲延,疾忙顧了一乘轎,飛也似?到縣前來。離了數步,下了轎,走到獄門首,與王生相見了,淚如湧泉,自不必說。王生道:「愚夫不肖,誤傷人命,以致身陷縲絏,辱我賢妻。今病勢有增無減了,得見賢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這個逆奴,我就到陰司地府,決不饒過他的。」劉氏含淚道:「官人不要說這不祥的話,且請寬心調養。人命既是誤傷,又無苦主,奴家匡得賣盡田產,救取官人出來,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個報讎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賢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見天日,我病體也就減幾分了。但恐弱質懨懨,不能久待。」劉氏又勸慰了一番,哭別回家,坐在房中納悶。僮僕們自在廳前鬥牌耍子,只見一個半老的人,挑了兩個盒子,竟進王家裡來。放下扁擔,對家僮問道:「相公在家麼?」只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明鏡;行凶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無端起禍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災星換做福星來。
  那些家僮見了那人,仔細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東逃西竄。你道那人是誰?正是一年前來賣薑的湖州呂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個家僮,問道:「我來拜你家主,如何說我是鬼?」劉氏聽得廳前喧鬧,走將出來。呂客人上前唱了個喏,說道:「大娘聽稟,老漢湖州薑客呂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飯,又贈我白絹,感激不盡。別後到了湖州,這一年半裡邊,又到別處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貴府走走,特地辦些土宜來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們如何說我是鬼?」旁邊一個家僮嚷道:「大娘,不要聽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來現形索命。」劉氏喝退了,對客人說道:「這等說起來,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呂客人吃了一驚道:「你家相公在那裡?怎的是我害了他?」劉氏便將周四如何撐屍到門,說留絹籃為證,丈夫如何買囑船家,將屍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獄的情由,細細說了一遍。
  呂客人聽罷,捶著胸膛道:「可憐!可憐!天下有這等冤屈的事!去年別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見我的白絹,問及來由,我不合將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贈絹的事情,備細說了一番。他就要買我白絹,我見價錢相應,即時賣了。他又要我的竹籃兒,我就與他作了渡錢。不想他賺得我這兩件東西,下這般狠毒之計!老漢不早到溫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漢之罪了。」劉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絹兒籃兒是他騙去的了,這死屍卻是那裡來的?」呂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說這事時節,只見水面上一個屍骸浮在岸邊。我見他注目而視,也只道出於無心,誰知因屍就生奸計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遲,請大娘收進了土宜,與老漢同到永嘉縣訴冤,救相公出獄,此為上著。」劉氏依言收進盤盒,擺飯請了呂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訟師。就自己寫了一紙訴狀,顧乘女轎,同呂客人及僮僕等取路投永嘉縣來。
  等了一會,知縣升晚堂了。劉氏與呂大大聲叫屈,遞上訴詞。知縣接上,從頭看過。先叫劉氏起來問,劉氏便將丈夫爭價誤毆,船家撐屍得財,家人懷恨出首的事,從頭至尾,一一分剖。又說:「直至今日薑客重來,才知受枉。」知縣又叫呂大起來問,呂大也將被毆始末,賣絹根由,一一說了。知縣道:「莫非你是劉氏買出來的?」呂大叩頭道:「爺爺,小的雖是湖州人,在此為客多年,也多有相識的在這裡,如何瞞得老爺過?當時若果然將死,何不央船家尋個相識來見一見,托他報信復仇,卻將來托與一個船家?這也不道是臨危時節,無暇及此了。身死之後,難道湖州再沒有個骨肉親戚,見是久出不歸,也該有人來問個消息。若查出被毆傷命,就該到府縣告理。如何直等一年之後,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纔到此地,見有此一場屈事。那王傑雖不是小人陷他,其禍都因小人而起,實是不忍他含冤負屈,故此來到臺前控訴,乞老爺筆下超生!」知縣道:「你既有相識在此,可報名來。」呂大屈指頭說出十數個。知縣一一提筆記了,卻倒把後邊的點出四名,喚兩個應捕上來,吩咐道:「你可悄悄地喚他同做證見的鄰舍來。」應捕隨應命去了。
  不逾時,兩伙人齊喚了來。只見那相識的四人,遠遠地望見呂大,便一齊道:「這是湖州呂大哥,如何在這裡?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縣又教鄰舍人近前細認,都駭然道:「我們莫非眼花了!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薑客,不知還是到底救醒了,還是面龐廝像的?」內中一個道:「天下那有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過,再不忘記。委實是他,沒有差錯。」此時知縣心裡已有幾分明白了,即使批誰訴狀,叫起這一干人,吩咐道:「你們出去,切不可張揚!若違我言,拿來重責。」眾人唯唯而退。知縣隨即喚幾個應捕,吩咐道:「你們可密訪著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語哄他到此,不可說出實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後,帶齊聽審。」應捕應諾,分頭而去。知縣又發付劉氏、呂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叩頭同出。劉氏引呂大到監門前見了王生,把上項事情盡說了。王生聞得,滿心歡喜,卻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病體已減去六七分了。說道:「我初時只怪阿虎,卻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劉氏別了王生,出得縣門,乘著小轎,呂大與僮僕隨了,一同逕到家中。劉氏自進房裡,教家僮們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廳上歇宿。
  次日過午,又一同的到縣裡來,知縣已升堂了。不多時,只見兩個應捕將周四帶到。原來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銀子,在本縣開個布店。應捕得了知縣的令,對他說:「本縣大爺要買布。」即時哄到縣堂上來。也是天理合當敗露,不意之中,猛?頭見了呂大,不覺兩耳通紅。呂大叫道:「家長哥,自從買我白絹、竹籃,一別直到今日。這幾時生意好麼?」周四傾口無言,面如槁木。少頃,胡阿虎也取到了。原來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縣中探親,不期應捕正遇著他,便上前搗個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來,即便審決。我們那一處不尋得到?」胡阿虎認真歡歡喜喜,隨著公人直到縣堂跪下。知縣指著呂大問道:「你可認得那人?」胡阿虎仔細一看,吃了一驚,心下好生躊躇,委決不下,一時不能回答。
  知縣將兩人光景,一一看在肚裡了。指著胡阿虎大罵道:「你這個狠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負你,值得便與船家同謀,覓這假屍誣陷人?」胡阿虎道:「其實是家主打死的,小人並無虛謬。」知縣怒道:「還要口強!呂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麼人?」喝叫左右夾將起來:「快快招出奸謀便罷!」胡阿虎被夾,大喊道:「爺爺,若說小人不該懷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願認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謀,便死也不甘的。當時家主不合打倒了呂大,即刻將湯救醒,與了酒飯,贈了白絹,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氣,只見周四撐屍到門,又有白絹、竹籃為證,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卻將錢財買住了船家,與小人同載至墳塋埋訖。以後因家主毒打,小人挾了私仇,到爺爺臺下首告,委實不知這屍真假。今日不是呂客人來,連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屍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縣錄了口語,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來問。初時也將言語支吾,卻被呂大在旁邊面對,知縣又用起刑來。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呂大懷著白絹下船。偶然問起緣由,始知被毆詳細。恰好渡口原有這個死屍在岸邊浮著,小的因此生心要詐騙王家,特地買他白絹,又哄他竹籃,就把水裡屍首撈在船上了。來到王家,誰想他一說便信。以後得了王生銀子,將來埋在墳頭。只此是真,並無虛話。」知縣道:「是便是了,其中也還有些含糊。那裡水面上恰好有個流屍?又恰好與呂大廝像?畢竟又從別處謀害來詐騙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爺爺,冤枉!小人若要謀害別人,何不就謀害了呂大?前日因見流屍,故此生出買絹籃的計策。心中也道:『面龐不像,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來是虛心病的,二來與呂大只見得一面,況且當日天色昏了,燈光之下,一般的死屍,誰能細辨明白?三來白絹、竹籃又是王生及薑客的東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膽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瞞過,並無一個人認得出真假。那屍首的來歷,想是失腳落水的。小人委實不知。」呂大跪上前稟道:「小人前日過渡時節,果然有個流屍,這話實是真情了。」知縣也錄了口語。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詐取王生財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爺從輕擬罪。」知縣大喝道:「你這沒天理的狠賊!你自己貪他銀子,便幾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詭計凶謀,不知陷過多少人了?我今日也為永嘉縣中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為家奴,拿著影響之事,背恩賣主,情實可恨!合當重行責罰。」當時喝教把兩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計其數,以氣絕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傷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為奴才背主,天理難容,打不上四十,死於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後,方纔昏絕。可憐二惡凶殘,今日斃於杖下。
  知縣見二人死了,責令屍親前來領屍。監中取出王生,當堂釋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價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詐之物。例該入官,因王生是個書生,屈陷多時,憐他無端,改「贓物」做了「給主」,也是知縣好處。墳旁屍首,掘起驗時,手爪有沙,是個失水的。無有屍親,責令忤作埋之義塚。王生等三人謝了知縣出來。到得家中,與劉氏相持痛哭了一場。又到廳前與呂客人重新見札。那呂大見王生為他受屈,王生見呂大為他辨誣,俱各致個不安,互相感激,這教做不打不成相識,以後遂不絕往來。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氣性,就是遇著乞兒,也只是一團和氣。感憤前情,思想榮身雪恥,閉戶讀書,不交賓客,十年之中,遂成進士。
  所以說為官做吏的人,千萬不可草菅人命,視同兒戲。假如王生這一樁公案,惟有船家心裡明白,不是薑客重到溫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況公庭之上,豈能盡照覆盆?慈祥君子,須當以此為鑒:
  囹圄刑措號仁君,結網羅鉗最枉人。
  寄語昏污諸酷吏,遠在兒孫近在身。

第十二卷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詩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一時戲語,終身話柄。
  話說人生萬事,前數已定。盡有一時間偶然戲耍之事,取笑之話,後邊照應將來,卻像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乃知當他戲笑之時,暗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寧年間,有一個姓王的公子,本貫浙西人,少年發科,到都下會試。一日將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個小宅子前經過,見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獨立在門內,徘徊凝望,卻像等候甚麼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見前面一夥騎馬的人喝擁而來,那女子避了進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問得這家姓張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歸家,已是初更天氣。復經過這家門首,望門內一看,只見門已緊閉,寂然無人聲。王生嗤嗤從左傍牆腳下一帶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後門沒有。只見數十步外有空地丈餘,小小一扇便門也關著在那裡。王生想道:「日間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夠再得一見?」看了他後門,正在戀戀不捨,忽然隔牆丟出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一響,王生幾乎被他打著。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片。此時皓月初升,光同白晝。看那瓦片時,有六個字在上面,寫得:「夜間在此相候!」王生曉得有些蹊蹺,又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約人做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牆上剝下些石灰粉來,寫在瓦背上道:「三更後可出來。」仍舊望牆回丟了進去,走開十來步,遠遠地站著,看他有何動靜。
  等了一會,只見一個後生走到牆邊,低著頭卻像找尋甚麼東西的,尋來尋去。尋了一回,不見甚麼,對著牆裡嘆了一口氣,有一步沒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裡看得明白,便道:「想來此人便是所約之人了,只不知裡邊是甚麼人。好歹有個人出來,必要等著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煙霧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來,伸伸腰,打個呵欠。自笑道:「睡倒不去睡,管別人這樣閒事!」正要舉步歸寓,忽聽得牆邊小門呀的一響,軋然開了,一個女子閃將出來。月光之下,望去看時,且是娉婷。隨後一個老媽,背了一只大竹箱,跟著望外就走。王生迎將上去,看得仔細,正是日間獨立門首這女子。那女子看見人來,一些不避,直到當面一看,吃一驚道:「不是,不是。」回轉頭來看老媽,老媽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認,也道:「不是,不是。快進去!」那王生倒將身攔在後門邊了,一把扯住道:「還思量進去!你是人家閨中女子,約人夜晚間在此相會,可是該的?我今聲張起來,拿你見官,醜聲傳揚,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著,也是我與你的前緣,你不如就隨了我去。我是在此會試的舉人,也不辱沒了你。」那女子聽罷,戰抖抖的淚如雨下,沒做道理處。老媽說道:「若是聲張,果是利害!既然這位官人是個舉人,小娘子權且隨他到下處再處。而今沒奈何了。一會子天明了,有人看見,卻了不得!」那女子一頭哭,王生一頭扯扯拉拉,只得軟軟地跟他走到了下處,放他在一個小樓上面,連那老媽也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問他備細。女子道:「奴家姓曹,父親早喪,母親只生得我一人,甚是愛惜,要將我許聘人家。我有個姑娘的兒子,從小往來,生得聰俊,心裡要嫁他。這個老媽,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對母親說知此情,母親嫌他家裡無官,不肯依從。所以叫奶娘通情,說與他了,約他今夜以擲瓦為信,開門從他私奔。他亦曾還擲一瓦,叫三更後出來。及至出得門來,卻是官人,倒不見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適才戲寫擲瓦,及一男子尋覓東西不見,長嘆走去的事,說了一遍。女子嘆口氣道:「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卻是我幸得撞著,豈非五百年前姻緣做定了?」女子無計可奈,見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從了他,新打上的,恩愛不淺。到得會試過了,榜發,王生不得第,卻戀著那女子,正在歡愛頭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裡,只是朝歡暮樂。那女子前日帶來竹箱中,多是金銀寶物。王生缺用,就拿出來與他盤纏。遷延數月,王生竟忘記了歸家。
  王生父親在家盼望,見日子已久的,不見王生歸來。遍問京中來的人,都說道:「他下處有一女人,相處甚是得意,那得肯還?」其父大怒,寫著嚴切手書,差著兩個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書與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們遣個馬票,兼請逼勒他出京,不許耽延!王生不得已,與女子作別,道:「事出無奈,只得且去,得便就來。或者稟明父親,逕來接你,也未可知。你須耐心同老媽在此寓所住著等我。」含淚而別。王生到得家中,父親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帶了同去。一時未便,不好說得女子之事,悶悶隨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題。
  且說京中女子同奶媽住在寓所守候,身邊所帶東西,王生在時已用去將有一半,今又兩口在寓所食用,用出無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無信息。女子心下著忙,叫老媽打聽家裡母親光景,指望重到家來與母親相會。不想母親因失了這女兒,終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時。那姑娘之子,次日見說舅母家裡不見了女兒,恐怕是非纏在身上,逃去無蹤了。女子見說,大哭了一場,與老媽商量道:「如今一身無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邊還有些東西,做了盤纏,到他家裡去尋他。不然如何了當?」就央老媽雇了一隻船,下汴京一路來。
  行到廣陵地方,盤纏已盡。那老媽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風露,一病不起。那女子極得無投奔,只是啼哭。原來廣陵即是而今揚州府,極是一個繁華之地。古人詩云:「煙花三月下揚州。」又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從來仕宦官員、王孫公子要討美妾的,都到廣陵郡來揀擇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來撞去。看見船上一個美貌女子啼哭,都攢將攏來問緣故。女子說道:「汴京下來,到浙西尋丈夫,不想此間奶母亡故,盤纏用盡,無計可施,所以啼哭。」內中一個婆子道:「何不去尋蘇大商量?」女子道:「蘇大是何人?』那婆子道:「蘇大是此間好漢,專一替人出閒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個好歹,便出口道:「有煩指引則個。」婆子去了一會,尋取一個人來。那一人到船邊,問了詳細,便去引領一干人來,?了屍首上岸埋葬,算船錢打發船家,對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裡,停住幾日再處。」叫一乘轎來?女子。女子見他處置有方,只道投著好人,亦且此身無主,放心隨地去。誰知這人卻是揚州一個大光棍。當機兵、養娼妓、接子弟的,是個煙花的領袖、烏龜的班頭。轎?到家,就有幾個粉頭出來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尷尬,落在套中,無處分訴。自此改名蘇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隨任兩年,方回浙中。又值會試之期,束裝北上,道經揚州。揚州司理乃是王生鄉舉同門,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間,官妓叩頭送酒。只見內中一人,屢屢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舉日細看,心裡疑道:「如何甚像京師曹氏女子?」及問姓名,全不相同。卻再三看來,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蘇媛捧觴上前勸生飲酒,覿面看得較切。口裡不敢說出,心中想著舊事,不勝悲傷,禁不住兩行珠淚,簌簌的落將下來,墮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淚道:「我道像你,原來果然是你。卻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別後事情,及下汴尋生,盤纏盡了,失身為娼始末根緣,說了一遍,不覺大慟。生自覺慚愧,感傷流淚,力辭不飲,托病而起。隨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訴情懷,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揚州司理,追究蘇大騙良為娼,問了罪名。脫了蘇媛樂籍,送生同行。後來與生生子,仕至尚書郎。想著起初只是一時拾得擲瓦,做此戲濾之事;誰知是老大一段姻緣,幾乎把女子一生斷送了!還虧得後來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話文,只因一句戲言,致得兩邊錯認,得了一個老婆,全始全終,比前話更為完美。有詩為證:
  戲官偶爾作該奇,誰道從中遇美妻?
  假女婿為真女婿,失便宜處得便宜。
  這一本話文乃是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杭州府餘杭縣有一個人,姓蔣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來心性倜儻佻?,頑耍戲浪,不拘小節。最喜遊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從來說山陰道上,千岩競秀,萬壑爭流,是個極好去處。此去紹興府隔得多少路,不去遊一遊?」恰好有鄉里兩個客商要過江南去貿易,就便搭了伴同行。過了錢塘江,搭了西興夜船,一夜到了紹興府城。兩客自去做買賣,他便蘭亭、禹穴、蕺山、鑒湖,沒處不到,遊得一個心滿意足。兩客也做完了生意,仍舊合伴同歸。偶到諸暨村中行走,只見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綠畝,不見一個人家。須臾之間,天上灑下雨點來,漸漸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帶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個氣喘。卻見村子裡露出一所莊宅來,三人遠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裡躲一躲則個。」兩步挪來一步,走到面前,卻是一座雙檐滴水的門訪。那兩扇門,一扇關著,一扇半掩在那裡。蔣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門。二客道:「蔣兄慣是莽撞。借這裡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麼人家。便去敲門打戶?」蔣震卿最好取笑,便大聲道:「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裡。」二客道:「不要胡說惹禍!
  過了一會,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見兩扇門忽然大開,裡頭踱出一個老者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帶斜角方中,手持盤頭拄拐。方中內竹籜冠,罩著銀絲樣幾莖亂髮;拄拐上虯鬚節,握若乾薑般五個指頭。寬袖長衣,擺出渾如鶴步;高跟深履,踱來一似龜行。想來圯上可傳書,應是商山隨聘出。
  原來這老者姓陶,是諸暨村中一個殷實大戶。為人梗直忠厚,極是好客尚義認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門來,看人關閉,只聽得外面說話響,曉得有人在門外躲雨,故遲了一步。卻把蔣震卿取笑的說話,一一聽得明白。走進去對媽媽與合家說了,都道:「有這樣放肆可惡的!不要理他。」而今見下得雨大,曉得躲雨的沒去處,心下過意不去。有心要出來留他們進去,卻又怪先前說這討便宜話的人。躊躇了一回,走出來,見是三個,就問道:「方纔說老漢是他丈人的,是那一個?」蔣震卿見問著這話,自覺先前失言,耳根通紅。二客又同聲將地埋怨道:「原是不該。」老者看見光景,就曉得是他了,便對二客道:「兩位不棄老拙,便請到寒舍裡面盤桓一盤桓。這位郎君依他方纔所說,他是吾子輩,與賓客不同,不必進來,只在此伺候罷。」二客方欲謙遜,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進大門。剛跨進檻內,早把兩扇門,撲的關好了。二客只得隨老者登堂,相見敘坐,各道姓名,及偶過避雨,說了一遍。那老者猶兀自氣忿忿的道:「適間這位貴友,途路之中,如此輕薄無狀,豈是個全身遠害的君子?二公不與他相交得也罷了。」二客替他稱謝道:「此兄姓蔣,少年輕肆,一時無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計較!」老者只不釋然。須臾,擺下酒飯相款,竟不提起門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擾,已出望外,況見老者認真著惱,難道好又開口周全得蔣震卿,叫他一發請了進來不成?只得由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蔣震卿被關在大門之外,想著適間失言,老大沒趣。獨自一個棲棲在雨檐之下,黑魆魆地靠來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氣走了去,一來雨黑,二來單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氣吞聲,耐了心性等著。只見那雨漸漸止了,輕雲之中,有些月色上來。側耳聽著門內人聲寂靜了。便道:「他們想已安寢,我卻如何癡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徑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兒固然怪我,他們兩個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畢竟有安頓我處,便再等他一等。」正在躊躇不定,忽聽得門內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蔣震卿心下道:「我說他們定不忘懷了我。」就應一聲道:「曉得了,不去。」過了一會,又聽得低低道:「有些東西拿出來,你可收恰好。」蔣震卿心下又道:「你看他兩個,白白裡打攪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麼東西,忒煞欺心!」卻口裡且答應道:「曉得了。」站住等著,只見牆上有兩件東西撲搭地丟將出來。急走上前看時,卻是兩個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兩捻,累累塊塊,像是些金銀器物之類。蔣震卿恐怕有人開門來追尋,急負在背上,望前便走。走過百餘步,回頭看那門時,已離得略遠了。站著腳再看動靜。遠望去,牆上兩個人跳將下來,蔣震卿道:「他兩個也來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腳便走。望後邊這兩個,也不忙趕,只尾著他慢慢地走。蔣震卿走得少遠,心下想道:「他兩個趕著了,包裡東西必要均分,趁他們還在後邊,我且打開囊看看。總是不義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開,將黃金重貨另包了一囊,把錢布之類,仍舊放在被囊裡,提了又走。又望後邊兩個人,卻還未到。原來見他住也住,見他走也走,黑影裡遠遠尾著,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著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兩個方纔腳步走得急促,趕將上來。蔣震卿道:「正是來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驚,誰知不是昨日同行的兩個客人,倒是兩個女子。一個頭紮臨清帕,身穿青綢衫,且是生得美麗;一個散挽頭髻,身穿青布襖,是個丫鬟打扮。仔細看了蔣震卿一看,這一驚可也不小,急得忙閃了身子開來。蔣震卿上前,一把將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裡去?快快跟了我去,倒有商量,若是不從,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無言,只得跟了他走。走到一個酒館中,蔣生揀個僻淨樓房與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燒香,買早飯吃的。店家見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隨,並無疑心,自去支持早飯上來吃。蔣震卿對女子低聲問他來歷。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親王氏。奴家幼年間許嫁同郡褚家,誰想他雙目失明了,我不願嫁他。有一個表親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於他,與他訂約日久,約定今夜私奔出來,一同逃去。今日日間不見回音,將到晚時,忽聽得爹進來大嚷,道是:『門前有個人,口稱這裡是他丈人家裡,胡言亂語,可惡!』我心裡暗想:『此必是我所約之郎到了。』急急收並資財,引這丫鬟拾翠為伴,逾牆出來。看見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裡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見,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誰知跟到這裡,卻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卻那人,又不好歸去得,只得隨著官人罷。也是出於無奈了。」蔣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緣已定,我言有驗。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張!我同你家去便了。」蔣生同他吃了早飯,丫鬟也吃了,打發店錢,獨討一個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隨路換船,逕到了餘杭家裡。家人來問,只說是路上禮聘來的。
  那女子入門,待上接下,甚是賢能,與蔣震卿十分相得。過了一年,已生了一子。卻提起父母,便淒然淚下。一日,對蔣震卿道:「我那時不肯從那瞽夫,所以做出這些冒禮勾當來。而今身已屬君,可無悔恨。但只是雙親年老無靠,失我之後,在家必定憂愁。且一年有餘,無從問個消息,我心裡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幾時,畢竟要生出病來了。我想父母平日愛我如珠似寶,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見我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計較,怎生通得一信去?」蔣震卿想了一回道:「此間有一個教學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與我相好。他專在諸暨往來,待我與他商量看。」蔣震卿就走去,把這事始末根由,一五一十對阮太始說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諸暨一個極忠厚長者,與學生也曾相會幾番過的。待學生尋個便,那裡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決不有誤!」蔣震卿稱謝了,來回渾家的話不題。
  且說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飯來吃了。二客千恩萬謝,作別了起身。老者送出門來,還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裡去宿了,也等他受些恓惶,以為輕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學生輩尋著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懷!」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時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裡還掛在心上?」道罷,各自作別去了。
  老者入得門時,只見一個丫鬟慌慌張張走到面前,喘做一團,道:「阿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裡去了?」老者吃了一驚道:「怎的說?」一步一顛,忙走進房中來。只見王媽媽兒天兒地的放聲大哭,哭倒在地,老者問其詳細,媽媽說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邊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飯,不曾見他起來。及至客去了,叫人請他來一處吃早飯,只見房中箱籠大開,連服侍的丫鬟拾翠也不見,不知那裡去了!」老者大駭道:「這卻為何?」一個養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這些人又是個歹人,夜裡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說!他們都是初到此地的,那兩個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別了去的,如何拐得?這一個,因是我惱他,連門裡不放他進來,一發甚麼相干?必是日前與人有約,今因見有客,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們平日看見姐姐有甚破綻麼?」一個養娘道:「阿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只為許了個盲子,心中不樂,時時流淚。惟有王家某郎與姐姐甚說得來,時常叫拾翠與他傳消遞息的。想必約著跟他走了。」老者見說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訪時,只見王郎好好的在家裡並無一些動靜。老者沒做理會處,自道:「家醜不可外揚,切勿令傳出去!褚家這盲子退得便罷,退不得,苦一個丫頭不著還他罷了。只是身邊沒有了這個親生女兒,好生冷靜。」與那王媽媽說著,便哭一個不住。後來褚家盲子死了,感著老夫妻念頭,又添上幾場悲哭,道:「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見得女兒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見一日門上遞個名帖進來,卻是餘杭阮太始。老者出來接著道:「甚風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貴地諸友,偶然得暇,特過江來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飲酒中間,大家說些江湖上的新聞,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鄉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聞,這事卻是實的。」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個少年朋友,出來遊耍歸去,途路之間,一句戲話上邊,得了一個婦人,至今做夫妻在那裡。說道這婦人是貴鄉的人,老丈曾曉得麼?」老者道:「可知這婦人姓甚麼?」阮太始道:「說道也姓陶。」那老者大驚道:「莫非是小女麼?」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紀一十八歲;又有個丫頭,名拾翠。」老者撐著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裡?」阮太始道:「老丈還記得雨中叩門,冒稱是岳家,老丈閉他在門外、不容登堂的事麼?」老者道:「果有這個事。此人平日原非相識,卻又關在外邊,無處通風。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卻隨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蔣生所言,一一告訴,說道:「一邊妄言,一邊發怒,一邊誤認,湊合成了這事。真是稀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見他麼?」老者道:「可知要見哩!」只見王媽媽在屏風後邊,聽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將出來,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婦只生得此女,自從失去,幾番哭絕,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見,必當重報。」阮太始道:「老丈與孺人固然要見令愛,只怕有些見怪令婿,令婿便不敢來見了。」老者道:「果然得見,慶幸不暇,還有甚麼見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舊家子弟,不辱沒了令愛的。老丈既不嗔責,就請老丈同到令婿家裡去一見便是。」老者欣然治裝,就同阮太始一路到餘杭來。
  到了蔣家門首,阮太始進去,把以前說話備細說了。阮太史同蔣生出來接了老者。那女兒久不見父親,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暫避開了。父女相見,倒在懷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蔣生同女兒到家去。那女兒也要去見母親,就一向到諸暨村來。母女兩個相見了,又抱頭大哭道:「只說此生再不得相會了,誰道還有今日?」哭得旁邊養娘們個個淚出。哭罷,蔣生拜見丈人丈母,叩頭請罪道:「小婿一時與同伴門外戲言,誰知岳丈認了真,致犯盛怒?又誰知令愛認了錯,得諧私願?小婿如今想起來,當初說此話時,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賢婿說出這話,有此湊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說話間,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賀禮,到門叫喜。老者就將彩帛銀兩拜求阮太始為媒,治酒大會親族,重教蔣震卿夫婦拜天成禮。厚贈妝奩,送他還家,夫妻偕老。當時蔣生不如此戲耍取笑,被關在門外,便一樣同兩個客人一處兒吃酒了,那裡撞得著這老婆來?不知又與那個受用去了。可見前緣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事體本等有趣。只因有個沒見識的,做了一本《鴛衾記》,乃是將元人《玉清庵錯送鴛鴦被》雜劇與嘉定?工徐達拐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個扭名糧長,弄得頭頭不了,債債不清。所以,今日依著本傳,把此話文重新流傳於世,使人簡便好看。有詩為證:
  片言得婦是奇緣,此等新聞本可傳。
  扭捏無揣殊舛錯,故將話本與重宣。

第十三卷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詩曰: 從來父子是天倫,凶暴何當逆自親? 為說慈烏能反哺,應教飛鳥罵伊人。 話說人生極重的是那「孝」字,蓋因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兒子長大,不知費盡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勞。又指望他聰明成器,時刻注意。撫摩鞠育,無所不至。《詩》云:「哀哀父母,生我勛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說到此處,就是臥冰、哭竹、扇枕溫衾,也難報答萬一。況乃錦衣玉食,歸之自己,擔飢受凍,委之二親,漫然視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敵,敗壞?論,滅絕天理,直狗彘之所不為也! 如今且說一段不孝的故事,從前寡見,近世罕聞。正德年間,松江府城有一富民姓嚴,夫妻兩口兒過活。三十歲上無子,求神拜佛,無時無處不將此事掛在念頭上。忽一夜,嚴娘子似夢非夢間,只聽得空中有人說道:「求來子,終沒耳;添你丁,減你齒。」嚴娘子分明聽得,次日,即對嚴公說知,卻不解其意。自此以後,嚴娘子便覺得眉低眼慢,乳脹腹高,有了身孕。懷胎十月,歷盡艱辛,生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歡喜倍常。萬事多不要緊,只願他易長易成。光陰荏苒,又早三年。那時也倒聰明伶俐,做爺娘的百依百順,沒一事違拗了他。休說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時定要尋來,便是天上的星,河裡的月,也恨不得爬上天捉將下來,鑽入河撈將出去。似此情狀,不可勝數。又道是:「棒頭出孝子,箸頭出忤逆。」為是嚴家夫妻養嬌了這孩兒,到得大來,就便目中無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卻是為他有錢財使用,又好結識那一班慘刻狡滑、沒天理的衙門中人,多只是奉承過去,那個敢與他一般見識?卻又極好樗蒲,搭著一班兒夥伴,多是高手的賭賊。那些人貪他是出錢施主,當面只是甜言蜜語,諂笑脅肩,賺他上手。他只道眾人真心喜歡,且十分幫襯,便放開心地,大膽呼盧,把那黃白之物,無算的暗消了去。嚴公時常苦勸,卻終久溺著一個愛字,三言兩語,不聽時也只索罷了。豈知家私有數,經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漸漸凋耗。 嚴公原是積攢上頭起家的,見了這般情況,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走過一個賭訪,只見數十來個人團聚一處,在那裡喧嚷。嚴公望見,走近前來伸頭一看,卻是那眾人裹著他兒子討賭錢。他兒子分說不得,你拖我扯,無計可施。嚴公看了,恐怕傷壞了他,心懷不忍,挨開眾人。將身蔽了孩兒,對眾人道:「所欠錢物,老夫自當賠償。眾弟兄各自請回,明日到家下拜納便是。」一頭說,一手且扯了兒子,怒憤憤的投家裡來。關上了門,採了他兒子頭髮,硬著心,做勢要打,卻被他掙扎脫了。嚴公趕去扯住不放,他掇轉身來,望嚴公臉上只一拳,打了滿天星,昏暈倒了。兒子也自慌張,只得將手扶時,原來打落了兩個門牙,流血滿胸。兒子曉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嚴公半晌方醒,憤恨之極,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這樣逆子,蕩了家私,又幾乎害我性命,禽獸也不如了!還要留他則甚?」一逕走到府裡來,卻值知府升堂,寫著一張狀子,以打落牙齒為證,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狀,當日退堂,老兒且自回去。 卻有嚴公兒子平日最愛的相識,一個外郎,叫做丘三,是個極狡黠奸詐的。那時見准了這狀,急急出衙門,尋見了嚴公兒子,備說前事。嚴公兒子著忙,懇求計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難。嚴公兒子道:「適帶得賭錢三兩在此,權為使用,是必打點救我性命則個。」丘三又故意遲延了半晌,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相會,我自有話對你說。」嚴公兒子依言,各自散訖。 次旱,俱到府前相會。嚴公兒子問:「有何妙計?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他到一個幽僻去處,說道:「你來,你來。對你說。」嚴公兒子便以耳接著丘三的口,等他講話。只聽得趷踔一響,嚴公兒子大叫一聲,疾忙掩耳,埋怨丘三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卻不恁地與你干休!」丘三冷笑道:「你耳朵原來卻恁地值錢?你家老兒牙齒恁地不值錢?不要慌!如今卻真對你說話,你慢些只說如此如此,便自沒事。」嚴公兒子道:「好計!雖然受些痛苦,卻得乾淨了身子。」 隨後府公開廳,嚴公兒子帶到。知府問道:「你如何這般不孝,只貪賭傅,怪父教誨,甚而打落了父親門牙,有何理說?」嚴公兒子泣道:「爺爺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倫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見賭房中爭鬧,立定閒看。誰知小的父親也走將來,便疑小的亦落賭場,採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過,不合伸起頭來,父親便將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齒不堅牢,一時性起,遂至墜落。豈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爺爺明鏡照察!」知府教上去驗看,果然是一隻缺耳,齒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詞是實,微微的笑道:「這情是真,不必再問了。但看賭錢可疑,父齒復壞,責杖十板,趕出免擬。」 嚴公兒子喜得無恙歸家,求告父母道:「孩兒願改從前過失,侍奉二親。官府已責罰過,任父親發落。」老兒昨日一口氣上到府告宮,過了一夜,又見兒子已受了官刑,只這一番說話,心腸已自軟了。他老夫妻兩個原是極溺愛這兒子的,想起道:「當初受孕之時,夢中四句言語說:『求來子,終沒耳;添你丁,減你齒。』今日老兒落齒,兒子嚙耳,正此驗也。這也是天數,不必說了。」自此,那兒子當真守分孝敬二親,後來卻得善終。這叫做改過自新,皇天必看。 如今再說一個肆行不孝,到底不悛,明彰報應的。 某朝某府某縣,有一人姓趙,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趙六老。家聲清白,囊橐肥饒。夫妻兩口,生下一子,方離乳哺,是他兩人心頭的氣,身上的肉。未生下時,兩人各處許下了偌多香願。只此一節上,已為這兒子費了無數錢財。不期三歲上出起痘來,兩人終夜無寐,遍訪名醫,多方覓藥,不論資財。只求得孩兒無恙,便殺了身己,也自甘心。兩人憂疑驚恐,巴得到痘花回花,就是黑夜裡得了明珠,也沒得這般歡喜。看看調養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藥料,吃了多少辛勤,壞了多少錢物。殷殷撫養,到了六七歲,又要送他上學。延一個老成名師,擇日叫他拜了先生,取個學名喚做趙聰。先習了些《神童》、《千家詩》,後習《大學》。兩人又怕兒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來,每日不上讀得幾句書便歇了。那趙聰也倒會體貼他夫妻兩人的意思,常只是詐病佯疾,不進學堂。兩人卻是不敢違拗了他。那先生看了這些光景,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這真叫做禽犢之愛!適所以害之耳。養成於今日,後悔無及矣。」卻只是冷眼旁觀,任主人家措置。 過了半年三個月,忽又有人家來議親,卻是一個宦戶人家,姓殷,老兒曾任太守,故了。趙六老卻要扳高,央媒求了口帖,選了吉日,極濃重的下了一付謝允禮。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時致時,逢節致節,往往來來,也不知費用了多少禮物。 韶光短淺,趙聰因為嬌養,直挨到十四歲上才讀完得經書,趙六老還道是他出人頭地,歡喜無限。十五六歲,免不得教他試筆作文。六老此時為這兒子面上,家事已弄得七八了。沒奈何,要兒子成就,情願借貸延師,又重幣延請一個飽學秀才,與他引導。每年束修五十金,其外節儀與夫供給之盛,自不必說。那趙聰原是個極貪安宴,十日九不在書房裡的,先生倒落得吃自在飯,得了重資,省了氣力。為此就有那一班不成才、沒廉恥的秀才,便要謀他館穀。自有那有志向誠實的,往往卻之不就。此之謂賢愚不等。 話休絮煩,轉眼間又過了一個年頭。卻值文宗考童生,六老也叫趙聰沒張沒致的前去赴考。又替他鑽刺央人情,又枉自折了銀子。考事已過,六老又思量替兒子畢姻,卻是手頭委實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寫契,借到某處銀四百兩。那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日專托他做事的。似此借票,已寫過了幾紙,多只是他居間。其時在劉上戶家借了四百銀子,交與六老,便將銀備辦禮物,擇日納采,訂了婚期。過了兩月,又近吉日,卻又欠接親之費。六老只得東挪西湊,尋了幾件衣飾之類,往典鋪中解了四十兩銀子,卻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尋了王三,寫了一紙票,又往褚員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發迎會親。殷公子送妹子過門,趙六老極其殷勤謙讓,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 小夫妻兩口恩愛如山,在六老間壁一個小院子裡居住,快活過日。殷家女子倒百般好,只有些兒毛病:專一恃貴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裡;且又十分慳吝,一文半貫,慣會唆那丈夫做些慘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賢慧時,勸他丈夫學好,也不到得後來惹出這場大事了! 自古妻賢夫禍少,應知子孝父心寬。 這是後話。 卻說那殷家嫁資豐富,約有三千金財物。殷氏收拿,沒一些兒放空。趙六老供給兒媳,惟恐有甚不到處,反十分小小;兒媳兩個,倒嫌長嫌短的不像意。光陰迅速,又過三年。趙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一發把這家事托與媳婦拿管。殷氏承當了,供養公婆,初時也尚像樣,漸漸半年三個月,要茶不茶,要飯不飯。兩人受淡不過,有時只得開口,勉強取討得些,殷氏便發話道:「有什麼大家事交割與我?卻又要長要短,原把去自當不得?我也不情願當這樣的吃苦差使,倒終日攪得不清淨。」趙六老聞得,忍氣吞聲。實是沒有什麼家計分授與他,如何好分說得?嘆了口氣,對媽媽說了。媽媽是個積病之人,聽了這些聲響,又看了兒媳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債盈門,箱籠中還剩得有些衣飾,把來償利,已准過七八了。就還有幾畝田產,也只好把與別人做利。趙媽媽也是受用過來的,今日窮了,休說是外人,嫡親兒媳也受他這般冷淡。回頭自思,怎得不惱?一氣氣得頭昏眼花,飲食多絕了。兒媳兩個也不到床前去看視一番,也不將些湯水調養病人,每日三餐,只是這幾碗黃齏,好不苦惱!挨了半月,痰喘大發,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了。兒媳兩個免不得乾號了幾聲,就走了過去。 趙六老跌腳捶胸,哭了一回,走到間壁去,對兒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實是囊底無物,送終之具,一無所備。你可念母子親情,買口好棺木盛殮,後日擇塊墳地殯葬,也見得你一片孝心。」趙聰道:「我那裡有錢買棺?不要說是好棺木價重買不起,便是那輕敲雜樹的,也要二三兩一具,叫我那得東西去買?前村李作頭家,有一口輕敲些的在那裡,何不去賒了來?明日再做理會。」六老噙著眼淚,怎敢再說?只得出門到李作頭家去了。且說趙聰走進來對殷氏道:「俺家老兒,一發不知進退了,對我說要討件好棺木盛殮老娘。我回說道:『休說好的,便是歹的,也要二三兩一個。』我叫他且到李作頭賒了一具輕敲的來,明日還價。」殷氏便接口道:「那個還價?」趙聰道:「便是我們捨個頭痛,替他胡亂還些罷。」殷氏怒道:「你那裡有錢來替別人買棺材?買與自家了不得?要買時,你自還錢!老娘卻是沒有。我又不曾受你爺娘一分好處;沒事便兜攬這些來打攪人,鬆了一次,便有十次,還他十個沒有,怕怎地!」趙聰頓口無言,道:「娘子說得是,我則不還便了。」隨後,六老雇了兩個人,?了這具棺材到來,盛殮了媽媽。大家舉哀了一場,將一杯水酒澆奠了,停柩在家。兒媳兩個也不守靈,也不做什麼盛羹飯,每日仍只是這幾碗黃齏,夜間單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靈前伴宿。六老有好氣沒好氣,想了便哭。 過了兩七,李作頭來討棺銀。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討。」李作頭依言去對趙聰道:「官人家賒了小人棺木,幸賜價銀則個。」趙聰光著眼,啐了一聲道:「你莫不見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個來你家賒棺材,便與那個討,卻如何和我說?」李作頭道:「是你家老官來賒的。方纔是他叫我來與官人討。」趙聰道:「休聽他放屁!好沒廉恥!他自有錢買棺材,如何圖賴得人?你去時便去,莫要討老爺怒發!」背叉著手自進去了。李作頭回來,將這段話對六老說知。六老紛紛淚落,忍不住哭起來。李作頭勸住了道:「趙老官,不必如此!沒有銀子,便隨分什麼東西,准兩件與小人罷了。」趙六老只得進去,翻箱倒籠,尋得三件冬衣,一根銀鏾子,把來准與李作頭去了。 忽又過了七七四十九,趙六老原也有些不知進退,你看了買棺一事,隨你怎麼,也不可求他了。到得過了斷七,又忘了這段光景,重複對兒子道:「我要和你娘尋塊墳地,你可主張則個。」趙聰道:「我曉得甚麼主張?我又不是地理師,那曉尋甚麼地?就是尋時,難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說時,只好撿個日子送去東村燒化了,也倒穩當。」六老聽說,默默無言,眼中掉淚。趙聰也不再說,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媽媽做了一世富家之妻,豈知死後無葬身之所?罷!罷!這樣逆子,求他則甚!再檢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當些來買地,並作殯葬之資。」六老又去開箱,翻前翻後,檢得兩套衣服,一支金釵,當得六兩銀子,將四兩買了三分地,餘二兩喚了四個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幾個扛夫?出去殯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歸家,隨緣度日。 修忽間,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賒了一斤絲綿,無錢得還,只得將一件夏衣,對兒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買了,不要時便當幾錢與我。」趙聰道:「冬天買夏衣,正是那得閒錢補笊篱?放著這件衣服,日後怕不是我的,卻買他?也不買,也不當。」六老道:「既恁地時,便罷。」自收了衣服不題。 卻說趙聰便來對殷氏說了,殷氏道:「這卻是你呆了!他見你不當時,一定便將去解鋪中解了,日後一定沒了。你便將來胡亂當他幾錢,不怕沒便宜。」趙聰依允,來對六老道:「方纔衣服,媳婦要看一看,或者當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將去不妨,若當時只是七錢銀子也罷。」趙聰將衣服與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將四錢去,說如此時便足了,要多時回他便罷。」趙聰將銀付與六老,六老那裡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趙聰便寫一紙短押,上寫:「限五月沒」,遞與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脹了面皮,把紙扯得粉碎,長嘆一聲道:「生前作了罪過,故令親子報應。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過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見那作中的王三驀地走將進來,六老心頭吃了一跳,面如土色。正是: 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 王三施禮了,便開口道:「六老莫怪驚動!便是褚家那六十兩頭,雖則年年清利,卻則是些貸錢准折,又還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連本利都清楚。小人卻是無說話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計較,清楚了這一項,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門頭不清淨。」六老嘆口氣道:「當初要為這逆子做親,負下了這幾主重債,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處那借來奉還褚家,爭奈他兩個絲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錢來清楚這一項銀?王兄幸作方便,善為我辭,寬限幾時,感恩非淺!」王三變了面皮道:「六老,說那裡話?我為褚家這主債上,饞唾多分說乾了。你卻不知他家上門上戶,只來尋我中人。我卻又不得了幾許中人錢,沒來由討這樣不自在吃?只是當初做差了事,沒擺佈了。他家動不動要著人來坐催,你卻還說這般懈話!就是你手頭來不及時,當初原為你兒子做親借的,便和你兒子那借來還,有甚麼不是處?我如今不好去回話,只坐在這裡罷了。」六老聽了這一番話,眼淚汪汪,無言可答,虛心冷氣的道:「王兄見教極是,容老夫和這逆子計議便了。王兄暫請回步,來早定當報命。」王三道:「是則是了,卻是我轉了背,不可就便放鬆!又不圖你一碗兒茶,半鍾兒酒,著甚來歷?」攤手攤腳,也不作別,竟走出去了。 六老沒極奈何,尋思道:「若對趙聰說時,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說時,實是無路可通。老王說也倒是,或者當初是為他借的,他肯挪移也未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趙聰處來,只見他們鬧鬧熱熱,炊煙盛舉。六老問道:「今日為甚事忙?」有人答應:「殷家大公子到來,留住吃飯,故此忙。」六老垂首喪氣,只得回身。肚裡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飯,我為父的也不值得帶挈一帶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會,只見依舊搬將那平時這兩碗黃糙飯來,六老看了喉嚨氣塞,也吃不落。 那日,趙聰和殷公子吃了一口酒,六老不好去唐突,只得歇了。次早走將過去,回說:「趙聰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個把時辰,趙聰走出來道:「清清早早,有甚話說?」六老倒陪笑道:「這時候也不早了。有一句緊要說話,只怕你不肯依我。」趙聰道:「依得時便說,依不得時便不必說!有什麼依不依?」六老半囁半嚅的道:「日前你做親時,曾借下了褚家六十兩銀子,年年清利。今年他家連本要還,我卻怎地來得及?本錢料是不能夠,只好依舊上利。我實在是手無一文,別樣本也不該對你說,卻是為你做親借的,為此只得與你挪借些還他利錢則個。」趙聰怫然變色,攤著手道:「這卻不是笑話!恁地說時,原來人家討媳婦多是兒子自己出錢?等我去各處問一問看,是如此時,我還便了。」六老又道:「不是說要你還,只是目前挪借些個。」趙聰道:「有甚挪借不挪借?若是後日有得還時,他們也不是這般討得緊了。昨日殷家阿勇有准盒禮銀五錢在此,待我去問媳婦,肯時,將去做個東道,請請中人,再挨幾時便是。」說罷自進去了。六老想道:「五錢銀子幹什麼事?況又去與媳婦商量,多分是水中撈月了。」 等了一會,不見趙聰出來,只得回去。卻見王三已自坐在那裡,六老欲待躲避,早被他一眼瞧見。王三迎著六老道:「昨日所約如何?褚家又是三五替人我家來過了。」六老捨著羞臉說道:「我家逆子,分毫不肯通融。本錢實是難處,只得再尋些貨物,准過今年利錢,容老夫徐圖。望乞方便。」一頭說,一頭不覺的把雙膝屈了下去。王三歪轉了頭,一手扶六老,口裡道:「怎地是這樣!既是有貨物准得過時,且將去准了。做我不著,又回他過幾時。」六老便走進去,開了箱子,將媽媽遺下幾件首飾衣服,並自己穿的這幾件直身,撿一個空,盡數將出來,遞與王三。王三寬打料帳,結勾了二分起息十六兩之數,連箱子將了去了。六老此後身外更無一物。 話休絮煩。隔了兩日,只見王三又來索取那劉家四百兩銀子利錢,一發重大。六老手足無措,只得詭說道:「已和我兒子借得兩個元寶在此,待將去傾銷一傾銷,且請回步,來早拜還。」王三見六老是個誠實人,況又不怕他走了那裡去,只得回家。六老想道:「雖然哄了他去,這癤少不得要出膿,怎賴得過?」又走過來對趙聰道:「今日王三又來索劉家的利錢,吾如今實是只有這一條性命了,你也可憐見我生身父母,救我一救!」趙聰道:「沒事又將這些說話來恐嚇人,便有些得替還了不成?要死便死了,活在這裡也沒幹!」六老聽罷,扯住趙聰,號天號地的哭。趙聰奔脫了身,竟進去了。有人勸住了六老,且自回去。 六老千思萬想,若王三來時,怎生措置?人極計生,六老想了半日,忽然的道:「有了,有了。除非如此如此,除了這一件,真便死也沒幹。」看看天色晚來,六老吃了些夜飯自睡。 卻說趙聰夫妻兩個,吃罷了夜飯,洗了腳手,吹滅了火去睡。趙聰卻睡不穩,清眠在床。只聽得房裡有些腳步響,疑是有賊,卻不做聲。原來趙聰因有家資,時常防賊,做整備的。聽了一會,又聞得門兒隱隱開響,漸漸有些悉窣之聲,將近床邊。趙聰只不做聲,約摸來得切近,悄悄的床底下拾起平日藏下的斧頭,趁著手勢一劈,只聽得撲地一響,望床前倒了。趙聰連忙爬起來,踏住身子,再加兩斧,見寂然無聲,知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裡有賊,已砍死了。」 點起火來,恐怕外面還有伴賊,先叫破了地方鄰舍。多有人走起來救護,只見牆門左側老大一個壁洞,已聽見趙聰叫道:「砍死了一個賊在房裡。」一齊擁進來看,果然一個死屍,頭劈做了兩半。眾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這卻不是趙六老!」眾人仔細齊來相了一回,多道:「是也,是也。卻為甚做賊偷自家的東西?卻被兒子殺了,好蹊蹺作怪的事!」有的道:「不是偷東西,敢是老沒廉恥要扒灰,兒子憤恨,借這個賊名殺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這樣人。」 趙聰夫妻實不知是什麼緣故,饒你平時奸猾,到這時節不由你不呆了。一頭假哭,一頭分說道:「實不知是我家老兒,只認是賊,為此不問事由殺了。只看這牆洞,須知不是我故意的。」眾人道:「既是做賊來偷,你夜晚間不分皂白,怪你不得。只是事體重大,免不得報官。」哄了一夜,卻好天明。 眾人押了趙聰到縣前去。這裡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財物暗地到縣裡打點去使用。 那知縣姓張,名晉,為人清廉正直,更兼聰察非常。那時升堂,見眾人押這趙聰進來,問了緣故,差人相驗了屍首。張晉道:「是以子殺父,該問十惡重罪。」旁邊走過一個承行孔目,稟道:「趙聰以子殺父,罪犯宜重;卻實是夜拒盜,不知是父,又不宜坐大辟。」那些地方里鄰也是一般說話。張晉由眾人說,逕提起筆來判道:「趙聰殺賊可恕,不孝當誅!子有餘財,而使父貧為盜,不孝明矣!死何辭焉?」判畢,即將趙聰重責四十,上了死囚枷,押入牢裡。 眾人誰敢開口?況趙聰那些不孝的光景,眾人一向久聞。見張晉斷得公明,盡皆心服。張晉又責令收趙聰家財,買棺殯殮了六老。殷氏縱有撲天的本事,敵國的家私,也沒門路可通,只好多使用些銀子,時常往監中看覷趙聰一番。不想進監多次,惹了牢瘟,不上一個月死了。趙聰原是受享過來的,怎熬得囹圄之苦?殷氏既死,沒人送飯,餓了三日,死在牢中。拖出牢洞,拋屍在千人坑裡。這便是那不孝父母之報。 張晉更著將趙聰一應家財入官,那時劉上戶、褚員外並六老平日的債主,多執了原契,稟了張晉。一一多派還了,其餘所有,悉行入庫。他兩個刻剝了這一生,自己的父母也不能夠近他一文錢鈔,思量積攢來傳授子孫為永遠之計。誰知家私付之烏有,並自己也無葬身之所。要見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正是: 由來天網恢恢,何曾漏卻阿誰? 王法還須推勘,神明料不差池。

第十四卷酒謀財于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詩曰: 從來人死魂不散,況復生前有宿冤! 試看鬼能為活證,始知明晦一般天。 話說山東有一個耕夫,不記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鄰人墓道。鄰人與他爭論,他出言不遜,就把他毒打不休,須臾身死。家間親人把鄰人告官。檢屍有致命重傷,問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鄰家所生一子,口裡才能說話,便說得前生事體出來。道:「我是耕者某人,為鄰人打死。死後見陰司,陰司憐我無罪誤死,命我復生,說我屍首已壞,就近托生為右鄰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鄰房櫳外,見一婦人踞床將產,二鬼道:『此即汝母,汝從?門入!』說罷,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聽見裡頭孩子哭聲,二鬼回身進來看,說道:『走了,走了。』其時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尋出,復送入?門。一會就生下來。」歷歷述說平生事,無一不記。又到前所耕地界處,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嘆為異事。喧傳此話到獄中,那前日抵罪的鄰人便當官訴狀道:「吾殺了耕者,故問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該放條活路。若不然,死者倒得生了,生者倒要死了,吾這一死還是抵誰的?」官府看見訴語稀奇,吊取前日一干原被犯證里鄰問他,他們眾口如一,說道:「果是重生。」並取小孩兒問他,他言語明明白白,一些不誤。官府雖則斷道:「一死自抵前生,豈以再世幸免?」不准其訴。然卻心裡大是驚怪。因曉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時盡,神則常存。何況屈死冤魂,豈能遽散。 所以國朝嘉靖年間,有一樁異事:乃是一個山東人,喚名丁戍。客遊北京,途中遇一壯士,名喚盧疆,見他意氣慷慨,性格軒昂,兩人覺道說得著,結為兄弟。不多時,盧疆盜情事犯,繫在府獄。丁戍到獄中探望,盧疆對他道:「某不幸犯罪,無人救答。承兄平日相愛,有句心腹話,要與兄說。」丁戍道:「感蒙不棄,若有見托,必當盡心。」盧疆道:「得兄應允,死亦瞑目。吾有白金千餘,藏在某處,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腳,營救我出獄。萬一不能夠脫,只求兄照管我獄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後,只要兄葬埋了我,餘多的東西,任憑兄取了罷。只此相托,再無餘言。」說罷,淚如雨下。丁戍道:「且請寬心!自當盡力相救。」珍重而別。 原來人心本好,見財即變。自古道得好:「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丁戍見盧疆傾心付托時,也是實心應承,無有虛謬。及依他到所說的某處取得千金在手,卻就轉了念頭道:「不想他果然為盜,積得許多東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裡,是我一場小富貴,也勾下半世受用了。總是不義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為罪過。既到了手,還要救他則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問我,無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萬一攀扯出來,得也得不穩。何不了當了他?倒是口淨。」正是轉一念,狠一念。從此遂與獄吏兩個通用,送了他三十兩銀子,擺佈殺了盧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無人知他來歷,搖搖擺擺,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過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歸家。 丁戍到了船中,與同船之人正在艙裡大家說些閒話,你一句,我一句,只見丁戍忽然跌倒了。一會兒爬起來,睜起雙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盜盧疆也。丁戍天殺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須索填還我來!」同船之人,見他聲口與先前不同,又說出這話來,曉得丁戍有負心之事,冤魂來索命了,各各心驚,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漢,須與吾輩無干。今好漢若是在這船中索命,殺了丁戍,須害我同船之人不得乾淨,要吃沒頭官司了。萬望好漢息怒!略停幾時,等我眾人上了岸,憑好漢處置他罷。」只見丁戍口中作鬼語道:「罷,罷。我先到他家等他罷。」說畢,復又倒地。須臾,丁戍醒轉,眾人問他適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覺,眾人遂俱不道破,隨路分別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說起船裡的說話來。家人正在駭異,只見他走去,取了一個鐵錘,望口中亂打牙齒。家人慌忙抱住了,奪了他的鐵錘。又走去拿把廚刀在手,把胸前亂砍,家人又來奪住了。他手中無了器皿,就把指頭自挖雙眼,眼珠盡出,血流滿面。家人慌張驚喊,街上人聽見,一齊跑進來看。遞傳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來之人,有好事的來拘聽消息,恰好瞧著。只見丁戍一頭自打,一頭說盧疆的話,大聲價罵。有大膽的走向前問他道:「這事有幾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問的道:「你既有冤欲報,如此有靈,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關在獄中,不得報仇;近來遇赦,方出得在外來了。」說罷又打,直打到丁戍氣絕,遂無影響。於時隆慶改元大赦,要知獄鬼也隨陽間例,放了出來,方得報仇。乃信陰陽一理也。正是: 明不獨在人,幽不獨在鬼。 陽世與陰間,以隔一層紙。 若還顯報時,連紙都徹起。 看官,你道在下為何說出這兩段說話?只因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並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花報,恰像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卻是死後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而今更有一個稀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屍訴冤,竟做了活人活證,直到纏過多少時節,經過多少衙門,成獄方休,實為罕見! 這段話,在山東即墨縣于家莊,有一人喚名于大郊,乃是個軍籍出身。這于家本戶,有興州右屯衛頂當祖軍一名。那見在彼處當軍的,叫做于守宗。原來這名軍是祖上洪武年間傳留下來的,雖則是嫡支嫡派承當充伍,卻是通族要幫他銀兩,叫做「軍裝盤纏」,約定幾年來取一度,是個舊規。其時乃萬曆二十一年,守宗在衛,要人到祖籍討這一項錢糧。有個家丁叫做楊化,就是薊鎮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縣走過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來。楊化與妻子別了,騎了一隻自喂養的蹇驢,不則一日,行到即墨,一逕到于大郊屋裡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接著支系派去,也有幾分的,也有上錢的,陸續零星討將來。先湊得二兩八錢,在身邊藏著。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來對楊化道:「今日鰲山衛集,好不熱鬧,我要去趁趕,同你去耍耍來。」楊化道:「咱家也坐不過,要去走走。」把個纏袋束在腰裡了,騎了驢同大郊到鰲山衛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邊壯士,強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當了幾番鬼役。正是: 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卻說楊化與于大郊到鰲山集上,看了一回,覺得有些肚飢了,對大郊道:「咱們到酒店上呷碗燒刀子去。」大郊見說,就拉他到衛城內一個酒家尹三家來飲酒。山東酒店,沒甚嘎飯下酒,無非是兩碟大蒜、幾個饃饃。楊化是個北邊窮軍,好的是燒刀子。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黃燒酒,正中其意,大碗價篩來吃。于大郊又在旁相勸,灌得爛醉。到天晚了,楊化手垂腳軟,行走不得。大郊勉強扶他上了驢,用手攙著他走路。楊化騎一步,撞一撞,幾番要顛下來。到了衛北石橋子溝,楊化一個盹,叫聲:「呵呀!」一交翻下驢來。于大郊道:「騎不得驢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楊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個天高地下,鼾聲如雷,一覺睡去了。 原來于大郊見楊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數銀子,卻不知有多少,心中動了火,思想要謀他的。欺他是個單身窮軍,人生路不熟,料沒有人曉得他來蹤去跡。亦且這些族中人,怕他蒿惱,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見了他,大家乾淨,必無人提起。卻不這項銀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這樣狠酒灌醉了他。楊化睡至一個更次,于大郊呆呆在旁邊候著。你道平日若是軟心的人,此時縱要謀他銀兩,乘他酒醉,腰裡摸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楊化酒醒,也只道醉後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沒個實據,可以抵賴,事也易處。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誰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後商量。不論銀錢多少,只是那斷路搶衣帽的小小強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後動手的。風俗如此,心性如此。看著一個人性命,只當掐個虱子,不在心上。當日見楊化不醒,四旁無人,便將楊化驢子上韁繩解將下來,打了個扣兒,將楊化的脖項套好了。就除下楊化的帽兒,塞住其口,把一隻腳踏住其面,兩手用力將韁繩扯起來一勒,可憐楊化一個窮軍,能有多少銀子?今日死於非命! 于大郊將手去按楊化鼻子底下,已無氣了。就於腰間搜動前銀,連纏袋取來,纏在自己腰內。又想道:「屍首在此,天明時有人看見,須是不便。」隨抱起楊化屍首,馱在驢背上,趕至海邊,離于家莊有三里地遠了,撲通一聲,攛入海內。牽了驢兒轉回來,又想一想道:「此是楊化的驢,有人認得。我收在家裡,必有人問起,難以遮蓋,棄了他罷。」當將此驢趕至黃舖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驢散了韁轡,隨地打滾,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個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悄地回家,無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過十二日了。于大郊魂夢裡也道此時死屍,不知漂去幾千萬里了。你道可殺作怪!那死屍潮上潮下,汆了多日,一夜乘潮逆流上來,恰恰到于家莊本社海邊,停著不去。本社保正于良等看見,將情報知即墨縣。那即墨縣李知縣查得海潮死屍,不知何處人氏,何由落水,其故難明,亦且頸有繩痕,中間必有冤抑。除責令地方一面收貯,一面訪拿外,李知縣齋戒了到城隍廟虔誠祈禱,務期報應,以顯靈佑不題。 本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戶居民于得水妻李氏,正與丈夫碾米,忽然跌倒在地。得水慌忙扶住叫喚。將及半個時辰,猛可站將起來,緊閉雙眸,口中嚇道:「于大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于得水驚詫問道:「你是何處神鬼,輒來作怪?」李氏口裡道:「我是討軍裝楊化,在鰲山集被于大郊將黃燒酒灌醉,扶至石橋子溝,將韁繩把我勒死,拋屍海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連累無干,以此前來告訴。我家中還有親兄楊大,又有妻張氏,有二男二女,俱遠在薊州,不及前來執命,可憐!可憐!故此自來,要與大郊質對,務要當官報仇。」于得水道:「此冤仇卻與我無干,如何纏擾著我家裡?」李氏口裡道:「暫借賢妻貴體,與我做個憑依,好得質對。待完成了事,我自當去,不來相擾。煩你與我報知地方則個。你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門。」于得水當時無奈,只得走去通知了保正于良。于良不信,到得水家中看個的確,只見李氏再說那楊化一番說話,明明白白,一些不差。于良走去報知老人邵強與地方牌頭小甲等,都來看了。前後說話,都是一樣。 于良、邵強遂同地方人等,一擁來到于大郊家裡,叫出大郊來道:「你幹得好事!今有冤魂在于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面對。」大郊心裡有病,見說著這話,好不心驚!卻又道:「有甚麼冤魂在得水家裡?可又作怪,且去看一看,怕做甚麼!」違不得眾人,只得軟軟隨了去。到得水家,只見李氏大喝道:「于大郊,你來了麼?我與你有甚麼冤仇?你卻謀我東西,下此毒手!害得我好苦!」大郊猶兀自道無人知證,口強道:「呸!那個謀你甚麼?見鬼了!」李氏口裡道:「還要抵賴?你將驢韁勒死了我,又驢馱我海邊,丟屍海中了。藏著我銀子二兩八錢,打點自家快活。快拿出我的銀子來,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恨!」大郊見他說出銀子數目相對,已知果是楊化附魂,不敢隱匿,遂對眾吐稱:「前情是實。卻不料陰魂附人,如此顯明,只索死去休!」 于良等聽罷,當即押了大郊回家,將原劫楊化纏袋一條,內盛軍裝銀二兩八錢,於本家灶鍋煙籠裡取出。于良等道:「好了。好了。有此贓物,便可報官定罪,了這海上浮屍的公案。若只是陰魂鬼話,萬一後邊本人醒了,陰魂去了,我們難替他擔錯。」就急急押了于大郊,連贓送縣。大郊想道:「罪無可逃了。坐在監中,無人送飯,須索多攀本戶兩個,大家不得安閒。等他們送飯時,須好歹也有些及我。」就對于良道:「這事須有本戶于大豹、于大敖、于大節三人與我同謀的,如何只做我一人不著?」于良等並將三人拘集。三人口稱無干,這裡也不聽他,一同送到縣來首明。 知縣准了首詞,批道:「情似真而事則鬼。必李氏當官證之!」隨拘李氏到官。李氏與大郊面質,句句是楊化口談,咬定大郊謀死真情。知縣看那訴詞上面,還有幾個名字,問:「這于大豹等幾人,卻是怎的?」李氏道:「止是大郊一個,餘人並不相干。正恐累及平人,故不避幽明,特來告陳。」知縣厲聲問大郊道:「你怎麼說?」大郊此時已被李氏附魂活靈活現的說話,驚得三魂俱不在體了,只得叩頭道:「爺爺,今日才曉得鬼神難昧,委係自己將楊化勒死,圖財是實,並與他人無干。小的該死!」 知縣看係謀殺人命重情,未經檢驗,當日親押大郊等到海邊潮上楊化屍所相驗。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楊化身屍,頸子上有繩子交匝之傷,的係生前被人勒死。取了傷單,回到縣中,將一干人犯口詞取了,問成于大郊死罪。眾人在官的多畫了供,連李氏也畫了一個供。又吩咐他道:「此事須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道:「小的不改口,只是一樣說話。」原來知縣只怕楊化魂靈散了,故如此對李氏說。不知楊化真魂,只說自家的說話,卻如此答。知縣就把文案疊成,連人解府。知府看了招卷,道是稀奇,心下有些疑惑。當堂親審,前情無異。題筆判云: 「看得楊化以邊塞貧軍,跋涉千里,銀不滿三兩。于大郊輒起毒心,先之酒醉,繼之繩勒,又繼之驢馱,丟屍海內。彼以為葬魚腹,求之無屍,質之無證。己可私享前銀,宴然無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屍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語。發微瞬之奸,褫凶人之魄。至於『咬肉泄恨』一語,凜然斧鉞;『恐連累無干』數言,赫然公平。化可謂死而靈,靈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謂人可謀殺又可漏網哉?該縣禱神有應,異政足錄。擬斬情已不枉,緣係面鞫,『殺劫魂附情真』,理合解審。撫按定奪。」 府中起了解批,連人連卷,解至督撫孫軍門案下告投。 孫軍門看了來因,好些不然。疑道:「李氏一個婦人,又是人作鬼語,如何做得殺人定案?安知不有詭詐?」就當堂逐一點過面審。點到李氏,便住了筆,問道:「你是那裡人?」李氏道:「是薊州人。」又叫地方上來,問:「李氏是那裡人?」地方道:「是即墨人。」孫軍門道:「他如何說是薊州人?」地方道:「李氏是即墨人,附屍的楊化是薊州人。」孫軍門又喚李氏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李氏道:「小的楊化,是興州右屯衛于守宗名下餘丁。」遂把討軍裝被謀死,是長是短,說了一遍。宛然是個北邊男子聲口,並不像婦女說話,亦不是山東說話。孫軍門問得明白,點一點頭,笑道:「果有此等異事!」遂批卷上道: 「楊化魂附訴冤,面審俱薊鎮人語,誠為甚異。仰按察司覆審詳報!」 按察司轉發本府帶管理刑廳劉同知覆審。解官將一干人犯仍帶至府中,當堂回銷解批。只見李氏之夫于得水哭稟知府道:「小的妻子李氏久為楊化冤魂所附,真性迷失。又且身繫在官,輾轉勘問,動輒經旬累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兩傷。望乞爺臺做主,救命超生!」知府見他說得可憐,點頭道:「此原不是常理,如何可久假不歸?卻是鬼神之事,我亦難處。」 便喚李氏到案前道:「你是李氏,還是楊化?」李氏道:「小的是楊化。」知府道:「你的冤已雪了。」李氏道:「多謝老爺天恩!」知府道:「你雖是楊化,你身卻是李氏,你曉得麼?」李氏道:「小的曉得。卻是小的冤雖已報,無家可歸,住在此罷。」知府大怒道:「胡說!你冤既雪,只該依你體骨去,為何耽擱人妻子?你可速去,不然痛打你一頓。」李氏見說要打,卻像有些怕的一般,連連叩頭道:「小的去了就是。」 說罷,李氏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轉來道:「我自叫楊化去,李氏待到那裡去?」李氏仍做楊化的聲口,叩頭道:「小人自去。」起身又走。知府拍桌大喝,叫他轉來道:「這樣糊塗可惡!楊化自去,須留下李氏身子。如何三回兩轉,違我言語?皂隸與我著實打!」皂隸發一聲喊,把滿堂竹片盡撇在地,震得一片價響。 只見李氏一交跌倒,叫皂隸喚他,不應,再叫他楊化!也不應,眼睛緊閉,面色如灰。于得水慌了手腳,附著耳朵連聲呼之,只是不應。也不管公堂之上,大聲痛哭。知府也沒法處得。得水捧著李氏,只見四腳搖戰,汗下如雨。有一個多時辰,忽然張開眼睛,看見公堂虛敞,滿前面生人眾,打扮異樣,大驚道:「吾李氏女,何故在此?」就把兩袖緊遮其面。知府曉得其真性已回,問他一向知道甚麼,說道:「在家碾米,不知何故在此。」並過了許多時日也不知道。知府便將朱筆大書「李氏原身」四字鎮之,取印印其背,令得水扶歸調養。 次日,劉同知提審,李氏名尚未銷。得水見妻子出慣了官的,不以為意,誰知李氏這回著實羞怯,不肯到衙門來。得水把從前話一一備細說與李氏知道,李氏哭道:「是睡夢裡,不知做此出醜勾當,一向沒處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女人,豈可復到公庭?」得水道:「罪案已成,太爺昨日已經把你發放過了。今日只得覆審一次,便可了事。」李氏道:「覆審不覆審與我何干?」得水道:「若不去時,須累及我。」 李氏沒奈何,只得同到衙門裡來。比及劉同知問時,只是哭泣,並不曉得說一句說話。同知喚其夫得水問他,得水把向來楊化附魂證獄,昨日太爺發放,楊化已去,今是原身李氏,與前日不同緣故說了。就將太爺朱筆親書並背上印文驗過。劉同知深嘆其異,把文書申詳上司道: 「楊化冤魂已散,理合釋放李氏寧家,免其再提。于大郊自有真贓,不必別證。秋後處決。」 一日晚間,于得水夢見楊化來謝道:「久勞賢室,無可為報。只有叫驢一頭,一向散韁走失,被人收去。今我引他到你家門首,你可收用,權為謝意。」得水次日開門出去,果遇一驢在門,將他拴?起來騎用,方知楊化靈尚未泯。從來說鬼神難欺,無如此一段話本,最為真實駭聽。 人殺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證人。 人鬼公然相報,冤家宜結宜分。

第十五卷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詩曰: 人生碌碌飲貪泉,不畏官司不顧天。 何必廣齋多懺悔?讓人一著最為先。 這一首詩,單說世上人貪心起處,便是十萬個金剛也降不住;明明的刑憲陳設在前,也顧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見人,徒見金。」蓋謂當這點念頭一發,精神命脈,多注在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話說杭州府有一賈秀才,名實,家私巨萬,心靈機巧,豪俠好義,專好結識那一班有義氣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貧乏聘,他便捐資助其完配;有那負債還不起的,他便替人賠償。又且路見不平,專要與那瞞心昧已的人作對。假若有人恃強,他便出奇計以勝之。種種快事,未可枚舉。如今且說他一節助友贖產的話。 錢塘有個姓李的人,雖習儒業,尚未遊庠。家極貧簍,事親至孝。與賈秀才相契,賈秀才時常周濟他。一日,賈秀才邀李生飲酒。李生到來,心下怏怏不樂。賈秀才疑惑,飲了數巡,忍耐不住,開口問道:「李兄有何心事,對酒不歡?何不使小弟相聞?或能分憂萬一,未可知也。」李生嘆口氣道:「小弟有些心事,別個面前也不好說,我兄垂問,敢不實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慶寺左側,約值三百餘金。為因負了寺僧慧空銀五十兩,積上三年,本利共該百金。那和尚卻是好利的先鋒,趨勢的元帥,終日索債。小弟手足無措,只得將房子准與他,要他找足三百金之價。那和尚知小弟別無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顧索銀。小弟只得短價將房准了,憑眾處分,找得三十兩銀子。才交得過,和尚就搬進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賃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錢連年不楚,他家日來催小弟出屋,老母憂愁成病,以此煩惱。」賈秀才道:「原來如此。李兄何不早說?敢問所負彼家租價幾何?」李生道:「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價。」賈秀才道:「此事一發不難。今夜且盡歡,明早自有區處。」當日酒散相別。 次日,賈秀才起個清早,往庫房中取天平,總勾了一百四十二兩之數,著一個僕人跟了,逕投李中外來。李生方纔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沒柴沒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個茶。賈秀才會了他每的意,忙叫僕人請李生出來,講一句話就行。李生出來道:「賈兄有何見教,俯賜寵臨?」賈秀才叫僕人將過一個小手盒,取出兩包銀子來,對李生道:「此包中銀十二兩,可償此處主人。此包中銀一百三十兩,兄可將去與慧空長老贖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憂,並兄棲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願也。」李生道:「我兄說那裡話!小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贍,貧困當日受之。屢承周給,已出望外,復為弟無家可依,乃累仁兄費此重資,贖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穩。荷兄高誼,敢領租價一十二金;贖屋之資,斷不敢從命。」賈秀才道:「我兄差矣!我兩人交契,專以義氣為重,何乃以財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復故業,不必再卻。」說罷,將銀放在桌上,竟自出門去了。李生慌忙出來,叫道:「賈兄轉來,容小弟作謝。」賈秀才不顧,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難得這樣義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決反不快。且將去取贖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報之!」當下將了銀子,與母親商議了,前去贖屋。 到了昭慶寺左側舊房門首,進來問道:「慧空長老在麼?」長老聽得,只道是什麼施主到來,慌忙出來迎接。卻見是李生,把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禮請坐,也不討茶。李生卻將那贖房的說話說了。慧空便有些變色道:「當初賣屋時,不曾說過後來要取贖。就是要贖,原價雖只是一百三十兩,如今我們又增造許多披屋,裝折許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須是補出這些帳來,任憑取贖了去。」這是慧空分明曉得李生拿不出銀子,故意勒掯他,實是何曾添造什麼房子?又道是「人窮志窄」,李生聽了這句話便認為真。心下想道:「難道還又去要賈兄找足銀子取贖不成?我原不願受他銀子贖屋,今落得借這個名頭,只說和尚索價太重,不容取贖,還了賈兄銀子,心下也到安穩。」即便辭了和尚,走到賈秀才家裡來,備細述了和尚言語。賈秀才大怒道:「叵耐這禿廝恁般可惡!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瞞心昧己,圖人財利。當初如此賣,今只如此贖,緣何平白地要增價銀?錢財雖小,情理難容!撞在小生手裡,待作個計較處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贖!」當時留李生吃了飯,別去了。 賈秀才帶了兩個家僮,逕走到昭慶寺左側來,見慧空家門兒開著,踱將進去。問著個小和尚,說道:「師父陪客吃了幾杯早酒,在摟上打盹。」賈秀才叫兩個家僮住在下邊。信步走到胡梯邊,悄悄驀將上去。只聽得鼾齁之聲,舉目一看,看見慧空脫下衣帽熟睡。樓上四面有窗,多關著。賈秀才走到後窗縫裡一張,見對樓一個年少婦人坐著做針指,看光景是一個大戶人家。賈秀才低頭一想道:「計在此了。」便走過前面來,將慧空那僧衣僧帽穿著了,悄悄地開了後窗,嘻著臉與那對樓的婦人百般調戲,直惹得那婦人焦燥,跑下樓去。賈秀才也仍復脫下衣帽,放在舊處,悄悄下樓,自回去了。 且說慧空正睡之際,只聽得下邊乒乓之聲,一直打將進來。十來個漢子,一片聲罵道:「賊禿驢,敢如此無狀!公然樓窗對著我家內樓,不知回避,我們一向不說;今日反大膽把俺家主母調戲!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們只不許他住在這裡罷了!」慌得那慧空手足無措。霎時間,眾人趕上樓來,將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將慧空渾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嘗敢向宅上看一看?」眾人不由分說,夾嘴夾面只是打,罵道:「賊禿!你只搬去便罷,不然時,見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處站一站腳!」將慧空亂叉出門外去。慧空曉得那人家是郝上戶家,不敢分說,一溜煙進寺去了。 賈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計,暗暗好笑。過了兩日,走去約了李生,說與他這些緣故,連李生也笑個不住。賈秀才即便將了一百三十兩銀子,同了李生,尋見了慧空,說要贖屋。慧空起頭見李生一身,言不驚人,貌不動人,另是一般說話。今見賈秀才是個富戶,帶了家僮到來,況剛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這所在,料然住不安穩,不合與郝家內樓相對,必時常來尋我不是。由他贖了去,省了些是非罷。」便一口應承。兌了原銀一百三十兩,還了原契,房子付與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討別人便宜,誰知反吃別人弄了。此便是貪心太過之報。後來賈生中了,直做到內閣學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兩人相契,至死不變。正是: 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 慧空空昧己,賈實實仁心! 這卻還不是正話。如今且說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魚龍變化之鄉。那金陵城傍著石山築起,故名石頭城。城從水門而進,有那秦淮十里樓臺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開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著揚子江,早晚兩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隨潮勢流將進來。湖裡有畫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嘩。兩岸柳蔭夾道,隔湖畫閣爭輝。花欄竹架,常憑韻客聯吟;繡戶珠簾,時露嬌娥半面。酒館十三四處,茶訪十六八家。端的是繁華盛地,富貴名邦。 說話的,只說那秦淮風景,沒些來歷。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單表近代一個有名的富郎陳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馬氏,極是賢德,治家勤儉。陳秀才有兩個所:一所莊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莊房卻在對湖。那陳秀才專好結客,又喜風月,逐日呼朋引類,或往青樓嫖妓,或落遊船飲酒。幫閒的不離左右,筵席上必有紅裙。清唱的,時供新調;修癢的,百樣騰挪;送花的,日逐薦鮮;司廚的,多方獻異。又道是:「利之所在,無所不趨。」為因那陳秀才是個撒漫的都總管,所以那些眾人多把做一場好買賣,齊來趨奉他。若是無錢慳吝的人,休想見著他每的影。那時南京城裡沒一個不曉得陳秀才的。陳秀才又吟得詩,作得賦,做人又極溫存幫襯,合??中姊妹,也沒一個不喜歡陳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樂!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陰如隙駒,陳秀才風花雪月了七八年,將家私弄得乾淨快了。馬氏每每苦勸,只是舊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雖不比日前的鬆快容易,手頭也還挪湊得來。又花費了半年把,如今卻有些急迫了。馬氏倒也看得透,道:「索性等他敗完了,倒有個住場。」所以再不去勸他。陳秀才燥慣了脾胃,一時那裡變得轉?卻是沒銀子使用,眾人攛掇他寫一紙文契,往那三山街開解鋪的徽州衛朝奉處借銀三百兩。那朝奉又是一個愛財的魔君,終是陳秀才的名頭還大,衛朝奉不怕他還不起,遂將三百銀子借與,三分起息。陳秀才自將銀子依舊去花費,不題。 卻說那衛朝奉平素是個極刻剝之人。初到南京時,只是一個小小解鋪,他卻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別人將東西去解時,他卻把那九六七銀子,充作紋銀,又將小小的等子稱出,還要欠幾分兌頭。後來贖時,卻把大大的天平兌將進去,又要你找足兌頭,又要你補勾成色,少一絲時,他則不發貨。又或有將金銀珠寶首飾來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數,便一模二樣,暗地裡打造來換了;粗珠換了細珠,好寶換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細述。那陳秀才這三百兩債務,衛朝奉有心要盤他這所莊房,等閒再不叫人來討。巴巴的盤到了三年,本利卻好一個對合了,衛朝奉便著人到陳家來索債。陳秀才那時已弄得甕盡杯乾,只得收了心,在家讀書,見說衛家索債,心裡沒做理會處。只得三回五次回說:「不在家,待歸時來討。」又道是,怕見的是怪,難躲的是債。是這般回了幾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衛朝奉逐日著人來催逼,陳秀才則不出頭。衛朝奉只是著人上門坐守,甚至以濁語相加,陳秀才忍氣吞聲。正是: 有錢神也怕,到得無錢鬼亦欺。早知今日來忍辱,卻悔當初大燥脾。 陳秀才吃攪不過,沒極奈何,只得出來與那原中說道:「衛家那主銀子,本利共該六百兩,我如今一時間委實無所措置,隔湖這一所莊房,約值千餘金之價,我意欲將來准與衛家,等衛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數罷了。列位與我周全此事,自當相謝。」眾人料道無銀得還,只得應允了,去對衛朝奉說知。衛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莊裡看過。這所莊子怎便值得這一千銀子?也虧他開這張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兩,我也還道過分了些,你們眾位怎說這樣話?」原中道:「朝奉,這座莊居,六百銀子也不能夠得他。乘他此時窘迫之際,胡亂找他百把銀子,准了他的莊,極是便宜。倘若有一個出錢主兒買了去,要這樣美產就不能夠了。」衛朝奉聽說,紫脹了面皮道:「當初是你每眾人總承我這樣好主顧,放債、放債,本利絲毫不曾見面,反又要我拿出銀子來。我又不等屋住,要這所破落房子做甚麼?若只是這六百兩時,便認虧些准了;不然時,只將銀子還我。」就叫伴當每隨了原中去說。 眾人一齊多到陳家來,細述了一遍,氣得那陳秀才目睜口呆。卻待要發話,實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沒對付處銀子,如何好與他爭執?只得賠個笑面道:「若是千金不值時,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罷。當初創造時,實費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數,今也論不得了。再煩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則個。」眾人道:「難,難,難。方纔我們只說得百把銀子,衛朝奉兀自變了臉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時,只是還我銀子。』這般口氣,相公卻說個『八百兩』三字,一萬世也不成!」陳秀才又道:「財產重事,豈能一說便決?衛朝奉見頭次索價大多,故作難色,今又減了二百之數,難道還有不願之理?」眾人吃央不過,只得又來對衛朝奉說了。衛朝奉也不答應,迸起了面皮,竟走進去。喚了四五個伴當出來,對眾人道:「朝奉叫我每陳家去討銀子,准房之事,不要說起了。」眾人覺得沒趣,只得又同了伴當到陳家來。眾人也不回話,那幾個伴當一片聲道:「朝奉叫我們來坐在這裡,等兌還了銀子方去。」陳秀才聽說,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對眾人道:「可為我婉款了他家伴當回去,容我再作道理。」眾人做歉做好,勸了他們回去,眾人也各自散了。 陳秀才一肚皮的鳥氣,沒處出豁,走將進來,捶臺拍凳,短嘆長吁。馬氏看了他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館秦樓,暢飲酣酒,通宵遣興?卻在此處咨嗟愁悶,也覺得少些風月了。」陳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當初只為不聽你的好言,忒看得錢財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這般嘔氣。欲將那對湖莊房准與他,要他找我二百銀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顧索債。又著數個伴當住在吾家坐守,虧得眾人解勸了去,明早一定又來。難道我這所莊房只值得六百銀子不成?如今卻又沒奈何了。」馬氏道:「你當初撒漫時節,只道家中是那無底之倉,長流之水,上千的費用了去,誰知到得今日,要別人找這一二百銀子卻如此煩難。既是他不肯時,只索准與他罷了,悶做甚的?若像三年前時,再有幾個莊子也准去了,何在乎這一個!」陳秀才被馬氏數落一頓,默默無言。當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飯,洗了腳手睡了。又道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陳秀才有這一件事在心上,翻來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鳴唱,身子困倦,朦朧思睡。只聽得家僮三五次進來說道:「衛家來討銀子一早起了。」陳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將起來,請攏了眾原中,寫了一紙賣契:將某處莊賣到某處銀六百兩。將出來交與眾人。眾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復衛朝奉。陳秀才雖然氣憤不過,卻免了門頭不清淨,也只索罷了。那衛朝奉也不是不要莊房,也不是真要銀子,見陳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債,不怕那莊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陳秀才果然吃逼不過,只得將莊房准了。衛朝奉稱心滿意,已無話說。 卻說那陳秀才自那准莊之後,心下好不懊恨,終日眉頭不展,廢寢忘餐。時常咬牙切齒道:「我若得志,必當報之!」馬氏見他如此,說道:「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別個有了銀子,自然千方百計要尋出便宜來,誰像你將了別人的銀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幹了一節什麼正經事務,平白地將這樣美產賤送了!難道是別人央及你的不成?」陳秀才道:「事到如今,我豈不知自悔?但作過在前,悔之無及耳。」馬氏道:「說得好聽,怕口裡不像心裡,『自悔』兩字,也是極難的。又道是:『敗子若收心,猶如鬼變人。』這時節手頭不足,只好縮了頭坐在家裡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銀子,又好去風流撒漫起來。」陳秀才嘆口氣道:「娘子兀自不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豈得無知!我當初實是不知稼穡,被人鼓舞,朝歌暮樂,耗了家私。今已歷盡淒涼,受人冷淡,還想著『風月』兩字,真喪心之人了!」馬氏道:「恁地說來,也還有些志氣。我道你不到烏江心不死,今已到了烏江,這心原也該死了。我且問你,假若有了銀子,你卻待做些甚麼?」陳秀才道:「若有銀子,必先恢復了這莊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氣。其外或開個舖子,或置些田地,隨緣度日,以待成名,我之願也。若得千金之資,也就勾了。卻那裡得這銀子來?只好望梅止渴,畫餅充飢。」說罷往桌上一拍,嘆一口氣。 馬氏微微的笑道:「若果然依得這一段話時,想這千金有甚難處之事?」陳秀才見說得有些來歷,連忙問道:「銀子在那裡?還是去與人挪借?還是去與朋友們結會?不然銀子從何處來?」馬氏又笑道:「若挪借時,又是一個衛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見你這般時勢,那個朋友肯出銀子與你結會?還是求著自家屋裡,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陳秀才道:「自家屋裡求著兀誰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處?望乞娘子提掇指點小生一條路頭,真莫大之恩也!」馬氏道:「你平時那一班同歡同賞、知音識趣的朋友,怎沒一個來瞅睇你一瞅睇?原來今日原只好對著我說什麼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輩,也沒甚提掇你處。只要與你說一說過。」陳秀才道:「娘子有甚說話?任憑措置。」馬氏道:「你如今當真收心務實了麼?」陳秀才道:「娘子,怎還說這話?我陳珩若再向花柳叢中看腳時,永遠前程不言,死於非命!」馬氏道:「既恁地說時,我便贖這莊子還你。」 說罷,取了鑰匙直開到廂房裡一條黑弄中,指著一個皮匣,對陳秀才道:「這些東西,你可將去贖莊;餘下的,可原還我。」陳秀才喜自天來,卻還有些半信不信,揭開看時,只見雪白的擺著銀子,約有千餘金之物。陳秀才看了,不覺掉下淚來。馬氏道:「官人為何悲傷?」陳秀才道:「陳某不肖,將家私蕩盡,賴我賢妻熬清守淡,積攢下偌多財物,使小生恢復故業,實是在為男子,無地可自容矣!」馬氏道:「官人既能改過自新,便是家門有幸。明日可便去贖取莊房,不必遲延了。」陳秀才當日歡喜無限,過了一夜。 次日,著人請過舊日這幾個原中,去對衛朝奉說,要兌還六百銀子,贖取莊房。衛朝奉卻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與他贖?推說道:「當初誰與我時,多是些敗落房子,荒蕪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修理得錦錦簇簇,周回花木,栽植得整整齊齊。卻便原是這六百銀子贖了去,他倒安穩!若要贖時,如今當真要找足一千銀子,便贖了去。」眾人將此話回復了陳秀才。陳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須等我親看一看,果然添造修理,估值幾何,然後量找便了。」便同眾人到莊裡來,問說:「朝奉在麼?」只見一個養娘說道:「朝奉卻纔解鋪裡去了。我家內眷在裡面,官人們沒事不進去罷。」眾人道:「我們略在外邊踏看一看不妨。」養娘放眾人進去看了一遭,卻見原只是這些舊屋,不過補得幾塊地板,築得一兩處漏點,修得三四根折欄杆,多是有數,看得見的,何曾添個甚麼? 陳秀才回來,對眾人道:「莊居一無所增,如何卻要我找銀子?當初我將這莊子抵債,要他找得二百銀子,他乘我手中窘迫,貪圖產業,百般勒掯,上了他手,今日又要反找。將貓兒食拌貓兒飯,天理何在?我陳某當初軟弱,今日不到得與他作弄。眾人可將這六百銀子交與他,教他出屋還我。只這等,他已得了三百兩利錢了。」眾人本自不敢去對衛朝奉說,卻見陳秀才搬出好些銀子,已自酥了半邊,把那舊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來,都應道:「相公說的是,待小人們去說。」眾人將了銀子去交與衛朝奉。衛朝奉只說少,不肯收;卻是說眾人不過,只得權且收了,卻只不說出屋日期。眾人道他收了銀子,大頭已定,取了一紙收票來,回復了陳秀才,俱各散訖。 過了幾日,陳秀才又著人去催促出房。衛朝奉卻道:「必要找勾了修理改造的銀子便去,不然時,決不搬出。」催了幾次,只是如此推托。陳秀才憤恨之極,道:「這廝恁地恃強!若與他經官動府,雖是理上說我不過,未必處得暢快。慢慢地尋個計較處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當初嘔了他的氣,未曾泄得,他今日又來欺負人,此恨如何消得!」 那時正是十月中旬天氣,月明如晝,陳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來步月,閒行了半晌。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只見秦准湖裡上流頭,黑洞洞汆將一件物事來。陳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驚。原來一個死屍,卻是那揚子江中流入來的。那屍卻好流近湖房邊來,陳秀才正為著衛朝奉一事躊躇,默然自語道:「有計了!有計了!」便喚了家僮陳祿到來。 那陳祿是陳秀才極得用的人,為人忠直,陳秀才每事必與他商議。當時對他說道:「我受那衛家狗奴的氣,無處出豁,他又不肯出屋還我,怎得個計較擺佈他便好?」陳祿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貴過來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受這些狗蠻的氣!我們看不過,常想與他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陳秀才道:「我而今有計在此,你須依著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賞。」陳祿不勝之喜,道:「好計!好計!」唯唯從命,依計而行。當夜各自散了。 次日,陳祿穿了一身寬敞衣服,央了平日與主人家往來得好的陸三官做了媒人,引他望對湖去投靠衛朝奉。衛朝奉見他人物整齊,說話伶俐,收納了,撥一間房與他歇落。叫他穿房入戶使用,且是勤謹得用。 過了月餘,忽一日,衛朝奉早起尋陳祿叫他買柴,卻見房門開著,看時不見在裡面。到各處尋了一會,則不見他。又著人四處找尋,多回說不見。衛朝奉也不曾費了什麼本錢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緊。 正要尋原媒來問他,只見陳秀才家三五個僕人到衛家說道:「我家一月前,逃走了一個人,叫做陳祿,聞得陸三官領來投靠你家。快叫他出來隨我們去,不要藏匿過了。我家主見告著狀哩!」衛朝奉道:「便是一月前一個人投靠我,也不曉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了,委實沒這人在我家。」眾人道:「豈有又逃的理?分明是你藏匿過了,哄騙我們。既不在時,除非等我們搜一搜看。」衛朝奉托大道:「便由你們搜,搜不出時,吃我幾個面光。」眾人一擁入來,除了老鼠穴中不搜過。衛朝奉正待發作,只見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裡了!」衛朝奉不知是甚事頭,近前來看,原來在土鬆處翻出一條死人腿。衛朝奉驚得目睜口呆,眾人一片聲道:「已定是衛朝奉將我家這人殺害了,埋這腿在這裡。去請我家相公到來,商量去出首。」 一個人慌忙去請了陳秀纔到來。陳秀才大發雷霆,嚷道:「人命關天,怎便將我家人殺害了?不去府裡出首,更待何時!」叫眾人提了人腿便走。衛朝奉搭搭地抖著,攔住了道:「我的爺!委實我不曾謀害人命。」陳秀才道:「放屁!這個人腿那裡來的?你只到官分辯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見官,況是人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憑陳相公怎地處分,饒我到官罷!怎吃得這個沒頭官司?」陳秀才道:「當初圖我產業,不肯找我銀子的是你!今日占住房子,要我找價的也是你!恁般強橫,今日又將我家人收留了,謀死了他!正好公報私仇,卻饒不得!」 衛朝奉道:「我的爺,是我不是。情願出屋還相公。」陳秀才道:「你如何謊說添造房屋?你如今只將我這三百兩利錢出來還我,修理莊居,寫一紙伏辯與我,我們便淨了口,將這隻腳燒化了,此事便泯然無跡。不然時今日天清日白,在你家裡搜出人腿來,人目昭彰,一傳出去,不到得輕放過了你。」衛朝奉冤屈無伸,卻只要沒事,只得寫了伏辯,遞與陳秀才。又逼他兌還三百銀子,催他出屋。衛朝奉沒奈何,連夜搬往三山街解鋪中去。這裡自將腿藏過了。陳秀才那一口氣,方纔消得。 你道衛家那人腿是那裡的,原來陳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見這死屍汆來,卻叫家僮陳祿取下一條腿。次日只做陳祿去投靠衛家,卻將那隻腿悄地帶入。乘他每不見,卻將腿去埋在空處停當,依舊走了回家。這裡只做去尋陳祿,將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張,沒做理會處,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還這三百銀子利錢,此陳秀才之妙計也。 陳秀才自此恢復了莊,便將餘財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後亦舉孝廉,不仕而終。陳祿走在外京多時,方纔重到陳家來。衛朝奉有時撞著,情知中計,卻是房契已還,當日一時急促中事,又沒個把柄,無可申辯處。又畢竟不知人腿來歷,到底懷著鬼胎,只得忍著罷了。這便是「陳秀才巧計賺原房」的話。有詩為證: 撒漫雖然會破家,欺貪克剝也難誇! 試看橫事無端至,只為生平種毒賒。

第十六卷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詩曰: 深機密械總徒然,詭計奸謀亦可憐。 賺得人亡家破日,還成撈月在空川。 話說世間最可惡的是拐子。世人但說是盜賊,便十分防備他。不知那拐子,便與他同行同止也識不出弄喧搗鬼,沒形沒影的做將出來,神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懷裡信他。直到事後曉得,已此追之不及了。這卻不是出跳的賊精,隱然的強盜? 今說國朝萬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門外一個居民,姓扈,年已望六。媽媽新亡,有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在家過活。那兩個媳婦,俱生得有些顏色,且是孝敬公公。一日,爺兒三個多出去了,只留兩個媳婦在家。閉上了門,自在裡面做生活。那一日大雨淋漓,路上無人行走。日中時分,只聽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聲,十分淒慘悲咽,卻是婦人聲音。從日中哭起,直到日沒,哭個不住。兩個媳婦聽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開門同去外邊一看。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若是說話的與他同時生,並肩長,便劈手扯住,不放他兩個出去,縱有天大的事,也惹他不著。原來大凡婦人家,那閒事切不可管,動止最宜謹慎。丈夫在家時還好,若是不在時,只宜深閨靜處,便自高枕無憂,若是輕易攬著個事頭,必要纏出些不妙來。 那兩個媳婦,當日不合開門出來,卻見是一個中年婆娘,人物也倒生得乾淨。兩個見是個婦人,無甚妨礙,便動問道:「媽媽何來?為甚這般苦楚?可對我們說知則個。」那婆娘掩著眼淚道:「兩位娘子聽著:老妻在這城外鄉間居住。老兒死了,只有一個兒子和媳婦。媳婦是個病塊,兒子又十分不孝,動不動將老身罵詈,養贍又不周全,有一頓、沒一頓的。今日別口氣,與我的兄弟相約了去縣裡告他忤逆,他叫我前頭先走,隨後就來。誰想等了一日,竟不見到。雨又落得大,家裡又不好回去,枉被兒子媳婦恥笑,左右兩難。為此想起這般命苦,忍不住傷悲,不想驚動了兩位娘子。多承兩位娘子動問,不敢隱瞞,只得把家醜實告。」 他兩個見那婆娘說得苦惱,又說話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們家裡坐一坐,等他來便了。」兩個便扯了那婆子進去。說道:「媽媽寬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親骨肉雖是一時有些不是處,只宜好好寬解,不可便經官動府,壞了和氣,失了體面。」那婆娘道:「多謝兩位相勸,老身且再耐他幾時。」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天色早黑將下來。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見來,獨自回去不得,如何好?」兩個又道:「媽媽,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飯,便吃了餐吧,那裡便費了多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攪不當。」那婆娘當時就裸起雙袖,到灶下去燒火,又與他兩人量了些米煮夜飯。揩臺抹凳,擔湯擔水,一攬包收,多是他上前替力。兩人道:「等媳婦們伏侍,甚麼道理倒要媽媽費氣力?」媽媽道:「在家裡慣了,是做時便倒安樂,不做時便要困倦。娘子們但有事,任憑老身去做不妨。」當夜洗了手腳,就安排他兩個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 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來,燒熱了湯,將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飯,拂拭淨了椅桌。力力碌碌,做了一朝,七了八當。兩個媳婦起身,要東有東,要西有西,不費一毫手腳,便有七八分得意了。便兩個商議道:「那媽媽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裡不像意,我們這裡正少個人相幫。公公常說要娶個晚婆婆,我每勸公公納了他,豈不兩便?只是未好與那媽媽啟得齒。但只留著他,等公公來再處。」 不一日,爺兒三個回來了,見家裡有這個媽媽,便問媳婦緣故。兩個就把那婆娘家裡的事,依他說了一遍。又道:「這媽媽且是和氣,又十分勤謹。他已無了老兒,兒子又不孝,無所歸了。可憐!可憐!」就把妯娌商量的見識,叫兩個丈夫說與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樣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幾時著。」口裡一時不好應承,見這婆娘乾淨,心裡也欲得的。 又過了兩日,那老兒沒搭煞,黑暗裡已自和那婆娘摸上了。媳婦們看見了些動靜,對丈夫道:「公公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與這媽媽成了這事?省得又去別尋頭腦,費了銀子。」兒子每也道:「說得是。」多去勸著父親,媳婦們已自與那婆娘說通了,一個讓一個肯。擺個家筵席兒,歡歡喜喜,大家吃了幾杯,兩口兒成合。 過得兩日,只見兩個人問將來。一個說是媽媽的兄弟,一個說是媽媽的兒子。說道:「尋了好幾日,方問得著是這裡。」媽媽聽見走出來,那兒子拜跪討饒,兄弟也替他請罪。那媽媽怒色不解,千咒萬罵。扈老從中好言勸開。兄弟與兒子又勸他回去。媽媽又罵兒子道:「我在這裡吃口湯水,也是安樂的,倒回家裡在你手中討死吃?你看這家媳婦,待我如何孝順?」兒子見說這話,已此曉得娘嫁了這老兒了。扈老便整酒留他兩人吃。那兒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繼父了。我娘喜得終身有托,萬千之幸。」別了自去。似此兩三個月中,往來了幾次。 忽一日,那兒子來說:「孫子明日行聘,請爹娘與哥嫂一門同去吃喜酒。」那媽媽回言道:「兩位娘子怎好輕易就到我家去?我與你爺、兩位哥哥同來便了。」次日,媽媽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歡歡喜喜,醉飽回家。又過了一個多月,只見這個孫子又來登門,說道:「明日畢姻,來請闔家尊長同觀花燭。」又道:「是必求兩位大娘同來光輝一光輝。」兩個媳婦巴不得要認媽媽家裡,還悔道前日不去得,賠下笑來應承。 次日盛妝了,隨著翁媽丈夫一同到彼。那媽媽的媳婦出來接著,是一個黃瘦有病的。日將下午,那兒子請媽媽同媳婦迎親,又要請兩位嫂子同去。說道:「我們鄉間風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們不敬重新親。」媽媽對兒子道:「汝妻雖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煩勞二位嫂子?」兒子道:「妻子病中,規模不雅,禮數不周,恐被來親輕薄。兩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這片時?使我們好看許多。」媽媽道:「這也是。那兩個媳婦,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 媽媽就同他自己媳婦,四人作隊兒,一夥下船去了。更餘不見來,兒子道:「卻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來。」又去一回,那孫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說道:「公公寬坐,孫兒也出門望望去。」搖搖擺擺,踱了出來,只剩得爺兒三個在堂前燈下坐著。等候多時,再不見一個來了。肚裡又飢,心下疑惑,兩個兒子走進灶下看時,清灰冷火,全不像個做親的人家。 出來對父親說了,拿了堂前之燈,到裡面一照,房裡空蕩蕩,並無一些箱籠衣衾之類,只有幾張椅桌,空著在那裡。心裡大驚道:「如何這等?」要問鄰舍時,夜深了,各家都關門閉戶了。三人卻像熱地上螻蟻,鑽出鑽入。 亂到天明,才問得個鄰舍道:「他每一班何處去了?」鄰人多說不知。又問:「這房子可是他家的?」鄰人道:「是城中楊衙裡的,五六月前,有這一家子來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麼。你們是親眷,來往了多番,怎麼倒不曉得細底,卻來問我們?」問了幾家,一般說話。有個把有見識的道:「定是一夥大拐子,你們著了他道兒,把媳婦騙的去了。」 父子三人見說,忙忙若喪家之狗,踉踉蹌蹌,跑回家去,分頭去尋,那裡有個去向?只得告了一紙狀子,出個廣捕,卻是渺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兒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誰知倒為這婆子白白裡送了兩個後生媳婦!這叫做「貪小失大」,所以為人切不可做那討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貪看天上月,失卻世間珍。 這話丟過一邊。如今且說一個拐兒,拐了一世的人,倒後邊反著了一個道兒。這本話,卻是在浙江嘉興府桐鄉縣內。有一秀才,姓沈名燦若,年可二十歲,是嘉興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曠達。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頗稱當對。家私豐裕,多虧那王氏守把。兩個自道佳人才子,一雙兩好,端的是如魚似水,如膠似漆價相得。只是王氏生來嬌怯、厭厭弱病嘗不離身的。燦若十二歲上進學,十五歲超增補廩,少年英銳,自恃才高一世,視一第何啻拾芥!平時與一班好朋友,或以詩酒娛心,或以山水縱目,放蕩不羈。其中獨有四個秀才,情好更篤。自古道:「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卻是嘉善黃平之,秀水何澄,海鹽樂爾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兒你羨我愛,這多是同郡朋友。那本縣知縣姓稽,單諱一個清字,常州江陰縣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歡才士,也道燦若是個青雲決科之器,與他認了師生,往來相好。 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舉。燦若歸來打疊衣裝,上杭應試,與王氏話別。王氏挨著病軀,整頓了行李,眼中流淚道:「官人前程遠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能夠與你同享富貴與否?」燦若道:「娘子說那裡話?你有病在身,我去後須十分保重!」也不覺掉下淚來。二人執手分別,王氏送出門外,望燦若不見,掩淚自進去了。 燦若一路行程,心下覺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尋客店安下。匆匆的進過了三場,頗稱得意。一日,燦若與眾好朋友遊了一日湖,大醉回來睡了。半夜,忽聽得有人扣門,披衣而起。只見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裝扮。燦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貧道頗能望氣,亦能斷人陰陽禍福。偶從東南來此,暮夜無處投宿,因扣尊扃,多有驚動!」燦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邇,幸將賤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與否,願決一言。」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須望氣。觀君丰格,功名不患無緣,但必須待尊閫天年之後,便得如意。我有二句詩,是君終身遭際,君切記之:『鵬翼摶時歌六憶,鸞膠續處舞雙鳧。』」燦若不解其意,方欲再問,外面貓兒捕鼠,撲地一響,燦若嚇了一跳,卻是南柯一夢。 燦若道:「此夢甚是詫異!那道人分明說,待我荊妻亡故,功名方始稱心。我情願青衿沒世也罷,割恩愛而博功名,非吾願也。」兩句詩又明明記得,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又道:「夢中言語,信他則甚!明日倘若榜上無名,作速回去了便是。」正想之際,只聽得外面叫喊連天,鑼聲不絕,扯住討賞,報燦若中了第三名經魁。 燦若寫了票,眾人散訖。慌忙梳洗上轎,見座主,會同年去了。那座師卻正是本縣嵇清知縣,那時解元何澄,又是極相知的朋友。黃平之、樂爾嘉、方昌多已高錄,俱各歡喜。燦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轎回寓。只見那店主趕著轎,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來,有緊急家信報知,候相公半日了。」燦若聽了「緊急家信」四字,一個衝心,忽思量著夢中言語,卻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轎,見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淨衣服,便問道:「娘子在家安否?誰著你來寄信?」沈文道:「不好說得,是管家李公著寄信來。官人看書便是。」燦若接過書來,見書封筒逆封,心裡有如刀割。拆開看罷,方知是王氏於二十六日身故,燦若驚得呆了。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雪水來。 半晌做聲不得,驀然倒地。眾人喚醒,扶將起來。燦若咽住喉嚨,千妻萬妻的哭,哭得一店人無不流淚。道:「早知如此,就不來應試也罷,誰知便如此永訣了!」問沈文道:「娘子病重,緣何不早來對我說?」沈文道:「官人來後,娘子只是舊病懨懨,不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暈倒不醒,為此星夜趕來報知。」燦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顧不得他事了。暗思一夢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卻於二十六日間亡故,正應著那「鵬翼摶時歌六憶」這句詩了。 當時整備離店,行不多路,卻遇著黃平之?將來。二人又是同門,相見罷,黃平之道:「觀兄容貌,十分悲慘,未知何故?」燦若噙著眼淚,將那得夢情由,與那放榜報喪、今趕回家之事,說了一遍。平之嗟嘆不已道:「尊兄且自寧耐,毋得過傷。待小弟見座師與眾同袍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兩人別了。 燦若急急回來,進到裡面,撫屍慟哭,幾次哭得發昏。擇時入殮已畢,停柩在堂。夜間燦若只在靈前相伴。不多時,過了三、四七。眾朋友多來弔唁,就中便有說著會試一事的,燦若漠然不顧,道:「我多因這蝸角虛名,賺得我連理枝分、同心結解,如今就把一個會元搬在地下,我也無心去拾他了。」這是王氏初喪時的說話。 轉眼間,又過了斷七。眾親友又相勸道:「尊閫既已夭逝,料無起死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況在家無聊,未免有孤棲之嘆,同到京師,一則可以觀景舒懷,二則眾同袍劇談竟日,可以解慍。豈可為無益之悲,誤了終身大事?」燦若吃勸不過,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時就別了王氏之靈,囑付李主管照管羹飯、香火,同了黃、何、方、樂四友登程,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京師。終日成群挈隊,詩歌笑做,不時往花街柳陌,閒行遣興。只有燦若沒一人看得在眼裡。 韶華迅速,不覺的換了一個年頭,又早上元節過,漸漸的桃香浪暖。那時黃榜動,選場開,五人進過了三場,人人得意,個個誇強。沈燦若始終心下不快,草草完事。過不多時揭曉,單單奚落了燦若,他也不在心上。黃、何、方、樂四人自去傳臚。何澄是二甲,選了兵部主事,帶了家眷在京。黃平之倒是庶吉士,樂爾嘉選了太常博士,方昌選了行人。嵇清知縣也行取做刑科給事中,各守其職不題。 燦若又遊樂了多時,回家到了桐鄉。燦若進得門來,在王氏靈前拜了兩拜,哭了一場,備羹飯澆奠了。又隔了兩月,請個地理先生,擇地殯葬了王氏已訖,那時便漸漸有人來議親。燦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個嬌妻,兀自無緣消受,再那裡尋得一個廝對的出來?必須是我目中親見,果然像意,方纔可議此事。以此多不著緊。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卻又過了三個年頭,燦若又要上京應試,只恨著家裡無人照顧。又道是「家無主,屋倒豎」。燦若自王氏亡後,日間用度,箸長碗短,十分的不像意;也思量道:「須是續弦一個拿家娘子方好。只恨無其配偶。」心中悶悶不已。仍把家事,且付與李主管照顧,收拾起程。 那時正是八月間天道,金風乍轉,時氣新涼,正好行路。夜來皓魄當空,澄波萬里,上下一碧,燦若獨酌無聊,觸景傷懷,遂爾口占一曲: 露摘野塘秋,下簾籠不上鉤,徒勞明月穿窗牖。鴛衾遠丟,孤身遠遊,浮槎怎得到陽臺右?漫凝眸,空臨皓魄,人不在月中留。--詞寄《黃鶯兒》 吟罷,痛飲一醉,舟中獨寢。 話休絮煩,燦若行了二十餘日,來到京中。在舉廠東邊,租了一個下處,安頓行李已好。一日,同幾個朋友到齊化門外飲酒。只見一個婦人,穿一身縞素衣服,乘著蹇驢,一個閒的,挑了食櫑隨著,恰像那裡去上墳回來的。燦若看那婦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風流占盡無餘;一味溫柔,差絲毫便不廝稱!巧笑倩兮,笑得人魂靈顛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癡迷。假使當時逢妒婦,也言「我見且猶憐」。 燦若見了此婦,卻似頂門上喪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他就撇了這些朋友,也雇了一個驢,一步步趕將去,呆呆的尾著那婦人只顧看。那婦人在驢背上,又只顧轉一對秋波過來看那燦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個僻靜去處,那婦人走進一家人家去了。燦若也下了驢,心下不捨,釘住了腳在門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見那婦人出來。 正沒理會處,只見內裡走出一個人來道:「相公只望門內觀看,卻是為何?」燦若道:「適纔同路來,見個白衣小娘子走進此門去,不知這家是甚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無個人來問問。」那人道:「此婦非別,乃舍表妹陸蕙娘,新近寡居在此,方纔出去辭了夫墓,要來嫁人。小人正來與他作伐。」燦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因為做事是件順溜,為此人起一個混名,只叫小人張溜兒。」燦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樣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兒道:「只要是讀書人後生些的便好了,地方不論遠近。」燦若道:「實不相瞞,小生是前科舉人,來此會試。適見令表妹丰姿絕世,實切想慕,足下肯與作媒,必當重謝。」溜兒道:「這事不難,料我表妹見官人這一表人才,也決不推辭的,包辦在小人身上,完成此舉。」燦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煩足下往彼一通此情。」在袖中摸出一錠銀子,遞與溜兒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後,再容重謝。」溜兒推遜了一回,隨即接了。見他出錢爽快,料他囊底充饒,道:「相公,明日來討回話。」燦若歡天喜地回下處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門首來探消息,只見溜兒笑嘻嘻的走將來道:「相公喜事上頭,恁地出門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吩咐,即便對表妹說知。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須三回五次,只說著便成了。相公只去打點納聘做親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禮金不計論,但憑相公出得手罷了。」燦若依言,取三十兩銀子,折了衣飾送將過去,那家也不爭多爭少,就許定來日過門。 燦若看見事體容易,心裡倒有些疑惑起來。又想是北方再婚,說是鬼妻,所以如此相應。至日鼓吹燈轎,到門迎接陸蕙娘。蕙娘上轎,到燦若下處來做親。燦若燈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覺大喜過望,方纔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眾人俱各散訖。兩人進房,蕙娘只去椅上坐著。 約莫一更時分,夜闌人靜,燦若久曠之後,慾火燔灼,便開言道:「娘子請睡了罷。」蕙娘囀鶯聲吐燕語道:「你自先睡。」燦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強他,且自先上了床,那裡睡得著?又歇了半個更次,蕙娘兀自坐著。燦若只得又央及道:「娘子日來困倦,何不將息將息?只管獨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自睡。」口裡一頭說,眼睛卻不轉的看那燦若。燦若怕新來的逆了他意,依言又自睡了一會,又起來款款問道:「娘子為何不睡?」蕙娘又將燦若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會,開口問道:「你京中有甚勢要相識否?」燦若道:「小生交遊最廣。同袍、同年,無數在京,何論相識?」 蕙娘道:「既如此,我而今當真嫁了你罷。」燦若道:「娘子又說得好笑。小生千里相遇,央媒納聘,得與娘子成親,如何到此際還說個當真當假?」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卻不曉得此處張溜兒是有名的拐子。妾身豈是他表妹?便是他渾家。為是妻身有幾分姿色,故意叫妻賺人到門,他卻只說是表妹寡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願聘娶妾身,他卻不受重禮,只要哄得成交,就便送你做親。叫妾身只做害羞,不肯與人同睡,因不受人點污。到了次日,卻合了一夥棍徒,圖賴你姦騙良家女子,連人和箱籠盡搶將去。那些被賺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氣吞聲,明受火囤,如此也不只一個了。前日妾身哭母墓而歸,原非新寡。天殺的撞見官人,又把此計來使。妻每每自思,此豈終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來,並妻此身付之烏有。況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舊,雖無所染,情何以堪!幾次勸取丈夫,他只不聽。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將計就計,倘然遇著知音,願將此身許他,隨他私奔了罷。今見官人態度非凡,抑且志誠軟款,心實歡羨;但恐相從奔走,或被他找著,無人護衛,反受其累。今君既交遊滿京邸,願以微軀托之官人。官人只可連夜便搬往別處好朋友家謹密所在去了,方纔娶得妾安穩。此是妾身自媒以從官人,官人異日弗忘此情!」 燦若聽罷,呆了半晌道:「多虧娘子不棄,見教小生。不然,幾受其禍。」連忙開出門來,叫起家人打疊行李,把自己喂養的一個蹇驢,馱了蕙娘,家人挑箱籠,自己步行。臨出門,叫應主人道:「我們有急事回去了。」曉得何澄帶家眷在京,連夜敲開他門,細將此事說與。把蕙娘與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房盡空闊,燦若也就一宅兩院做了下處,不題。 卻說張溜兒次日果然糾合了一夥破落戶,前來搶人。只見空房開著,人影也無。忙問下處主人道:「昨日成親的舉人那裡去了?」主人道:「相公連夜回去了。」眾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們隨路追去。」一哄的望張家灣亂奔去了。卻是偌大所在,何處找尋?原來北京房子,慣是見租與人住,來來往往,主人不來管他東西去向,所以但是搬過了,再無處跟尋的。 燦若在何澄處看了兩月書,又早是春榜動,選場開。燦若三場滿志,正是專聽春雷第一聲,果然金榜題名,傳臚三甲。燦若選了江陰知縣,卻是嵇清的父母。不一日領了憑,帶了陸蕙娘起程赴任。卻值方昌出差蘇州,竟坐了他一隻官船到任。陸蕙娘平白地做了知縣夫人,這正是「鸞膠續處舞雙鳧」之驗也。燦若後來做到開府而止。蕙娘生下一子,後亦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詩為證: 女俠堪誇陸蕙娘,能從萍水識檀郎。 巧機反借機來用,畢竟強中手更強。

第十七卷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追活命 詩曰: 三教從來有道門,一般鼎足在乾坤。 只因裝飾無殊異,容易埋名與俗渾。 說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關,關尹文始真人懇請留下《道德真經》五千言,傳流至今。這家教門,最上者沖虛清淨,出有入無,超塵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煉性,吐故納新,築坎離以延年,煮鉛汞以濟物。最下著,行持符籙,役使鬼神,設章醮以通上界,建考召以達冥途。這家學問卻是後漢張角,能作五里霧,人欲學他的,先要五斗米為贄見禮,故叫做「五斗米道」。後來其教盛行。那學了與民間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為非作歹的,只叫得妖術。雖是邪正不同,卻也是極靈驗難得的。流傳至今,以前兩項高人,絕世不能得有。只是符籙這家,時時有人習學,頗有高妙的在內。卻有一件作怪:學了這家術法,一些也胡亂做事不得了。盡有奉持不謹,反取其禍的。 宋時乾道年間福建福州有個太常少卿任文薦的長子,叫做任道元。少年慕道,從個師父,是歐陽文彬,傳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壇在家,與人行持,甚著效驗。他有個妻姪,姓梁名鯤,也好學這法術。一日有永福柯氏之子,因病發心,投壇請問,尚未來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與梁鯤同宿齋舍,兩人同見神將來報道:「如有求報應者,可書『香』字與之,叫他速速歸家。」任道元聽見,即走將起來,點起燈燭寫好了,封押停當,依然睡覺。明早柯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間所封的遞與他,叫他急急歸家去。柯子還家,十八日而死。蓋「香」字乃是一十八日也。由此遠近聞名,都稱他做法師。 後來少卿已沒,道元襲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體煩多,把那奉真香火之敬,漸漸疏懶。每比清晨,在神堂邊過,只在門外略略瞻禮,叫小童進去至香完事,自己竟不入門。家人每多道:「老爺一向奉道虔誠,而今有些懈怠,恐怕神天嗔怪!」道元體貴心驕,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議論,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約糾眾,在於張道者庵內,啟建黃籙大醮一壇,禮請任道元為高功,主持壇事。那日觀看的人,何只挨山塞海!內中有兩個女子,雙鬟高髻,並肩而立,豐神綽約,宛然並蒂芙蓉。任道元?頭起來看見,驚得目眩心花,魄不附體,那裡還顧什麼醮壇不醮壇,齋戒不齋戒?便開口道:「兩位小娘子請穩便,到裡面來看一看。」兩女道:「多謝法師。」正輕移蓮步進門來。 道元目不轉睛看上看下,口裡謅道:「小娘子提起了襴裙。」蓋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襴裙。提起了,是要摸他雙乳的意思,乃彼處鄉談討便宜的說話。內中一個女子正色道:「法師做醮,如何卻說恁地話?」拉了同伴,轉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來看法事,便與高功法師結個緣何妨?」兩女耳根通紅,口裡喃喃微罵而去。到得醮事已畢,道元便覺左耳後邊有些作癢,又帶些疼痛。叫家人看看,只見一個紅蓓蕾如粟粒大,將指頭按去,痛不可忍。 次日歸家,情緒不樂。隔數日,對妻姪梁鯤道:「夜來神將見責,得夢甚惡。我大數已定,密書於紙,待請商日宣法師考照。」商日宣法師到了,看了一看,說道:「此非我所能辨,須聖童至乃可決。」少頃門外一村童到來,即跳升樑間,作神語道:「任道元,諸神保護汝許久,汝乃不謹香火,貪淫邪行,罪在不赦!」道元深悼前非,磕頭謝罪。神語道:「汝十五夜的說話說得好。」道元百拜乞命,願從今改過自新。神語道:「如今還講甚麼?吾亦不欠汝一個奉事。當以爾為奉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分上,寬汝二十日日期。」說罷,童子墮地醒來,懵然一毫不知。梁鯤拆開道元所封之書與商日宣看,內中也是「二十日」三個字。 道元是夜夢見神將手持鐵鞭來追逐,道元驚惶奔走,神將趕來,環繞所居九仙山下一匝,被他趕著,一鞭打在腦後,猛然驚覺。自此瘡越加大了,頭脹如栲栳。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狀。到得二十日將滿,梁鯤在家,夢見神將對他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撲道元。」 鯤驚起,忙到任家來,道元一見哭道:「相見只有此一會了。」披衣要下床來,忽然跌倒。七八個家人共扶將起來,暗中恰像一隻大手拽出,撲在地上。仔細看看,已此無氣了。梁鯤送了他的終,看見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 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為一時間心中懈怠,口內褻瀆,又不曾實幹了甚麼污穢法門之事,便受顯報如此,何況而今道流專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豈能容恕?所以幽有神譴,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瞞過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尚服飾異樣,先是光著一個頭,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來,簪冠著袍,方纔認得是個道士;若是卸下裝束,仍舊巾帽長衣,分毫與俗人沒有兩樣,性急看不出破綻來。況且還有火居道士,原是有妻小的,一發與俗人無異了。所以做那姦淫之事,比和尚十分便當。 而今再說一個道流,借設符籙醮壇為由,拐上一個婦人,弄得死於非命。說來與奉道的人,做個鑒戒。有詩為證: 坎離交垢育嬰兒,只在身中相配宜。 生我之門死我戶,請無誤讀守其雌。 這本話文,乃是宋時河南開封府,有個女人吳氏,十五歲嫁與本處劉家。所生一子,名喚劉達生。達生年一十二歲上,父親得病身亡。母親吳氏,年紀未滿三十,且是生得聰俊飄逸,早已做了個寡婦。上無公姑,下無族黨,是他一個主持門戶,守著兒子度日。因念亡夫恩義,思量做些齋醮功果超度他。 本處有個西山觀,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內中有個道士,叫做黃妙修,符籙高妙,儀容俊雅,眾人推他為知觀。是日正在觀中與人家書寫文疏,忽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一身縞素,領了十一二歲的孩子走進觀來。俗話說得好:「若要俏,帶三分孝。」那婦人本等生得姿容美麗,更兼這白衣白髻,越顯得態度瀟灑。早是在道觀中,若是僧寺裡,就要認做白衣送子觀音出現了。走到黃知觀面前插燭也似拜了兩拜。 知觀一眼瞅去,早已魂不附體,連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來投?」婦人道:「小妾是劉門吳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領親兒劉達生,母子虔誠,特求法師廣施妙法,利濟冥途。」黃知觀聽罷,便懷著一點不良之心,答應:「既是賢夫新亡求薦,家中必然設立孝堂。此須在孝堂內設行持,方有專功實際。若只在觀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憑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法師降臨茅舍,此乃萬千之幸!小妾母子不勝感激。回家收拾孝堂,專等法師則個。」知觀道:「幾時可到宅上?」吳氏道:「再過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設建七日道場,須得明日起頭,恰好至期為滿。得法師侵早下降便好。」知觀道:「一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準造宅上。」吳氏袖中取出銀一兩,先奉做紙劄之費,別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掃,專等來做法事。 原來吳氏請醮薦夫,本是一點誠心,原無邪意。誰知黃知觀是個色中餓鬼,觀中一見吳氏姿容,與他說話時節,恨不得就與他做起光來。吳氏雖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卻見這知觀丰姿出眾,語言爽朗,也暗暗地喝采道:「好個齊整人物!如何卻出了家?且喜他不裝模樣,見說做醮,便肯輕身出觀,來到我家,也是個心熱的人。」心裡也就有幾分歡喜了。 次日清早,黃知觀領了兩個年少道童,一個火工道人,挑了經箱卷軸之類,一逕到吳氏家來。吳氏只為兒子達生年紀尚小,一切事務都是自家支持,與知觀拜見了,進了孝堂。知觀與同兩個道童、火工道人,張掛三清、眾靈,鋪設齊備,動起法器。免不得宣揚大概,啟請、攝召、放赦、招魂,鬧了一回,吳氏出來上香朝聖,那知觀一眼估定,越發賣弄精神。同兩個道童齊聲朗誦經典畢,起身執著意旨,跪在聖像面前毯上宣白,叫吳氏也一同跪著通誠。跪的所在,與吳氏差不得半尺多路。 吳氏聞得知觀身上衣服,撲鼻薰香,不覺偷眼瞧他。知觀有些覺得,一頭念著,一頭也把眼回看。你覷我,我覷你,恨不得就移將攏來,攪作一團。念畢各起。吳氏又到各神將面前上香稽首,帶眼看著道場。只見兩個道童,黑髮披肩,頭戴著小冠,且是生得唇紅齒白,清秀嬌嫩。吳氏心裡想道:「這些出家人倒如此受用,這兩個大起來,不知怎生標緻哩!」自此動了一點慾火,按捺不住,只在堂中孝簾內頻頻偷看外邊。原來人生最怕的是眼裡火。一動了眼裡火,隨你左看右看,無不中心像意的。真是長有長妙,短有短強;壯的豐美,瘦的俊俏,無有不妙。況且婦人家陰性專一,看上了一個人,再心裡打撇不下的。 那吳氏在堂中把知觀看了又看,只覺得風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轉一個念頭,把個臉兒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只在孝簾前踅來踅去,或露半面,或露全身,恰像要道士曉得他的意思一般。那黃知觀本是有心的,豈有不覺?礙著是頭一日來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梢眼角做些功夫,未能夠入港。那兒子劉達生未知事體,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鐘弄鼓,那裡曉得母親這些關節?看看點上了燈,吃了晚齋,吳氏收拾了一間潔淨廊房,與他師徒安歇。那知觀打發了火工道人回觀,自家同兩個道童一床兒宿了,打點早晨起來朝真,不題。 卻說吳氏自同兒子達生房裡睡了。上得床來,心裡想道:「此時那道士畢竟摟著兩個標緻小童,幹那話兒了;我卻獨自個宿。」想了又想,陰中火發,著實難熬。噤了一噤,把牙齒咬得趷趷的響,出了一身汗。剛剛朦朧睡去,忽聽得床前腳步響,?頭起看,只見一個人揭開帳子,颼的鑽上床來。吳氏聽得聲音,卻是日裡的知觀,輕輕道:「多蒙娘子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入靜,娘子作成好事則個。」就將黃瓜般一條玉莖塞將過去,吳氏並不推辭,慨然承受。正到酣暢之處,只見一個小道童也揭開帳來尋師父,見師父幹事興頭,喊道:「好內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同我捉個頭,便不聲張。」就伸隻手去吳氏腰裡亂摸。知觀喝道:「我在此,不得無禮!」吳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丟了,吃此一驚,颯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把手摸摸陰門邊,只見兩腿俱濕,連席上多有了陰水,忙把手帕抹淨,嘆了一口氣道:「好個夢!怎能夠如此僥倖?」一夜睡不安穩。 天明起來,外邊鐘鼓響,叫丫鬟擔湯運水,出去伏侍道士。那兩個道童倚著年小,也進孝堂來討東討西,看看熟分了。吳氏正在孝堂中坐著,只見一個道童進來討茶吃。吳氏叫住問他道:「你叫甚麼名字?」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吳氏道:「那一位大些的?」道童道:「叫做太素。」吳氏道:「你兩個昨夜那一個與師父做一頭睡?」道童道:「一頭睡,便怎麼?」吳氏道:「只怕師父有些不老成。」道童嘻嘻的笑道:「這大娘倒會取笑。」說罷,走了出去,把適間所言,私下對師父一一說了。 不由這知觀不動了心,想道:「說這般話的,定是有風情的,只是雖在孝堂中,相離咫尺,卻分個內外,如何好大大撩撥他撩撥?」以心問心,忽然道:「有計了。」須臾,吳氏出來上香,知觀一手拿著鈴杵,一手執笏,急急走去並立著,口中唱著《浪淘沙》。詞云: 稽首大羅天,法眷姻緣。如花玉貌正當年,帳冷幃空孤枕畔,枉自熬煎。 為此建齋筵,追薦心虔。亡魂超度意無牽。急到藍橋來解渴,同做神仙。 這知觀把此詞朗誦,分明是打動他自薦之意。那吳氏聽得,也解其意,微微笑道:「師父說話,如何夾七夾八?」知觀道:「都是正經法門,當初前輩神仙遺下美話,做吾等榜樣的。」吳氏老大明白,曉得知觀有意於他了。進去剝了半碗細果,燒了一壺好清茶,叫丫鬟送出來與知觀吃。吩咐丫鬟對知觀說:「大娘送來與師父解渴的。」把這句話與知觀詞中之語,暗地照應,只當是寫個「肯」字。知觀聽得,不勝之喜,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裡還管甚麼《靈寶道經》、《紫霄秘》,一心只念的是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聽吳氏臥房,見說與兒子同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闖得進去。 到晚來與兩個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著吳氏日裡光景,且把道童太清出出火氣,弄得床桯格格價響。摟著背脊,口裡說道:「我的乖!我與你兩個商量件事體,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於我,若是弄得到手,連你們也帶挈得些甜頭不見得。只是內外隔絕,他房中有兒子,有丫鬟,我這裡須有你兩個不便,如何是好?」太清接口道:「我們須不妨事。」知觀道:「他初起頭,也要避生人眼目。」太素道:「我見孝堂中有張魂床,且是帳褥鋪設得齊整。此處非內非外,正好做偷情之所。」知觀道:「我的乖!說得有理,我明日有計了。」對他兩個耳畔說道:「須是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齊拍手道:「妙,妙!」說得動火,知觀與太清完了事,弄得兩個小伙子興發難遏,沒出豁各放了一個手銃,一夜無詞。 次日天早起來,與吳氏相見了。對吳氏道:「今日是齋壇第三日了。小道有法術攝召,可以致得尊夫亡魂來與娘子相會一番,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只不知法師要如何作用?」知觀道:「須用白絹作一條橋在孝堂中,小道攝召亡魂渡橋來相會。卻是只好留一個親人守著,人多了陽氣盛,便不得來。又須關著孝堂,勿令人窺視,泄了天機。」吳氏道:「親人只有我與小兒兩人。兒子小,不曉得甚麼,就會他父親也無幹。奴家須是要會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堂守著,看法師作用罷。」知觀道:「如此最妙。」 吳氏到裡邊箱子裡,取出白絹二匹與知觀。知觀接絹在手,叫吳氏扯了一頭,他扯了一頭,量來量去,東折西折,只管與吳氏調眼色。交著手時,便輕輕把指頭彈著手腕,吳氏也不做聲。知觀又指撥把臺桌搭成一橋,恰好把孝堂路徑塞住,外邊就看簾裡邊不著了。知觀出來吩咐兩個道童道:「我閉著孝堂,召請亡魂,你兩個須守著門,不可使外人窺看,破了法術。」兩人心照,應聲曉得了。吳氏也吩咐兒子與丫鬟道:「法師召請亡魂與我相會,要秘密寂靜,你們只在房裡,不可出來囉囌!」那兒子達生見說召得父親魂,口裡嚷道:「我也要見見爹爹。」吳氏道:「我的兒,法師說:『生人多了,陽氣盛,召請不來。』故此只好你母親一個守靈。你要看不打緊,萬一為此召不來,空成畫餅,且等這番果然召得爹爹來,以後卻教你相見便是。」吳氏心裡也曉得知觀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蹺,把甜言美語穩住兒子,又尋好些果子與了他,把丫鬟同他反關住在房裡了,出來進孝堂內坐著。 知觀撲地把兩扇門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兩敲,口裡不知念了些甚麼,笑嘻嘻對吳氏道:「請娘子魂床上坐著。只有一件,亡魂雖召得來,卻不過依稀影響,似夢裡一般,與娘子無益。」吳氏道:「但願亡魂會面,一敘苦情,論甚有益無益!」知觀道:「只好會面,不能夠與娘子重敘平日被窩的歡樂,所以說道無益。」吳氏道:「法師又來了,一個亡魂,只指望見見也勾了,如何說到此話?」知觀道:「我有本事弄得來與娘子同歡重樂。」吳氏失驚道:「那有這事?」知觀道:「魂是空虛的,攝來附在小道身上,便好與娘子同歡樂了。」吳氏道:「亡魂是亡魂,法師是法師,這事如何替得?」知觀道:「從來我們有這家法術,多少亡魂來附體相會的。」吳氏道:「卻怎生好幹這事?」知觀道:「若有一些不像尊夫,憑娘子以後不信罷了。」吳氏罵道:「好巧言的賊道,倒會脫騙人!」知觀便走去一把抱定,攙倒在魂床上,笑道:「我且權做尊夫一做。」吳氏此時已被引動了興,兩個就在魂床上面弄將起來: 一個玄門聰俊,少嘗閨閣家風;一個空室嬌姿,近曠衾裯事業。風雷號令,變做了握雨攜雲;冰雪貞操,翻成了殘花破蕊。滿堂聖像,本屬虛無,一脈亡魂,還歸冥漠。噙著的,呼吸元精而不歇。耨著的,出入玄牝以無休。寂寂朝真,獨鳥來時丹路滑;殷殷慕道,百花深處一僧歸。個中味,真誇羨,玄之又玄;色裡身,不耐煩,寡之又寡。 兩個雲雨才罷,真正弄得心滿意足。知觀對吳氏道:「比尊夫手段有差池否?」吳氏啐了一口道:「賊禽獸!羞答答的,只管提起這話做甚?」知觀才謝道:「多承娘子不棄,小道粉身難報。」吳氏道:「我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處得情長則個。」知觀道:「我和你須認了姑舅兄妹,才好兩下往來,瞞得眾人過。」吳氏道:「這也有理。」知觀道:「娘子今年尊庚?」吳氏道:「二十六歲了。」知觀道:「小道長一歲,叨認做你的哥哥罷。我有道理。」爬起來,又把令牌敲了兩敲,把門開了。對著兩個道童道:「方纔召請亡魂來,原來主人娘子是我的表妹,一向不曉得,倒是亡魂明白說出來的。問了詳細,果然是。而今是至親了。」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親了。」吳氏也叫兒子出來,把適才道士搗鬼的說話,也如此學與兒子聽了,道:「這是你父親說的,你可過來認了舅舅。」那兒子小,曉得甚麼好歹?此後依話只叫舅舅。 從此日日推說召魂,就弄這事。晚間,吳氏出來,道士進來,只把孝堂魂床為交歡之處,一發親密了。那兒子但聽說「召魂」,便道:「要見爹爹。」只哄他道:「你是陽人,見不得的。」兒子只得也罷了。心裡卻未免有些疑心道:「如何只卻了我?」到了七晝夜,壇事已完,百日孝滿。吳氏謝了他師徒三眾,收了道場,暗地約了相會之期,且瞞生眼,到觀去了。吳氏就把兒子送在義學堂中先生處,仍舊去讀書,早晨出去,晚上回來。吳氏日裡自有兩個道童常來通信,或是知觀自來,只等晚間兒子睡了,便開門放進來,恣行淫樂。只有丫鬟曉得風聲,已自買囑定了。如此三年,竟無間阻,不題。 且說劉達生年紀漸漸大了,情竇已開,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裡了。他少年聰慧,知書達禮,曉得母親有這些手腳,心中常是憂悶,不敢說破。一日在書房裡有同伴裡頭戲謔,稱他是小道士,他臉兒通紅。走回家來對母親道:「有句話對娘說,這個舅舅不要他上門罷,有人叫兒子做小道士,須是被人笑話。」 吳氏見說罷,兩點紅直從耳根背後透到滿臉,把兒子鑿了兩個栗暴,道:「小孩子不知事!舅舅須是為娘的哥哥,就往來誰人管得?那個天殺的對你講這話?等娘尋著他,罵他一個不歇!」達生道:「前年未做道場時,不曾見說有這個舅舅。就果是舅舅,娘只是與他兄妹相處,外人如何有得說話?」吳氏見道著真話,大怒道:「好兒子!幾口氣養得你這等大,你聽了外人的說話,嘲撥母親,養這忤逆的做甚!」反敲臺拍凳哭將起來。達生慌了,跪在娘面前道:「是兒子不是了,娘饒恕則個!」吳氏見他討饒,便住了哭道:「今後切不可聽人亂話。」達生忍氣吞聲,不敢再說。心裡想道:「我娘如此口強,須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絕。我且冷眼張他則個。」 一夜人靜後,達生在娘房睡了一覺,醒來,只聽得房門響,似有人走了出去的模樣。他是有心的,輕輕披了衣裳,走起來張看,只見房門開了,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當了。轉身到娘床裡一摸,果然不見了娘。他也不出來尋,心生一計,就把房門閂好,又掇張桌子頂住了,自上床去睡覺。原來是夜吳氏正約了知觀黃昏後來,堂中靈座已除,專為要做這勾當,床仍鋪著,這所在反加些圍屏,圍得緊簇。知觀先在裡頭睡好了,吳氏卻開了門出來就他,兩個顛鸞倒鳳,弄這一夜。到得天色將明,起來放了他出去,回進房來。每常如此放肆慣了,不以為意。誰知這夜走到房前,卻見房門關好,推著不開,曉得是兒子知風,老大沒趣。呆呆坐著,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齒的恨氣,卻無說處。 直到天大明了,達生起來開了門,見了娘,故意失驚道:「娘如何反在房門外坐地?」吳氏只得說個謊道:「昨夜外邊腳步響,恐怕有賊,所以開門出來看看。你卻如何把門關了?」達生道:「我也見門開了,恐怕有賊,所以把門關好了,又頂得牢牢的,只道娘在床上睡著,如何反在門外?既然娘在外邊,如何不叫開了門?卻坐在這裡這一夜,是甚意思?」吳氏見他說了,自想一想,無言可答,只得罷了。心裡想道:「這個孽種,須留他在房裡不得了。」 忽然一日對他說道:「你年紀長成,與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中這張床鋪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罷。」吳氏意思打發了他出來,此後知觀來只須留在房裡,一發安穩像意了。誰知這兒子是個乖覺的,點頭會意,就曉得其中就裡。一面應承,日裡仍到書房中去,晚來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聽。其日,道童來到,吳氏叫他回去說前夜被兒子關在門外的事,又說:「因此打發兒子另睡,今夜來只須小門進來,竟到房中。」 到夜知觀來了。達生雖在堂中,卻不去睡,各處挨著看動靜。只聽得小門響,達生躲在黑影裡頭,看得明白,曉得是知觀進門了。隨後丫鬟關好了門,竟進吳氏房中,掩上了門睡了。達生心裡想道:「娘的姦事,我做兒子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個不安靜罷了。」過了一會,聽得房裡已靜,連忙尋一條大索,把那房門扣得緊緊的。心裡想道:「眼見得這門拽不開,賊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裡跳出,我且蒿惱他則個。」走到庭前去掇一個尿桶,一個半破了的屎缸,量著跳下的所在擺著,自卻去堂裡睡了。 那知觀淫蕩了一夜,聽見鳴啼了兩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門拽了又拽,再拽不開。不免叫與吳氏知道,吳氏自家也來幫拽,只拽得門響,門外似有甚麼縛住的。吳氏道:「卻又作怪,莫不是這小孽畜又來弄手腳?既然拽不開,且開窗出去了,明早再處。而今看看天亮,遲不得了。」 知觀朦朧著兩眼,走來開了窗,撲的跳下來。只聽得撲通的一響,一隻右腳早端在尿桶裡了,這一隻左腳,做不得力,頭輕腳重,又踩在屎缸裡。忙抽起右腳待走,尿桶卻深,那時著了慌,連尿桶絆倒了,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綻了。卻不敢高聲,忍著痛,掩著鼻,急急走去,開了小門,一道煙走了 吳氏看見拽門不開,已自若惱,及至開窗出去了,又聽得這劈撲之響,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看時,此時天色尚黑,但只滿鼻聞得些臭氣,正不知是甚麼緣故。別著一肚悶氣,又上床睡去了。達生直等天大明了,起來到房門前,仍把繩索解去。看那窗前時滿地尿屎,桶也倒了,肚裡又氣,又忍不住好笑。趁著娘未醒,他不顧污穢,輕輕把屎缸、屎桶多搬過了。又一會吳氏起來開門,卻又一開就是,反疑心夜裡為何開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見滿地多是尿屎,一路到門,是濕印的鞋跡。叫兒子達生來問道:「這窗前尿屎是那裡來的?」達生道:「不知道。但看這一路濕印,多是男人鞋跡,想來是個人,急出這些尿屎來的。」吳氏對口無言,臉兒紅了又白,不好回得一句,著實忿恨。自此怪煞了這兒子,一似眼中之釘,恨不得即時拔去了。 卻說那夜黃知觀吃了這一場虧,香噴噴一身衣服,沒一件不污穢了。悶悶在觀中洗淨整治,又是嘴唇跌壞,有好幾日不到劉家來走。吳氏一肚子惱恨,正要見他分訴商量,卻不見到來,又想又氣。 一日,知觀叫道童太素來問信。吳氏對他道:「你師父想是著了惱不來?」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幾日。」吳氏道:「他日裡在學堂中,倒不如日間請你師父過來商量句話。」那太素是個十八九歲的人,曉得吳氏這些行徑,也自丟眉丟眼來挑吳氏道:「十分師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權替遭兒也使得。」吳氏道:「小奴才!你也來調戲我,我對你師父說了,打你下截。」太素笑道:「我的下截須與大娘下截一般,師父要用的,料捨不得打。」吳氏道:「沒廉恥小奴才,虧你說!」吳氏一見他標緻,動火久了,只是還嫌他小些,而今卻長得好了,見他說風話,不覺有意,便一手勾他攏來做一個嘴,伸手去摸,太素此物翹然,卻待要扯到床上幹那話兒,不匡黃知觀見太素不來,又叫太清來尋他,到堂中叫喚。太素聽聲音,恐怕師父知道嗔怪,慌忙住了手,衝散了好事。兩個同到觀中,回了師父。 次日,果然知觀日間到劉家來。吳氏關了大門,接進堂中坐了。問道:「如何那夜一去了再無消息,直到昨日才著道童過來?」知觀道:「你家兒子刁鑽異常,他日漸漸長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來不便,這件事弄不成了。」吳氏正貪著與道士往來,連那兩個標緻小道童一鼓而擒之,卻見說了這話,心裡怫然,便道:「我無尊人拘管,只礙得這個小孽畜!不問怎的結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這幾番我也忍不過他的氣了。」知觀道:「是你親生兒子,怎捨得結果他?」吳氏道:「親生的正在乎知疼著熱,才是兒子。卻如此拗彆攪炒,何如沒有他倒乾淨!」知觀道:「這須是你自家發得心盡,我們不好攛掇得,恐有後悔。」吳氏道:「我且再耐他一兩日,你今夜且放心前來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覺,也顧不得他,隨地罷了。他須沒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大半日話,知觀方去,等夜間再來。 這日達生那館中先生要歸去,散學得早。路上撞見知觀走來,料是在他家裡出來,早上了心。卻當面勉強叫聲:「舅舅。」作了個揖。知觀見了,一個忡心,還了一禮,不講話,竟去了。達生心裡想道:「是前日這番,好兩夜沒動靜。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屢次捉破,只好防他罷了。」一路回到家裡。吳氏問道:「今日如何歸得恁早?」達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須有好幾日不消館中去得。」吳氏心裡暗暗不悅,勉強問道:「你可要些點心吃?」達生道:「我正要點心吃了睡覺去,連日先生要去,積趲讀書辛苦,今夜圖早睡些個。」吳氏見說此句,便有些像意了,叫他去吃了些點心。 果然達生到堂中床裡,一覺睡了。吳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飯自吃了。收拾停當,暫且歇息。叫丫鬟要半掩了門,專等知觀來。誰知達生假意推睡,聽見人靜了,卻輕輕走起來。前後門邊一看,只見前門鎖著,腰門從內關著,他撬開了,走到後邊小門一看,只見門半掩著不關,他就輕輕把栓拴了,掇張凳子緊緊在旁邊坐地。坐了更餘,只聽得外邊推門響,又不敢重用力,或時把指頭彈兩彈。達生只不做聲,看他怎地。忽對門縫裡低言道:「我來了,如何卻關著?可開開。」達生聽得明白,假意插著口氣道:「今夜來不得了,回去罷,莫惹是非!」從此不聽見外邊聲息了。 吳氏在房裡懸懸盼望偷期,慾心如火,見更餘無動靜,只得叫丫鬟到小門邊看看。丫鬟走來黑處,一把摸著達生,嚇了一跳。達生厲聲道:「好賊婦!此時走到門邊來,做甚勾當?」驚得丫鬟失聲而走,進去對吳氏道:「法師不見來,倒是小官人坐在那裡,幾乎驚殺!」吳氏道:「這小孽畜一發可恨了!他如何又使此心機來攪破我事?」磨拳擦掌的氣,卻待發作,又是自家理短,只得忍耐著。又恐怕失了知觀期約,使他空返,彷徨不寧,那裡得睡? 達生見半晌無聲息,曉得去已久了,方纔自上床去睡了。吳氏再叫丫鬟打聽,說:「小官人已不在門口了。」索性開出外邊,走到街上,東張西望,那裡得有個人?回復了吳氏。吳氏倍加掃興,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天明。見了達生,不覺發話道:「小孩子家晚間不睡,坐在後門口做甚?」達生道:「又不做甚歹事,坐坐何妨?」吳氏脹得面皮通紅,罵道:「小殺才!難道我又做其歹事不成!」達生道:「誰說娘做歹事?只是夜深無事,兒子便關上了門,坐著看看,不為大錯。」吳氏只好肚裡恨,卻說他不過。只得強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誰要你如此監守?」含著一把眼淚,進房去了,再待等個道童來問這夜的消息。 卻是這日達生不到學堂中去,只在堂前攤本書兒看著,又或時前後行走。看見道童太清走進來,就攔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見大娘子。」達生道:「有話我替你傳說。」吳氏裡頭聽得聲音,知是道童,連忙叫丫鬟喚進。怎當得達生一同跟了進去,不走開一步。太清不好說得一句私話,只大略道:「師父問大娘子、小官人的安。」達生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勞記念!請回罷了。」太清無奈,四目相覷,怏怏走出去了。吳氏越加恨毒。從此一連十來日,沒處通音耗。 又一日,同窗伴伙傳言來道:「先生已到館。」達生辭了母親,又到書堂中去了。吳氏只當接得九重天上赦書。 原來太清、太素兩個道童,不但為師父傳情,自家也指望些滋味,時常穿梭也似在門首往來探聽的。前日吃了達生這場淡,打聽他在家,便不進來。這日達生出去,吳氏正要傳信,太清也來了。吳氏經過兒子幾番道兒,也該曉得謹慎些,只是色膽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顧。又約他:「叫知觀今夜到來,反要在大門裡來,他不防備的。只是要夜深些。」期約已定。達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了夜飯。吳氏領了丫鬟,故意點了火,把前後門關鎖好了,叫達生去睡,他自進房去了。達生心疑道:「今日我不在家,今夜必有勾當,如何反肯把門關鎖?也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不要睡著,必有緣故。」 坐到夜深,悄自走去看看,腰門掩著不拴,後門原自關好上鎖的。達生想道:「今夜必在前邊來了。」閃出堂前黑影裡蹲著。看時,星光微亮,只見母親同丫鬟走將出來,母親立住中堂門首,意是防著達生。丫鬟走去門邊聽聽,只聽得彈指響,輕輕將鎖開了,拽開半邊門。一個人早閃將入來,丫鬟隨關好了門。三個人做一塊,摀手摀腳的走了進去。達生連忙開了大門,就把掛在門內警夜的鑼撈在手裡,篩得一片價響,口中大喊:「有賊!」 原來開封地方,係是京都曠遠,廣有偷賊,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門內各置一鑼,但一家有賊,篩得鑼響,十家俱起救護,如有失事,連坐賠償,最是嚴緊的。 這裡知觀正待進房,只聽得本家門首鑼響,曉得不尷尬,驚得魂不附體,也不及開一句口,掇轉身往外就走。去開小門時,是夜卻是鎖了的。急望大門奔出,且喜大門開的,恨不得多生兩隻腳跑。達生也只是趕他,怕娘面上不好看,原無意捉住他。見他奔得慌張,卻去拾起一塊石頭,盡力打將去,正打在腿上。把腿一縮,一隻履鞋,早脫掉了。那裡還有工夫敢來拾取,拖了襪子走了。比及有鄰人走起來問,達生只回說:「賊已逃去了。」帶了一隻履鞋,仍舊關了門進來。 這吳氏正待與知觀歡會,吃那一驚也不小,同丫鬟兩個抖做了一團。只見鑼聲已息,大門已關,料道知觀已去,略略放心。達生故意走進來問道:「方纔趕賊,娘受驚否?」吳氏道:「賊在那裡?如此大驚小怪!」達生把這隻鞋提了,道:「賊拿不著,拿得一隻鞋在此,明日須認得出。」吳氏已知兒子故意炒破的,愈加忿恨,又不好說得他。此後,知觀不敢來了,吳氏想著他受驚,好生過意不去。又恨著兒子,要商量計較擺佈他。卻提防著兒子,也不敢再約他來。 過了兩日,卻是亡夫忌辰。吳氏心生一計,對達生道:「你可先將紙錢到你爹墳上打掃,我隨後備著羹飯,?了轎就來。」達生心裡想道:「忌辰何必到墳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發了我出門,自家私下到觀裡去。我且應允,不要說破。」達生一面對娘道:「這等,兒子自先去,在那裡等候便是。」口裡如此說了,一逕出門,卻不走墳上,一直望西山觀裡來了。 走進觀中,黃知觀見了,吃了一驚。你道為何?還是那夜嚇壞了的。定了性,問道:「賢甥何故到此?」達生道:「家母就來。」知觀心裡懷著鬼胎道:「他母子兩個幾時做了一路?若果然他要來,豈叫兒子先到?這事又蹊蹺了。」似信不信的,只見觀門外一乘轎來,?到跟前下了,正是劉家吳氏。才走出轎,猛?頭,只見兒子站在面前,道:「娘也來了。」吳氏那一驚,又出不意,心裡道:「這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搗個鬼道:「我想今日是父親忌日,必得符籙超拔,故此到觀中見你舅舅。」達生道:「兒子也是這般想,忌日上墳無幹,不如來央舅舅的好,所以先來了。」 吳氏好生懷恨,卻沒奈他何。知觀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兒寫兩道符籙,通個意旨,燒化了,卻不便做甚手腳。亂了一回,吳氏要打發兒子先去,達生不肯道:「我只是隨著娘轎走。」吳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轎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話也不說得。在轎裡一步一恨,這番決意要斷送兒子了。 那轎走得快,達生終是年紀小,趕不上,又肚裡要出恭,他心裡道:「前面不過家去的路,料無別事,也不必跟隨得。」就住在後面了。也是合當有事,只見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將來,吳氏轎中看見了,問轎夫道:「我家小官人在後面麼?」轎夫道:「跟不上,還在後頭,望去不見。」吳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轎邊來,輕輕說道:「今夜我用計遣開了我家小孽畜,是必要你師父來商量一件大事則個。」太素道:「師父受驚多次,不敢進大娘的門了。」吳氏道:「若是如此,今夜且不要進門,只在門外,以拋磚為號,我出來門邊相會說話了,再看光景進門,萬無一失。」又與太素丟個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裡做半點兒事,只礙著轎夫。吳氏又附耳叮囑道:「你夜間也來,管你有好處。」太素顛頭聳腦的去了。 吳氏先到家中,打發了轎夫。達生也來了。天色將晚,吳氏是夜備了些酒果,在自己房中,叫兒子同吃夜飯。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兒,你爹死了,我只看得你一個。你何苦凡事與我彆強?」達生道:「專為爹死了,娘須立個主意,撐持門面,做兒子的敢不依從?只為外邊人有這些言三語四,兒子所以不伏氣。」吳氏回嗔作喜道:「不瞞你說,我當日實是年紀後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見得外邊造出作業的話來,今年已三十來了,懊悔前事無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著你清淨過日罷。」 達生見娘是悔過的說話,便堆著笑道:「若得娘如此,兒子終身有幸。」吳氏滿斟一杯酒與達生道:「你不怪娘,須滿飲此杯。」達生吃了一驚,想道:「莫不娘懷著不好意,把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飲。吳氏見他沉吟,曉得他疑心,便道:「難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他的酒來,一飲而盡。達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過意不去,連把壺來自斟道:「該罰兒子的酒。」一連吃了兩三杯。吳氏道:「我今已自悔,故與你說過。你若體娘的心,不把從前事體記懷,你陪娘吃個盡興。」達生見娘如此說話,心裡也喜歡,斟了就吃,不敢推托。原來吳氏吃得酒,達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吳氏有意把他灌醉,因此呵欠連天,只思倒頭去睡了。吳氏又灌了他幾杯,達生只覺天旋地轉,支持不得。吳氏叫丫頭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來把門上了鎖,口裡道:「慚愧!也有日著了我的道兒!」 正出來靜等外邊消息,只聽得屋上瓦響,曉得是外邊拋磚進來,連忙叫丫鬟開了後門。只見太素走進來道:「師父在前門外,不敢進來,大娘出去則個。」吳氏叫丫鬟看守定了房門,與太素暗中走到前邊來。太素將吳氏一抱,吳氏回轉身抱著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帳。」就同他走到兒子平日睡的堂前空床裡頭,雲雨起來: 一個是未試的真陽,一個是慣偷的老手。新簇簇小伙,偏是這一番極景堪貪;老辣辣淫精,更有那十分騷風自快。這裡小和尚且衝頭水陣,由他老道士拾取下風香。 事畢,整整衣服,兩個同走出來,開了前門。果然知觀在門外,呆呆立著等候。 吳氏走出來叫他進去,知觀遲疑不肯。吳氏道:「小業畜已醉倒在我房裡了。我正要與你算計,趁此時了帳他,快進來商量。」知觀一邊隨了進來,一邊道:「使不得!親生兒子,你怎下得了帳他?」吳氏道:「為了你,說不得!況且受他的氣不過了!」知觀道:「就是做了這事,有人曉得,後患不小。」吳氏道:「我是他親生母,就故殺了他,沒甚大罪。」知觀道:「我與你的事,須有人曉得。若擺佈了兒子,你不過是『故殺子孫』。倘有對頭根究到我同謀,我須償他命去。」吳氏道:「若如此怕事,留著他沒收場,怎得像意?」知觀道:「何不討一房媳婦與他?我們同弄他在混水裡頭一攪,他便做不得硬漢,管不得你了。」吳氏道:「一發使不得。娶來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與我同心合意,反又多了一個做眼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見。沒有了他,我雖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認做兄妹往來,誰禁得我?這便可以日久歲長的了。」 知觀道:「若如此,我有一計:當官做罷。」吳氏道:「怎的計較?」知觀道:「此間開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告著的不是打死,便是問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狀,告他不孝,他須沒處辨!你是親生的,又不是前親晚後,自然是你說得話是,別無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監,也就性急不得出來,省了許多礙眼。況且你若捨得他,執意要打死,官府也無有不依做娘的說話的。」吳氏道:「倘若小孽畜急了,說出這些事情來,怎好?」知觀道:「做兒子怎好執得娘的姦?他若說到那些話頭,你便說是兒子不才,污口橫蔑。官府一發怪是真不孝了,誰肯信他?況且捉姦捉雙,我和你又無實跡憑據,隨他說長說短,官府不過道是攔詞抵辨,決不反為了兒子究問娘姦情的。這決然可以放心!」 吳氏道:「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墳,他卻不去,反到觀裡來。只這件不肯拜父墳,便是一件不孝實跡,就好坐他了。只是要瞞著他做。」知觀道:「他在你身邊,不好弄手腳。我與衙門人廝熟,我等暗投文時,設法准了狀,差了人逕來拿他,那時你才出頭折證,神鬼不覺。」吳氏道:「必如此方停當。只是我兒子死後,你須至誠待我,凡事要像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卻不枉送了親生兒子?」知觀道:「你要如何像意?」吳氏道:「我夜夜須要同睡,不得獨宿。」知觀道:「我觀中還有別事,怎能夠夜夜來得?」吳氏道:「你沒工夫,隨分著個徒弟來相伴,我耐不得獨自寂寞。」知觀道:「這個依得,我兩個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極是知趣的。你看得上,不要說叫他來相伴,就是我來時節,兩三個混做一團,通同取樂,豈不妙哉!」吳氏見說,淫興勃發,就同到堂中床上極意舞弄了一回,嬌聲細語道:「我為你這冤家,兒子都捨了,不要忘了我。」知觀罰誓道:「若負了此情,死後不得棺殮。」 知觀弄了一火,已覺倦怠。吳氏興還未盡,對知觀道:「何不就叫太素來試試?」知觀道:「最妙。」知觀走起來,輕輕拽了太素的手道:「吳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邊,知觀道:「快上床去相伴大娘。」那太素雖然已幹過了一次,他是後生,豈怕再舉?托地跳將上去又弄起來。知觀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這樣好處。」卻不知已是第二番了,吳氏一時應付兩個,才覺心滿意足。對知觀道:「今後我沒了這小孽種,此等樂事可以長做,再無拘礙了。」 事畢,恐怕兒子酒醒,打發他兩個且去:「明後日專等消息,萬勿有誤!」千叮萬囑了,送出門去。知觀前行,吳氏又與太素搶手搶腳的暗中抱了一抱,又做了一個嘴,方纔放了去,關了門進來。丫鬟還在房門口坐關打盹,開進房時,兒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裡睡了。 明日達生起來,見在娘床裡,吃了一驚道:「我昨夜直恁吃得醉!細思娘昨夜的話,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著我醉,又做別事了?」吳氏見了達生,有心與他尋事,罵道:「你吃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床裡了,卻叫我一夜沒處安身。」達生甚是過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過了一日,忽然清早時分,有人在外敲得門響,且是聲高。達生疑心,開了門,只見兩個公人一擁入來,把條繩子望達生脖子上就套。達生驚道:「上下,為甚麼事?」公人罵道:「該死的殺囚,你家娘告了你不孝,見官便要打死的。還問是甚麼事!」達生慌了,哭將起來道:「容我見娘一面。」公人道:「你娘少不得也要到官的。」就著一個押了進去。 吳氏聽見敲門,又聞得堂前嚷起,兒子哭聲,已知是這事了,急走出來。達生抱住哭道:「娘,兒子雖不好,也是娘生下來的,如何下得此毒手?」吳氏道:「誰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達生道:「兒子那件逆了母親?」吳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墳,你如何不肯去?」達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兒子?」公人不知就裡,在旁邊插嘴道:「拜爹墳,是你該去,怎麼推得娘?我們只說是前親晚後,今見說是親生的,必然是你不孝。沒得說,快去見官。」就同了吳氏,一齊拖到開封府來。正值府尹李傑升堂。 那府尹是個極廉明聰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見是不孝狀詞,人犯帶到,作了怒色待他。及到跟前,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心裡疑道:「這小小年紀,如何行徑,就惹得娘告不孝?」敲著氣拍問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說?」達生道:「小的年紀雖小,也讀了幾行書,豈敢不孝父母?只是生來不幸,既亡了父親,又失了母親之歡,以致興詞告狀,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惡極!憑老爺打死,以安母親,小的別無可理說。」說罷,淚如雨下。 府尹聽說了這一篇,不覺惻然,心裡想道:「這個兒子會說這樣話的,豈是個不孝之輩?必有緣故。」又想道:「或者是個乖巧會說話的,也未可知。」隨喚吳氏,只見吳氏頭兜著手帕,裊裊婷婷走將上來,揭去了帕。府尹叫?起頭來,見是後生婦人,又有幾分顏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問道:「你兒子怎麼樣不孝?」吳氏道:「小婦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婦人管束,凡事自做自主。小婦人開口說他,便自惡言怒罵。小婦人道是孩子家,不與他一般見識。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請官法處治。」府尹又問達生道:「你娘如此說你,你有何分辯?」達生道:「小的怎敢與母親辯?母親說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親有甚偏私處?」達生道:「母親極是慈愛,況且是小的一個,有甚偏私?」 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密問道:「中間必有緣故,你可直說,我與你做主。」達生叩頭道:「其實別無緣故,多是小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告你,我就要責罰了。」達生道:「小的該責。」府尹見這般形狀,心下愈加狐疑,卻是免不得體面,喝叫打著,當下拖翻打了十竹蓖。 府尹冷眼看吳氏時節,見他面上毫無不忍之色,反跪上來道:「求老爺一氣打死罷!」府尹大怒道:「這潑婦!此必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賢,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麼?」吳氏道:「爺爺,實是小婦人親生的,問他就是。」府尹就問達生道:「這敢不是你親娘?」達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道:「卻如何這等恨你?」達生道:「連小的也不曉得。只是依著母親打死小的罷!」府尹心下著實疑惑,曉得必有別故。反假意喝達生道:「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 吳氏見府尹說得利害,連連即頭道:「只求老爺早早決絕,小婦人也得乾淨。」府尹道:「你還有別的兒子,或是過繼的否?」吳氏道:「並無別個。」府尹道:「既只是一個,我戒誨他一番,留他性命,養你後半世也好。」吳氏道:「小婦人情願自過日子,不情願有兒子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復生,你不可有悔。」吳氏咬牙切齒道:「小婦人不悔!」府尹道:「既沒有悔,明日買一棺木,當堂領屍。今日暫且收監。」就把達生下在牢中,打發了吳氏出去。 吳氏喜容滿面,往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門,忖道:「這婦人氣質,是個不良之人,必有隱情。那小孩子不肯說破,是個孝子。我必要剖明這一件事。」隨即叫一個眼明手快的公人,吩咐道:「那婦人出去,不論走遠走近,必有個人同他說話的。你看何等樣人物,說何說話。不拘何等,有一件報一件。說得的確,重重有賞,倘有虛偽隱瞞,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嚴,公人怎敢有違?密地尾了吳氏走去。 只見吳氏出門數步,就有個道士接著,問道:「事怎麼了?」吳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買具棺材,明日領屍。」道士聽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緊,明日我自著人?到府前來。」兩人做一路,說說笑笑去了。公人卻認得這人是西山觀道士,密將此話細細報與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殺親子,略無顧惜。可恨!可恨!」就寫一紙付公人道:「明日婦人進衙門,我喝叫:『?棺木來!』此時可拆開,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吳氏首先進來,稟道:「昨承爺爺吩咐,棺木已備,來領不孝子屍首。」府尹道:「你兒子昨夜已打死了。」吳氏毫無戚容,叩頭道:「多謝爺爺做主!」府尹道:「快?棺木進來!」公人聽見此句,連忙拆開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寫道:「立拿吳氏姦夫,係道士看?棺者,不得放脫!」那公人是昨日認識的,那裡肯差?亦且知觀指點扛棺的,正在那裡點手畫腳時節,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筆帖與他看。 知觀掙扎不得,只得隨來見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何故與人買棺材,又替他雇人扛?」知觀一時賴不得,只得說道:「那婦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浼小道,所以幫他。」府尹道:「虧了你是舅舅,所以幫他殺外甥。」知觀道:「這是他家的事,與小道無干。」府尹道:「既是親戚,他告狀時,你卻調停不得?取棺木時,你就幫襯有餘!卻不是你有姦與謀的?這奴才死有餘辜!」喝教取夾棍來夾起,嚴刑拷打,要他招出實情。知觀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親筆畫供,供稱:「是西山觀知觀黃妙修,因姦唆殺是實。」吳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府尹隨叫:「取監犯!」把劉達生放將出來。 達生進監時,道府尹說話好,料必不致傷命。及至經過庭下,見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擺著,心裡慌了道:「終不成今日當真要打死我?」戰兢兢地跪著。只見府尹問道:「你可認得西山觀道士黃妙修?」達生見說著就裡,假意道:「不認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難道不認得?」達生轉頭看時,只見黃知觀被夾壞了,在地下哼,吃了一驚,正不知個甚麼緣故。只得叩頭道:「爺爺青天神見,小的再不敢說。」府尹道:「我昨日再三問你,你卻不肯說出,這還是你孝處。豈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吳氏起來道:「還你一個有屍首的棺材。」吳氏心裡還認做打兒子,只見府尹喝叫:「把黃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綻皮開,看看氣絕。叫幾個禁子將來帶活放在棺中,用釘釘了。嚇得吳氏面如土色,戰抖抖的牙齒捉對兒廝打。 府尹看釘了棺材,就喝吳氏道:「你這淫婦!護了姦夫,忍殺親子,這樣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隸拿下去,著實打!」皂隸似鷹拿燕雀把吳氏向階下一摔。正待用刑,那劉達生見要打娘,慌忙走去橫眠在娘的背上了,口裡連連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隸不好行杖,添幾個走來著力拖開。達生只是吊緊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府尹看見如此真切,叫皂隸且住了。喚達生上來道:「你母親要殺你,我就打他幾下,你正好出氣,如何如此護他?」達生道:「生身之母,怎敢記仇?況且爺爺不責小的不孝,反責母親,小的至死心裡不安。望爺爺臺鑒!」叩頭不止。 府尹喚吳氏起來,道:「本該打死你,看你兒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後要去學好,倘有再犯,必不饒你。」吳氏起初見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見兒子如此要替,如此討饒,心裡悲傷,還不知怎地。聽得府尹如此吩咐,念著兒子好處,不覺掉下淚來,對府尹道:「小婦人該死!負了親兒,今後情願守著兒子成人,再不敢非為了。」府尹道:「你兒子是個成器的,不消說。吾正待表揚其孝。」達生叩頭道:「若如此,是顯母之失,以彰己之名,小的至死不敢。」吳氏見兒子說罷,母子兩個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場。府尹發放回家去了。 隨出票喚西山觀黃妙修的本房道眾來領屍棺。觀中已曉得這事,推那太素、太清兩個道童出來。公人領了他進府堂,府尹?眼看時,見是兩個美麗少年,心裡道:「這些出家人引誘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這兩個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婦女出醜。」隨喚公人押令兩個道童領棺埋訖,即令還歸俗家父母,永遠不許入觀,討了收管回話。其該觀道士另行申敕,不題。 且說吳氏同兒子歸家,感激兒子不盡。此後把他看待得好了。兒子也自承顏順旨,不敢有違,再無說話。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吳氏無奈,也只得收了心過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驚悸成病,不久而死。劉達生將二親合葬已畢,孝滿了,娶了一房媳婦,且是夫妻相敬,門風肅然。以後出去求名,卻又得府尹李傑一力?舉,仕宦而終。 再說那太素、太清當日押出,兩個一路上共話此事。太清道:「我昨夜夢見老君對我道:『你師父道行非凡,我與他一個官做,你們可與他領了。』我心裡想來,師父如此胡行,有甚道行?且那裡有官得與他做,卻叫我們領?誰知今日府中叫去領棺木,卻應在這個棺上了。」太素道:「師父受用得多了,死不為枉。只可惜師父沒了,連我們也斷了這路。」太清道:「師父就在,你我也只好乾咽唾。」太素道:「我倒不乾,已略略沾些滋味了。」便將前情一一說與太清知道。太清道:「一同跟師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還了俗,大家尋個老小解解饞罷了。」兩個商量,共將師父屍棺安在祖代道塋上了,各自還俗。 太素過了幾時,想著吳氏前日之情,業心不斷,再到劉家去打聽,乃知吳氏已死,好生感傷。此後恍恍惚惚,合眼就夢見吳氏來與他交感,又有時夢見師父來爭風,染成遺精夢泄癆瘵之病,未幾身死。太清此時已自娶了妻子,聞得太素之死,自嘆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該如此破戒。師父胡做,必致殺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還虧我當日僥倖,不曾有半點事,若不然時,我也一向做枉死之鬼了。」自此安守本分,為良民而終。可見報應不爽。 這本話文,凡是道流,俱該猛省!後人有詩詠著黃妙修云: 西山符籙最高強,能攝生人豈度亡? 直待蓋棺方事定,原來魔祟在褌襠。 又有詩詠著吳氏云: 腰間仗劍豈虛詞,貪著姦淫欲殺兒。 妖道捐生全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詩詠著劉達生云: 不孝由來是逆倫,堪憐難處在天親。 當堂不肯分明說,始信孤兒大孝人。 又有詩詠著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後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閏房作媚姿。 畢竟無侵能倖脫,一時染指豈便宜? 又有詩單讚李傑府尹明察云: 黃堂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誅法不輕。 偏為鞫姦成反案,從前不是浪施刑。

第十八卷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詩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慣說會燒銀。 自家何不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這一夥燒丹煉汞之人,專一設立圈套,神出鬼沒,哄那貪夫癡客,道能以藥草煉成丹藥,鉛鐵為金,死汞為銀。名為「黃白之術」,又叫得「爐火之事」。只要先將銀子為母,後來覷個空兒,偷了銀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個道人將此術來尋唐解元,說道:「解元仙風道骨,可以做得這件事。」解元貶駁他道:「我看你身上襤褸,你既有這仙術,何不燒些來自己用度,卻要作成別人?」道人道:「貧道有的是術法,乃造化所忌;卻要尋個大福氣的,承受得起,方好與他作為。貧道自家卻沒這些福氣,所以難做。看見解元正是個大福氣的人,來投合伙,我們術家,叫做『訪外護』。」唐解元道:「這等與你說過:你的法術施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著一味福氣幫你;等丹成了,我與你平分便是。」道人見解元說得蹊蹺,曉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顧,飄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這首詩,也是點明世人的意思。 卻是這夥裡的人,更有花言巧語,如此說話說他不倒的。卻是為何?他們道:「神仙必須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種具得仙骨,結得仙緣的,方可共煉共修,內丹成,外丹亦成。」有這許多好說話。這些說話,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煉丹,何曾不是仙法?卻是當初仙人留此一種丹砂化黃金之法,只為要廣濟世間的人。尚且純陽呂祖慮他五百年後復還原質,誤了後人,原不曾說道與你置田買產,蓄妻養子,幫做人家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雲臺觀煉藥將成,尋他去做「外護」,只為一點愛根不斷,累他丹鼎飛敗。如今這些貪人,擁著嬌妻美妾,求田問舍,損人肥己,掂斤播兩,何等肚腸!尋著一夥酒肉道人,指望煉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遺之子孫,豈不癡了?只叫他把「內丹成,外丹亦成」這兩句想一想,難道是吊起內養工夫,單單弄那銀子的?只這點念頭,也就萬萬無有煉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說到此際,隨你愚人,也該醒悟這件事沒影響,做不得的。卻是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聰明的,要落在圈套裡,不知何故! 今小子說一個松江富翁,姓潘,是個國子監監生。胸中廣博,極有口才,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卻有一件癖性,酷信丹術。俗語道:「物聚於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來。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銀子,受過了好些丹客的騙。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說:「無緣遇不著好的,從古有這家法術,豈有做不來的事?畢竟有一日弄成了,前邊些小所失,何足為念?」把這事越好得緊了。這些丹客,我傳與你,你傳與我,遠近盡聞其名。左右是一夥的人,推班出色,沒一個不思量騙他的。 一日秋間,來到杭州西湖上遊賞,賃一個下處住著。只見隔壁園亭上歇著一個遠來客人,帶著家眷,也來遊湖。行李甚多,僕從齊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聽來是這客人的愛妻。日日雇了天字一號的大湖船,擺了盛酒,吹彈歌唱俱備。攜了此妾下湖,淺斟低唱,觥籌交舉。滿桌擺設酒器,多是些金銀異巧式樣,層見迭出。晚上歸寓,燈火輝煌,賞賜無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裡也算是富的,怎能夠到得他這等揮霍受用?此必是個陶朱、猗頓之流,第一等富家了。」心裡艷慕,漸漸教人通問,與他往來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間問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謙讓道:「何足掛齒!」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銀高北斗,才能像意;不然,也有盡時。」客人道:「金銀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盡也不難。須有個用不盡的法兒。」富翁見說,就有些著意了,問道:「如何是用不盡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間,不好就說得。」富翁道:「畢竟要請教。」客人道:「說來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見說得蹺蹊,一發殷勤求懇,必要見教。 客人屏去左右從人,附耳道:「吾有『九還丹』,可以點鉛汞為黃金。只要煉得丹成,黃金與瓦礫同耳,何足貴哉?」富翁見說是丹術,一發投其所好,欣然道:「原來吾丈精於丹道,學生於此道最為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術,學生情願傾家受教。」客人道:「豈可輕易傳得?小小試看,以取一笑則可。」便教小童熾起爐炭,將幾兩鉛汞熔化起來。身邊腰袋裡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都是些藥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來,彈在罐裡,傾將出來,連那鉛汞不見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銀。看官,你道藥末可以變化得銅鉛做銀,卻不是真法了?原來這叫得「縮銀之法」,他先將銀子用藥煉過,專取其精,每一兩直縮做一分少些。今和鉛汞在火中一燒,鉛汞化為青氣去了,遺下糟粕之質,見了銀精,盡化為銀。不知原是銀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一些。丹客專以此術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見了,喜之不勝,道:「怪道他如此富貴受用!原來銀子如此容易。我煉了許多時,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著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煉一煉則個。」遂問客人道:「這藥是如何煉成的?」客人道:「這叫做母銀生子。先將銀子為母,不拘多少,用藥鍛煉,養在鼎中。須要九轉,火候足了,先生了黃芽,又結成白雪。啟爐時,就掃下這些丹頭來。只消一黍米大,便點成黃金白銀。那母銀仍舊分毫不虧的。」富翁道:「須得多少母銀?」客人道:「母銀越多,丹頭越精。若煉得有半合許丹頭,富可敵國矣。」富翁道:「學生家事雖寒,數千之物還盡可辦。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點化一點化,便是生平願足。」客人道:「我術不易傳人,亦不輕與人燒煉。今觀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氣,難得在此聯寓,也是前緣,不妨為吾丈做一做。但見教高居何處,異日好來相訪。」富翁道:「學生家居松江,離此處只有兩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臨,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間別去,萬一後會不偶,豈不當面錯過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勝,攜了小妾,到此一遊。空身出來,遊賞所需,只在爐火,所以樂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須帶了小妾回家安頓,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為遲也。」富翁道:「寒舍有別館園亭,可貯尊眷。何不就同攜到彼住下,一邊做事,豈不兩便?家下雖是看待不周,決不至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臨,深感厚情。」客人方纔點頭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與小妾說過,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勝之喜,當日就寫了請帖,請他次日下湖飲酒。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備將胸中學問,你誇我逞,談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見之晚,賓主盡歡而散。又送著一桌精潔酒肴,到隔壁園亭上去,請那小娘子。來日客人答席,分外豐盛。酒器家伙都是金銀,自不必說。兩人說得好著,遊興既闌,約定同到松江。在關前雇了兩個大船,盡數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對船艙中,隔簾時露半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艷,體態輕盈。只是: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又裴航贈同舟樊夫人詩云: 同舟吳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 但得玉京相會去,願隨鸞鶴入青冥。 此時富翁在隔船,望著美人,正同此景,所恨無一人通音問耳。 話休絮煩,兩隻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門首,便請丹客上岸。登堂獻茶已畢,便道:「此是學生家中,往來人雜不便。離此一望之地,便是學生莊舍,就請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頓,學生也到彼外廂書房中宿歇。一則清淨,可以省煩雜;二則謹密,可以動爐火。尊意如何?」丹客道:「爐火之事,最忌俗囂,又怕被外人觸犯。況又小妾在身伴,一發宜遠外人。若得在貴莊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點移船到莊邊來,自家同丹客攜手步行。來到莊門口,門上一匾,上寫「涉趣園」三字。進得園來,但見: 古木干霄,新篁夾徑。榱題虛敞,無非是月榭風亭;棟宇幽深,饒有那曲房邃室。疊疊假山數仞,可藏太史之書;層層岩洞幾重,疑有仙人之籙。若還奏曲能招風,在此觀棋必爛柯。丹客觀翫園中景致,欣然道:「好個幽雅去處,正堪為修煉之所,又好安頓小妾,在下便可安心與吾丈做事了。看來吾丈果是有福有緣的。」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來,那小娘子喬妝了,帶著兩個丫頭,一個喚名春雲,一個喚名秋月,搖搖擺擺,走到園亭上來。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見不妨。」就叫那小娘子與富翁相見了。富翁對面一看,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天下凡是有錢的人,再沒一個不貪財好色的。富翁此時好像雪獅子向火,不覺軟癱了半邊,煉丹的事又是第二著了。便對丹客道:「園中內室盡寬,憑尊嫂揀個像意的房子住下了。人少時,學生還再去喚幾個婦女來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內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對金釵,一雙金手鐲,到園中奉與丹客道:「些小薄物,奉為尊嫂拜見之儀。望勿嫌輕鮮。」丹客一眼估去,見是金的,反推辭道:「過承厚意,只是黃金之物,在下頗為易得,老丈實為重費,於心不安,決不敢領。」富翁見他推辭,一發不過意道:「也知吾丈不稀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鑒其誠心,乞賜笑留。」丹客道:「既然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見外了。只得權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煉成丹藥,奉報厚惠。」笑嘻嘻走入內房,叫個丫頭捧了進去,又叫小娘子出來,再三拜謝。富翁多見得一番,就破費這些東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裡不說,心中想道:「這個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謂極樂。且喜他肯與我修煉,丹成料已有日。只是見放著這等美色在自家莊上,不知可有些緣法否?若一發勾搭得上手,方是心滿意足的事。而今拚得獻些殷勤,做工夫不著,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點燒煉的事。」便對丹客道:「既承吾丈不棄,我們幾時起手?」丹客道:「只要有銀為母,不論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銀?」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費手腳。」富翁道:「這等,打點將二千金下爐便了。今日且偏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學生搬過來,一同做事。」是晚就具酌在園亭上款待過,盡歡而散。又送酒肴內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說。 次日,富翁準準兌了二千金,將過園子裡來,一應爐器家伙之類,家裡一向自有,只要搬將來。富翁是久慣這事的,頗稱在行,鉛汞藥物,一應俱備,來見丹客。丹客道:「足見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訣,與人不同,煉起來便見。」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訣,要求相傳。」丹客道:「在下此丹,名為九轉還丹,每九日火候一還,到九九八十一開爐,丹物已成。那時節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攜則個。」丹客就叫跟來一個家僮,依法動手,熾起爐火,將銀子漸漸放將下去,取出丹方與富翁看了,將幾件稀奇藥料放將下去,燒得五色煙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爐。又喚這跟來幾個家人吩咐道:「我在此將有三個月日耽擱,你們且回去回復老嬤嬤一聲再來。」這些人只留一二個慣燒爐的在此,其餘都依話散去了。從此家人日夜燒煉,丹客頻頻到爐邊看火色,卻不開爐。閒了卻與富翁清談,飲酒下棋。賓主相得,自不必說。又時時送長送短到小娘子處討好,小娘子也有時回敬幾件知趣的東西,彼此致意。 如此二十餘日,忽然一個人,穿了一身麻衣,渾身是汗,闖進園中來。眾人看時,卻是前日打發去內中的人。見了丹客,叩頭大哭道:「家裡老嬤嬤沒有了,快請回去治喪!」丹客大驚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時驚惶,只得從旁勸解道:「令堂天年有限,過傷無益,且自節哀。」家人催促道:「家中無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對富翁道:「本待與主翁完成美事,少盡報效之心,誰知遭此大變,抱恨終天!今勢既難留,此事又未終,況是間斷不得的,實出兩難。小妾雖是女流,隨侍在下已久,爐火之候,盡已知些底,留他在此看守丹爐才好。只是年幼,無人管束,須有好些不便處。」富翁道:「學生與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礙?只須留下尊嫂在此,此煉丹之所,又無閒雜人來往,學生當喚幾個老成婦女前來陪伴,晚間或是接到拙荊處一同寢處。學生自在園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來。有何不便?至於茶飯之類,自然不敢有缺。」丹客又躊躇了半晌,說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亂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誼,只得敬從。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來啟爐。如此方得兩全其事。」 富翁見說肯留妾,心裡恨不得許下了半邊的天,滿面笑容應承道:「若得如此,足見有始有終。」丹客又進去與小娘子說了來因,並要留他在此看爐的話,一一吩咐了。就叫小娘子出來,再見了主翁,囑托與他了。叮嚀道:「只好守爐,萬萬不可私啟。倘有所誤,悔之無及!」富翁道:「萬一尊駕來遲,誤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還火候已足,放在爐中多養得幾日,丹頭愈生得多,就遲些開也不妨的。」丹客又與小娘子說了些衷腸密語,忙忙而去了。 這裡富翁見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來,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卻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園中,正好勾搭,機會不可錯過。時時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遊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個丫頭春雲來道:「俺家娘請主翁到丹房看爐。」富翁聽得,急整衣巾,忙趨到房前來請道:「適才尊嬸傳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囀鶯聲、吐燕語道:「主翁先行,賤妾隨後。」只見裊裊娜娜走出房來,道了萬福。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豈敢先行?」小娘子道:「賤妾女流,怎好僭妄?」推遜了一回,單不扯手扯腳的相讓,已自覿面談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畢竟富翁讓他先走了,兩個丫頭隨著。富翁在後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蓮花,不由人不動火。 來到丹房邊,轉身對兩個丫頭說道:「丹房忌生人,你們只在外住著,單請主翁進來。」主翁聽得,三腳兩步跑上前去。同進了丹房。把所封之爐,前後看了一回。富翁一眼估定這小娘子,恨不得尋口水來吞他下肚去,那裡還管爐火的青紅皂白?可惜有這個燒火的家僮在旁,只好調調眼色,連風話也不便說得一句。直到門邊,富翁才老著臉皮道:「有勞娘子尊步。尊夫不在時,娘子回房須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應,微微含笑,此番卻不推遜,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蕩,心裡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無人,盡可撩撥他的。只可惜有這個家僮在內。明日須用計遣開了他,然後約那人同出看爐,此時便可用手腳了。」是夜即吩咐從人:「明日早上備一桌酒飯,請那燒爐的家僮,說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與他澆手。要灌得爛醉方住。」吩咐已畢,是夜獨酌無聊,思量美人只在內室,又念著日間之事,心中癢癢,彷惶不已。乃吟詩一首道: 名園富貴花,移種在山家。不道欄杆外,春風正自賒。 走至堂中,朗吟數遍,故意要內房裡聽得。只見內房走出一個丫頭秋月來,手捧一盞茶來送道:「俺家娘聽得主翁吟詩,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笑逐顏開,再三稱謝。秋月進得去,只聽得裡邊也朗誦: 名花誰是主?飄泊任春風。但得東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聽罷,知是有意,卻不敢造次闖進去。又只聽裡邊關門響,只得自到書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從人依了昨日之言,把個燒火的家僮請了去。他日逐守著爐灶邊,原不耐煩,見了酒杯,那裡肯放?吃得爛醉,就在外邊睡著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即走到內房前,自去請看丹爐。那小娘子聽得,即便移步出來,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門邊,丫頭仍留在外,只是富翁緊隨入門去了。到得爐邊看時,不見了燒火的家僮。娘子假意失驚道:「如何沒人在此,卻歇了火?」富翁笑道:「只為小子自家要動火,故叫他暫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這火須是斷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與娘子坎離交媾,以真火續將起來。」小娘子正色道:「煉丹學道之人,如何興此邪念、說此邪話?」富翁道:「尊夫在這裡,與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煉丹,難道一事不做,只是乾夫妻不成?」小娘子無言可答,道:「一場正事,如此歪纏!」富翁道:「小子與娘子夙世姻緣,也是正事。」一把抱住,雙膝跪將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訓頗嚴,本不該亂做的,承主翁如此殷勤,賤妾不敢自愛,容晚間約著相會一話罷。」富翁道:「就此懇賜一歡,方見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這裡有人來,使不得。」富翁道:「小子專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著人款住了燒火的了。別的也不敢進來。況且丹房邃密,無人知覺。」小娘子道:「此間須是丹爐,怕有觸犯,悔之無及。決使不得!」 富翁此時興已勃發,那裡還顧什麼丹爐不丹爐!只是緊緊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說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不由他肯不肯,搿到一隻醉翁椅上,扯脫褲兒,就舞將進去,此時快樂何異登仙。但見: 獨弦琴一翕一張,無孔蕭銃上銃下。紅爐中撥開邪火,玄關內走動真鉛。舌攪華池,滿口馨香嘗玉液;精穿牝屋,渾身酥快吸瓊漿。何必丹成入九天?即此魂銷歸極樂。 兩下雲雨已畢,整了衣服。富翁謝道:「感謝娘子不棄,只是片時歡娛,晚間願賜通宵之樂。」撲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來道:「我原許下你晚間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裡有丹鼎旁邊就弄這事起來?」富翁道:「錯過一時,只恐後悔無及。還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現成的了。」小娘子道:「晚間還是我到你書房來,你到我臥房來?」富翁道:「但憑娘子主見。」小娘子道:「我處須有兩個丫頭同睡,你來不便;我今夜且瞞著他們自出來罷。待我明日叮囑丫頭過了,然後接你進來。」 是夜,果然入靜後,小娘子走出堂中來,富翁也在那裡伺候,接至書房,極盡衾枕之樂。以後或在內,或在外,總是無拘無管。 富翁以為天下奇遇,只願得其夫一世不來,丹煉不成也罷了。綢繆了十數宵,忽然一日,門上報說:「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驚。接進寒溫畢,他就進內房來見了小娘子,說了好些說話。出外來對富翁道:「小妾說丹爐不動。而今九還之期已過,丹已成了,正好開看。今日匆匆,明日獻過了神啟爐罷。」富翁是夜雖不得再望歡娛,卻見丹客來了,明日啟爐,丹成可望。還賴有此,心下自解自樂。 到得明日,請了些紙馬福物,祭獻了畢,丹客同富翁剛走進丹房,就變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氣色恁等的有些詫異?」便就親手啟開鼎爐一看,跌足大驚道:「敗了,敗了!真丹走失,連銀母多是糟粕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穢之事,觸犯了的。」富翁驚得面如土色,不好開言。又見道著真相,一發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齒格格的響,問燒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別有何人進來?」家僮道:「只有主翁與小娘子,日日來看一次,別無人敢進來。」丹客道:「這等,如何得丹敗了?快去叫小娘子來問。」家僮走去,請了出來。丹客厲聲道:「你在此看爐,做了甚事?丹俱敗了!」小娘子道:「日日與主翁來看,爐是原封不動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誰說爐動了封?你卻動了封了!」又問家僮道:「主翁與娘子來時,你也有時節不在此麼?」家僮道:「只有一日,是主翁憐我辛苦,請去吃飯,多飲了幾杯,睡著在外邊了。只這一日,是主翁與小娘子自家來的。」 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裡抽出一根皮鞭來,對小娘子道:「分明是你這賤婢做出事來了!」一鞭打去,小娘子閃過了,哭道:「我原說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直著雙眼,無言可答,恨沒個地洞鑽了進去。丹客怒目直視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時,如何說的?我去不久,就幹出這樣昧心的事來,原來是狗彘不值的!如此無行的人,如何妄思燒丹煉藥?是我眼裡不識人。我只是打死這賤婢罷,羞辱門庭,要你怎的!」拿著鞭一趕趕來,小娘子慌忙走進內房。虧得兩個丫頭攔住,勸道:「官人耐性。」每人接了一皮鞭,卻把皮鞭摔斷了。 富翁見他性發,沒收場,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時幹差了事。而今情願棄了前日之物,只求寬恕罷!」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幹壞了事,走失了丹,是應得的,沒處怨悵。我的愛妾可是與你解饞的?受了你點污,卻如何處?我只是殺卻了,不怕你不償命!」富翁道:「小子情願贖罪罷。」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兩個元寶,跪著討饒。丹客只是佯著眼不瞧道:「我銀甚易,豈在於此!」富翁只是磕頭,又加了二百兩,道:「如今以此數,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實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寬恕尊嫂罷。」丹客道:「我本不稀罕你銀子,只是你這樣人,不等你損些己財,後來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你的,將去濟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裝在箱裡了,叫齊了小娘子與家僮、丫頭等,急把衣裝行李盡數搬出,下在昨日原來的船裡,一逕出門。口裡喃喃罵道:「受這樣的恥辱!可恨!可恨!」罵詈不止,開船去了。 富翁被他嚇得魂不附體,恐怕弄出事來。雖是折了些銀子,得他肯去,還自道僥倖。至於爐中之銀,真個認做觸犯了他,丹鼎走敗。但自侮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幾時,再圖成此事,豈不兩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裡頭弄這事,或者不妨也不見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財物也罷,只是遇著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又自解自樂道:「只這一個絕色佳人受用了幾時,也是風流話柄,賞心樂事,不必追悔了。」 卻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當在西湖時,原是打聽得潘富翁上杭,先裝成這些行徑來炫惑他的。及至請他到家,故意要延緩,卻像沒甚要緊。後邊那個人來報喪之時,忙忙歸去,已自先把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留著家小,使你不疑。後來勾搭上場,也都是他教成的計較,把這堆狗屎堆在你鼻頭上,等你開不得口,只好自認不是,沒工夫與他算賬了。那富翁是破財星照,墮其計中。先認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點化,不知那金銀器皿都是些銅鉛為質,金銀汁粘裹成的。酒後燈下,誰把試金石來試?一時不辨,都誤認了。此皆神奸詭計也。 富翁遭此一騙,還不醒悟。只說是自家不是,當面錯了。越好那丹術不已。一日,又有個丹士到來,與他談著爐火,甚是投機,延接在家。告訴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點鐵為金,當面試過,他已此替我燒煉了。後來自家有些得罪於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這丹士道:「吾術豈獨不能?」便叫把爐火來試,果然與前丹客無二:些少藥末,投在鉛汞裡頭,盡化為銀。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著,這番著了。」又湊千金與他燒煉。丹士呼朋引類,又去約了兩三個幫手來做。富翁見他銀子來得容易,放膽大了,一些也不防他,豈知一個晚間,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撈了個空。 富翁此時連被拐去,手內已窘,且怒且羞道:「我為這事費了多少心機,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錯過,指望今番是了,誰知又遭此一閃?我不問那裡尋將去,他不過又往別家燒煉,或者撞得著也不可知。縱不然,或者另遇著真正法術,再得煉成真丹,也不見得。」自此收拾了些行李,東遊西走。 忽然一日,在蘇州閶門人叢裡劈面撞著這一夥人。正待開口發作,這夥人不慌不忙,滿面生春,卻像他鄉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個大酒肆中,一副潔淨座頭上坐了,叫酒保燙酒取嘎飯來,殷勤謝道:「前日有負厚德,實切不安。但我輩道路如此,足下勿以為怪!今有一法與足下計較,可以償足下前物,不必別生異說。」富翁道:「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銀,吾輩得來隨手費盡,無可奉償。今山東有一大姓,也請吾輩燒煉,已有成約。只待吾師到來,才交銀舉事。奈吾師遠遊,急切未來。足下若權認作吾師,等他交銀出來,便取來先還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尋我輩也無幹。足下以為何如?」富翁道:「尊師是何人物?」丹士道:「是個頭陀。今請足下略剪去了些頭髮,我輩以師禮事奉,逕到彼處便了。」 富翁急於得銀,便依他剪髮做一齊了。彼輩殷殷勤勤,直侍奉到山東。引進見了大姓,說道是他師父來了。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談爐火之事。富翁是做慣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談闊論,盡中機宜。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兌銀二千兩,約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勸,吃得酩酊,扶去另在一間內書房睡著。到得天明,商量安爐。富翁見這夥人科派,自家曉得些,也在裡頭指點。當日把銀子下爐燒煉,這夥人認做徒弟守爐。大姓只管來尋師父去請教,攀話飲酒,不好卻得。這些人看個空兒,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單撇下了師父。大姓只道師父在家不妨,豈知早晨一夥都不見了,就拿住了師父,要去送在當官,捉拿餘黨。富翁只得哭訴道:「我是松江潘某,原非此輩同黨。只因性好燒丹,前日被這夥人拐了。路上遇見他,說道在此間燒煉,得來可以賠償。又替我剪髮,叫我裝做他師父來的。指望取還前銀,豈知連宅上多騙了,又撇我在此?」說罷大哭。 大姓問其來歷詳細,說得對科,果是松江富家,與大姓家有好些年誼的。知被騙是實,不好難為得他,只得放了。一路無了盤纏,倚著頭陀模樣,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臨清碼頭上,只見一隻大船內,簾下一個美人,揭著簾兒,露面看著街上。富翁看見,好些面熟,仔細一認,卻是前日丹客所帶來的妾與他偷情的。疑道:「這人緣何在這船上?」走到船邊,細細訪問,方知是河南舉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會試的。富翁心裡想道:「難道當日這家的妾畢竟賣了?」又疑道:「敢是面龐相像的?」不離船邊,走來走去只管看。忽見船艙裡叫個人出來,問他道:「官艙裡大娘問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問道:「可姓潘否?」富翁吃了一驚道:「怎曉得我的姓?」只見艙裡人說:「叫他到船邊來。」富翁走上前去。簾內道:「妾非別人,即前日丹客所認為妾的便是,實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囑咐的話,替他搗鬼,有負於君。君何以流落至此?」 富翁大慟,把連次被拐,今在山東回來之由,訴說一遍。簾內人道:「妾與君不能無情,當贈君盤費作急回家。此後遇見丹客,萬萬勿可聽信。妾亦是騙局中人,深知其詐。君能聽妾之言,是即妾報君數宵之愛也。」言畢,著人拿出三兩一封銀子來遞與他,富翁感謝不盡,只得收了。自此方曉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卻虧他盤纏。到得家來,感念其言,終身不信爐火之事。卻是頭髮紛披,親友知其事者,無不以為笑談。奉勸世人好丹術者,請以此為鑒: 丹術須先斷情欲,塵緣豈許相馳逐? 貪淫若是望丹成,陰溝洞裡天鵝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