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說夢記

癡人說夢記
Author: Sheng L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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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卻說聶子深跟了執帖門上,走進華府,但見朱欄畫閣,氣象不同。走進兩重院子,才是一排五大間花廳,華大人正在這花廳上。陪著方待郎談天,執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過。只聽得華大人說:「叫他進來。」子深掀簾進去,見了華大人,行了一個禮,華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邊椅子上坐了,約略問了問家世,又道:「據胡組圭說,老兄的文才極好,就請在舍下教教我的兩孫子罷,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原可用功應鄉試的。」子深連連稱是。華大人另叫一名管家,名喚胡福的,把那西書房收拾收拾,套車子去把聶師爺的行李搬來。胡福答應了幾個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書房。略坐了一會,胡福已叫車夫套好了車,跟了子深,帶了于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華宅。
  自此在裡面課讀。約莫混了一個多月,方打聽出讒害孫謀的,正是方侍郎,這華尚書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聽在肚裡,正想乘機辦事,恰巧此時,義團已得了勢頭,華府來往的,都是大師兄等類的人,方侍郎已經放了江蘇撫台,出京去了。華尚書終日愁眉不展,籌畫避禍的法子。再過數日,又聽得義團打了敗仗,各國聯軍將到京城,此時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來幫助,久盼不見他到來,誰知浪夫也因拳亂阻隔,仍回東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動手。那天呷了幾口酒,膽子愈壯,知道華尚書每天到四點鐘時,是要到書房辦事的,不免裝著斯文樣子,踱到書房,不料一進門,卻嚇了一跳,原來所有的貴重器具,一齊搬了一個空,連忙退出來,走到外面,那見一個人影兒,再望上房走時,一般聲息俱無,連箱籠什物都沒有了。情知外邊風聲不好,全家避亂而去,子深這一怒還了得,然而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且走出大門,打聽個實在,再作道理。只見大街之上,紛紛擾擾,盡是搬家的人,聽人傳說,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欽差出去同他講和。子深這時進退兩難,只得走到車行裡,僱了一輛騾車,拉了隨身行李,仍望榮升店而去。店主倒還認識,便即留他住下,于升卻於子深進華府的時候,早已回山東去了,弄得沒人伺候。後來寧子奇到京辦振濟會,也住榮升店。子深敘述來歷,然後翁媳相認,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說寧孫謀自從日本逃到英國蘇格蘭省,那裡的留學生待他很好,他無事時,便借賣文自給,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諸多不便,隨即發了個宏願,請一位卒業生許鴻賓,每天來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譯些普通科學書,灌輸中國,倒也博得許多厚值。自問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不免浩然長歎。又因父母妻子,遠隔重洋,不知何時方能見面,幾樁事並集心頭,就援琴彈了一曲道:
  蘭當門兮遭鋤,草非種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鬱芬菲兮搴帷。異鄉之樂兮,不如其歸。歸乎安之,豺虎當關兮令人憂思。
  正想翻第二解時,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會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是張翊清、蔣心培,都是留學生,素來崇拜孫謀的。當下二人笑道:「寧先生彈得好琴,何妨再鼓一曲給我們聽聽。」孫謀起身讓坐道:「俚曲見譏大雅,也不過寫無聊之思而已。」翊清見桌上一張詞稿,取來看時,正是方才彈的那曲,與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曲,足並猗蘭。」翊清道:「只是思家何切!」心培道:「久客思歸,也是人情。聽說先生眷屬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還容易。」孫謀道:「我父母雖都在彼,只是音問不通,未敢貿然前去,且川資不給,也難成行。」心培道:「川資易籌,我代先生設法便了。」當下略談片時,二人別去,不到數日,心培走來,送了二十鎊,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費夠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個朋友在這船上辦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孫謀再三稱謝,次日檢齊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週到,只覺越走越熱。
  到得新加坡,那蔣富遠的店,是本來記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遠店來。那店的氣局,卻還宏敞。店伙導人,拜見富遠,說明來意。富遠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時常提起你來就要流淚。如今到上海辦貨,聽說被上海商家,約入救濟會往北京去了。」孫謀道:「什麼救濟會?」富遠道:「世兄難道不曉得,聯軍入京,官商遭劫,官場有官場的救濟會,商家有商家的救濟會,難道你還不曉得麼?」孫謀道:「怎麼那些官員,不早些逃命,還要等人家來救濟呢?」富遠道:「豈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窮沒盤費走的。」孫謀道:「唉,國家定的俸銀,也太少了,若是敷餘,也好預備些他們逃難的費用,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遠笑道:「世兄說得刻毒,也難怪你牢騷。」說罷,家人送上機器冰來,果然這天氣如火一般的燒,隨你揮扇不止,那汗還同雨點般的瀉下來。孫謀急欲見母,叫人挑著行李,直往他父親店中。原來寧子奇是開的藥鋪,店名華勝,那裡有些中國人,固然要服中國藥,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國藥草,甚至一金鎊買數兩紫蘇甘草,因此寧、魏二公,頗發些財。子盛另是一個舖子,一般發財。閒話休提。
  且說孫謀到得店裡,那些店伙,如何認得?孫謀和他們說明來歷,大家喜道:「原來是世兄回來了,東家掛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約莫著也就要回來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請進去相見罷。」孫謀聽了,雄心頓灰,忖道:做了個人,自有家庭之樂,管甚社會國家!中國人生來是個家族主義,那父母妻子的愛情分外重些,再也捨不得割棄的。我既在外國,就不回來,倒也罷了,如今無故思歸,到得這裡,還役見一個親人的面,只聽人家傳說,已經摧動肝腸,慘戚到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親,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親早已聞信,手扶著個丫頭,從房裡走出來,孫謀趕上叩見。他母親淚流滿面道:「我只當今生不能再見你面的了,誰知你倒留得性命趕到這裡。你做的事也太膽大了,弄到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孫謀道:「母親放心,現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國做事業,孩兒有了本領,那裡不可去,我們既然在此創下些基業來,強如在中國受那骯髒的氣。」他母親道:「雖如此說,我卻覺得家鄉好。不說四時寒暖得宜,只幾家親眷來來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淒的了不得,況且受了那濕熱之氣,身子天天疲軟下來,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紀,也想有個孫男孫女玩玩,免得老景淒涼。你媳婦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聽說中國拳匪大亂,外國兵都來了,不知道那瓜洲關事不關事,我很覺擔心。」孫謀道:「不關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騷擾,幸虧山東巡撫有主意,沒放他到江南來。契辛住的地方,僻在鄉裡,要算如今中國的桃源,再也沒事。至於那外國兵,是有紀律的,不至擾害人,況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親道:「原來如此,我只盼瓜洲沒事,以外隨他去反亂,也不干我們事。」這句話,說得孫謀愀然不樂,忖道:中國人不明白社會主義,單知道一身一家的安樂,再不然多添幾個親戚朋友,覺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意見如此,如何會管到國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讀了幾本書,才把這氣質漸漸變化過來,今聽母親如此教訓,倒是中國家庭的總代表,我且婉言諷諫試試看。想罷便道:「母親愛惜兒媳的心,真是太過了,孩兒的意思,倒覺得祖國人一般可憐,這回拳匪作亂,殺掉二毛子不知凡幾,聽說直隸山東路上,樹林裡掛著一顆顆的人頭,那河邊坡下橫的死屍,也沒有數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來了,又痛殺拳匪一陣,這是一定的道理。我們中國人,自己先相殺害,再等人家來殺,母親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親道:「我如何得知。」孫謀道:「這是各不相顧的原故。譬如我們只知顧我們一家人,再不然顧到至親上,再多也不過顧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覺得陌路一般,隨他死活存亡,不與自己相干。甚至為了錢財,害他的性命,不但強盜打劫傷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讒害同寅,擠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價值,以廣招徠,擠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讀書的人從沒有肯佩服人的,不說人不好,也顯不出自己的長處。像這幾種念頭,都是藏了個殺人的心腸。太平時世,名為暗中相殺,一朝變亂,那殺人的性質發現出來,這才快其所欲。其實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一般,用心不過分個強弱罷了。所以中國人,只能殺中國人,見了外國人,就伏手伏腳的聽他殺,這是什麼講究呢?原來軟弱的人沒有不怕強的,要是外國兵沒有槍炮的利害,他們也敢殺他的。野蠻殺人,本是無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沒命奔逃,像這般終古不變。一處土地被人家割去,處處的土地,終歸不保。假如我們中國人換了一副心腸,知道大家衛護自己的同國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見,自然彼此固結,才能算個國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國人怎樣強,也取不了我們土地,害不了我們百姓。這才一國安,一家自安哩。」他母親從沒聽見過這番議論,覺得新奇好聽,細想起來,也有道理,沒得駁回。這天母子深談,直到二更多天,孫謀方才睡覺。
  次日孫謀出去拜見幾處同鄉,及和華勝有來往的鋪戶,倒都見著,只是一班做買賣的人,雖說算計精明,苦於學問上面欠缺,沒得多餘的道理好和他們講,因此孫謀動了個開學堂的念頭。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飯,忽然店裡的學徒走來,找著孫謀道:「店東回來了,等你回去哩。」孫謀辭別子盛,趕忙回去,果見他父親坐在中堂,和他母親說話,旁邊還有一個後生陪著。孫謀很是詫異,見過父親,自有一番別後想念的話,不須細表。他父親指著那後生向孫謀道:「你認得他麼?」孫謀回道:「不認得。」他父親道:「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裡救他出來的,只待你見面後,好叫他改復舊裝。」孫謀仔細把他一認,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為何改扮男裝,為何跑到北京城裡,真是離奇恍惚,如同做夢一般。慕隱本來具有俠腸,雖經一番別離困苦,卻不露出兒女情態,沒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樣兒。當下見過了孫謀,自去改換裝束。孫謀把在京時做的事業,詳細告知父親。他父親道:「我也知道你不錯,只是經了這番風險,幾乎性命不保,叫我擔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開店,如何到上海辦貨,如何被同人約到北京辦救濟會,如何榮升店裡遇著媳婦,告知孫謀。又道:「媳婦的事,你去問他,便知詳細。你們雖是生離,也和死別一般,你也該去敘敘別情了。」孫謀巴不得這個吩咐,連忙答應道:「是。」便趕入慕隱房裡去了。正是:
  兒女何曾關大計,英雄無奈總多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寧孫謀作傳表貞姬 陳契辛登程尋俠骨

  卻說寧孫謀跨進妻子的房門,慕隱已改了女裝,搽上脂粉,正在對鏡理髮,見孫謀進來,自然歡喜相迎。孫謀且不提起別後情事,只看他的頭髮,原來長短不齊,問其原故。慕隱道:「這是用剃刀剃去的,就和男人一般,現在養了兩三個月,尚未長齊,所以如此。」慕隱也見孫謀頭上的頭髮,一般剪短了,知道他久換西裝,並不詫異。孫謀才問起他到北京何事,何故改易男裝?慕隱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科名發達,我就知道非福,果然不久出事,險些兒家屬被累,我們要想避禍,大哥力言不妨,因此因循下來。後來母親病歿。」孫謀道:「呀!怎麼丈母不在了?」慕隱道:「正是,我滿了服,想來外洋尋你,恰好到揚州姨母那裡拜壽,姨母無心說出,你和淡然,都為人所讒害,我和妹子,想替你們報仇,落個名垂後世。」說到此,眼圈兒就紅了。孫謀道:「這是何意?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麼?」慕隱道:「死得甚慘!」說罷,嗚咽起來,孫謀也覺慘然。慕隱住了哭,又說道:「我們商量改了裝束」絕早離開姨母家裡,直走北京,卻在山東濟南府」,耽擱幾天。」奇巧表兄告訴妹子道:「你們的仇人是姓胡的,妹子不該誤會,碰著個胡道台,就想行刺,被他親兵一槍打死。當時我已昏暈過去,及至醒來,已經收在監裡。我因復仇事大,仗著會說,沒被問官駁倒,居然掩飾過去。後來我倒承那胡道台,薦在華尚書府裡當書啟,這正是讒害你們的人。打聽得清楚,正想下手,那知遲了一天,被拳匪鬧得他們逃走了。我沒法,只得搬住榮升店,原想乘機到外洋來找你的,誰知遇著阿翁,這番相會,實出意外,只是苦了妹子。」說罷,那喉間又咽住了,那眼淚又直流下來了。孫謀道:「難為你們,只是此等冤仇,也不屑報復,你就算報了仇,他們還不知道是甚麼原故。就是旁人議論,也只說你們亂黨罷了,有甚麼名垂後世。不意你們倒有這俠烈思想,我平日卻沒表彰過游俠,這影響太奇了。」慕隱道:「你也忒看我們不起,難道我們胸中連這點思想都沒有,定要受了你的影響不成?這句話說得太不平等了。」孫謀道:「這是我的不是,我究竟是中國人,往往流露出本來性質。」說得慕隱也笑了。當晚子奇吩咐廚房,大排慶賀筵席,各伙計均請他們吃酒。這場歡悅,大約到新加坡後,要算得第一遭。
  次日,子盛先來看子奇,問起中國的事,又知姪媳回來,就問起他自己媳婦。孫謀只得把前後細情述說一遍。子奇不免悲憤,並道:那靈樞寄在山東,是不妥的,遠赴重洋去搬回來,我又辦不到,如何是好呢?」孫煤道:「已和姪媳商量定了,這柩自然寄信契辛內兄,等他去搬。再者,契辛兩個妹子,走了出來,定然到處尋訪。他們改名換姓,那裡訪問得到?這樁疑案,只怕傳揚開去,人家要添造多少謠言。關礙他們的名譽,我當做一篇俠女傳,把他姊妹二人的事,敘個詳細,寄與契辛,叫他刻出板子,發給人家,以解眾人之惑便了。」子盛道:「這個辦法甚好,也可少慰我媳於地下。只是小兒那裡,也要寫封信去告知他才是。」孫謀道:「那個自然,我還打算做幾篇詩詞給他登報哩。」當下商議定了,孫謀本來下筆千言,這晚就在慕隱房裡,信筆寫去,不到一個鐘頭,已經脫稿。這篇傳,真是把兩人的俠烈,摹繪出來,慕隱把來。讀到誤擊胡道台一節,和華府磨刀飲酒一節,直如易水荊軻,怒髮上指,不覺聲淚交並。孫謀又提筆做詩,自多激烈的句子,卻費了慕隱眼淚不少,這才作書寄出。
  再說淡然自從在橫濱開了報社,來往的盡是當世知名之士,那消場暢旺,自不必說。原來中國少年,從沒一些新學的影響,自從被廢科舉改八股的幾番鬧,稍為明白些世事之人,都曉得從前的揣摩沒用,稍稍換了教法,不禁止學生看書。及至幾處學堂開辦了,有幾個遊學外國的學生,傳授心法,這才學堂中學生改了一副面目,曉得談些西學。然而苦於沒得書看,幸虧這淡然的文明報出版,果然議論痛快,學理明通。又有些科學門逕,兼貫中西,那些學生見所未見,如何不佩服呢?於是人人去買,家置一編,每年所銷,何止萬分。只是一班頑固老先生,只說他報上都是背逆的話,不准後生購買。還有幾處官辦的學堂裡,專禁這報。文明些的教習還好,頑固的,倘搜著學生的文明報時,呈給總辦,就要開除。因此鬧過幾次風潮,甚至為此散學堂的事都有。後來做學堂總辦的,也知道輿情難拂,用了個放任主義,聽他們私自買閱,只不公然倡導他們,卻還有總辦自己也去購閱。要知淡然這報積下一二年來,各種新學理新掌故不少,一班應科舉的人,腹中本是空空的,有這樣好夾帶,如何不買呢?所苦的,從前不屑購閱,弄得有頭沒腦,殘缺不完,書賈覷出破綻,想了一個絕好的漁利法子,把來分門集成一冊,方才出版,便消去二千冊。被淡然知道了,大為不依,以後也就沒人敢拾他的現成貨了。可惜那些學生,只知這報上的空論好,不知他談學問處的博洽,所以灌輸雖多,還未能普及。那程度低些的學生,把這報來,搖頭擺腦的高聲朗誦,竟當他八股文,就如什麼考卷墨卷一般,這卻可笑已極。還有些教習,迎合學生之意,把報上的文字,插人最舊的文字中,當作教科,學生倒也歡喜。只可憐那班沒讀通書的學生,做文課時,襲取了報上皮毛,什麼大舞台大劇場等類,拉拉雜雜,寫得滿紙,卻說不出半點兒新理。所以淡然這報,要算個淘汰報,得他好處的,都是學問好的人,中他毒的,就恐怕難得明白了。
  閒括休提,再說淡然這天,正在報社裡握筆構思,想做一出女俠傳奇,還沒想就情節,恰好外面送進一封信來。淡然把來拆看,才知是孫謀寄的信。看到慕隱、綴紅商議復仇一節,吃了一驚,再往下看去,看到綴紅誤擊胡道台,手槍斃命一節,不由痛苦難言,那眼淚如穿絲的珠子一般,滾滾不絕。可巧主筆莊仁慧走來,見淡然這般光景,不知就裡,只道他又灑下憂國的眼淚。淡然不肯相瞞,把來信給他看,仁慧看完信,嘖嘖稱奇,信裡還夾有俠女傳一篇及詩十首,不由的傾口讀下。淡然卻未及見,湊近來看,仁慧讀完,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這篇傳,這十首詩,尊夫人為不死矣!」淡然那裡擱得下這段悲腸,只是坐著呆呆的想。仁慧勸了他半天,不聽,因主筆事忙,只得走開。淡然這日擱了一天的筆,在箱子裡翻出綴紅照像,看了便哭,哭了又看,直鬧到半夜,忽然省悟道:「我這般動了兒女情腸,未免魔障太深了,他自成仁,我自悲感,我不癡於他麼?」如此一轉念,覺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裡,登時清涼起來,頓止悲情,安然睡著。次只就把這段情節,寫入俠女傳奇內。那淡然的筆墨,比起孫謀另有一種工夫。孫謀是莽莽蒼蒼的,淡然是秀出天然的。只孫謀那篇傳,卻沒登入,但是那傳奇,隱隱約約已經說得淋漓盡致。又有孫謀幾首詩,猜也猜得出是綴紅了。
  這期報寄到中國,有些不知道來由的人,也就滑過去了。只陳契辛自從魏淡然開了報館後,每期必買他的報來看,這時正因兩個妹子,在姨母處拜壽,一去不歸。接著信才知是到外洋尋夫去的。契辛那裡放心得下,不免帶了盤費,又挑選了男僕女僕,追蹤到上海,各家客寓裡打聽,那有一些兒影響。契辛始終不肯便回,看看住了一個多月,實覺無聊,要想回家。那天帶了僕人,到棋盤街買些洋貨,可巧與虞子弼覿面遇著。子弼有心結交豪傑,見契辛一表非俗,就無意中動問姓名。談起來,都有些知道的。子弼邀他店裡小坐,契辛本閒著無聊,樂得應酬,就同子弼到興源店內,可巧方子東在家,彼此客套一番,不必細述。方、虞二人問及契辛來此有何貴幹?契辛道:「不須提起。」就把兩位妹子出洋尋夫的話,述了一遍,子弼一個不留神,道聲:「哎喲!你令妹莫非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麼?」契辛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子弼道:「我本不知道,因敝友黎浪夫說起,他在清江浦遇著令妹的,後來還有一封信給他,才知就裡。」契辛大喜道:「這黎兄現在那裡?待我去拜訪他。」子弼道:「他上北京去了,還說要回日本去,無從蹤跡。」契辛跌足道:「這般不巧,那信足下可曾看見,如何說法?」子弼吞吞吐吐的,不肯說,經不住契辛再四追問,子弼只得實說出來。契辛大驚道:「如此說,我妹子休矣,但不知道他要報什麼仇,我只得趕到北京去救他出來。」原來子弼不曾說出綴紅的事,所以契辛尚不悲傷,子弼又聽他要趕到北京,便勸道:「吾兄此時便到了北京,也沒法打聽令妹消息。況且如今拳匪鬧得正厲害,報上說聯軍攻破了京城,你須去不得。」契辛如何肯聽,次日便收拾行李,帶了一個僕人到船碼頭。誰知沒一隻船開往天津的,契辛只得折回,找著方、虞二人,商量主意。方、虞二人勸他且消停些日子,打聽信息,並勸他搬住興源店。契辛無奈,只得將行李搬來同住。
  一住半月,杳無信息,又過些時,接著家信,說他妻子難產,命在垂危,契辛心掛兩頭,沒法擺佈。子弼勸他回家,且顧目前尊夫人的性命。契辛固然篤於同胞,亦且伉儷情深,只得搭輪船回去。到得家裡,他夫人已生下一個兒子,並沒甚事,他便一心一意,要上北京。這晚接著上海寄來的文明報,仔細看了一遍,見了孫謀的詩,似乎為痛他妹子而作,心上突突的跳個不住。暗道:大妹定然斷送了性命。不由傷心落淚,又忖道:孫謀遠在海外,如何得知,這定是相仿的事,文人弄筆,那可捉摸,不須理他。再看淡然的曲子,又像是他第二個妹子遭禍的光景,弄得疑疑惑惑,睡夢中都覺著他妹子慘死,而且肉顫心搖,知道凶多吉少。最後接著孫謀的信,這才水落石出,曉得他大妹子無恙,而且夫妻相會,二妹子死在山東省裡。契辛一陣心酸,放聲大哭。他夫人聽見了,趕來問信,契辛一一說知,於是舉家悲泣。
  契辛就照著孫謀信中辦法,一面把那篇俠女傳刊印,一面收拾行李,往山東去扶柩。寫了兩封信,給孫謀、淡然,托方子東在上海轉寄。自己即日動身,不消半月已到濟南。找著江蘇丙舍,進去查看,那有魏氏夫人綴紅的靈柩?問丙舍裡看守的人,也稱這裡並沒女柩停放。原來孫謀匆匆發信時,沒說出他們改姓名一節,那傳是文人掉弄筆頭,不怎麼說得詳細的,契辛至此,煞是詫異,忖道:這靈柩那會失落,事有蹊蹺,再檢各柩,只有鎮江聶子裡之柩。契辛猜著五六分,是他妹子,但不敢冒認,只得去拜胡道台,想打聽行刺他的究是何人,自然就見分曉。誰知胡道台巡視河工去了,據他局裡的人說,有半月多耽擱,契辛只得住下靜候。一天在趵突泉吃茶消遣,卻聽得人說胡道台的壞處道:」那天要被聶子裡刺死了,倒也除卻一害。」契辛這才料定聶子裡便是陳綴紅,定然改過男裝的,只等胡道台回省,探問明白,便可扶柩回去。正是:
  可憐俠客血都碧,誰識夫人顏本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弭拳禍快槍小試 惜賢才牌示高懸

  卻說陳契辛在濟南府住了半月,打聽胡道台何時回省,到他公館裡去探問幾次,還無的確歸音。原來河工決口,胡道台督率屬員搶險,正在吃緊時候,不能便回。契辛等得不耐煩,只得各處閒遊消遣,把那濟南名勝,什麼千佛山、龍洞、鵲華、大名湖、黑虎泉等處,逛到個膩煩極處。一天早飯後役事,仍到趵突泉喝茶,原來這天正是個集場,只見許多買賣人,東一團,西一簇,非常熱鬧。契辛也蜇進人叢裡去看看,那知並沒什麼稀罕貨物,只不過缸盆瓦罐等類,那些零星物件,饃饃鍋餅攤,到處擺滿,看過幾處,都是一般。耳朵裡聽得有人叫道:「二哥,我們去看大師兄演拳去。」契辛忖道:不錯,北方的拳匪,雖經方撫台禁絕了,不准到山東地界,那一班無知的人,原是山東人居多,這是禁止不來的。究竟他們是何作用,不免跟去開開眼界。想罷,便跟著那兩人,走到一個空曠去處,就見許多穿著毛藍布襖白布褲子的鄉裡人,圍著個大師兄,聽他談神說鬼,道是什麼關聖帝君,黑虎趙玄壇,做了我們護法,怎樣扶清滅洋,怎樣不怕槍炮,說得有聲有色,大眾喜得手舞足蹈。那大師兄更有主意,就叫眾人入會,焚香畫符,請了神明,設下重誓,慢慢傳授拳法。契辛見這種光景,覺得可笑,回到寓中,仔細想道:不好,今天碰著了這班亂民,將來越聚越多,必至釀成大事,若不見機早行,恐怕出不了這濟南城了。當晚便找著看丙舍的人,商議停妥,次日把聶子裡的樞,扶回瓜洲去了。
  再說那大師兄,本是個歷城縣的無賴,入了拳會的伙,趁勢劫奪客商行李,任意揮霍。匪隊北上時,偏他沒有跟去,在鄉間混了數月,依然做了窮光蛋,餓死只在眼前,沒有生法,才想出這個舊圈套。本意只想騙幾文錢度日,誰知大家那般信服他,竟聚到三四百人。風聲鬧得大了,被方撫台知道,不覺勃然大怒道「:我那般出示戒諭,他們還敢故態復萌麼?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只有發兵剿除罷了。」旁邊踱過一位文案稟道:「大帥不須動怒,若是發兵剿滅,恐怕激成民變,倒很難辦,卑職有個法子,叫他們立時散伙。」方帥見是李文案上條陳,本來很佩服他的,不由的請教道:「吾兄有何高見?」李文案從容稟道:「常言擒賊擒王,晚生打聽得這般愚民,只因被一個光棍煽惑,以至成群結黨,目無法紀,大帥須不動聲色,叫首府出示,招他們來,只說國家要用他。他若來時,問他果不怕槍炮,便當時試驗,用洋槍打他,把他頭目打死,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方帥大喜道:「此法甚妙,到底吾兄高見不錯。」當下傳了首府,問他拳匪蹤跡。那知這首府盧大人,應酬太忙了,不大理會民事,雖耳根裡隱約聽得有什麼拳會,還不知道聚了若干人,那裡能知他們的蹤跡,就用一個搪塞的法子稟道:「那些烏合之眾,沒有一定聚集的去處,大帥如欲查究,待卑府傳齊了差役,分頭去拿人便了。」方帥道:「這倒不必,兄弟的意思,是要招降他們,就煩貴府出示曉諭,准於十一日會齊教場,聽候兄弟點名收降便了。」首府連應了幾個是,回到自己衙門,傳了歷城縣來,狠狠的責罵一頓,道:「地方上有這般重大的案子,也不來告訴我一聲,如今撫台問下來,幸虧我隨機應變,敷衍過去,要有差池,怎麼交代呢?」歷城縣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接連應了幾個是,方才退下。
  首府又傳書辦敘稿,出示曉諭他們。書辦答應遵辦,回到下處,翻來翻去,並無成案可稽,便找到一個老書辦。這書辦姓史名襲號老利,在濟南府辦了三十年公事,如今是輕易不到衙門的了。此次因為他手下的徒弟,想不出法子,敘這沒有成案可查的稿,你一句,我一句,胡鬧了半天,一無成見。內中有一個綽號地裡鬼的,這人頗有見識,不言不語,在那裡抽了半天青條水煙,忽然開口說道:「諸兄說的全不是個道理,我想這樁案件,是從來沒有辦過的,料想諸兄新來晚到,見不到許多公事,只有我那史老利見多識廣,還是去請教他罷。」大家正沒主意,聽他所說,樂得把這難題推給人家做去,不由得異口同聲道:「請他去,請他去。」房裡的伙計,聽了吩咐,飛奔的請去了,半天方回道:「史先生才起來,還沒吃早飯過瘾哩。他說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要來請我,他們隨便辦辦就結了。是我再三央求他,只少磕頭,他才肯來的。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在這裡等他。」內中跳出一個冒失鬼恨道:「什麼老利不老利,有這樣大的架子,我只見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銀子拿回去,從沒到衙門辦過一樁事,倒像個坐地分贓的強盜,總是地裡鬼不好,偏要請教他,弄得我們餓著肚子等他。他要是一天不來,難道就挨餓一天嗎?這稿有什麼難敘,隨便那位敘一敘就得了。官場的事,那樁不是敷衍,只管牛頭不對馬面的敘上去,我敢包你不駁回,真也太小心了。」地裡鬼道:「老兄休得胡說,今天這稿子,不比尋常,須知事關重大,若是老兄能敘,儘管請敘,我們是不擔干係的。我那老利,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腳色,見識比我們大了許多,因此我說要請教他。他既答應了來,那有不來的理,老兄怕挨餓,請回府吃飯去便了。」這人經地裡鬼搶白了一頓,也就沒得話說。候到三下鐘的時候,只見遠遠一個小廝扶著老利,拿枝長旱煙袋來了。才進頭門,就有幾位刑房裡的同伙,出去迎接,地裡鬼也帶領著同伙接了出去。細看那位老利,穿一件藍杭綢長衫,左手大拇指蹺著個翡翠搬指,故意露出袖外,搖擺而來。地裡鬼扶他進入裡間坐下,把那樁公事,和他講明,大家洗耳恭聽他的妙論。老利不慌不忙,開言道:「這稿沒什麼難敘,你把那年招降會匪的稿子,查出一看,便知道了。」地裡鬼恍然大悟,便從一宗一宗卷內,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把來改了幾處緊要關目,弄成個不三不四的一件東西,送到刑名師爺書房裡,這才把這件事搪塞過去。
  到得十一那天。只聽得撫院衙門,三聲炮響,大人業已出轅,那一隊一隊的常備軍,個個掮著毛瑟快槍,擁護著撫台大人,到教場裡去,那些拳會裡人,早已到齊,個個得意揚揚,要待大人收錄。只見官廳上,隱約有幾位紅頂花翎大員,坐在那裡商議,不見別的動靜。一會兒,上面傳喚擺隊,旗幡展處,隊伍擺齊,會眾只道要和他們開仗,嚇得渾身亂抖。又停一會,首府大人親自下來傳諭道:「你們眾人,且在這裡站著,聽候吩咐,只叫頭目上去見大人。」那頭目戰戰兢兢,跟著首府上去。方帥問道:「你不怕槍炮麼?」他只得硬著頭皮道:「不怕。」方帥立時叫過兩個親兵吩咐道:「你們兩人,挾著他到眾人面前,說我要把他試槍,果然打不死,還須重用。告知眾人之後,便把他試打一槍。」兩個親兵聽了吩咐,挾他便走,那頭目不及分辨,被他們如法試槍,豈有不死的道理?槍子從前心進去,後心穿出,當時倒地而亡。眾會黨一齊跪在地下,只求饒命,方帥下階,痛說了他們一番,叫他們各自安分歸農,再有這般舉動,定然提來,那時性命不保,休要後悔。眾人叩謝過恩典,各自散去。方帥回轅,傳見李文案,著實誇獎他用的好計策,果然把一樁大事登時消滅了。自此分外敬重文人,有心招羅豪傑。
  原來這方帥,名之元,表字玉岑,本是海軍衙門裡放出來的道台,深通海軍兵法,熟諳交涉。只深恨拳匪擾害國事,全虧他遏住了,沒有滋害到東南諸省。朝廷知道他山東的事辦得好,把他升任直隸總督。方帥接著這道諭旨,不由的心中大喜,對李文案道:「兄弟一向有整頓海軍的意思,如今得行其志了。」李文案自然著實恭惟,當下就替方帥擬了個謝恩折子。過了幾日,把公事移交藩台護理,方帥急欲進京面聖,好在這時鐵路已通,就打電報到京城,叫開專車來接。當日藩臬道府,各集撫院,預備送行,卻還不知方帥如何走法。方帥對他們道:「今天鐵路上,是有專車開來接兄弟的。」各員聽了,自然候送不提。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到,方帥焦躁,差人打電報去問。回電道:「車不敷用,請另設法。」方帥大怒道:「這車務處如此可惡,那勢力還了得嗎?」藩臬俱進言勸慰,方帥只是恨恨,設法,只得再停一天,占了常開車頭等官座,這才進得京去。召見時,條奏兩件事,一是海軍的腐敗,一是鐵路的吃虧浪費。聖上因他說得愷切,就命他整飭海軍,督算鐵路帳目。方帥奉了這個諭旨,免不得打起精神,整理一番。
  到任後,便和李文案商量,聘請幾位名士,在幕府幫忙。李文案薦了幾個人。及至入幕,原來都只有老舊的本領,方帥不甚滿意,打聽得南通州有位韓康伯先生,是新舊兼通,中西並貫的,方帥不惜重資,特具百金一月的▉金,著人持函敦請。你道這康伯先生是怎樣出名的呢?原來他是個寒微出身,他老子在胡公館裡當個家丁,他也就在公館裡做個書童,伺候少爺讀書。本來腦氣筋就比別人長得足,天天聽先生講書,書上的句子,難為他都記得清。少爺退學後,他便把少爺的書。在燈下細讀,不到三年,竟比他少爺強了許多。一天先生出了個史論題目,叫做什麼衛青論,少爺做不出,他就自薦,和他代槍,著實替天下的人奴發揮出無數感慨。先生批了許多恭惟話。少爺把這本卷子,呈給他老人家看,誰知他老人家看出破綻,說筆路口氣,全然不對,一定是有人代槍的。少爺被他老人家考問不過,只得實說。這胡老爺是翰林出身。很愛才的,當下就有心提拔他,叫他一般在館裡跟著兒子讀書。那消一年早已造就成了一個秀才資格。那年恰逢歲考,胡老爺替他報名應州考。此時韓康伯要將就做幾篇文章,倒也不至於鬧出事來,誰知他逞強的心盛,頭場兩篇文字,直做得花團錦簇,州裡也是位名翰林,散館出來的,見有這本好卷子,那肯割愛,不免取了個第一名案元。那時通州有幾位世家子弟,都是卓卓有名,都想奪這個案元的,及至榜發,見取了個無名小卒第一。大眾不服,卻打聽不出是什麼人。覆試見面,索他文章看時,不得不佩服。四場案元,被他一人佔據,人人憤怒。聽得茶坊酒館中人傳說,他是胡宅家丁之子,於是有了把柄出氣,便由第二名童生出頭,糾合多人,要告他身家不清。呈於做好了,找到幾位凜保先生商議這事。當頭的凜保張凝秋先生,把呈子看過一遍,只是搖頭道:「諸位錯了,要攻他,何不早攻?此刻四場已畢,差不多要送道考,還能攻得來麼?況且州官很賞識他,只怕攻也沒用的。」眾童生道:「我們曉得他出身遲了,這也有得理說,先生們出點力,有什麼告不了他?」凜保沒法,只得代他們投去,果然州裡不准,批駁下來。眾童生愈怒,趕前到學院告去,韓康伯聽見這個消息,只怕受辱,和胡公商量,意欲不去應院試。正是:
  蝸角功名紛鬥起,鴻儒事業玉成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講貽羞 雪奇辱外洋遊學

  卻說韓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試,和胡翰林商量。胡翰林道:「你只管去應試,我有信寄宗師,包你一般進場,隨他們告去便了。」康伯聽了他主人的話,果然仍去應試。只見院門口掛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誣人身家不清,本當反坐扣考,姑念該童誤聽人言,免其查究。韓某著一例應考,毋得自誤。」康伯見了這扇牌示,才放下了心,此番入場,故意做兩篇敷衍文字,進得甚後,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讀,很可餬口,但他文字雖好,命運不佳,鄉試數場,俱遭擯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聞康伯的才名,想要搜羅他入彀,誰知他卷子,偏偏沒出房,便宜了別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襯,越顯出康伯名望來,須知通州文人薈萃,有治經學的,有擅長做八股的,有能工詩賦的,只康伯留心時務,兼喜看元史,也講究些金石,因此京城裡幾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時天津開了個北洋大學堂,有人薦康伯去做總教習,康怕雖然學問過人,卻不曉得學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應了聘。說不得坐了輪船,先到上海,會著幾位當道的舊交,吃過幾次番菜,談了許多憂國的話頭,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後康伯向書坊鋪裡購齊各種新出的書,回到寓中,抱起佛腳來。打開一本,是盧梭《民約論》,仔細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麼赫胥黎的《天演論》,倒覺有些意思,暗道:這書還有點文章氣味,只是說的什麼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誤人禪家宗旨,確係聖道中的蟊賊,這些書那裡好教學生。我打定主意,叫他們讀四書五經便了。當晚翻閱過幾本書,都是一派議論,不覺心中動氣,把那些書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馬路,有一爿千頃堂書坊,康伯見插架的,都是木板書,不由的走進去看看,一眼望見標籤上寫著《元史譯文證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覓這部書,遍買不著。誰知此處卻有。」當即向店伙爭論再三,出三塊錢買了回去,就便打開看去,覺得字字打入心坎裡,自言自語道:「這樣考證精確,真不愧著作家。」正在得意時,外面送進請客條子。原來是招商局的孫總辦請在一品香。康伯放下書,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擱兩日,也就坐了新裕輪船北上。到館後會見總辦汪蘭室,商議中文課程。一時聚了許多中文教習,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說學生看新書之病,汪總辦雖然出過洋,要算一位開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場閱歷久了,再不敢創什麼新議論,聽了康伯的話,很以為然。當下就定學生的功課,叫他們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隨便開了幾部書,卻把《四庫全書提要》上的書目,搬出一小半來。汪總辦看了一遍,覺得那些書,都是幾百卷的煌煌大書,學生如何置辦得未,只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駁回,隨嘴恭惟道:「好極好極,足見韓先生學問淵博。」康伯得惹已極,掀開兩撇蟹箝鬍子笑道:「兄弟於這些書,總算涉歷過一番,如今那些少年,只怕一部都沒有見過。唉!將來中學恐怕要失傳了。」汪總辦也附和他慨歎一回。內中有個教習不知分量,取過功課單,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開言道:「先生定的功課,自然是高等程度,只是這學堂卒業,乃是六年,這六年中二百四十個禮拜,每禮拜三十六個鐘頭,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學、化學、格致等類功課,所存十幾個鐘頭,那裡有工夫讀這些整套大部的書呢?先生這功課,還該斟酌改定才是。」康伯聽他說得突兀,不覺勃然大怒,然而對著總辦,不好意思發洩,只得勉強答道:「兄弟這課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煩各位斟酌,況且學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幾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書﹔程度不及的,盡有程度淺近的本子在內。」那教習冷笑一聲,不歡而散。康伯暗思他們瞧不起我,倒要拿點本事出來給他們看看。
  原來這學堂開辦多年,經從前兒位名公,著實研究過幾次,學生很有些開通的在裡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頗有人講求,他們附以西學哲理,能說人家說不出的話。教習是有幾位師範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氣。偏偏遇著這韓總教,定的功課,全係外行,大家目為怪物,背後議論紛紛,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終察課,康伯出的題目是《元史譯文證補》書後,有幾位高等學生,不消說是難不倒他們的,幾位工夫差些,卻做得不出色。教習把卷子批好,送給他過目,趁便說道:「這部書學堂裡不多,只有一部,大家不能遍讀,所以文章減色。」康伯吃驚道:「學堂里居然有這部書麼?」當時自覺失言,紅漲滿臉,教習去後,康伯把那卷子打開,果然有幾本很能說出書中的緊要關目,而且還附益原書所本無,自此不敢看輕學生。但是康伯有一種脾氣,最喜輕易下筆,那卷子既經教習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來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塊字的批語不知不覺奔赴腕下,這倒不必說了。有天教習送到六班生的課卷,他把來細細推敲,學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記》成句,教習單圈過去,他老先生覺得這句文章平仄失調,讀下去不甚順口,用筆打了個點子,加了眉批,說他不妥。卷子發下,那學生不服,拿了卷子,闖進他臥室裡道:「學生這句是用的《史記》,有什麼不妥?請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記》上那有這句書。」那學生最妙不過,袖統管裡,伸出一本《史記菁華錄》來,指著那句道:「先生請看有沒有?」康伯登時面皮失色,要想發作,原是自己不是,怕聲名鬧出去,紙老虎便戳穿了,只得忍氣吞聲,反和那學生作揖謝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動氣,千萬不要告訴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來學生是服軟不服硬的,聽他這般說得圓和,倒也罷了。常言道:「天下的壞事,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這個小過節,不知如何,被總辦知道了,不免說了幾句俏皮話。自思這裡不可久居,我莫如托故還家,給他一個半途而廢。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只說家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擱一個月再來。總辦知他沒趣而去,只得聽他。
  康伯愜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許多維新朋友,聽說他是到過北洋大學堂的,新學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來請教他。康伯實在說不出什麼道理,還虧在學生卷子裡見過些新名詞,胡謅起來勉強應付幾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舊能過日子的了,若不學些本事,只怕要填溝壑。但是本事從何處學去?舊的朋友,和我一般,還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認得一人,及至見面,他們直一直身體,垂下兩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轉背,便要腹誹。我見了他們,也犯不著低著身分去俯就他,那種隔膜的光景,很覺難過。左思右想,沒得主見。正在躊躇,可巧他姊姊歸寧,攜著外甥來了。康伯曉得外甥已有十七歲,問他讀書如何?姊姊道:「不要說起,你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麼通材學堂,讀了三年外國書,每到家中,便講什麼平權革命。」康伯聽了,觸起前文,暗道:平權革命的字眼,我也見北洋學生文章上用過。那革命呢?《易經》上說的「湯武革命」料想不是什麼好字眼,只這平權的實義,我還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書房裡同睡,盤問盤問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兒子進了學堂,連母親嘴裡也會說出新名詞來。《墨子》上說得好:「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我這姊姊被兒子染新了,只怕我也要給外甥染染才好哩。當晚沽酒買菜,請他母子吃飯,就叫家人在書房裡設下一榻。到得臨睡時,舅甥二人談論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時所見的新名詞新理論,一二請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憚煩言,逐條指點,被母舅考問到極處,發狠說道:「舅舅你老人家,要知這些道理,總須多看譯書和那些旬報,單靠採訪是不興的。」一語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書,報不願意看他的,難道都有些精理在內,待明天把來覆閱覆閱,看是如何?」一宿無話。
  次早康伯打開書箱,把從前在上海買的那些新書,解開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來細閱。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過去了,看到一個月下來,果然長了許多見識,漸漸覺得中國聖賢書上說的道理,還有未盡圓通處,不由人不佩服。後來又請教他外甥,讀東文的法子。他外甥薦了一位東洋先生,每天來教一點鐘東文,半年以後,東文也有長進,想出洋遊學一番,以雪北洋之恥。從胡翰林處借到盤費一千銀子,趁著機會,自費遊學東洋。同伴是通材學堂裡孫威如君、嚴鐵若君,三人坐了松山丸輪船,出吳淞口,望長崎進發,說不盡一路的山水景致,嶄秀雄奇。
  三人舟中暢談,孫、嚴二君意見,卻與康伯不同。孫、嚴是專主鐵血之說,康伯以為諸佛眾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爭競的心。威如道:「沒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貴自強,兩強相遇,適得其平,然後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倫,終不可廢,外國立憲政體,也一般看重君主。」鐵若道:「君主是公僕,替人民辦事的,凡一國必有國民,國民是一國的主人翁。沒有國民,便不算有國。共和立憲國,都有國民,他的義務,不惜犧牲一身為國家盡命,總不肯叫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團體破壞,所以遇著公利公益,拼性命趕去。那公利公益於自己有何好處?殊不知人人營幹起來,便是個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見才能合群,才能強國,至於打仗,乃是天然應盡的義務,必須人人有軍國民的資格,為什麼呢?大害大損是公利公益的反對,國中沒有軍國民,傷於文弱,一切交涉上競爭不過人,必至大害大損,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憲國的軍國民,無非並存一保護公利公益的主見,打起仗來,不顧血飛肉薄,也是看得個人輕公家重的原故。專制國不然,大家覺得這個國家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產一般,我們不過借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飯,用了他的錢,不能不替他出點力,打仗也犯不著致死,做官也犯不著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個散局,還指望存什麼種?保什麼國?你要不信,請看萬國歷史,那個專制國能久立於地球。即使一二國僅存,也如一絲遊魂,隨風飄蕩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國民,再議立憲,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強他做亂民,害
  公眾的安寧,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談君臣一倫,還是迂儒之見。」正在說得高興,只見窗子面前,一陣烏黑,船便簸蕩起來。三人急出艙面看時,外面好好的日光,只船頂上像有一朵黑雲蓋住,船上人齊聲道是怪事,兩個東洋人拿起手槍向空打去,忽然狂風怒號,白浪掀天,那黑雲飛過去了,半空中隱隱有哭聲,隨著黑雲向東而去。正是:
  公忠慢說人間少,險難須知海上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參謀 真強盜海中結伴

  卻說韓康伯等人,看見海中一朵黑雲,帶著哭聲,向東而去,正在疑惑,只聽得船上的東洋人說道:「這是一隻老鷹,來路甚遠,大約是美洲飛來的。」正在擬議,又聽得一片喧嚷道:「理篷索的五郎不見了。」原來五郎此時正爬在桅桿頂上理篷索,卻好被老鷹抓去,同伙的人,很替他傷感。一回船到長崎,三人上岸遊覽。一天到得東京,進了速成師範學校。康伯在這學校裡,別的倒也沒甚不便,只因不肯改裝,被東洋人喚他做豬尾客,心中愈加氣憤。好容易混過一年,卒業後,趕緊回到上海,這番卻認得維新人不少,他便在新馬路昌壽里租了一間房子住下,想運動幾位有錢的同志,開個小學堂,只是認得的人雖多,都是窮光蛋一般,戴著維新帽子混錢度日的。康伯既沒有他們那種本領,又不肯隨處哄騙人,因此沒得一毫生發。看這上海的人情浮薄,官場的勢利難當,又覺不平已極。一天在寓中看報,忽然走進來兩位朋友,起立招呼,原來是吳自立、汪公民。當下坐定,自立道:「如今我們中國,有一個大問題,凡是國民均當注眼的。康伯先生的視線,亮已直射到這上頭了。」康伯呆了一呆道:「吳同胞所說的,莫非是鐵路那件事麼?」自立道:「正是,外國人鐵路造到的方位,就是他勢力範圍所及,可恨找們中國官場,不知道這個訣竅,既借了他的錢,又與他以權,將來洋款既多,這路權怕不盡情被他們移去?粵漢那條路,美國人又來設法承攬了去,我想我們雖沒有權力爭回,卻可演說一番,喚醒當道,再運動粵人自辦,方能抵制一二。」康伯未及答應,公民道:「吳同胞說的話,實有道理,我們就約定日期,刊發傳單,在愚園演說便了。」康伯才插嘴道:「二位同胞,所言極是,日子定了,小弟必到。但是我的主意,還要寫幾封公信,分投政府阻止,才能有濟。」自立拍手道:「這話正合我意。韓同胞認得政府的人多,還要你運動才是。」康伯非常得意,三人議定主意,次日傳單發出,准於初三日在愚園開會演說。當天到的同志不少,那演說的話,倒還著實,不比那什麼革命流血一派影響之談。接連演說三天,大家興盡了,來的人也就少了,康伯這才作書條陳幾位政府裡大員。
  誰知自此一鬧,康伯的名譽大震,京城裡宣傳韓康伯是個大政治家,大外交家。方帥採取他這點名望,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請,差人特函訪到通州。康伯還在上海沒有回去,差人沒處尋訪,只得折回覆命。方帥托幕中朋友打聽,誰知幕中的朋友,沒一位認得他,倒是一個伺候簽押房的家人,自稱認得韓師爺的老太爺。方帥大喜,就派他下通州去請,原來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過同伙,並且交情極好,時常通信的,明知韓老太爺現在板浦做買賣,他既奉了這差,說不得下江南一行。到得板浦,找著韓老太爺,才知道韓師爺寓居上海,那家人倒也不憚遠行,趕到上海,果然遇著康伯。康伯閱信甚感方玉帥知遇之隆,左右是在上海沒事,便同了這家人直到天津。方帥聽得韓康伯先生肯來,心中大喜,當即請人署中,備筵款待,談了些國家大事,自此韓康伯便在方帥幕中辦事。有一年多光景,方帥調任兩江,正因德國人交涉棘手,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虞臣拐了一條輪船,不知去向,船身貨物,值一百五十萬銀子,要向兩江索貽。方帥沒了主意,只得和康伯商量,加意磋磨,賠了七十萬,才算了事,那方翔、虞臣便是賈希仙的朋友,東方黑、宮清闈二人改名的。
  原來仲亮和俠夫二人,在上海混了多時,果然與日本人合伙,開了個輪船局。那天駛出外洋,二人交付管駕的人,掉過船頭,向橫濱進發。賈希仙接著密報,早已收拾停當,趁著船到時,連夜上船,將羅盤針指定方向,望仙人島駛去。須知此島向來未經歐洲人探著過,那海道彎環紆曲,沒人會走,所以日本人追尋不到。希仙諸人既和仲亮、俠夫見面,各敘了些別後的事,便商量取島之法。大家沒得主意,躊躇了半天。
  是日風浪甚大,船中機器壞了,靠在一個荒島邊停泊修理。到得晚上,希仙領著眾人,在船頂上觀看風雨表,察得水銀的度數,應該三日後方能息風,還有一場大雨。諸人談些科學,又試演槍炮一番。希仙因說道:』我在日本,好容易制就十桶無煙火藥,又煉就綠氣炮十尊,此物的毒處,不須細說,須急難時用之,一般血肉之軀,我也不忍置人慘死。」鄺開智道:「我們造這些毒物,都是在地窖裡制的,外間巡警兵時常進來探望,一天幾乎聞出氣味來,幸虧盧大哥那時吃醉了酒,又多吃了牛肉,不禁大吐一陣,一般穢氣把那火藥的氣沖散了,沒查得出。仲亮哥,你道險不險?」仲亮道:「說起險來,我們輪船放出口後,忽然遇著日本的巡洋艦,兩個日本兵,跳上船來盤問道:『你們既是到新加坡貿易的,為何開向這邊走?,』我正沒得話說,幸虧俠夫力大,一拳一腳,把他倆踢在海裡,加足了電氣,開足快輪,那巡洋艦豈肯干休,後面追上來,炮聲隆隆不止,一炮只差幾密率,幾乎打著船尾。我們船是用電氣運動的,比煤氣來得快,所以他們迫不上,逃出性命,此次機器損壞,就因那回受傷所致。」說罷,互相慶慰。俠夫道:「我們都是九死一生,生在這個世界,苦頭也吃得夠了。今日好容易大家聚會,料想前途都能但然。值此海風怒號,朗月皎潔,不可無酒,遣此良宵。」希仙道:「正是,很該吃杯團圓酒。」當下便喚廚子預備上等蕃菜,開了十多瓶白蘭地,又是十瓶香擯酒,擺在船頭上,開懷暢飲。那海風呼呼的吹來,眾人喝得高興,取出鐵笛吹弄,又有幾人狂歌起來,這一團豪氣,直嚇得魚龍都睡不穩了。只見波心裡金光亂迸,一陣陣跳躍,彷彿是條大魚。此時俠夫興致百倍,就要去取這尾魚來下酒,船上原有魚網魚叉,一時大家動手,俠夫撒下網去,可巧這魚投入裡面,俠夫舉網一拎,恰有二三百斤的重,要是別人也拎不起,俠夫力大,把來輕輕一拎,提上船頭,大家舉眼看時,原來是條鰉魚,吩咐廚房臠割了,做菜下酒。
  此時已有二更時分,見那荒島石筍砏岩,像是一個個人頭簇立,海風平了許多,眾人舉箸嘗那鰉魚,果然味美可口。力夫回頭見小港裡划出兩三隻小船,襯著月光,分外看得清切,船裡並沒燈光,只有唱歌的聲音,和著艫聲咿啞而至。細聽他唱,眾人聽了一回,俱各詫異,因他唱的詞句,都是豪放不羈。力夫暗道:這歌聲不善,定是強人,招呼大家用心防備。當時三十三人,一齊舉刀劍在手,有的還拿管六門洋槍,準備廝殺。一會兒那小船越聚的多,也有百十號光景,東馳西突,忽然呼哨一聲,把輪船團團圍住。希仙忙叫人把電燈熄了,把機器鍋爐整理妥當,準備開輪,卻不叫就開。就見那小船上一人一個鐵鉤,搭上輪船,縱身便上。希仙眾人掣出刀劍,那班強人也都帶著腰刀,短衣窄褲,赤著一雙腳,舞著那口刀,上下翻飛,滴水不漏。希仙看看他們本事高強,著實可愛,有心收服他們,因此不用手槍打去。兩下鏖戰一回,希仙跳出圈子喝聲道:「且住,我聽你們,都是中國人口音,都是同鄉,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動武?若要取你們性命,也很容易,我船中槍炮具備,一陣亂打,你們吃得住麼?只是我愛你們武藝高強,有心約為同志,去幹事業。」那班人毫沒聽見,只顧亂打。希仙手起一槍,把一個強人打死,眾強人慌了,齊呼道:「洋槍利害,走罷。」希仙眾人喊道:「慢走!且聽我說話。」強人方才聽見。停了腳步道:「有何話說?」希仙把上文再述一遍,又道:「我們要去仙人島開殖民地,若承諸君不棄,結伴同去如何?」那為頭的強人,一口長髯,頭上打著英雄鬏,穿件黑呢短襖,黑妮箭褲,聲如洪鐘的答道:「你們到底是那一方人,坐了輪船,停在這荒島邊則甚?」希仙把籍貫來歷說個備細,然後眾人一齊放下兵器,鞠躬見禮道:「原來是我們一路人,錯認了。唐突唐突,多多得罪。」希仙眾人還禮不迭,也問道:「足下尊姓高名,如何在荒島裡幹這樣營生?」那長髯道:「在下姓李名虯,表字慕髯,本貫山東登州府,向在海邊上捕魚為業。只因官府抽稅利害,沒得飯吃才幹這營生。
  看官你道這李虯一干人,如何聚義起來,待我補敘一番。原來李慕髯,本是登州府蓬萊縣蜃樓村人氏,自幼讀書,應過三次舉業不利,他讀到唐代叢書《虯髯客傳》很慕其人,因自號慕髯。沒有田地可耕,只得以打魚為生,利息倒也不少,因此結交下許多豪傑,同在一處打魚。慕髯有個老母,極能盡孝,打了魚回去,揀好的奉母,然後出去發賣。真是光陰易過,慕髯這年已交四十歲了,便留了下部長髯,襯著張紫膛色的面皮,果然虯髯公復世。留髯那天,恰好是自己生日,蜃樓村十三家豪傑,湊齊分子,辦了無數酒肴,和慕髯祝壽。滿滿的擠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商議道:「李大哥住的房子小,我們人多不便,門前兩棵大槐樹下,倒好擺三四桌酒,我們何不移坐那裡,倒暢快得許多。」慕髯答道:「有理。」眾人大喜,一齊幫忙,替他抬桌子,拽板凳,團團在槐蔭下坐定。原來慕髯的宅門前,一片空場,除兩棵槐樹外,還有一架豆棚,長的豆苗極盛。這時初秋天氣,清陰一片,攙著野花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十四位豪傑,排定坐次,開壇暢飲。酒過數巡,慕髯歎道:「小弟悠悠忽忽,度了四十年,一事無成,今日生日,倒勞眾位費事,慚愧慚愧!」十三豪傑內有一位陸惕夫道:「大哥這是什麼話,我們縱然有通天的本領,碰不著機會,也是徒然。你想目今的官,豈是我們可以做得的,我們當個漁戶,就是事業,大哥何必發這般感慨?難得幾家同志,聚在一處,真是天下至快的事,要不及時行樂,將來遇著困苦時候,追思起來,不要後悔。」慕髯道:「賢弟所言極是,我原不想做官,只求一塊乾淨土,創些事業,轟轟烈烈做他一回,亦就心滿意足了。」當時諸人你一句,我一句,談天飲酒,直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回家。誰知這一聚卻聚出禍事來了。
  原來蜃樓村戶口不多,離縣城也窵遠,官府不來過問,近年打漁的人,來得多了,漸漸熱鬧,縣裡稟了上去,求上頭派員管理。上司奏明了,添設巡檢一員,駐在鎮上,辦理民事。自從這巡檢伍太爺到任之後,差役地保時常騷擾鄉民,弄得雞犬不寧,兒啼婦哭。伍巡檢青衣小帽不時親自出來察訪,誰家有錢,好打他一槓子。可巧這日見十四家豪傑,在那裡吃酒談心,那一碗一碗的萊,一壇一壇的酒,真正吃之不盡,喝之不竭。伍太爺暗道:他們這般快樂,定然是個有家,敲他幾文,決不妨事。當下叫過從人,打聽究竟是些什麼人?一回兒從人回道:「他們也是漁戶。」伍太爺想道:漁戶有這般家業,足見利息無窮,可惜我為衣冠拘束,不然,也來當個漁戶,強似在衙門裡挨餓,還要受妻子的埋怨。雖然如此,我此次總要想條計策,分他的肥,才能平得下這口氣。正是:
  桃源雖有漁家樂,蓬戶難逃虎吏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收魚稅激眾出洋 識礦苗開工掘地

  卻說伍巡檢見漁戶那般快樂,有心想要敲詐,回得衙內,把地保傳來,問明漁戶一共多少家,那幾家是最有體面的?地保一一報明。伍太爺就下了幾副請帖,請他們來吃酒,意思是要開口借助些錢鈔,作為修衙門的公費,十四家豪傑,一齊請在裡面。李慕髯得了這個消息,會齊眾人商議道:「本來我們鎮上,沒有什麼官來騷擾的,如今添了這個官,偏又遇著這個伍太爺,分外愛錢,直頭像剝皮的一般狠。此番請我們吃酒,那有好意,無非是要捐我們的錢。我想我們千辛萬苦,在驚波駭浪裡,,拼命取得幾條魚,那有餘錢給他白用,明天的局不去為是。」眾漁戶異口同聲,一齊說不去。伍太爺等得心焦,差人再去請時,誰知早被慕髯料到,約齊眾人下海去了,當日不歸。伍太爺無可如何,鬧得個老羞變怒,躺在煙榻上納悶,吸過三筒煙,精神足了,計上心來,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想定,便坐到公事桌上去起稿,拔出一管筆,誰知沒筆頭。原來他那筆多時不用,筆頭膠住在筆管裡了。伍太爺沒有這件利器,如何制得了漁戶,只得向隔壁藥鋪裡的王醫生借了一管筆,把稟稿起好。原來他這稟帖,是上與堂翁的,無非說蜃樓村的漁戶,利息如何好,可捐他一成稅,以充練勇軍餉。縣裡見了這個條陳大喜,就委伍太爺徵捐。伍太爺奉著這個札子,好不得意,連夜出告示,捐漁稅一成。
  這告示貼出去,別的漁戶,倒還罷了,只十四家豪傑,心中甚為憤憤,但不肯出頭抗違,只得按數捐錢。誰知這伍太爺,想出的法子絕妙,交銀子便用錢價算入,作的錢價極高,交錢便用銀子算入,作的銀價也極高,名為一成收稅,其實三四成還不止哩。眾漁戶都是愚人,那裡看得出他破綻,只慕髯覷得清切,心中不服,和十三家豪傑商議,欲抗稅不交。當日就在槐樹底下喝茶定議,通知眾漁戶,叫他們不要完稅,等爭定了再說。眾漁戶雖然完稅竭蹷,卻很怕官威,不敢違背,那裡肯信慕髯的話。十四家無奈,只得隨他們去。果然因這抗稅的事,被巡檢衙門裡打聽得李家出頭,便出票子拿人,生生的把慕髯捉入衙內一間屋裡。慕髯的母親,是一天離不了兒子的,這日他兒子日暮不歸,不由的撐著拐杖,在槐樹下等候。隔壁老太婆出來採豆,見他獨自站在那裡,不覺可憐道:「嫂子為何不回去做飯吃?」慕髯母親道:「我兒子從來沒有晚歸,今無沒歸,放心不下,只得在這裡望他。」那老太婆歎口氣道:「唉!嫂子不知他被官府捉去了麼?只怕明日這時,還不得回來呢!」慕髯母親聽了這話,就如青天裡打了個霹靂,半晌方哭道:「我兒子犯了甚事,為何官府要捉他去?」那老太婆道:「嫂子不要啼哭,聽說他為了抗漁稅的事,伍太爺叫他去當堂訊問,橫豎這事是十四家公同抗稅的,不是你兒子一人的事,不過問幾句就好放回的,你放心等他一夜便了。」慕髯的母親,聽他的話,略安了心,但是怎能不慮,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午後慕髯還未回來,他母親是真急了,只得撐著拐杖,走到巡撿衙前打聽,差人同他說道:「你兒子抗稅不完,只怕要解到縣裡辦罪哩,你不替他花幾文錢,還恐怕不妥當。」慕髯母親駭得渾身亂抖,再三央求道:「可好領我見兒子一面?」差人道:「那卻不能,如要見他時,除非花銀三兩,我替你想法子。」他母親道:「我不曉得這規矩,我手上帶來一付銀鐲子,約莫二兩重光景,權時押在頭兒這裡,等我見過兒子,回家設法來贖罷。」那差人見他年老可憐,勉強應了,領他到監門口,又和那一個差人商量,那個差人狠狠的埋怨他,不該便宜答應。又經慕髯母親再三央告,然後領到監裡,和兒子見面。只見他兒子蓬頭亂髮,坐在一邊,不禁大哭。慕髯見母親來探監,也覺十分難過。當時母子痛哭一番,商量不出一毫主意。慕髯道:「母親不要愁,兒子沒多餘罪名,就是到縣裡,也不怕的,只是母親在家,沒人侍奉,我的好友陸惕夫,他知道我在監裡,必能前來照應,母親只去告知他一聲便了。」他母親只管垂淚,不則一聲,差人來催,只得別子出來。
  回家去找陸惕夫,並沒找著,他妻子說:「丈夫趕到縣城,和李大哥用錢去了。伯母在家納悶,本要去接來消遣幾日,如今甚好,就請住下罷。」慕髯母親暗思,樂得住下,有個商量,但是思子之心,何時能已,日間流淚,晚上失眠,年老的人,如何擱得住這般折磨,不到三天,已經病倒了。五日後,惕夫才回,說起縣裡有文書,叫伍太爺把慕兄放出來,大約明後日就好回家,伯母請放心罷。慕髯母親心上一寬,病也好了些。次日慕髯果回,趕到陸家,見母親病在牀間,驚惶無措,只得延醫替他調治。誰知蜃鎮沒好醫生,不服藥倒還不要緊,一服藥後,鬧得痰火上炎,這一晚便氣端不止,渾身冷汗,竟嗚呼了。慕髯哭得死去活來,又在陸家諸事不便,幸虧惕夫友誼甚敦,倒替慕髯料理喪葬,一月後方才了結。
  這時抗漁稅的事,撫台已知道了,飭蓬萊縣嚴拿罪人懲辦,惕夫得了這個風聲,和慕髯商議,聚集十四家豪傑,定計出洋。各家自有漁船,收拾行李什物,連夜出海。誰知別家漁戶,探聽著十四家豪傑出洋,也駛船跟著來了,足有百十號船,慕髯大喜,就出主意,把各船編成隊伍。用鐵索連起,制就旗號,以便相認。出口後,幸虧沒遇大風,走了數日,尚都平穩。
  一日,海中風起,把他們的船,打個回頭,一氣淌下,收不來口,直到一個島邊,才能下碇收帆。十四位豪傑,站在船頭,細看這島,四面盡是峭石,找不出他的路逕,當晚住在船上。次早要探這島,四面找去,好容易找著一條港,轉了幾個彎,卻見一個深洞。好在大家駕的小船,便望水洞裡穿進去,裡面漆黑的,不辨東西南北。慕髯命點了魚油燈,照見洞石內古苔斑駁。行不到半里,果然透出天光,原來是一灣止水,絕好的一個船塢。慕髯等一干人,捨舟登陸,到處閒遊,那見一個人的影兒,只百來株幾十圍的古樹參天,樹皮都成了青銅色,還有焦爛的樹木,倒在一旁。再望前行,卻見無數猴兒,聚在那裡,啾啾啼嘯,彷彿似人坐談一般。眾人舉眼看時,原來上面一片果樹,深黃淡綠的果子,一顆顆的掛在樹梢,料想群猴吃果子已經飽了,所以不復上樹。那些猴兒,見有人來,都攀援山石,登時散盡,不知去向。慕髯見這果樹外,一帶空地,足有數百畝開闊,而且土地腴潤,豐草叢生,肚裡暗想﹔此處搭幾間茅屋開墾起來,足可過活一世,強如在熱鬧場中與世人爭。那蠅頭的微利。一路想,一路走去,誰知轉過一彎,便是那停船的船塢邊了。
  當下眾人下船,商議造屋居住,第十三位豪傑魯重武道:「我們造屋,沒得器具,如何造法呢?」第五位豪傑萬人智道:「我聽說上古時,沒有五金器械,用的都是石器,石斧石鑿,石刀石鑽,都有現成的圖畫可考,所以名為石世界。我們開闢這個荒島,只得仿上古的法子做起。況且我們船上,帶來的傢伙不少,只要取下些樹木山石來,各事便易辦了。」慕髯大喜道:「此言深合我意,怪不得人家稱你智囊,果然思想入妙。」當下慕髯便會齊各家漁戶,商議造屋,叫他們聽自己調度,分頭採取木料,製造磚瓦。眾漁戶聽說造屋,俱各歡喜,砍樹的砍樹,挑泥的挑泥,搬石的搬石。慕髯和人智數人,又製造出許多石斧石釘來給他們應用。原來各漁戶裡也有做過木匠的,也有做過磚瓦匠的,大家公議,推他們為師,一邊學習,一邊做活,不到半月,各料齊備,便依著岩石,面向果林,把一間一間的房子搭起來。晚則上船住宿,早則登山造屋。
  一日,十四位豪傑,因做工辛苦,起得遲了,忽然一個漁戶,慌慌張張跑來報道:「不好了,我們搭的十來間屋,不知被何人一齊扳倒,那人的力量,也就不小,怎麼那樣粗的木頭,都被打斷了。」慕髯道:『,豈有此理,這山是沒有人跡到過,我們環游了一遍,也沒見個人影兒,如何會有人來拆房子?」那漁戶道:「李大爺不要這般說,如今世上的人,鬼鬼祟祟多著哩,正經人來了,他躲著不出來,背後使些促狹計保不定的。李大爺不信,上去一望便知了。」慕髯很覺詫異,只得喚起十三個兄弟,攜了手槍刀劍等械,準備找著那人,和他廝拼一回。
  那漁戶在前領路,到得房屋那裡,果見一攤卸下的屋架子,堆了滿地,有些工人,呆呆的在那裡候信,慕髯叫他們:「且慢動手,我們要去找這拆房子的人哩。」當下十四個豪傑,各處找去,依然不見個人影。最後還是第七位豪傑馮維羆,在屋基後頭,找著一個洞,那洞門並不甚大,不過容得一人。獨自一個不敢進去,只得走回告知了眾人。慕髯議道﹔「我和馮賢弟、陳賢弟同進去探探看。」當下命人點起火把,三人入洞,不一會,並皆跳躍而出,三個大熊跟在後面,追出洞來。大家辟易,那大熊舒開蒲扇大的手掌來捉人,只聽得慕髯叫道:「快些開槍!」一語提醒了眾人,才把三熊打死,大家商議著割下他的肉來,回船煮好飽餐一頓。
  這回蓋造房子,沒得人來拆了,不上一月,造成整百間房子,打下極厚的圍牆,只是住便住得妥當,長遠下去,卻有絕糧之厄了。要種田時,苦於沒得籽種,慕髯出主意,叫眾人每日出去打獵,打著野獸來,將就果腹。無奈火藥又已用完,這回真沒有法想了,所以下海找些生活,指望劫些糧草,或捕些魚蝦來度日。
  第一次出去,就遇著賈希仙的船,當下把來歷說明,希仙叫他們把船攏來,跳上小船,跟他們上去探島。天光漸明,只見島上白氣迷漫,礦苗極旺。希仙找到礦苗所在,立下標記,回頭向慕髯道:「這島是個絕地,怪不得沒人來問津。然而埃及上古人,曾經到過此地,你看那山上,不是模模糊糊有幾只船幾匹馬幾只鴨麼?這就是埃及上古時的象形文字,我疑此島,古時必與大陸毗連,後來被海水沖開的。這底下礦苗極旺,我們大家並力開下去,必獲大利。至於久住這裡,沒得生活可做,莫如採著礦後,同到仙人島為是。」慕髯一干人甚喜,就依著希仙所指的地位,開下去。此番大家著力,比造屋更來得迅速,不上二十天,已見地底下有鐵有煤,希仙叫運數千噸到船上,餘下的封在礦裡,將來再取。原來希仙這船,本來載貨不多,壓不住風浪,自經這煤裝上去,倒平穩了許多。恰好船上的機器業經修好,便命開輪。走了數日,再也找不著仙人島,只見前面一座山在那裡冒煙,大家憑闌觀望。慕髯道:「那山莫非便是仙人島麼?」希仙笑道:「那是座火山將要震動,那山頂上一股氣,便是拉發汁升上來的,你要考其究竟,便停船在此,看他崩裂便了。我算著不出三天,必然震裂。」慕髯等人聽得如此奇異,都願開開眼界,希仙測準度數,叫把船停在海心裡,等候三日。果然第二天五更時,聽得遠遠的如雷震一般,大家起身上頂篷看時,只見天邊紅了一塊,因離得太遠,看不出什麼光景。希仙道:「這時正是利害,不可近看,隔日開輪近前去細看罷。」慕髯只得罷了。正是:
  新奇都是尋常事,學問偏從閱歷來。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過布哇欣聞國事 入仙島妙用強權

  卻說賈希仙隔了數日,把輪船移近火山岸邊,只見山腳下許多民房,都被亂石壓倒,幸虧本地居民,早經移徙,沒有壓死的人。那山上兀自有亂石衝撞下來,眾人才知火山的利害。又走過三日,遇著一條海岸,見無數黑人,在岸邊上築堤,都是赤著半身,擔土運石。恰值船上缺少糧食,希仙命停船上岸,採購食物,當下約齊同伙,閒耍一番。到得岸上,只見三四個白人,手裡提著木棍,趕著無數黑人到海邊上做工去。希仙歎道:「一般五官齊整的,為何強弱懸殊至此。」力夫道:「只因黑人愚,白人智,所以黑人受白人的凌虐。」希仙道:「黑人固然沒出息,白人也太逞強了,竟不以人道待黑人麼?」孟核道:「優勝劣敗的理,一些不錯,將來世界上,只怕止有智人能生存不滅,那愚人的種類,恐怕都要滅盡哩。」希仙道:「可不是,只怕不但愚人競不過智人,以致滅種,便智人裡面也要相競起來,也有個優勝劣敗。如今驅黑人的白人自以為強,難保將來他們這種人,不受人的驅使。」一路閒談,不知不覺已入了城。
  原來那市場上卻很熱鬧,一般也有住家和鋪子,但那朱門大宅,走出來的人,都是皮膚雪白,那蓽門蓬戶,走出來的人,卻渾身漆黑。舖子裡也一般白的坐在帳台上,從容自在,黑的司茶水,搬物件,碟躞甚勞。希仙明白了許多,順腳走進一個飯館裡坐下,又見劈柴燒火的,都是黑人,那炒菜跑堂的,卻是白人了。希仙叫過一個跑堂的,問他這是什麼國,為何黑白的分別得這般利害?那跑堂的道:「這裡叫做滅黑國,本來只有黑人,我們都是打外邦來的客民。只因他們黑種,實在沒有道理,我們初來時人少,他們恃強把我們貨物行李劫了去,還要殺害我們,只道他本事高強,不敢報仇。後來我們這些人,聚得多了,細看他們,原來全沒本領,靠著一點蠻力,性喜殺人。他國也沒君長,迷信一位活佛,有了急,難的事,都求活佛,活佛道不礙,果然就沒事了。那活佛是三年一換,活佛告退,就要指出接代的人。我們見他愚蠢至此,先把他活佛用槍打死,他們各來爭鬥,一陣槍炮打死多人,嚇得餘眾叩頭乞命。他們從此畏服了我們,把槍炮喚做天雷,喚我們作雷神爺,有好的住處,好的飲食,都送來供奉。而且情願服役,只求不放天雷去打他。我們商議,推了個主子出來,平白地取了他的國家。你看六街三市,都是我們白人的世界,他們黑人雖多,只不過在小街小巷裡躲著,還要天天去做苦工,吃些豬狗的食料。我們主子說的,不但叫他們天天勞苦,還須揀他們怕寒的人送到寒地去,怕熱的人送到熱地去,住在山上的人,送他到水邊去住,住慣水鄉的人,送他到山上去住,時常互換轉來,他們愁苦已極,便自不大生育,年壯的也容易老了。如此二三十年,老的死了,小的沒生,他種類也就滅絕了。」眾人聽了,俱各訝歎不已。當晚吃過酒飯回船,恰好糧食辦齊,即命開船。
  希仙集眾會議道:「我們走了這許多天,為何找不著那個仙人島,莫非真個似古來方土的話,說什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麼?」孟核道:「豈有此理,那海上三神山,是方士造的謠言,我們所到的仙人島,是實有其地,如何會尋不著呢?莫非把來路記錯了。」鄺開智道:「我回時,記得用行軍測繪的法子,繪了一張草圖,待我去檢查檢查看。」希仙大喜,就摧他去查。半天才來,手裡捏了一張圖,指著說道:「這仙人島,是在布哇的那邊,我們已過了布哇,還從那裡去找這島,趕緊掉轉船頭回去罷,不然,便繞遍了美洲,也沒找處。」希仙如夢初醒道:」我連日躊躇取島的法子,鬧得腦筋昏濁,把來路都已忘卻,幸虧鄺賢弟有這張圖,不然,把地球繞了一轉,也還找不著哩。」隨即吩咐管駕駛的人,轉舵回去,把圖中方向指點給他看了。
  次日船到布哇,希仙想起當地舊交,意欲上岸探望,又恐他們工禁利害,仲亮、清闈都勸他上去,於是三人同行。到得岸上,並沒人來禁阻,三人一直走到朋友店裡,果然那西友接見,分外敬禮親密。希仙閒談問起:「貴國禁止華工,如今難道放鬆了麼?我們上岸,為什麼沒有人攔阻?」西友道:「足下原來是去國多年了,難道貴國一樁驚天動地的大舉動,都不曉得麼?」希仙道:「我們是今春出來的,並沒去國多年,不知道有甚驚天動地的事?」西友道:「貴國人也真利害,進步那般快速。從前敝國只道貴國人,沒有團體,不妨任意欺凌,所以把貴國工人十分苛待,立了許多禁約,叫他動彈不得。料不到得罪了貴國學生,做了一篇受虐記,登在報上,有些國民知道了,氣憤不平,開會演說。你道那些酸丁演說,有什麼用處,隨你說破了嘴,也沒人理他。誰知這次卻不然,虧他們說醒了好幾位大商家,立誓不用敝國貨物,那報上一大一天登的,無非是不用敝貨的話。難得異地同情,不謀而合,都說不用敝貨,甚至閨中女子,也立起會來,禁用我國貨物。我政府還當是貴國人一時高興,隨意瞎鬧的,又想出法子告到你們政府。誰知你們政府裡,辦交涉也辦熟了,學成一種狡猾伎倆,只推商民既動公憤,勸諭不止,其勢不能禁阻他們。我國幾位使臣領事,又指望貴國商民,有什麼粗暴舉動,便可惜端說話。誰知此次卻鬧得很文明,沒一毫暴動思想,看看兩月下來,那約還不散,敝國的貨物,不能輸入貴國,商人吃虧不小,我們政府裡,也著了急,工黨裡也自知待貴國人太刻簿了,有些後悔,所以上下集議,由總統頒布開禁諭旨,把工禁開了,和貴國使臣重訂條約,消了貴國商民之氣。此時貴國的工來,我國的貨往,兩國照常親睦。足下上岸時,自然沒人盤問了,而且在敝國可一般得享自由的權利。」希仙道:「原來如此。敝國人性質本是好的,只因教育不得法,以致腐敗,如今學堂開的多,有些文明人出來演說,自然容易進步。這還是發軔之初,將來程度日高,只怕也比得上貴國哩。我也很望兩國親睦,各保利權才好。」那西友請希仙諸人吃過酒點,盡歡而散。
  希仙回到船上,和眾人述及抵約的事。慕髯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罷,中國既然文明,還有事業可做,為什麼飄洋渡海,吃這般辛苦?」希仙道:「慕兄真是個忠厚人,不知就裡,如今各國的交涉,都是互相恫嚇,互相欺騙的,他們禁華工,我們就禁美貨,這是交涉上辦得合法了。據我的主意,倒盼他們外國不開工禁,我們中國因不用外貨這點機關,固住團體,想出主意,大興製造,以本國人用本國貨,誰能禁止?那時既不得罪外國,還能抵制各國的貨物,工商發達,衣食富足,自然強盛起來。華人殖民外洋,也不單靠工黨,這主意不更好麼?只是我們商人,既有這般舉動,也還想得到此,偏偏他們外國,又開了工禁,人家何等明白,因怕我們有了團體,於他不利,故意破壞的,豈不十分可惜!我指望的是我們商人立定主意,結幫製造,維持中國的權利。至於我輩出洋,就是西國所說的殖民政策,中國本嫌人滿,能殖民外洋,是大利中國的事,為什麼要回去呢?」慕髯很服希仙的遠見。
  船行二日,只見遠遠一座青山,在雲霧裡,迷茫可辨。開智認得是仙人島了,叫對準那山駛去,看看駛近島邊,還差十來里路,只聽得訇然一聲,震天價響,眾人大吃一驚。希仙連忙趕入底艙,早有管駕駛的,率領機器匠,鑽入艙底去了。一會兒,仲亮、慕髯等人俱至,卻不見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告希仙道:「不好了,船已觸礁,沒得法想。」慕髯聽得這話,便想逃生,被希仙一把拉住,然後再問那管駕駛的,如何觸上去的,為甚沒得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道:「觸的力太猛了,一支石筍堵住了窟窿,一時不至冒水。」希仙道:「我們同去一看,再設別法。」當下二人掌燈到觸礁的地方。希仙見那支石筍很粗,果堵得一絲沒縫,隨即吩咐趕緊下碇,恐怕船身搖動,脫了分毫,便要漏水。船上人七手八腳,把碇下好,果然不搖動了。希仙道:「我們這船是到不了島邊去的了,幸虧在慕兄荒島上,帶了幾十隻漁船來,我們把人眾什物,運載過去罷。」眾人齊聲道:「是!」當下忙忙收拾停當,分幾次渡到彼岸。果見尖方金塔,依然矗立雲霄,這回才真個到了仙人島。
  希仙叫把船上什物運了上岸堆著,自己只和仲亮等六人去找著麻哈思,說明中國有一班人,要做貴國的百姓。麻哈思領他們見了教主,奏明來歷。教主想起前情,很怪他們不辭而去,況這番來的人多,恐怕鬧出亂子,不敢答應。希仙等六人,這時都到了大殿上,和那教主站在一處。希仙見教主不答應,想出法子,把手向木柱上一揚。螳的一聲,手槍把木柱打個對穿,便嚇唬那教主道:「你不准我們上岸,便同這柱一般。」教主從沒見過這般軍器的,果然吃了一嚇,只得答應了他。希仙就要求教主安插眾人的地方,教主便和麻哈思商量,把島南的一片空地,給他蓋屋居住,現在且寄住臨海大寺內。希仙催著麻哈思,領到那臨海寺看定房屋,然後回到岸邊,率領眾人搬人寺中,不免勞頓疲倦,大家安睡了。
  次日,同麻哈思到島南相度地勢,原來山峰環抱,中間一片空地,絕好一個去處。希仙命麻哈思叫了些工匠,備下磚木等料,聽候調遣。果然島中人都怕希仙的威權,那些工匠不敢怠慢,早把各料辦齊,來到臨海寺裡。希仙打成圖樣,叫他們仿造,卻像一個大營盤,又像一座城,依山傍水,高臨全島,房屋街市,一切齊備。不到數月,便已完工。希仙擇那腴潤之地,叫各家漁戶,開起墾來,自此有了五穀,和島中士民交易貨物,但總覺不便,幾次上條陳,要請教主通行錢幣,教主專主守舊,再也不肯變易。希仙沒法,慢慢誘導島民,就在自己的城內,開了幾個學堂,招羅島民入內讀書。只有幾家僧徒子弟,不肯來學。
  卻因島人多願到鎮仙城去,禁約不住,百十個僧侶,一齊著急,大家商議,奏知教主道:「如今島情大變了,教主把個外國人引入島來,誰知他們左道惑人,弄得島民一總向他,半月以內,也沒見一人來寺燒香,聽宣經卷,這不是反了麼?敢求教主從速將那外國人驅遣出境,收回我們的百姓要緊。」教主道:「我起先原不准他們借住的,誰知那賈仙人道術高強,把手一舉,就是一個霹靂,把柱子都打穿了,他說我若不依,便同這柱子一般。我沒法,只得依他。如今既占了我的土地,又收了我的人民,看來大勢已去,我這教主也不願當了,眾位要有本領,誰能爭得過他,便做了教主罷。」眾僧面面相覷,沒一個敢出班答應,教主歎道:「原來眾位也是一班庸臣,聽得外國人利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我告知眾位罷,那賈仙人雖有打雷的妙法,只是說話倒也和平,我想眾位還是去找了麻哈思,托他引你們去見賈仙人,好好的婉言相商,或者他肯還我島民,也未可知。」眾僧正待答言,忽然砰的一聲,有如雷響,眾僧只道是賈仙人打下的雷,嚇得魂不附體,有的鑽在神座底下,有的逃入後殿,教主也嚇得退入後宮去了。正是:
  只因迷信天神說,最怕虛空霹靂聲。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島歸心 議通商百貨出口

  卻說仙人島的教主,因聞空中一聲霹靂,退入後宮,眾僧人亦都逃躲了好些時,等著並沒動靜,一個個才漸漸的走攏來,都詫異道:「方才分明打了一個雷,倒不見賈仙人來到,難道他須知我們議他,放個空雷來嚇我們的罷。」有一位叫做達賴的,眼光最快,忽然指道:「咦!那邊屋上的鴟吻倒下來了,只怕這雷聲,就是鴟吻撞碎在石上的聲音。」眾僧不服道:「斷然是賈仙人一雷,把這鴟吻打下的,不然,那有這般大的聲音。況且鴟吻也不會無故落下。」眾僧將信將疑,去請教主出來,教主回說頭痛發燥,不能出來。島中的事,請他們公議施行罷。
  眾僧議定,只有達賴膽大些,推他出頭,領了九位僧徒,找著麻哈思,要他領去見賈希仙。麻哈思道:「那賈先生,我有三年沒見著他了,不知在城裡做些什麼事情,弄得大家去投奔他,除掉我們兩家珍寶店外,島裡竟不見一個人,如何是好?」達賴道:「我正為此事要去探訪他。」麻哈思大喜,便領了達賴一干人,走到鎮仙城城門口,都有警察兵站在那裡,腰裡插著佩刀,肩上掮著洋槍,雄赳赳的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幹甚麼事,說明白了,登了簿子,方可進去。」達賴吃了一驚,往後退行幾步,那九位僧徒,要想奔回,被麻哈思攔住,捱身上去,把來歷說明,警兵放他們進城。麻哈思道:「你們千萬不要膽怯,賈先生是講道理的,他決不無故害人。」達賴放大了膽,一路行去,只走了三五十步,便有個警巡兵站著。那街道又闊又乾淨,那蓋的房子,都臨著街,沒有圍牆擋著,只幾棵樹圍繞而已。達賴見這光景,覺得別有大地,忖道:怪不得我們島中人要來,原來他這城裡,這般有趣。麻哈思到處訪問希仙的住處,有人領他到希仙住宅邊,也不過和民房一般,只多掛了一面龍旗。
  原來希仙諸人,同住一處,此時都不在家,到學堂裡教書去了。麻哈思又叫他領導,直到學堂。只見一座總門,匾額上是「再造學堂」四個金字,走人總門,便是一片草場,足有十來畝寬闊。草場前面,便是三所大房子,一排排的講舍臥室,三所房子都有總門,門上掛著牌子,什麼蒙學、小學、中學三處。麻哈思找著個把門的,叫他前去通報,半天才出來回道:「賈先生在那裡教書,請眾位在客廳上坐等罷,他要到午初才下課哩。」麻哈思莫名其妙,只得領了眾僧,跟著那門上的人,走人前面花園裡客廳坐下,自有人送了茶來。麻哈思、達賴久坐無聊,踱出花廳閒要,只見滿園花草,有紅有白,有綠有紫,一股幽香撲入鼻中,夾著幾棵竹樹,引著一陣陣的清風,覺得身子都爽快了一段。達賴道:「這些花木,我們島中,為什麼沒有,莫非他在外洋帶來的麼?」麻哈思道:「豈有此理,花木如何帶法,況且我見他們來時,都沒有一盆花一棵樹,這一定使了法術,把我們島中的花木弄了去,變了種的。」猜疑一陣,恰好門丁走來報道:「賈先生下課了,請諸位去吃飯。」麻哈思只得領了眾僧,跟了門丁走到裡面。
  原來一間大屋,排著無數桌椅,學生都在那裡吃飯。麻哈思和眾僧占了兩桌,有宮俠夫、方仲亮相陪,飯桌上有些雞鴨等味,連麻哈思都沒有嘗過,問起來,才知是希仙從外洋帶來的種。飯後仍入客廳,希仙才來見面,問其來意,達賴欲言又止,還虧麻哈思一一代為說明。希仙道:「我並不是要收你們教中的百姓,只是可憐你們百姓,生在這荒島,一些學問沒有,徒然信了神佛的荒唐話,懵懂一世,而且衛身的飲食器具,一無所有,人生如此不太苦了麼?我因發了這個宏願,要替你們教養百姓,毫沒歹意,休得疑心!我如今同你們去看來,便知在此地的快樂了。」說罷,便引麻哈思等一干人,先看學堂,果然課堂臥室,收拾的十分整潔,牀帳被褥等類,都十分乾淨,那課堂裡圖書具備,都是希仙設法印的。看完男學堂,又去看女學堂。說也奇怪,那些島民,從前是面黃肌瘦的,如今一個個體幹強壯,面皮轉紅。希仙又引他們去看田畝,只見彌望青蔥,都是新麥,場上堆著許多機器。希仙一一指點,這是有輪的來,這是耙車,這是割稻車,這是打稻輪機,又說我們這種田,是用化學家里必格的法子,考察地的原質,配上糞料,所以收成的五穀,分外比人家多,一畝地能養十來口人哩。達賴、麻哈思均不住口的贊歎。又引他們去看礦山,只見一車一車的煤鐵,運出來的不少,就近就有什麼生鐵廠、熟鐵廠、煉鋼廠、機器廠等類。又引他們去看織佈局,只見那軋花的機軋花,紡紗的機紡紗,織布的機織布。麻哈思取一匹布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原質?」希仙同他們到堆花的地方,取出一朵朵的花給他看道:「這花出在田裡,也是我帶來的種,因他性本柔軟,可以引得長的,用來織布,縫做衣服,極為溫暖。比你們用野繭的絲做衣服,不便當得許多嗎?還有蠶桑一法,未及創辦,其他製造的物事尚多,須待學生學成,方能開辦。」說罷,又同了麻哈思等人,到了議政廳,勸他們道:「你們回去告知教主,莫如也來就學,一般過安樂日子,不強似守著這個荒島,忍饑挨餓,被暑受凍,那般困苦麼?我還聽得人說,你們喚我做仙人,又道我能打雷,不知這些妖言,從何而起?如今快莫多疑,趕快來這裡就學,能把你們那些寺院。一齊改做了學堂,那更好了。」一夕話,說得達賴將信將疑,和麻哈思眾僧,回到島中,奏明教主。
  是日,眾僧齊到,大家聽了達、麻二人的話,都不信他道:「自從開天闢地,也沒見過這些東西,他們除非真是仙人,才能造得出來。一畝地那能養到十人,只怕一人都養不活,休要聽他們瞎說。」達、麻二人無奈,只得答道:「你們不信,都去看過便了。」眾人道:「隨他怎樣好,我們的教法,總要守定,不可見異思遷的。如今倉裡的米,足夠我們一世吃,大家耐著苦過活罷了。」教主准奏,叫他們安分守己,不要離了寺院。麻哈思、達賴奏道:「我們兩個人,情願到鎮仙城去就學。」眾僧大怒,當時把二人捆下,各打了一百戒尺,收入監裡。不提。
  再說這年夏間,希仙的學生卒業,希仙便開了講堂,聚集眾人演說道:「你們學雖未成,但是粗淺的道理,已經知道,如今我要替你們設法個長久快樂,但是這鎮仙城地方狹小,如何養得起這些人?我想你們島中,盡有空地,可開的利源也不少,聽他荒著也覺可惜,我要率領你們去見教主,把地給你們耕種,一面讀書,那時各有職業,免得將來餓死,不更好麼?只怕你們教主不依,你須要同心一意,力爭一番才好。」眾人一齊舉手答應了。當日希仙領了大眾,到得島裡,依然走入麻哈思家,只見門口貼了兩張封條,還有竹片十字式釘著,分明裡面沒人。希仙詫異,再走幾步,有一家小小房子,裡面女人住著。希仙走去問信,原來就是麻哈思的妻女,哭訴道:「只因我丈夫要到什麼鎮仙城去,被僧官打了一頓,收入監裡,兩個月沒放出,不知死活存亡,又不敢去探望。我母女二人,靠著洗衣服得些柴米度日。」希仙安慰他一番,那些島民聽見了,到底就學未久,野蠻性質未改,當時大怒,分頭到各寺院裡,把僧人個個捉到街心,拳腳交下,打個半死。幸被希仙喝住,不然那些僧人,都要被他們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眾人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趕到監裡,把麻哈思、達賴放出,又把教主挾到當街。那教主只是叩頭乞命。希仙道:「大眾聽清,今天這般舉動,雖然沒甚不合公理,但是你們教主,平日待你們是好的,也還不可過分。我有個道理,島東一帶,都是寺宇,如今把教主和眾僧官送到那裡去住,每月給他糧食,養老終身,只不許出來管事。所有島中房屋田地,待我查勘過了,給你們耕種居住。」眾人拍手的聲音,震天價響,果然把眾僧送人寺中,只留下達賴一個。
  希仙這番經營,更覺煩難,直鬧了一個多月,各事才有些頭緒。又叫人把神宮毀了,改做上議院,又建了個下議院,又就島中地勢,建了一個城,名為北城,把自己據的城,改名南城,就把北城居島民,南城住漁戶,眾人推希仙做了島主。希仙就命他們公舉各部官,眾人舉慕髯做了農部大臣,舉東方仲亮管了警察部,盧大圜管了郵政,鄺開智管工部,歐孟核管學部,宮俠夫管刑部,希仙依了他們多數人的主意。正在分撥才定,只見外面許多女子,帶了些孩子,來到上議院門口啼哭。希仙叫他們進來,問其緣由。原來都是僧官的妻子,一齊哭求道:「我們雖是僧官家屬,本有心來學的,只因丈夫禁阻,不得自由,如今教主僧官,一並斥退了,我們將來沒得靠山,不是活活的餓死嗎?總求島主提攜。」希仙道:「此時學堂一齊畢業,你們程度不及,只好另開一個學堂,待我辦好房屋書籍,再來招呼你們便了。」眾僧婦均叩謝而去。希仙把三十三位同志裡挑出二十位做教員,預備學堂講授,自己和慕髯、仲亮等辦理島事。
  管輪船的駕長稟道:「我們來的那條輪船,還在口外礁石上哩,要不早些起他出來修理,只怕機器鏽爛了,成了廢船,豈不可惜?」希仙道:「正是,我正要問到這句話。那輪船是我們出口通商的根本,不可聽他鏽壞的。」希仙和工部商議,叫那幾個駕長教練出來的工匠,一齊駕了小船,又攜帶一班泅水的島民,同去查看。隔一日,大家回報沒法想,希仙親自前去,方才想出主意,叫運了無數棉花包,去把底艙堵滿,命泅水的下海鑿斷礁石,果然並不進水,好容易駛入島裡,用機器把船起了上來,眾工人一齊動手,修補好了。
  希仙就想販貨外洋,集眾議道:「我們島中貨物充足,可以出去通商了,我想通商的利有數端,一則以有易無,二則可以知道各國的新法,三則可以招致些客民來,免得島中人數寥寥,不敷作工之用。」眾人俱以為然。希仙命檢點貨物,還是珍寶居多,紡織製造各物,未能齊備,不敢到別的大國去,只從布哇、長崎、上海幾個碼頭上貿易,派了盧大圜總理其事,又有三位同志的人,蕭子穎、祝寶三、耿爾介同去。臨行時,希仙再三囑托大圜,替他到湖北去訪問家屬,同來島中。大圜也有家眷在廣東,所以商定了,先把船開到中國去,大圜究有私心,就叫船主先開香港,入了港口,停下輪來,只見許多廣州人跳上船頭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船,為什麼不上關完稅?」大圜道:「自來此地,沒有稅關,我們初到,不知就裡。」那廣州人道:「你原來是我們同鄉,要是別處人,就拉你到關上議罰去,你不知道麼?本地的商人何是仁老爺,在總督前上了條陳,新設這個關,歸他承認每年稅銀一百萬兩。你的船已開過關口一尺,照例開過關口三尺,便要罰的,我們同上去,商議個辦法罷。」大圜無奈,只得送了他們每人大洋二十元,並皆歡喜,同到關上寫栗房,把大圜來完稅的話回明。只見何是仁把眉頭一皺,把眼皮抬起,瞅了大圜一眼道:「他的船不是已經過了關嗎?」簽手連說沒有,何是仁怒道:「我不信,放划子過去看。」簽手沒法,只得招呼划子,扶著何是仁下船,大圜同去。正是:
  媚外心腸何日化,徵商稅則此時添。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入廣州翻逢舊友 去興國代了官司

  卻說盧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划子船,看準大圜的船,已離關一尺,冷笑一聲,對那簽子手說道:「你還說他沒有漏稅,這不是船已過了關麼?你們莫非得了賄,替他隱瞞。」一面說,一面氣憤憤的跳上大圜的船,約莫看看貨色,要他二萬銀子,又道:「你船只過得一尺,所以只罰二萬兩,要離了三尺,足足要罰六萬哩。」大圜明知此關難過,好容易和他商量,簽子手又從中做好做歹,總算便宜,出到一萬二千銀子,寫了關單。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獨自一個搭渡船進省,尋訪家眷下落,及平時幾個熟人,誰知都出門去了,沒一處可以訪問。
  踱到廣府前,忽見一個西裝大漢,撲面走來,很覺面善,凝神一想道:「這人是黎浪夫,不錯不錯。」趕緊喚他,浪夫回轉頭來道:「你莫非是大圜老弟麼?」大圜道:「正是!黎大哥,你從那裡來?」大圜(浪夫)道:「你到我寓處細談罷。」大圜跟他到了寓處,瞥見寧孫謀、魏淡然一班人,都在那裡談天。大圜一一廝見,不由得分外詫異道:「寧兄和魏兄,如何都聚在這裡,有何尊幹?」浪夫道:「原來盧賢弟一些不知,如今南洋大臣方總督,奉了上諭,改定立憲政體,只因幕內沒人考究這些學問,他朋友韓康伯先生上條陳,找回我們替他參贊,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後,還要保舉我們,將功折罪。功呢,我們也不貪,罪呢,我們也不怕,只是這樁事,是為四百兆同胞起見,不能不去一趟。」大圜道:「依我愚見,還是不去為是,恐怕憲法改不成,又弄成什麼黨人之獄,倒不是玩的。我們賈大哥,不費一餉,不勞一兵,唾手得了仙人島,五百個人,成一團體,就如當年的田橫一般,如今全島的人,沒一個不進學堂,沒一個不愛國,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權利。況且農工各藝,次第開創,礦苗也旺,珍寶尤其多的很,將來還想練成海軍陸軍,乘著機會,規取鄰島,步英吉利的後塵。這般極好的殖民世界,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業?」孫謀道:「我的志向只在本國,總想整頓他好,蓼蟲集苦,人各有志的。」淡然道:「大圜兄所言也是,但我看方帥這番整頓,出自內庭主意,事尚可為,如有意外之變,我們不妨以仙島為退步,諸兄以為何如?」浪夫、孫謀一齊點頭稱是,就與大圜相約,將船泊在上海港外,候他們三個月沒得信息,便不來了。大圜唯唯答應,當晚住了一宿。次早大圜辭別眾人,找到肇慶府去,果然遇著他的表弟,指引他找著家眷,同上輪船,直駛上海。大圜把貨用駁船運到棧房,誰知大圜的貨,既廉且美,不到數日,消得馨盡。大圜放心,同蕭子穎到湖北去接希仙家眷,祝、耿二人,把船開出口門外僻港裡等候。
  再說盧蕭兩人,搭上江寬輪船前往漢口,說不盡心中高興,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蕭子穎只是做詩,盧大圜只是飲酒。大圜道:「你們做詩的人,不會吃酒,鼓蕩不出豪興來,也覺無味。」子穎道:「你們飲酒的人,不會做詩,要算得肚裡是一團糟的了。我嘗聽說世界上,有大詩豪,沒聽說有大酒豪。」大圜道:「我於詩詞上面,雖是外行,然常聽說什麼曹子建七步成吟,李太白斗酒百篇,你要做詩豪,須我喝一盅酒,你做完一首詩,我才佩服你。」子穎道:「當真麼?我們今天賭一賭,你吃酒,我做詩便了。」大圜應允,二人對坐下來,一個凝神做詩,一個不住飲酒,卻不料一位扒手,早經看在肚裡,等輪船將到九江,扒手早從窗子裡,把他們炕上的帳箱取去,及至二人吃完酒,做完詩,子穎要開帳箱取錢買物,立起身來看時,只叫:「哎喲!我們的帳箱沒有了。」大圜道:「如何會沒有呢,定是被扒手扒去了。
  原來二人到湖北接賈希仙家眷,來回的川資,都在裡面,因洋錢帶得不便,兌了十兩赤金來的,這一失落,不是大受其窘嗎?子穎趕到帳房,托他們設法,那帳房裡的人道:「二位上了船,也沒見你們出房艙一步,如何會失東西?這扒手上了岸,到那裡去找他?我們船上,是不敢得罪他們的,那回放火的事,難道你們沒聽見麼?」子穎碰了這個釘子,只得走回房艙,猛然想道:不妨,我臨走時,只怕路費不夠,又從蔚長厚匯了漢口三百銀子,這張票子,幸虧塞在表袋裡,沒收入帳箱,待我來找找看。當從身邊摸出金錶,正要取票,背後有人劈手一把又奪了去,子穎這一嚇,非同小可,急回頭看時,原來大圜站在那裡。子穎道:「不要吵,還我表。」大圜道:「我幾時拿你的表,休得誣賴人。」子穎面皮都泛白了。大圜笑著拉他到房艙裡。將表還他道:「你還說細心,這金爍爍的表,又露在歹人眼裡,苦頭有得吃哩。」子穎道:「你真把我嚇壞了,要失卻這表,我們還到湖北去則甚?」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匯銀的對條來,果然沒有遺失,告知大圜道:「我們有這三百銀子,不怕沒錢使用了,放心去罷。」大圜道:「我看你這表,足值一千銀子,那表不打緊,嵌的一塊鑽石,卻很值錢。」子穎道:「這是賈島主送我的,我也捨不得賣掉他。」大圜道:「我還帶著一顆珍珠,足值八千銀子,這些物件,都是我們島裡的出產,不足為奇的。
  次日到了漢口。二人將行李搬入棧房,子穎去取了銀子,打聽明白了興國州的路程走法,二人卻在武昌漢陽遊覽了好些名勝。次日動身,到了興國州住下,卻不曉得愚村是那一鄉,在州城裡打聽了好幾日,不得信息,還是遇著一個賣菜的,才知道是西鄉。他道:「找是智鄉的人,離愚村只三里路,你跟我到了智鄉,再到愚村,就不遠了。」二人唯唯答應。當下一路同行,到得智鄉,果然人物俊秀,那貴府少爺高中幾名的報單,家家貼滿。大圜對子穎道。「不愧名為智鄉,你看一鄉好多的秀才。」子穎大笑。那賣菜的指引他們到愚村去的路,各自走開,二人依著路走了三里,果然前面一座村莊,見些男男女女,都是皮色焦黃,沒一毫秀氣的。走過了好幾家門面,也沒見過一張報條。子穎道:「原來其愚在此,那題這兩個村名的人,倒也很有意思。」二人到處訪問賈守拙,都回言不知道。原來村民只知他是賈老拙,不知道他名守拙。最後走到一家,聽得咿晤之聲。子穎道:「原來是個書房,我們進去探問探問。」踱進大門,一部水車擋路,二人只得把他移開些,然後走入裡面。誰知只兩間屋,外間有個老太婆,在那裡紡棉花,裡間便是書房,有七八個小學生,讀些《千字文》、《百家姓》等類,中間桌上,坐著一位老者,一部白鬍鬚,垂到胸間,滿面皺紋,就如凍梨一般。見二人進來,撐著拐杖,勉強站起來招呼,隨即坐下道:「恕老漢年老,起立不便。」二人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先生答道:「在下姓稽,名老古,今年九十一歲了。」大圜暗想:這姓名很熟,記得賈大哥對我說過的,便問他道:「貴村有位賈守拙先生,老先生知道不知道?」老古道:「那是我的親家好友,你問他怎的?」大圜道:「是他的兒子賈希仙托我帶個口信,有話要當面說。」老古道:「不須提起,他遭的禍事不淺,如今押在監裡。」大圜驚道:「他遭了什麼禍事?
  原來賈守拙自從希仙一去不回,心中不勝記掛,他那第二個兒子,又沒出息,成日的在街鎮上閒遊,吃酒抽煙,嫖婊子賭錢,沒一樁壞事不曾做到。守拙被他鬧得沒法,就替他成了家,分開居住,將田產劈分兩半,交給他一半過活,自己兩口兒,僱了長工種田度日。他這兒子,如何肯耐心種田,見老子僱了長工,他也僱工代種,自己依然在外面閒蕩,起先還混得過,後來揮霍太多了,拖下無數空子,只得與妻子商議,賣了三十畝田把來還帳。不到十年光景,田都賣完工,那班朋友也不理他。他夫妻二人,弄得沒飯吃,又來找著老子。守拙訓斥了一頓,收下媳婦和孫子,把他逐出。他兒子就在外面做些沒本錢的生涯,東偷西摸,被馬快捉住兩次,吃了無數苦頭,偏偏沒死,放了出來。始終闖了大禍,把一個賭友打死,他卻逃走他方,那家告到當官,出票拿人,守拙這時.年已八十多歲了,在家含飴弄孫,忽見差人拿了火票到門,吃了一驚,差人因上回的事,是認得守拙的了,便道:「老哥,你不免又要到州裡走走去。」守拙道:「頭兒,我又犯了什麼事?差人道:「你兒子打死了人,逃走了,須得你去頂替頂替。」守拙道:「我的青天爺,那有兒子犯罪,老子頂罪的,況且我這兒子,業經逐出,鄰舍都知道的,頭兒你拿不著犯人,犯不著和我開心。」差人大怒道:「你倒會說,大老爺只知道他是你的兒子,逃走了,須在你身上要人,有話和大老爺講去。」一根鐵索,套上脖子,拖著便走。守拙氣極了,幸虧是第二次上公堂,膽壯許多,當時見了州裡大老爺,把逐出兒子的事,一一稟過,叩求釋放。州裡為著人命大事,只怕兇犯提不到,有處分的,不由分說,把守拙收在監裡,著他身上要人。守拙第一次進監,卻不曉得監中規矩,沒帶錢進去,餓了一夜,禁卒等為他年老,恐怕逼死了他,倒不穩便,所以不來難為他。幸虧妻子送到錢來,守拙方有飯吃。一住監中半年,弄得田都賣完,看看命在垂危了,恰好大圜來找他,問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老古說了備細。
  大圜、子穎趕緊到了城裡,找著守拙的妻子,領到監裡,見了守拙,叫他不要著急,你的兒子希仙,做了大官,特差我們來接你,守拙抬開眼,認了認盧、蕭二人,便道:「二位何人,我兒子怎會做官?」盧、蕭二人把姓名告知,只希仙做島主的話,不便細說,支吾過去,連忙退出。就在城裡訪著一位訟師,姓李名藻壁,外號豆腐白酒,為他窮得不耐煩,一天有人請他吃了一碗燒豆腐,三杯白酒,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張呈子,打了贏官司,所以得著這個雅號。大圜、子穎同到他家叩門,有個女人聲口問道:「那個?」大圜道:「李先生在家麼?」他又應道:「還沒起來哩,你到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在衙門前一爿徐老虎的煙鋪上會他罷。」二人只得唯唯而去。到得太陽將盡,二人趕忙找到這徐老虎家。
  原來徐老虎是一個胖子,腆著肚皮,在那裡秤煙,二人見鋪上橫七豎八,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隸等類,一片喧嘈,談的都是衙門裡事,只不知那個是李先生,只得問徐老虎道:「李藻壁先生,來沒有?」老虎道:「沒來,二位請開個鋪,等他便了,不久就來的。」子穎道:「他來時,望招呼我們一聲,我們有事托他,只是聞名還未見面的。」老虎答應了,二人只得橫在鋪上,等了一會,子穎只覺頭額上奇癢難熬,翻過枕頭一看,只見那臭蟲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縫裡,子穎跳了起來,大圜見此光景,也不敢躺了。
  兩人坐等一會,果見來了一個人,麻臉尖腮,穿件魚白竹布大衫,滿身的煙漬,手中捧枝水煙袋,吸著青條煙,惡氣撲人,二人料定是李先生來了。果然老虎來招呼,三人見面,李先生道:「早起失迎失迎,貴姓大名,找在下甚事?」盧、蕭二人,把姓名道了,趁勢說道:「我們找個酒店,先吃兩杯再談。我們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過來請教的。」藻壁道:「不敢不敢,兄弟是瘾發了,先吸兩口,再當奉陪。」二人見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煙,足有一個時辰,這才懶洋洋的道:「承二位相邀,只得同去走走。」二人替他惠過煙帳,同上酒樓,二人見沒人在旁,這才把賈守拙的事提起,藻壁道:「這事本沒難處,他要早些請教我,何消今日,早已出監了。」大圜道:「正是,先生有甚方法?」藻壁附耳道:「苦主家裡,只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族中又沒甚人,只消花幾文錢,叫他具呈州裡,情願緩追兇手,我們保出賈老拙,不是了結了麼?」盧、蕭二人聽了大喜。正是:
  使出神通錢買命,放開手段筆如刀。
  不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歸海島小慶團圓 夢中華大開世界

  卻說盧大圜、蕭子穎聽見李藻壁替賈守拙出脫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勢問道:「這般辦法,未知要花多少錢,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個指頭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穎呆了一呆,大圜道:「可還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給我一千銀子,用得剩下,我就還你,用的不夠,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銀子還待設法,後日六點鐘,我們仍在這裡會,交銀子便了。」藻壁答應。大圜、子穎回到寓中,商量辦法,子穎道:「我們雖說帶的珍珠鑽石不少,但是這個小小州城,那裡去賣。」大圜道:「賢弟有所不知,我聽見你川資那般躊躇,早在漢口賣去一顆珠子,得了三千銀子,兌成金葉帶來,今日果然用得著他。」子穎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帶了三十七兩多金葉子,到得酒館,李藻壁早到,寫下筆據,交付赤金,說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時候,只見藻壁領了賈守拙來到盧、蕭寓中,焚券作別。當夜大圜和子穎商議道:「這事出於猝不及防,李藻壁貪圖金子,所以設法將賈老伯放了出來,搪塞我們,恐怕反覆起來,我們花了錢,還落了一個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計議已定,就到守拙客寓裡,同了守拙妻子等人,連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顧。行走不遠,果然後面燈籠火把,飛跑趕來,看清是興國州的差人,盧、蕭二人叫大家躲在樹林裡,讓他們過去後,再從別路逃到漢口,搭上輪船,直駛上海。及至上了仙人島的船,然後守拙想起稽老古來,托他們去接來同走,盧、蕭商議道:「我們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寶三、爾介二位去罷。本來這船要等候黎、寧、魏三個月哩,還來得及往返。」二人去後,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來了。寶三道:「我們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來的,只說賈老伯在漢口等著他有事商議,將他騙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騙了來的。」老古道:「我到如今,還只疑二位是個拐子,卻自問若干年紀,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來,不料和親家在此廝見。」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兒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著若不是親家同去,我也沒甚趣味,所以特地請他們來接你的。」大圜道:「原來賈老伯還沒知道希仙大哥,如今是做了仙人島的島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並不止做什麼官。從前說做官那句話兒,是為著衙門裡耳目眾多,不敢直說。」守拙道:「哎喲,莫非我兒子做了強盜,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強盜,那仙人島在海外,不歸中國管轄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夢兆道:「世間果然有個仙人島麼?從前我曾夢見的,島裡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著的皮靴,對不對?」大圜道:「正是。」守拙道:「這般說起,我也不去。」大圜問其所以,他道:「我前回夢裡頭見他們島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時宜,如今去時,他們益發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夢,如今真個到了島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沒敢戲玩的。」守拙方才應允同去。
  盧、蕭各人命把船開到布哇,賣去了許多珍寶,購進了好些新式機器,又置備若干書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閒耍一次。果然絕好風景,從來沒見過的,次早開船,遇著順風,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島。希仙親來船上,和父母見面,自然悲喜交集,訴說些別後的事情。稽老古道:「聽說賢姪,做了島主,果有其事麼?」希仙道:「這島裡不分什麼主和民的,總歸公共辦事,主也不能一人獨主,須要大眾商議。住在島中的人,大家不靠勢力,只講公理,公理不合,隨你島主,也不能壓制人的。」老古道:「這般說來,做這島主,有何趣昧?」希仙道:「做島主原不是講究有趣的,原是代眾人辦事的,其名叫做公僕。只為這島並非一人的島,是島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島,既是大家有份的島,便大家作得來主。如今島民的見識也漸開明了,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壓他們,只是眾人亂作起主來,橫出主意,也辦不成事,所以設了一個公處,名為議院,大家公議了,由我們定其從違。又恐怕島民的學問,沒有學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憲法,要大眾遵守,如今正議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鄉時,有位同道中朋友來告我道,朝廷改了什麼立憲政體,叫南洋大臣議定憲法,我就不懂這句話。他同我說了半天,也說的不明不白,如今賢姪又說什麼立憲來,究竟是何來歷?」希仙道:「憲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沒有壓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這個憲法出來,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權,立法是議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執定這法律。那其間各有權限,不相侵凌的。」老古這才有點明白。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只見許多島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隊迎接,希仙告知守拙,和他們脫帽為禮。當日入宮,自有一番家庭之樂,不須細表。
  再說稽老古,跟著賈守拙入宮,雖住了高廳大廈,曳著細氈軟鄃,吃著珍饈美饌,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為禮法所拘,很不如科頭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時候,隨意閒談,逍遙自在,只不過和守拙有時還能略敘敘舊情,其餘的人,沒一個談得入港。他自從經了海風,得著島中新鮮空氣,身體雖健旺了許多,因天天納悶,弄成一病,吃不下茶飯,守拙聽見老古病了,很覺擔心,連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歲了,又來到外洋,見過好些什面,死也無憾,我這老病頹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親家,你是死不得的,我來到這島中,已是萬分不如意,你只想我們是在鄉間散誕慣的,擱不住天天悶在宮裡,幸虧你和我閒談閒談,解了許多悶,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對嗚咽。恰好希仙從議院裡回來,不見了守拙,問知是去探稽親家的病,趕忙來到老古住的那個院中,一直入內,卻見二老相對欷歔,希仙問其所以,才知就裡,便請東方仲亮、盧大圜陪著他們到處遊覽。守拙、老古,於別的新鮮機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間閒耍,又見了許多種田機器,守拙道:「好好的種田,為什麼要用機器?」仲亮道:「只因島中的人少,不夠用,所以把機器代人工的。」老古道:「這倒有趣,使給我們看看。」仲亮便命農夫把機器使動,果然一鋤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來,仲亮一一指點,賈、稽二人見所未見,很覺納罕。回宮就叫希仙替他們在田間搭了幾間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談些桑麻的舊話。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樹下乘涼,一會兒守拙來了,二人談到飯時才回。恰好飯已煮熟,老古叫人抬過一壇酒,大家暢飲。守拙嫌二人對飲寡歡,叫人去請了鄉間的老頭子兩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須臾二人來到,一色短衣白帽,見面行過島禮,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從前在這島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還是舊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舊法雖說好,恰只限定口糧過活,信奉著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賈島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戶戶讀書,從此過下太平日子,豈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聲,守理道:「大家說新法好,只我以為不然,從前我們島裡,種下田,也儘夠吃用,貨物換貨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鑄成什麼銀餅銅錢,把來買物,找看這樁事情,將來受累無窮。」守拙詫異道:「銀錢買物,是天下通行,為什麼要受累?」守理道:「我們把貨色換貨色,是各人手裡做出來的,自己有權柄,如今用了銀錢,大家要聽銀錢的主使,將來多錢的占了上風,出力制物的倒分不著餘利,你道不是受累無窮麼?」老古聽這番名論,只是點頭道:「我是因為賈賢姪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駁回,其實有許多不妥之處。古人說的好:『善創不如善因』,因這島中的舊法,只消稍加變通,把我們中國五倫的道理,教導他們,那有不治不太平的。況且君臣的禮,是天經地義,做百姓的,所說是莫非王臣,因該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許他們多嘴,我見島主,見了臣民,那般謙和的樣子,直頭和百姓一般,沒有什麼上下的分別,這不是把君臣一倫廢掉了麼?賈賢姪有福不會享,有威不會作,我很想教導他一番,不好啟齒。」守拙道:「你也太客氣了,他是我的兒子,就同你的兒子一般,雖然做了島主,在家裡是使不出威勢來的,你儘管教訓他。老漢是沒有你的學問,不懂得什麼,要說他幾句,一時也說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個大拇指道:「不是老夫誇口,那些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經孔聖人教導過,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來到這裡,惜乎沒處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鬧一場,我看得實在不入眼。
  阮福仔聽他們發出這些謬論,很不入耳,正待駁正,忽見賈島主從外面踱進,郭、阮二人站起身來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覺的站起身來,分外恭惟,問他的好,又說他公事那般忙,虧他有這才情。一派將順的話,福仔聽著刺耳難受。當晚各散後,老古回到宅裡,抵足睡下,這一覺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來,連叫怪夢,立逼著人去請了守拙來,說那個夢。一回兒守拙來了,老古道:「我做的夢,實在離奇,比你那回夢見仙人島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請教。」老古道:「我夢見坐了一隻安平輪船駛回中國,到上海登岸,只見上海那些外國字的洋房都換了中國字,那街上站的紅頭巡捕不見了,都是中國的巡警兵。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鐵路造得那般的快,據人說中國十八省統通把鐵路造成了,各處可以去得。我記掛的是家鄉,就從上海搭火車前往漢口,上了火車不見一個洋人,我又覺得詫異。私下問人道:『從前我在漢口見車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麼不見了呢?』一個拿旗子的人答道:『原來你是從外國來的,不知道本國如今大好了,各處設了專門學堂,造就出無數人才,輪船駕駛、鐵路工程,都是中國人管理。況且從前是借人家款子辦的,如今債都還清了,統歸自辦搭客價錢是劃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從前那般雜亂了。』我因不曉得從前鐵路上的弊病,也沒和他多談,只見車子開起來,天旋地轉,果然風快,據說一點鐘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兩日,已到漢口。自有人來接我們進客寓。一會兒又有小輪船載我到了愚村。只見村中添設了無數學堂,那東鄰西舍的小孩子,都拿著書包上學,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許多。最奇的還有那阿三老呆,這些人賣菜回來手裡都拿了一張《申報》在那裡看,我不合多嘴問他懂得嗎?他道:『你如何看輕我到這步田地?我們村裡的人若大若小,那一個不識字看報。我雖賣萊為生,要不識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時覺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會兒又遇著三個學生,打從學堂裡回來,原來他三人都是我從前教過的學生,只不過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們學堂裡有什麼新鮮教法,及至問起他們來,什麼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說道,地是圓的,有什麼自轉公轉的說法,又有什麼恒星、行星這些講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學堂有效驗的了。我心上方才轉念,要到京城裡去逛逛,誰知我已上了火車,不上兩日,已到京城。只見京城裡都是極乾淨的馬路,人家還說京城灰土大,那有什麼灰土,那馬車、電氣車滿街都是。並且還有一樁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層還不夠走,車上面還有一層路,車馬喧闐,人聲嘈雜,原來是兩層馬路,我那裡知道世間有這個熱鬧所在,正在納罕,又聽得人說:『皇上出來了。』那知皇上出來,也沒多餘護從,倒像個隨常一般,亦不坐甚麼輦,是坐了車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說是皇上要到東京去察訪政治哩。我也不知道東京在那裡,忽又轉念現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樣子?就見許多白鬍子的老頭兒,聚在一處,有些紅頂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個個愁顏不展,歎道:『如今新進後生,掌了朝權,做出一樁樁破天荒的事來。皇上偏聽他們,弄得我們一句話也說不進,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掛冠回去的了,我們子弟倒要送他到學堂裡去,多用幾年功,以便將來有個出身。』我因他們這幾句話,又想起一般教讀老先生,果然,又見好些秀才舉人鶉衣百結,聚在文廟前,向著太陽捉蝨子,見我去了,只當是同志,拉我同坐。我問他們道:『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讀,卻窮到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歎道:『老兄,你難道不知,故意說笑我們則甚?』我發急道:『實在不知。』那貢生道:『如今家家子弟都到學堂去,學什麼新學,通大下一十八省,沒一個開門授徒的了。我們呆守了舊法,沒人肯請去當教員,所以窮到這步田地。』我聽他這話,說得悲切,正是物傷其類,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轉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島中,這種苦頭是吃不著的了。如此一轉念,就覺身在島中,見島主和各國君主大會,有人說是弭兵會,我們仙人島的兵船不下數百號,一齊掛了龍旗,還要升炮,炮聲一響,就把我嚇醒了。」賈守拙聽了,大笑一聲道:「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局。」後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詩,詠這三十回事道:
  離奇幻象渺塵根,亞海難招志士魂。
  天外無天容骯髒,夢中有夢辟乾坤。
  拘墟鑿空知誰是,竊國偷鉤一例論。
  五百田橫人倘在,未堪都沐漢家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