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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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花氏襲人錯認寶玉 椿齡鶴仙喜遇薔芹
卻說甄寶玉因為有事到平安州去,只帶了包勇一個人上路。主僕二人輕身騎馬,連 夜兼程,三天便趕回來了。離城七八里地,時已二鼓,不能進城。那地名紫檀堡,不多 幾家人家。時又天陰,飛起雪來,只好就近便些的人家借宿一宵,次早進城了。 包勇看見一家房屋雖不甚大,卻還齊整,便下了馬上前去叩門。 有個小廝出來開門,包勇道:「我們爺趕不進城,天又下雪了,路上很不好走,要 借你們這裡住一夜,明兒該多少房錢照數給你就是了。」小廝道:「我們主人不在家, 你們是那裡來的呢?」包勇道:「我們爺是翰林院衙門裡的官兒,因有要事出門去了兩 天,今兒趕著回來,已經遲了,天又下雪,路上滑的不好走,要不然還怕沒地方住麼? 」小廝道:「我們主人是不在家,等我回聲奶奶,看使得使不得?我就出來,你老且請 坐一坐。」小廝進去了,不一時,出來道:「我已回過了,我們奶奶說,天遲了,要是 城裡早已下過梆子了,天又下雪,實在難走,借住一夜什麼要緊的事呢。請你們爺到裡 面坐罷。」包勇隨即出來,請甄寶玉下了馬。小廝便領著到後邊客屋內炕上坐了,點了 蠟燭,倒了茶來。包勇便把馬牽進來,小廝又指引他地方兒拴好了,上了草料,便和小 廝在前邊屋裡,一塊兒喝茶去了。 甄寶玉在客屋內坐著,看那房屋雖不甚大,卻收拾的倒十分精雅,四壁掛著字畫鬥 方,琳瑯滿壁。甄寶玉便下炕,站起身來閒看,只見那些字畫都是時人有名縉紳之筆。 暗想主人是誰呢?看來這人竟很不俗。因又細看鬥方內中,卻有一張是賈寶玉的,上面 款上寫著「書贈玉函賢友」,因看別的字畫落款的上頭,也是玉函賢友。猛然一想,記 得有個蔣玉函,是個戲子,想必就是他了。因向著字上連連的點頭兒。忽然,屏後走出 一個麗人來,上前一把拉了甄寶玉的手道:「我的爺,你是怎麼的,這兩年是到那裡去 了?你好狠心啊,人家活活兒的都給你坑死了呢!」說著,眼淚直流。甄寶玉嚇了一跳 ,忙摔了手,說道:「這是怎麼著,你是認錯了人了?」那婦人道:「二爺,你不認我 了麼?想是怪我走錯了路了,這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做主的,教我也沒法兒啊。」說著, 越發哭起來了。包勇聽見,趕忙上來,已看見了,便道:「原來是襲人姑娘,你錯認了 ,這是我們家的寶二爺,不是賈寶二爺。」 原來襲人聽見城裡的爺們趕不進城在這裡借住,便走到屏後張看。先一見了甄寶玉 ,便欲出來,又猶恐不真。況且,聽見賈寶玉是出了家的,穿戴又不同,正在狐疑。及 看見他對著賈寶玉寫的鬥方兒點頭,這是他見了自己的筆蹟意思,可一定無疑了,故出 來拉住了他痛哭。及自聽見包勇說,不是賈寶二爺,便道:「我原知道是真寶二爺,不 是假寶二爺。怎么二爺都不認我了麼?」包勇道:「襲人姑娘,你好糊塗啊!這是我們 甄府裡的甄寶二爺,你說的是賈府裡的賈寶二爺。我們寶二爺是中了進士,現做翰林院 編修,奶奶娶的是李氏,就是賈府裡珠大奶奶的妹子,襲人姑娘,你也該知道的啊!」 又向甄寶玉道:「這襲人姑娘,原是賈府裡寶二爺屋裡的人,想是因寶二爺出了家,故 嫁到這裡來的。因見我們二爺同賈府二爺面貌相同,故錯認了。」 襲人聽了,前後一想,果然不差。包勇已經回到甄府去的,李綺已嫁了甄寶玉的。 往常雖聽見說甄寶玉面貌相同,卻沒見過,此時錯認了。反倒弄的臉上下不來,滿臉飛 紅,只得上前給甄寶玉請安,道:「才剛兒冒犯二爺,不要見怪。」甄寶玉欠身道:「 我這面貌原和賈世兄一樣,怨不得錯認了。我們今兒在這裡打攪,心下就不安,明兒再 謝,請進去罷。」襲人道了安置,便進去了。 包勇把鋪蓋打開,鋪設停當,請甄寶玉胡亂住了一宵,次早便進城回家。甄寶玉便 告訴了李綺一番,說道:「這可不是平空的一段詫事嗎?」李綺道:「那襲人人倒很好 ,品貌端麗,性格溫和,他與賈寶玉兩個情深義篤。後來賈寶玉出了家,他們太太說他 雖在屋裡,非妾可比,故打發他出去配人的。今兒見了你,錯認是賈家的寶二爺,可是 他心裡總忘不了賈寶玉的情義呢!」甄寶玉點頭歎息道:「這是他情急了的緣故,我原 也不怪他的。」 再說襲人嫁了蔣玉函已將兩年,原把這件事已丟開了。不想今兒看見甄寶玉,觸動 前情,先疑後惑,遂也就顧不得了,徑自出來相認,不由的就哭起來了。及自說明錯認 ,甚是羞愧難當,回到屋裡不禁落淚。細想起寶玉的情意來,那樣的恩愛纏綿,我可原 不該嫁人才是。但又是太太做主,我又不能違拗。 到如今寶玉出家去了,連寶姑娘都不顧了,還講我麼?這又是情義已盡,也只好由 他罷了。又想起太太的恩典是了不得的,給我配了人家,今兒豐衣足食。就是寶姑娘待 我的情義,也很不薄。這是現在的我雖沒什麼報答,提起來心裡著實的感念。 怎麼幾時得到府裡去請請安去,也略盡一點兒心不好。 過了兩日,蔣玉函回家說起會見薛大爺來,知道寶二爺已養了兒子,叫桂哥兒的話 。襲人又告訴他,錯認了甄寶玉的話,因說道:「我想幾時要到府裡去請請安,瞧瞧太 太、奶奶們去,也略盡一點兒想念的心,還要打算弄點兒孝敬的東西呢。」蔣玉函道: 「你明年正月裡,橫豎要到你哥哥家裡去的,就那裡套上車進府去也很便益。倒是孝敬 的東西有些費力,任是什麼上好值錢的東西,那府裡還怕沒有麼?要是什麼不值錢的東 西,又拿不出去,且慢慢兒的想著再斟酌罷了。」暫且不題。 再說薛蟠、賈薔、賈芹三人,一日又到錦香院來。走進門去,門上人見了垂手說道 :「請爺們那邊坐罷。」三人又聽見了這邊有人在內彈唱說笑,薛蟠問道:「又是孫紹 祖嗎?」門上人回道:「是長安府太爺的舅子李衙內在這裡,爺們請這邊坐,兩下便各 不相擾。」薛蟠三人進了這邊客座內坐下,只見雲兒出來,給三人請了安,遞了茶。薛 蟠道:「我前兒聽見你這裡新來了幾個媳婦兒,特和他們兩個來瞧瞧的,偏偏兒的碰見 孫紹祖這個混帳東西。」雲兒道:「孫大爺和薛大爺府上是親戚呢。」薛蟠道:「還提 那個混帳東西呢,我們賈府裡姨太太的姪女兒給了他,生生的被他凌辱死了。」因問道 :「你們那邊有客坐著,是什麼李衙內,我才剛兒還當又是孫紹祖呢。 「雲兒道:「他是長安府太爺的舅子。頭裡這長安縣有個財主姓張,有個女兒叫張 金哥,生得十分美貌,原聘的是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後來窮了。這李衙內要娶張金哥 ,金哥的父母就經官退了守備公子的聘。張金哥知道了,就弔死了,那守備公子,就投 了河。後來這李衙內娶的奶奶醜陋,比不上張金哥。 因此夫妻就不很和,家中坐不住,總在外頭遊蕩。」賈薔道: 「這也就和孫紹祖差不多兒了。你們有什麼新來的人,教出來給我們薛大叔看看啊 !」雲兒便叫了兩個出來,到他三人面前請了安。 賈薔、賈芹兩個見了,都嚇了一跳,便忙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雲兒道:「 這個叫椿齡,那個叫鶴仙。」賈薔便拉了椿齡的手,賈芹拉了鶴仙的手,都道:「你認 得我麼?」 椿齡、鶴仙齊道:「原來是賈大爺,怎麼不認得呢。我們才剛兒一見了,原恐怕錯 認,因隔了三四年沒看見了。我們到了沒多少日子,要知道二位賈大爺來,我們早就該 來請安的。今兒難得二位賈大爺既來了,就不用去了。」賈薔道:「薛大叔,我們兩個 人今兒遇著舊相知了。咱們三個,他們也是三個,咱們今兒不回去罷。」薛蟠笑道:「 你們兩上有了舊相知,我可沒有呢!」賈芹道:「雲姑娘不是舊相知麼!」薛蟠笑道: 「你問他是不是呢?」賈芹笑道:「雲姑娘,你說,你可是薛大叔的舊相知不是?」雲 兒笑道:「我說是的,他又不肯認呢。」 說著,擺上酒菜,雲兒陪薛蟠,椿齡陪賈薔,鶴仙陪賈芹,大家喝了三杯。薛蟠便 要豁拳,賈薔道:「單豁拳亂叫的沒趣兒,倒不如輸家喝酒,贏家唱的好。」薛蟠道: 「我是不會唱。 「賈芹道:「不唱喝一杯就是了。」於是,薛蟠先給雲兒豁拳,卻是薛蟠輸了。雲 兒給薛蟠斟上酒,便唱道: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鳳釵。不說昨夜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 薛蟠笑道:「我昨兒夜裡何嘗在這裡了?你說的是誰啊?」雲兒笑著拿起酒來,道 :「你昨兒雖沒在這裡,頭裡可有在這裡過過夜沒有呢?」說著,把酒灌在薛蟠嘴裡, 薛蟠笑著一仰脖喝了。 下該賈薔與椿齡豁拳,卻是賈薔輸了。椿齡便給賈薔斟上酒,頓開喉嚨,唱了一套 「梟晴絲,吹來閒庭院」。大家道: 「好!」賈薔把酒喝了。 下該賈芹與鶴仙豁拳,卻是鶴仙輸了。賈芹便唱了《玉簪記.茶敘》內的「方添離 恨,忽聽花前寄好音」一支《出隊子》鶴仙喝了一杯。 又該薛蟠與雲兒豁拳,卻是雲兒輸了,該薛蟠唱。薛蟠道: 「我說過不會唱的。」雲兒道:「我聽見你唱過的麼,怎麼今兒又不唱了。」薛蟠 道:「要我唱,你們就愛聽不聽,不要又說不好的。」因唱道:「一個蚊子嗡嗡嗡,兩 家蒼蠅哼哼哼。 「大家都笑起來道:「這個算不得唱,還是喝一杯罷。」薛蟠笑道:「我說我不唱 ,我們定要我唱呢,我唱了還教我喝酒嗎?」雲兒便斟上酒道:「這算什麼唱,喝一杯 罷,我陪著你呢。 薛蟠笑著和雲兒各人喝了一杯。 下該賈薔與棒齡豁拳,卻依舊是賈薔輸了。椿齡遂伸手取過酒壺來,給賈薔斟上酒 ,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煙花三月下揚州」。賈薔道:「好!」把酒喝了。 又該賈芹與鶴仙豁拳,卻是賈芹輸了。鶴仙給賈芹斟上酒,便唱了一支長清短清的 《朝元哥》大家道:「好!」賈芹喝了一杯。 賈薔道:「酒夠了,我是不能喝了。」薛蟠道:「不喝咱們就吃飯,吃了飯早些兒 去睡覺罷。」賈芹笑道:「很好,就是這麼著。」於是,拿飯來,大家吃了飯,漱了口 ,散坐喝茶。 薛蟠道:「外頭下了綁子了,天不早了,我是要睡了。」賈薔道:「咱們都睡罷。 」雲兒、椿齡、鶴仙便拿了燈,同薛蟠三人各自歸房去了。 這賈薔到了椿齡房裡,關了房門,便問道:「我才剛兒當著他們,不好問你緣故的 ,你是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方來的?」 椿齡拉了賈薔的手,便淌下眼淚來,說道:「我只說今生不能見你了,那裡知道還 有今兒麼。我自從府裡蒙恩發回家鄉,同寶官、玉官三個人是一起去的,各自交還親人 收領,這也罷了。 不想我父母到了次年,便把我賣到山東給人家做小,這也還算不得苦。誰知那裡大 奶奶不容,過了一年就把我發賣,賣了身價銀八十兩。誰知這買的人,就是買了去當粉 頭,做媳婦兒的。 你道誰還願意嗎?當不得打罵的利害,幾回家想要尋死又不能夠。這也是自己的苦 命,也就沒給奈何了。可憐四處裡趕碼頭,那裡還是個人了麼。想起來,要是在府裡當 丫頭何等不好呢?那會子自己又不願意,這也是自作自受的了。」說著,哽噎難鳴,淚 如雨下。 賈薔一手拿手絹子給他擦淚,一手摟了他道:「你又是幾時到這裡的呢?」椿齡道 :「我是前年冬裡才到這行裡頭,去年冬天鶴仙也是被人賣了來的。我們在一處說起來 ,倒像是遇著了親人的一般。我們兩年也就給這買的人賺了好些錢了,前兒他又把我們 兩個轉賣給錦香院裡。我們兩個人,這裡的雲兒共出了二百八十兩銀子身份,到了這裡 才一個多月。想起從前我病了睡著,你還買了個雀兒來給我玩兒,那會子我還不歡喜, 到了今兒要想有這麼個疼我的人兒,可不能夠了。記得那一年,有一天子散了學,大家 都在園子裡逛,我一心只盼著你,獨自一個在那裡蹲著發呆,拔下頭上簪子在地上畫了 個『薔』字,畫了一個又畫一個。誰知寶二爺在花籬笆那邊看著,說道:『天下雨了, 你不用蹲著畫了。』我那會子心裡都癡了,也不知道下雨。及自寶二爺提醒了我,我說 :『我忘記是下雨了,你可也在露天地下呢。』說著,寶二爺才跑了。人說寶二爺慣會 發呆,可就給我是一樣兒。可憐想起從前的事來,到今兒眼淚也不知道有多少呢。」說 著,吞聲嗚咽不已。 賈薔道:「你從前發放回去的時候,我原打量要私自留你下來的,不想一兩天你們 就去了。我說你們回到家鄉,自然配個好人家,這也就罷了。我這條心也就丟開了,怎 麼你今兒竟到了這個地方兒,這還了得了嗎?我一見了你,我這個心也不知是怎麼的了 。」說著,也就滴下淚來,道:「我憑是怎麼樣,我總要把你贖出你的身子來,我這個 心才得安呢!」椿齡道: 「你要贖我的身,只要一百四十兩銀子,你可能打算呢?」賈薔道:「我現在是沒 有,只好想方設法兒的辦去罷了。」椿齡道:「恐怕遲了,或者我又不能在這裡了,這 就沒法兒了呢。 「賈薔跺腳道:「這還能一年半載嗎?多者不過個把月就足了,我要想不出方兒來 ,我也就不活了。」 椿齡向著賈薔耳邊道:「我兩年以來,也私自聚下了些東西,我總交給你湊著辦去 罷了。」賈薔道:「你聚了多少東西,放在那裡呢?」椿齡道:「我藏了一對金鐲子也 值著百十兩銀子,你拿了去,只要添出三四十兩銀子來就夠了,我藏在枕頭裡頭呢。」 說著,便要拿剪子來拆枕頭,賈薔道:「你且不用拿,還放在這裡,橫豎算有了百十兩 銀子了。這又好想方兒了,等我打算著湊夠了,再來拿這個,你這事就算定了主意了。 不知道鶴仙他們的事,又是怎麼樣呢?」椿齡道:「鶴仙也藏了些東西,我知道的,想 該也是要交給芹大爺的,我們兩個的事,總要交給你們兩個就是了。」因道:「夜深了 ,咱們睡罷。」 說著,來給賈薔解鈕子,賈薔道:「咱們今兒是在黃伯樹底下彈琴了。」椿齡也笑 了,兩個脫衣就寢,又加了一番恩愛。次日早起,就與薛蟠、賈芹一同回家。薛蟠分路 去了。 賈薔、賈芹兩人便不回家去,同來榮府來,於無人處兩個談心,說起昨兒的話來。 賈芹道:「上年太太把小女尼、小女道士的文書查出,差人僱船送到本處,發還各家。 誰知半路上小女尼沁香就死了。小女道士鶴仙就被人賣了,給人家當粉頭去,今年又轉 賣給錦香院了。說起來實在可憐的很,他向著我哭的什麼似的。他說賣在這裡是一百四 十兩銀子的身價,他私下聚攢了五兩金條子,值得著八十多兩銀子,叫我添著給他贖身 。」因向身上取出金條子來,給賈薔看道:「只是這少的五六十兩銀子,怎麼打算呢。 」賈薔也便把椿齡的話,告訴了他一番,因道:「薛大叔還不知道這些底細呢,明兒我 們還是到他那裡去,告訴告訴他,尋他給我們打算打算,想想方兒這才好呢。」賈芹道 :「這話很是,除了他,還有好些人不好向他說這些話的呢。」 到了次日,兩個人在榮府會齊,又同到薛蟠家來。見了薛蟠,兩人都把這些細情告 訴了一遍,因道:「我們一時竟想不出這個主意來,要求薛大叔給我們怎麼打算打算, 想想方兒,將來不但我們兩個姪兒連兩個姪媳婦都是感激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到了我 們那裡,兩個姪媳婦少不得要來給你老人家磕頭。 「薛蟠笑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兩個是要贖了他們家去做老婆的,怎麼還教他當 媳婦兒麼?」賈芹道:「薛大叔,你老人家這些話可別告訴外人,若給別人知道了,我 們怎麼見人呢? 「薛蟠哈哈大笑道:「你這話說的越發不好了。」賈薔道:「薛大叔,說正經話, 不要給他胡鬧了。」薛蟠道:「要二百八十兩銀子才夠呢,這會子算有了一百八九十兩 銀子,還短了百十兩銀子。我這會子手頭也不富餘,不能給你們湊上這些。你們又向我 說了一趟,我幫你們四十兩銀子,下少的五六十兩,我教給你,還是求你們璉二爺去。 況且,你們就是把銀子湊足了,你們自己便向雲兒那裡贖人去了嗎,只怕還不妥當呢? 也還要求求璉二爺給你們撕羅撕羅想個主意才是呢。」兩人說道: 「多謝薛大叔的指教,我們明兒一起來磕頭。」薛蟠道:「我說的四十兩銀子,明 兒我給你送來。你們就上緊的求求璉二爺去罷。」 二人答應了,掣身回到榮府,恰值賈璉在書房裡坐著呢。 見他兩個進來,便問道:「你們兩個到那裡去的。」賈薔道: 「才剛兒在薛大叔那裡去的。」賈璉道:「有什麼事呢?怎麼去了就回來,想是不 在家嗎?」賈薔道:「薛大叔在家,已會見了。」說著,便和賈芹跪下,給賈璉磕了一 個頭道:「姪兒有件事,要求叔叔的恩典呢。」賈璉道:「什麼事?」賈薔、賈芹便把 椿齡、鶴仙的事,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又道:「薛大叔已經幫了四十兩銀子,還短 著五六十兩,要求叔叔給姪兒打算打算,還要求叔叔給姪兒撕羅撕羅,打個主意,怎麼 個贖法子?總要求叔叔的恩典。」說著,又磕了一個頭。 賈璉道:「你們這些東西,一個個的越發都好了,前兒芸兒配了小紅,聚了個丫頭 去了。你們這會子索性要聚粉頭了,這都使得的嗎?」賈薔道:「他們原本不是當媳婦 兒的,只為給人賣了,平空的到了火坑裡頭,都是沒及奈何,才受了這樣的糟蹋。任是 誰聽見了都要可憐見的。這會子能夠贖他出來,就算從火坑裡救出他來,從此就見了天 日了。一則是叔叔的恩典,二則也是叔叔的陰德。」賈璉道:「論理呢,原使不得。 但又聽你說的這可憐見的,要不然這兩個孩子就白糟蹋了,何苦來呢?由你們去罷 。我給你們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你們就把那些東西兑換出銀子湊齊了。我叫林之孝到錦 香院裡去說,這椿齡原是我們府裡班子裡的女戲子,鶴仙是我們府裡的女道士,都是頭 裡預備伺候過娘娘的。後來發放回家,怎麼有恁麼大膽的人,敢買良為娼,問他知道是 什麼罪?姑念你們無知轉買,今將原買身份發回,立刻就把椿齡、鶴仙並他二人原來衣 物查交清楚,帶他回來就是了。」賈芹道:「要不是叔叔這麼著,單靠我們去贖只怕還 贖不來呢!」賈璉道:「他敢不給贖嗎?給他原價還是造化了他呢,你們早些辦銀子去 罷。」 賈薔次日便把金鐲子取來,一起兑換了銀子,共湊足了二百八十兩,送來交與賈璉 。賈璉便傳了林之孝來,把這話對他說了,教他把銀子帶了去,「這事也不用給老爺、 太太知道。 你們套了車去把人帶了回來,領他從後門進來,到我那裡就是了。」林之孝答應, 便帶了銀子去了。 賈璉道:「你們兩個,且到我屋裡坐坐等著去罷。」遂帶了二人,走後廊穿角門, 轉過粉油大影壁進來,到了賈璉西屋裡。賈薔、賈芹見了平兒,便上前磕頭請安,道: 「蒙叔叔、嬸娘的恩典,反帶累叔叔、嬸娘不安。」平兒道:「這又有什麼了,還沒給 你們道喜呢。」因叫倒茶來,賈薔忙道:「不用倒茶,我們前頭才喝了茶的。」奶子抱 了蕙哥兒進來,平兒道: 「外頭天冷,你又抱他到那裡去的?」賈芹道:「這是我們兄弟啊,有幾個月了, 會笑了麼?」平兒道:「才三個多月兒。 「賈芹道:「很好。」說著,便笑了。賈芹道:「有趣兒,笑了。」 說著,又坐了一會,林之孝回來帶了椿齡、鶴仙進來。回賈璉道:「他們的箱子衣 物都查點帶了來了,叫他們搬進來罷?」賈璉道:「你去吩咐人搬進來就是了。」賈薔 、賈芹便指與椿齡、鶴仙道:「這是叔叔,這是嬸娘。」椿齡、鶴仙便給賈璉磕了頭, 又給平兒磕頭。平兒拉起他兩個來,細細兒的看了一看,道:「你們比不得芳官他們, 還常在園子裡頭的,怪不得我竟不大認得呢。」因又說道:「都很好。」隨即每人給了 四個戒指、一對簪子,兩個人又磕頭謝了。賈璉道:「你們就這個車,都帶了他們回去 罷。」叫人給他拿了東西,就送了去。 賈薔、賈芹同了椿齡、鶴仙一齊向賈璉、平兒磕頭道:「多謝叔叔、嬸娘周全的恩 典,真是殺身難報。」賈璉道:「什麼話呢,你們早些回去罷。明兒閒了,儘管給他們 到這兒來逛逛。」賈薔二人答應,帶了椿齡二人,出去上車。賈芹同了鶴仙,賈薔同了 椿齡,各自回家去了。 時已歲暮,瞬息新年,早又過了上元佳節了。要知新年新事,且看後回後文。
第十五回 花襲人酬恩榮國府 賈惜春夢入芙蓉城
卻說這年過了上元佳節,襲人便帶了一個丫頭,套上車到城裡花自芳家來。到了家 裡,他哥哥、嫂子接了進去,坐著喝茶。 花自芳又去添了菜,打了酒來。襲人道:「我也不大吃什麼東西,又買菜做什麼? 」花自芳道:「菜是有些,怕不夠,添了點子,這算什麼呢。」襲人道:「我打量還要 到府裡去走走。 這幾年來,惦記著太太、奶奶們什麼似的,總也不得去嗎。」 花自芳道:「今兒遲了,明兒一早套上車,我送你去就是了。 「於是,擺上酒菜,乃是一碗火腿燉肘子、一碗糟鵝、一碗釀鴨子、一碗東坡肉、 一碗黃芽白煨雞,另有十個碟子盛著果子、小菜之類,大家喝了幾杯酒,就吃飯了。飯 罷,坐著說說閒話,也就收拾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花自芳套上車,襲人帶了丫頭上車。到了榮府門口,下了車進去。 門上人認得,都道:「花姑娘來了麼。 「掃紅道:「我給姐姐上頭回去。」襲人道:「我先到太太上頭去呢。」掃紅便領 他到王夫人上房裡來,先去回過了,便出去了。襲人便帶了丫頭進去,見了王夫人便磕 頭請安,王夫人忙叫拉著。恰值李紈、寶釵二人,也在王夫人上房裡坐著說話兒呢。襲 人見了,便也磕下頭去,道:「請奶奶安。」二人忙拉住了,王夫人便叫他坐了。襲人 道:「雖然太太的恩典,我們怎敢坐呢?」王夫人道:「你這比不得頭裡了,坐了好說 話些。」襲人謝了坐,便在底下杌子上坐了。 王夫人道:「你在那裡還好?聽見說姑爺還開著舖子,又有房有地的。」襲人站起 身來道:「蒙太太的恩典。那裡有房有地,也開著個舖子,雖不怎麼樣,也就算很夠過 的了。」常常的惦記著要進府給太太、奶奶們請安來的,就因家裡沒人,不能動身。昨 兒進城到我哥哥那裡,天又要晚了,今兒一早趕著來給太太、奶奶們磕頭的。太太、奶 奶們一向都納福?」說著,取出一個羊脂玉福壽佩來,送上王夫人道:「沒有什麼孝敬 太太的,取個福壽雙全罷了。」王夫人接了過來道:「多謝你惦記著,來走走就是了, 又拿東西來做什麼呢?」說著,看了一看,道:「很好,你既拿來,我又不好不收你的 ,我留著罷了。」恰值紅杏倒上茶來,王夫人便遞與他,叫收起來,因道:「你兩三年 沒在這裡了,我留你在這裡逛逛。新年頭上都沒什麼事,大家玩玩兒,多住些日子,我 才給你回去呢。」襲人道:「多謝太太的恩典。我也是要在這裡住幾天呢。」王夫人道 :「你且在二奶奶那邊坐坐去罷,回來再過來。襲人答應道:「我也要瞧瞧哥兒去呢。 」遂跟了寶釵到後邊來。 進了屋裡,重新又給寶釵磕頭。寶釵忙拉住道:「往後你不用行這些禮,咱們雖不 能算賓主,也不能算主僕的。你要這麼著,我就不安了。」襲人道:「多謝奶奶待我的 恩典是了不得,我們怎敢放肆呢?」說著,奶子抱了桂哥兒過來,襲人便接過去抱了, 道:「哥兒很好,也快週歲了麼?」寶釵道:「三月裡才一周呢。」襲人道:「哥兒可 認得我嗎?」那桂哥兒,便望著他笑了。襲人笑道:「哥兒倒不認生。」便又引逗了一 會兒,寶釵便叫奶子接過去。紫雲沏上茶來,襲人又取出一對翡翠鐲子來,送給寶釵道 :「也沒什麼孝敬奶奶的。」又拿了一個翡翠扳指出來道:「這個送桂哥兒玩罷,算不 得什麼。」 寶釵道:「這又教你費心,做什麼呢?我要不收你的,我又知道你臉上過不去,我 收下就是了。」襲人道:「多謝太太、奶奶都賞了臉,這是我的一點兒心虔呢。」 寶釵道:「我只知道你姓蔣,說是姑爺人很好,家計也算富餘的了。我聽見了就很 歡喜,你這也算很得所了。」襲人道: 「不敢瞞奶奶說,人家是沒得說,到了那裡有兩個丫頭服侍我,才剛兒帶了一個來 ,還留下一個在家。我們那一個,雖然人也沒得說,就是出身不好些,想起來便心裡總 有點兒不舒服似的。 「寶釵道:「他是什麼出身呢?」襲人道:「他原本是班子裡的小旦,有名的琪官 ,名字叫蔣玉函。當初老爺打了寶二爺一頓,就有為他的事在裡頭。那會子,他給了寶 二爺一條紅汗巾子,寶二爺就把我的一條綠汗巾子換了給他,後來看見我問起來,寶二 爺又把這條紅汗巾子給了我,我不用就撂在箱子裡頭了。後來聽見寶二爺挨了打,也為 的是這個事,我就把這汗巾子總不教寶二爺看見了。上年到了那裡,他開箱子看見這紅 汗巾子,他說原是他的,又拿出我的綠汗巾子來,我這才明白了。 「寶釵道:「這也就可見是一定的姻緣了。如今開了舖子,自然改了行業了。襲人 道:「舖子裡有伙計經管,他如今雖不唱戲,還領了一起檔子班兒做買賣呢。我說你家 業已有了,何必還做這下流的生意做什麼?他說別的買賣都沒這個賺的錢大呢。奶奶你 說,可教人生氣麼?」寶釵笑道:「這個利上的貪心,是人都有的。只要看的破,就好 了。」 襲人道:「聽見環三爺已娶了親了。蘭哥中了進士,現都做官,倒還沒娶親麼?」 寶釵道:「已定了傅家的姑娘,明兒三月裡就過門了。璉二奶奶是平姑娘扶了正,去年 也養了個哥兒了。」襲人道:「大奶奶那邊李二姑娘、李三姑娘都出了閣了麼?」寶釵 道:「李二姑娘婆家姓陳,是去年才過門的。李三姑娘婆家姓甄,是先過門的,已經兩 年了。」襲人道:「甄府上也是個寶二爺,聽見說現在翰林院裡做官。去年冬裡,因為 出門有事去的,回來趕不進城,在我們那裡住了一夜。」因把這話,告訴了寶釵一遍, 道:「那會子臊的我臉上很下不來。 「寶釵道:「這甄寶二爺頭裡到這裡來過的,太太都見過,說是同我們寶二爺一樣 模樣兒,名字又同。雖是這麼說,到底總有些兒訛別的地方兒,人家雙生的弟兄,多有 一樣模樣兒的,細看起來總要有些兒不得同的地方兒。」因道:「環三奶奶你沒見過, 我和你去走走去罷。」遂領了襲人,穿西邊角門過來,到了這邊上房,丫環玉簫見了, 忙打起大紅猩猩氈的暖簾道: 「寶二奶奶來了。」 二人進到裡面,馬氏見了,忙站起身來讓坐。寶釵便把襲人原委告訴了他,襲人便 上來請安。馬氏笑著忙扯住了,便拉了襲人的手,推他在身邊坐了。襲人不肯,馬氏笑 道:「二嫂子,你說罷。」寶釵笑道:「既是三奶奶叫坐,你坐了罷。」 襲人又謝了坐,才坐下。鳳簫倒上茶來,坐了一會。襲人問: 「三爺呢?」馬氏道:「會試的場期快了,他在外頭料理事情呢。」大家又說了幾 句閒話,襲人便要到璉二奶奶那裡去。寶釵道:「索性我和你去罷。」 說罷,便從後院出去,走過穿堂,到了粉油大影壁,恰值平兒從裡出來。襲人見了 ,忙上前請安。平兒笑著拉了襲人的手道:「我才剛兒聽見說你來了,故此我趕著出來 ,要來瞧你的,請家裡坐罷。」三人同到屋裡,襲人又重新要給平兒磕頭。 平兒拉住笑道:「襲人妹妹,咱們姊妹從前在一塊兒耳鬢廝磨慣了的,今兒你要是 這麼著,咱們從前就白相好了。」襲人道: 「今非昔比,名分不同,我難道都不知道這個理麼?」平兒說: 「什麼話?你再要這麼著,我倒不依。」寶釵笑道:「你這是制著他無禮了。」平 兒也笑了,坐下,文鸞倒上茶來。襲人便問:「蕙哥兒呢?」平兒叫奶子抱了過來,襲 人便接過去抱著玩了一會,又說了一會兒閒話。只見繡琴來請,說:「桂哥兒醒了,請 奶奶回去呢。」 寶釵便和襲人回來,鶯兒打起簾子,二人進去,只見奶子抱著桂哥兒玩呢。那桂哥 兒見了襲人進來,便撲過來要他抱,襲人忙接過來抱著。素琴倒上茶來,襲人道:「這 兩年來,這裡的姐妹們都換了人了,我都不大認得了。」寶釵道:「麝月他們都出去了 ,上年又挑進十來個來了。頭裡的人,都不大有了。襲人道:「只有鶯兒妹妹,倒還在 這裡呢。」寶釵道:「他比他們小兩歲,也不過一二年就要出去了。去年挑進來的幾個 ,倒都還罷了。明兒三月裡蘭哥娶親,因這邊的屋子都不寬綽,漸漸兒的天也熱了,又 不涼快,太太吩咐了明兒都還搬在園子裡去住。昨兒已經開了門,不過一兩天就要動工 收拾了。 明兒沒事,和你到園子裡逛逛去。你兩年沒在這裡了,橫豎在我屋裡儘管多住些日 子再回去。我也正沒個人講講說說的呢。 「襲人道:「我早就要進府請安來的,只為沒了空兒,直到今兒好容易才來了的。 」於是,便在寶釵屋裡住了。 到了次日起來,襲人正在寶釵屋裡梳洗才畢,只聽繡琴在外打著簾子道:「大奶奶 來了。」只見李紈進來了,襲人忙站起來道:「大奶奶早啊!」李紈笑道:「我那裡又 沒小孩子,有什麼事兒呢?我梳洗了好半天了,左右坐著沒事兒,不如過來瞧瞧你們了 。」因道:「你過去了兩年了,只怕也該有喜了麼?」襲人紅了臉笑道:「還沒有呢。 」因問道:「三姑娘今年可回家來過麼?」李紈道:「三姑爺放了江西糧道,三姑娘去 年就同了上任去了。這還得好幾年,才得回來呢。」襲人道: 「四姑娘還在櫳翠庵裡麼?我還沒請請安去呢。」李紈道:「他無事只在庵裡打坐 ,從不出來的。我看他倒一心向道,這幾年來竟像是很有些功夫的樣子。可見是『有志 者事竟成』呢。 可憐紫鵑這孩子,如今算是他的徒弟了,也跟著他一樣打坐,都不到外頭來的呢。 」寶釵道:「我們吃了飯,都同著到四姑娘那裡走走去,便順著在園子裡逛逛,也要瞧 瞧這些地方兒。 大嫂子,你明兒還是在那裡住呢?我是還在怡紅院裡頭的了。 「李紈道:「我也還是在稻香村罷,那裡還清爽乾淨,又是住慣了的。明兒蘭哥就 給他在蘅蕪院住,離我那裡也近便。聽見說不過兩三天就要動工收拾了,也得一個多月 才得收拾齊備呢。」 於是大家吃了飯,三人便同進大觀園來。先到了怡紅院,只見畫廊金粉半零星,池 館蒼苔一片青。大家都歎息說:「兩年沒人在裡頭住,便這麼樣衰敗了。」裡面灰塵滿 屋,並無可坐之處。遂出了怡紅院,順路到了瀟湘館。見了那一林竹子,蕭蕭瑟瑟,更 有一段淒涼景況。走到裡面,倒無甚灰塵,還可以略略坐的下去。原來紫鵑常到裡面灑 掃,祭奠黛玉的,故與別處不同。大家想起黛玉來,都落了幾點眼淚。不能久坐,便又 到了蘅蕪院,只見那些香草也都乾枯零落了。便不到裡頭去,轉到稻香村來,只見那些 茅屋都要倒了。寶釵笑道:「大嫂子,你這要『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了。」李紈也笑 道:「我這如今,要『晝爾於茅,宵爾索綯』呢。」說著,都笑了。李紈道: 「我們要歇歇兒才好,這裡也不能坐,不用進去了。我們到櫳翠庵去罷。」說著, 到了櫳翠庵。紫雲便上前敲門,裡邊紫鵑聽見,出來開了門,見了眾人,忙道:「大奶 奶、二奶奶來了,襲人姐姐怎麼也來了麼?都請裡面坐罷。」 三人進去,惜春見了,站起身讓坐。襲人便上前請安,惜春拉住了道:「你怎麼得 也進來走走,是幾時來的呢?」襲人道:「昨兒來的,因為遲了,又怕驚動不安,今兒 才來給姑娘請安的。」說著,紫鵑沏上茶來,襲人忙立起身來道:「妹妹給我倒茶,我 不敢當呢。」惜春道:「你們姊妹們,好久沒見了,都到那邊說說話兒去罷了。」襲人 便和紫鵑到那邊談心去了。 李紈道:「四妹妹,你這每日也還看看經典不看呢?」惜春道:「那經典也沒什麼 看頭,可是二哥哥說的『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呢。」寶釵道:「不知道 你二哥哥,這會子可有成佛作祖呢沒有?」惜春笑道:「二哥哥成佛作祖是不能的,但 他的功夫比我的高多了。他得道,總在我前頭罷了。」因問道:「我們姪兒桂哥兒,我 有好些時沒見了,該很會說笑了麼?」寶釵道:「這會子天還冷呢,要不然抱他來給姑 娘請安來了。」惜春道:「那孩子將來大有出息,二嫂子和大嫂子是一樣的福命,都有 大福享在後呢。」寶釵道:「但願姪兒明兒應了姑娘的話,就好了。」當下又說了一會 子閒話。 李紈道:「你們心也該談完了,我們要走了。」襲人忙答應,同了紫鵑出來。惜春 道:「橫豎沒什麼事,再坐一會子去罷了,忙什麼呢?」李紈、寶釵道:「我們因他要 來請安,故此同著來看看你的,已經攪擾了半天了,我們也記掛著要回去了。」 惜春便送了他三人出去。紫鵑關了門進來。 惜春道:「你們談了些什麼,就說了這半天?」紫鵑道: 「我問問襲人姐姐,他說他原不願意出去的,因太太做主,又不敢違拗,及自到了 那裡,倒也還豐衣足食的,也由得他,這也就罷了,又告訴了我,前兒看見了甄寶二爺 ,錯認了我們寶二爺的一番話,所以說了這半天。」惜春道:「他頭裡原要跟我出家, 寶二爺就說過的,說他是不能享這個清福的,可見那會子就知道後來的事了。」說著, 早已點上燈來,紫鵑問:「姑娘吃飯嗎?」惜春道:「我不吃飯了,你們吃去罷。」說 著,便到屋裡打坐去了。 坐不多時,恍惚出來在門外閒步。忽然看見遠遠兒的有個人在那裡招手兒叫他,因 看不分明,不知是誰,便走向前去。 相離不遠,細細一看,卻是妙玉,因問道:「是妙玉師父麼? 我聽見你被強盜劫去殺了,怎麼還在麼?」妙玉道:「沒有這話,你且跟我來,我 有話和你說呢。」惜春便跟了他,走夠多時,忽然看見一帶淡紅圍牆,進了圍牆之內, 又看見一座石頭牌坊。惜春想道:「原來走了半天還是在大觀園裡,這不是省親別墅的 牌坊麼?」及自到了面前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 寫道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 無原有是有非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 大書道: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 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惜春看了,正在細想,轉眼間妙玉便不見了。四下看時,只見一個麗人在那裡招手 兒,便忙走到跟前看時,就像是小蓉大奶奶似的,因他已死了多年,認不真了。惜春便 問道:「你是小蓉大奶奶麼?」那人道:「我不知道什麼小蓉大奶奶,我乃第一情人。 你這會子到這裡來,還早呢。再過幾年,等功行圓滿才是你來的時候呢。」說著,便去 了。惜春看這地方兒,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隨走到一間配殿前,見上寫著「 薄命司」三字,門兒半開半掩,便仗著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黑漆漆的有十數個大 櫥,櫥門半掩。隨把上首的大櫥開了,見有好幾本冊子,便取下一本來看時,見上寫著 「金陵十二釵正冊」。便打開看時,見上頭有畫,後面有幾行字,卻模糊看不清楚,依 稀是「玉帶林中,金簪雪里」。因想,這是林姐姐、寶姐姐兩個了。又看見畫了一張弓 ,弓上一個香櫞,後邊有什麼「相逢大夢歸」,因大悟道:「這是元春姐姐了。」又看 見畫著一個放風箏的人兒,都默默有悟。又看到一頁上有詩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惜春看了,大驚道:「二哥哥曾念過這詩的,原來卻是在這裡看見的。」遂又忙忙 的往後細看,只見妙玉在外叫道:「你看過明日就罷了,這會子你還不該在這裡呢,快 些回去罷。」惜春便出來問道:「你才剛兒到那裡去了,我正要問你呢,這是什麼地方 兒?」妙玉道:「這是芙蓉城,又名離恨天。這裡有好些姊妹,都和我們在一塊兒。這 會子,還不能給你相見呢。 待等數年之後,你的功行圓滿,我再來領你到這裡來就是了。 「惜春還欲問時,只見妙玉把手中蠅拂子一摔,就猶如霹靂一般響亮。 惜春猛然驚醒,細細一想,冊子上的詩話十已參透八九,可見事皆前定,原來二哥 哥竟先已到過這個地方了。由此心下有得,恍然大悟,便更下了精進的工夫,漸漸兒的 有那超凡入神之意了,暫且不表。 再說襲人在寶釵屋裡一連住了七八天,因說家裡沒人,便要回去。寶釵給了他五十 兩銀子,襲人再三不肯,道:「奶奶的賞賜是斷不敢領,我並不是為打秋風來的,奶奶 別要拿我當做劉姥姥一類的人。我明兒有閒空兒,依舊還要進來請安的。 奶奶要這麼著,我就不好再來的了。」寶釵道:「我知道你並不短少什麼,但你前 兒又帶了東西來,我原說我若是不收你的,你自然過不去的。這會子我這還不夠你的本 兒呢,你要不收,我就把你的東西原拿了還你。」襲人道:「我那也不過是一點兒孝敬 的真心,並沒什麼想望的念頭的。」寶釵道:「雖然這麼著,我也知道你不稀罕。但只 是我要白收了你的,我到底又過不去呢。」襲人無奈,只得謝了。又到各處作辭,王夫 人又給了二十兩銀子,襲人不好推辭,只得謝了。寶釵教焙茗家的出去說,給他套上車 ,就送他到花自芳家去。又向襲人道:「你明兒閒了,儘管到這來逛逛。」襲人道:「 多謝奶奶的恩典,我閒了總要來請安的。」焙茗家的進來回說:「車已套上了。 「寶釵便教給他拿了東西,「你便送他去罷」。焙茗家的答應,同著襲人帶了他的 丫頭上車到花自芳家去了。 接著,賈藍便已娶了青兒過了門了。原來喜鸞是已定了 李嬸娘的兒子的,如今也過了門了。大觀園又動工修理,又料理給賈蘭娶親,賈環會試 。事情甚多,下回細表。
第十六回 林如海觀書疑黛玉 賈夫人借故問鴛鴦
卻說潘又安司棋夫婦自芙蓉城回轉酆都,進了衙門,叩見了賈母並林如海夫婦,呈 上了黛玉的稟啟,並寄來的物件。賈母並林如海夫婦,俱名大喜。林如海便將黛玉的稟 啟拆開看時,只見上寫道:違 女玉自暌違膝下,迄今十有餘載。孤弱煢煢,形影相弔。 幸賴外祖母慈庇,移取來京,衣食藥餌,撫養成立。方幸一介餘生,稍慰九願慈念 ,不意時命不辰,橫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癡,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縷,幸返太虛,明 月清風,都無所苦。昨因司棋夫婦護送尤姊來境,跪讀慈諭,始悉父母大人榮任酆都, 與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竊慰,但思慈幃不遠,咫尺天涯,音問雖通,相逢無日。言念及 此,肝腸斷絕。惟原早升上界,速轉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領而望之者也。茲遣司棋夫婦 回轅,敬具寸稟,恭請 慈安。臨稟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畢,不禁傷心落淚,招的賈母並賈夫人也都流下淚來。 林如海勸道:「老太太不必傷心了,外孫女兒既有了安身之處,將來相逢有日。我 算著日子也差不多了。」說著,正要問司棋,盤究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只見鳳姐、 鴛鴦在裡間,掀著簾子,向外張望。林如海見了,便立起身來道:「我且到書房坐坐, 讓姑娘們出來,也看看他妹妹的書子。」說著,就出去了。 鳳姐見了,連忙出來,向司棋問道:「林姑娘身子可好? 他們的光景怎麼樣?」司棋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爺、姑 太太,心裡十分著急。那裡的光景兒,比我們這裡還強呢。元妃娘娘和二姑娘,他們大 家俱問二奶奶的好。」鳳姐道:「二姑娘怎麼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 「二姑娘倒也要留的,只為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裡都是些仙女們,出入不大方 便,所以姑娘打發我們早些兒回來了。」 鳳姐點點頭兒,又向賈夫人道:「姑太太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說我妹妹在那裡很 好,姑太太還不肯信,這會子司棋回來了,可見我的話不是撒謊呢。」賈夫人道:「姑 娘,你才沒聽見你妹妹書子上寫的,只盼著娘兒們早些兒見面。又不知你姑爹幾時才得 轉升,教我心裡急的怎麼受得呢?」說著,又流下淚來。 賈母勸道:「你也不必著急,你才沒聽見姑老爺說,算著日子也差不多兒了麼?」 賈夫人擦了眼淚,又問司棋道:「你看姑娘的臉面兒怎麼樣,弱不弱呢?」司棋道 :「姑娘的模樣兒,那裡還像從前的弱樣兒了,那個臉上紅是紅白是白的。那一種幽閒 體度,畫兒上也畫不出來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罷。那裡吃的、穿的、用的都儘夠了,貼 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釧兒兩個丫頭,還沒那麼逍遙自在的呢!」 賈夫人道:「晴雯、金釧兒這兩個名字,我倒聽著很熟,就只是記不得他們的模樣 兒了。這兩個丫頭年輕輕兒的,怎麼也都死了呢?」鳳姐道:「晴雯是我寶兄弟屋裡的 丫頭,就是為司棋和潘又安他們鬼鬼祟祟的丟下了個香袋兒,被傻大姐撿著了。太太知 道了,就疑心丫頭們裡頭有平常的,把寶兄弟恐怕引誘壞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 晴雯有碴兒,他就在太太跟前說了晴雯的多少不好處。太太便生了氣,把這個丫頭帶著 病兒攆出去了,就這麼生生兒的把個丫頭氣死了。金釧兒是我太太屋裡的丫頭,那年夏 天太太睡中覺,他就和寶玉鬼鬼祟祟的說話,被太太聽見了,打了一個嘴巴子,也攆了 出去。這個丫頭,他就自己羞憤跳井死了。」賈夫人道:「這兩個丫頭即是這樣行為不 端,怎麼你妹妹還要他們貼身服侍呢?」鳳姐笑道:「姑太太沒聽明白,這兩個丫頭原 是好的,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 賈夫人道:「晴雯這個丫頭算他委屈罷了,怎麼金釧兒也算委屈嗎?」鳳姐笑道: 「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寶兄弟先招他來,他不過說了句『金簪兒掉在井裡,你急什 麼呢?』這句話就教太太聽見了,就打就攆的,究竟並沒什麼苟且的事情。 「賈夫人笑道:「這樣看起來,你寶兄弟也是一個小淘氣精兒了。怎麼這樣一個淘 氣的人,這會子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呢?」鳳姐道:「這都是小時候的事。 後來為什麼出家,我們可也就不知道了。」 賈母歎了一口氣道:「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著諸事他們都瞞著不肯告訴我。我 只知道一個跳了井,一個攆出去了。 那裡知道他們有這些鉤兒麻藤的勾當呢?」鳳姐道:「這些事誰敢教老祖宗知道呢 ?你老人家記不得了,寶兄弟捱了老爺一頓好打,是為什麼呢?」賈母道:「猴兒精, 都是你們不好。 像這樣的事情,也有該瞞著我的,也有該教我知道的,你們一概瞞的風雨不透的。 這會子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今兒你才樣樣般般的說出來了。」鳳姐聽了, 把頭一扭,忙取了賈夫人的煙袋,推故裝煙去了。這裡賈夫人便教丫頭、婆子們把黛玉 寄來的儀物,打開查點清楚,按著分兒分的分了,該收的收了。這才收拾擺過了飯,各 自隨便散了。 到了晚上,各自歸房安寢。林如海進了臥室,在燈下復將黛玉的稟啟,展開細看。 因向賈夫人道:「我細看女兒書子上的話,竟有些緣故在裡頭。他說『偶因一念之癡, 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麼心願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賈夫人吃了一驚,忙道:「 你再念一遍給我聽呢。」林如海遂又念了一遍,賈夫人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 呢,我只追問到他到底什麼病死的?老太太他們就含含糊糊答應起來。那一天,我問寶 玉為什麼瘋了?鴛鴦就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麼』,鳳丫頭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 就再沒往下問了。今兒說起晴雯、金釧兩個丫頭來,裡頭也有寶玉。老太太又說鳳丫頭 ,都是他們『瞞的鳳雨不透的,這會子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細推詳起 來,只恐怕寶玉也和我們黛玉有什麼……』說到這裡,又咽住了。林如海便把書子一摔 道:「若果這麼著,這個丫頭還成了我們的女孩兒了麼?」賈夫人道:「老爺不用著急 ,我想我的丫頭斷乎還不至於此。只怕這裡頭還有別的緣故,也不可知。」林如海道: 「這個寶玉姪兒,我卻沒見過,不知人品兒長的怎麼樣呢?」賈夫人道:「你見他的時 候,他不過三四歲,長的原得人意兒。聽見他們說,這會子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兒。況又 中了舉,學問自然也是好的了。」林如海沉思了一會道:「我想來寶玉姪兒既有才有貌 ,我們黛玉女孩兒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了的,只怕他們就難免彼 此都有個愛慕的心腸,也不可知呢。及自後來寶玉姪兒卻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兒,這不是 他們彼此就都不很遂心了麼? 「賈夫人點頭兒道:「是啊,老爺猜疑的不錯,才剛兒老太太說,死的死了,出家 的出家去了,都是鳳丫頭的不好。鳳丫頭見說到這裡,他就推故給我裝煙去了。這麼看 起來,可不是這個緣故是什麼呢?」 林如海「嗐」了一聲道:「我想才子佳人的事,從古至今相傳以為美談,殊不知相 如、文君是原不可為訓的,即如《西廂記》上的故事,大傷風化而人反豔稱,可見都是 人心不古的緣故。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說他治家不嚴,不想這會子,竟輪到我頭上來了 。」賈夫人道:「老爺只管放心,我們再也養不出那麼的女孩兒來。你想,黛玉如果像 了崔鶯鶯,他又怎麼能會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裡問問鴛鴦,只是成日家鼻子臉 子的在一塊兒,又不好意思的當著人盤根究底的問他。怎麼得一個空閒,沒人的地方兒 細細兒的把鴛鴦丫頭盤問他一番,這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如海想了一想道:「後日 是清明佳節,陽間的人都要祭掃墳墓,我們這裡也要大開鬼門關,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銀 幣帛。我們預備下轎子,請老太太在城外遊玩遊玩,看看熱鬧,回來再到七十二司、十 八層地獄看看那些受罪的人,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個方兒,把鴛鴦留在家裡細細 的問他原故,豈不好呢?」賈夫人大喜道:「就是這麼著,很好。」夫妻二人計議已定 ,便收拾歸寢。 到了次日,賈夫人便把林如海要請賈母、鳳姐出城遊玩的話說了一遍。賈母、鳳姐 素日最喜遊玩,聽了俱各不勝歡喜。 到了清明這一日,林如海便吩咐伺候預備了轎馬人夫。賈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不 能奉陪,又留下鴛鴦打荷包穗子。這裡賈母、鳳姐俱坐了大轎,賈珠騎馬在前引導,司 棋、鮑二家的並幾個家人媳婦、丫頭們也坐了小轎,潘又安、焦大也騎了馬,眾星捧月 出府而去。 不言賈母等出城遊玩,且說賈夫人送了賈母去後,回到上房,遂把鴛鴦拉到身邊坐 下了。鴛鴦笑問道:「不知姑太太有什麼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來教給我打就是了。只 怕我的手段兒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賈夫人笑道:「我那裡有什麼荷包穗 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緊的話要問你呢。 「鴛鴦側身笑道:「不知姑太太要問我什麼要緊的話?就這麼機密的樣兒。」賈夫 人道:「前兒那一天,我問你們寶玉為什麼出了家,我聽見你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 』,你二奶奶就連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沒往下說。我瞧出他那個神情來,我也就不往 下再問了。到底寶玉出家怎麼為的是林姑娘,這裡頭難道另有什麼原故麼?我因素常知 道你的為人很好,爽直誠實,故此背地裡來問你,你可要細細兒的告訴了我,不要撒謊 。」 鴛鴦道:「姑太太不問到這裡,我們也不敢亂說。姑太太既問我,我也不敢撒謊。 這件事都是我們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當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時姑娘才五歲, 寶玉才六歲,兄妹兩個一見了面兒就親熱的了不得,又都跟著老太太在一桌兒上吃飯, 一牀兒上睡覺,比別的姊妹們分外的不同些。」賈夫人點點頭兒道:「後來呢?」鴛鴦 道:「後來大了,因元妃娘娘省親,府裡又蓋了一所大觀園,娘娘又命他們姊妹們都搬 進園裡去住。我們家的三位姑娘,還有薛姨太太家的寶姑娘,時常做詩,十分親熱。忽 然有一天,姑娘的丫頭紫鵑和寶玉玩笑,哄他說蘇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 寶玉聽見心裡一急,立刻就瘋的連人事都不省了。」賈夫人笑道:「這麼說起來,寶玉 竟成了個傻小子了。後來怎麼治好了的呢?」鴛鴦道:「後來還是叫了紫鵑來對出謊來 ,說是哄他玩呢,這才漸漸兒的好了的。」 賈夫人道:「傻小子,這是什麼原故呢?」鴛鴦道:「姑太太想,這是他心裡想著 將來必定要和林姑娘結親的意思。只是小人兒家,自己說不出口來。那時,我們大家都 瞧出他的心事來,誰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說他兄妹兩個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了的,不忍 分離的意思,並沒想到這件事上頭去。」賈夫人道:「寶玉為了句玩話就會急瘋了,這 是他心裡有我們姑娘了。 不知我們姑娘心裡也有寶玉沒有呢?」鴛鴦笑道:「姑太太問的這個話,姑娘心裡 怎麼沒有寶玉呢?如果姑娘心裡沒有寶玉,怎麼聽見娶寶姑娘就會病的死了呢?」賈夫 人大驚道:「據你這麼說來,難道姑娘和寶玉有什麼沒禮的事情麼?」鴛鴦忙站起身來 ,答道:「姑太太怎麼疑心說起這樣的話來了。別說姑娘是讀書好強的性格兒,就是我 們寶二爺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裡又有那些丫頭、老婆子們成日家跟著,那裡能夠做 出沒道理的事來呢?總是他們兩個人素日彼此都存了個配合姻緣的私心,原指望著將來 老太太給他們成全好事,不承望中間又有寶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們兩個人各不遂心 ,才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這會子老太太提起來,後悔的什麼似的了。」 賈夫人笑道:「這位寶姑娘的模樣兒,長的比我們姑娘怎麼樣呢?」鴛鴦道:「論 模樣兒,也和姑娘差不多兒,都是長的怪俊的。」賈夫人道:「到底比我們姑娘強不強 呢?」鴛鴦道:「據我看來,也不能強過姑娘。」賈夫人道:「寶姑娘既沒強過姑娘的 去處,老太太為什麼捨近而求遠呢?」鴛鴦笑道: 「這就是我們二奶奶的一點兒私心了,說寶玉有胎裡帶來的玉,寶姑娘也有和尚給 的金鎖,這是天配的姻緣,所以一力攛掇著定下了。」賈夫人道:「這就是了,據你說 寶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樣兒,怎麼寶玉還不願意呢?難道那會子給他定的時候兒,他自己 不知道麼?」鴛鴦道:』原是恐怕寶玉不依,所以瞞著他,總沒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 不知道定寶姑娘的事。後來丟了通靈玉,又瘋病發了,老太太要娶過寶姑娘來衝一沖喜 。臨娶時又怕寶玉不依,只得哄著他說給你娶林妹妹呢。那時姑娘在瀟湘館正病的著緊 兒,二奶奶就說把姑娘的丫頭雪雁叫了過來,攙著寶姑娘拜堂,哄哄寶玉。誰知後來娶 了過來,寶玉揭了蓋頭一看,見是寶姑娘,他就昏迷過去了。這邊正在忙亂,那邊就有 人來說姑娘也去了世了。」 賈夫人大驚道:「這麼說起來,我們姑娘這不是自己尋了死了麼?」鴛鴦道:「姑 娘頭幾天就病重了的,後來大約也是聽見娶寶姑娘的風聲兒了,未免事不遂心,病怎麼 還能夠想好呢?」賈夫人道:「姑娘死後,寶玉也就沒想望了,為什麼又出家呢?」鴛 鴦道:「姑娘死後,寶玉就成日家瘋瘋顛顛的,不時的痛哭。後來老太太去了世,我也 就自縊了。他後來到底為什麼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估量著,他大約總為的是這一條 兒罷了。」 賈夫人冷笑了一聲道:「這就是了,我這才明白了。我想這件事雖是鳳丫頭的私心 ,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希圖薛家是財主的意思,我想也不過是得一副好陪送罷了。」鴛鴦 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這個心,凡事總是個定數。況且,姑娘如今已經成了仙了,老 太太也後悔的什麼似的。姑太太還提這個做什麼呢?」賈夫人道:「我並不是多心,我 惟恐怕我的女孩兒給我打嘴,他既然沒什麼傷風敗化的事,我就放了心了。寶玉出家不 出家,給我什麼相干呢?我問你的這些話,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來,你可千萬莫對他們 說。姑娘已是死了,還提這些個作什麼呢?」鴛鴦道:「姑太太見的很是,我也不敢對 他們說,我要說了,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麼?」暫且按下不題。 再說賈母等出城遊玩,賈珠在前騎馬引導。出了酆都城東門,只見一條大河橫在面 前,上面只有一道窄小長橋。橋上來往的行人,也有手裡拿著金銀的,也有背著包袱的 ,也有兩人抬著箱子的,鬧鬧烘烘,絡繹不絕。賈珠吩咐把閒人趕開,等我們過去了再 走。那些人聽見了,都在兩旁迴避,橋上並無一人敢走。賈母等過了這橋,問賈珠道: 「這是什麼橋,怎麼這麼樣的窄小呢?」賈珠道:「這條河叫做奈河,這橋就是奈河橋 了。」賈母道:「原來這就是奈河橋了。成日家在屋裡坐著,誰知道外頭的事呢?還是 出來逛逛的有趣兒。」說著,又走了一二里地,但見一片桃花間著萬株綠柳,十分有趣 。賈母便叫住橋,畢竟是又有什麼原故且待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賈母惡狗村玩新景 鳳姐望鄉台潑舊醋
話說賈母過了奈河橋來,忽見一片桃花間著萬株綠柳,十分有趣,便叫住轎。賈珠 忙下了馬,到賈母轎前。賈母道:「這個地方兒很有趣兒,你看桃紅柳綠就像畫兒一樣 。等我瞧瞧這個景致兒再走。」賈珠道:「我攙老太太下轎來看看。」賈母道: 「不用這麼著,我就在轎子裡坐著瞧瞧兒罷。」只見一群牧童過來,都騎在牛身上 ,也有吹著短笛的,也有放風箏兒的。那柳樹陰裡,也有些茅屋人家,也有酒店,樹梢 頭挑著酒帘,也有遊人帶了酒肴在那裡踏青,席地而飲的,三個一攢,五個一簇。柳陰 之下,又有小橋流水,也有人在那裡釣魚。 正在看的高興,忽然那茅屋籬邊走出一隻狗來,那狗從沒見過這些人夫轎馬的,便 遠遠望著叫起來了。這一家的狗叫,便引了那別家的狗聽見了,也都出來叫了,叫著便 都跑向轎前來了。少頃竟聚了百十隻大狗,圍住了賈母等的大轎,咆哮亂叫。賈母和鳳 姐都怕起來了,賈珠忙叫人把預備下的蒸饃,四下裡撂了有兩百個出去。那些狗都去搶 饃吃去了,便不叫了。 賈母問道:「你們預備下這些蒸饃,原來是知道有這狗的麼? 「賈珠道:「這裡叫做惡狗村,原是有名兒的地方兒,打從這裡過就要預備的,若 不預備這些東西,憑你是怎麼喝,怎麼打,他都不怕的。若打急了他,他便上來咬人了 。這裡原有景致,有名兒的叫做惡狗村踏青,是冥中八景裡頭的一景呢。」賈母笑道: 「景致倒很好,就是才剛兒嚇了我一大跳,還虧的是在轎子裡坐著呢。也怨不得,原來 是上了惡狗村了。前頭還到那裡去麼?」賈珠道:「前頭不多遠兒,還有預備的涼棚在 那裡。 老太太到了那裡,就可以坐坐,我們有人都在那裡伺候著呢。 「賈母點點頭兒,賈珠珠又上了馬,轎夫抬起大轎。 走不一二里地,來到寬敞之處,只見坐北面南搭著一架大涼棚。到了涼棚,賈珠便 先下馬,吩咐落轎,攙了賈母走進涼棚,只見裡面結彩懸燈,鋪設的十分華麗。司棋也 攙了鳳姐下轎。賈母便坐在正中炕上,鳳姐便命司棋移開椅子,坐在賈母身側。司棋、 鮑二家的侍立兩旁。賈珠就坐在涼棚子門口,看那些男婦老幼,往來收取金銀,十分熱 鬧。潘又安送上茶來,司棋連忙接了進去。 鳳姐眼尖,早望見前面搭著一溜席棚,好像茶館一般,門外站著個白髮的老嬤嬤。 又見有一群人狀類囚犯,來到棚前。 那老嬤嬤便掇出一盤茶來,分給每人一碗,喝畢去了。少頃又有一群人來,也每人 給他喝了一碗,俱有人押解向東而去。鳳姐手裡擎著茶船兒,向司棋道:「你去問問大 爺,那個賣茶的老嬤嬤怎麼只賣給出去的人喝,不賣給進來的人喝,這是什麼緣故呢? 」司棋便下來詢問賈珠,賈珠道:「那棚裡並不是賣茶的,那老嬤嬤姓孟叫做孟婆。那 喝的並不是茶,乃是迷魂湯。 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發脫生轉世的,每人給他一碗迷魂湯喝了,轉世為人就不能 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請老太太和二奶奶再移向外邊些來坐,就看見前頭的六道輪迴 了。也瞧見後邊的望鄉台了。」司棋忙走上來,回了賈母。 賈母便和鳳姐教把椅子移在簷前,下來坐了。果然看見南邊立著六個大車輪,上面 站著一個赤發紅須的惡鬼,將那些脫生轉世的人,推上車輪轉了下去,就不見了。西邊 有一座高台,約高七八丈,四面俱有階梯,只見有許多的老少男婦爭鬧著四面攀援而上 。鳳姐見了,便也高興起來,也動了個望鄉之念,忙問賈母道:「老太太為什麼不上望 鄉台去,望望家鄉呢?」 賈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腳也不靈便了,沒的白受奔波,望見他們心裡倒 又難過,不如不上去的好。」鳳姐道:「老太太懶怠上去,我倒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 得使不得呢?」 賈母道:「你既然高興,要上去走走,等我問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賈 珠道:「你妹妹要上望鄉台去逛逛,這可使得麼?」賈珠道:「既是他嬸娘要上台去走 走,等我吩咐把閒人攆淨了,再去不遲。」於是,賈珠便叫過潘又安來,吩咐皂班上的 人把台下的閒人攆淨,就是應上台的人也教他們等一會兒。潘又安答應了,帶了些皂役 ,不多一時,把望鄉台上下的人攆的乾乾淨淨的。 這裡鳳姐留下司棋伺候賈母,自己帶了鮑二家的坐上轎,徑自去了。賈珠又打發潘 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應。原來這座望鄉台只離涼棚有一里多遠,鳳姐來到台下 ,下了轎,鮑二家的忙攙了他,兩手摟衣攀梯而上。一級一級的慢慢兒踏來,上上歇歇 ,不多一時,上了巔頂。只見台上並無房屋,竟是青石鑲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塊平地。每 方有三丈多寬,四面白石欄杆,鳳姐扶了欄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見煙霧迷漫 ,不辨東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細望去,忽見一帶樓台房舍,果是榮國府的景況。再 順著房子的形勢望去,只見自己的屋內,紗窗半啟,平兒和巧姐兒都在炕上坐著,做針 線活計,鳳姐見了由不得一陣心酸,眼中流下淚來,忙用手帕擦淚。再細看時,忽見賈 璉和一個年輕的婦人,在後院春凳上摟抱著,無所不至的玩耍,仔細望去卻是多混蟲的 老婆,又重嫁了鮑二的多姑娘兒。於是,鳳姐見了這般光景,心中一氣,兩眼發黑,「 噯喲」了一聲,栽倒在地。嚇得鮑二家的連忙扶起,攬在懷內,叫夠多時,只見鳳姐甦 醒過來,罵道:「沒臉的浪娼婦。 「鮑二家的問道:「二奶奶,你怎麼了?」鳳姐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聽見鮑二 家的問他,越發生起氣來,待要直說出來,又覺礙口,又怕鮑二家的暗裡笑話他吃醋, 但道:「你扶我起來罷,望什麼家鄉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悶氣來了。」鮑二家的道 :「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見什麼了,怎麼就跌倒了呢? 「鳳姐道:「你別管他,咱們下台去罷。你可要好生攙著我,我的腿發了軟了。」 鮑二家的不敢再問,只得小心攙扶著,慢慢兒的下台。剛下了兩三級,鳳姐往下一看, 心中害怕,腿上越發沒了勁兒了。 正然沒了主意,只見秦锺在台下叫道:「二嬸娘,別害怕,我上來搊你來了。」說 著,便兩手撩衣,一氣兒跑了上來,鳳姐道:「你這個小子,早上怎沒見你呢?你弔過 臉去,我扶著你的肩膀下來罷。」秦锺笑道:「我一早先就來了,這個涼棚就是我看著 他們搭的。」說著,便把脊背調了過來,鳳姐一隻手抓住他的肩頭,一步一步兒的慢慢 踏了下來。鳳姐道:「我們來了這半天,怎麼總沒瞧見你呢?」秦锺道:「我只說老太 太來還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銀去來。」鳳姐道:「如今你們家裡還有你的什麼人 呢,誰給你燒化金銀呢?」秦锺道: 「我們家那裡還有什麼親人,不過有素日相好的幾個朋友,即如你們家的寶二叔, 還有我們相好的柳二哥,他們逢時遇節的燒些銀錢給我。誰知今兒連他們的也沒有了, 倒教我瞎跑了一趟。」鳳姐道:「聽見他們兩個人這會子都出了家了,你還想望他們的 銀錢呢?你若沒錢使用,到家裡我給你就是了。」說著,早已下了高台,轎夫抬過轎來 ,鳳姐上了轎,回到涼棚。 賈母笑問道:「你巴巴結結的上了一會兒望鄉台,到底望見了家裡的些什麼人沒有 呢?」鳳姐道:「望什麼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氣。」正欲往下說時,卻見賈珠站在棚 口,因改口說道:「我望見我們屋裡炕上坐著兩個人,好像平兒和巧姐做針線呢,再沒 瞧見別人了。」賈母聽了,也自傷感。鮑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見什麼了,怎麼忽 然跌了一交呢?」鳳姐故意罵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攙著我,我怎麼不跌交呢?虧了 台上再沒外人,你還敢說來了。」賈母信以為真,便把鮑二家的罵了一頓。 鳳姐正坐下喝茶,只見焦大帶了許多人抬著樓庫槓箱上來回話,賈珠忙攔住道:「 你就領了他們,都抬到衙門裡去罷,等我回去按著分兒分就是了。」焦大答應了,便領 了抬箱的人徑自去了。賈母道:「我們出來了大半天了,也該回去罷。」 賈珠道:「這裡給老太太預備下點心了,請老太太和他二嬸娘吃些東西。進了城, 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門,免得出出進進的。」賈母道:「既這麼著,就把點心 拿來罷,天氣也不早了。」於是,賈珠教潘又安掇了四盤點心上來,是一盤桃花燒賣, 一盤水晶包子,一盤雞油卷子,一盤牛奶餑餑。司棋接了進去,賈母和鳳姐略吃了些, 又喝了一碗燕窩湯。賈母便吩咐司棋拿了下去,「你們吃了罷」。司棋答應,撤了下去 。 不一時,便伺候賈母、鳳姐上轎,鳳姐又叫秦锺隨在他的轎旁,便於問話。賈珠仍 騎引馬,一齊進城。順著大街,但見六街三市,熱鬧非常。轉了幾個彎子,早望見王府 的正門,氣象巍峨。由東角門繞向東夾道,一直繞到府後,忽見一座虎頭門,馮淵正在 那裡手持鑰匙等候開門。見他們到了,便把虎頭門開了,各自一邊迴避去了。賈珠下了 馬,命轎夫落下轎,司棋、鮑二家的攙了賈母、鳳姐在前,賈珠、秦锺在後面相隨,其 餘都在外邊伺候。 進了虎頭門,但覺一團陰森之氣侵入肌骨。又見兩邊廓下一帶,房屋綿亙百餘間, 每一門外站著一個像貌猙獰的惡鬼。 賈母見了這般光景,不覺心中害怕,乃向賈珠道:「這個地方有什麼可逛之處,看 著怪怕人的。」賈珠笑道:「這都是聖人垂教後世,勉人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 顯然為惡的,國有常刑,惟有惡在隱微,國法所不能及的,死後必入地獄。所以這頭一 層地獄,就是王莽、曹操、秦檜這一干人。第二層就是李林甫、盧杞、蔡京這一干人。 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脫生的,其餘的罪犯俱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滿,就放去脫生, 或人或畜皆視其罪之輕重,臨時分別酌定。這東邊一帶都是男獄,西邊一帶都是女獄。 老太太既然看著害怕,也不必盡行開看,只揀愛看的看一兩處也就是了。」賈母道:「 古來的人,我們也不必看他,我們也做不出他們的那樣事來,只撿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 看一兩處罷了。」賈珠答應,便吩咐鬼卒,把現在的「速報司」的獄門打開。 賈母等進去一看,但覺冷氣逼人,裡面嚎天動地哭聲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 油鍋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遲支解的,也有碓舂磨磨的,種種悽慘不一而足。賈 母見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憐嗟歎而已。鳳姐在賈母背後,嚇得粉面焦黃,渾身打戰, 忙把賈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這個了。你瞧那些男人們赤身露體,血跡淋漓 的,又害怕又磕磣。咱們到西邊女獄裡看看去罷。」 賈母點點頭兒,正要命賈珠鎖門,只聽裡面有人一聲大叫道:「來的不是老太太麼 ?救我一救罷,二嫂子,我再不敢了。 「賈母聞言,留神一看,只見陰山背後跳出一個後生來,赤條精光,面黃肌瘦的跪 在面前。鳳姐眼快,早已瞧見,認得是賈瑞,不由的滿臉通紅,連忙躲了出去。賈母老 眼昏花,看不出是誰,忙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年輕輕兒的犯了什麼罪了?」賈瑞 哭道:「老太太,不認得孫子了麼?我的名字叫賈瑞,家塾裡的先生,就是我爺爺。」 賈母又仔細一看,這才認出他來了,忙問道:「你是瑞兒麼,你犯了什麼罪了?你告訴 我,等我給你求求你姑老爺,再看你的造化罷。噯!小人兒家,活著總不肯學好,這會 子才後悔了。」賈瑞磕頭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開個恩,他說一聲兒,我的罪 孽就滿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麼躲著走了呢?」賈母不解其意,回頭向鳳姐道 :「你聽這個瑞兒小子,怎麼要你開恩說一聲兒,我也不明白他的話。你到底知道他犯 了什麼罪了,你可記得他頭裡是什麼病死的?」鳳姐紅了臉道:「這個老太太說的話, 我可知道他犯了什麼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病死的。老太太只問他,教他自己說 就是了。」賈母道:「你才沒聽見,他說教你開恩說一聲呢麼。」鳳姐把頭一扭道:「 他可教我開個什麼恩呢,可又教我說一聲兒什麼呢?」只聽賈瑞在內哭喊道: 「二嫂子,你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話當著老太太說得出口來麼 ?」鳳姐道:「罷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過,只問他改了沒有?」賈母未及回答 ,又聽賈瑞在內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通改了。」賈珠原是極聰明的人 ,聽見他們這些話,忙道:「老太太請出來罷,等我問問他去。」 於是,賈母、鳳姐都走了出來,賈珠剛走進去,賈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 我罷,我凍的受不得了。」賈珠道: 「瑞老大,你幾時來的,我怎麼不知道你在這裡呢?虧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聽 見你和你二嫂子說的那些話,你還是個人嗎?」賈瑞哭道:「大哥哥,我並沒乾逆理的 事。那年東府裡的大老爺生日,我在花園裡遇見我二嫂子,我原年輕不懂事,和二嫂子 說了兩句不知好歹的話,並沒別的事。我就是從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沒得好就死了的 。大哥哥只問我二嫂子就知道了。」賈珠冷笑道:「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許多 。 「賈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賈珠道:「你到底是真改,是假改呢?」賈瑞道:「這 會子把我罰在陰山背後,凍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麼還不是真改麼?」賈珠道:「苦 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能真改,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爺,看你的福分罷了。」 說著,便吩咐鬼卒們好生看待賈瑞,先給他兩件衣服,暫且遮體。說罷,出來吩咐 把獄門封鎖妥當,便把賈瑞的話回明了賈母,又吩咐鬼卒將西邊的「顯報司」獄門打開 ,賈母、鳳姐一齊進去觀看。 但見裡面陰風慘慘,刀山油鍋之類,一如男獄。忽見中間有大磨一盤,把一個女人 倒懸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兩隻光腿,一雙小腳兒。鳳姐見了,由不得心膽 俱裂,低聲向司棋道:「你看,這也不知是誰家的媳婦兒,不知犯了什麼罪了,磨的這 樣可憐。你看他這兩條腿這樣雪白細嫩的,一定是個年輕的俊人物兒。」司棋未及回答 ,鮑二家的道:「前兒晚上,我看見司棋姐姐洗腳,他那個腿比他這個腿還白些兒呢。 「司棋便啐了他一口,鳳姐握著嘴笑道:「你聽這混帳東西,他就信著嘴兒混唚了 ,虧了大爺和秦相公都沒進來呢。」賈母聽見也笑道:「浪蹄子,這麼嘴尖舌快的,你 跟了我到東邊看去罷。」 這裡鳳姐帶了司棋,便向西轉了一個彎子,只見西北犄角上放著一個大缸,滿滿的 盛著一缸釅醋,裡頭泡著一個赤條精光的婦人,仔細一看,模樣兒與鳳姐一般,嚇得司 棋面面相覷,不敢言語。鳳姐自己也嚇呆了,定了一定神,問道:「你是誰家的媳婦? 」那婦人也道:「你是誰家的媳婦?」鳳姐又道: 「你姓什麼?」那婦人也道:「你姓什麼?」鳳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婦人的膀臂 往上一拉,只見那婦人「撲」的一聲躥了出來,赤條精光站在面前,恰像白羊一般。鳳 姐細看他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酷肖自己,不覺羞的滿臉通紅,忙揭起自己的衣襟來,給 他遮蓋。只見那婦人上來,把鳳姐一抱,忽然間蹤影全無,嚇得鳳姐和司棋目瞪口呆, 半晌說不出話來。鳳姐心下恍然大悟,把平日吃醋的心腸,立刻就冰消雪化了。 司棋也猜著幾分兒,只是不敢言語,只得攙了鳳姐過東邊來。看時,只見一座刀山 ,萬鋒攢立。賈母在那裡手指一人,罵道:「沒良心的老豬狗,這是你自作自受,誰能 救你呢。」 鳳姐看時,卻是馬道婆四腳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開恩救命罷,我再 不敢鎮魘人了」。鳳姐拉了賈母道:「老太太,別理他。這個老娼婦,這才使得該著呢 。」賈母道:「阿彌陀佛,這裡果然報應不爽。你們小人兒家可該害怕不害怕呢?」鳳 姐道:「怎麼不害怕呢,嚇得我腿肚子都轉了筋了。逛什麼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 們早些回去罷。」賈母道: 「也罷了,再往後看也不過總是些受罪的人,沒的瞧著心裡怪不忍的。」 鳳姐忙攙了賈母,轉身將要出來,忽見裡面跑出一個披枷帶鎖蓬頭垢面的婦人來, 拉住賈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罷,我再不敢黑心亂肝花的了。」賈母 倒退了兩步,仔細瞧他遭撓的竟不像個人形,那裡還認得出誰來呢?只聽鳳姐在後叫道 :「你不是趙姨娘麼?」那婦人道:「二奶奶,你救我一救罷,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也 不敢在你們跟前使黑心了。 賈母再仔細一看,不是趙姨娘是誰呢,因罵道:「混帳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裡 我和你老爺、太太那一個待你不好呢?你不過養了個不成器的小子罷咧,你就成精做怪 的,安起壞心來了。你自己說罷,這會子受罪還是不該的麼?」趙姨娘不住的磕頭,哀 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亂道了。老太太也別看我和環哥兒,只看三姑娘的分上 開一點兒恩罷。」賈母雖惱他行為不端,到底終有慈念,聽見他說出探春來,也由不得 傷心落淚,道:「也罷,你且去著,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爺,你聽信兒就是了。」趙姨娘 磕頭叩謝而去。 鳳姐攙了賈母走出獄門,賈珠就吩咐關門上鎖,又請問「老太太,還逛不逛?」賈 母笑道:「這都沒把人嚇壞了,還逛什麼呢,回衙門去罷。」賈珠便吩咐抬進轎來,賈 母和鳳姐一起上了轎,出了虎頭門,仍由舊路而回。 鳳姐在轎內只見秦锺扶著他的 轎桿,因問道:「你怎麼眼錯不見的又跑到那裡去了?」秦锺道:「那裡一開獄門,我 早就溜進去了,各處裡看了一個夠。聽見老太太要回衙門,我才跑了來的。」鳳姐道: 「你都看了些什麼呢?」秦锺道:「我看見的什麼?多著呢。」請聽下回細說罷。
第十八回 張金哥逢賈母喊冤 夏金桂遇馮淵從良
話說鳳姐問秦锺道:「你都看了些什麼呢?」秦锺道:「男獄裡我看見刀山上叉著 一個人,他才認得我,他說是周瑞的乾兒子何三,只教我救他的命,嚇得我連忙跑出來 了。噯喲,那個女獄裡才有趣兒呢,赤條精光的女人們不知有多少,都瞧著不成拉器的 。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裡泡著個女人生的很俊,見我來了就鑽到缸底裡去了,我就把膀 子伸到醋缸裡頭去要摸摸他的光身子兒,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這會子我 的指頭兒還疼呢。」鳳姐啐道:「你這個下作的東西,人家一個婦人家,你去摸人家作 什麼?咬的好,很該。」二人只顧說話,不知不覺的早走到大街上來。 忽然人叢裡跑出一個女子,在賈母轎前喊冤叫屈,投遞紙狀。鳳姐忙教秦锺前去打 聽,告的是什麼事?秦锺便跑上前去,只見賈珠下馬,到賈母轎前來接了狀子,細看了 一遍,連忙揣在懷內,吩咐把這女子著人帶去,交付馮淵押管候示。秦锺便跟了那女子 去,細將原委問了一遍,嚇得喘吁吁的跑到鳳姐的轎前,低聲說道:「二嬸娘,那個女 孩子告的才是你呢。」鳳姐道:「胡說,我又不認得他是誰,他告我做什麼呢?」秦锺 道:「那年咱們給我姐姐送殯,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去了。」鳳姐因恐轎夫聽著不雅,便 不好再往下問,坐在轎裡也無心觀看路景,心裡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多一時,回到衙門,一直抬到二堂落轎。賈母、鳳姐方才下轎,早見賈夫人、鴛 鴦迎了出來。賈夫人道:「老太太來了將近一年,總也沒得出去逛逛。本來此處也沒有 什麼可逛之處,大半都是些兇神惡鬼的。」賈母笑道:「逛什麼呢,沒的教人怪害怕的 。」賈夫人見鳳姐面如金紙,忙問道:「二奶奶,你怎麼了?臉上的顏色很不好,想是 在城外受了風寒了罷?」 鳳姐道:「我只覺得心口裡怪疼的。」賈母也把鳳姐一看,便道:「今兒天氣和暖 ,未必是受了風寒,想是瞧見那些地獄裡受罪的人,驚嚇著了。快到你屋裡,別脫衣裳 躺一會子去罷,蓋的暖暖兒的。」說著,大家進了上房,換了衣裳。賈母與賈夫人講些 地獄裡的故事並賈瑞、趙姨娘哀求之事。 鳳姐早已拉了鴛鴦到臥室裡來,拉著鴛鴦的手,流淚道: 「鴛鴦姐姐,你要想個方兒救我一救才好。」鴛鴦大驚道:「二奶奶,你怎麼了, 怎麼說起這個話來了。」鳳姐低聲說道: 「好姐姐,你悄著些兒,等我告訴你。那一年,我給小蓉大奶奶送殯,不是帶著寶 玉、秦锺在饅頭庵住過兩天麼,那時老姑子和我商量著,乾了一件沒天理的事兒。有一 個財主家姓張,他有個女孩兒名叫金哥,原許聘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兒子。後來長安府知 府的小舅子李衙內看見金哥美貌,也要聘了為妻。這個守備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們 家和雲節度家是親戚,老姑子求我和雲節度處說了,硬壓派著守備家退了親。誰知道這 個女孩子守志不從,自縊而死。守備的兒子聽見金哥尋了死,他也就投河死了。我自從 作了這件事,活一日懸著一日的心,如今剛才放了心了,誰知道才剛兒大街上有一個女 孩子拉了老太太的轎子喊冤告狀,我聽見秦锺說就是張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 這件事若教姑老爺知道了,我這個臉可放在那裡呢。 方才秦锺說,狀子大爺揣在懷裡了,把那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帶了去了。好姐姐,你 趁著這個空兒,快到大爺屋裡去,就說我求大哥哥好歹想個法兒,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 才好,千萬莫教姑老爺知道。就是要用銀子我這裡也有,若能夠保全了我的臉面,這就 是保全了咱們賈家的臉面了。好姐姐,你就快去罷。」 鴛鴦大驚道:「我的奶奶,你怎麼連這些事都包攬起來了。 虧了姑老爺是咱們的親戚,若是別的衙門告了,這還了得?這件事若是在陽間犯了 出來,只怕連二爺還帶累在裡頭呢。」鳳姐發急道:「好姐姐,這會子你還說這些個做 什麼呢?快些去罷,過會子大爺出去了,就難辦了。」鴛鴦道:「二奶奶,你且別慌, 我想大爺他也是個聰明人,他難道就不顧咱們家的臉面麼?再者,這件事也先得告訴老 太太一聲兒,別要先對姑太太說出有人攔轎喊冤的話來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請進來, 說明了緣故,我再去向大爺說去。不然你是個小嬸子,我是個大丫頭,私自往大爺屋裡 去做什麼呢?」鳳姐道:「你說的也很是,就這麼著,快著些兒罷。我心裡這會子也不 知道是怎麼了?」 鴛鴦連忙出來看時,只見賈母獨自個坐在炕上喝茶。賈夫人在那邊看著司棋開箱子 ,像找什麼東西的似的。鴛鴦便向賈母使了個眼色,賈母會了意,便站起身來道:「鳳 丫頭這會子可好些了沒有?我也瞧瞧他去呢。」說著,便扶了鴛鴦走進屋去。鳳姐見了 賈母,雖覺害臊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連哭帶訴的把告狀的事,原原委委的說了一遍。賈 母也嚇得呆了半晌,道: 「你這個猴兒精,前兒家裡抄家的事裡頭也有你,今兒這裡又被人家告了。噯,小 人兒家聰明過餘了,也不是好事。鴛鴦,你快去找著你大爺,就說我的話,賈家的臉面 要緊,教他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罷。要用銀子,我這裡也有,只別教姑老爺知道就是了 。虧了這件事我還沒告訴你姑太太呢。」鴛鴦答應了,自去了。 鳳姐被賈母說了幾句,低了頭無言可對,那眼淚珠兒一雙一雙的往下亂滾。賈母看 著,反又過意不去,心疼起來,道: 「我的兒,你別害怕。你大哥哥也是個妥當懂事的人,這點子小事斷沒有辦不來的 。況且,就當姑老爺知道了,也是稀鬆的事。」說著,只見賈夫人進來道:「二奶奶, 你這會子可好些兒麼?我給你找了一丸子藥來,燙了些黃酒,你吃了可就好了。 「後面司棋果然提著一壺暖酒,鳳姐不敢推辭,只得接來吃了,暫且不題。 再說鴛鴦一直來到賈珠屋裡,只見賈珠盤膝坐在炕上,手裡拿著那張狀子在那裡反 覆觀看,看見鴛鴦進來,忙放下,欠起身來笑道:「鴛鴦姐姐,稀客呀,有什麼事情來 了?」鴛鴦道:「老太太差了我來,教告訴大爺說,才剛兒告狀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璉二 奶奶,如今二奶奶嚇的什麼似的。老太太教大爺費點兒心,給他們私下撕羅開了罷,別 教姑老爺知道了,不但關乎二奶奶一個人的臉,連咱們賈家的臉面就全丟了。」賈珠把 桌子一拍,道:「怎麼你二奶奶一個年輕的少婦,就這麼膽大?難道當日給蓉哥兒媳婦 送殯,再沒咱們家的個正經人,就由著你二奶奶胡行亂作的麼?」鴛鴦道:「那年蓉大 奶奶死了,是珍大爺求了太太們,把二奶奶請過去協理家務的。所以送殯的時候,老輩 子的太太、奶奶們都到鐵檻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 只有二奶奶帶著寶玉、秦锺兩個人,在饅頭庵住了兩天,誰知道就弄出這件事來了 。想來二奶奶也斷不是給人家白效勞的,自必裡頭圖了人家的什麼便宜了。」賈珠道: 「可不是呢,人家狀子上寫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兩銀子,逼死了兩條人命。 難道你二奶奶作這些事,你二爺也不管一管兒?」鴛鴦笑道: 「二爺還能夠管二奶奶,他連他自己的攤子還拾掇不過來呢。 只要有了銀子,由著性兒亂花罷了。」賈珠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怎麼說呢?也罷 ,你告訴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們放心罷。我就親自去找馮書辦,我們商量個主意辦 去就是了。大約總要花幾兩銀子才能妥當呢。」鴛鴦道:「老太太也說來,銀子任憑大 爺酌量著使就是了,只要不丟臉就好。老太太還等回信兒呢,我就去了。」說著,便進 去了。 賈珠又把狀子看了一遍,仍復揣在懷內,登上靴子,載了個便帽兒,走上大堂,叫 過潘又安來,吩咐道:「我到外邊走走,老爺要問我,就說老太太差我買綢緞去了。」 潘又安道: 「大爺坐車去,還是騎馬去呢?」賈珠道:「一概不用,步行逛逛,並不遠去。少 刻老爺面前,不必說才剛兒老太太回來路上有人告狀的話。」潘又安忙答應了一個「是 」。賈珠遂帶了一個小廝,從角門步行出去。 原來馮淵的寓所,就在衙門後街。時常馮淵請賈珠到寓所小飲閒談,所以賈珠也不 用人引路,一直走到馮淵寓所的門首。 小廝上前把門敲了兩下,只聽裡面出來了一個小廝,開了門一見賈珠,便跑了進去 ,嚷道:「大少爺來了。」賈珠剛到院門,只見馮淵春風滿面的迎了出來,笑道:「大 爺今兒勞乏了半天,還是這麼高興。」賈珠道:「我有件要緊的事,特意找你來了。 「馮淵笑道:「大爺的事我猜著了,必是為攔輿告狀的事。」 賈珠道:「你既然猜著了,這件事更好辦了。」 說著,只見秦锺從屋裡笑著跑了出來道:「好呀,大叔也道喜來了。」賈珠進了屋 裡,問秦锺道:「你多早晚兒跑了來的,老馮有什麼喜事?」馮淵笑道:「大爺別聽他 的瞎話。」 秦锺道:「罷喲,大叔又不是什麼外人,你怎麼瞞他老人家做什麼呢?」說著,便 向賈珠努嘴兒。賈珠向炕上一看,只見擺著一桌酒席。秦锺笑著,又向書櫥子背後努嘴 兒。賈珠果然走到書櫥後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很俊的婦人在那裡含羞而坐,見了賈珠連 忙站了起來。賈珠哈哈大笑道:「老馮,你怎麼幹起這個勾當來了。」馮淵笑著拉了賈 珠的手,道:「大爺,你先過來,咱們且把正經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兒的再告訴你這 喜事的緣故。」賈珠聽說,就走了過來,大家坐定,小廝捧了茶船兒上來。 賈珠笑向馮淵道:「才剛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裡去了? 「馮淵道:「發給女禁子押到班房裡去了。我只略問了他幾句,他說被人打破婚姻 ,夫婦雙亡的事。」賈珠道:「狀子在我這裡,他告的就是我們舍弟婦。當日我們這舍 弟婦原和雲節度家是老親,所以張家才求我們弟婦向雲大人處說了,派壓著這守備家退 親。那時我們弟婦年幼無知,就應承了他家的情面了。 這會子,若是稟明了老爺,當堂審斷,必致舍弟婦要到案對詞,有礙寒舍的臉面。 所以我特來給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你看著這件事怎麼樣呢?」馮淵道 :「這件事也還容易辦。我的意思,先把那女孩子帶來,我們和他講講,給他幾兩銀子 安家。他若依了就罷,倘若他不依,我們再另設法兒好不好呢?賈珠道:「就是這麼著 ,很好。」馮淵便叫小廝過來,傳喚女禁子把張金哥立刻帶來。小廝答應去了。 不多一時,只見女禁子把張金哥帶了進來。馮淵便取了一個坐褥鋪在台階上,給他 坐下。賈珠便問他家鄉籍貫,並告狀的原委。張金哥一一的哭訴了一遍。賈珠道:「我 因為要給你們和解這案事,所以請你過來和你商量。這會子你所告的人,情願把頭裡得 過你家的三千兩銀子拿出來給你安家,兩下裡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大家子的姑 娘,出頭露面的當堂審問口供,也覺不雅,萬一說錯了話,王法無情,不是上拶子就是 打板子,都是論不定的事呢。」秦锺在旁插嘴道:「張姑娘,我告訴你那拶子的拶手指 頭兒,板子是打屁股的,你這麼嬌嬌嫩嫩的,怎麼受得起呢?」馮淵道:「你莫在裡頭 胡攪。張姑娘,我和你說正經話,這一位就是賈府裡的珠大爺,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婦, 都是我們衙門裡大人的至親。俗語說的好,『是親三分向』,你必要到堂上去,只怕不 能打上風官司,依我說私和了,又得銀子又不吃虧,豈不好呢?」 張金哥道:「這位就是賈府裡的大爺麼,你們家原是國家的勳戚,還希圖人家的銀 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雖說還我三千兩銀子給我安家,我又找不著我丈夫在那裡,我 一個女孩兒家自己怎麼過日子呢?」秦锺笑道:「你原來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 ?」賈珠忙喝道:「又胡說了。」因道:「你既這麼樣說,也容易辦的,你丈夫可叫什 麼名字?」張金哥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麼?」賈珠道:「可姓什麼呢?」金哥道:「敢是姓崔罷 。」賈珠道:「怎麼連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嗎?這麼看來,這張狀子多半是謊的了。 」金哥發急道: 「人家一個女孩兒家,怎麼好意思打聽丈夫的名姓呢?」賈珠笑道:「既不好意思 打聽,怎麼又知道敢是姓崔呢?」金哥道: 「當日他家下聘的時候,我哥哥就和我嗷著玩兒,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 我哥哥說:『呸,你婆婆家姓崔。』我這才知道的。」說著,大家都笑起來。 馮淵道:「這麼說來,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親做過守備的,就是你的丈夫 了。」金哥道:「你們不用混我,我認得他的模樣兒。」賈珠笑道:「姓名都不知道, 怎麼又認得模樣兒呢?」金哥道:「當日我母親要相看他,把他請進臥房裡來坐著,我 是從窗戶眼兒裡看見了的。」說的大家又笑了。 馮淵道:「既這麼說,我們明兒就給你訪查這個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許反 悔的。」金哥道:「你們如果找出他來,我都依你們就是了。」馮淵道:「既這麼樣, 女禁子過來,把張姑娘的鎖子開了,送到官媒王媽媽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飯好生供給, 不可怠慢。使了幾兩銀子,教他到我這裡來領。你們就去罷。」女禁子便給他開了鎖, 手拉手兒兩個去了。 賈珠向馮淵笑道:「公事畢了,該你說你的私事了。」馮淵也笑道:「前兒我偶到 青樓一逛,遇見這個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後罰入青樓為 妓。因琵琶弦索還沒習熟,故此還沒接客。我因愛他生得很俊,所以接他來家要買來做 妾,他倒也願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須得回明老爺,冊上除名,方才妥當。我正和秦鯨 卿商議,要求求大爺,不承望大爺來的這麼湊巧。過來把酒席換了,請新姑娘出來給大 爺手奉一杯。」小廝答應,忙把殘席撤去,換上新鮮肴果。 馮淵便讓賈珠上坐,自己和秦锺對面相陪。秦锺便叫道:「夏姑娘,快出來罷,不 用裝腔了。」 說著,只聞一陣香風,早見一個美人兒自櫥後出來。馮淵指著賈珠道:「這是大人 的少爺,快些過來拜見。」那婦人向上輕輕的福了兩福,剛要下跪,賈珠站了起來,攔 道:「只行常禮罷。」那婦人只得又福了兩福,便拿起酒壺來,每人斟了一巡,這才挨 著馮淵坐下。小廝點上燭來,賈珠在燭下細把那婦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問道 :「姑娘貴姓?」那婦人低聲笑道:「姓夏。」賈珠又問:「芳名?」那婦人道:「賤 名金桂。」賈珠又笑問道:「生前可有丈夫沒有?」那婦人面紅過耳,低聲道:「沒有 。」秦锺道:「怪道說你生前好淫,原來是沒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罷了。可惜咱們 兩個人,生前怎麼沒會過呢?」 原來這婦人,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誤戕了自己的性命。閻王 因他生前好淫,罰他在青樓為妓。一日偶與馮淵相遇,彼此都動了個愛慕之情。馮淵因 青樓往來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買來做妾的。金桂聽見馮淵說賈珠是本官的少爺,並 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見賈珠問他丈夫,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只得含糊答應說:「 沒有」。 賈珠見他風情流蕩,眉目動人,也覺情不自禁,乃笑問道: 「你會唱麼?」夏金桂不覺紅了臉道:「初到未久,尚未學唱。 「賈珠笑道:「豈有此理,你這麼一個聰明人兒,難道就連一兩個曲兒都沒學會嗎 ?」夏金桂笑道:「學了一個多月,才會了兩個曲兒,就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來呢。 」賈珠便拉了他的手,笑道:「好呀,你會那兩個曲兒?唱給我聽聽呢。」夏金桂道: 「一個是『解不開的連環扣』,一個是『好難熬的春三月』。」賈珠乜斜著眼兒,搖頭 道:「不好,不好。這兩個曲兒我都不愛聽,我只愛聽的是『風兒刮』,你會不會?」 夏金桂把臉一紅,低下頭去拈弄衣帶。秦锺拍手笑道:「馮大哥,你聽大爺教他唱個『 風兒刮』呢。我且聽他會叫阿媽不會?還要嬌聲嫩氣的,叫的親親兒的才好聽呢。」 馮淵見他二人更番戲謔,忙攔著笑道:「今兒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門身後,若彈 起弦索琵琶來,恐怕裡頭聽見了,問出來不好回答。大爺既然高興賞臉,我明兒備個小 東,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幾個會彈唱的,索性熱鬧上一天。明兒衙門裡也沒什麼公事 ,就請秦兄弟做陪。將來還要仰仗大爺給我成全這事呢,拿壺來敬大爺一杯。」賈珠哈 哈大笑道:「老馮急了,吃起醋來了。我那裡就肯奪人之所愛呢?既然你明兒請我,我 這會子也還有事,便暫且告別,讓你們好好兒的樂一夜罷。秦鯨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罷 。」秦锺笑道:「你老人家讓我在這兒多喝兩杯酒,我還要看著把他們兩個人送入洞房 ,看著他們脫了衣裳進了被窩,我才回去呢。」賈珠也笑道:「小猴兒精,你怎麼這麼 涎臉,定要瞧個活春宮兒你才罷呢?」因向夏金桂笑道:「你聽見了沒有?好生招架著 他罷。」說的夏金桂紅了臉,低頭不語,大家一齊大笑。賈珠走出屋去,秦锺、馮淵二 人一直送出大門,垂手蝦腰而別。 賈珠回到衙門,林如海適值崔判官招飲,尚未回署。賈珠一直到了上房,只見賈夫 人因等林如海,在炕上和衣假寐。賈珠向丫頭們擺擺手兒,便一直到後面賈母屋裡。賈 母尚在未寢,正和鴛鴦談論張家女孩子告狀的事,見賈珠進來,不勝歡喜,忙問「事情 妥當了麼?」賈珠便挨在賈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聲道:「妥是妥當了的,就是這位 守備的兒子沒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麼?若找著了他,張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 若找不出這個人來,倒有些兒磨嘴。他說他是女孩兒家,沒了丈夫,孤身獨自個怎 麼過日子呢?」賈母笑道:「這個小蹄子,倒有這麼些累贅,定然要個小女婿子,這可 就難了。」賈珠道: 「我們明兒和馮書辦商量,另想法兒辦就是了。」 賈母笑道:「如今這件事情,且把今兒來的槓箱打開,打算出三千兩銀子來,交給 你辦去,別的事情,咱們一概不管了。 「賈珠笑著站了起來,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罷,銀子原是重頭兒,既是你老人家 肯拿出銀子來,別的事也就好辦了。天下也沒過不去的河,我們明兒只應許下給他找人 ,也就完了。」 賈母滿心歡喜,正欲開言,忽聽前邊打點開門,知道是林如海回來了。賈珠便連忙 迎了出去,剛到上房,林如海已進來了。 賈珠又與林如海說了一會子閒話,這才回到自己房中,上牀安歇,在枕上翻覆尋思 ,不能成寐,到了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來穿衣甫畢,只見 秦錘笑嘻嘻的跑了進來,道:「大叔恭喜,恭喜。張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賈 珠驚喜道:「你在那裡得的信兒?」秦锺笑道: 「昨兒晚上,我並沒回家,就在老馮家鬧了他一夜。我們送了大叔回家之後,就大 碗家鬧起酒來了,把老馮灌了個爛醉,進了臥房扒在枕頭上動也動彈不得了。我正要給 他們那一口子解鈕子,誰知道老馮才是個老奸巨猾呢,他伏著枕頭叫道:『秦兄弟,外 間屋裡書架子上,有一部十錦春宮冊頁,你給我拿了來,待我揀一出子好的,好照個樣 兒』。我就信以為真,剛跨出他的門檻兒,只聽裡頭『咯噔』的一聲兒,把門插了個結 實。 「賈珠哈哈大笑道:「你這個猴兒崽子,也太涎臉了。」秦锺笑道:「他們把我誆 了出來,我那裡就肯饒他們呢?我就把他們外間放的一張小竹牀兒,挪在挨他們睡覺的 板壁背後,躺在上頭,聽見他們在裡頭唧噥,我就在外頭咳嗽,直鬧到雞都叫了,我這 才打了個盹兒。今兒一早,老馮起來一開房門就找我,我只當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嚇的 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來告訴大叔,說張金哥的丈夫,他們那一口子才知 道,也認得呢。」賈珠大喜道:「這也奇怪了,他怎麼又能知道呢?」秦锺道:「老馮 說昨兒晚上,他們在被窩裡提起咱們審問張家女孩子的事來。他們那一口子說,他在青 樓的時候,曾遇見過一個年輕的公子名喚崔子虛,他父親做過守備的,給他定的媳婦是 個財主家姓張的姑娘,因有人打破他們的婚姻,他媳婦沒過門便自縊而死。他也就義不 獨生的也尋了死了。這麼看起來,不是張金哥的丈夫,可是誰呢?」賈珠忙問道:「他 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麼?」要和秦锺怎麼回答,且看下回便了。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話說秦锺告訴賈珠,說夏金桂知道張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虛的緣故。賈珠忙問道:「 他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麼?」秦锺道:「我也問他來,他馮說他知道,就離青樓不遠有 一座關帝廟,這位崔相公就在廟裡住著呢。」賈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為這 件事直躊躇了一夜,誰知道又有這麼湊巧的事呢?你說說,老馮他昨兒晚上還說他們那 一口子總沒接見客,今兒才頭一夜,可就招承出認得崔相公來了。」秦锺笑道:「我看 他那個樣兒,就讓他不認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貨兒。」賈珠笑道:「俗語說的好: 『香油調苦菜,各人心上愛』,只要老馮各人愛罷咧,給咱們什麼相干呢?他昨兒高興 ,說今兒請咱們到城外望湖亭樂一天,到底是順嘴兒說的謊啊,還是當真呢? 「秦锺道:「是當真的請呢,過會子打了二鼓,他還到衙門裡來伺候著姑老爺,簽 押了文書,約會了咱們爺兒兩個,一同出城去呢。今兒一早就僱了轎子,把他們那一口 子送到望湖亭等候著,又差了家人備辦酒席去了。」賈珠笑道:「罷了,既是他真心實 意的請咱們,咱們也別辜負了他的美意。你一會兒出去告訴潘又安,教他把咱們家的轎 車子套上預備著,等老馮來了,我們一同坐上車出城,好不好呢?」秦锺答應著去了。 賈珠叫過小廝來,打開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來換了,又取了一封銀子,教小廝帶著 ,以預備賞賜。不一時,林如海簽押已畢,回了後堂。賈珠便稟知了林如海,出城閒玩 。林如海不好攔阻,只說:「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賈珠答應了,便帶了秦锺走出儀 門,早望見馮淵在那裡等候。三人一齊上車,車夫趕起,出了轅門,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 賈珠在車上問馮淵道:「老馮,你昨兒說你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他可又是從那 裡認得崔守備的兒子來呢?這不是你給他混充正經人呢麼?」馮淵笑道:「閻王爺說他 生前邪淫,所以才罰入青樓的。你想天下有個邪淫的黃花女兒麼?不過是他自己害臊, 不肯說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實跡來罷了。我是因愛他的人物兒還很俊,所以 要買來做妾,也不過是取樂兒的意思。聖人云:『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說著,秦锺大笑道:「馮大哥,你這句話真說的很是。 明兒日後他又看上了我們兩個人,也那話兒起來,你可又該說『與其進也,不與其 退也』了,你真是個君子哉!」賈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馮,你別理他,你說 你的罷。他到底怎麼認得這姓崔的呢?」馮淵笑道:「昨兒晚上,我便細細兒的盤問他 ,誰知這位崔公子竟是個正人君子。他說他原是為義憤而死的,斷不肯妄貪花柳,只因 找不著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樓來訪求。他只給我們那一個見過一面,敘了敘家鄉住處 ,以及他尋妻的原委,並沒一點兒別的勾當。」賈珠道:這麼說起來,這位崔公子竟是 個可交的朋友了,咱們務必給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們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 飯。秦鯨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關帝廟找找這位崔公子。我們慢慢兒的喝著酒等你,若 找著了這個人,一來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來早結了我們的疑案,一舉而兩得,你說好 不好呢?」馮淵、秦锺都道:「很好。」於是三人一路同車共話,出城向望湖亭而去, 暫且不表。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茅屋內用功。寶玉自從蓄髮以來,又已半年,漸次可以 帶上束髮紫金冠,便不減本來面目。 柳湘蓮道:「寶兄弟,你竟是仍舊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 寶玉笑道:「我在這裡,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呢。又惟恐怕使不得,還有 些兒猶豫。柳二哥你既這麼說,可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說著,二人正在大 笑,只見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來了,湘蓮、寶玉忙起身迎接,進來坐下。 渺渺真人道:「寶玉自留髮以來,到了此刻算是『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境界, 再等一年之後,方是『貧而樂,富而好禮』的時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後, 你們便當歸還芙蓉城去了。現在芙蓉城中,王熙鳳、尤三姐、鴛鴦三人都到酆都城尋訪 老太太去,尚未回來呢。」寶玉道:「請問師父,芙蓉城中現有多少人,怎麼只這三個 人赴酆都城去,畢竟尋訪著了老太太沒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現在有十二釵 ,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鳳、尤二姐、尤三姐、鴛鴦、香菱 、晴雯、金釧、瑞珠十二人。鴛鴦因殉主而死,來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 癡情司』事。鴛鴦原為老太太而死,不見故主心何能安?王熙鳳又奉元妃之命,訪求祖 母,故二人同行,復邀尤三姐作伴。現已訪著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裡相聚呢。」 寶玉道:「鴛鴦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誠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 蒙祖母愛視恩憐,反不如鴛鴦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於九原,弟子亦何顏立於人世乎? 」說罷,流下淚來。渺渺真人道:「寶玉合當赴冥去見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會熙鳳 、鴛鴦,得悉別後情事。湘蓮作伴同行,也可與尤三姐相會,並須傳語三人,芙蓉城中 皆各有專司,未便久羈冥境。」 寶玉、湘蓮道:「弟子們都還沒『從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黃泉不能往返自如 呢?」茫茫大士道:「你們雖功夫未到,已非『吳下阿蒙』了。我們同你下山,指引你 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戀,一兩天便可回來。他日仍須再到塵寰,另有因緣了結,此時 未便預言。今日已遲,明早下山去罷。」湘、寶二人答應了,吃過晚飯,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領了湘蓮、寶玉二人下山,穿雲入霧,行走如飛。湘、寶二 人跟隨著,步亦步,趨亦趨,宛似騰雲駕霧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 人心下大喜,走了一個時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離陰陽界不遠,你 們只向北而走便是。我們先回山去了。」湘、寶二人看著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 來。 行不裡許多路,早看見一座牌坊,上寫著「陰陽界」三字。 湘蓮、寶玉二人點頭道:「想必過了這個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於是,二人過 了界牌坊,便見陰風慘慘,旭日無光,又走了一個時辰,看見路旁有個飯店。二人便進 去打尖,以便問路,叫過店小二來,問道:「你們這裡離酆都城還有多遠兒? 「店小二道:「我們這裡離城十里,叫做十里鋪。」湘蓮向寶玉道:「方今暮春天 氣,花明柳媚,咱們只顧一路奔馳,總也未能觀玩。今兒業已離城不遠了,咱們何不緩 步遊行,也看看他們幽冥的景致,可與陽世同不同,不知你看著可怎麼樣呢? 「寶玉道:「很好。」因問店小二道:「你們這裡可有什麼景致可逛的去處麼?」 店小二笑道:「二位爺,我們這十里鋪原是個小地方兒,那裡有什麼景致呢?惟有離城 三里,向南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裡有一個望湖亭,前臨大湖,後通街道,楚館秦樓 樣樣齊備,算我們酆都的第一勝境。二位爺橫豎是要進城去的,不過多繞點子路,也就 可以逛逛了。」湘、寶二人大喜,遂算還了店帳,一路緩步而行。 不多一時,早望見城闕巍然,向南果有一條岔道。二人遂由岔道過去,又走了有一 里多路,果見一座大亭,匾上橫書「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面一道長湖,碧水澄清,新 荷疊翠,十分幽雅,又見亭邊茶坊酒肆,碧幌青簾。亭上設著幾席桌椅,也有吃茶的, 也有飲酒的。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乾淨桌兒,對面坐下。走堂的見了, 忙送了兩碗茶來,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鬆瓤、花生、杏仁之類。 二人正在吃茶閒話,忽聽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入耳。 寶玉手拿著茶杯,側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我們久離塵市,不聽 此聲已經好幾年了。寶兄弟,你怎麼今兒又動了凡心了麼?」寶玉笑道:「非也,我常 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兒這亭,前臨大湖, 竟彷彿有琵琶亭的景況。又聽見有琵琶之聲,就不覺有感呢。」湘蓮正欲答言,忽聽歌 聲婉轉,迎著順風,字句真切。但聽得唱道: 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噹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台。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不覺相視而笑。 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卻見走堂的掇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 轉過屏風而去。 寶玉便從屏風縫兒裡望後一張,只見後面還有三間正房。 房裡走出一個小廝來,把走堂的掇的接了進去。那走堂的便依舊退出回來,寶玉便 點手兒把他叫到跟前,問道:「這後面的屋子,也是你們的麼?」走堂的道:「正是。 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這後面的房子乃是我們店裡自己蓋的,以備安寓 來往客商的。今兒是我們這裡的一位馮先生,在這裡包整酒席請客呢。」寶玉道:「剛 才兒聽見琵琶響,就是後面屋裡彈的麼?」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寶玉道:「可是 什麼人彈呢?」走堂的笑道:「我的爺,我看你老的年紀也有二十來歲了,怎麼還是這 麼怯呢?彈琵琶的無非是媳婦兒罷了,還有什麼人呢?」湘蓮笑道:「你不知道,他本 來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他可知道什麼叫個媳婦兒呢?」走堂的笑道:「既是這麼著, 你老何不教他老見識見識呢?我們店裡這正房後邊,還有三間小敞廳兒,又雅靜,酒席 也是現成的,叫兩個媳婦兒來唱一唱,樂一樂,花不多幾個錢兒罷了。」湘蓮點頭笑道 : 「你既然說的這麼好,你就去打掃屋子去罷,收拾妥了,你再來領我們進去。」走 堂的笑著答應了去了。 寶玉埋怨湘蓮道:「柳二哥,咱們辛辛苦苦到這兒是做什麼來了?你怎麼又高興鬧 起嫖來了。」湘蓮笑道:「怪不得他說你怯呢。難道聽聽曲兒就算嫖了嗎?」寶玉道: 「就算不是嫖,咱們也不應這麼著。柳二哥,你難道把師父的教導,我們的功夫,就這 麼都丟了嗎?」湘蓮笑道:「寶兄弟,你到底還是執遠恐泥的小道呢。你就不記得程明 道的心中無妓了麼?」 寶玉正欲回言,只見走堂的笑嘻嘻的走來道:「收拾妥當了,請二位爺過去坐罷。 」 於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轉過了屏風,但見院內車轎俱有,上面三間正房,兩邊六間 廂房,旁有一月洞門。走堂的把他二人引進月門,繞到正房的背後,果有三間小敞廳, 十分精雅。 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兒對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拿了果碟兒,煨了暖酒來,我們先 喝著,候叫了彈唱的人來,再隨便上菜。 「走堂的答應,送上酒果,便叫媳婦兒去了。湘、寶二人斟酒對飲,原來這敞廳正 對著那正房的後窗,相離不遠,忽聽琵琶頓歇,內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馮,你昨 兒還哄我說,他是初到青樓還沒學唱。你聽才剛兒的『小耗子上燈台』唱的怎麼樣?就 是久經大敵的唱手,也不過是這麼著罷了。」又聽一人笑道:「今兒原是誠心誠意敬大 爺的,大爺既然聽著說好,這就是我的心虔了。明兒你給我們成全了這件事,將來教你 樂的日子多著呢。」寶玉悄悄兒的向湘蓮笑道:「你聽見了沒有?這兩個冤大頭,不知 是個什麼樣兒的人,這個唱的,又不知是怎麼樣的個玉天仙兒?等我在他窗戶眼兒裡偷 著看他們一看去。」湘蓮笑道:「罷喲,看仔細惹出事來。」寶玉搖手道: 「不相干,不過是個妓女罷了?難道是誰家的內眷,怕人看不成!」 說著,他便躡手躡腳的走到窗根底下,舔破窗紙,向裡偷著一看,只見正中桌兒上 對面坐著兩個少年,衣冠濟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豔可觀。東邊 的一個面貌有些相熟,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在驚疑,只見上面坐的少年笑道: 「老馮,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麼謝我呢?」那下面坐的少年,便笑答 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麼謝,他敢不怎麼謝麼?」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 「我想明兒我給你們成全了好事之後,那就有個名分在內,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 不如趁著這會子還沒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裡,喂你一個皮杯兒,給我瞧著這麼一樂, 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那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爺說的倒好,就是太寒磣了些 兒,只怕他未必肯呢?」那東邊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 「我不,那是個什麼樣兒呢?」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罷喲,依我說你趁著小秦 兒不在這裡,乖乖兒的喂他個皮杯兒,這還是你的造化,過會子小秦兒回來了,只怕比 這個更甚的玩意兒還要鬧出來呢,可看你依不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爺 不用說了,想來他自己也斷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個皮杯兒你看,也是一樣罷了。」 說著,便噙了一口酒,走過東邊來,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懷裡,不容分說,搬過臉 來嘴對嘴兒餵了下去。 寶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請,不覺大叫一聲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來,只聽裡面 有人喝道:「什麼人,大膽在這裡偷看呢?」說著,「咯喳」一聲窗子早已推開了。那 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你們兩個是什麼東西,在這裡混笑的是什麼?」 湘蓮在這邊看見有人開窗叱問,便有些兒不悅,忙答道:「你們自喝你們的酒,咱 們自喝咱們的酒。咱們笑咱們的,給你們什麼相干呢?難道你們還短住咱們的笑不成嗎 ?」只見那兩個少年齊道:「什麼話?你們既然笑你們的,為什麼笑到咱們窗根兒底下 來了?你瞧,這窗紙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嗎?你瞧,他這麼膽大的了不得,還在那兒沒 事人兒似的笑呢?」湘蓮看時,只見寶玉還在那裡揉著肚子笑道:「噯喲,樂死我了。 我今兒才見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們聽聽,是那裡來的野黃子,也不打聽打 聽就在太歲頭上動土來了。」湘蓮大怒道:「你們這兩個東西,滿嘴裡混唚的是什麼? 你們不過是叫了兩個媳婦兒在這裡彈唱罷了,就是咱們這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 看,也不為過。怎麼你們就罵起來了,難道是偷看了你們家的內眷了嗎?」那兩個少年 一齊大怒道:「好個野黃子,越發信嘴兒胡唚起來了。小廝們,過去快把這兩個野黃子 拿繩子拴了,帶到衙門裡去。」湘蓮大怒,撲的躥到窗下,揎拳擄袖,勢將用武。 忽見從門內走進一個少年來,忙問道:「大叔怎麼了?什麼人這麼膽大,等我瞧瞧 他有幾個腦袋。」湘蓮一看,認得是秦锺,忙叫道:「來的不是秦鯨卿兄弟嗎?」秦锺 仔細一看,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嗎?」寶玉見湘蓮和兩個少年嚷鬧起來,正待也要 發話,忽見秦锺進來和湘蓮廝認,忙也高聲叫道: 「秦鯨卿,你在那裡來?」秦锺聽見,抬頭一看,認得是寶玉,不禁大叫道:「珠 大叔,不用嚷了,大水沖了龍王廟了。他就是你們家的寶二叔。」賈珠、馮淵二人聽見 ,一齊發起怔來。 寶玉便問秦锺道:「這位到底是誰?」秦锺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爺,你怎麼就都 認不得了麼?」寶玉便一手拉了秦锺的手,從窗台上跳了進來,便給賈珠請安。賈珠也 便拉著寶玉,兄弟二人大哭起來。柳湘蓮便也從窗台上跳了進來,忙與馮淵作揖陪禮, 各敘姓名,又把珠、寶兄弟勸住。 馮淵忙吩咐小廝教另整酒席,回頭一看,那三個妓女躲的連影兒都不見了。原來夏 金桂自從賈珠開了窗子叱問之時,他就早已瞧見了寶玉,心中正在驚疑,及聽見秦锺叫 出口來,便忙拉了同伴的二人,跑到廂房裡去,把門插上了。 賈珠這裡又與湘蓮敘過了禮,便問他二人的來歷?湘、寶二人遂把跟僧、道出家於 大荒山青埂峰下,以及寶玉留髮,因知鴛鴦、鳳姐、尤三姐到地府來尋訪著了老太太, 故此也是特來見見老太太的,湘蓮是欲會尤三姐的,且鴛鴦等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專司 ,未便久離職守,特來傳語他們早為回轉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珠大喜,也把自 己並秦锺、馮淵的原委一一的告訴了寶玉、湘蓮。然後遂教跟的人套車,大家早些回府 。馮淵忙攔道:「寶二爺和柳二爺今兒初到,我這不恭的酒席原也不成敬意,不敢攀留 ,但只是車少人多,難以乘坐,不如先打發人回去,給老太太叩喜,先送個信兒,再備 幾匹馬或是備兩頂轎來才好。請略寬坐一會子,索性終了席再回去,好不好?」賈珠聽 他說的有理,便先教小廝回去報信去了。 馮淵又吩咐換了酒席,大家敘禮就會。馮淵挨次送酒已畢,便問小廝道:「他們三 個那裡去了?」小廝向廂房丟了個眼色,向跟前湊了兩步,低聲道:「夏姑娘請爺說話 。」馮淵笑道: 「寶二爺,柳二爺,都不是外人,怎麼又作起怪來了呢?」寶玉笑道:「他們既不 肯見外客,馮大哥也就不必張羅,才剛兒我已經在窗外領教過了。」馮淵哈哈大笑起來 道:「二爺,你可說說,令兄淘氣不淘氣呢?」賈珠也笑起來道:「你怎麼倒賴到我身 上來了。我勸你乖乖兒的把他們叫出來罷,這會子又害起什麼臊來了呢?」馮淵便笑著 往廂房裡去了。 賈珠便問秦锺道:「你找的那個崔公子,可找著了沒有? 「秦锺道:「已經找著了,他說他身上的衣帽襤褸,不好來見。 明兒教我把衣服借給他幾件,他穿了親到衙門裡去叩見去呢。 我想,大叔明兒可就趁著這個機會,一起回明了姑老爺,把馮大哥、崔公子的事一 並給他們成全了,豈不好呢?」賈珠點點頭兒,寶玉忙問:「什麼事?」賈珠遂又把夏 金桂、張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寶玉吃了一驚,悄向賈珠道:「我適才瞥見彼婦面貌 十分可疑,這會子聽見他的名字,竟果然就是他。這可怎麼樣呢?」賈珠也吃了一驚道 :「你認得他麼,你說他到底是誰呢?」寶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 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誤服毒藥而死的。」賈珠聽見,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 :「天網恢恢,我們這個老馮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倚財仗勢白打死了的。他後來告到閻 王案下,稽查冊籍因薛蟠陽祿未盡,暫把此案懸擱。這會子,他與夏金桂又是已經生米 做成熟飯的了。不如明兒將錯就錯的回明了姑老爺,就把夏金桂配了馮淵,以當薛蟠抵 命之罪,了結此案。我想薛表弟既有了香菱,又何必要這不貞之婦為妻呢?」寶玉、湘 蓮、秦锺三人齊聲說:「好!」 正在談論間,只見馮淵面有愧色,訕訕的進來道:「我的敬意不誠,我們的那一個 忽然受了風寒,心口裡疼的了不得,我只得拿轎子把他們都送回去了。」賈珠也訕訕的 答道:「這裡也不用他們了,盡他們去罷。」說著,只見走堂的帶了兩個妓女進來,湘 蓮見了忙道:「也不用了,教他們也回去罷,過會子開發你賞錢就是了。」賈珠等不解 其故,問明了緣由,大家又笑了一會。馮淵便要留下這兩個妓女彈唱陪酒。賈珠道: 「不必了,我們早些兒吃飯罷,只怕老太太聽見這個信兒,必定是盼望著急的。」 馮淵便吩咐走堂的,「連後面所用的酒席都一總開在我的帳上」,走堂的答應了,只得 打發兩個妓女去了。 於是,賈珠催著拿上飯來,大家吃畢,只見潘又安跑的滿頭大汗,下馬進來,先給 寶玉請了安,便道:「老太太聽見二爺到了,喜歡的了不得,偏偏兒的王府裡面差人請 姑老爺商議公事,衙門裡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吩咐小的備了幾匹馬來,請爺 們早些兒回去呢!」寶玉忙立起身來,與馮淵作揖道謝。於是,大家坐車的坐車,騎馬 的騎馬,一齊進城,穿街過巷,也無心觀看路景,一直到了轅門,下了車馬。馮淵自回 寓所去了。 賈珠領了湘蓮、寶玉等步行而進,剛到了二堂,只見鴛鴦攙著賈母顫哆嗦的迎了出 來。寶玉一見,忙跪了下去。賈母也不問長短,一把摟住,兒啊,肉啊,哭做一團兒。 賈珠忙命秦锺,先將柳湘蓮讓到書房裡坐。這裡賈夫人也出來拉住寶玉,也哭了會子, 大家勸解了一會,這才攙了賈母到了上房。 寶玉重新與賈母、賈夫人、賈珠磕了頭,方才依次坐下。 賈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裡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還是個人是個鬼呢?」寶玉 滿眼垂淚,便把跟隨大士、真人在大荒山和柳湘蓮一同修道,以及現在留髮,將來功成 便歸還芙蓉城去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昨兒知道鴛鴦、鳳姐姐、尤三姐三人到地府 來訪著了老太太,故此也求了大士、真人指引,到來見見老太太的。柳二哥同來,是意 欲會會尤三姐姐的。並來傳語鴛鴦姐姐他們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專司,未便久離職守 ,教他們早些回去呢。」賈母聽見,這才歡喜起來。只見鳳姐從後面走了進來,寶玉忙 上前請安,大家又淌了會子眼淚。賈珠見鳳姐出來,便到書房裡與湘蓮攀話去了。賈夫 人自從私問了鴛鴦,已知寶玉並無苟且之行,晚間告知了林如海,夫婦二人十分感歎。 如今見了寶玉,心下也甚是歡喜憐愛。 不一時,外面鳴鑼響道,林如海回到府中。寶玉、湘蓮諸人忙迎出二堂,請安叩見 。林如海大喜,便一手拉了寶玉,一手拉了湘蓮,直往裡走。鳳姐看見,便到後邊迴避 去了。賈母起身笑道:「姑老爺回來了,我們寶玉他同柳二爺特找到這裡來瞧我的。這 也是他一點兒孝心,可不枉了我疼他一場。這小子如今也好了。寶玉,你們給你姑爹磕 過頭了沒有?」湘蓮、寶玉便重新與林如海磕頭,林如海忙又拉住了,便依次歸坐。 林如海又細問了一番原委,湘蓮、寶玉二人又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 林如海道:「尤三姑娘已先回去多時了,鳳姑娘、鴛鴦是老太太留下的。既然那裡 有專司責任,雖不便於久留,也還再往一兩個月不妨。賢姪與柳兄既來到此處,焉能就 去,也須得盤桓兩月,讓我稍盡地主之誼才是。」湘、寶二人答道:「深蒙大人厚愛, 銘刻五中。但家師嚴命,說見了老太太一兩日即便回來,不得羈延的,是以姪輩不敢奉 命。」林如海笑道:「雖不能兩月,那裡有一兩天就要去的道理呢?」說著,人回請示 擺飯,林如海便吩咐在書房裡擺罷,遂教賈珠過來,讓湘蓮、寶玉都到書房裡去和秦锺 一同吃飯。飯後,掌上燈來,便收拾行李,在書房裡間安歇。 寶玉便到賈母屋裡來與賈夫人、鳳姐、鴛鴦閒話。鳳姐便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 在芙蓉城的,你可知道我們那裡是那些人呢?」寶玉道:「那裡連元妃姐姐、警幻仙姑 是十四個人,還有癡夢仙姑、鍾情大士他們,以及各仙女、黃巾力士等人。 我雖沒親身到過,卻從夢裡去過三四回的。『癡情司』、『薄命司』都進去過的, 你同鴛鴦姐姐便是這兩司的主人。我們師父說,教你們早些回去呢。」鳳姐道:「因為 要等這裡姑老爺轉了天曹,我們便同老太太一起去的。這會子已是遲了幾個月了,橫豎 再等個把月再說罷了。我才剛兒聽見姑老爺未必一兩天肯給你去呢,你這一去要到幾時 才得到芙蓉城裡去呢?」寶玉道:「大約還得一二年功夫,才得去呢。我們師父臨行囑 咐了我們,叫早些兒回去,還有別的差事,不能遲延的。」說著,又談了一會閒話,便 出來到賈珠屋裡安歇。兄弟二人又說了一會家庭閒話,方才歸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 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沁芳橋臨流生畫稿 櫳翠庵靜坐鬥棋機
卻說這年會試場期已過,接著賈蘭已娶了傅秋芳過門,住的是蘅蕪院。李紈、寶釵 、馬氏俱搬入園中,李紈還住的是稻香村,寶釵還住的是怡紅院,馬氏住的是秋爽齋。 大觀園收拾的分外整齊,依舊熱鬧,另是一番氣象了。三月已過,瞬屆四月,光陰荏苒 。會試發榜:巧姐的姑爺周姑爺中了第十六名進士,薛蝌中了第七十二名進士,賈環中 了第一百八十名進士,三人是一榜同年,便料理殿試之事。 一日,是平兒生日,青兒、小紅、椿齡、鶴仙四人俱來與平兒拜壽。這四人是俱由 平兒成全婚姻,故感激恩遇,與別人迥然不同的。這日巧姐也回來了,那巧姐原與青兒 兩個很說得來,許久不見,會著了都歡喜說笑的了不得。小紅等三人又因巧姐的姑爺中 了進士,且自己的出身低微,便都退後,不敢上前與巧姐說笑。平兒看見,心裡明白, 便道:「你們都是一樣的姑嫂,不分彼此的,大家都要在一塊兒玩笑,親親熱熱的,我 才喜歡呢。況且,我們姑娘自來是好的,從不像那麼樣兒的人。」巧姐便道:「我和嫂 子們都到園子裡逛逛去罷。」平兒道:「也好。」因問道:「你們都見過了太太沒有? 」大家都道:「見過了。」平兒道:「姑娘可知道今兒是寶二叔的生日麼?到了園子裡 ,先到怡紅院去給二嬸娘拜壽,可別忘了。」 巧姐道:「是的呀,寶二叔是同姨娘一天生日的。」青兒等四人都道:「幸虧二嬸 娘提醒了我們,不然只知道給二嬸娘磕頭,怎麼就不知道給寶二叔拜壽呢?」 說著,五個人便一齊出來,過了粉油大影壁,穿甬道角門轉到前頭,進了大觀園。 先到怡紅院來,進了院門到了十錦槅子,丫環素琴見了,打起簾子,五人進去,只見寶 釵同傅秋芳在那裡坐著說話兒呢。巧姐道:「二嬸娘,我和嫂子們特來給二嬸娘拜壽的 。」說著,五人齊跪了下去。寶釵忙拉住笑道: 「姑奶奶,今兒是你姨娘的生日,怎麼又給我拜起壽來呢?」 巧姐道:「今兒也是寶二叔的好日子,怎麼不給二嬸娘拜壽呢?」傅秋芳道:「才 剛兒二嬸娘告訴我說,今兒是璉二嬸娘的生日,我正打算要過去拜壽呢。二嬸娘就不告 訴我說,也是寶二叔的好日子。我這會子倒要先給這裡二嬸娘拜壽,回來再往璉二嬸娘 那裡拜壽去了。」說著,便向寶釵拜壽,寶釵拉住道: 「你二叔也不知那裡去了,又不在家裡,還算什麼生日呢?」 巧姐道:「二叔叔他是要成仙了道的人,只怕到海屋添籌去了。 「傅秋芳笑道:「姑奶奶說的很好,好個海屋添籌。嫂子們還到那裡去麼?」青兒 等道:「還要到大嬸娘和三嬸娘那裡請安去,也還要到嬸子那裡坐坐去呢。」傅秋芳道 :「既這麼樣,我陪嫂子們去,到我們那裡逛逛,我也還要回去預備壽禮呢。」 於是,六人一同到了蘅蕪院,丫環春山、秋水、柳媚、花明四人見了都站出來,兩 個打起簾子,大家進去坐下。柳媚送上茶來,大家說些閒話。坐了一會,巧姐便和青兒 等要到秋爽齋去。傅秋芳送出眾人道:「嫂子們回來到後頭去的時候,我和你們一起到 璉二嬸娘那裡拜壽去。我這會子,還到怡紅院那裡去等你們罷。」眾人答應去了。 傅秋芳便料理下兩份壽禮,吩咐了春山、秋水,自己單帶了花明復到怡紅院來。寶 釵見了便問道:「他們都到那裡去了,你怎麼一個人來了呢?」傅秋芳道:「他們都到 三嬸娘那裡去了,我還在這裡等他們回來,一同到裡邊璉二嬸娘那裡去。二嬸娘,你還 沒拜壽去呢?」寶釵道:「我因為桂哥兒有些發熱,才剛兒叫奶子給他拿蔥湯和了丸藥 吃了,教他帶在屋裡哄他玩著,不要見風,我還要瞧著他們呢。過會子,再去拜壽罷了 。 「傅秋芳道:「桂哥兒昨兒晚上還好好兒的玩笑著學走路呢麼,怎麼今兒發起熱來 了?」寶釵道:「今兒早上,他頭上身上忽然摸著微微兒的有些發熱,便懶懶兒的不很 玩笑,總是吃多了點子東西,又受了點兒風寒了。」傅秋芳道:「醫書上原有小孩兒變 蒸一證,大凡三五個月就有一次的,三歲後才沒有呢。 這皆由於知識漸添的緣故,那俗說叫做長見識,不過一兩天也就好了。」寶釵笑道 :「醫道也都知道麼,可見你竟淵博的很呢!」傅秋芳笑道:「二嬸娘,你當面就笑話 姪媳婦麼,我是事事都要來求二嬸娘指教呢。二嬸娘要這麼樣說起來,姪媳婦就是個不 可教誨的人了。」寶釵道:「什麼話呢,我又知道什麼了?但是我知道的,我可總要說 的。單是這醫道,我卻實在不知道,我可怎麼說呢?即如畫畫兒,我雖不會畫,我可又 知道這裡頭的道理呢。從前四姑娘畫大觀園的圖兒,他沒畫過大畫,還是我教給他的呢 。我聽見說你的畫很好,還沒見過,明兒先要領教一張,這工拙我可以給你評論評論。 」傅秋芳笑道: 「這就好的很了,我原要請教,也就顧不得獻丑了。明兒便先畫兩 張來,一張請二嬸娘教正,一張請四姑娘教正。」 正說時,只見巧姐、青兒等五人來了。青兒便向寶釵道: 「大嬸娘和三嬸娘說,教我們先去呢。他們回來到二嬸娘這裡來,約會了二嬸娘一 起同去。」寶釵道:「你們先去罷,我等了他們兩個人來了再來。」 於是,傅秋芳便和巧姐等大家出了怡紅院,由聚錦門穿後廓角門,轉過甬道,走過 抱廈,進了粉油大影壁,到了平兒上房。大家進去,傅秋芳便與平兒拜壽道:「才剛兒 姑奶奶同嫂子們都到園子裡去,我陪著他們逛了一趟,故此來遲了。」平兒忙拉住了, 大家坐下。彩鸞倒上茶來,說了一會閒話。 翠雲在外間打起簾子叫道:「三位奶奶來了。」平兒便迎出屋去,李紈、寶釵、馬 氏三人便一起拜壽,平兒還禮已畢,便向寶釵道:「恕我不到怡紅院了,就這裡拜壽罷 。」寶釵連忙還禮甫畢,平兒讓坐,三人坐下,文鸞送上茶來。李紈道: 「我記得今兒還有兩個人生日呢。」寶釵道:「那兩個是我們家的人,一個是我們 琴妹妹,一個是我們家的二嫂子。」平兒點頭道:「是的,是邢姑娘,我倒忘記了。」 說著,人回擺飯。 飯後,尤氏、胡氏也過來了。晚上備了兩桌酒席,請了邢夫人過來,都在王夫人上 房外間坐了。外頭也有兩席,是周姑爺同本家的爺們坐了。席散後,眾人都回去了,只 有巧姐又住了兩天才去。 一日,傅秋芳畫成了兩幅畫,教秋水拿著同到怡紅院來,打從蜂腰橋過,看見蓼漵 一帶柳色陰濃,新荷疊翠,黃鶯弄巧,紫燕銜泥,便站住了閒看,不忍拋撇了好景。秋 水道:「奶奶瞧著這一片好景,還是想著做詩題呢,還是想著做畫稿兒?」 傅秋芳笑道:「詩和畫原是拆不開的,詩中就有畫,畫中就有詩。」秋水道:「依 我說,就把這一段好景致畫在畫上,再添上奶奶這樣的人物兒,可不成了一幅絕妙的仇 十洲麼?」秋芳笑道:「你便細細兒的記明白了,回去便畫出他來,我看看可像不像呢 ?要是不像,可重新再來細看,該添的添,該減的減,這麼一改就畫出來了。這是天生 成了的稿子,最是長人的學問的。」秋水也笑道:「奶奶教我畫,我畫出來的畫兒,可 真是『奴婢學夫人』了。秋芳笑道:「你說『奴婢學夫人』的不好麼?那奴婢學夫人的 ,是『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多少人巴結這麼樣,還不能得呢。」秋水道:「那 巴結不能得夠這麼樣的,只算是『門外漢』罷了。」秋芳笑道:「你的志量倒很好,能 夠用心原不難的。」原來春山、秋水二人,皆識字能書,秋水更覺聰慧穎悟絕人,無事 偷著學詩學畫,秋芳最喜愛的是他。說著,到了怡紅院,繡琴打起簾子說道:「小蘭大 奶奶來了。」 秋芳走進屋子,只見寶釵坐在那裡引桂哥兒玩呢。秋芳道: 「二嬸娘,請你老人家直言無隱。」秋水便送上畫去,寶釵接來打開看時,只見上 面畫的是一幅「葛仙翁移居圖」,上頭有款,寫著:「請寶釵二叔姑大人鈞誨,姪婦傅 秋芳學畫。」寶釵道:「很好,山水樹木、人物雞犬、家具俱全,且而章法結構井井有 條。閨閣中有這麼樣的筆墨,可謂『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了。」秋芳笑道:「二嬸 娘,你不要徇情獎賞,要儘管貶駁才好呢。」寶釵笑道:「沒有貶駁的地方兒,教我怎 麼樣貶駁呢?」秋芳道:「便是沒了貶駁的去處,還要請尋瘢索垢才好呢。」寶釵又細 細兒的看了一看,便用手指著道:「這雞犬、家具高頭略有瑕疵,想來是畫這些東西的 時候很少的緣故。我們四姑娘的筆墨差的多著呢。你給四姑娘畫的是幅什麼呢?」秋水 又把那張送上,寶釵打開看時,只見上面畫的是一幅「天女散花圖」。寶釵道:「這幅 更沒包彈了,這幅單有人物,所有花卉原算不得什麼。那幅的工夫比這幅大多著呢,又 兼著山水樹木,故此難得盡善盡美了。想來倒是人物擅長些。 「秋芳道:「四姑娘那裡輕易不去,去了又怕擾了他老人家的靜。二嬸娘沒事,我 們一起到那裡逛逛去使得麼?」寶釵笑道: 「我給你做個介紹去罷了。」 於是叫了紫雲跟著,便和秋芳出了怡紅院,到櫳翠庵來,打從沁芳橋過,看見兩岸 垂柳毵毵,掩映著畫樓池館。寶釵道: 「這便是天然畫境,我們且到亭子上坐坐去,也領略領略,別要辜負了好景。」二 人遂到沁芳亭坐下,秋芳道:「我才剛兒從那邊蜂腰橋來,也看了一會子。這裡比那裡 更好,又有地方兒可坐的,有趣兒。」因向秋水道:「這裡比那裡又不同了。 「秋水道:「雖然不同,卻各有各的好處。譬如畫圖各成一幅,並不雷同的。」秋 芳道:「你明兒就照著這兩幅畫上了,也使得。」寶釵道:「他會畫麼?」秋芳笑道: 「他時常偷著學畫呢,他才剛兒還說的好,說是『奴婢學夫人』呢。」寶釵笑道: 「這可了不得,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僕了。這孩子就很好,你今年十幾歲了?」 秋水笑道:「十五歲了。」寶釵道:「能畫自是能寫識字,聰明是不必說的了。我這紫 雲也還識幾個字,從前只有彩明他能寫字,其餘就沒人了。我們家裡連從前老太太屋裡 起,幾代的丫頭原有好幾個好的,就只是沒有知書識字會寫畫的人。你這真可謂婢中的 翹楚的了。這秋水的名字起的就很好,自然是你給他起的了。」秋芳笑道:「『北苑春 山,南華秋水』,這兩句是書畫的妙境,故此起了這兩個名字。那春山也還能識字,卻 不及他的聰慧。」寶釵道:「很好,你明兒閒了教他到我那裡來,等我細細兒的問問他 ,我雖不畫畫兒,讀書寫字還可以呢。」秋芳笑道:「明兒閒了,就教他過來請安。」 說著,二人起身,便往櫳翠庵來。到了庵前,紫雲上前敲門,裡面紫鵑聽見,便開 門出來。寶釵問道:「姑娘在家做什麼呢?」紫鵑道:「在裡面打坐呢。」寶釵道:「 我們在前邊略坐坐兒,等他起來了,再說話兒,沒的又驚動他罷。」紫鵑笑道:「奶奶 請裡邊坐罷。姑娘無事,總是打坐,要起來便起來,也沒什麼時候兒的。」說著,便進 去回道:「姑娘,寶二奶奶和小蘭大奶奶來了。」 惜春便起身迎至簷前,寶釵、秋芳上前請安問好,到裡面坐下,紫鵑沏上茶來。寶 釵道:「四妹妹,今兒有個文徵明,特來請教你這沈石田老先生呢!」因向秋水點點頭 兒,教他把畫呈上去。惜春接來,打開細細看了一看,說著:「這是老手的筆墨,我那 是學而不成,豈止『珠玉在前,自慚形穢』而已呢?」傅秋芳笑道:「我是獻丑,特來 求姑娘指教的。」惜春道:「此調不彈久矣,我因為學而無成,已將筆硯焚棄,所畫『 大觀園圖』至今並未成功,已算半途而廢了。」寶釵道:「那圖兒也該有七八分的工程 ,所差有限了,何不拿出來大家看看呢?」惜春便叫紫鵑去取了出來,打開大家看時, 見墨已落完,顏色才填染了一半。惜春道:「我這個筆墨,自己都看不去,所以沒了精 神畫了。」秋芳道:「章法結構都好的很,為什麼不成全起他來呢?」惜春道:「我久 矣就無心於此了,你要是可以成全,倒是送你拿去畫罷。」秋芳道:「我給姑娘補完了 ,再送來罷。」惜春道:「你補完了,就留下罷。我領你這幅『散花圖』倒還合我的意 思,留著掛起來,細細兒的看罷。」 寶釵道:「畫是你久已不畫的了,棋也好些時沒見下了呢?」惜春道:「自從妙玉 去後就沒下,直到如今了。」寶釵道: 「他是特意來談畫的,既不談畫,你們兩個人就手談手談罷了。 「惜春笑道:「我可丟生疏了呢!」因教紫鵑把棋枰取了出來,惜春便與秋芳二人 對坐下了,寶釵在旁邊坐了觀奕。秋芳便拿起黑子來,道:「姑娘,讓我四個子兒罷。 」寶釵道:「定了輸贏,然後才好說讓子的話。這會子,頭一盤自然是對下,也不必謙 的。」於是兩人對奕,下了有一個時辰,填完了關著,做起棋來,秋芳輸了四個子兒。 惜春道:「我只怕丟生了要輸呢?誰知竟還可以算是個對手棋,我們再下一盤罷。」秋 芳道: 「我已輸了,這回姑娘讓我兩子罷了。」惜春道:「這一盤要是再輸了,再說讓的 話就是了。」於是,二人又下了一盤,做起棋來,這回秋芳只輸了半子。寶釵笑道:「 這不算輸,還只算是個正經對手棋。這兩盤棋的工夫也很不淺了。我們也要回去了,改 日再來請教罷。」 惜春道:「我是天天無事。你們閒了,儘管可以常時光降的。他們這些人不肯到我 這裡來,都說怕我拿他們當俗人,其實你們要是不肯到我這裡來,倒是拿我當做俗人了 。」寶釵笑道:「他們都是以為客去主人安的意見,生恐怕你要惡嫌他們來攪擾清淨的 緣故。殊不知賢主嘉賓,那卻是又當異論的呢。 「惜春點頭道:「寶姐姐這話,才說的是呢。」秋芳道:「改日閒了,便來請安就 是了。」惜春送出了二人,紫鵑便關門進去了。寶釵、秋芳也便各自回去了。 過不多時,又早殿試。周姑爺是二甲第四十九名,薛蝌是三甲第十九名,賈環是三 甲第九十九名。榮府賀喜的絡繹不絕。 探春又有信來,周姑爺已升了揚州鹽運司,不日到任,大家都歡喜。說從前林姑老 爺做過揚州鹽運司的,地方很好。接著,朝考已過。周姑爺補了翰林院庶吉士,薛蝌是 戶部主事,賈環是歸班銓選。要知後文如何,再看下回可也。
第二十一回 秋芳補畫大觀園圖 賈環承襲榮國世職
話說傅秋芳自那日在櫳翠庵把「大觀園圖」帶回之後,暇日便以此消遣。秋水時刻 在旁邊伺候,也把蜂腰橋、沁芳橋兩處景況畫了出來與秋芳看。秋芳道:「畫卻也還畫 得出去,只是章法間架還不好。」因一一的指點了他,教他改換過來。 一日,「大觀園圖」已經補畫成功,便教秋水拿著,先來怡紅院中給寶釵看。寶釵 看了道:「你怎麼還沒落款麼?」秋芳笑道:「這是四姑娘畫的,我不過代為完工,還 請四姑娘落款去才是。」寶釵道:「也罷了,我就和你到他那裡去。」 說著,二人出了怡紅院,又到櫳翠庵來。敲門進去,惜春起身讓坐,秋芳便把「大 觀園圖」呈上,請惜春書款。惜春道: 「便落你的款罷了。」秋芳道:「我所補完的不過十分之三,怎敢僭越,自然還請 姑娘落款。落了款就送到太太屋裡,請太太張掛了玩罷。」於是,惜春便拿起筆來,寫 了款,用了圖章,說道:「這原是老太太教畫的,這會子老太太已經不在了,就送給太 太那裡掛也罷了。」說著,便教紫鵑取過棋枰來,道: 「今兒還早呢,我們且來下一盤再去。」寶釵笑道:「四妹妹一無所好,惟有此道 尚有些結習未除。」惜春也笑道:「聖人還說『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呢。」 於是,惜春與秋芳又下了一盤棋,方才告辭出去。 寶釵與秋芳出了櫳翠庵,順道來至稻香村。寶釵道:「且把這圖兒給大嫂子看看, 我教他同了我們到太太那裡去。」秋芳笑著點頭兒。二人走進裡面,紅梅打起簾子道: 「寶二奶奶來了。」李紈見了,起身讓坐。寶釵道:「四姑娘畫的大觀園的圖兒,畫了 四五年都沒見成功,今兒你媳婦來了,一畫就畫完了。你看看,怎麼樣?」李紈笑道: 「四五年的功夫,那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了,成功有什麼難處呢?」寶釵笑道 :「你看也沒看,就這麼瞎說麼。」李紈便打開看了一看道: 「我也不知道他畫了四五年,都畫的是些什麼?他這補畫的,也不知道他是從那裡 補起的?」寶釵道:「四姑娘原本畫的不過六分,他這補的倒有四分。這會子四姑娘也 不要這畫了,他也不好要的。我們如今送給太太去,你也同著走一趟,到底是你媳婦的 才能,也是你的光輝呢。」李紈笑道:「你原來是教我陪著你去的,既這麼樣,說不得 了便和你走一趟去罷了。」 於是,三人一同出了大觀園,轉到王夫人上房來,只見平兒在那裡和王夫人說話呢 。寶釵便把畫送上,給王夫人看。王夫人道:「這畫四姑姑畫了有四五年了,可憐還是 老太太教畫的呢。這會子,老太太都已不在了兩年多了。怎麼今兒又想起來畫成了功的 呢?」李紈道:「四姑娘久已不畫畫兒了。昨兒因說起我們媳婦會畫來,四姑娘便找尋 出來給他補成了功的,還教四姑娘落了款,送來給太太這裡掛的。」王夫人笑道:「四 姑娘畫了四五年都沒成功,他一接手就畫起來了,想來他的畫比四姑娘強多了。」寶釵 道:「小蘭大奶奶他的丫頭,這個秋水都會畫的。」王夫人聽見,便叫他到面前,細細 的看了一看道:「好孩子,你識字麼?」秋水回道:「也認得些字。」 王夫人道:「有這麼個聰明能乾的丫頭,那姑娘自然也就不用說了。」平兒笑道: 「我的拙笨是不必說了,就是大嫂子和二嬸子這兩個知書達理的聰明人兒,也都沒有這 個手段呢。」說著,人回擺飯。王夫人道:「你們不必又回園子裡去了,就在這裡一起 吃了罷。」於是,李紈、平兒、寶釵、秋芳都在王夫人這裡吃了飯,方才各自回去。 光陰迅速,又早秋盡冬初。十月中旬,馬氏又生了一子,取名鬆哥。十月底老太太 服滿,賈政起復,吏部帶領引見,聖眷頗隆,因念係元妃之父,加恩補授太僕寺少卿, 因詢問賈環係歸班進士,並加恩將榮國世職著賈環承襲。賈政謝恩回家,大家歡喜。各 公侯伯、六部、太僕寺、翰林院各官員,及眾親友等俱來慶賀。榮國府叫了一班戲,擺 了兩天酒筵。頭一天請的是慶國公、錦鄉侯、壽山伯、臨安伯、臨昌伯及刑部、工部、 太僕寺、翰林院各官員,又有兵部尚書周瓊、兵部侍郎甄應嘉、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 。第二日是甄寶玉、陳也俊之子、四姐姑爺衛若蘭之子、馮紫英、梅姑爺、周姑爺、薛 蟠、薛蝌、李嬸娘之子及族中賈(王扁)、賈瓊、賈薔、賈芸、賈芹、賈菌、賈藍、賈 芷等人。這日唱的是《滿牀笏》,因無甚外客,賈環、賈琮、賈蓉、賈蘭俱在座中。 賈赦在席上向賈政道:「二老爺,可記得那年中秋,環老三做的詩你說他的不好。 我那會子就說,他的詩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以後就這麼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 了你襲的了。 今兒可不是他承襲了嗎?」賈政笑道:「他的學問到底總駁雜不純,故此雖然中了 進士歸了班,也就難以中用了。今兒得了世襲,也是想不到的事。倒是那年中秋大老爺 的話,做了他的佳讖了,終久還是托賴大老爺的洪福。環兒,聽見了沒有,這不快給大 爺磕頭叩謝去嗎。」賈環下了席,便到賈赦面前來,才跪下去,賈赦一把拉住道:「好 孩子,不用這麼著,我說我的賞鑒可是不錯呢。」說罷,哈哈大笑。 這日,裡邊也沒有什麼外客,來的是傅秋芳之母、薛姨媽、邢岫煙、李嬸娘、喜鸞 、四姐、薛寶琴、史湘雲、李紋、李綺、劉姥姥、、巧姐、賈瓊之母、賈(王扁)之母 、賈藍之母婁氏、賈芸之母五奶奶、青兒、小紅、椿齡、鶴仙等人。另有一班小戲兒, 先唱了四出《衣珠記》。平兒便悄向寶釵問道:「這戲是誰點的?」寶釵笑著,悄悄兒 的道:「傅太太點的,他原也不知道這底下還有對景的呢。你不用說話,只聽就是了。 」說著,場上早換了《玉簪記》的《琴挑》、《偷詞》,又是《占花魁》一折。平兒笑 向寶釵道:「這點戲的,是有意呢,無意呢?怎麼這麼促狹的法兒。」寶釵笑道:「我 先就說了,他原也不知道,竟不防有這麼巧呢。可見戲不是亂點得的。」說著,場上早 又換了《八義記》的《觀燈》。只見李綺走過這邊來,和寶釵說道:「我瞧這出《觀燈 》裡的周堅,偶然想起一件事來。你們襲人出去不是有兩年了麼?」寶釵笑道:「他今 年正月裡還在我這裡來的,告訴我去年冬裡甄府寶二爺在他那裡借宿的話。我就說的那 面貌雖然說是相同,到底細看總有訛別的地方兒的。這戲上的事,原也是信不得的。」 李綺笑道:「這裡寶二哥,我頭裡在這裡的時候,可是天天見的。及自後來到了那裡, 你們妹夫竟沒有什麼訛別的地方兒呢,只有左耳旁邊臉上有一點兒黑痣,就在這上頭不 同。」寶釵笑道:「可不是,細看總有不同呢。你沒聽見說,『人心不同,如其面焉』 。這都是造物的巧妙,從古及今萬世不可及的奇才。若要是有了印板文字,那還成個造 物了麼?」李綺笑著點頭兒道:「到底是寶姐姐的見解高遠,我們都不能及的。」說著 戲完,少頃點上燈燭,擺了六席酒筵。唱的是《掃花》、《三醉》、《雲陽》、《仙圓 》,戲完散席。門外車馬紛拿,裡外的客俱回去了。 只有劉姥姥、巧姐沒去,巧姐便又留下了青兒,都在平兒屋裡住了。劉姥姥向平兒 道:「姑奶奶,如今老爺升了官,巧姑娘的姑爺也中了進士做了官,府上的氣運大轉了 。姑奶奶的哥兒,不過再遲十來年,也發了科甲,就好了。這都是姑奶奶的福氣大。姑 奶奶,你別怪我說,可憐頭裡鳳姑奶奶要了一輩子的強,總不及這會子姑奶奶你的福分 呢。這都是姑奶奶你素日為人的好處罷了。」平兒道:「都是托姥姥的福罷了。我們巧 姑娘,雖說各人的福命,到底是姥姥的媒,還是總托賴姥姥的福氣呢。」劉姥姥道:「 我們青兒,也虧姑奶奶的抬愛,要不然只好配個屯裡的小子罷了。這會子,在城裡見了 多少世面,姑爺年紀還輕,將來是總要發達的,都還是沾姑奶奶的福氣呢。 青兒呢,你可知道要孝順姑奶奶的。」青兒正在和巧姐說笑,聽見了便走過來,笑 道:「我又不是個傻子,我怎麼不知道呢?我這會子是叫二嬸娘,不叫姑媽了。」巧姐 道:「乾媽,你放心罷。我們如今是姑嫂了,他常時到我姨娘這裡來呢。」劉姥姥道: 「我今兒看見他妯娌裡頭,不知可是小芸大奶奶不是?倒好像這裡小紅姑娘的模樣兒似 的麼。」平兒笑道:「姥姥的眼力還很好呢,可不是小紅是誰呢?」因又告訴了他的原 故。 劉姥姥道:「我這眼睛、耳朵,托姑奶奶的福,都還可以,就是牙齒不中用了。」 平兒道:「姥姥,你今年是七十幾了?」 劉姥姥道:「我今年七十九了,再過兩個月就是八十歲了。」 平兒笑道:「明年來給姥姥拜壽。」劉姥姥笑道:「那裡還敢驚動姑奶奶呢。我那 裡又沒什麼錢,又不成個地方兒,要是事體寬裕,有幾間好房子,我早就要來請姑奶奶 的。」平兒笑道: 「我那年到你那裡去過的,這有何妨呢?明兒我們姑娘,少不得也是要給你磕頭去 的。我們一起兒都是要來的,你也不必費什麼事,就是家常弄個一兩樣菜,我們大家來 吃個壽麵就是了。 「劉姥姥笑道:「這個容易,只是怕褻瀆了姑奶奶呢。」說著,賈璉進來,劉姥姥 、青兒便和巧姐往那邊屋裡去了。於是,大家歸寢,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鮑二自從他老婆自縊之後,便娶了多混蟲的老婆多姑娘為妻。後來因與周瑞的 乾兒子何三打架,被賈珍、賈璉打了,攆出在外,懷恨在心,便與何三勾通一起伙盜, 偷去賈母上房金銀不下三五千兩。何三被包勇打死,鮑二復與伙盜用悶香、軟梯盜去妙 玉,闖出城去,懼人踩緝,便下海去了。妙玉不從,為眾盜所殺。這一起群盜,復又遇 著官兵,被殺死了十餘個,只剩下鮑二三四個人,在沿海的地方潛住。鮑二懼人踩緝, 便不敢回家。他老婆多姑娘一人在家,也知道這事。他卻虧了生的人物兒俊俏,輕浪風 流,常時有人在他屋裡走動,便巴不得鮑二永不回來才好。那傻大舅與王仁素常在榮府 見過,都知道的,便常到他屋裡來喝酒,多姑娘又會唱幾個曲兒。傻大舅與王仁仗著是 榮府內親,--外人那裡知道他近年都不能進門去了--只說他的勢派大,不敢怎麼樣 他,以致二人便在那裡公然輪流住宿。 這一天,王仁在那裡歇,因和多姑娘說道:「鮑老二是未必回來了,你一個少年女人在 家又沒親族,我們雖然常來到底不是常法,須要打量個長遠道理出來才好。」多姑娘道 :「要好,須是我便嫁了你們那個去,只是你們都有妻小,也未必能娶我呢。」王仁道 :「我前兒聽見錦香院雲兒那裡,去了兩個媳婦,現在要找人呢。我想你要是到那裡去 了,那些媳婦兒沒那一個比的你上呢,誰有你這個人物兒風流,任是什麼子弟近了你的 身,他就酥麻了,勾住了人家的魂,還怕他不花麼?你去到那裡,要不成了錦香院的花 魁也就算不得。而且,我們一樣還得常來。你便多聚攢下幾個錢兒來,過幾年工夫再揀 個合式的人嫁了他去,倒是個好主意呢。」多姑娘道:「我不成自己賣給他去麼?」王 仁道:「誰說賣呢,你給他做伙計去,有了生意你和他對分,譬如五兩銀子一夜,你得 二兩五錢,他得二兩五錢就是了。一年的工夫就可以分得五六百兩銀子呢。男人家在人 家做伙計的,任什麼行業都沒這個好手段能尋這些錢兒。你是這個手段兒好了去的原故 ,不要把這好手段兒埋沒了,那就可惜了呢。」多姑娘笑道:「我要去,也沒這個門路 呢? 「王仁笑道:「你果然要去,我明兒就和錦香院雲兒說去,說妥了你得了好處,可 要謝我呢。」多姑娘笑道:「你要我怎麼謝呢?」王仁道:「隨你怎麼謝罷了。」多姑 娘笑道:「既這麼著,你這會子就去罷。等我明兒到了那裡,你來了再留你住,就算謝 你了,好不好?」王仁道:「只是這會子你教我那裡去呢?你一個人睡麼,怪冷清的, 怎麼樣呢?」多姑娘笑道:「你別管,我不怕。」王仁道:「罷了,我去了。」說著, 便站起身來,開門出去。多姑娘見了,又一把把他拉回來,把門關上了,笑道:「罷了 ,今兒也遲了,可要說過的,我今兒不能謝你,要你謝我呢。」王仁笑道:「我特意的 是要瞧你這個浪樣兒呢,我們早些睡罷,我跪在你面前就是了,好不好?」多姑娘笑著 脫衣,二人就寢。 次日,王仁會見傻大舅,便把這話對他說了。兩個又計議了一番,便同到錦香院來 ,會了雲兒,說明了是做對分的伙計。 次日便叫了輛車,把多姑娘送在錦香院來,家中所剩下的些傢伙,便交與王仁、傻 大舅兩個收著。房屋本是租的,也就交還原主。王仁、傻大舅便把傢伙兩人分著賣了, 又還要了雲兒二十兩銀子,也是兩人分用了。 多姑娘到了錦香院裡,果然是車馬填門,雲兒甚是歡喜。 過了兩個多月,王仁、傻大舅也去過幾回,總逢有客不得空閒,所有幾十兩銀子又 已用完了。兩人商議著便來瞧薛蟠。薛蟠會著,說道:「我們好些時沒會了,你們這一 向都到那裡去來? 「二人道:「我們成日家一點事兒也沒有,總是閒逛也沒一定的地方兒。」薛蟠道 :「我也是天天閒逛呢,怎麼就沒碰見你們麼?」王仁道:「你到錦香院去了沒有?他 那裡新來了一個絕紗的媳婦兒呢。」薛蟠道:「我只知道他那裡去了兩個媳婦兒,這是 幾時添的?我可不知道。」王仁道:「這新來的有兩個月了,叫多姑娘兒,十分很俊, 就是年紀大些,今年有二十六七歲了,現在是車馬填門。」薛蟠道:「我倒不知道,明 兒可要瞧瞧去呢。」傻大舅道:「何必明兒呢,就是這會子去罷了。」薛蟠道:「也好 ,咱們就一同去。」 說著,三人出了門,到了錦香院,雲兒出來迎著。薛蟠道: 「你們新來了個什麼多姑娘兒,我竟不知道麼。」雲兒笑道: 「你不到我這兒來,怎麼得知道呢?我叫他出來就是了。」說著,多姑娘早出來了 ,換了一身豔麗衣服,越發顯出風流俊俏來了。雲兒道:「這是薛大爺。」多姑娘便走 過來請安。薛蟠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細看他兩道彎眉,一雙星眼,生成媚態十分,一見 勾人魂魄,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名不虛傳,你今年二十幾歲了?」多姑娘笑道:「 二十七歲了。」薛蟠道:「會些什麼唱呢?」多姑娘笑道:「會的都是些小調兒,大曲 兒還沒學會呢。」薛蟠道:「大曲兒我不愛聽,單喜的是小調兒。 「雲兒便取了琵琶過來彈著,多姑娘便唱了。不知他唱了個什麼?且聽下回,便知 分曉。
第二十二回 錦香院薛文起得妾 鹽運司賈探春留親
話說錦香院當下雲兒取了琵琶過來彈著,多姑娘便唱了一個「馬頭調兒」,柔聲嬌 媚,真是靡靡之音。薛蟠喜的拍手叫好,說著擺上了酒菜,薛蟠便拉了多姑娘坐在他手 下,王仁、傻大舅對面坐了,雲兒打橫。喝酒中間,猜三豁五,鬧了半天,又唱了十來 個曲兒。掌上燈來,薛蟠已經半醉,王仁、傻大舅兩個又還喝了一會子酒。薛蟠道:「 我醉了,今兒是不能回去了。 「王仁、傻大舅道:「天也不早了,你不回去,我們要走了,明兒會罷。」薛蟠便 站起來,要送他兩個。王仁、傻大舅攔住道:「你不用動,咱們弟兄家,還拘這些禮做 什麼呢?」薛蟠笑道:「這我就遵命。」說著,二人便去了。 薛蟠便到多姑娘房裡,歇了一夜。他日裡見了多姑娘,已就酥麻了半邊。這一夜枕 席的風流,便把魂靈都被他勾攝住了。 次日,便不想回去,一連住了三夜,兩下十分恩愛。多姑娘也中意薛蟠,便把他的 底裡都告訴了薛蟠。薛蟠才知道他是賈府的家人媳婦,未嫁鮑二之先,就與賈璉有一手 兒的,因向他說道:「我現在妻妾都死了,家裡只有我們太太,並無別人。你若可以到 我那裡去做個姨娘,過兩年養了兒子,我就把你扶了正,比在這裡強多了。」多姑娘道 :「我為的是一個孤身人,要嫁了人家去,不知道好歹,那時豈不後悔?故此權在這裡 ,也是要尋個合式的人,便嫁他去。無奈這裡來的人,總是有妻小的,便有年輕沒娶過 的,他又不能要我呢。難得你這麼樣湊巧的人兒,你便不娶我,我也是不放你的呢。」 薛蟠道:「你在這裡是沒有身價的,也就不用贖了,只是你怎麼出去呢?」 多姑娘笑道:「我又不是賣給他的,來去還怕不由我嗎?我兩個多月也算給他尋了 兩百銀子了,我自己也分得了兩百銀子在這裡呢。你要用,就拿去用罷。」薛蟠道:「 我不等銀子使,明兒短了的時候,再問你借。」多姑娘笑道:「借什麼呢?我要用什麼 ,可不都問你要麼?你明兒還教王仁、傻大舅到這裡來說說,多少給雲兒幾兩銀子。你 那裡便套了車來,到這裡接了我去就是了。」二人商議定了。 次日一早,薛蟠便去找著了王仁、傻大舅,告訴了他們這一番話。二人道:「我們 前兒特來告訴你,和你瞧去的。這會子,倒給你弄了這個巧宗兒去了。我們明兒要見他 ,就都不能見了。你可說過,怎麼個謝我們?我們才說去呢。」薛蟠笑道: 「我知道,總謝你們就是了。這會子,先把正事辦了再說。」 王仁、傻大舅道:「雲兒那裡,當初我們拿過他幾兩銀子,這會子還要多給他點兒 才說得去呢。」薛蟠道:「要給他多少呢?」傻大舅道:「至少也得五十兩銀子。」薛 蟠道:「就給他五十兩銀子,任什麼都有了。」王仁道:「那任什麼都有了。 薛蟠道:「我兑了銀子,便交給你,叫李祥套了車,同你們去把他的箱子東西都查 點清了,一起帶了來就是了。」二人便同到薛蟠家內,拿了銀子。李祥套了車,二人坐 上車到錦香院來,會了雲兒說明白了,只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了雲兒,查點了箱籠物件 ,搬上車去。多姑娘便辭別了雲兒,上車而去,車夫趕起車來。 不一時,早到薛蟠門口,李祥領著多姑娘下車進去,薛蟠已回過了薛姨媽。薛姨媽 因見他妻妾都死了,也只好由他去罷。 薛蟠便指與他道:「這就是太太。」多姑娘便向前磕了頭,薛姨媽道:「叫臻兒帶 了他去,先見見蝌二奶奶,磕個頭去。二爺等衙門裡下來,再見罷。」薛蟠便叫臻兒帶 了過去,走了一趟回來,便到薛蟠屋裡,箱子東西俱已搬進來了。奶子帶了孝哥進來, 薛蟠便向他道:「你添了個姨娘來了,你叫他聲姨娘罷。」孝哥已是三歲了,便走到多 姑娘面前來,叫了一聲「姨娘」。多姑娘笑著連忙抱起他來道:「哥兒好乖呀!」是晚 ,薛蟠屋裡也擺了桌酒席。薛蟠便叫把孝哥兒也帶著坐了玩兒,喝完了酒,吃過了飯, 奶子方把孝哥兒帶了過去。這裡二人關門就寢。薛蟠由此每日在家,都不到外邊去閒遊 浪蕩去了。 過了月餘,王仁、傻大舅把三十兩銀子早已使完了,便來找薛蟠,一見了面,便說 道:「薛大哥是不出門了,成日家看著,也該看厭了呢,就這麼離不得麼?你通共使了 五十兩銀子,多姑娘倒帶了二百多銀子過來,你反落了一百幾十兩銀子,又白得了個人 。若不虧我們兩個人,你怎麼得有這麼便宜的事。 常言說的好,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你該怎麼謝我們呢? 「薛蟠笑道:「我前兒才知道,你們還收著他多少傢伙呢,這個就算謝了你們罷了 。」王仁道:「那些破爛傢伙,還值什麼錢麼?他若要使,就叫他來搬罷了,我們也沒 處放呢。這東西,況且還是他的,也算不了你的謝啊!」薛蟠道:「依你,便怎麼樣呢 ?」傻大舅道:「也沒什麼依不依,只算我們兩個人來問你借幾兩銀子使一使,也不下 數兒,只要你酌量著就是了。 「薛蟠料想不能推托,便在裡頭拿了四十兩銀子出來,道:「你們兩個人,拿去分 著使罷。」王仁道:「四十兩銀子,還是我們兩個人分呢,只怕太少了些罷。」傻大舅 道:「你不用累贅了,咱們且把這銀子拿了,使著再說罷了。」說著,他便把銀子揣在 懷裡,拉了王仁便走。薛蟠道:「忙什麼,在我這裡吃了飯去罷了。」傻大舅道:「咱 們還有事去呢,明兒再來擾罷。」薛蟠便送了他二人出去。這王仁、傻大舅拿了這四十 兩銀子去,非賭即嫖,不過十來天就完了,依舊又來找薛蟠,薛蟠道:「你們前兒拿了 四十兩銀子去,我就算謝了你們了,怎麼今兒又來說這話呢?」王仁道:「我前兒原沒 應承,是他說且拿去使著再說的。薛大哥,你這件便宜事,在那裡去找呢,難道只值這 幾兩銀子嗎?你看的太賤了。」薛蟠道:「依你說,要多少才夠呢?」傻大舅道:「也 別提多少的話,你只見諒著找出多少來就是了。」薛蟠道:「既這麼著,我再找出二十 兩銀子來,你們可有什麼話說了?」王仁道:「就是二十兩罷了,我們又不賣什麼嗎, 那裡還這麼添添饒饒的呢?」於是,薛蟠又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這二人拿去,花不上十 來天,又依舊完了,復來找薛蟠。薛蟠便變色道:「這是什麼話呢?銀子不是大水淌來 的。」王仁道:「你通共給了我們六十兩銀子,連頭裡五十兩,合共使了百十兩銀子。 多姑娘倒帶了二百多銀子來,你一個錢兒還沒費呢?我們今兒來,不向你開口,只問多 姑娘借幾兩銀子使使。」薛蟠道:「他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不借,還由得我呢。 」王仁道:「借不借,只問心就是了。」 薛蟠道:「問心?我這個心很問得過去了。憑你怎麼說,我打定主意一個錢兒也沒 得借。」傻大舅道:「我們只問多姑娘借。 「因向李祥說道:「你去把多姑娘請出來,咱們當面說就是了。 「李祥答應著,卻不進去。薛蟠沒法,只得又給了他十兩銀子,二人才去了。 薛蟠回到自己屋裡,氣的罵了一會子。多姑娘已知道原故,因道:「他們把銀子看 得容易了,只怕過幾天還要來呢。」薛蟠道:「這兩個混帳東西,榮府裡久已不許他們 上門了。他明兒若要再來,便教人打這兩個混帳東西。」多姑娘道:「不是打的事情, 便打他一頓,也不是了局。依我說,你倒是到那裡去避他些日子。他若來了,你不在家 ,他也沒法兒。他怎能夠進來找我麼? 二爺要在家,請二爺出去申飭他一頓。他要混說,教人拴起他來送到衙門裡去,這 才得了結呢。」薛蟠笑道:「倒還是你有些主意,只是我到那裡去呢?」多姑娘道:「 地方大的很呢,你也不限定是躲避他啊,就可以帶上幾兩銀子,做個買賣去,三五個月 再回來。況且,你左右閒在家裡也不是事。」薛蟠道: 「這也說的是。」因便去回了薛姨媽,薛姨媽道:「你兩回家出門做買賣,都鬧出 事來。你這會子又要出門做買賣去,我勸你竟很不必了。」薛蟠道:「經一番,長一智 。這回出門還像頭裡嗎?我們家裡近來很費撐持,還不趁著這會子出去巴結出點兒好處 來嗎?」薛姨媽道:「你說的總好聽呢,既這麼著,你還是找張德輝和他商量商量,要 去也還是同他去才好呢。」 薛蟠答應了,便找著了張德輝,和他商量停當,湊了一千兩銀子,辦了兩千銀子貨 物,那一半許在半年內歸還,收拾了行李,叫了牲口,往淮揚一帶發賣。因周姑爺現做 揚州鹽運司,到了揚州便有照應了。於是,料理了四五日,諸事齊備,便辭別了家中眾 人,向南長行去了。 去不五六日,王仁、傻大舅果然又來了。家人回說:「大爺出門到揚州去了。」二 人不信,便要請多姑娘出來。家人回說:「大爺不在家,不能去請。」二人不依,便說 :「你們大爺,怎麼躲在裡頭不會我們嗎?」正在發話,恰值薛蝌這日未上衙門,便出 來申飭了一頓說:「什麼人大膽,在這裡混鬧,這還了得嗎?教人拴起他來,拿帖子送 到兵馬司去。」這兩個人聽見,才嚇慌跑了。 再說鮑二已經四五年未回家來,想諒緝捕的也不十分嚴密了,又記念老婆在家不知 怎麼樣了,便約會了他們同事的兩個人,一起回來。那兩個人也是要到京城有事的。三 人一路,不則一天,早到了京城,捱到傍晚掌燈時分,進了城,找個飯店歇了。鮑二和 那兩人走到自家門口,見門已鎖了。鮑二驚疑,便叫同來的人,去問兩旁鄰居,只說是 來找鮑二的。鮑二便在巷外等他,那二人走去問了回來,便同到飯店中來,那二人道: 「我才剛兒問那鄰居找鮑老二,他回說鮑老二他去了四五年了,音信全無。他媳婦 都嫁了人去了。」鮑二道:「明兒再細細兒的訪問,才明白呢。」 到了次日,訪著是嫁了薛蟠做妾。隔了一日,又在薛蟠門口,來打聽虛實,才知道 是薛蟠娶了多姑娘做妾,娶過去兩個月,薛蟠便帶了三千銀子出門,往淮揚一帶做買賣 去了,半年方才回來,已經去了兩個月了。鮑二便和那兩個人商量,要想弄個軟梯,進 去把他老婆弄出來。那兩個人道:「這事來不得。 聽見說,他家裡的人,現在戶部做官兒,家裡有坐更守夜的。 咱們又不認得人,路徑又生,你便同了去,只認得人,路徑也不熟,別要像上回的 何老三了。既是你知道他往揚州去的路徑,又知道他來回的日期,況且你又認得他。咱 們不如揀個地方兒去等著他罷,倒是個好主意呢。」鮑二道:「你這話很好。你們明兒 把事辦完了,咱們就出城去再議。」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湘蓮、寶玉在酆都城隍府中住了三天,便辭別了眾人回來。二人過了陰陽界, 向南而行,走了有二三十里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那條是路。二人正在猜疑,忽見茫茫大 士、渺渺真人在那裡招手兒叫他,二人大喜,便跟了上前,走了兩個時辰,早到了大荒 山下。少頃進了茅屋,湘、寶二人便告稟到酆都之事。大士、真人 道:「你們不說,我們已盡知道了。」因道:「這是冥中之事,你們都見過知道了 。那芙蓉城中,你們只略知大概,不知細微。 「因便告訴他二人,自元妃、迎春、黛玉、妙玉、鳳姐、鴛鴦、香菱、可卿、尤二 姐、尤三姐以及晴雯、金釧、瑞珠等人,始末緣由並現在各事跡,細細兒的說了一番。 湘、寶二人道:「請問師父,現在世間一切人物因緣,畢竟又是如何光景呢?」 大士、真人笑道:「我正要告訴你們,現在世間一切因緣呢。 「因把寶釵、平兒、李紈、李紋、李綺、邢岫煙、湘雲、探春、惜春、寶琴、秋芳 、襲人、小紅、椿齡、鶴仙、多姑娘以及薛蟠、薛蝌、甄寶玉、周姑爺、賈薔、賈芸等 人各事情,細細的又說了一遍,便道:「你們二人歇息兩天,就再下山去。先到平安州 ,是湘蓮的事;後到紫檀堡,是寶玉的事。你們已知大概,到臨行時,我們再授機宜便 了。」暫且不題。 卻說薛蟠和張德輝先到了淮安,把貨物發出一半,等著歸起了銀子,便到揚州來。 到了揚州,已經出門兩月有餘了,下在飯店內,問明了鹽運司衙門。到了次日,薛蟠換 了衣服,帶了賈政的書子,便到運司衙門。門上進去回了,便請薛蟠到內署相見,與周 姑爺會談了一會寒溫以及來意,便取出賈政的書子遞了過去。周姑爺看了,又問問京中 的事情。探春在內聽見賈政有書,也要問問家中之事,便請薛蟠到內宅相見。周姑爺陪 了進去,見了探春,兩下問好。探春請了薛姨媽的安,問問自己家中,並薛蟠家內事情 ,以及薛蟠來此做什麼買賣的話。 薛蟠便一一的告訴了探春夫婦。周姑爺道:「薛大哥,你的行李等件,現在那裡呢 ?請說明了地方兒,我就教人去都搬了來,到我這裡住。我們這衙門裡,屋子也還有幾 間,況且我也沒什麼事,我們大家朝夕談談也好。」薛蟠道:「我還有同伴的伙計,且 還有貨物都還沒發出去呢,等事情清了,再來打攪罷。 「周姑爺道:「還有多少銀子貨物沒售出去呢?」薛蟠道:「在淮上已賣去一半, 這會子還有一千銀子的貨。」周姑爺笑道: 「這個容易,我明兒給你向三四個鹽商家說一聲,教他們給你分銷了罷。你們伙計 便還教他在飯店裡住著等,單把你的行李搬進來,使得嗎?」薛蟠忙笑著作了一個揖, 道:「這就承情的了不得了。」周姑爺便打發人去,把薛蟠的行李搬進衙門,在書房住 宿。次日,便向四家鹽商說了,把貨物抬送了去分銷了。 過了一日,薛蟠便出去會會張德輝,大家無事,便出了天寧門,到天寧寺逛逛,叫 了個游湖船,便一路到平山堂一帶,小金山、三賢祠,並各家園子逛了一天。至晚回來 ,薛蟠便仍回到運司衙門裡頭。 又過了數日,忽然有信,周姑爺又升了江西布政司了。薛蟠知道,便道了喜。接著 ,各衙門俱來道喜。這銷貨的四家鹽商,聽見運司已升了,素常聲名又好,不敢怠慢, 便每家繳了五百兩貨價。周姑爺便點交給薛蟠查收,共銀二千兩。薛蟠大喜,又謝了一 番。周姑爺道:「我也不過三五天,等接印的人一到了,就要動身的,恕我不能多留了 。」於是,又辦了送行的酒席,寫了給賈政的回書稟啟,交給薛蟠。薛蟠便告辭出了衙 門,仍到飯店和張德輝商量了,便在揚州又買了一千銀子貨物,帶回家去發賣。又在梗 子上,到戴春林家,自己買了好些香貨,帶回以備送人之用,因此又耽擱了幾天,才動 身回去。 到了淮安,還有幾處找項未曾清楚,又住了幾個日子,方才起行。 一路曉行夜住,自從出門以來,已經五月有餘。一日,到了平安州,離家只有三百 多里,時已昏黑,便投在坊子裡住了。 當槽兒的照應著行李馱子,進去把牲口拴好,上了料。薛蟠和張德輝吃了晚飯,便 打開鋪蓋睡了。當槽兒的等各客屋裡都睡定了,便照了門戶,關了大門,也就睡了。到 了三更時分,忽然大門有人衝的十分兇險,不知是什麼事情,且等下回細表。
第二十三回 柳湘蓮再力救薛蟠 花襲人重錯認寶玉
話說平安州坊子裡,三更時分,忽然大門有人撞的十分兇險。 當槽兒的聽見了,便問:「是什麼人?」連忙起來看時,只見門外有火把照亮,便 嚇慌了,忙道:「不好了,有了強盜來了。」說著,大門外連劈帶衝,大門早下來了, 進來了四五個稍長大漢,手裡明晃晃的刀子。當槽兒的嚇的躲起來了。這一起人進了大 門,直擁到裡面,便把薛蟠的房門砍開,火把明亮,薛蟠正要起來穿衣不及,早被一人 捺住,把刀在他臉上一晃道: 「小子,你的銀子放在那裡?說罷,你不說就殺了你。」薛蟠嚇的亂抖,忙說道: 「只有一千銀子的貨物,要便拿了去罷,銀子是沒有。」旁邊又有一人說道:「小子, 你一千銀子貨物,還有兩千現銀子呢?你說了,好多著呢。鮑老二,你放手叫他說。」 只見那捺他的那人道:「他不說,咱們就搜不著嗎?小子,你說不說?」 那時張德輝剛穿了衣裳,不敢下來,在帳子裡發抖,偷眼看時,只見那捺住薛蟠的 人道:「小子,你不說嗎?罷了,你說了,是咱也要找你腦袋;你不說,咱也是要找你 的腦袋的。 薛蟠已經嚇昏了,不省人事。那人便舉起刀來,對著薛蟠的脖子使勁兒的砍了下去 。 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門外又踴進來了一個人,手裡拿著兩把寶劍,左手一起,便 從後面先挑掉了那個人的刀,落在地下;右手一劍,早把他的腦袋削下來,拖著身子便 倒在地下了。 還有三個人見了,便舉刀一齊都奔這使劍的人砍來。這個人虛晃了一劍,便退出門 外。那三個齊趕出去,舉刀便砍。這人左手一劍,便刺中先出來的一個人的咽喉。那人 往後便倒,恰跌在那兩個人的身上。這人趁勢,右手一劍,早砍中一個人的肩膀。兩個 人便都倒了,那一個慌了手腳,恰待要走,這人趕上又是一劍,也結果了他的性命。 那張德輝見人都出去了,便輕身下牀來偷看,只見旁邊還站著一個人,在那裡哈哈 大笑道:「殺的好,殺的好!」這使劍的人,便拿了火把,把大門外看了一看,回來道 :「這幾個瘟強盜都死了。」因把火把遞給張德輝,教點起燈來,看看可有丟落什麼東 西沒有?張德輝點上了燈,把這使劍的人細細的看了一看,上前作揖道:「尊駕是柳二 爺麼?」那人道:「我不知道什麼柳二爺,我姓張。你們的東西也沒有失落,這幾個屍 首,明早是要報官相驗的,只說是你們自己殺的。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去呢,不能等待了 。」說著,便和那個站著笑的人,一同出門去了。 張德輝料想不能挽留,也只好由他去了。那當槽兒的也出來了,張德輝便問他,這 兩個人是什麼人?那當槽兒的道:「這一個姓柳,那一個姓賈,昨兒晚上原說是四更天 就要去的,房飯錢已經開發過了。」 張德輝便進屋去看薛蟠,只見薛蟠已嚇得不省人事,連忙要了開水灌了下去,慢慢 才甦醒過來,睜開眼睛,見了張德輝便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張德輝道:「這是坊 子裡,你怎麼忘了呢?」薛蟠道:「我死了沒有?」張德輝道:「你好好兒的呢,那些 強盜都被人殺了。」薛蟠聽見,便爬起來穿上衣服。張德輝道:「你倒是躺躺兒罷,何 必趕著起來呢?」薛蟠道:「不妨事。」說著,便下炕來,看見裡外四個屍首,血跡滿 地,便伸著舌頭道:「嚇死我了,到底是誰殺的?這救我的人在那裡呢?」張德輝便把 才剛兒的事情,說了一遍道:「我問他是柳二爺麼?他說姓張。他們去後,我問當槽兒 的,他說一個姓柳,一個姓賈。我那會子忙亂著,那裡還辨得清楚。這會子細想著,就 不錯了。那姓賈的是寶二爺,那姓柳的是柳二爺了。」 薛蟠聽說,急的亂跳,便大哭起來,道:「我頭裡在道兒上,也是遇了強盜,虧柳 二爺救了我。我們兩個人結了生死的弟兄。後來他出了家去,我找了他幾天,總找不著 ,我哭了好幾場。這會子又是他來救了我,他從前救我還是無意的,今兒救我竟是有心 的。寶二爺也是出了家的,原來他們倒在一塊兒了。他們出家的人有什麼事,怎麼跑到 這兒來做什麼呢?可不是他們已經能夠未卜先知,特意來的麼?怎麼我就昏死了,要不 然怎肯當面錯過。他們還稀罕我謝麼,我還留得他們住麼? 到底也和他們會會,說說話兒,問問他呢?我該死了,我該死了。」說著,還咬牙 切齒的跺腳。 張德輝道:「事已過了,不必急了。倒是瞧瞧這死的人,我聽見那幾個人叫那要殺 你的人是鮑老二。這鮑二我卻不認得,你且看看是不是?」薛蟠拿燈照看了一會道:「 我認是認得鮑二,卻隔了四五年沒見了,這會子瞧著雖不真,估量著也是不錯的,只聽 他們的話,也必定他了。頭裡榮府打死了何三的事情,那一起人必定就有這幾個在裡頭 。鮑二因此害怕踩緝,不敢回來,已是四五年了。想是近來私下回家,探聽了消息來的 。 「張德輝道:「這總是在家門口訪察定了來的,這會子報官也不提這認得的話,不 必累贅了。」因把這四個人的刀,拿了一把蘸上些血,說是自己防身的刀,拿他殺的。 店主人和當槽兒的等天明了,便到衙門裡報了。少時老爺下來驗看,有劈破的大門 ,所遺下的火把、刀子為證,並同寓的客人都一樣口供,檢驗了傷痕,比對了刀仗不錯 ,便教地方抬去掩埋。餘人無乾,全行省釋。薛蟠又耽擱了一天。次日,始和張德輝趕 起騾馱,動身回去,暫且不題。 再說柳湘蓮和寶玉救了薛蟠,便連夜離了平安州。次日到了京師城外,問著了紫檀 堡,來到蔣玉函家敲門。裡面小廝開門出來,看見寶玉二人,便道:「可是甄二爺麼? 」寶玉點頭道:「你們主人在家麼?」小廝道:「我們爺前兒回來了幾天,昨兒又進城 去了。」寶玉道:「我因上年在這裡打攪了,還沒來謝,今兒打從這裡過,特來道謝的 。你們爺既沒在家,請你們奶奶出來罷。況且,你們奶奶頭裡都認得的。」小廝答應著 ,便進去了。不一時,捧出茶來道:「我們奶奶請爺的安,上年都簡慢的很,這會子不 敢當謝的話。」寶玉道:「我還當面有兩句話說,請你們奶奶出來,略見一面就是了。 」這小廝又復進去說了,襲人只得出來。 寶玉見了,站起身來作了一個揖道:「襲人姐姐,好些時沒見了,上年借宿多蒙厚 愛,時刻在心。今兒因和這個姓柳的朋友,出城有事,特來一見,有兩把椇扇,也算不 得謝意,聊表寸心罷了。」說著,便遞了一個包兒過去。襲人接了,道: 「上年都簡褻了爺們,心裡還很過不去。這會子反又多謝東西,我們家裡又不在家 ,明兒等他回來,教他到府上來叩謝罷。」 寶玉道:「我原打量送些銀錢之物,也知道你不稀罕。這原算不得什麼,不過略盡 我的一點心兒罷了。我還和這個朋友有事去呢。」於是,又作了一個揖道:「我去了。 」襲人送至簷外,寶玉回身道:「襲人姐姐,請進去罷。」說著,和湘蓮二人,向襲人 蝦了一蝦腰,便出去了。 襲人回到自己屋裡,把包兒打開,見裡面是兩把湘妃竹的紙扇,隨打開一把看時, 見上面有字,都不大認的,只見後面像有「襲人」兩個字的似的。因又打開那一把看時 ,見後面卻沒有「襲人」的字樣,底下倒像有「賈寶玉」三個字的光景。 因素常看慣了這幾個字,故略有些認得。而且前面鬥方,都有「賈寶玉」這三個字 的樣兒,因細細在心中想道:「甄寶玉怎麼寫賈寶玉呢?他一見了面,就作揖叫襲人姐 姐。要是甄寶玉,前兒並沒這樣的稱呼禮數。況且,又說是好些時沒見了,及多蒙厚愛 時刻在心,臨了兒又說,略盡我的一點兒心的話。倒像不是甄寶玉,竟是賈寶玉呢。難 道前兒拿甄寶玉認做賈寶玉,這會子又拿賈寶玉認作甄寶玉麼?」心裡越想越發疑惑起 來,因叫小廝立刻到城裡去請了蔣玉函回來,說有要緊的話說呢。 及至小廝回來,說爺沒在城裡,往通州去了,還得幾天才得回來呢。 又隔了六七天,蔣玉函方才回來。襲人便細細兒的告訴了他這話,取出扇子來給他 看。蔣玉函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的字都還認的。因念道: 前知漸識學參禪,記得偷窺離恨天。 說是優伶偏有福,誰知公子本無緣。 後面寫著「書贈襲人姐拂暑,怡紅院舊主人筆」。又打開那一把看時,只見上面寫 道是: 歸楊歸墨總無情,此日無顏可對卿。 記取□年多福滿,好來聚首在蓉城。 後面寫著「書請寶釵姐姐鑒原,愚弟賈寶玉拜上」。 蔣玉函念完了,襲人道:「怡紅院舊主人,可不是賈寶玉麼?那一把寫著寶釵姐姐 的,又是給奶奶的,這必是叫我轉送去的。他不好明說,估量著上面寫著名字,自然不 得錯的意思。 明兒就要進府走一趟去才好,也要把這扇子上的詩,請奶奶說說給我們聽聽,是些 什麼意思呢?」蔣玉函道:「你說他同了個姓柳的朋友,那必定就是柳二爺了。可惜我 偏偏兒的不在家,若在家裡遇見了就認出來了。天下就有這麼不湊巧的事,想來他們都 得了道了,都能知道過去未來。甄二爺上年在這裡借宿,他就能夠知道,故托他的口氣 進來,使人無疑,又知道我不在家,人都不認得,可不是過去未來他都能知道了麼。」 襲人道: 「真正的話。罷了,上回把甄錯認作賈,這回把賈又錯認了甄,真是真假難辨了。 」說著,便料理停當。次早便套了車,到榮府來了,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薛蟠回到家中,張德輝把貨物發出,還了一千銀子找項,除了一千銀子本錢, 淨賺了一千六百兩銀子。薛蟠告訴薛姨媽說:「這趟買賣也就算很好的了。只是我這性 命又幾乎送掉了,只當是在鬼門關又走了一趟來了。」因把探春留住,以及遇盜,又是 柳湘蓮救命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薛姨媽道: 「總是你命裡應該如此,不有此禍還必有他災呢。這也就還算罷了。」薛蟠道:「 我也還得歇息歇息,再出門去罷。」因教人把探春的稟啟送到榮府去,便接寶釵回來。 寶釵在王夫人處看了探春、周姑爺的稟啟,知道又升到江西去了,便收拾套車回家 。薛蟠便告訴了他,出外一路的始末緣由,因說:「我那會子嚇昏了,及自醒來,他們 兩個都去了。 可見他們如今都算得了道了,要不然怎麼預先就知道了,先在坊子裡住著,把房飯 錢都開發了,說四更天就要去的。他不是特意來等的嗎?」寶釵笑道:「殺人的時候, 他倒在旁邊大笑,可不還是那麼傻氣麼?」薛蟠道:「任是怎麼傻氣,殺人的事可是玩 兒的麼,他有個不怕的麼,這可就見他不是個凡人了呢。 「寶釵道:「這麼說起來,是和尚不是呢?」薛蟠道:「我雖沒見,我也問來,我 們張德輝伙計說,都是有頭髮的,都是俗家打扮。他認定是寶二爺和柳二爺的。」寶釵 道:「頭裡我們家老爺,親自看見是和尚呢。這會子,又是有頭髮的,只怕不是他罷? 」薛蟠道:「我們張德輝,是素常認得他的,怎麼得錯呢?」因又說起探春來,說了一 會子,多姑娘出來向寶釵請了安。寶釵又到邢岫煙屋裡,說了一會話。岫煙的女孩兒宛 蓉,已是三歲了,便到寶釵面前來叫「姑媽」。寶釵便抱了他起來,和他說了一回玩話 兒。說著,人來請吃飯,晚上便在薛姨媽屋裡住了。 到了次日,梳洗才畢,便到岫煙屋裡來閒坐。忽然那邊焙茗家的套車來接,說襲人 來了,請奶奶回去,說有話說呢。寶釵便上車回來,到了怡紅院,襲人早迎了出來請安 。寶釵進了屋裡坐下,襲人便細細的把這話告訴了一遍,拿出兩把扇子來,遞與寶釵。 寶釵接了扇子道:「我昨兒家去,是我哥哥回來了接我回去的,告訴我路上又遇了 強盜,又是柳二爺救了他的性命。柳二爺和二爺在一塊兒,柳二爺殺那些強盜的時候, 二爺在旁邊看看還哈哈的大笑呢。我問他是和尚不是呢?他說都是有頭髮的人,俗家的 打扮。我說只怕他們認錯了罷,他說他伙計自來認得他們的,怎麼得錯呢?這會子,你 又是這麼說,說起來這話,有幾天了?」襲人道:「這有八九天了。我還是因上回錯認 了甄寶二爺的時候,後來想起二爺是出了家的,怎麼得錯認了人呢。昨兒二爺來了,說 是甄寶二爺,我那裡還疑惑是賈寶二爺呢?原來二爺並沒出家做和尚的事。」寶釵道: 「柳二爺和二爺救了我哥哥,必定就順道同到你那裡來的。想來總是在那一兩天裡頭的 事。」襲人道:「可不是,那柳二爺出家在先,二爺在後,他們兩個人原來是在一塊兒 的。我們家裡的說的,也是說他們是都得了道了。故此都能知道過去未來的事情了。 奶奶且把這扇子打開,看看上頭寫的是些什麼意思?」 寶釵隨打開了一把看時,見上面寫著「書贈襲人姐拂暑」,又看了詩句,點了點頭 兒道:「他說你們是一定的姻緣,他早已就知道了的。不是你頭裡還告訴我換汗巾子的 話麼,我就說是,可見是一定的姻緣了。我是因你告訴了我,我才知道的。 他是不要你告訴他,早就知道的了。」襲人道:「我記得,從前要學紫鵑跟四姑娘 出家的時候。二爺就說我是不能享這個清福的。可見那時候二爺就有些知道後來的事情 了。這把扇子是給我的,那一把是給奶奶的。奶奶也看看,是些什麼話呢?」 寶釵又打開那把扇子,看了一遍,也點點頭兒。襲人道: 「奶奶也說說給我們聽聽呢。」寶釵道:「遲四十年之後,他說還會在一塊兒呢。 再過四十年,可不都要死了麼,死了自然在陰間要會見的。」襲人道:「二爺是得了道 的人,怎麼還死呢?想必是四十年後,就來度奶奶成仙去的意思。」寶釵笑道: 「我連陰間的話都不大信,何況是什麼度了人成仙去的事呢? 我最不信的是這些渺茫的話。」襲人道:「現在他們都能知道過去未來了麼,怎麼 還說是渺茫的話呢!」寶釵道:「四姑娘他歡喜講究這些話,且把這兩把扇子拿給他看 看去,看他怎麼說?」 於是,同了襲人到了櫳翠庵中,寶釵便把兩把扇子遞與惜春道:「有兩把詩扇,特 來請教請教。」惜春接來,先打開襲人的扇子看了一遍,因想起花席的圖畫及「堪羨優 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話來,因連連點頭兒道:「二哥哥他因偷窺,才得前知。我 也偷窺過的,故也略知一二。看來總是一樣的話,可見萬事皆有一定的道理。」又把那 一把打開,看了一遍道: 「我前兒不說過,二嫂子你有大福享在後呢。我今兒告訴你罷,二十年之內我就先 到芙蓉城等你去了。四十年後,我們大家都在那裡相聚就是了。」 寶釵道:「芙蓉城可就是酆都城不是?」惜春道:「芙蓉城就是離恨天,那是仙境 ,怎麼是陰司呢?」寶釵道:「我記得詩上有『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丁』, 我看那總是文人的寓言,那裡實在有這個地方呢?」惜春道:「二嫂子,你既知道這詩 ,我就索性告訴你罷。二哥哥銜玉而生,名為寶玉,其實非玉,本質乃是補天之石。故 『石與丁』之『石』,就是二哥哥的前身了。那『石與丁』之『丁』,就是柳湘蓮的前 身。故此二人,皆是芙蓉城主。這會子,功行未滿,尚同在人間,將來功行圓滿的時候 ,就都歸還原處去了。」襲人道: 「怪不得二爺和柳二爺在一塊兒呢,原來是都有根基,同在龍華會上的人哪!」 正說時,只見紫鵑在外打著簾子道:「小蘭大奶奶來了。 「傅秋芳進來,先請了安,道:「二嬸娘也在這裡麼,襲人姐姐來了,怎麼沒到我 那裡坐坐去呢?」襲人道:「我是才剛兒來的,還沒過來請安呢。」寶釵便把襲人的話 告訴了他一番,又把兩把扇子拿與他看了。秋芳道:「看來二叔叔得道,只怕是芙蓉城 主罷。」惜春笑道:「可不是呢,二嫂子,你這可信了麼?」寶釵笑道:「『子不語怪 』,『子罕言命』,都是難以稽考的事。我是個愚鈍的人,縱然信也不得十分真切。」 秋芳道:「二嬸娘,你不見聖人尚知防風之骨,肅慎之矢,商羊萍實之類,又何嘗不語 怪呢?」 惜春笑道:「你們不用說了,我們要下棋了。」寶釵笑道: 「你真是個棋癖了。我竟要做林和靖去了呢。」秋芳笑道:「姑娘,二嬸娘他笑我 們是屎棋呢。」惜春也笑道:「他說林和靖不能擔糞與著棋。那林和靖他是自己不會下 棋,故此才這麼說;他要是會下棋的,又不這麼說了。」紫鵑送上棋枰,二人對著下了 半天,為了一個劫,秋芳的劫少,惜春的劫多,打到後來,秋芳沒了劫了,惜春輸了七 個子兒。寶釵笑道:「明兒再下罷,我們都要回去了。」於是,大家散了。襲人便在寶 釵屋裡住了一夜,次日方才回去。未知後文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林如海升任轉輪王 王熙鳳歸還太虛境
卻說賈母在酆都城隍府中,自寶玉回去之後,一日大家都在面前,賈母便向林如海 道:「我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爺呢。前兒我們到地獄裡去遊玩,男獄裡有我們本家子的一 個孫子名叫賈瑞,女獄裡有你二舅子屋裡的一個妾,他娘家姓趙。他們兩個人要求姑老 爺施恩,求求閻王放他們脫生去罷。」林如海聽見,詫異道:「這兩個人,小婿竟沒見 過,等我明兒查查冊子,如果不是什麼十惡大罪,也可以通融辦得來的。」 賈珠聽了,便也站起身來,向林如海笑道:「姪兒也查出一宗公案:此女名喚張金 哥,原許聘了崔守備的兒子為妻,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別人,此女不從,自縊而死;他丈 夫崔子虛,聞知他妻子守節而亡,他也就循義而死,如今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姪兒求 姑老爺施恩,賜給花紅,判為夫婦,以彰風化。 「賈母聽見,就知是前日告狀的女孩子,事情已經辦妥當了,不禁大喜,說道:「 姑老爺,這樣好事是我們做官的人應該做的。你大姪兒說的很是。」林如海笑道:「這 些旌善懲惡的事,原是我們衙門裡的本等。我這幾天很沒閒工夫,就給大姪兒和馮書辦 商量著辦去就是了。」 賈珠笑道:「馮書辦他自家也有件事要求姑老爺施恩呢。 「林如海笑道:「他又有什麼事求我呢?」賈珠道:「姑老爺記不得馮書辦生前是 為買妾被人打死了的麼?」林如海道:「是啊,這件事我到任後他還告過的,因查這兇 手陽祿未盡,暫將此案懸擱。他如今求我的意思,是要怎麼樣呢?」賈珠躬身笑道:「 打死馮書辦的兇身,就是姪兒的表弟名叫薛蟠,是我姨媽的兒子。」林如海笑道:「哦 ,這個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兒子麼?嗐,聽見你姑媽說,薛姨太太是個很好的人兒,怎 麼養了這麼不肖的一個兒子呢?可惜!可惜!馮淵這如今到底要怎麼樣呢?」賈珠剛要 說出夏金桂的話來,又覺礙口,只得便悄悄兒的把秦锺推了一下。秦锺站起來笑道:「 馮書辦如今又要買妾呢。」林如海撚鬚笑道:「他要買妾,只管盡他買罷了,難道還害 怕有人來打死他麼?」秦锺也笑道:「不是怕人打死了,只因上回發在青樓為妓的那個 婦人夏金桂,原來就是薛蟠的妻子。這會子馮書辦意欲買來作妾,要求姑老爺在冊上除 了他的名字就是了。」林如海道:「這麼說起來,馮書辦就不該啊,閻王已經許下給他 結案,他怎麼又圖謀人家的妻子呢?」 賈珠忙站起來笑道:「馮書辦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前兒在望湖亭請姪兒遊 玩,將此婦喚來彈唱,也都不認得。後來是姪兒的兄弟寶玉,他們到了,才認得他本是 薛蟠的媳婦。姪兒想他生前為婦不貞,薛家還要他作什麼呢?況且,他與馮淵已經是生 米做成熟飯的了。莫若求姑老爺就把此婦給了馮淵,稟明了閻王,以抵薛蟠償命之罪, 倒也兩全其美。不知道姑老爺意下怎麼樣呢?」林如海便沉思了一會,「嗐」了一聲道 : 「倒也罷了,只是可惜你們薛姨太太,既沒養著好兒子,怎麼又沒娶著好媳婦呢? 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麼不好來?」賈母笑道:「我老了,在家也不大理會這些事。只 聽見他們說,這個媳婦子不大老成,蟠兒犯了官司陷在監裡,他就受不過冷清,不知多 早晚兒,又看上他小叔子了,虧了他兄弟薛蝌是個好的,不然早鬧出事來了。姑老爺這 一辦理,很好。不但蟠兒減了罪名,馮書辦也感激姑老爺的恩典呢!」林如海道:「這 些事都不打緊,等我明兒到王府裡去,當面稟求閻王就是了。」 於是,次日林如海便進了王府,將各事一一的稟求閻王,閻王不好意思駁回,一一 都允准了。林如海回府便吩咐馮淵,把賈瑞、趙姨娘二人放去脫生。賈瑞發往京城周家 投胎,與巧姐為子名喚瑞哥。趙姨娘發往江西布政司周衙投抬,與探春為女名喚照乘。 又傳了張金哥、崔子虛來,賜與金花羊酒判為夫婦。賈珠暗向賈母討了三千兩銀子,與 張金哥安家。又把夏金桂青樓冊上除名,擇吉與馮淵配合。 又過了幾天,一日上帝有旨,林如海酆都城隍任滿,著轉升十殿轉輪王之職。原來 那十殿下原是胡判官署理。他自宋朝署到如今,已經五百多年了。林如海所遺城隍員缺 ,即著胡判官調補。賈母等聽見了,都與林如海道喜。接著,閻王也和各王都來拜賀。 林如海將任內經手事件,一切查辦,交代清楚。 因署內乏人,又回了閻王,將賈母、賈珠並馮淵、秦锺、崔子虛一同攜眷隨往,擇 吉上任。進了王府,甚是熱鬧。午後,擺了幾席家宴,叫了一班小戲兒。那唱旦的才得 十二歲,拿著笏板上來請賈母點戲。賈母便點了《冥判》、《陰告》、《闖界》、《冥 升》四出。那小旦又到鳳姐面前求賞戲,鳳姐便點了一出《鍾馗嫁妹》。開了鑼鼓,唱 的甚是精細,賈母與鳳姐賞了八十串錢。 至晚席散,鳳姐與鴛鴦向賈母道:「姑老爺如今升了十王爺,還得好幾年才得升轉 天曹呢。我們已來了好幾個月了,各人皆有專司,未便久離職守,打量就要回轉幻境去 了,等過一兩年再來請老太太的安。我們橫豎是來過的,再來就是熟路,極容易的了。 」賈母點頭道:「也罷了,我原為的是等姑老爺轉了天曹,我們一起去的。這會子,既 是還有幾年,你們又都是事,就且回去,過兩三年再來,也是一樣。」於是,便向賈夫 人說了,轉告訴了林如海,擺了餞行酒席。鳳姐、鴛鴦拜辭了賈母、賈夫人、賈珠等眾 人,便上車而去。 車走如飛,行到下午時分,早已望見太虛幻境芙蓉城淡紅圍牆了。不一時,已看見 石頭牌坊,只見幾個黃巾力士過來查問,是那裡來的,什麼人?那御車的小太監道:「 我們是送『癡情』、『薄命』兩司的主人回來的。」黃巾力士聽見,便退了下去。說著 ,車已到了牌坊面前,鳳姐、鴛鴦便都下了車來,早有仙女們看見,都跑去各處報信去 了。 只見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瑞珠兒路近先迎了出來,彼此請安問好。尤三姐道 :「你們怎麼到這會子才回來呢?昨兒警幻仙姑說,林老爺今升了十殿下,你們這兩天 該回來了。 我今兒教仙女們在外邊打聽著些兒,才剛兒聽見來報信了,我趕忙就出來了。」鳳 姐道:「老太太再三留著在那裡不教回來,說要等姑老爺早晚轉了天曹,好一起同來的 。昨兒因為姑老爺升了十殿下了,還得幾年才轉天曹呢,故此我們才趕著辭別了回來的 。」鴛鴦道:「通共要不得一天的工夫,就回來了,也沒什麼難處。我向老太太說了, 等明年有閒工夫,再去請安。 一年去這麼一趟也是極容易的事。」說著,只見警幻仙姑同妙玉也來了。鳳姐、鴛 鴦都上前彼此請安問好。鳳姐道:「我們且到娘娘那裡繳了旨,再來細談罷。」於是, 和鴛鴦進了赤霞宮,叩見了元妃,繳了旨。元妃問了些冥中之事,鳳姐、鴛鴦一一回答 了。元妃道:「你們都辛苦了,可到二姑娘那邊歇息歇息去罷。」 於是,鳳姐、鴛鴦便到迎春屋裡來了,只見秦可卿等都在那裡等候。才剛坐下,黛 玉、香菱、晴雯、金釧也一齊來了。 大家請安問好已畢,黛玉笑道:「諸公不棄,都請到我那裡坐坐去罷。我今兒聊備 一□,特給鳳姐姐、鴛鴦姐姐洗塵呢。」 迎春道:「我這裡也要給他們接風呢麼,林妹妹,你改在明兒請罷。」黛玉道:「 我為的人多,在我那裡寬敞些。二姐姐既這麼說,咱們公辦也可以使得。」迎春道:「 也罷了,很好。 「於是,一同到了絳珠宮來。 警幻仙姑不肯坐席,說家裡沒人照應,便告辭回去。其餘眾人大家坐定,彼此談了 些別後事情。鳳姐告訴他們說:「寶玉同柳湘蓮到冥府見老太太來,在那裡住了三天, 就回青埂峰去了。他們都已修得了道,還得幾年功夫就歸還此處,我們大家相聚在一塊 兒的了。」因向尤三姐道:「柳二爺知道我們到冥府尋訪老太太,他便同了寶玉特來給 你相會的,誰知你倒先回來了。」尤三姐道:「咱們自來就是神交,那裡在乎會不會呢 !況且,終久是要聚在一塊兒的。這會子,彼此俱脫離了凡情,那裡還像頭裡怕有什么 兒女私情了嗎?」鳳姐笑道:「到底是尤三妹妹給別人不同,說話都這麼剪絕的有趣兒 ,就是寶玉,這會子也不像頭裡好麼樣了。他先是做了和尚的,如今又還了俗了。他都 知道這裡有名的人數,都一一的問我和鴛鴦來。 他也並不惦記著誰,橫豎沒兩年的工夫,總是要長久聚在一處的。他說我們各有專 司,教我們早些回來呢。」 黛玉道:「你們去的那一年三十晚上,多謝寶姐姐他還寄書來給我,我想著要會他 一面總不能夠。你們既可以到得冥中,那陽世縱不能到,夢魂是可以通的了。」香菱道 :「明兒請教警幻仙姑,若是夢魂可以來往,我也要回家去看看我那孩子怎麼樣了!」 鴛鴦笑道:「你們家服毒死的奶奶夏金桂,這會子在冥中嫁了馮淵了。」香菱道: 「這是怎麼知道的呢?」鳳姐笑道: 「夏金桂在冥中罰入青樓為娼。這馮淵就是為娶你被薛大爺打死的,如今在姑老爺 衙門裡當總書辦。那一天叫了夏金桂在望湖亭陪酒請珠大爺,後來遇見寶玉,他弟兄都 不認得,及至秦锺來了,才知道是寶玉同柳二爺。寶玉認得夏金桂,夏金桂便躲了不肯 出來。後來說明了原故,求了閻王把青樓冊上夏金桂除了名,給馮淵作配了。」 秦可卿道:「二嬸娘,我兄弟還好麼?聽見說娶了饅頭庵小姑子智能兒了。」鳳姐 道:「他倒還是那麼樣。他給寶玉、柳二爺他們自來相好。那一天,要不是他在那裡, 他們弟兄們會著了都不認得,還要錯過了呢。」 秦可卿道:「頭裡四姑娘到這裡來的,他倒還認得我呢。我因還不是他來的時候, 故此推托說他認錯了。」鳳姐道:「你怎不向他說明白了呢。倒推不認得他麼?」妙玉 道:「那是我引他來看這些冊子的,他如今道力漸深,還有幾年功夫,便同紫鵑一齊屍 解來這裡相聚了。」秦可卿道:「寶二叔頭裡到這裡來過幾次,我當面也是說不認得呢 。總要到該來這裡的時候,才是相聚。若是因緣未到,就不能相聚的。這就叫做『須知 親近不相逢』了。」眾人都點頭兒道:「這話很是。」說著,早已擺下兩席酒筵,上首 一席便請鳳姐坐了,是妙玉、香菱、尤三姐、黛玉、瑞珠陪坐;下首一席請鴛鴦坐了, 是尤二姐、迎春、秦可卿、金釧、晴雯陪坐。 酒過三巡,香菱道:「我們行個酒令兒玩罷,使得麼?」 黛玉道:「我有兩副酒令骰子,今兒每席六個人,正合這酒令呢。」因教晴雯取出 來,拿了兩個骰盆過來。把一副西廂的,給那邊使了。拿過這一副來,放在桌上。香菱 拿起來看時,只見三顆骰子,每面皆有兩個字,便問道:「這怎麼使呢?」黛玉便拿起 兩顆骰子來,只留一顆在盆內,便教鳳姐擲了,挨著下去,鳳姐道:「你不說明白了, 怎麼教我擲呢?」黛玉笑道: 「這是最公道的,你只管擲了。我對你說就是了。」於是,鳳姐便拿起那顆骰子擲 了下去,是個美人。下該香菱擲了,是個才子。尤三姐擲了,是武士。瑞珠擲了,是漁 父。輪到黛玉擲了,又是美人,因道:「重了鳳姐姐了。」復又擲了下去,是羽客。下 該妙玉就不用擲了,是緇流。黛玉道:「這六個人就很稱,武士除了尤三姐還有誰配呢 ?這一顆骰子就不用了,單用這兩顆挨著擲就是了。這六個人,有六句本色,乃是: 才子瀛洲作賦。武士麟閣標名。 美人天台對鏡。漁父桃源放舟。 羽客蓬萊遊戲。緇流靈鷲談經。 若擲出本色來了,大家公賀,各飲一杯,本人不飲。若擲出錯綜名色,酌量罰酒, 數目不定。」 於是,該鳳姐擲起。鳳姐便拈起骰子擲了下去,大家看時,卻是「靈鷲標名」。黛 玉笑道:「美人到靈鷲,已是不該,又有何名可標呢?該罰五杯。」鳳姐道:「我又認 不得字,你可別要把當給我上呢。」香菱道:「二嫂子,你放心。林姑娘他並不欺人的 。」於是,鳳姐喝了五杯。下該香菱擲了,卻是「天台談經」。黛玉道:「才子到天台 原使得的,但不應談經,罰兩杯罷。」香菱道:「才子便談談經也不為過,怎麼便要罰 呢?」黛玉道:「但只是天台非談經之處,故此也只罰兩杯酒。 「香菱喝了兩杯。下該尤三姐擲了,卻是「麟閣對鏡」。黛玉笑道:「武士應該麟 閣標名,不應對鏡,雖然算你是武士,到底還離不了美人的影兒,也罰兩杯罷。」尤三 姐笑道:「武士對鏡,他是要在麟麒閣上圖形呢,不罰也罷了。」黛玉道:「圖形是別 人圖畫,難道對鏡自己圖形麼?」尤三姐笑著喝了兩杯。下該瑞珠,拈起骰子擲了下去 。黛玉笑道:「好啊,擲出本色來了。」大家看時,卻是「桃源放舟」。於是眾人公賀 了一杯。下該黛玉,拈起骰子來笑道:「我也擲個本色才好呢。 「說著,擲了下去,卻是「瀛洲遊戲」,因道:「雖非本色,卻可以免罰的。」大 家都道:「你並沒擲出本色來,怎不罰酒呢? 這就是徇私了。」黛玉笑道:「我是羽客,本色是蓬萊遊戲,那瀛洲離蓬萊不遠, 總是一樣的仙境,有什麼不合呢?我也不要你們公賀我,我也不該罰酒。」眾人道:「 我們這回也像這樣的擲出來,就也不罰了?」黛玉道:「只要合理,就免罰的。」於是 ,下該妙玉,擲了下去,卻是「天台對鏡」。黛玉笑道:「緇流不應到天台,更不應對 鏡,該罰五杯,還便益了你。」妙玉笑道:「我這緇流只算尼僧,對鏡也不為大過,罰 的未免太重了呢。」黛玉道:「尼僧也不應對鏡,況且緇流犯了美人的本色,應該大罰 的。」妙玉只得飲了五杯。 又該鳳姐了,擲了下去,卻是「蓬萊遊戲」。香菱道:「美人到蓬萊遊戲,這該沒 了什麼過犯了?」黛玉道:「這也可以免罰的,你擲罷。」香菱拈起骰子擲了下去,看 時卻是「蓬萊對鏡」,因道:「這也沒了什麼罰罷?」黛玉道:「蓬萊可以到得,但不 應對鏡,罰兩杯罷。」香菱飲了兩杯。下該尤三姐擲了,卻是「瀛洲標名」。黛玉道: 「若是才子擲出來,倒可以免罰的。你是武士便不合了,也罰兩杯罷。」下該瑞珠,擲 了個「瀛洲作賦」出來。黛玉道:「漁父到瀛洲還庶乎可以,但不應作起賦來,要罰三 杯。」瑞珠飲了三杯。下該黛玉,擲了下去,不禁笑道:「這可要罰了。」大家看時, 卻是「麟閣談經」。黛玉道:「麟閣非談經之處,要罰三杯了。」香菱道: 「羽客非談經之人,只怕還不止罰三杯呢?」黛玉道:「緇流談經,羽客又何嘗不 可談經麼?罰的是麟閣三杯,連罰兩杯就可以的了,我是克己倒情願罰了三杯,還有什 麼說呢?」下該妙玉擲了,卻是「靈鷲談經」。黛玉道:「好,又遇本色。」 大家公賀了一杯。 那邊鴛鴦席上,只有迎春明白此令。先是鴛鴦起,擲的是杜將軍。次該迎春,擲的 是老夫人。下該秦可卿,是崔鶯鶯。 金釧是老和尚。晴雯是小紅娘。尤二姐是張君瑞。先擲定了人目,那兩顆骰子要擲 出六句本色,乃是: 張君瑞迴廊操琴。老和尚僧房唸經。 杜將軍蕭寺滅寇。老夫人中堂賴婚。 崔鶯鶯花園燒香。小紅娘西廂寄柬。 未知這六個人怎麼個擲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賈探春榮歸寧父母 薛寶釵雪夜擬詩題
話說當下鴛鴦席上,先是鴛鴦擲了個「花園唸經」出來。迎春便笑道:「杜將軍不 是唸經之人,花園又不是唸經之地,該罰三大杯。」鴛鴦笑道:「將軍就不可以唸經的 麼?放下屠刀還立地成佛呢麼!」迎春道:「才擲起不要講究,你喝了,好讓下家擲的 。」於是,鴛鴦喝了三杯。下該迎春,擲的是「西廂燒香」,因道:「老夫人原可以燒 香,但西廂不是燒香之地,我罰兩杯就是了。」下該秦可卿,擲的是「僧房寄柬」。迎 春道:「崔鶯鶯不是寄柬之人,僧房寄柬更大不該了,要罰五大杯。」尤二姐笑道:「 鶯鶯都跑到僧房裡去寄柬,真不成個鶯鶯了,五杯還罰的少呢!」秦可卿喝了五杯。下 該金釧,擲的是「僧房唸經」。迎春道:「你是老和尚,啊!擲出本色來了。」 大家公賀了一杯。下該晴雯,擲的是「西廂操琴」。迎春道: 「操琴不是紅娘的事,罰兩杯罷。」下該尤二姐,擲了個「蕭寺賴婚」。迎春笑道 :「賴婚是老夫人,怎麼張君瑞倒自己賴婚來麼?要罰三杯。」 下又該鴛鴦,擲了個「僧房滅寇」。迎春道:「僧房到底與蕭寺有別,只罰一杯罷 。」下又該迎春,擲了個「中堂操琴「,因道:「我再罰兩杯罷。」下又該秦可卿,擲 了個「花園燒香」。迎春道:「這回擲了個本色出來了。」秦可卿笑道: 「我先一個人喝了五杯,這會子你們五個人只喝五杯,還是我不上算呢。」下該金 釧,擲了個「花園滅寇」。迎春笑道:「花園不是滅寇之地,老和尚又不是滅寇之人, 罰三杯罷,還便益了你呢!」下該晴雯,擲了個「僧房賴婚」。迎春笑道:「紅娘不是 賴婚的人,況在僧房裡,越發大不合了,也要罰五杯呢!」晴雯笑道:「小蓉大奶奶他 做鶯鶯,偏生我又做紅娘。 總是不該做這兩個人的好,做了這兩個人就罰的酒多了。」迎春道:「『老和尚花 園寄柬』,也是要罰五杯的。擲的好,就罰的少了。」晴雯喝了五杯。下該尤二姐,擲 了個「西廂操琴「。迎春道:「這個就好了,雖然不是本色,卻不罰酒呢。」 說著,只聽那邊席上,一齊喧笑起來。迎春忙問:「你們那邊怎麼了?」香菱道: 「璉二嫂子他擲了個『美人靈鷲放舟『。那美人不是放舟的人,靈鷲又不是放舟之地, 況且,美人也不應到靈鷲去,該罰五杯酒。他說連地府裡他都去過了,為什麼靈鷲就去 不得呢?他要往那裡去,不走旱道兒,叫個船去有什麼使不得呢?林姑娘說靈鷲是山名 ,那山上怎麼行船啊? 這一句把璉二嫂子問住了,所以我們都笑起來了。你們這邊倒沒人賴呢!」迎春道 :「也有人要賴呢,理上說不過去,就賴不成了。」因道:「酒也夠了,大家吃飯罷。 」 於是,都吃了飯,瀨口已畢,散坐吃茶。大家又說了一會閒話,鴛鴦、秦可卿、瑞 珠三人歸到「癡情司」住去,鳳姐、尤二姐、尤三姐三人歸到「薄命司」住去,妙玉還 到警幻宮裡住去,迎春還回赤霞宮住去,香菱、黛玉、晴雯、金釧仍在絳珠宮住,暫且 不題。 卻說探春在江西布政司署內,生了一女取名照乘。這邊巧姐生了一子名喚瑞哥。兩 個恰是一天生的。其年賈蘭也生了一子取名祥哥,邢岫煙也生了一子名喚順哥,薛寶琴 也生了一子名喚春林。賈琮娶了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之女為妻,還在賈赦那 邊居住。甄寶玉升了翰林院侍讀學士。賈蘭升了邢部員外郎。這年鄉試發榜,賈藍中了 第九十六名舉人,李嬸娘子中了第一百二十三名舉人,兩處皆有報子到來。 賈藍迎了舉回來,先到宗祠內磕了頭,然後到榮寧兩府拜了眾人,又磕頭,定然請 了賈璉、賈環、賈蓉並平兒等家去。 他家裡內外也擺了幾席酒筵,乃是賈琮、賈薔、賈芸、賈芹、賈菌並各親友等人, 熱鬧了一天。平兒等至晚方回。 一日,賈蘭下了衙門回來,便來回賈政、王夫人道:「今兒衙門裡有信,三姑老爺 內升了刑部侍郎了,大約不過三四十天,就可以到京了。」賈政道:「周姑爺的官運就 很好,通共幾年的工夫,倒升了侍郎了。」王夫人道:「可憐三姑娘,自從嫁出門去, 多在外少在家。這會子,又快回來了。明兒還是內升罷,不做外任就好了。」賈政道: 「做官是在皇上的意思,這說不定的,明兒再放了督撫呢,能夠不出去嗎?探丫頭雖然 這麼樣,到底是他的福命好,還有什麼說呢!你都不知道為國忘家嗎?」於是,家中總 盼望著探春回來。瞬息光陰,早到了十一月初間。這日午後,周姑爺到了家中。衝早 陛見之後,便拜了本部同寅,然後到賈府拜見賈政、王夫人等,談了半天別後事情,留 了晚飯方回。次日,賈政等回看賀喜,並接探春回家。又過了一日,探春方才回來,先 見了王夫人請了安,然後與眾人相見。傅秋芳也來拜見磕頭,探春忙拉住了,隨教取出 一對金花,一套刻絲尺頭答賀姪媳。傅秋芳過來謝了。奶子抱了妞兒照乘過來,王夫人 問道:「他是七月幾時養的?」探春道:「是七月初一日養的,這會子四個月了。」平 兒道:「這不同巧姑娘的瑞哥兒,是一天生日了麼。他是早上養的,姑奶奶是什麼時候 生的呢?」探春道:「是辰時。」平兒道:「這也差不多的時候兒。我們小蘭大奶奶也 養了一個哥兒了。明兒這些親戚家的人都來齊了,哥兒、姐兒有十四五個了,做個『孩 子會兒』倒有趣兒呢。」說著,桂哥、蕙哥、鬆哥都來了,一齊跪了給探春請安。探春 笑著,連忙拉起他們來,道:「好孩子,一個賽似一個兒的,都很好。」奶子又抱了祥 哥兒來了,探春便抱了祥哥兒過來,又說:「桂哥兒都長了恁麼長了,他們都是四歲的 了,鬆哥兒小一歲呢。我倒去了三年了,日子也快的很呢。」 王夫人因探春又去了幾年才得回來,要留住到年才許回去,便搬在園子裡怡紅院, 與寶釵同住。晚上探春說起,「去年薛大哥在揚州運司衙門,帶了老爺書來,我問問他 才知道些家裡的事情,留薛大哥住了沒幾天,恰恰又升了,要往江西去了,就不能多留 ,趕著寫了這裡的稟啟,就料理要動身了」。寶釵道:「我哥哥回來說,多謝妹妹、妹 夫的情義是了不得的,又給他脫銷了貨,又多賺了錢,又省了力。他還沒知道妹妹回來 呢,我明兒教他到府上去道謝。」探春道:「親戚家,這算什麼了,又值得道謝。」 寶釵道:「誰稀罕謝嗎?不過各盡一點兒心罷了。我哥哥回來的時候,離家沒兩三 天路,路上又鬧出個大亂兒來,性命又幾乎送掉了呢!」探春道:「那是怎麼著了?我 看薛大哥近來比頭裡好了許多了。」寶釵道:「這回雖然不像上回是他胡鬧,鬧出大禍 來,到底也還是他自己不好的緣故。他未出門之先,把這裡頭的家人鮑二復娶的女人多 姑娘,弄了家去做小。 這鮑二因頭裡攆了出去,便勾合了周瑞的乾兒子,約了一起強盜,趁老太太出殯的 時候,弄了上房多少東西去。周瑞的乾兒子被包勇打死了。報官緝捕,這鮑二雖沒露出 贓證,卻懼禍遠颺了好幾年了。所以他女人流落為娼,我哥哥是在錦香院裡娶來的。想 必這鮑二又私下回來了,因不見了他女人,察訪出來是在我哥哥家裡,又打聽實了我哥 哥在外做買賣的路徑。故此又約了幾個強盜,在路上坊子裡劈門進去,那伙人叫出鮑二 的名字來,他拿刀就要殺我哥哥。那時虧了坊子裡柳二爺在那裡,他把這幾個強盜都殺 了,才救了我哥哥。柳二爺是和你二哥哥一起來的。你二哥哥還在旁邊看著傻笑呢!」 探春道:「這麼說,薛大哥會見二哥哥的了!」寶釵道: 「那時我哥哥都嚇死了。我們張伙計出來,他原認得他們兩個人的,便與柳二爺作 揖;那柳二爺他說並不姓柳,我們還有事去呢,趕忙就和你二哥哥連夜走了。我們張伙 計不能強留,及至我哥哥醒了,他們都去了好遠了,急的我哥哥跳腳大哭了一場。這是 他回來告訴我的。」探春道:「我記得薛大哥頭裡在路上也聽見是遇了強盜,虧了柳二 爺救的。後來柳二爺因尤三姑娘抹了脖子就出家去了。原來我二哥哥出家,也是和他在 一塊兒的。這會子又是他來救了薛大哥,雖然是他們生死有緣,這麼看起來,他們竟有 些道理呢!若論出家人就不該殺人,二哥哥在旁邊傻笑,也不是出家人的行為。況且, 出家人怎不在庵觀寺院裡住,反到坊子裡來歇宿,殺人之後又連夜走了,這可不是事非 無因麼!」 寶釵道:「我也曾問來,都說是俗家打扮並非僧道呢!我聽見了我哥哥告訴了我這 一番話,第二天襲人便回來了,他上年錯把甄寶二爺認作你二哥哥,那甄寶二爺是因趕 不進城,又值下雪,在他那裡借住的。後來他想起你二哥哥是做了和尚的,怎麼錯認了 人呢?他也回來告訴過我的。不想前兒,甄寶二爺又同了個姓柳的到他那裡去,說上年 給他那裡借宿,今兒特來道謝的,送了襲人兩把扇子。襲人便拿來給我看,原來這甄寶 二爺,又是你二哥哥了,襲人又錯認了。你二哥哥和柳二爺是救了我哥哥,就同到襲人 家去的,總是在那一兩天裡頭的事。 那兩把扇子,一把是給襲人的,一把是給我的。」因叫紫雲把扇子取來,道:「三 妹妹,你是個明白人,看看這扇子評論評論。」 探春打開扇子,細細看了一遍,道:「他說『歸楊歸墨總無情』,可見非僧非道了 ,或是從前做過僧道,這會子並非僧道了。『此日無顏可對卿』這句,還只算是謙語, 看他這些行為,與先前大不相同了。士隔三日,尚且當刮目以相待,何況他已出去了好 幾年了,皇上恩典已封了他文妙真人。這會子是真人不露相,並非無顏可對呢。姐姐享 盡了四十年之福,便同歸仙境,諒來也不是假話。太太為二哥哥出了家,也不知哭了多 少。你該把這扇子送給老爺、太太看看去,也教老人家喜歡喜歡。」寶釵道:「我怕招 得太太又傷起心來,我並沒去告訴過。況且,我也總還不大信。」 探春道:「頭裡亂紛紛的各處找尋,我原說過是不中用的。 這會子揆情度理,卻與頭裡竟大不相同了。我才聽見救薛大哥這一番,就說事非無 因,再把襲人的事一想,更可知了。」寶釵道:「我前兒把扇子給四妹妹看了,他還說 的奇怪呢。並且泄漏天機,還鑿鑿可據呢。你明兒問他,便知道了。」探春道: 「我才剛兒也沒和他大說什麼,看他還是那麼樣麼?」寶釵道: 「我卻也不知道什麼,聽見說他的道力很進了呢。」探春道: 「我明兒到他那裡談談去,就試試他的學問怎麼樣?」說著,收拾歸寢。 到了次日,探春便和寶釵到櫳翠庵中來,與惜春談了一會寶玉的事情,又說了一會 閒話。因抬頭看見傅秋芳畫的「天女散花圖」,因道:「這幅畫是和寶姐姐那裡的『移 居圖』一起畫的麼?這小蘭大奶奶的筆墨,竟比四妹妹的高些呢。」惜春道:「我因為 畫的學而不成,就總不畫了。他比我的畫高多著呢。」寶釵道:「小蘭大奶奶他倒喜歡 講究畫呢,連他的丫頭秋水,都會畫的,並且詩也做的很好,我前兒也看見過他幾首。 「探春道:「自從林姐姐死了,史大妹妹他們都去了,就總不興頭了。想起從前做 詩起社來,那還是我起的頭兒呢。咱們明兒把史大妹妹接了來,橫豎他也是一個人在家 裡納悶,倒還是在這裡來散散兒的好呢!等他來了,我再領個頭兒起社好不好?」寶釵 笑道:「三妹妹,你倒還這麼興頭,便是史大妹妹來了,也沒幾個人呢!不如把我們二 嫂子邢妹妹索性也請了來,到底人多些。」探春道:「那更好了,四妹妹明兒也要算你 一個人呢。」惜春搖頭道:「我的詩自來不濟,就和畫是一樣的,詩畫總不講了久矣, 把筆硯都焚棄了,只有個棋還丟不掉,或者還可以下一兩盤就是了。」寶釵笑道:「小 蘭大奶奶他除作詩畫畫之外,無事就是到這裡來對著,他倒是時常來的呢。」 於是,探春便來向王夫人說了,教人到兩處去接。王夫人道:「往常老太太在日, 年年這時候請人作『消寒會』,自從老太太不在了,就總沒做過。咱們明兒也做個『消 寒會兒』,索性把巧姑娘也接了來玩幾天兒。巧姑娘也會唸書寫字兒的,我聽見說他很 聰明,想諒也會作詩罷。」探春道:「正為人少呢,有巧姑娘來更好了。」於是,打發 人到各處去接,俱回說明日早來。 這晚彤雲密布,北風凜冽,早紛紛的下起大雪來了。探春向寶釵道:「可記得那年 子下雪,在蘆雪亭聯句了麼?」寶釵道:「怎麼不記得,那時候雲妹妹他們還自己燒鹿 肉吃,平兒姐姐還不見了一隻金鐲子呢。」探春道:「倒是下雪兒有趣呢。 明兒就以詠雪為題。」寶釵道:「單詠雪,題目太泛了,就不得有什麼好詩呢。」 探春道:「也像上回菊花詩,分出次序來,也擬他十二個題日,即如:看雪、踏雪、臥 雪、煮雪之類,皆可以的。」寶釵道:「這都好,還有積雪、霽雪、春雪、聽雪也都可 以。」探春道:「咱們就先寫出來看,開首是『欲雪』使得麼?」寶釵道:「很好,『 欲雪』之後便是『大雪』,然後是『看雪』、『聽雪』。」探春道:「這是四個了,底 下是『積雪』、『霽雪』、『踏雪』、『臥雪』,還有『立雪』可使得麼?」寶釵道: 「『立雪程門』怎麼使不得呢?『立雪』之後就是『煮雪』、『春雪』,有了多少了? 」探春道:「有了十一,還少一個了。」寶釵道:「再以『殘雪』結尾就是了。「探春 道:「好,就是這麼樣,這詩要作七絕,任憑每人不拘幾首,便十二首全做也可。還要 想個題目出來,要作五律一首,梅花詩太熟了。寶姐姐,你想想看,有什麼好題目?」 寶釵道: 「何不詠即景,就以『消寒會』為題呢?」探春拍手道:「好的很,就是這麼樣。 」因問外頭「雪還下麼?」文杏道:「還下呢,地上已有二三寸了。」探春道:「再一 夜過來,這雪就很好看了。」於是,收拾歸寢。 次日,一早起來,小蟬進來回說:「雪已住了,地上都堆了有七八寸厚了。」探春 見窗紙上已照得徹亮,因問道:「出太陽了麼?」小蟬道:「還沒出太陽,是雪照的亮 ,走出外頭去都亮的射眼呢。」探春、寶釵梳洗已畢,李紈、馬氏早同了傅秋芳過來。 寶釵道:「你們好早啊!」李紈道:「今兒是『消寒會』,又是這麼好雪,我多早晚就 起來了。史大妹妹他們都要來了,你這會子還說早呢!」寶釵笑道:「我才剛兒說三妹 妹是見雪歡。這會子,連你也是這麼樣,就怪不得了。」馬氏笑道:「大嫂子,你看寶 二嫂子他說你是見雪歡呢!」李紈笑道:「咱們都是一樣的妯娌,我見雪歡,他也是這 麼樣。」 探春道:「大雪兆豐年,為什麼不喜歡呢?」李紈道:「你今兒起社,我是不大做 詩,只好看高興,不過一半首兒。倒還是讓我主壇,評論評論次第罷。「說著,人回: 「巧姑娘來了,在太太那裡呢,請奶奶們都上去罷。」 於是,眾人都到王夫人上房來,只見巧姐兒來了,平兒已在那裡。接著,史湘雲也 來了,大家相見已畢,坐下吃茶。王夫人道:「我今兒特請你們過來,也學老太太做個 『消寒會兒『,也沒什麼外人,再教人把姨太太請來。少刻就在暖香塢那裡賞雪,你們 就在那裡收拾下兩間屋子,住幾天逛逛去。我們三姑娘要和你們做詩呢!」史湘雲道: 「我想起頭裡起社做詩來,那還是三姐姐起的頭兒呢!這會子還這麼興頭,你再起個社 罷了。」寶釵笑道:「告訴你罷,題目都擬的現成的了。」 湘雲道:「寶姐姐,你先把題目說說我聽呢,咱們就早些去做罷了,還等什麼呢? 」寶釵笑道:「我知道你這個詩瘋子,是聽見不得的。你且莫急,人還沒來齊呢!」說 著,邢岫煙也來了,大家相見過了。王夫人問:「暖香塢可收拾停當了麼?」 底下人回那裡都已預備齊了。王夫人便道:「你們就都先到那裡去坐罷,我等姨媽 來了,再一起過來。」 李紈等答應了,便大家都到園子裡來。進了暖香塢,只見裡外皆是大銅火盆籠著火 ,玻璃窗裡映著園裡雪景,甚是好看。 外面廂房裡,婆子們預備茶水伺候。探春道:「筆硯還不夠使呢,我們共算幾個人 要使?」史湘雲道:「不用這麼累贅,你只教他們多拿幾副來就是了。」於是,探春教 伺候的丫頭們又去取了幾副筆硯來。 探春便把擬的詩題黏在壁上,大家觀看。湘雲道:「詩題就好,我做這《欲雪》、 《聽雪》、《立雪》、《臥雪》四首罷。」因取筆,把這四題下注上「湘」字。邢岫煙 道:「我做這《霽雪》《殘雪》罷。」因也取筆,注上「岫」字。寶釵便把《看雪》、 《踏雪》、《煮雪》、《春雪》四題,注上「釵」字。巧姐道: 「還有《大雪》、《積雪》兩個題目了,這讓我來混謅罷。二嬸娘,給我注上罷。 」玉釵便注了「巧」字。李紈道:「我單做《消寒會》一首五律,這個我就不做了。」 探春道:「小蘭大奶奶還沒注,就十二首全做也使得,不拘揀幾首做也使得,那就不用 注了。我是也不注,橫豎隨便做幾首罷。那一個題目是要每人一首的。」於是,七個人 各自舒紙磨墨,拈筆起草。平兒、馬兒盾了他們支頤構思,閉目作想,點頭搖足,負手 抱膝,各樣不同,因笑道:「還是我們不會的倒好,免了煩心。」便同到窗下來看外面 雪景。 不一時,薛姨媽來了,邢夫人也帶了蔣氏來了,那邊尤氏也帶了胡氏來了。王夫人 便同到暖香塢來,大家相見已畢。人回擺飯,當下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探春、巧 姐一桌在裡邊坐。王夫人道:「今兒也沒甚外人,我們在裡邊坐了,你們在外邊也不用 過來伺候,晚上也是這麼樣罷。」於是,外邊平兒、馬氏、蔣氏、胡氏、傅秋芳坐了一 桌,邢岫煙、史湘雲、尤氏、李紈、寶釵坐了一桌。少頃飯罷,未知眾人詩成是怎麼樣 ,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王夫人復作消寒會 賈探春重徵詠雪詩
話說眾人在暖香塢吃過了飯,薛姨媽便與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四人鬥牌。平兒、 馬氏、蔣氏、胡氏便到秋爽齋來閒話,因也鬥起牌來。這裡探春問道:「你們都有了幾 首了?」史湘雲道:「我才有了兩首,要不是吃飯也就得了。」寶釵道:「我們是兩起 交卷,還是一起交卷呢?」探春道:「作兩起的好。 「李紈道:「一起攪雜,就看不清爽了。」說著,邢岫煙早已交卷。接著,傅秋芳 、寶釵也有了。史湘雲道:「你們都有了麼?我只好草草塞責了呢!」因趕著,便也完 了。探春、巧姐接著都完了。李紈道:「我只就交卷的先後,挨著看了。」因先把邢岫 煙的取過來看時,只見上面寫著是: 霽雪邢岫煙 朝來喜聽鵲聲聲,日映銀沙照銀明。 料得今朝消不盡,知他待伴始同行。 殘雪 留與梅花伴歲寒,庭隅猶有雪平安。 劇憐玉潤冰清質,珍重還思幾日看。 李紈道:「老手的意思,不消說是好的了。」因又把傅秋芳的拿過來看時,只見上 面寫道是: 聽雪傅秋芳 寂寂無聲夜閉門,增寒不信火猶溫。 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玉蝶魂。 看雪 試看寒林化玉龍,四圍白滿射雙瞳。 須知天地無私處,人在瓊樓玉宇中。 大雪 千山萬徑少人蹤,知否天公玉戲工。 傾倒玉塵三萬斛,亂飛宇宙鬥雌雄。 踏雪 欣然踏雪出柴門,特為尋梅過遠村。 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 煮雪 掃取梅花枝上雪,竹爐鬆火趁煎茶。 休言當酒消良夜,風味全然勝黨家。 殘雪 乘有經年雪未消,銀沙猶覆沁芳橋。 東風切莫輕吹去,留取鴻泥伴寂寥。 李紈道:「這《聽雪》、《大雪》、《踏雪》、《煮雪》四首都好,惟有《殘雪》 裡頭『銀沙猶覆沁芳橋』這是本地風光,不可為典,未免俳諧,近於打油體了。」史湘 雲道:「興到筆隨,偶一為之,還不為過。這《聽雪》的『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 玉蝶魂』,那《踏雪》的『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真是傑作,我要擱筆呢 !」李紈因又挨著看了寶釵的,念道: 看雪薛寶釵 一望乾坤玉琢成,光搖銀海欠分明。 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 踏雪 飛雪初停興頗饒,獨來深處踏瓊瑤。 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 煮雪 手把茶鐺下玉階,竹爐煮雪趁幽懷。 良宵湯沸車聲急,燭影光中墮紫釵。 春雪 六出花飛五出花,依然遍地玉無瑕。 東風有意催新綠,一夜吹融萬里沙。 李紈笑道:「到底是他的不同,沉著痛快的很呢!」史湘雲道: 「好個『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推開一層,說出大道理來,好的了 不得。諒想《看雪》總要讓這一首的了。並且『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 這樣搖曳曲折,還不是登峰造極之句麼!」李紈笑道:「且等看完了,再細細兒的評論 。」因又看史湘雲的,只見上面寫道: 欲雪史湘雲 北風連夜吼空林,天壓雲低覆遠岑。 最是一年冬景好,詩情畫意兩關心。 聽雪 模糊細響欠分明,不是瀟瀟暮雨成。 恰似蟹沙聲漸急,擁爐靜夜隔窗聽。 立雪 獨立衡門看雪飛,愛他梅瘦漸添肥。 講筵不綴人忘倦,也學程門是也非。 臥雪 黑甜一枕裹寒衣,栩栩魂隨玉蝶飛。 夢到袁安僵臥宅,芭蕉窗外果然肥。 李紈道:「你這《聽雪》、《臥雪》兩首,就很好,怎麼還說是草草塞責呢?」寶 釵道:「你這《聽雪》的一首,給蘭大奶奶的都不相上下呢!總好這《臥雪》的一首, 想頭更好,用筆玲瓏,竟是無出其右的了。」李紈因又看探春的,只見上面寫道: 看雪賈探春 無數青山盡白頭,擁爐鎮日裹重裘。 試舒冷眼憑高望,好濯塵懷上玉樓。 踏雪 踏遍瓊瑤宇宙寬,緩行袖手不知寒。 騎驢只怕山橋滑,且訪梅花慢步看。 李紈笑道:「這兩首都好,怎麼你也只作了兩首麼?」探春道: 「我昨兒雖然擬了題目,並沒想到先作。今兒作的時候,本打量還做兩首呢,因見 他們都交了卷了麼,還作什麼呢?」李紈又看巧姐的,見是《大雪》、《積雪》兩首, 因念道: 大雪賈巧姐 雪滿空山大地平,林封沒髁少人行。 何當乘興扁舟夜,好寄當年訪戴情。 積雪 山色全然改卻青,空林玉樹得佳名。 天寒最喜消難盡,何只書窗一夜明。 李紈笑道:「這算難為他了,竟很去得呢!我近來久不作詩,只怕還沒有他這個想 頭呢。這裡頭《看雪》、《聽雪》、《踏雪》、《大雪》、《煮雪》五個題目都有重著 的。《看雪》是寶妹妹的第一了,次之就算三妹妹。《聽雪》是史大妹妹,次之就算我 們媳婦。《踏雪》是寶妹妹第一,次之就算三妹妹和我們媳婦,這三首都好。《大雪》 是我們媳婦,次之就算巧姑娘了。《煮雪》的兩首都好,不相上下。通看起來,是寶妹 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三妹妹第四,我們媳婦第五,巧姑娘第六。你們 看公道不公道呢?」史湘雲道:「別人倒也罷了,只是屈了你們媳婦了呢。」探春笑道 :「婆婆原沒個公然高誇媳婦的道理,他這謙處卻也怪不得他。依我公論,蘭大奶奶第 三,邢姐姐第四。」邢岫煙道:「不錯,三妹妹評的公道。我的那兩首詩,還不及三妹 妹的兩首呢。三妹妹第四才是。」寶釵道:「那是已經定了的,二嫂子,你也不用謙虛 了。」李紈道:「日天短了,今兒已不早了,還有一個題目呢,我是已有了四句了,你 們怎麼樣?」在家都說:「一首還容易,我們也就作罷。」 於是,大家都拈筆尋思。不一時,李紈早先有了。接著,史湘雲、寶釵也有了。又 等了一會,邢岫煙、傅秋芳也有了。 因催著探春、巧姐完了,謄出來大家公看。只見李紈的,上面寫道: 消寒會即事李紈 寒氣頗侵人,嚴冬負好晨。 聚談堪祛俗,促坐可相親。 綠酒能消冷,紅爐即是春。 香山與洛社,難辨主同賓。 大家都說:「好。」史湘雲道:「稻香老農,如今越發老了。 你看他竟公然要學香山九老、洛社耆英呢!」大家都笑了。於是,又看史湘雲的, 見是: 消寒會即事史湘雲 唐有王元寶,暖寒作會佳。 追蹤懷古哲,繼美到吾儕。 酒滿浮金盞,春生遍小齋。 頓然忘凜冽,疑有避寒釵。 大家都說:「這首更好了。」探春道:「清新俊逸,只怕這首要壓卷呢!但只是結 句『疑有避寒釵』是給寶姐姐玩呢!這『避寒釵』可不是『寶釵』麼?寶姐姐要罰你的 。」湘雲道:「信筆所到,就講不起避諱。況且,並沒說他什麼壞處。我知道,寶姐姐 他是不怪我的。」寶釵笑道:「雲妹妹,他自來說話都沒什麼忌諱的,再看別人的罷。 」於是,大家又看,卻是寶釵的。大家因爭著念道: 消寒會即事薛寶釵 置酒群高會,消寒興不孤。 蓮燈燃綠蠟,獸炭熱紅爐。 詩思留風雪,冰心在玉壺。 本來原耐冷,此際也吹竽。 大家都說:「到底是他的,與別人不同,另開生面,果是高手。 「邢岫煙道:「後四句足見襟懷曠達,風雅宜人。寶姐姐真是詞壇赤幟了呢!」大 家隨又看邢岫煙的,只見上面寫道: 消寒會即事邢岫煙 嚴寒消不得,袖手苦逡巡。 白雪去苛政,紅輪來故人。 會同人似玉,談笑座生春。 廣廈與大被,千秋語尚新。 大家都說:「這首高古,也不亞於蘅蕪君之作。」因又看傅秋芳的,大家念道: 消寒會即事傅秋芳 炎涼天世態,酷冷作何消。 綠酒螺杯注,紅爐獸炭燒。 消寒徵好句,說快賭良宵。 慚愧狐裘士,居然竟續貂。 大家都說:「這首意思又好,聲調也高。」因又看探春的,見是: 消寒會即事賈探春 風雪原佳境,其如苦太寒。 消他三斗酒,會我一身安。 覓句心情暖,擁爐笑語歡。 好張雲漢畫,相賞共盤桓。 大家都說:「這首風味自然,結句清麗,也是好的。」因又看巧姐的,只見上面寫 道: 消寒會即事賈巧姐 共擁薰籠坐,冬閨集豔時。 避寒憑好會,生暖借新詞。 玉膾金齏列,紅燈綠酒宜。 偶思龜手藥,善用始稱奇。 大家都說:「這首也不弱,看起來今兒這題目的詩,總都很好。 「李紈道:「依我看,這幾首詩又還是寶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 你們看我評的公道不公道?」眾人都說: 「這評的很是。除了三鼎甲之外,那就各有各的佳句,都算不相上下了。」 說著,只見平兒、馬氏、蔣氏、胡氏一起笑著進來了。寶釵道:「你們都到那裡去 的,怎麼這半天都沒見你們呢?」平兒笑道:「你們沒了事,都尋著去煩心玩兒。我們 雖不會做詩,也學你們去尋著煩心去玩兒呢!」馬氏笑道:「我和他們都到我那裡去閒 坐的,因說白閒著做什麼,不如咱們也鬥牌罷,因此咱們四個人就鬥了半天的牌。」李 紈道:「怎麼倒歇了場了麼,誰贏了呢?」馬氏笑道:「璉二嫂子一個人贏了,他贏了 就不來了。」平兒道:「我怕上頭太太們歇了牌,好上去伺候的,故此早些歇了。」李 紈道:「這倒也說的是的,沒有個太太們歇了牌,你們還沒歇的道理。平丫頭贏了多少 錢兒,明兒可要拿出來做個東道。」平兒笑道:「通共贏了十來串錢,還做什麼東道呢 ?」李紈笑道:「你明兒把錢都交給我,我給你辦就是了。」說著,人回太太們牌也歇 了,問你們詩可作完了沒有?打量要坐席了。 於是,大家一同到裡邊來,原來薛姨媽、邢、王二夫人都輸了,只有尤氏一個人贏 了。當下見眾人都進來了,王夫人因問:「你們詩都做完了麼?誰做的好呢?」李紈道 :「也不過大家玩兒,都也差不多兒,沒有什麼高低。」因問:「姨媽今兒采頭好,贏 了多少呢?」薛姨媽笑道:「我和你們兩位太太都輸了,就只是你大嫂子一個人贏了。 我們漸漸兒的都老了,那裡還是他們少年人的對手呢!」尤氏笑道:「那是姨媽讓我呢 ,我自來鬥牌武藝兒就平常,今兒虧得是手氣還好,牌也上張,要不然也是要輸的。」 說著,人回酒席都齊備了,請示怎麼擺?王夫人道:「還給早上一樣擺就是了,你們還 照先前坐罷。」於是,還是薛姨媽、邢、王二夫人、探春、巧姐在裡邊坐了一席,餘人 在外邊坐了兩席。席散之後,薛姨媽、邢夫人、蔣氏、尤氏、胡氏俱各回去了。岫煙、 湘雲、探春、巧姐就在暖香塢裡住了。四人談了半夜的詩,方才收拾歸寢。 次早起來,梳洗已畢,同到王夫人上房走了一回,便仍回到園中,先往怡紅院來。 大家坐定,史湘雲道:「到底寶姐姐的學問高,你看詩社回回都是他的出色。最妙是昨 兒《看雪》的『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是何等胸襟!那《踏雪》的『卻 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是何等的風味!」傅秋芳笑道:「我還有兩首詩沒 呈政呢!」因取出來,與眾人公看。湘雲忙接了過來,打開給大家同看。湘雲便念道: 踏雪 愛從無影月中來,幾度蹣跚踏鳳鞋。 忽地凌波羅襪冷,不禁狂笑墮金釵。 煮雪 只疑天女散瓊花,飛滿盧仝處士家。 料得不須勞出汲,好炊玉液旋烹茶。 湘雲念完了,道:「這詩倒清空,一氣堆砌全無,卻不像大奶奶你的口氣呢!」 傅秋芳笑道:「這原不是我做的。」探春道:「不是你做的,卻是誰做的呢?或者 從前的人原有這詩也未可知?」寶釵笑道:「那都不是的,這必是我們秋水姑娘做的。 他學詩不久,心地空靈,卻句法清麗,往往有出藍之意。真是詩有別裁呢! 「探春道:「是的呀!你前兒就說他會做詩的,我只道他不過學做罷了。早要知道 他的詩這麼好,昨兒就該請他的呢!」傅秋芳笑道:「姑媽言重的緊了,他那裡當的起 呢!」探春道: 「什麼話,任他是誰,有了這樣的聰明,總該另眼相待的。這孩子很好,他沒在這 裡麼?」傅秋芳道:「他在家看屋子呢。 「寶釵道:「明兒再當社的時候,叫他入社就是了。」湘雲道: 「這要到幾時才當社呢?」傅秋芳道:「難得三姑媽、史大姑媽、薛二舅母都這麼 興頭,我明兒在我那裡就請一社使得麼? 「大家都說:「這就好的很了,明兒添了 秋水姑娘,又多了一個人了。你打算做什麼題目呢?」傅秋芳道:「我打量還是『詠雪 』十二題。」湘雲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要知大家怎麼說,且聽下回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