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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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大官被計家的人們採打了一頓,也有好幾分吃重,起不來,也沒打門幡。珍 哥躲在禹明吾家,清早晚上都不敢出門,恐怕計家有人踅著要打,幸得與禹明吾都 是舊相知,倒也不寂寞。禹明吾的娘子又往莊上看收稷子去了,禹明吾故此也不多 著珍哥。
老計與那些族人商議告狀,族人說:“這憑你自己主意。你自己忖量著,若罩 的過他,就告上狀。若忖量罩不過他,趁著剛才那個意思,做個半截漢子罷了。若 是冬月,咱留著屍別要入斂,和他慢慢講話。這是什麼時月?只得入了斂。既是入 了斂,這事也就松了好幾分。”那幾個秀才道:“說的什麼話!他拿著咱計家不當 人待,生生的把個人逼殺了,就沒個人喘口氣,也叫人笑下大牙來!咱也還有閨女 在人家哩!不己個樣子,都叫人家掐巴殺了罷!不消三心二意,明日就遞上狀!他 那立的文書就是供案!”老計道:“咱這狀可在那裡遞好?”那些秀才道:“人命 事,離不了縣裡,好往那裡遞去!索性說是珍哥逼勒的吊殺了!不要說是打殺,問 虛了,倒不好的。”商議了,與眾人別過。
計老父子也不曾往家去,竟到了縣門口,尋著了寫狀的孫野雞,與了他二錢銀 子,央他寫狀,寫道:告狀人計都,年五十九歲,本縣人。告為賤妾逼死正妻事: 都女計氏自幼嫁與晁源為妻,向來和睦。不幸晁源富享百萬,貴為監生,突嫌都女 家貧貌醜,用銀八百兩,另娶女戲班正旦珍哥為妾;將都女囚囤冷房,斷絕衣食, 不時捏故毆打。今日初六日,偶因師姑海會郭氏進門,珍哥造言都女姦通僧道,唆 勒晁源將都女拷打休棄,致女在珍哥門上吊死。痛女無辜屈死,鳴冤上告。計開被 告:晁源、珍哥、小梅紅、小杏花、小柳青、小桃紅、小夏景、趙氏、楊氏。幹證: 海會、郭姑子、禹承先、高氏。
於六月初十日,候武城縣官升了堂,拿出投文牌來,計老抱了牌,跟進去遞了, 點過了名,發放外面看牌伺候。十一日,將狀準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伍小川, 一個邵次湖,拘喚一幹人犯。兩個差人先會過了計老父子,方到晁家。門上人見是 縣裡差人,不敢傲慢,請到廳上坐下,傳于晁大捨得知。 晁大舍忍了痛,坎了頂孝頭巾,穿了一件白生羅道袍,出來相見。差人將出票 來看了,就陪著款待了酒飯,坐間告訴了前後事情。差人道:“吊死是真,這有甚 帳!沒的有償命不成?只是大爺沒有正經行款,十條路憑他老人家斷哩!晁相公, 你自己安排, 明日也就該遞訴狀了。 ”要作別辭去。晁大舍取出二兩銀來,說: “以後還要走哩。這薄禮,權當驢錢,明日遞過訴狀,專意奉屈致敬,再商議別事。” 差人虛遜了一遜,叫過他跟馬的人來,將銀收過,送別去了。
即刻請過禹明吾來商議,一面叫人往縣門前請了寫狀的宋欽吾來到,與他說了 緣故,送了他五錢銀子,留了他酒飯。宋欽吾寫道:訴狀監生晁源,系見任北直通州 知州晁思孝子,訴為指命圖財事:不幸取刁惡計都女為妻,本婦素性不賢,忤逆背倫, 不可悉數。昨因家事小嫌,手持利刀,要殺源對命。源因躲避,隨出大街撒潑。禹承 先、高氏等勸證。自知理屈,無顏吊死。計都率領虎子計巴拉併合族二百餘人蜂擁入 家,將源痛毆幾死,門窗器皿打毀無存,首飾衣服搶劫一空。仍要詐財,反行刁告, 鳴冤上訴。被訴:計都、計巴拉、計氏族棍二百餘人。幹證:禹承先、高氏。
於十二月,亦赴武城縣遞準,僉了票,仍給了原差拘喚。晁源雖有錢有勢,但 甚是孤立。他平時相厚那些人又都不是那老成有識見的人,脫不了都是幾個暴發戶, 初生犢兒。別的倒有許多親朋,禁不得他父子們刻薄傲慢,那個肯強插來管他?真 是個“親戚畔之”的人。計老頭雖然窮了,族中也還成個體面,只看昨日入斂的時 節,不招而來的男婦不下二百多人,所以晁大官也甚是有些著忙。但俗語說得好: “天大的官司倒將來,使那磨大的銀子罨將去”,怕天則甚?只是人心雖要如此, 但恐天理或者不然。且看後來怎生結束。
第十回恃富監生行賄賂作威縣令受苞苴
官有三長,清居首美。恪守四知,方成君子。枉法受贓,寡廉鮮恥。 罔顧人非,茫味天理。公論倒顛,是非圮毀。人類鄙夷,士林不齒。 盜跖衣冠,書香臭屎。民怨徹心,神恫入髓。惡績滿盈,云何不死。 又有扁民,靡所不至。武斷椎埋,姦盜詐偽;挾勢恃財,放僻邪侈。 萬惡畢居,諸愆咸備。寵妾跳梁,逼妻自縊。身蹈憲刑,善於鑽刺。 打點衙門,陷官不義。天網不疏,功曹善記。報應自明,殊快人意。
卻說計家族裡有個計三,是個貪財作惡的小人,還是老計的祖輩。計家合族的 人雖是惡他,卻又怕他。晁大捨見計老頭告準了狀,意思要著計三收兵。次日點燈 以後,晁大捨封了二十兩銀子,叫晁住袖了,走到計三家去,央他做主講和,仍與 老計一百兩銀子,作向日的妝奩,又分外與計巴拉二十兩,又將賠來的妝奩的地, 並晁老賣去的二十畝都贖來退回去。誰知那計三這時卻大有氣節起來,說道:“你 要講和,自與你計老爺說。我雖是見了銀子就似蒼蠅見血的一般,但不肯把自己孫 女賣錢使!我倒不怕惡人,倒有些怕那屈死的鬼! ”說了幾句,佯長進門去了。
晁住來回了話,晁大捨見事按捺不下,料道瞞不得爹娘,只得差了李成名星夜 前往通州報知晁老,要早發書搭救,恐怕輸了官司,折了氣分。一面下了請帖,擺 了齊整酒席請那兩個差人吃酒,每人送了四十兩銀子;跟馬的小廝,每人一兩;兩 個的副差,每人五兩;買囑一班人都與晁大捨如一個人相似,約定且不投文,專等 通州書到。直至七月初二日,晁老寫了書,又差了晁鳳齎了許多銀子,同李成名回 來打點。次早到了縣前,尋見了陰陽生。那陰陽生曉得是為人命說分上的書,故意 留難,足足鱉了六兩銀子,方才與他投下。
縣尹拆開書看了,大發雷霆,一片聲叫下書的陰陽生進去,尖尖十五個板子。 又一片聲叫原差。那伍小川、邵次湖見得不是好消息,自己不敢上去,叫了兩個外 差回話。縣尹不由分說,一聲就要夾棍,說道:“人命重情,出了票二十日,不拘 人赴審,容兇犯到處尋情,你這兩個奴才受了他多少錢,敢大膽賣法! ”兩個外差 著實強辯,說:“晁監生被計都父子糾領了族人,打得傷重,至今不曾起床,且是 那告的婦女多有詭名,證見禹承先又往院裡上班去了,所以耽閣了投文。豈敢受賄 容情。 ”大尹道:“且饒這兩個奴才一頓夾棍,限明日投文聽審!再敢故違,活活 敲死! ”真是: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伍小川兩個飛也似來見晁大捨。晁大捨已是曉得打了陰陽生,又要夾打原差, 正沒理會時節,恰好兩個心腹差人到了,說道:“晁相公,你聞得說來不曾?可見 收你幾兩銀子,都是買命的錢!方才一頓夾死了,連使那銀子的人都沒了!你快自 己拿出主意,不然,這官司要柳柳下去了! ”晁大捨道:“脫不了人是吊死的,已 是殯斂了,這問出甚麼重情來?況且見任鄉宦人家,難道不看些體面? ”邵次湖道: “怎好不看體面?若果真不看體面時節,適才那陰陽生足足還得十五板哩!”晁大 舍道:“我曉得這意思了,卻是怎麼進去?”伍小川道:“有我兩人,怕他什麼東 西進不去? ”晁大捨道:“這約得若干? ”伍小川道:“這不得千金,少了拿不下 他來! ”商量算記,講到上下使用,通共七百兩銀子。兩個差人去了,約定晚夕回 話。兩個同到了伍小川家裡,用紙一折,寫道:
快手小的伍聖道、邵強仁叩禀老爺台下:監生晁源一起人犯拘齊,見在聽審。
上邊寫了七月,下邊寫了個日字,中間該標判所在,卻小小寫“五百”二字。 這是那武城縣近日過付的暗號。若是官準了,卻在那“五百”二字上面濃濃的使朱 筆標一個日子,發將出來,那過付的人自有妙法,人不知,鬼不覺,交得里面。若 官看了嫌少,把那丟在一邊,不發出去,那講事的自然會了意,從新另講。那日, 這兩個差人打進帖去,雖在那五百上面也標了個日子,旁邊卻又批了一行朱字道: “速再換葉金六十兩,立等妝修聖像應用。即日交進領價。”兩個把與晁大捨看了, 只得一一應承,差了人各處當舖錢桌,分頭尋覓足色足數金銀,分文不少,托得二 人交付進去。那使用的二百兩銀子與了那傳遞的管家五十兩,分與兩個外差每人十 兩,又與那兩個跟馬的每人一兩。其餘的,兩人差人都均分入了己。
次早拘齊了一干人犯,投了文,隨出了牌,第一起就是犯人晁源等一干人等, 打了二梆,俱到了縣前伺候。晁大捨又拿了一二十吊銅錢,托那伍小川兩個在衙門 一切上下使用。計家因是原告,雖也略使用些,數卻不多。只是那晁大捨里里外外 把錢都使得透了,那些衙門裡的人把他倒也不像個犯人,恰像是個鄉老先生去拜縣 官的一般,讓到寅賓館裡,一把高背椅子坐了,一個小廝打了扇,許多家人前呼後 擁護衛了。兩個原差把那些婦女們都讓到寅賓館請益堂後面一座亭子上坐了,不歇 的招房來送西瓜,刑房來送果子,看寅賓館的老人遞茶,真是應接不暇。
伺候了多時,縣尹方才上堂。門子擊了雲板,庫夫擊了升堂鼓,開了儀門。晁 源等一干人在二門裡照牌跪下。上面頭一個叫禹承先,原差跪過去回話道:“他屯 院書吏,上班去了。 ”又叫高氏,那高氏:
合菜般蓬鬆頭髮,東瓜樣打折臉皮。穿條夏布藍裙,著件平機青褂。 首帕籠罩一窩絲,襪桶遮藏半籃腳。雄赳赳跪在月台,響亮亮說出天理。 若不是貪大尹利令智昏,豈不是歪監生情真罪當?
縣尹道:“那高氏,你要實說!若還偏向,我這拶子是不容情的!”高氏說: “這個老爹可是沒要緊!俺是根基人家的婆娘,你憑什麼拶我?”大尹道:“一個 官要拶就拶,管你什麼根基不根基! ”高氏道:“這也難說,八個金剛抬不動個 ‘禮’字哩! ”大尹道:“話是這等說,你實說就罷了,拶你做甚?那計氏是怎的 吊死?你可說來。 ”高氏道:“那計氏怎麼吊死,我卻不曉的,只是他頭一日嚷, 我曾勸他來。 ”大尹道:“你就把那嚷的事說詳細著。 ”高氏道:“我合晁家挫對 著門住,因他是鄉宦人家,誰合他低三下四的,也從來沒到他家。只前年十一月裡, 計氏來他大門上,看晁大官人去打圍,因此見了他一面,還合街上幾個婆娘到跟前 站著,說了一會話,都散了。昨六月初六日,我在家裡叉著褲子,手拐著幾個繭, 只聽得街上央央插插的嚷。我問孩子們是怎麼。孩子們說:‘是對門晁相公娘子家 里合了氣,來大門上嚷哩。那央央插插的,是走路站著看的人。 ’叫我說:‘可是 丟醜!這們鄉宦人家的媳婦,年小小的,也不顧人笑話,這是怎麼說! ’心裡極待 出去看看,只為使著手,沒得出去。待了一大會,只見鄰舍家禹明吾來家說道: ‘對門晁大嫂家里合氣,跑到街上來嚷,成甚麼模樣!俺男子們又不好上前勸他。 高四嫂,你不去勸他進去,別人也勸不下他來。 ’”
高氏正說著這個,忽道:“這話長著哩,隔著層夏布褲子,墊的跛羅蓋子慌! 我起來說罷? ”大尹道:“也罷,你就起來旁里站著說。 ”高氏接說道:“叫我說: ‘我從頭里就待出去看,只為使著這兩隻手。 ’一邊說著,一邊滴溜著裙子,穿著 往外走。那街上擠住的人,封皮似的,擠得透麼。叫我一隻手搡著,一隻手推著, 到了他門上,可不是計氏在大門裡頭,手裡拿著刀子,一片聲只待合忘八淫婦對命 哩。 ”大尹道:“他罵誰是忘八淫婦? ”高氏道:“忘八敢就是晁大官人,淫婦敢 就是小珍哥。 ”大尹道:“小珍哥是甚麼人? ”高氏道:“是晁大官人取的唱的。 ” 大尹道“是那裡唱的?”高氏道:“老爹,你又來了!你就沒合他吃過酒?就沒看 他唱戲? ”大尹道:“胡說!你再說,他罵著,又怎樣的? ”高氏道:“叫我到了 跟前,我說:‘晁大嬸,咱做女人的人不佔個高枝兒,這嘴也說的響,也敢降漢子 麼?你是不是跑到街上來,這是做女人的事麼?快著進去!有話家裡說。 ’他對著 我待告訴,我說:‘這裡我不耐煩聽,你家裡告訴去。 ’他又說:‘怎麼聽著淫婦 調唆要休我! ’叫我插插著合他說道:‘快進去!只這在街上撒潑,也就休得過了。 ’ 叫我一邊說,一邊推的進去了。 ”
大尹道:“那時小珍哥在那裡?”高氏道:“那裡這們個雄勢,什麼‘小珍哥’ 哩,就是‘小假哥’也躲了! ”大尹道:“彼時晁源在那裡? ”高氏道:“晁大官 人閃在二門半邊往外瞧。 ”大尹道:“晁源看著怎麼說? ”高氏道:“晁大官人只 合看門的說道:‘攔住大奶奶,休要放他往街上去。 ’沒說別的。 ”大尹道:“這 樣說起來,那計氏在大門上嚷罵,晁源閃在門後不敢做聲,珍哥也躲的不見踪影, 這也盡怕他了,還有什麼不出的氣,又自吊死? ”高氏道:“你看這糊塗爺!比方 有人屈枉你怎麼要錢,怎麼酷,你著極不著極?沒的你已是著極,那屈枉你的人還 敢照著哩? ”
大尹笑了笑,道:“胡說!你同合他進去了不曾?”高氏道:“我拉進他去了。 我這是頭一遭往他家去。他讓我坐下。叫我說:‘你有甚麼冤屈的氣,你可對著我 一五一十的告訴告訴,出出你那氣麼? ’他說:‘一個連毛姑子叫是海會,原是他 親戚家的丫頭,後來出了家。又一個景州來的姑子,姓郭,從清早到了他家裡,坐 到晌午去了,打珍哥門口經過。 ’”大尹道:“那珍哥不與計氏同住? ”高氏道: “就沒的家說,這一個槽上也拴的兩個叫驢麼?珍哥在前頭住,計氏在後院住。” 大尹道:“那晁源同誰住?”高氏道:“他要兩下里住著,倒也好來,通不到後頭, 只在前邊合珍哥同過。 ”
大尹道:“你再說打珍哥門首卻是怎樣?”高氏接說:“珍哥撞見了,就嚷成 一塊,說海會是個道士,郭姑子是個和尚,屈枉晁大官人娘子養著他,赤白大晌午 的,也通不避人,花白不了。晁大官人可該拿出個主意來,別要聽。他沒等聽見, 已是耳朵裡冒出腳來,叫了他爺合他哥來,要休了他家去。一個女人家屈枉他別的 好受,這養漢是什麼事,不叫人著極! ”
大尹道:“只怕是道士和尚妝著姑子,這也是有的。”高氏道:“老爹,你就 沒的家說!那個連毛姑子原是劉游擊家的個丫頭,名叫小青梅。那景州來的郭姑子, 這城里大家小戶,誰家沒到?他就沒到咱家走走。 ”大尹道:“他不敢往我家來。 ” 又問:“那計氏可是幾時吊殺?”高氏道:“我勸了他出來了,誰知他是怎麼吊殺 來? ”大尹道:“那計氏也曾對著你說要尋死不曾? ”高氏道:“他沒說自己尋死, 他只說要與晁大官人和珍哥對命。 ”
大尹道:“我曉得了。你過一邊去罷。”就叫一干人都上來,喚道:“海會。” 又喚郭姑子,問道:“你是那里人?”回道:“是景州人。”問說:“你來這裡做 甚麼? ”回說:“景州高尚書太太有書薦與這蔣皇親蔣太太家住過夏,趕秋里往泰 山頂上燒香。 ”大尹道:“你這們一個胖女人,怎麼胸前沒見有奶? ”郭姑子把手 往衫子裡邊將抹胸往下一扳,突的一聲跳出盆大的兩隻奶,支著那衫子大高的。海 會也要去解那抹胸顯出奶來與大尹看,大尹道:“你倒不消。你這青梅,我聞名的 久了。郭姑子,你既來投托蔣太太,你在蔣府裡靜坐罷了,你卻遙地裡去串人家, 致得人家敗人亡。這兩個該每人一拶一百敲才是!我且饒你,免你問罪,各罰谷二 十石。 ”兩個姑子道:“出家人問人抄化著吃還趕不上嘴哩,那討二十石谷來?這 就銼了骨頭也上不來! ”大尹道:“呆奴才!便宜你多著哩!你指著這個為由,沿 門抄化,你還不知賺多少哩! ”神不靈,提的靈,那兩個姑子果然就承認了。
大尹又叫:“晁源,你是個宦家子弟,又是個監生,不安分過日子,卻取那娼 婦做甚?以致正妻縊死!這事略一深求,你兩個都該償命的。 ”晁源道:“監生妻, 這本縣城內也是第一個不賢之婦,又兼父兄不良,日逐挑唆。監生何敢常凌虐他。 ” 大尹道:“你取娼婦,他還不攔住你,有甚不賢?論你兩事,都是行止有虧,免你 招部除名,罰銀一百兩修理文廟。珍哥雖免了他出官,量罰銀十三兩賑濟。 ”
又叫小梅紅、小杏花、小柳青、小桃紅、小夏景。又叫趙氏、楊氏,問道: “這兩個婦人是晁源甚麼人?”趙氏道:“俺兩個都是管家娘子。”大尹道:“你 這七個女人倒是饒不得的,你們都在那裡,憑著主母縊死,也不攔救,拿七把拶子 上來,一齊拶起! ”兩邊皂隸一齊吶了聲喊,拿著七把拶子呼呼的往上跑,亂扯那 丫頭們的手,就把拶子往上套,唬的那七八個婆娘鬼哭狼號的叫喚。大尹道:“且 都姑饒了,每人罰銀五兩賑濟。 ”
又叫計都、計巴拉。大尹道:“你這兩個奴才,可惡的極了!一個女子在人家, 不教道他學好,卻挑唆他撒潑不賢,這是怎說?人家取妾取娼,都是常畫,那里為 正妻的都持著刀往街撒潑?你分明是叫你女兒降的人家怕,好抵盜東西與你。若是 死了,你又好乘機詐財! ”一邊說,一邊就去籤筒裡抓簽。
計老道:“這事老爺也要察訪個真實,難道只聽了晁源一面之詞,也就不顧公 論麼?晁源家是鄉宦,小的雖不才,難道不是鄉宦的兒子?城中這些大小鄉宦,也 都是小的至親。人家一個女兒嫁與人家,靠夫著主,只指望叫他翁姑喜歡,夫妻和 睦,永遠過好日子,豈有挑他不賢的事?誰說取妾取娼的沒有?卻也有上下之分, 嫡庶之別,難道就大小易位,冠履倒置?那賤妾珠錦僭分,鼎食大烹,把正妻囚在 冷房,衣不蔽體,食不充腸,一個大年下,連個饃饃皮子也不曾見一個,這也只當 是死了的一般,還不肯放鬆一步,必欲剪草除根,聽信那娼婦平地生波,誣枉通姦 和尚道士,這個養漢子名,豈是婦人肯屈受的?如今這兩個姑子現在,老爺著人驗 他一驗?若果是個和尚道士,就該處計氏,總然計氏死了,卻坐罪於小的,小的死 也無辭。若驗得不是和尚道士,娼婦把舌劍殺人,這也就是謀殺一般,老爺連官也 不叫他出一出,甚麼是良家婦女,恐怕失他體面不成? ”
大尹道:“你說囚在冷房,有何憑據?不給他衣食,你那女兒,這幾年卻是怎 麼過度? ”計老道:“他使六千銀子,新買的是姬尚書府宅,有八層大房。他與娼 婦在第二層住,計氏領了兩個丫頭,一個老媼,在第七層裡住。中間隔著兩層空房, 若不是後邊有井,連水也沒得吃的。計氏嫁去,小的淡薄妝奩,也不下六百餘金, 因他沒了母親,分外又賠了一頃地。如今這連年以來,計氏穿的就是嫁衣,吃的就 是這一頃地內所出。又為晁鄉宦上京廷試,賣去了二十畝。 ”大尹道:“看你這個 窮花子一片刁詞! ”計老接道:“老爺不要只論眼下;小的是富貴了才貧賤的,他 家是貧賤了才富貴的,小的怎便是花子? ”
那高四嫂在東邊走遠的站著,走近前來,說道:“他說的倒是實話哩。他雖是 窮了,根基好著哩!俺城里大小人兒,誰不知道計會元家! ”大尹道:“可惡!砍 出去!砍出去! ”那皂隸拿著板子,就待往外砍。那高氏道:“我出去就是了。火 熱熱的,誰好意在這裡哩!你拿紅字黑押的請將我來,往外砍人!賊殺的!賊砍頭 的! ”喃喃吶吶的,一邊走,一邊罵出去了。
大尹又接道:“計都計巴拉都免打,也免問罪,每人量罰大紙四刀。”看官聽 說。甚麼叫是大紙?是那花紅毛邊紙的名色。雖是罰紙,卻是折銀。做成了舊規, 每刀卻是折銀六兩。計老、計巴拉爺兒兩個,六八四十八,共該上納四十八兩銀子, 庫裡加二五秤收,又得十兩往外。老計卻不慌忙,禀道:“這紙叫誰與小的上?” 大尹道:“你自己上納。”老計道:“這八刀紙,六十兩銀攪纏不下來,就是剮了 肉,只怕也還沒有六十兩重哩!那兩個姑子好去人家抄化,小的卻往那裡抄化? ”
大尹把眉頭蹙了一蹙,道:“叫晁源。他的一頃地,原是他女兒的妝奩,他的 女兒既沒有了,這地要退與他,好叫他變了上紙價。 ”晁源道:“宗師不要聽他胡 禀。他窮的飯也沒得吃,那有一頃地賠女兒?計氏種的這一頃地,原是監生家自己 的。 ”計老道:“是你那一年有的?用了多少價?原地主是何人?原契在那裡?實 徵上是那個的名字? ”說得晁源閉口無言,強辯不來。大尹道:“不長進!賣過的 二十畝罷了,見在的八十畝即日退還! ”分付了免供,將一干人犯分付出去了。也 有說問得好的,也有怨生恨死的,也有咒罵的,這都是常事,不消提得。
直堂的當時寫了一張條示,寫道:“一起晁源等人命事免供,並紙價逐訖。” 那直掌的又寫了一張票道:
武城縣為賤妾逼死正妻事,計開:晁源罰修文廟銀一百兩。海會罰 谷二十石,折銀十兩。郭姑子罰谷二十石,折銀十兩。小梅紅、小杏花、 小柳青、小桃花、小夏景、趙氏、楊氏各罰銀五兩,共三十五兩賑濟。 珍哥罰銀二十兩備賑。計都罰大紙四刀,每刀折價六兩;計巴拉罰大紙 四刀,每刀折六兩:以上紙八刀,共銀四十八兩。高氏罰谷十石,折價 五兩,晁源名下追,又晁源下退原地八十畝,還計都收領。計氏著晁源 以禮殯葬。七月初九日,差伍聖道、邵強仁。限本月十一日繳。
仍差了兩個原差,執了票嚴催發落。大尹又取了一張紙,寫了幾句審單,寫道:
審得晁源自幼娶計氏為妻,中道又復買娼婦珍哥為妾,雖蛾眉起妒, 入宮自是生嫌,但晁源不善調停,遂致妾存妻死。小梅紅等坐視主母之 死而不救,郭姑子等入人家室以興波,計都、計巴拉不能以家教箴其子 妹,致其自裁;高氏不安婦人之分,營謀作證,以上人犯,按法俱應問 罪。因念年荒時絀,姑量罰懲,盡免究擬,疊卷存案。
該房疊成了一宗文卷,使印鈐記了,安在架上。
卻說晁源自從問結了官司,除了天是王大,他那做王二的傲性,依然又是萬丈 高了。從那縣里回來,也就把珍哥從對門接得來家。禹明吾是因懶去見官,只說屯 院上班去了,好好的住在家裡,自己送珍哥到家。晁大捨出來相見,單只謝禹明吾 的擾攪,禹明吾卻不謝謝晁大捨的作成。說了些打官司的事體,商量要等收了秋田, 方與計氏出殯。
到了次日,兩個差人來到晁家,晁大捨千恩萬謝,感不盡他的指教,得打了上 風官司,盛設款待了。約定了十一日去往縣庫上納那罰的銀子,除自己那一百兩是 不必說得,其珍哥的三十兩,小桃紅七個的三十兩,高氏的五兩,脫不了都是晁大 舍代上。晁大捨道:“別的都罷了,只替老高婆子這五兩銀子,氣他不過!替他說 公道話,臨了還要邦邦。不是大爺教人砍出來,他還不知有多少話淘哩! ”差人道: “我拿票子到他家呼盧他呼盧!”晁大捨道:“我是這般說。咱惹那母大蟲做甚! 你看不見大爺也有幾分餒他?還要換了第二個婆娘,大爺拶不出他的心來哩! ”差 人道:“晁相公,你見的真。大爺也拇量那老婆不是個善茬儿,故此叫相公替他上 了穀價。 ”
差人又問:“那八十廟地幾時退己他?好叫他變轉了,上紙價。”晁大捨說: “地是己他,只早哩!他得了地去,賤半頭賣了,上完了紙價,他倒俐亮!仗賴二 位哥下狠催著他,鱉他鱉兒,出出咱那氣! ”差人道:“只是地不退己他,取不出 領狀來,怎麼繳票子? ”晁大捨道:“這也只十來日的帳,咱沒的鱉他半年十個月 哩! ”說著,也就作別散了。
大凡天下的事都不要做到盡頭田地,務要留些路兒。咱趕那人,使那人有些路 兒往前跑,趕得他跑去了就可以歇手。前邊若堵塞嚴嚴的,後頭再追逼的緊,別說 是人,就是狗也生出極法來了。其實這幾畝地早些退出還了他,叫他把紙價上完了, 若是那兩個差人不要去十分難為他,他或者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捏著鼻子捱一鍾, 也是肯的。只算計要趕盡殺絕,以致:兵家勝敗全難料,捲土重來未可知。
第十一回 晁大嫂顯魂附話 貪酷吏見鬼生瘡
莫說人間沒鬼神,鬼神自古人間有。鬼神不在半空中,鬼神只在渾身走。 身心與鬼相盛衰,鬼若縱橫心自朽。若還信得自家心,那有鬼來開得口? 膽先虛,心自醜,所以鬼來相掣肘。既知鬼是自家心,便識禍非天降咎。 積善人家慶有餘,作惡之人災自陡。鬼打脖,神扯手,只為含冤無處剖。 我今試問世間人,這般報應人怕否?
那珍哥在禹明吾家躲了一個多月,回到家來,見打了得勝官司,又計氏在的時 候,雖然就如那後來的周天子一般,那些強悍的諸侯畢竟也還有些拘束,今計氏死 了,那珍哥就如沒了王的蜜蜂一般,在家裡喝神斷鬼,罵家人媳婦、打丫頭。賣他 的那老鴇子都做了親戚來往,人都稱他做“老娘”。晁大舍略有觸犯著他,便撒潑 個不了,比那計氏初年降老公的法度更利害十倍。晁大舍比那起初怕計氏的光景更 自不同。先年計氏與婆婆商量了要往緊隔壁娘娘廟裡燒燒香,晁大舍也還敢說出兩 句話攔阻住了不得去,如今珍哥要遊湖,合了伴就去遊湖;要去游萬仙山,就合了 去游萬仙山;要往十王殿去,呼呼的坐了晁大舍的大轎就去,沒人攔得;也還常往 鴇子家行走。
適值一個孔舉人,原是晁家的親戚,家裡有了喪事。晁家既然計氏沒了,便沒 有堂客去弔孝,也自罷休。那曉得珍哥一個,只因有了許多珠翠首飾,錦繡衣裳, 無處去施展,要穿戴了去孔家弔孝。晁大舍便極口依隨,收拾了大轎,撥了兩個丫 頭,兩個家人娘子。珍哥穿戴的甚是齊整,前呼後擁,到了孔家二門內,下了轎。 司門的敲了兩下鼓,孔舉人娘子忙忙的接出來,認得是珍哥,便縮住了腳,不往前 走。等珍哥走到跟前,往靈前行過了禮,孔舉人娘子大落落待謝不謝的謝了一謝, 也只得勉強讓坐吃茶。
孔舉人娘子道:“人報說晁大奶奶來了,叫我心裡疑惑道:‘晁親家是幾時續 娶了親家婆?怎麼就有了晁奶奶了?’原來可是你!沒的是扶過堂屋了!我替晁親 家算計,還該另娶個正經親家婆,親家們好相處。”正說中間,只見又是兩下鼓, 報是堂客弔孝。孔舉人娘子發放道:“看真著些,休得又是晁奶奶來了!”孔舉人 娘子雖口裡說著,身子往外飛跑的迎接。吊過了孝,恭恭敬敬作謝,絕不似待那珍 哥的禮數。讓進待茶,卻是蕭鄉宦的夫人合兒婦。穿戴的倒也大不如那珍哥,跟從 的倒也甚是寥落。見了珍哥,彼此拜了幾拜,問孔舉人娘子道:“這一位是那一們 親家?雖是面善,這會想不起來了。”孔舉人娘子道:“可道面善。這是晁親家寵 夫人。”蕭夫人道:“呵,發變的我就不認得了!”到底那蕭夫人老成,不似那孔 舉人娘子少年輕薄,隨又與珍哥拜了兩拜,說道:“可是喜你!”
讓坐之間,珍哥的臉就如三月的花園,一搭青,一搭紫,一搭綠,一搭紅,要 別了起身。蕭夫人道:“你沒的是怪我麼?怎的見我來了就去?”珍哥說:“家裡 事忙,改日再會罷。”孔舉人娘子也沒往外送他。倒又是蕭夫人說:“還著個人往 外送送兒。”孔舉人娘子道:“家坐客,我不送罷。”另叫了一個助忙的老婆子分 咐道:“你去送送晁家奶奶。”珍哥出去了。
蕭夫人道:“出挑的比往時越發標致,我就不認的他了。想是扶了堂屋了。” 孔舉人娘子道:“晁親家沒正經!你老本本等等另娶個正經親家婆,叫他出來隨人 情當家理紀的。留著他在家裡提偶戲弄傀儡罷了,沒的叫他出來做甚麼!叫人家低 了不是,高了不是。我等後晌合那司鼓的算帳!一片聲是‘晁奶奶來了’,叫我說 晁親家幾時續了弦?慌的我往外跑不迭的。見了可是他!我也沒大理他。”蕭夫人 道:“司鼓的只見坐著這們大轎,跟隨著這們些人,他知道是誰?人為咱家來,休 管他貴賤,一例待了他去。這是為咱家老的們,沒的為他哩!”
再說珍哥打扮的神仙一般,指望那孔家大大小小不知怎麼相待,卻己了個“齊 鬍子雌了一頭灰”,夾著扶往家來了,黃著虎臉,撅著嘴,倒象那計家的苦主一般。 揪拔了頭面,卸剝了衣裳,長籲短氣,怪惱。晁大舍並不知是甚麼緣故,低三下四 的相問。珍哥道:“人家身上不自在,‘怎麼來’,‘怎麼來’,絮叨個不了!想 起來,做小老婆的低搭,還是幹那舊營生俐亮!”
正沒好氣,兜著豆子炒,那個李成名的娘子一些眉眼高低不識,叫那晁住的娘 子來問他量米做晌午飯。那晁住娘子是劉六劉七裡革出來的婆娘,他肯去撩蜂吃螫, 說道:“你不好問去?只是指使我!”那李成名娘子合該造化低,撞在他網裡,夾 著個簸箕,拿著個升,走到跟前,問珍姨晌午量米做飯。那珍哥二目圓睜,雙眉倒 豎,恨不得把那一萬句的罵做成一句,把那李成名娘子罵的立刻化成了膿血,還象 解不過他恨來的。罵道:“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淫婦歪拉骨接萬人的大開門驢子狗臭 屁!什麼‘珍姨’、‘假姨’!你待叫,就叫聲‘奶奶’,你不待叫,夾著你狗扶 嘴,嘈遠子去!什麼是‘珍姨’!賊奴才!你家裡有這們幾個珍姨?常時還說有那 死材私窠子哩,你胡叫亂叫的罷了,如今那死材私窠子已是沒了,還是珍姨珍姨的! 自家奴才淫婦拿著我不當人,怎麼叫別人不鄙賤我?賊忘八!可說你把那腸子收拾 的緊緊的,你縱著奴才淫婦們輕慢我,你待指望另尋老婆!可是孔家的那淡嘴私窠 子的話麼?只怕我攪亂的叫你九祖不得升天!別說你另要大老婆在我上頭,只怕你 娶小老婆在我下頭我還不依哩!從今後,我不依你叫人叫我珍姨!我也不依把那死 材私窠子停在正房哩,快叫人替我掀到後頭廂房內丟著去!把那白綾帳子拿下來, 我待做夾布子使哩!”一片聲叫人掀那計氏棺材。
晁大舍道:“你且消停,這事也還沒了哩!計老頭子爺兒兩個外邊發的象醬聲 塊一般,說要在巡道告狀。他進御本,我不怕他,我只怕他有巡道這一狀。他若下 狠己你一下子,咱什麼銀錢是按的下來,什麼分上是說的下來?就象包丞相似的待 善哩!”珍哥道:“沒那放屁!我打殺那私窠子來?抖出那私窠子,番屍簡骨,若 有傷,我己他償命!若沒有傷,我把那私窠子的骨拾燒成灰撒了!”又把自己的嘴 上著實打了幾個嘴巴,改了聲音說道:“賊賤淫婦!你掀誰的材?你待把誰的骨拾 燒成灰撒了?賊欺心淫婦!我倒說你那禍在眼底下近了,叫你自家作罷!我慢慢等 著。忘八淫婦!你倒要掀我的材,燒我的骨拾,把我的帳子做夾布子使!”又刮刮 的打了一頓嘴,把那嘴漸漸紫腫起來。
晁住媳婦道:“不好!這是大奶奶附下來了!你聽,這那是珍姨的聲音?這不 通是大奶奶的聲音麼?咱都過來跪著!”珍哥道:“他嗔您叫他珍姨,你又叫他珍 姨!淫婦不跪著,你替他跪著!替我打五十個嘴瓜!數著打!”珍哥果然走到下面, 跪得直挺挺的,自己一,二,三,四,五,六……數著,自己把嘴每邊打了二十五 下,打得通是那猢猻屁股,尖尖的紅將起來。
珍哥又道:“ 賊淫婦的毛!”果然自己一把一把將那頭髮大綹 將下來。那 些丫頭媳婦跪了一地,與他磕頭禮拜,只是求饒。珍哥道:“你這些欺心的奴才! ‘晏公老兒下西洋,己身難保,’還敢替別人告饒!”那些丫頭媳婦們搗的頭澎澎 的響,告道:“大奶奶,你活著為人,人心裡的事,你或者還不知道;你如今死了 為神,人心裡誰有良心,誰沒良心,大奶奶,你沒得還不知道哩?自從大奶奶你不 在了,俺們那個沒替你老人家冤屈!誰敢欺心來!”
珍哥道:“老婆們別要強辯!怎麼我的兩個丫頭落在你手哩,你大家趕溫面, 烙火燒吃,你己我那丫頭稀米湯呵!李成名媳婦拾了我的冠子,為甚麼叫你的孩子 拿著當球踢?聽了那淫婦的主意,連一口湯飯也不與我供養,奴才主子一樣欺心! 把那淫婦的衣裳剝了!”珍哥果然把自己的衣裳上身脫得精光,露出白皚皚的一身 肉,兩個飽飽的奶。那晁大舍在旁邊看了,唬得癱去了的一般。
珍哥又道:“賊淫婦!你有甚麼廉恥!把褲子也剝了!”那些媳婦子們亂磕頭 禱告:“奶奶,只將就這條褲子罷!赤條條的跪在奶奶跟前,沒的奶奶就好看麼?” 望著晁大舍道:“大爺,你還站著哩!快來跪著奶奶,大家替他告告!”珍哥正待 脫褲,又自己道:“饒這淫婦不脫褲罷!”
晁大舍也直橛兒似的跪著說:“我那日誤聽了旁人的話,後來說得明白,我就 罷了。你自己沒有忍性,尋了無常。我使二三百兩銀子買板,使白綾做帳子,算計 著實齊整發送你哩。”珍哥道:“我希罕你使白綾做帳子!叫人氣不過,要拿下來 做夾布子!你家裡作惡,罵大罵小的罷了,他破口私長窠短的罵孔親家婆,你聽的 下去,你就鼻子裡的氣兒沒一聲?你致死了我還沒償命,又使銀子要栽派殺我的爹 合我的哥!那日審官司的時節不是俺爺爺計會元央了直日功曹救護著,豈不被贓官 一頓板子呼殺了?”
晁大舍只是磕頭,說:“你既為神,只合這凡人們一般見識做甚?你請退了神, 我與你念十日經,還使二百兩銀子買槨打灰隔 墳,退己他老爺的地。我要再敢欺 一點心兒,你就附著我。”珍哥道:“我為甚麼附著你!有你正經的冤家,不久就 來尋你,你能有幾日好運哩!我合你做惡人!”
晁大舍道:“我合你夫妻一場,也有好來,你休合我一般見識。你還暗中保護 著我,我好與你燒香撥火的。”珍哥道:“快燒紙,灌漿水,送到我中房裡去!就 是這奴才,不是欺心的極了,我也只等別人處置他,也不合他一般見識的!”燒了 許多楮錠,潑了兩瓢漿水,又到靈柩前燒香焚紙。自此一日兩餐上供,再不敢怠慢, 再也不敢要處置那計老的父子。
珍哥住了口,一頭倒在地下,就如那中惡的一般,打得那臉與溫元帥相似。也 不曾與他穿衣裳,就抬到床上蓋了被單,昏迷不省的睡去。直到那掌燈的時節,漸 漸的省來,渾身就如捆綁了一月,打了幾千的一般痛楚,那臉上脹痛得難受。日間 的事一些也不記的,旁人一一與他學了,要了鏡來,燈下照了一照,自己唬了一驚; 雖是罷了,心裡還有些昏迷,身子就如在半空中駕雲的一般。差了人挨出門問楊古 月要了一帖“安神寧志定魂湯”來吃了,次日還甚是狼狽。
再說伍小川、邵次湖把晁大舍一班男婦罰的銀子,依了限,早早的完了。那兩 個姑子果然依了那縣尹的話,沿門抄化,三兩的,五兩的,那些大人家奶奶布施個 不了,除每人上了十兩,加了二兩五錢火耗,每人還剩二三十兩入己,替那大尹念 佛不盡的。
只是好壞計都父子八刀大紙,通共得六十兩銀子方可完事,總然計氏與了那幾 兩銀子,怎便好就拿出來使得?單要等晁大官退出地來賣了上官。晁大舍道:“大 尹只斷退地,不曾帶斷青苗。如今地內黃黑豆未收,等收了豆,十月內交地不遲。” 千方百計勒掯。那伍小川兩個受了晁大舍的囑託,那凌辱作賤,一千個也形容不盡 那衙役惡處!一日,又到了計家,計都父子俱恰不在,那伍小川就要把計巴拉的娘 子拿出去見官監比。正在那裡行兇,計巴拉到了,好央歹央,略略有些軟意。計巴 拉道:“晁家的銀子定是完了。那兩個姑子的銀子一定也還未完。難道只我父子兩 個相欠?”
伍小川怒恨恨的從襪桶內拿出一個小書夾來,打開書夾,許多票內,揀出那張 發落票來。一乾人並那兩個姑子的名下都打了“銷訖”的字樣,只有計都計巴拉的 名字上不曾完納。與計巴拉看了,說道:“若不是單單剩了你父子的,我為甚這等 著極?完了事,難道就不是朋友親戚了?”一邊說,一邊收起那個書夾,往襪桶裡 去放。誰想那書夾不曾放進襪內,虛放了一放,吊落地上了。計巴拉把布裙帶子解 開結,把肚凹了凹,往前走了一步,把布裙吊了,推在地下拾裙,把那書夾拾在袖 內。伍小川還喬腔作怪的,約了三日去完銀,若再遲延,定然稟了官,拿出家屬去 監比。送出伍小川去了,拿到自己房內,開了書夾看時,內裡牌票不下一百多張, 也有拿人的,也有發落的;又有一折拜帖紙,上面寫道:“晁源一起拘齊,見在聽 審。”旁邊硃筆寫道:“再換葉子赤金六十兩妝修聖像,即日送進領價。”
計巴拉道:“如何要換金子卻寫在這個帖紙上?”又想起那一日,在錢桌上換 錢,晁住正在那錢桌上換金,“見我走到跟前,他便說:‘我轉來講話,你且打發 錢。’我問那錢桌上的人:‘晁住在此作甚?’他說:‘有兩數金子正在要換,講 價不對,想還要轉來哩。’我問道:‘他換金子做甚麼用?’他說道:‘那曉得做 甚麼用?只見他滿城裡尋金子,說得五六十兩才夠,又用得甚急。’誰想是幹這個 營生!伍聖道這兩個狗入的也作賤的我們夠了!今日失落了這些官票,且有些不自 在哩!”又想道:“這伍聖道比邵強仁還兇惡哩,他一定知道是我拾了,回將來索 要不得,定是用強搜簡,若被他搜將出來,他賴我是打奪他的官票,事反不美。” 看了一看,把眠床掀起一頭,揭開了一個磚,掘了個洞,把這書夾放在內,依舊使 磚砌好了,把床腳安在磚上,一些也看不出。剛剛收拾得完,只見伍小川同邵次湖 又兩個外差,伍小川的老婆、兒媳婦,兩個出了嫁的女兒,風火一般趕將進來,伍 小川把計巴拉兩頭碰得發昏,口說:“你推拾布裙,把我襪子割破,取了我的牌夾, 你要好好還我!”一面叫他那些女將到計巴拉婆子身上,臥房裡,沒一處不搜到; 外面將計巴拉渾身搜簡,那裡有一些影響?
計巴拉道:“這不是活活見鬼!你若剛才搜得出來,我只好死在你身上罷了! 你既搜不出來,你卻如何領了這許多人,不分裡外,把婦人身上都仔細摸過?”拿 了一面洗臉銅盆,把街門倒扣了,敲起盆來,喊道:“快手伍小川,領了男婦,白 日抄沒人家!”左右鄰舍,遠近街坊,走路的人,擠住了上千上萬。計巴拉一一告 訴。那些人說起縣裡馬快就似活閻羅下界地一般,夾得嘴嚴嚴的走開去了。剩了不 多幾十個人,叫計巴拉開了門,大家進去,果然有十二三個男女作惡搜簡。那些人 那有個敢說他不該領了許多人,不分內外,往他臥房,又向他婦人身上搜的話?都 不過委委曲曲的勸他罷了。
那伍小川在外面各處搜遍,只不曾番轉地來。那夥婆娘在計巴拉婆子褲檔內, 胸前,腿內夾的一塊布內,沒有一處不摸到;床背後,席底下,箱中,櫃中,梳匣 中,連那睡鞋合那“陳媽媽”都番將出來,只沒有甚麼牌夾。自己也甚沒顏面,燥 不搭的,大家都去了。計巴拉道:“你這等上門凌辱人家,你莫說是武城的馬快, 就是武城縣大爺,我也告你一狀!”那伍小川、邵次湖雖也自知理虧,口裡還強著 麻犯了幾句才去。計巴拉道:“想我若不把銀子急急的上完了,合他說話也不響!”
那時正是景泰爺登極,下了覃恩,內外各官多有封贈,那珠子貴如藥頭一般, 把那計氏交付的兩條珠箍,到古董鋪裡與他估就了換數。誰知這樣貨好大行情,亂 搶著要換。那陳古董除打了二三十兩夾帳,計巴拉還得了七十六兩銀子。走到縣前 那馬快房內,只見淨悄悄一個人也沒有,又走到庫門口,剛剛只一個張庫吏有那裡 靜坐守庫。計巴拉與他相喚了,說要交那罰的紙價。張庫吏道:“只還得同了原差 拿了票來,我照票內的數目收了,登了收簿,將你票上的名字榻了銷訖的印。如今 原差不來,我倒可以收得,只是欠沒了憑據。”
計巴拉別了出來,那縣裏邊也是冷冷落落的,從禮房門口經過,只見一個人一 隻手拿了一張黃表紙寫的牒文,一隻手拿了把鑰匙在那裡開門。原來那人是計巴拉 的表弟方前山,應充禮房書手,讓計巴拉到房坐下,問計巴拉來做甚事。計巴拉道: “我拿了銀子來上紙價。”方前山道:“上過了不曾?”計巴拉說:“庫吏因沒有 原差,所以不曾收得。”
方前山說:“這銀子且等待幾日,看看光景來上不遲。如今大爺生了發背大廱, 病勢利害得緊。昨日往魯府裡聘了個外科良醫姓晏的來,那外科看了,說是‘天報 冤業瘡’,除非至誠祈禱,那下藥是不中用的,也便留他不住,去了。外科悄悄的 說:‘這個瘡消不得,十日就爛出心肝五臟來哩。’我適纔到了城隍廟叫崔道官寫 了疏頭,送到衙內看過,要打七晝夜保安祈命醮哩。”
計巴拉道:“我一些也不聞得,是從幾時病起的?”方前山道:“難道這事你 不曾聞見麼?就從問你們的官司那一日覺得就不好起,也還上了三四日堂,這四五 日來倒動不得了。那日問時,我料的你與計姨夫每人至少得二十五板,後來他撾了 撾簽,憑計姨夫頂觸了一頓,束住了手不打,把眾人都詫異的極了。誰知有個緣故: 他原來手去撾簽的時節,看見一個穿紅袍長須的人把他手往下按住;到了衙裡,那 個穿紅袍的神道常常出見,使豬羊祭了,那神道臨去,把他背上搭了一下,就覺的 口苦身熱,背上腫起碗大一塊來。說那神道有二尺長須,左額角有一塊黑痣。這是 家人們悄悄傳出來,他裏邊是瞞人,不叫外洩的。”
計巴拉道:“據這等說起來,這神道明明是我公公了,我的公公三花美髯,足 長二尺,飄然就如神仙一般,左邊額角上有錢大一塊黑痣,但不知公公如何便這等 顯應?你為甚的料得他那一日要打我們哩?”方前山道:“難道這樣事,你們又不 曉得?那一日,我剛在衙門傳桶邊等稿,一個管家在傳桶邊往外張了一張,把我不 知錯認了是誰,叫我到跟前遞出一個帖來,卻是伍小川、邵次湖的稟帖,說:‘晁 源一幹人犯都齊到了,見在聽審。’大凡是這樣的稟帖傳進去,定是有話說了。我 接來朝了日頭亮照看,那朱判的日子底下有‘五百’二字,旁邊硃筆又寫道:‘再 換葉子赤金六十兩妝修聖像。’這是嫌五百銀子少,還要叫他添六十兩赤金。晁家 那半日內把城中金都換遍了,轟動的誰是不知道的!”計巴拉道:“那個帖子怎樣 了?”方前山道:“我恰好出來,撞見了伍小川,把與他了。他既受了他的厚賄, 說甚麼不打你們?他那日又在皁隸手裡大大的使了錢,囑託他重重加刑。若不是計 爺暗中保護,你們不死,也定要去層皮的!”
計巴拉道:“賢弟,你既曉得這等詳細,如何不透些資訊與我,叫我們也準備 一準備!不枉了是我們兄弟一場!”方前山道:“表兄,你凡事推不曉得!你有我 這個表弟,你又不曉得;我在禮房,你又不曉得;適間不是我喚你,你到如今還不 曉得有你這個表弟哩!我卻往何處尋你說信?”計巴拉問說:“伍小川、邵次湖這 三四日不曾到我家來作賤,不知是何緣故?”方前山說:“如今那個伍小川、邵次 湖還敢在外行走?那些行時道的馬快如今躲得個寂靜,恐怕那許多的仇家要報怨倒 贓哩!”
兩個正說得熱鬧,只見衙內傳出兩三張白頭票來:一張是叫工房到各板店要尋 極好的杉板;一張是叫買平機白布二百匹,白梭布二百匹;一張是要白綾子十匹。 又叫禮房快送進牒文去看,明早起建道場:頭一日是本官親屬主醮行香;第二日是 鄉宦舉貢;第三日是闔學師生;第四日是六房吏書;第五日是皂快一切衙役;第六 日是城內四關廂各行戶;第七日是向上百姓們。那第七日百姓們也不下有二三千人, 倒也虧不盡那個署捕的候缺倉官,差了闔捕衙的皂快,抗了牌,持了票,不出來的, 要拿了去打;所以只得三分的,五分的,也攢了有好幾十兩銀子。那倉官與皂快分 過了,剩了五六兩,與了那些道士做了本日的齋錢。
計巴拉到了家,與老計一一告訴了,方曉得裏邊有這許多的原委,同計巴拉即 時買了紙錠,辦了羹飯,叩謝他父親計會元暗中的保護。那伍小川、邵次湖也從此 再不來上門作賤。後來這六七十兩紙價大虧了那個禮房表弟的濟,不曾丟在水裡。
又過了兩三日,果然衙裡傳出來:那個武城縣循良至清至公的個父母果然應了 晏外科的口,爛的有缽頭大,半尺深,心肝五臟都流將出來。那些忤作行收斂也收 斂不得,只得剝了個羊皮,囫圇貼在那瘡口上,四邊連皮連肉的細細縫了,方才裝 入材內。過了五七,追薦了許多的道場,起了勘合,同家眷扶柩回家。那大尹原籍 直隸薊州人,行到永平府地方,剛剛遇著也先擁了正統爺入犯,將一節騾馱馬載車 運人抬的許多細軟劫了個“惟精惟一”,不曾剩一毫人欲之私。幸得人口藏躲得快, 所以到都保全,不曾傷損了一個。虧不盡那盧龍知縣是他鄉裡,把靈柩浮葬了,將 家眷一個個從城下拔將進去,送在個行司內住了,等也先出了口,備了行李,打發 得回薊州去。這正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竊盜劫來強盜打。可知天算勝人謀,萬事 塞翁得失馬。
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
太平時,國運盛。天地清,時令正。風雨調,氛 淨。文官廉,武將勁。 吏不貪,民少病。黜奸邪,舉德行。士亨修,臣諫諍。杜苞苴,絕奔競。 塞居間,嚴藉倩。惡人藏,善者慶。剪強梁,剔豪橫。起春台,平陷阱。 此等官,真可敬。社稷主,斯民命。豈龔黃?真孔孟。峴山碑,甘棠頌。 罄山筠,書德政。告皇天,祝神聖。進勳階,繁子姓。世樞衡,代揆柄。 萬斯年,永無竟。
卻說那正統爺原是個有道的聖人,旰食宵衣,勵精圖治,何難措置太平?外面 況且有了於忠肅這樣巡撫,裡面那三楊閣老,都是賢相;又有一個聖德的太后。這 恰似千載奇逢的一般!只是當不起一個內官王振擅權作惡,挫折的那些內外百官, 那一個不奴顏婢膝的,把那士氣喪盡!雖是這等說,那被他劫得動的,畢竟不是那 剛硬的氣骨,就如那“銀樣蠟槍頭”一般,非不明晃晃的也好看,若遇著硬去處, 略略觸他觸兒,不覺就拳成一塊了。你看那金剛鑽這樣一件小小的東西,憑他什麼 硬物,鑽得颼颼的響。
那時山東東昌府有一個臨清道,是個按察司僉事官銜,姓李,名純治,河南中 牟縣人,庚辰進士。初任做知縣的時節,遇著那好百姓便愛如兒子一般;有那等守 學規有道理的秀才,敬如師友一般;若是那一樣歪秀才、頑百姓,他卻也不肯松饒 輕放。鄉宦中有為地方公事興利除害的,坐在寅賓館內與他終日講論也不覺倦怠。 若是鄉宦的子弟族親,家人伙計,倚了本官的勢力,外面生事作惡的,休想他看些 體面,寬容過去罷了。又有來通書啟,說分上的,他卻絕沒有成心,只當是沒有分 上的一般,是的還他個是,非的還他個非。就是把那個有不是的人盡法處了,那人 也是甘心不怨的。
他又不論甚麼“二六”“三八”的告期,也不避什麼準多準少的小節,有狀就 準,準了就在原狀上批了,交付原告自拘,也不掛號比件。有肯私下和了的,連狀 也不須來繳,話也不消來回;有那不肯和息,必定要來見官的,也不論甚麼早堂晚 堂,也不論甚麼投文掛起數,也不拘在衙門,在公所,在酒席上,隨到隨審。該勸 解的,用言語與他們剖斷一番;有十分理屈的,酌量打他幾下,又不問罪,又不罰 紙,當時趕了出去。
但是那京邊起存的錢糧明白每兩要三分火耗。他說道:“一個縣官自己要吃用, 要交際上司,要取無礙官銀,過往上司使客要下程小飯。我若把你們縣裡的銀子拿 到家裡買田起屋,這樣柳盜跖的事,我決不做他。你若要我賣了自己的地,變了自 己的產,拿來使在你縣裡,我卻不做這樣陳仲子的勾當。”
他衙內衣食費用卻又甚是儉省。不要說是地方上的物力過於暴殄,所得些火耗, 除了公費,用不盡的,揀那民間至賤賣不出去的糧食,買米上倉,等那青黃不節的 時節,有那窮百姓來藉的,都藉了與他。那縣裡民間俗規:藉取糧食,俱是十分行 利,官藉卻只要五分。有那藉了果然還不起的,又有死了的,通融折算將來,也實 有三分利息。不上二三年,積得那倉裡真是陳陳相因,作每月贖谷,給孤貧,給囚 糧,助貧窮冠婚喪祭,都在這裡邊取用。大略他行的美政不止於此,就生出一百副 口來也說不盡。難道撇了正傳,只管說這個不成?
這樣一個知縣,其實教他進兩衙門裏邊,斷然是替朝廷興得利,除得害,拿定 是個朝陽鳴鳳。但這等倔強的人,那個肯教他做科道?一堂和尚,叫你這個俗人在 裏邊咬群!但又是個甲科,又不好擠他下水,只得升了他個禮部主事,印了腳步行 去,升了郎中。據了他的學識,與他個學道,綽綽然做得過去,卻不肯把學道與他, 偏與他一個巡道。五年的部俸,連個少參也不肯把與,單單與了僉憲。
這東昌巡道衙門住扎臨清。因臨清是馬頭所在,有那班油光水滑的光棍,真是 天高皇帝遠,曉得怕些甚麼,姦盜豪橫,無日無天。兼那勢宦強梁,欺暴孤弱,那 善良也甚是難過的緊。自從他到了任,穿了豸服,束了花銀帶,拖了印綬,冷鐵了 面孔,說什麼是張綱!又什麼是溫造!倒恰似包龍圖一般。出了告示,再三勸人自 新。只除了歇案的人命強盜,其外雜犯,在他到任以前的,俱免追論;但他到任以 後,再有武斷暴橫的,十個倒有九個不得漏網。那一個漏網的畢竟是惡還不甚。他 又不時戴了頂巾,騎了匹騾子,跟了一兩個人,在那巡屬十八州縣裏邊不歇的私行, 制伏得那些州縣也不敢十分放肆。
那武城大尹,一來恃了甲科,二來也是死期將到,作的惡一日狠如一日。這巡 道來稽察他,也一日密如一日了。那一日,聞得那大尹死了,恐怕那些虎狼衙役都 逃散了,不發牌,也不發飛票,三不知,帶了二三十名兵快,巡到武城縣來,也不 進察院,一直徑進縣堂上坐下,擊了三下堂鼓。那些六房衙役漸漸齊攏來。要出卯 簿,逐項點了一遍,不相干的人,點過,叫他在東邊站;有話說的,叫他在西邊站。 也多有不到的,將那沒有過犯的也不叫來銷卯,便即罷了。揀那有話說不到的,差 兵快同捕衙番役立刻擒來,分別各重責四五十板不等。那伍小川、邵次湖躲得最是 嚴密。但這巡道法度嚴的緊,誰敢拿性命去做人情?不一時,也都拿到了。每人也 是五十,交付捕官,發下牢固監候,聽另牌提審,不許死,又不許放鬆。把那東邊 站的教誨了一番,發放開去,然後回了察院,出了一大張告示:
分巡兵備道為剪除衙虎、以洩民恨事:照得武城縣官貪贓亂台,峻 罰虐民,人怨已深,神恫既極。半道已經揭板兩台,正在參究;不謂惡 貫滿盈,天殛其魄。雖豺狼已死,而假威煽惡之群兇,法當鋤剪。除已 經本道面拿監禁外,所有被其茶毒之家,據實赴道陳告。既死之灰,斷 不使其復灼;在柙之虎,無須慮其反噬,以失報復之機,甘抱終身之辱。 特示。
那告狀的,挨挨擠擠,不下數百余張。那計巴拉也寫了一張格眼,隨了牌進去, 將狀沓在桌上,走到丹墀下聽候點名。那巡道看計巴拉的狀上寫道:
告狀人計奇策,年三十五歲,東昌府武城縣人。告為人命事:策妹 幼嫁晁源為妻,聽信娼妾珍哥合謀誣捏姦情,將妹立逼自縊。虎役伍聖 道、邵強仁過付枉贓銀七百餘兩,黃金六十兩,買免珍哥不令出官,妹 命無抵;紅票證。乞親提審,或批理刑褚青天究解。上告計開被告:珍 哥、晁源、小夏景、伍聖道、邵強仁、小柳青。幹證:高氏、海會、郭 姑子。
巡道看完了狀,問道:“這七百兩銀子,六十兩金子,是過付與誰?”計巴拉 道:“小的也不知過付與誰。只有他親筆稟帖硃筆為證。”遞上與巡道看。巡道看 說:“那七百兩銀子有甚憑據?”計巴拉道:“在那朱票日子底下暗有腳線。”巡 道照見了“五百”二字。巡道沉吟了一會,點頭道:“你狀上如何說是七百?”計 巴拉道:“這五百是過送的,那二百是伍小川、邵次湖背工。”巡道嘆息了兩聲, 說:“什麼!有這樣事!”又問:“你那妹子一定姦情是真不然,因甚自縊?”計 巴拉道:“若在妹子姦情是實,死有餘辜,因甚行這般重賄買求?小的告做證見的 海會是個連毛的道姑,郭姑子是尼姑,常在妹子家走動。珍哥誣說那海會是道士, 郭姑子是和尚,說妹子與和尚道士通姦,迫勒妹夫晁源逼妹子自盡了。”巡道吩咐 在刑廳伺候。次日,將狀批發下去。計巴拉往東昌刑廳遞了投狀。
刑廳姓褚,四川人,新科進士,甚是少年,又是一個強項好官,盡可與那巡道 做得副手。看了投詞,問了些話,大略與巡道問得相似,計巴拉也就似回巡道的話 一般回了。刑廳分付,叫:“不必回去。我速替你結詞。”差人下武城縣守提一幹 人犯,務拿珍哥出官。狀上有名犯證不許漏脫一名。
那時武城縣署官還不曾來到,仰那署捕的倉官依限發人。縣廳的差人到了晁源 的家裡,不說是去拿他的,只說是計都父子上紙價,尋他不著,有人說在宅上躲藏, 故來尋訪,將晁源哄出廳上,一面三四個胖壯婆娘,又有五六個差人,走將進來。 晁源不由得嚇了一跳。那三四個婆娘,狼虎般跑到後面,揀得穿得齊整生得標致的, 料得定是珍哥,上前架住,推了出來。
珍哥自從計氏附在身上採拔了那一頓,終日淹頭搭腦,甚不旺相,又著了這一 驚,真是三魂去了兩魄,就是那些媳婦子丫頭們也都唬的沒了魂。晁源說:“你們 明白說與我知道,這卻是為何?”那先進去的兩個差人說:“這是刑廳褚爺奉巡道 老爺的狀,要請相公合相公娘子相會一面。深宅大院的相公不肯出來,我們卻向何 處尋得?所以不得不這樣請。這是我們做差人的沒奈何處,相公不要怪我們。男子 人也不敢近前衝撞娘子,所以叫我們各人的妻室來服事娘子出來。”那珍哥不曉得 什麼,只道還是前日這樣結局,雖是有幾分害怕,也還不甚。只是晁源聽得說是巡 道狀,又批了刑廳這個古怪的人,心裡想道:“這遭卻不好了!憑他甚麼天大的官 司,只是容人使得銀子的去處,怕他則甚!這兩個喬人,銀子進不去,分上又壓不 倒,命是償不成,人是要死半截的了!”一面叫後邊速備酒相待。珍哥被那四五個 婆娘伴在廳內西里間坐的。
差人取出票來看了,上面還是小夏景、小柳青一幹婦人,著落晁源身上要。晁 源道:“這都是幾個丫頭合家人媳婦,見在家裡,行時一同起身就是。”差人道: “褚爺的法度甚嚴,我們也不敢領飯,倒是早些起身,好趕明早廳裡投文。”晁源 道:“既與人打官司,難道不收拾個鋪蓋,不刷括個路費?沒的列位們都帶著鍋走 哩!”差人道:“若是如此,相公叫人快收拾你自己行李便是,我們倒不消費心。 褚爺是什麼法度!難道我們敢受一文錢不成?”
說話中間,只見又有六七個差人喚瞭高氏、海會、郭姑子到了。高氏進得門, 喝叫道:“俺的爺爺!俺的祖宗!叫你拖累殺俺了!這是俺合鄉宦做鄰舍受看顧哩!” 晁大舍道:“高四嫂,你千萬受些委曲,我自有補報,只是臨了教你老人家足了心, 喜歡個夠。你是百般別拿出那一寵性兒來。就是這二位師父,我也不肯叫他做賠面 斤的廚子。”高四嫂道:“縣裡沒有官,一定是四衙裡審,咱去早些審了回來,我 還要往莊上看看打谷哩!”差人說:“四衙審倒好了,這是巡道的狀,批刑廳審, 咱還要府裡走一遭哩。”高四嫂道:“這成不得!我當是四衙裡,跟著您走走罷了; 這來回百十裡地,我去不成!”往外就走。那差人就往外趕。晁大舍道:“待我去 央他,你休要趕。”向前說道:“好四嫂!你倒強似別人,這官司全仗賴你老人家 哩!這百十裡地有甚麼遠?四嫂待騎頭口,咱家有馬有騾,揀穩的四嫂騎,叫人牽 著。若四嫂怕見騎頭口,咱家裡放著轎車,再不坐了抬的轎。脫不了珍哥也去哩, 又有女人們服侍你老人家。我叫人送過幾吊錢去,鄉里打發工錢,我分外另送四嫂 兩匹絲綢,十匹梭布,三十兩銀子,如今就先送過去。”誰知“清酒紅人面,白財 動人心”,一頓奉承,一頓響許,把一個燥鐵般高四嫂,不覺濕淥淥的軟了半截, 說:“你許下這些東西,我去走一遭,我卻還是前日那幾句話;你要叫我另做活, 我卻不會另做!”晁源道:“脫不了這也都是實情。難道當真的誰打殺他來?”好 勸歹勸,把高四嫂勸的回來。
搬上酒飯來,大家吃了,叫人往莊上打點一班人騎的頭口,札括兩輛騾車,裝 載珍哥高四嫂並那些婦女,並吃用的米面鋪陳等物。又到對門請禹明吾來作了保, 放晁大舍到後面收拾路費行李。又收拾禮出來謝那差人、捕衙眾人,共三十兩。那 四個婆娘,每人四兩;刑廳兩個差人,晁源自己是八十兩;又與高四嫂、海會、郭 姑子每人出了五兩,共十五兩。許那高四嫂的東西也一分不少,都悄地的送了。央 禹明吾轉說,若肯把珍哥免了,不出見官,情願再出一百兩銀子相謝。那兩個廳差 說道:“禹師傅,你與我們是上下表裡衙門,你說,我們豈有不依的?況晁相公待 我們也盡成了禮,不算薄待;況且一百兩銀子,我們每人分了五十,豈不快活?但 褚爺注意要這個人,我們就拚了死,枉耽了罪過,這珍哥終是躲不過的,倒是叫他 出去走一遭罷了。我們既得了晁相公這般厚惠,難道還有甚麼難為不成?”說著, 也就夜了。晁大舍叫人收拾了床鋪,預備那些差人宿歇。因差人不肯放珍哥後邊去, 也在裡間裡同那些婆娘同睡。
晁源有個胞妹,嫁與一個尹鄉宦孫子。原先也有百萬家產,只因公公死了,不 夠四五年間,三四兄弟破盪得無片瓦根椽。晁大舍把他尹妹夫的產業,使得一半價 錢,且又七準八折,買了個罄淨,因他窮了,待那個妹子也甚無情意。如今要到府 裡去問官司,那得再有個人與他看家?只得接了妹子回家管顧。
次早,一幹大眾起身,先差了兩個家人去府城裡尋揀寬闊下處。行到半路,吃 了中飯,餵了頭口。又行了半日,那日將落山的時節,進了城到下處。那伍小川、 邵次湖也都使門板抬了,也同一處安下。晁源也都一樣照管他。
次早,各人吃早飯,換了衣裳,預備投文。探事的來說:“刑廳發了二梆。” 一一乾人到了廳前伺候。不多時,那褚四府升堂,晁大舍這一起人跟了投文牌進去。 原差投了批文,逐名點過,一個也不少。點到珍哥跟前,直堂吏叫道:“珍哥。” 那珍哥應了一聲,真是:
洞簫飛越,遠磬悠揚。依依弱柳迎風,還是扮崔鶯的態度;怯怯嬌 花著露,渾如妝卓氏的丰神。烏帕罩一朵芙蓉,翠袖籠兩株雪藕。真是 我見猶憐,未免心猿意馬。不識司空慣否?恐為煮鶴焚琴。
那刑廳看了一眼,分付晚堂聽審。晁大舍一幹人犯仍自回了下處;仍托了兩個 廳差,拿了銀子,打點合衙門的人役。那兩個人雖是打許多夾帳,也還打發得那些 眾人歡喜。雖不是在武城縣裡,問的時節,著實有人奉承,卻也不曾失了體面。
四府坐了堂,喚進第一起去,卻也是吊死人命,奉道詳駁來問的:原是一個寡 婦婆婆,有五十年紀,白白胖胖的個婆娘,養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後生,把些家事大 半都貼與了他,還恐那後生嫌憎他老,怕拿他不住,狠命要把一個兒婦牽上與他。 那兒婦原是舊族人家女兒,思量從了婆,辱了自己的身;違了婆婆,那個淫婦又十 分兇惡得緊,只得一索吊死了。那娘家沒用,倒也含忍罷了,那些街坊不憤,報了 鄉約,布了地方,呈到縣裡。縣官糊糊塗塗的罰了許多東西,問了許多罪,盡把本 來面目抹殺過了。卻被巡道私行訪知了備細,發了刑廳,把一幹人犯逐個隔別了研 審,把那骨髓裏邊的事都問出來了,把那淫婦打了四十大鴛鴦板子、一夾棍、二百 槓子,問成了抵償,拖將出來。
第二起就是晁源。四府也不喚證見,也不喚原告,頭一個就把晁源叫將上來, 問道:“計氏是你什麼人?”晁源說:“是監生的妻。”又問:“珍哥是你什麼人?” 說:“是監生的妾。”問說:“原是誰家女子。”回說:“是施家的女子。”問說: “那不象良家女子?”回說:“不敢瞞宗師老爺,原是娼婦。”問說:“那計氏是 怎麼死的?”回說:“是吊死的。”問說:“因甚吊死?”回說:“監生因去年帶 了妾到父親任上,住到今年四月方回。”問說:“你如何不同妻去,卻同妾去?” 回說:“因妻有病,不曾同行。”問說:“妻既有病,怎麼不留妾在家裡服侍他?” 回說:“因父親差人來接,所以只得同妾去了。”四府說:“不來接兒婦,卻接了 兒子的小去,也是渾帳老兒!你再接了說!”回道:“自監生不在家,有一個師姑 叫是海會,一個尼姑郭氏,都來監生家裡走動。監生同妾回了家,六月初六日,這 兩個姑子又從計氏後邊出來。監生的妾乍撞見了,誤認了是道士和尚,說怎可青天 白日從後面出來。監生也就誤信了,不免說了他幾句。他自己抱愧,不料自己吊死。” 問說:“既不是和尚道士,卻因甚原故抱愧?那姑子來家,你那妾豈不看見,直待 他出去,才誤認了是和尚道士?”回說:“計氏另在後邊居住。”問說:“你在那 裡?”回說:“監生也在前面。”
又叫小夏景上來,問:“你喚那珍哥叫甚麼?”回說:“叫姨。”問說:“你 那姨見了和尚道士是怎麼說話?”夏景道:“沒說甚麼,只說一個道士一個和尚出 去了,再沒說別的。”問說:“你那主人公說甚麼?”回說:“甚麼是主人公?” 問說:“你叫那晁源是甚麼?”回說:“叫爺。”問說:“你那爺說甚麼話?”回 說:“爺也沒說甚麼,只說,那裡的和尚道士敢來到這裡。”問說:“你喚那計氏 是奶奶麼?”回說:“是,叫奶奶。”問說:“你奶奶說甚麼?”回說:“奶奶拿 著刀子要合俺爺合俺姨對命, 在大門上怪罵的。 ”問說:“怎麼樣罵?”回說: “賊忘八!賊淫婦!我礙著你做甚麼來,你要擠排殺我!”問說:“他罵的時候, 你爺合你的姨都在那裡?”回說:“俺爺在二門裡躲著往外看,俺姨躲在家裡頂著 門。”問說:“你奶奶吊死在那裡?”回說:“吊在俺爺合俺姨的門上。”
又喚小柳青,又似一般的問了,回說的也大約相似。問說:“那珍哥說是和尚 道士,還有許多難為那計氏去處,你卻如何不說?你說的俱與小夏景說的不同。拿 夾棍上來!”兩邊皁隸齊聲吆喝討夾棍。那禁子拿了一副大粗的夾棍,向月臺震天 的一聲響,丟在地下。兩邊的皁隸就要拿他下去。柳青忙說道:“我實說就是,別 要夾我罷!”四府叫:“且住!等他說來。若再不實說,著實夾!”回說:“那一 日是六月六,正晌午,珍姨看著俺們吊上繩曬衣裳。小青梅領著一個姑子,從俺奶 奶後頭出來。”問說:“誰是小青梅?兩個姑子,如何只說一個?”回說:“小青 梅不是一個。”問說:“姑子怎是小青梅?”回說:“他原是小青梅,後來做了姑 子。”問說:“原是誰家小青梅?”回說:“是東門裡頭劉奶奶家的。”叫晁源問 說:“那一個姑子是小青梅?”回話:“海會就是。”叫:“說下邊去。”那小柳 青再接著說來,說道:“青梅頭裡走,那個姑子後頭跟著。俺珍姨看見,怪吆喝的 說:‘好鄉宦人家!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大白日赤天晌午,肥頭大耳朵 的道士,白胖壯實的和尚,一個個從屋裡去來!俺雖是沒根基,登臺子,養漢接客, 俺只揀著象模樣人接;象這臭牛鼻子臭禿驢,俺就一萬年沒漢子,俺也不要他!’ 正嚷著, 俺爺從亭子上來。 俺姨指著俺爺的臉罵了一頓臭忘八,臭龜子;還說: ‘怎麼得那老娘娘子在家,叫他看看好清門靜戶的根基媳婦才好!’俺爺說:‘真 個麼?大赤天晌午的,什麼和尚道士敢進來出去的不避人!’俺姨說:‘你看昏君 忘八!難道只我見來!這些人誰沒看見!’俺爺叫了看門的來,問:‘你為什麼放 進和尚道士來?’他說:‘那是和尚道士!是劉家小青梅和個姑子出去了。’俺爺 問:‘那個姑子是誰?你可認的麼?’他說:‘那個姑子,我不認得。’俺爺說: ‘你既不認他,怎便知是個姑子?’他說:‘沒的小青梅好合個和尚走麼?’俺爺 說:‘小青梅這奴才慣替人家做牽頭,情管是個和尚妝就姑子來家!’跳了兩跳, 說:‘我這忘八當不成!快去叫了計老頭子來,休了罷!’待了不多一會,俺計老 爺合計舅都來外頭。不知說的是甚麼,我沒聽見。待了一會,俺計老爺合俺計舅從 後出來。又待了一會,俺奶奶就拿著一把刀子罵到前面來了。”問說:“怎麼樣的 罵?”回說:“罵道:‘賊淫婦!昏忘八!姑子又不是從我手招了來的,一起在你 家裡走動,誰不認的?你說我養道士,養和尚,赤天大晌午,既是和尚道士打你門 口走過,你不該把那和尚道士一手扯住,我憑著你殺,我也沒的說!你既是把和尚 道士放去了,我就真個養了和尚道士,你也說不響了!你叫了俺爹合我的哥來,要 休我回去!忘八!淫婦!你出來!同著街坊鄰舍合你講理,得個明白,我拿了休書 就走!’”問說:“罵的時節,你爺在那裡來?”回說:“俺爺閃在二門裏邊聽。” 問說:“你姨在那裡?”回說:“俺姨頂著門,家裡躲著。”問說:“你奶奶罵了 一會,怎麼就罷了?”回說:“是對門子老高婆子勸的進去了。明日,還隔了一日, 到黑夜,不知多咱就吊殺在俺姨那門上。清早小夏景起去開門看見,嚇得死過去半 日才醒過來。”說:“過去一邊。”
又叫高氏。那高氏走到公案前,拜了兩拜。皁隸一頓亂喊,叫他跪下了。問了 前後的話,一句句都與前日縣裡說得相同。
又喚海會、郭姑子,問說:“你是幾時往計氏家去?”回說:“是六月初六日。” 問說: “你往他家做甚? ”青梅說:“這是俺的姑舅親,從來走動的。”問說: “那珍哥認得你麼?”青梅道:“他怎麼不認得!”問說:“這郭姑子也是親麼?” 回說:“不是。初從北直景州來,方才來了一年。”
叫晁源,問說:“你認得這兩個姑子麼?”回說:“止認得海會,不認得那郭 姑子。”問說:“海會你既已認識的,那一個你還不認得他是姑子,你怎便輕信他 是和尚?輕聽了妾的話,就要休妻?”回話:“乍聞說是和尚,心實不平。後來曉 得實是個姑子,也就罷了。監生的妻素原性氣不好,自己不容,所以吊死。”問說: “這是實情。惟其曉得他性氣不好,故將此等穢言加之,好教他自盡。計倒也好, 只是枉了人命!這計氏的命要你與珍哥兩個人與他償!”
叫珍哥上來,問說:“你那日看見從計氏後邊出來的,果然是和尚道士麼?” 回說:“只見一個雄赳赳的人,戴了唐巾,穿了道袍,又一個大身材白胖的光頭, 打我門前走過,一時誤認了是和尚、道士,後來方曉得是兩個姑子。”問說:“你 既然還認不真,卻怎便說道鄉宦人家,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又說是赤天晌 午,肥大的和尚道士陣陣從屋裡出來?你自說登臺子,沒根基,要接好客,不接和 尚道士,你又罵晁源是烏龜忘八。你一面誣執主母姦情,一面又唆激家主;這雖是 藉了別人的劍殺人,這造謀下手都是你!”回說:“我只說了這幾句話,誰知晁源 就喚了他的爹來,要休他回去;又誰料他自己就吊死了?他來前邊嚷罵,我還把門 關上,頂了,頭也沒敢探探,這幹我甚事?”問說:“你說得和尚道士從他屋裡出 來是鑿鑿有據的,那晁源豈得不信?你既說得真,晁源又信得實,那計氏不得不死 了。你說計氏出來前邊嚷罵,你卻關門躲避了,這即如把那毒藥與人吃了,那個服 毒的人已是在那裡滾跌了,你這個下毒的人還去打他不成?那服毒的人自然是死的 了。這計氏的命定要你償,一萬個口也說不去!”
叫計奇策上來,說:“這已是叫珍哥抵償你妹子的命了。你狀上說伍聖道兩個 過付枉贓,有甚紅票?取上來看。”計奇策將原票並那發落的票遞將上來。四府看 了票,道:“怎麼這一幹人也不分原告被告,也不分幹證牽連,一概都罰這許多東 西?都完過了不曾?”回說:“都完過了。上面都有銷訖的印子。”問說:“計都 是誰?”回說:“是小的父親。”問說:“你兩個的紙價怎還不完?”回說:“妹 子有幾畝妝奩地,斷了回來,指望賣出上官。晁源不肯退出,差人也不去催他,故 意要凌辱小的, 每日上門打罵, 屢次要拿出婦女去監比。”又看那稟帖,問道: “怎麼這稟帖上硃筆卻寫換金子話?卻是何說?”計奇策道:“那朱判的日子下面 還有‘五百’二字,翻面就照出來了。是嫌五百銀子少,又添這六十兩金子。”問 說:“你狀上是七百兩,這卻是五百,那二百有甚憑據?”回說:“這五百是過付 的,那二百是伍小川、邵次湖兩人的偏手,不在稟帖上。”四府說:“這就是了。 他沒有肯做幹倒包的禮,少了依也不依。但這個票與這稟帖卻如何到得你手裡?” 回說:“伍聖道來催小的紙價,說別人的都納完了,止有小的父子兩人未完。因取 票與看,收入,卻不放在靴內,放在空處了,小的所以拾得。還有這一牌夾哩。” 四府都取上去看了,內中倒有四五十張發落票,通共不下萬金。四府點了點頭,嘆 息道:“這等一個強盜在地方,怎得那百姓不徹骨窮去,地方不盜賊蜂起哩!”將 牌夾收在上面,也就不發下來。
又叫伍聖道、邵次湖。有兩個人把兩個背了上去。問說:“你換的金子交了不 曾?你那七百兩銀子交到那裡去了?”回說:“不知換甚麼金子,又不知是甚麼七 百兩。”刑廳將他那稟帖遞將下去,問說:“這是你兩個那一個寫的?”兩個睜了 眼,彼此相看,回不出話來,只是磕頭。四府問說:“這稟帖日子底下的五百兩罷 了;那其外的二百兩,是你幾個分?”回說:“並不曾有其外的二百兩。”四府問 道:“前日巡道老爺曾打你的腳來不曾?”回說:“打了五十大板,不曾打腳。” 四府道:“這等,腳也還得夾一夾。拿夾棍上來!”一齊兩副夾棍,將這伍小川、 邵次湖夾起。又說:“也還每人敲兩棒方好!”又每人敲了二百,放起來。
一幹人犯都取了供。珍哥絞罪;晁源有力徒罪;伍聖道、邵強仁無力徒罪;海 會、郭姑子贖杖;餘人免供帶出,領文解道。又說:“晁源、珍哥本還該夾打一頓, 留著與道爺行法罷。”一一交付了原差。這晁大舍與珍哥,這才是:從前作過事, 沒興一齊來;早晚應須報,難逃孽鏡臺。
第十三回 理刑廳成招解審 兵巡道允罪批詳
要成家,置兩犁。要破家,置兩妻。 小妻良婦還非可,若是娼門更不宜。 試看此折姻緣譜,禍患生來忒殺奇。 伸伸舌,皺皺眉,任教鎮世成光棍, 紙帳梅花獨自棲。
晁大舍一幹人犯,原差押著,仍回了下處。珍哥問了抵償,方知道那鍋是鐵鑄 成的,扯了晁大舍號啕痛哭,晁大舍也悲泣不止。高四嫂道:“你們當初差不多好 來,如今哭得晚了!”兩個廳裡的差人說道:“褚爺雖是如此問,上邊還有道爺, 還要三次駁審,你知道事體怎麼,便這等哭!你等真個問死了,再哭不遲。”珍哥 哭的那裡肯住!聲聲只叫晁大舍不要疼錢,務必救我出去。
晁大舍又央差人請了刑廳掌案的書公來到下處,送了他五十兩謝禮,央他招上 做得不要利害,好指望後來開釋。那書辦收了銀子,應承的去了。那伍小川、邵次 湖把四只腳骨都夾打的折了,疼得殺豬一般叫喚。
次日,那書辦做成了招稿,先送與晁大舍看了,將那要緊的去處都做得寬皮說 話,還有一兩處茁實些的,晁大舍俱央他改了,謄真送了進去。四府看了稿,也明 知是受了賄,替他留後著,也將就不曾究治,只替他從新改了真實口詞,注了參語, 放行出來,限次日解道。那招稿:
一口施氏,即珍哥,年一十九歲,北直隸河間府吳橋縣人。幼年間 失記本宗名姓,被父母受錢,不知的數,賣與不在官樂戶施良為娼。正 統五年,梳櫳接客,兼學扮戲為旦。次年二月內,施良帶領氏等一班樂 婦前來濮州臨邑趕會生理,隨到武城縣寄住。有今在官監生晁源未曾援 例之先嘗與氏宿歇,後為漸久情濃,兩願嫁娶。有不在官媒人龍舟往來 說合,晁源用財禮銀八百兩買氏為妾。氏只合守分相安,晁源亦只合辨 明嫡庶為是。氏遂不合依色作嬌,箝制晁源,不許與先存今被氏威逼自 縊身死正妻計氏同住;晁源亦不合聽信氏唆使,遂將計氏逐在本家盡後 一層空房獨自居住。
計氏原有娘家賠送粧奩地土一百畝,僱人自耕糊口。連年衣食,晁 源從未照管。氏猶嫌計氏礙眼,要將計氏謀去,以便扶己為正,向未得 便。今年六月初六日,有在官師姑海會、尼姑郭氏,亦不合常在計氏家 內行走。偶從氏房門首經過,氏又不合乘機誣嚷,稱說‘好鄉宦人家, 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赤天晌午,精壯道士、肥胖和尚,一個 個從屋裡出來!俺雖是沒根基,登臺子,接客養漢,俺揀那有體面的方 接;似這臭牛鼻子禿和尚,就是萬年沒有漢子,也不養他’等語,又將 晁源罵說忘八,烏龜,意在激怒。(在官丫頭小柳青等證)晁源已經仔細 察明,只合將氏喝止為是,又不合亦乘機迎奉,遂將計氏不在官父計都, 在官兄計奇策,誘至家內,誣執計氏與僧道通姦,白日往來,絕無顧忌, 執稱氏親經撞遇,要將計氏休逐,著計都等領回。計都回說:‘海會郭 氏,合城士夫人家,無不出入的,系師尼,不系僧道,人所共知。你既 主意休棄,胡捏姦情,強住亦無面目,待我回家收拾房屋完日來接回家 去;等你父親晁鄉宦回日,與他講理。’遂往後面與計氏說知。
計氏被誣不甘,將計都、計奇策打發出門,手持解手刀一把,嚷罵 前來。氏懼計氏尋鬧,將中門關閉。計氏遂嚷至大門內,罵說:‘一個 漢子,你霸住得牢牢的,成二三年,面也不見!我還有甚麼礙你眼處, 你還要鋪謀定計,必定叫我遠避他鄉!兩個姑子又不是在我手走起,一 向在你家行動,這武城手掌大城,大家小戶,誰人不識得兩個姑子?忘 八!淫婦!誣我清天白日和道士和尚有姦,叫了我父兄來,要休我回去! 忘八!淫婦!出來!我們大家同了四鄰八舍招對個明白。若果然不是個 姑子,真是和尚道士,豈止休逐!你就同了街坊,我情願伸著脖子,憑 你殺剮!若是淫婦忘八定計誣陷我,合你們一遞一刀,捅了對命!……’ 等語。有在官鄰嫗高氏,見計氏在大門內嚷叫,隨將計氏拉勸進內。( 高氏證)
本月初七日,計都仍同計奇策前來接取計氏回家,計氏稱說收拾未 完,待初八日早去未遲。計都等隨自回去。計氏于初七日夜,不知時分, 妝束齊整,潛至氏房中門上,用帶自縊身死。(小夏景等證)跟同計都、 計奇策並計門不在官族人將計氏身屍卸下,,于本申時用棺盛斂訖。 計都痛女不甘,遂將氏設計謀害情由,告赴本縣。有已故胡知縣票 差在官快手伍聖道、邵強仁拘拿。伍聖道、邵強仁俱不合向晁源索銀二 百兩,分受入己,賣放不令氏出官,止將晁源等一乾原、被、幹證,俱 罰紙、谷、銀兩不等,發落訖。
計奇策痛妹計氏冤死不甘,於某年月日隨具狀為人命事赴分巡東昌 道李老爺案下告準,蒙批:‘仰東昌理刑廳究招,解。’ 該東昌府理刑褚推官將氏等一幹人犯拘提到官,逐一隔別研審前情 明白:
看得施氏惑主工於九尾,殺人毒於兩頭。倚新間舊,蛾眉翻妒於入 宮;欲賤凌尊,狡計反行以逐室。乘計氏無自防之智,窺晁源有可炫之 昏,鹿馬得以混陳,強師姑為男道;雌雄可從互指,捏婆塞為優夷。桑 濮之穢德以加主母,帷簿之醜行以激夫君。劍鋒自斂,片舌利於幹將; 拘票深藏,柔 曼捷於急腳。若不誅心而論,周伯仁之死無由;第惟據 跡以觀,吳伯 之姦有辨。合律文威逼之條,絞無所枉;抵匹婦含冤之 縊,死有餘辜。
晁源升鬥之器易盈,轆軸之心輒變。盟山誓海,夷鳳鳴於脫屣之輕; 折柳攀花,埒烏合於挾山之重。因野鶩而逐家雞,植繁花而推蒯草。奪 寵先為棄置,聽讒又欲休離。以致計氏涉淇之枉不可居,覆水之慚何以 受?無聊自盡,雖妾之由;為從加功,擬徒匪枉。
伍聖道、邵強仁鼠共貓眠,擒縱惟憑指使;狽因狼突,金錢悉任箕 攢。二百兩自認無虛,五年徒薄從寬擬。 海會不守玄虛之戒,引類呼朋;郭氏抉離清淨之關,穿房入屋。致 起釁端,釀成禍患,尋源溯委,併合杖懲。
四名口:計奇策年三十五歲,高氏年五十餘歲,小柳青年一十七歲, 小夏景年一十三歲,各供同。 五名口:晁源年三十歲,伍聖道年六十二歲,邵強仁年三十三歲, 海會年二十四歲,郭氏年四十二歲,各招同。 一,議得施氏等所犯:施氏合依威逼期親尊長致死者律,絞,秋後 處決;晁源依威逼人致死為從減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伍聖道、邵強 仁合依詐騙官私以取財者,計贓以盜論,免刺,一百二十貫以上,杖一 百,流三千里;海會、郭氏合依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律,仗一百。 除施氏死罪不減外,晁源、伍聖道、邵強仁俱杖八十,徒五年;海會、 郭氏俱杖七十。晁源系監生有力,海會、郭氏系婦人,俱準收贖;伍聖 道、邵強仁系衙役,不准贖折,配發衝驛充徒,依限滿放。理合解審施 行。
一,照出計奇策告紙銀二錢五分,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伍聖道、 邵強仁、海會、郭氏各民紙銀二錢,晁源官紙銀四錢,又該贖罪,晁源 折納工價銀二十五兩,海會、郭氏各收贖銀一錢五分,俟詳允,追封貯 庫,作正支銷。伍聖道、邵強仁原許晁源二百兩,非本主告發之贓,合 追入官。晁源監生,報部除名。伍聖道、邵強仁快手,革役另募。 計奇策原賠計氏妝奩地一百畝,退還計奇策耕種,通取實收收管, 領狀繳報。餘無再照。
將詳文書冊一一寫得端正,批上僉了花押。次日,原差同一幹人犯點了名,珍 哥、晁源、伍聖道、邵強仁都釘了手 醜交付原差帶去往巡道解審。
晁源、珍哥到了這個田地,也覺得十分敗興,仍同差人到了下處。晁源央那差 人要他松放了 醜鐐。差人道:“這 醜,相公,你不是帶得慣的,娘子是越發不 消說得了,這是自然要松的,我們蒙相公厚愛,也自然允肯。叫相公、娘子帶了走 路?只是還在城裡,且不敢開放。褚爺常要使人出來查的。萬一查出,我們大家了 不得。待起身行二三十裡十里路開得哩。”收拾了行李,備了頭口,扎縛了車輛。 晁源因帶了手 醜,不好騎得馬,雇了一頂二人小轎坐著,婦人上了車輛,伍聖道 兩個依舊上了板門。
行有二十餘裡,晁源又央差人放 醜。差人道:“這離臨清不上百里多路,爽 俐帶著走罷;放了,到那裡又要從新的釘,大覺費事哩。”這差人指望這松放了 醜要起發一大股錢,晁源聽了他幾句哨話,便認要一毛不拔的;到了這個其間,那 差人才慢慢的一句一句針將出來,晁源每人又送了二十兩銀子,方才三句苦兩句甜 替他們開放了 醜。
那邵次湖夾得惡血攻心,在板門上一陣陣只是發昏,喝了一碗冷水,方不叫喚 了。也只說他心定好些,卻是“則天畢命之”了。一幹人只得俱在路上歇住了腳。 從人尋了地方保甲來到,驗看了明白,取了不扶甘結,尋了一領破席將屍斜角裹了, 用了一根草繩捆住,又撥兩個小甲掘了個淺淺的坑,浮土掩埋了,方才起身又走。
天氣漸夜上來,尋了下處。那晁源、珍哥就如坎上一萬頂愁帽的相似。那伍小 川也只挨著疼愁死。只是那些差人歡天喜地,叫殺雞,要打酒,呼了幾個妓姐,叫 笑得不了,這都是晁源還帳。睡到明日大亮,方才起來梳洗,又吃刮了一頓酒飯。 晁源與他們打發了宿錢,一幹人眾方又起身前進。進了臨清城門,就在道前左近所 在,尋了下處。眾人吃晚飯,差人仍舊嫖娼嚼酒個不歇,看了那伍小川、邵次湖的 好樣,也絕沒一些儆省,只是作惡騙錢。
次早,各人都草草梳洗,吃了早飯,差人帶了一幹人犯,赴道投文。那巡道逐 名點了批回,原差呈上邵次湖身死的甘結,分付次日早堂聽審。回到下處,脫不了 還是滿堂向隅,只有那些差人歡樂。晁源與珍哥抱了頭哭道:“我合你聚散死生, 都只有明朝半日定了!”晁源絲毫沒有怨恨珍哥起禍的言語,只說:“官司完日, 活著的,我慢慢報仇;死了的,我把他的屍首從棺材裡傾將出來,燒得他骨拾七零 八落,撒在坡裡,把那二百二十兩買的棺材,舍了花子!”咬恨得牙辣辣響。倒是 珍哥被那日計氏附在身上採打了那一頓,唬碎了膽,從那日起,到如今不敢口出亂 言。哭了一場,兩個勉強吃了幾杯酒,千萬央了差人許他兩個在一床上睡了。
次早,吃了飯,都到道前,開了門,投文領文畢了,抬出解牌來,原差將一幹 人帶了進去。晁源、珍哥、伍小川依舊上了手 醜,系了鐵繩,跪在丹墀下面。那 巡道的衙門,說那威風,比刑廳又更不同。只見:
居中大大五間廳,公案上猴著一個寡骨面、薄皮腮、哭喪臉彈閻羅 天子;兩側小小三間屋,棚底下蚊聚許些潑皮身、鷹嘴鼻、腆凸胸脯混 世魔王。升堂鼓三吼獅聲,排衙杖廿根狗腿。霜威六月生寒,直使姦豪 冰上立;月色望時呈彩,應教良善鏡中行。十八屬草偃風清,百萬家恩 濃露湛。
那巡道也將一幹人犯一個個單叫上去,逐一隔別了研審。當初刑廳審的都是句 句真情,這覆審還有甚麼岔路?拔了簽,將晁源二十大板,珍哥褪衣二十五板,伍 小川一拶二百敲,海會、郭姑子每人一拶。原來婦人見官,自己忖量得該去衣吃打 的,做下一條短短的小褲繃在臀上,遮住了那不該見人所在,只露出腿來受責。珍 哥卻不曾預備,那日也甚不成光景。幸得把錢來受了苦,打得不十分狼狽。拶打完 了,將回文交付了原差,發了批回。公文上都是東昌府開拆,批上卻注人犯帶回東 昌府收問。方知駁了本府,但不知怎樣批詳。托了原差,封了二兩銀子,往道裡書 房打聽。
晁源、珍哥也都打得動彈不得,央了差人在臨清住了,請外科看瘡。那差人在 臨清這樣繁華所在,又有人供了賭錢,白日裡賭錢散悶;又有人供了嫖錢,夜晚間 嫖妓忘憂。有甚難為處,一央一個肯,那怕你住上一年。晁源珍哥疼得在上房床上 叫喚,伍小川在西邊廂房內炕上哀號,把一所招商客店弄得好象枉死羅城。
那高四嫂只說刑廳問過了,也就好回去,不料還要解道,如今又駁了本府,聽 的說還要駁三四次,不知在那州那縣,那得這些工夫跟了淘氣?若是知道眉眼高低 的婆娘,見他們打得雌牙裂嘴的光景,料且說得又不中用,且是又受了他這許多東 西,也該不做聲。他卻喃喃吶吶,穀穀農農,暴怨個不了。晁源也是著極的人,發 作起來,說道:“你說的是我那雞巴話!我叫你鑽幹著做證見來?你暴怨著我!我 為合你是鄰舍家,人既告上你做證見了,我說這事也還要仗賴哩,求面下情的央己 你,送你冰光細絲三十兩、十匹大梭布、兩匹綾機絲綢、六吊黃邊錢,人不為淹渴 你,怕你咬了人的雞巴!送這差不多五十兩銀子己你,指望你到官兒跟前說句美言, 反倒證得死拍拍的,有點活泛氣兒哩!致的人問成了死罪,打了這們一頓板子!別 說我合你是鄰舍家,你使了我這許些銀錢,你就是世人,見了打的這們個嘴臉,也 不忍的慌!狠老扶的!心裡有一點慈氣兒麼!你待去,夾著那臭扶就走!你還想著 叫我央你哩!這不是錢?你拿著一吊做盤纏往家跑,從此後你住下不住下與我不相 幹了!你往後住下了,我也不能管你的飯管你的頭口了!‘秀旁牛’,請行。”
高四嫂道:“該罵!這扯淡的老私窠子,沒主意的老私窠子!那日為甚麼見他 央及央及,就無可無不可的夾著扶跟了他來!官兒跟前,我沒的添減了個字兒來? 賊忘恩負義砍頭的!賊強人殺的!明日府裡問,再不還打一百板哩!我再見了官, 要不證的你也戴上長板,我把高字倒寫己你!一邊數說著罵,一邊收拾著被套,走 到晁源床底下扯了一吊錢。抗上褥套,往外就走。一個差人正在大門底下坐著板凳, 在那裡修腳,看見高四嫂背了褥套,掛了一吊錢,往外飛跑,腳也沒修得完,趿了 鞋,趕上拉住,問說:“是甚緣故?”攔阻得回來,差人剖斷了一陣,放下了褥套。 晁源道:“我已是打發了路費,你已是起身去了。這是差公留回你來,以後只是差 公照管你了。你黑夜也不消往這屋裡睡,就往差公那屋裡睡去!”高氏道:“沒的 家放屁!叫你那老婆也往差人屋裡睡去!”晁源道:“俺老婆往後得合差人睡,還 少甚麼哩!只怕還不得在差人屋裡睡哩!”說著,合珍哥都放聲叫皇天,大哭了一 場,倒是個解勸的住頭。
恰好往道裡打聽批語的差人抄了批語回來,交與小柳青送進與晁大舍看,晁大 舍叫把燭移到床前,讀那批語道:
若計氏通姦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餘恨;確驗與計氏往來者,尼也, 非僧也,非道也。而施氏無風生浪,激夫主以興波;藉劍殺人,逼嫡妻 以自盡。論其設心造意,謀殺是其本條;擬之威逼絞刑,幸矣。晁源聽 艷妾之唆使,逼元婦以投繯;伍聖道倚役詐財,賣犯漏網;均配非誣。 海會、郭姑子不守空門,入人家室,並杖允宜。第施氏罪關大辟,不厭 詳求,仰東昌府再確訊招報。
晁大舍看了批語,大喜道:“這批得極是!已是把官司駁的開了!”珍哥也喜 歡不了,叫晁大舍念與他聽。晁大舍念道:“計氏通姦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餘恨。 這說計氏與僧道實實有姦,雖已吊死,情猶可恨哩。又說:計氏往來的,也有尼, 也有道士,也有和尚。這說的話豈不是說死的不差麼?這官司開了!”喜得怪叫喚 的,旋使丫頭暖上酒,合珍哥在床上大飲,把那愁苦丟開了大半。那些差人在外邊 說道:“晁相公,怎麼這般喜歡起來?難道是詳上批得好了?卻怎麼道裡師父對我 說,詳上批得十分利害,卻是怎生的意思。”
晁大舍與珍哥吃了一更天氣的酒,吹燈收拾睡下。到了次早,兩個的棒瘡俱變 壞了,疼得象殺豬般叫喚,又急請了外科來看,說是行了房事,要成頑瘡了,必得 一兩個月的工夫,方可望好。
那伍聖道又夾拶的十分沉重,一日兩三次發昏;又住了五六日,那伍聖道凡遇 發昏時節,便見邵次湖來面前叫他同到陰司對理別案的事情。後來不發昏的時節, 那邵次湖時刻不離的守在跟前;又過了一兩日,不止于邵次湖一個了,大凡被他手 裡擺佈死的人沒有個不來討命;有在他棒瘡上使腳踢的,拿了半頭磚打的,又有在 那夾的碎骨頭上使大棍敲的,在那被拶的手上使針掇的,千式百樣的。自己通說受 不得的苦,也只願求個速死。
又過了五六日,晁大舍合珍哥都調理得不甚痛楚,原差也不敢十分再遲,攛掇 要收拾起身往東昌府去。晁大舍、珍哥怕墩得瘡疼,都坐不得騾車,從新買了臥轎, 兩個同在轎內睡臥,雇了兩班十六名夫抬著。別的依舊坐車的坐車,騎騾馬的騎了 騾馬。那伍小川那兩根腿上合那兩只腳,兩隻手,白晃晃爛的露著骨頭,沒奈何了 也只得上了板門,也雇了六個人,兩班抬著。算還了房錢飯錢,辭謝了店家的攪擾, 大家往東昌迴轉不提。
卻說伍小川也明知死在早晚,只指望還得到東昌,一來離家不遠,二來府城內 也好買材收斂他的屍骸,免似那邵次湖死在路旁,使了一領破席埋了。不料頭一日 仍到了前日來的那個舊主人家歇了。伍小川雖是苦不可言,卻自說道:“那邵次湖 的魂靈與那些討命的屈鬼都不曾跟來。”
次日起來,大家吃了早飯,依前起身。行到那前日邵次湖死的所在,只見伍小 川大叫道:“列位休要打我!邵兄弟,你攔他們一攔,我合你們同去就是了!”張 了張口,不禁兒蹬歪就“尚饗”去了。一幹人眾還在那前日住下的所在歇了轎馬車 輛。差人依舊尋見了前日的鄉約地保,要了甘結,尋了三四片破席,拼得攏來,將 屍裹了。就在那邵強仁的旁手,也掘了一個淺淺的坑,草草埋了。
卻待起身,那約保向晁大舍討幾分酒錢,晁大舍不肯與他。人也都說:“成幾 百幾十的,不知使費了多少,與他幾十文也罷了。兩次使了他兩領破席,又費了他 兩張結狀。”晁大舍的為人,只是叫人掐住脖項,不拘多少,都拿出來了;你若沒 個拿手,你就問他要一文錢也是不肯的。那約保見他堅意不肯把與,說道:“不與 罷了,只是你明日回來解道,再要死在此間,休想再問我要席!”一面罵著,回去 了。晁住勒回馬去,要趕上打他。被那個保正拾起雞子大的一塊石來,打中那馬的 鼻樑,疼的那馬在地上亂滾。只為著幾十文錢,當使不使,弄了個大沒意思。直至 日將落的時分,進了府城,仍舊還在那舊主人處住下。
次日,往府裡投了文,點過名去。又次日,領文,方知批了聊城縣。聊城審過, 轉詳本府,又改批了冠縣。一幹人犯又跟到冠縣,伺候十多日,審過,又詳本府, 仍未允詳,又改批了茌平縣。一幹人犯又跟到茌平,又伺候了半個月,連人解到本 府。雖是三四次駁問,不過是循那故事,要三駁方好成招。一個刑廳問定、本道覆 審過的,還指望有甚麼開豁!本府分付把人犯帶回本縣,分別監候,討保,聽候轉 詳。由兩道兩院一層層上去,又一層層批允下來,盡依了原問的罪名。珍哥武城縣 監禁,晁源討保納贖,伍聖道、邵強仁著落各家屬完贓,海會、郭氏亦準保在外。 其餘計奇策、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俱省放寧家。
武城縣發放了出來,晁源把了珍哥的手,送珍哥到了監門首,抱了頭哭得真也 是天昏地暗。看的人也都墜淚。公差要繳監牌,不敢停留,催促珍哥進了監去。晁 源要叫兩個丫頭跟進去伏事,那禁子不肯放進。差人說道:“晁相公待人豈是刻薄 的?況正要仗賴你們的時節,你放他兩個丫頭進去不差。”那禁子也就慨允了,番 轉面來說道:“晁相公,你放心回去。娘子在內,凡百我們照管,斷不叫娘子受一 點屈待。但凡傳送什麼,盡來合我們說,沒有不奉承的。”晁大舍稱謝不盡,說: “我一回家去,就來奉謝;還送衣服鋪蓋。”與他作了別,走回家去。這個淒慘光 景,想將來也甚是傷悲,卻不知怎生排遣有那旁人替他題四句詩道:財散人離可奈 何?監生革去妾投羅!早知今日無聊甚,何似當初差不多!
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蓋福堂 死囚牢大開壽宴
愚人有橫財,量小如貪酒。恰似猢猻戴網巾,丟下多少醜。 將惱看為歡,貪前不顧後。自己脊樑不可知,指倦傍人手。
右調《卜算子》
晁大舍送了珍哥到監,自己討了保,灰頭土臉,瘸狼渴疾,走到家中。見了妹 子,敘了些打官司的說話,搬上飯來,勉強吃了不多。開了房門,進入房內,灰塵 滿地,蛛網牽床。那日又天氣濃陰,秋深乍冷,總鐵石人也要悲酸,遂不覺嚎啕大 哭。哭得住了,妹子要別了家去,留不肯住,只得送了出門。一面先著人送了酒飯 往監中與珍哥食用;又送進許多鋪陳,該替換的衣服進去;又差了晁住拿了許多銀 子到監中打點:刑房公禮五兩,提牢的承行十兩,禁子頭役二十兩,小禁子每人十 兩,女監牢頭五兩,同伴囚婦每人五錢。打發得那一幹人屁滾尿流,與他掃地的、 收拾房的、鋪床的、掛帳子的,極其掇臀捧屁;所以那牢獄中苦楚,他真一毫也不 曾經著。次早,又送進去許多合用的傢伙什物並桌椅之類。此後,一日三餐,茶水, 果餅,往裡面供送不迭。
那個署捕的倉官已是去了,另一個新典史到任,過了一月有餘,陝西人,姓柘, 名之圖。聞得珍哥一塊肥肉,合衙門的人沒有一個不啃嚼他的,也要尋思大吃他一 頓。一日間,掌燈以後,三不知討了監鑰,自己走下監去,一直先到女監中。別的 房裡黑暗地洞,就如地獄一般,惟有一間房內,糊得那窗乾乾淨淨,明晃晃的燈光, 許多婦人在裡面說笑。典史自推開門,一步跨進門去。只見珍哥猱著頭,上穿一件 油綠綾機小夾襖,一件醬色潞綢小綿坎肩;下面岔著綠綢夾褲,一雙天青劈絲女靴; 坐著一把學士方椅,椅上一個拱線邊青段心蒲絨墊子。地下焰烘烘一個火爐,頓著 一壺沸滾的茶;兩個丫頭坐在床下腳踏上;三四個囚婦,有坐矮凳的,有坐草墩的。 典史問說:“這是甚麼所在!如何這等齊整?這個標致婦人卻是何人?”那些禁子 只在地下磕頭。珍哥逼在牆角邊站立,那些囚婦都跪在地下。禁子稟說:“此係晁 鄉宦的兒婦。因鄉宦差人分付,小的們不敢把他難為,所以只得將他松放。”典史 道:“原來是個囚婦,我只道是甚麼別樣的人!這也不成了監禁,真是天堂了!若 有這樣受用所在,我老爺也情願不做那典史,只來這裡做囚犯罷了!這些奴才!我 且不多打你,打狼狽了,不好呈堂。每人十五板!”看著把珍哥上了匣床,別的囚 婦俱各自歸了監房,又問:“這兩個身小的也是囚婦麼?”那小柳青道:“俺是伏 事珍姨的。”那典史道:“了不得!怎有這樣奇事!”把兩個丫頭就鎖在那間珍哥 住的房內,外面判了根封條封了;又就將珍哥的匣床也使封皮封住,處製那珍哥要 叫皇天也叫不出了。
典史出了監,隨即騎上馬,出了大門,要往四城查夜。禁子使了一個心腹的人 把典史下監的事飛忙報知晁大舍,叫他忙來打點,若呈了堂,便事體大不好了。晁 大舍因秋夜漸長,孤淒難寐,所以還獨自一個在那裡挨酒。那人敲開了門,說知此 事,唬得晁大舍只緊緊的夾著腿,恐怕唬得從屁股眼裡吊出心來。算記打點安排, 這深更半夜怎能進得門去?若等明早開了門,他若已呈了堂,便就搭救不得了。那 傳話的家人說道:“若要安排,趁如今四爺在外邊查夜,大門還不曾關,急急就去 不遲。”
晁大舍聽見說典史在外查夜,就如叫珍哥得了赦書的一般。又知典史還要從本 衙經過,機會越發可乘。叫家中快快備辦卓盒暖酒,封了六十兩雪花白銀,又另封 了十兩預備。叫家人在廳上明灼灼點了燭,生了火,頓下極熱的酒,果子按酒攢盒, 擺得齊齊整整的;又在對面倒廳內也生了火,點了燈,暖下酒,管待下人。自己雖 是革了監生,因是公子,也還照常戴了巾,穿了道袍,大門等候。
果然候不多時,只見前面一對燈籠,一對板子,一個地方拿了一根柳棍,前面 開路。典史戴著紗帽,穿了一件舊藍綢道袍,騎在馬上。晁家三四個家人走到跟前, 兩個將馬緊緊勒住,一個跪下稟道:“家主晁相公聞知老爺寒天查夜,心甚不安, 特備了一杯暖酒伺候老爺禦寒。這就是家主的門首,晁相公自己在道旁等候哩。” 典史道:“查夜公事,況且夜又太深,不便取擾,白日相會罷。”正要歹馬前行, 晁大舍在街旁深深一躬道:“治生伺候多時了,望老父母略住片時,不敢久留。” 那典史見晁大舍這等殷勤,怎肯不將計就計,說道:“有罪得緊。不早說晁相公自 己在這裡?”一面說,一面跳下馬與晁大舍謙讓作揖,略略辭了一辭,同晁大舍進 到廳上。
那時已是十月天氣,三更夜深的時候,從那冷風中走了許多寡路,乍到了一個 有燈有火有酒又有別樣好處的一個天堂裡面,也覺得甚有風景。又將他跟從的人都 安置在照廳裡吃酒向火。晁大舍方與典史遞酒接杯。隨即又上了許多熱菜,也有兩 三道湯飯。晁大舍口裡老父母長,老父母短;老父母又怎麼清廉,那一個上司不敬 重;老父母又怎麼慈愛百姓,那一個不感仰;如今朝廷破格用人,行取做科道只在 眼前的事。“這都是治生由衷之言,敢有一字虛頭奉承,那真真禽獸狗畜生,不是 人了!”
一片沒良心的寡話,奉承得那典史抓耳撓腮,渾身似撮上了一升虱子的,單要 等晁源開口,便也要賣個人情與他。晁源卻再不提起,典史只得自己開言說:“縣 裡久缺了正官,凡事廢弛得極了,所以只得自己下下監,查查夜。誰知蹊蹺古怪的 事說不盡這許多:適纔到了北城下,一個大鬍子從那姑子庵裡出來。我說,一個尼 僧的所在怎有個鬍子出來?叫人拿他過來,他若善善的過來理辨,倒也只怕被他支 吾過去了;他卻聽得叫人拿他,放開腿就跑,被人趕上採了一把,將一部落腮鬍都 淨淨採將下來。我心裡還怪那皁隸說:‘拿他罷了,怎使把他的須都採將下來?’ 原來不是真須,是那戲子戴的假髯。摘了他的帽子,那裡有一根頭髮!查審起來, 卻是那關帝廟住持的和尚。說那監裡更自稀奇:女監裡面一個囚婦,年紀也還不上 二十歲,生的也算標致,那房裡擺設得就似洞天一般,穿是滿身的綢帛,兩三個丫 頭伏事,都不知是怎麼樣進去的。適纔把那些禁子每人打了十五板,把那個囚婦看 著上了匣,意思要拶打一頓,明日不好呈堂。”晁大舍故意做驚道:“這只怕是小 妾!因有屈官司,問了絞罪,陷在監內,曾著兩個丫頭進去陪伴他。老父母說的一 定就是!原要專央老父母凡百仰仗看顧。實告,因連日要備些孝敬之物,備辦未全, 所以還不曾敢去奉瀆,容明早奉懇。若適間說的果是小妾,還乞老父母青目!”典 史滿口應承,說:“我回去就查。若果是令寵,我自有處。”
典史就要起身,晁源還要奉酒,典史道:“此酒甚美,不覺飲醉了。”晁源道: “承老父母過稱,明早當專奉。老父母當自己開嘗,不要托下人開壞了酒。”典史 會了這個意思,作謝去了。果然進的大門,歇住了馬,叫出那巡更的禁子,分付道: “把那個囚婦開了匣,仍放他回房去罷。標致婦人不禁磕打,一時磕打壞了,上司 要人不便。”說了騎著馬,開了西角門進去。
那些衙門人埋怨道:“老爺方才不該放他,這是一個極好的拿手!那個晁大舍 這城裡是第一個有名的刻薄人,他每次是過了河就拆橋的主子!”典史道:“你們 放心,我叫他過了河不惟不拆橋,還倒回頭來修橋;我還叫他替你們也搭一座小橋。 你老爺沒有這個本事,也敢把那婦人上在匣裡麼?”眾人無言而退,都背地骨骨農 農的道:“我這不洗了眼看哩!吃了他幾杯酒,叫他一頓沒下頷的話,哨的把個拿 手放了,可惜了這般肥蟲蟻!”又有的說道:“你沒的說!曾見那小鬼也敢在閻王 手裡吊謊來!”
誰知到了次日清早,晁大舍恐那典史不放心,起了個絕早,揀了兩個圓混大壇, 妝了兩壇絕好的陳酒。昨晚那六十兩銀子,願恐怕他喬腔,就要拿出見物來買告, 見他有個體面,不好當面褻瀆。他隨即解開了封,又添上二十兩,每個壇內是四十 兩;又想,要奉承人須要叫他內裡喜歡,一個壇內安上了一副五兩重的手鐲,一個 壇裡放上每個一錢二分的金戒指十個,使紅絨系成一處;又是兩石稻米,寫了通家 治生的禮帖,差了晁住押了酒米;又分外犒從銀十兩,叫晁住當了典史的面前,分 犒他衙門一幹人眾,眾人都大喜歡。典史自己看了,叫人把酒另倒在別的壇內,底 下倒出許多物事。那個四奶奶見了銀子倒還不甚喜歡,見了那副手鐲,十個金戒指, 又是那徽州匠人打的,甚是精巧,止不住屁股都要笑的光景,攛掇典史把晁住叫到 後邊衙內管待酒飯,足足賞了一兩紋銀,再三說道:“昨日監中實是不曾曉得,所 以誤有衝撞。我昨晚回來即刻就叫人放出,仍送進房裡宿歇去了。拜上相公,以後 凡百事情就來合我說,我沒有不照管的。”千恩萬謝,打發晁住出來。那些衙門人 又都拉了晁住往酒店裡吃酒,也都說已後但有事情,他們都肯出力。
自此以後,典史與晁大舍相處得甚是相知。典史但遇下監,定到珍哥房門口站 住,叫他出來,說幾句好話安慰他;又分付別的囚婦,教他們“好生伏事,不許放 肆。我因看施氏的分上,所以把你們都也松放;若有不小心的,我仍舊要上匣了。” 這些囚婦見珍哥如此勢焰,自從他進監以來,那殘茶剩飯,眾婆娘吃個不了,把那 幾個黃病老婆吃得一個個肥肥胖胖的。連那四奶奶也常常教人送吃食進去與他。那 個提牢的刑房書辦張瑞風見珍哥標致,每日假獻殷勤,著實有個算計之意;只是耳 目眾多,不便下得手。
過了年,天氣漸漸熱了,珍哥住的那一間房雖然收拾乾淨,終是與眾人合在一 座房內,又兼臭蟲虼蚤一日多如一日,要在那空地上另蓋一間居住。晁源與典史商 量,典史道:“這事不難。”分付:“把禁子叫來。”教他如何如何,怎的怎的。 那禁子領會去了。待縣官升了堂,遞了一張呈子,說女監房子將倒,乞批捕衙下監 估計修理。典史帶了工房逐一估計,要從新壘牆翻蓋,乘機先與珍哥蓋了間半大大 的向陽房子:一整間拆斷了做住屋,半間開了前後門,做過道乘涼。又在那屋後邊 蓋了小小的一間廚房,糊了頂格,前後安了精緻明窗;北牆下磨磚合縫,打了個隔 牆叨火的暖炕。另換了帳幔鋪陳桌椅器皿之類。恐怕帶了臭蟲過來,那些褪舊的東 西都分與眾人。可著屋周圍又壘了一圈牆,獨自成了院落,那伏事丫頭常常的替換, 走進走出,通成走自己的場園一般,也絕沒個防閑。
卻說晁大舍自從與典史相知了,三日兩頭,自己到監裡去看望珍哥,或清早進 去,晌午出來,或晌午進去,傍晚出來。那些禁子先已受了他的重賄,四時八節又 都有賞私,年節間共是一口肥豬,一大壇酒,每人三鬥麥,五百錢,刑房書手也有 節禮,凡遇晁大舍出入,就是驛丞接老爺也沒有這樣奉承。自從有了這新房,又甚 是乾淨,又有了獨自院落,那些囚婦又沒處東張西看的來打攪,晁大舍也便成幾日 不出來,家中凡百丟的不成人家了。
四月初七日是珍哥的生日,晁大舍外面抬了兩壇酒,蒸了兩石麥的饃饃,做了 許多的嗄飯,運到監中,要大犒那合監的囚犯,兼請那些禁子吃酒。將日下山時候, 典史接了漕院回來,只聽得監中一片聲唱曲猜枚,嚷做一團,急急討了鑰匙,開門 進去,只見禁子囚犯大家吃得爛醉,連那典史進去,也都不大認得是四爺了。晁大 舍躲在房中,不好出來相見。將珍哥喚到院子門前,將好話說了幾句,說:“有酒 時,寧可零碎與他們吃。若吃醉了,或是火燭,或是反了獄,事就大不好了。”叫 皁隸們將那未吃完的酒替他收過了,把那些囚犯都著人守住,等那禁子醒來。
可見那做縣官的,這監獄裡面極該出其不意,或是拜客回來,或是送客出去, 或是才上堂不曾坐定,或是完了事將近退堂,常常下到監裡查看一遍。那些禁子牢 頭,不是受了賄就把囚犯恣意的放鬆,就是要索賄把囚犯百般凌虐。若武城縣裡有 那正印官常到監裡走過兩遭,凡事看在眼裡,誰敢把那不必修理的女監從新翻蓋? 誰敢把平白空地蓋屋築牆?誰敢把外面無罪的人任意出入?只因那個長髮背的老胡 只曉得罰銀罰紙,罰谷罰磚,此外還曉的管些甚麼!後來又是個孟通判署印,連夜 裡也做了白日,還不夠放告問刑的工夫,那裡理論到監裡的田地?這一日不惹出事 來,真也是那獄神救護!又幸得那署印的孟通判回去府中,縣中寂靜無人,所以抹 煞過了。晁大舍仍在監內住過了夜。
到了次日飯後,只見曲九州領了晁鳳從外邊進來,與晁大舍磕了頭,說:“老 爺老奶奶見這一向通沒信去,不知家中事體怎麼樣了,叫小人回家看望。說官司結 了,請大爺即日起身往任上去,有要緊的事待商量哩。”晁大舍問道:“有家書把 與我看。”晁鳳道:“書在宅裡放著哩,沒敢帶進來。”晁大舍道:“老爺老奶奶 這向好麼?”晁鳳道:“老爺這會子極心焦,為家裡官司的事愁的整夜睡不著。如 今頭髮鬍子通然瑩白了,待不得三四日就烏一遍,如今把鬍子烏的綠綠的,怪不好 看。老奶奶也瘦的不象了,白日黑夜的哭。如今梁相公、胡相公外邊又搜尋得緊, 恐藏不住他,也急待合大爺商量。”晁大舍說:“你老爺一點事兒也鋪派不開,怎 麼做官!有咱這們個漢子,怕甚麼官司抗不住?愁他怎麼?沒要緊愁的愁,哭的哭, 是待怎麼?就是他兩人,咱忖量著去,可以為他,咱就為他;若為不得他,咱顧鋪 拉自己,咱沒的還用著他哩!”晁鳳道:“老爺作難,全是為他也有處好在咱身上, 怎麼下攀的這個心?”晁大舍道:“這沒的都是瞎扶話!你不成千家己他銀子,他 就有好處到你來!要依著我的主意,還要向他倒著銀子哩!”晁鳳就沒做聲,走到 小廚屋內,自己妝了壺涼酒,揀了兩樣嗄飯吃了。
晁大舍穿了衣服,要同晁鳳出去,珍哥扯著晁大舍撒嬌撒痴的說:“我不放你 往任上去!你若不依我說,你前腳去了,我後腳就吊殺!那輩子哩,也還提著你的 小名兒咒!”晁大舍道:“我且出去看書,咱再商量。”珍哥又問:“你到幾時進 來?”晁大舍道:“我到外邊看,要今日不得進來,我明日進來罷。”
晁大舍進到家內,晁鳳遞過書來,又有一搭連拉不動這般沉的不知甚麼東西。 那晁老知道兒子不大認得字,將那書上寫得都是常言俗語,又都圈成了句讀,所以 晁源還能一句挨一句讀得將去。那旁邊家人媳婦丫頭小廝聽他念那書上說,爺娘怎 麼樣掛心,怎樣睡不著,娘把眼都哭腫了,沒有一個不嘆息的。晁大舍只當耳邊風, 只說道:“難道不曉得我在家裡與人打官司要銀子用?捎這一千兩當得什麼事?這 也不見得在那裡想我!”口裡說著,心裡也要算計起身,只是丟珍哥不下。算計托 下家人合家人娘子照管,又恐怕他們不肯用心。欲待不去,那良心忒也有些過不去。 左右思量,還得去走一遭才是。且是看京師有甚門路,好求分上搭救珍哥。
次日,帶了許些任上的吃物,自己又到監中和珍哥商議,珍哥甚是不舍。說道 到京好尋分上的事,珍哥也便肯放晁大舍去了。商量留下照管的人,晁大舍要留下 李成名兩口子。珍哥說:“李成名我不知怎麼,只合他生生的,支使不慣他;不然, 還留下晁住兩口子罷。”晁大舍道:“要不只得留下他兩口子罷,只是我行動又少 不得他。”晁大舍在監裡住下了,沒曾出來。晁鳳那日也往鄉里尹家看晁大舍的妹 子去了,得三日才回來。
晁大舍看定了四月十三日起身,恐旱路天氣漸熱,不便行走,賃了一只民座船, 賃了一班鼓手在船上吹打,通共講了二十八兩賃價,二兩折犒賞。又打點隨帶的行 李;又包了橫街上一個娼婦小班鳩在船上作伴,住一日是五錢銀子,按著日子算, 衣裳在外;回來路上的空日子也是按了日子算的,都一一商量收拾停當。
一連幾日,晁大舍白日出來打點,夜晚進監宿歇。十二日,自己到四衙裡辭了 典史,送了十兩別敬,托那典史看顧,又與捕衙的人役二兩銀子折酒飯;又送了典 史的奶奶一對玉花、一個玉結、一個玉瓶、一匹一樹梅南京段子,典史歡天喜地應 承了。又把晁住媳婦安排到裡面,叫晁住白日在監裡照管,夜晚還到外面看家。
到了十三日早晨,晁大舍與珍哥難割難離的分了手。珍哥送晁大舍到了監門內。 晁大舍把那些禁子都喚到跟前囑付,叫他們看顧,又袖內取出銀子來,說:“只怕 端午日我不在家,家裡沒人犒勞你們,這五兩銀子,你們收著,到節下買杯酒吃。” 那些人感謝不盡,都說:“晁相公,你只管放心前去,娘子都在我們眾人身上。相 公在家,娘子有人照管,我們倒也放心得下;若相公行後,娘子即如我們眾人娘子 一般,誰肯不用心?若敢把娘子曲持壞了一點兒,相公回來,把我們看做狗畜生, 不是人養的!”晁大舍叫晁住媳婦子,說:“你合珍姨進去罷。”
晁大舍噙著兩只滿眼的淚,往外去了。到了家,看著人往船上運行李,鎖前後 門,貼了封皮,囑付了看家的人,坐上轎,往河邊下了船,船頭上燒了紙,拋了神 福,犒賞了船上人的酒飯。送的家人們都辭別了,上岸站著,看他開船。鼓棚上吹 打起來,點了鼓,放了三個大徽州吉砲。
那日卻喜順風,扯了篷,放船前進。晁大舍搭了小班鳩的肩膀,站在艙門外, 掛了朱紅竹簾,朝外看那沿河景致。那正是初夏時節,一片嫩柳叢中,幾間茅屋, 挑出一掛藍布酒帘。河岸下斷斷續續洗菜的、浣衣的、淘米的,醜俊不一,老少不 等,都是那河邊住的村婦,卻也有野色撩人。又行了三四裡,岸上一座華麗的廟宇, 廟前站著兩個少婦,一個穿天藍大袖衫子,一個上下俱是素妝。望見晁大舍的船到, 兩個把了手,慢慢的迎上前來,朝著艙門口說道:“我姊妹兩人不往前邊送人了, 改日等你回來與你接風罷。”晁大舍仔細一看,卻原來不是別人,那個穿天藍大袖 的就是計氏!那個穿白的就是昔年雍山下打獵遇見的那個狐精!晁大舍唬得頭髮根 根上豎,雞皮壘粒粒光明,問那班鳩見有甚人不曾。班鳩說:“我並不見有甚人。” 晁大舍明明曉得自己見鬼,甚不喜歡,只得壯了膽,往前撞著走。正是:青龍白虎 同為伴,兇吉災祥未可知。且看後來怎的。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撥草 負義漢反面傷情
世態黑沉沉,刻毒機深。恩情用去怨來尋。 到處中山狼一只,張牙爪,便相侵。 當日說知心,綿裡藏針。險過遠水與遙岑。 何事腹中方寸地,把刀戟,擺森森?
右調《增字浪淘沙》
話說太監王振雖然作了些彌天的大惡,誤國欺君,辱官禍世,難道說是不該食 他的肉,寢他的皮麼?依我想將起來,王振只得一個王振,就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做 了當真的人,連王振也只得十個沒卵袋的公公。若是那六科給諫、十三道御史、三 閣下、六部尚書、大小九卿、勳臣國戚合天下的義士忠臣,大家豎起眉毛、撅起胡 子、光明正大,將出一片忠君報國的心來事奉天子,行得去,便吃他俸糧,行不去, 難道家裡沒有幾畝薄地?就便凍餓不成?定要喪了那羞惡的良心,戴了鬼臉,千方 百計,爭強鬥勝的去奉承那王振做甚?大家齊心合力,挺持得住了,難道那王振就 有這樣大大的密網,竭了流,打得乾乾淨淨的不成?卻不知怎樣,那舉國就象狂了 的一般,也不論甚麼尚書閣老,也不論甚麼巡撫侍郎,見了他,跪不迭的磕頭,認 爹爹認祖宗個不了!依了我的村見識,何消得這樣奉承!後來王振狠命的攛掇正統 爺御駕親征,蒙了土木之難。正統爺的龍睛親看他被也先殺得稀爛,兩個親隨的掌 家劉錦衣、蘇都督同時剁成兩段。依我論將起來,這也就是天理顯報了。他的弟姪 兒男,蔭官封爵的,都一個個追奪了,也殺了個罄盡。又依我論將起來,這也算是 國法有靈了。卻道當初那些替他舔屁股的義子義孫,翻將轉那不識羞的臉來,左手 拿了張稀軟的折弓,右手拿了幾枝沒翎花的破箭,望著那支死虎鄧鄧的射。有的說 他不死,有的說他順了也先,有的說他死有餘恨,還該滅他三族,窮搜他的黨羽。 窮言雜語,激聒個不了。若再依我的村見識,他已落在井中不上來了,又只管下那 石頭做甚?
那蘇都督、劉錦衣恃了王振的掌家,果然也薰天的富貴了幾年;依達人看將起 來,不過還似他當初的時節,扮了一本《邯鄲夢》、《南柯夢》的一般;後來落了 個身首異處,抄沒了家私,連累了妻子。若說那梁安期,不過是劉錦衣姑表外甥, 胡君寵也不過是蘇都督閨女的兒子,兩個原不曾幫了他兩家作惡,也不甚指了他兩 家的名色詐人,不過是每人作興了千把銀子,扶持了個飛過海的前程,況還都不曾 選出官去,真是狐狸小丑,還尋他做甚?卻道那些扒街淘空的小人,你一疏,我一 本,又說有甚麼未淨的遺姦,又說有甚麼伏戎的餘孽,所以那梁生、胡旦都在那搜 尋緝訪的裏邊。行開了文書,撒開了應捕,懸了一百兩的賞格,要拿這一班倚草附 木的妖精。漸漸的俱拿得差不多了。
梁生、胡旦藏得這所在甚好,裏邊沒人敢傳將出去,外邊又沒人敢尋將進來, 倒也是個銅牆鐵壁。爭奈那晁家的父子都有一件毛病,好的是學那漢高祖專一殺戮 功臣。晁老兒雖是心裡狠,外面還也做不出來,見梁生、胡旦沒了勢力,忖量得他 斷不能再會幹升了。後來因他又與徐翰林相處,他如今自身也難保,還懼怕他做甚? 輾轉躊躇幾番,要首將出去;即不然,也要好好打發他出門。當不得外面一個講王 道的西賓邢皋門,冷言諷語,說甚麼病鳥依人,又講甚麼魯朱家與季布的故事,孔 褒與張儉的交情。晁老怕他議論,不好下得手。又虧不盡有一個煞狠要丈夫做人, 不肯學那東窗剝柑子吃的一個賢德夫人,屢屢在枕邊頭說道:“我們在華亭,幸得 急急離了那裡;若再遲得幾時,江院按臨,若那些百姓一齊告將起來,成得甚麼模 樣?虧不盡他兩個攛掇我們早早離了地方,又得這等一個好缺。雖是使了幾兩銀子, 我聽得人說,我們使了只有一小半錢。如今至少算來將兩年,也不下二十萬銀子, 這卻有甚麼本利?這也都是兩個的力量。我們如今在這裡受榮華,享富貴,怎好不 飲水思源?況他兩個,我聽說多有親戚朋友,他卻不去投奔,卻來投奔我們,他畢 竟把我們當他一個好倚靠的泰山。我們不能庇護他罷了,反把他往死路裡推將出去, 這阿彌陀佛,我卻下變不得。”所以晁老聽了這些語,那心頭屢次被火燒將起來, 俱每次被那夫人一瓢水澆將下去。於是這梁生、胡旦也還沒奈何容他藏在裏邊。然 雖是說不盡得了夫人解勸的力量,其實得了那跨灶幹蠱的兒子不在跟前。若這個晁 大舍一向住在衙中,你即有夫人的好話,晁老卻不敢不聽兒子的狂言。別人怕得那 晁大舍是一個至奸險至刻毒的小人,他卻看得兒子就如那孔夫子、諸葛亮的聖智!
誰知這胡旦、梁生的難星將到。五月十二日,晁大舍到了張家灣,將船泊住, 且不差人衙裡報知,要打發小班鳩回去:除了家裡預先與過的不算,又封了二十五 兩銀子;沿路零零碎碎,也做過了許多衣裳;又與了四兩重一副手鐲、四個金戒指、 一副金丁香,也還有許多零碎之物;又稱了四兩銀子交與船上的家長,作回去的四 十日飯錢,叫還在船上帶他回去,將那剩的米面等物俱留與用度。跟他的小優兒, 另外賞了二兩紋銀。方才先差了人往衙內通報,隨後也就開船前進。臨要上岸,又 與小班鳩在官艙後面,卻不知做了些甚麼事件,喘吁吁的出來。岸上撥了許多馬匹, 抬了老晁坐的大轎,別了班鳩,前呼後擁的進州去了。到後面見了爹娘,說了些家 常裡短的話。看人搬完了行李,出到書房與邢皋門相見。許久,又走到胡旦、梁生 那裡敘了寒溫。那胡旦梁生心裡算計,有了結義的盟兄到了,一定凡百更是周全, 越發有了倚靠;誰知坐不穩龍霄寶殿罷了,還只怕要鑾駕過盡哩!
過得兩三日,與晁老說起胡旦、梁生的事來,那晁大舍說出那些傷天害理刻薄 不近人情的言語,無所不至,也沒有這許多口學他的說話。晁老聽了,就如那山邊 的頑石聽那志公長老講《法華經》的一般,只是點頭。又有晁夫人說道:“小小年 紀,要往忠厚處積泊,不要一句非言,折盡平生之福。我剛剛勸住了你爹,你卻又 發作了。你既知他是戲子小唱,誰叫托他做事,受他的好處?又誰叫你與他結拜弟 兄?這樣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後的事,孩兒,你聽我說,再休做他。你一朵花兒才 開,正要往上長哩。”那晁大舍驢耳朵內曉得甚麼叫是忠言!旁邊又有一個父親幫 助他,怎得不直著個脖子,強說:“娘曉得甚麼!人誰不先為自己?你如今為了他, 這火就要燒著自己屁股哩!咱如今做著現任有司官,家裡窩藏著欽犯,這是甚麼小 罪犯!咱己他擔著是違背聖旨,十滅九族!拿著當頑哩!”晁夫人道:“沒的家說! 他作反來?那裡放著違背聖旨十滅九族?有事我耽著!”晁老道:“你女人曉得甚 麼!大官兒說得是。”晁夫人道:“狗!是什麼不是!我只說是爺兒們不看長!” 吃了午飯,打發晁老上了晚堂。
晁大舍走到原先住的東書房內,叫了晁書、晁鳳到跟前,說道:“你們別要混 帳,沒有主意,聽老奶奶的話。那兩個戲子是朝廷欽犯,如今到處畫影圖形的拿他, 你敢放在家裡藏著!這要犯出來,丟了官是小事,只怕一家子吃飯傢伙都保不住哩。 我想起來,他使咱這們些銀子,要不按他個嘴啃地,叫他善便去了,他就展爪。咱 頭信狠他一下子,己他個翻不的身!如今見懸著賞,首出來的,賞一百兩銀子哩。 你們著一個明日到城上,我寫一張首狀,你拿著,竟往廠衛裡遞了,帶著人回來捉 他。只咱知道,休叫老奶奶聽見。就是別人跟前也休露撒出一個字來。一百兩銀子 的賞哩!每人分五十兩,做不的個小本錢麼?”
晁書看著晁鳳說道:“明日你去罷,掙了賞來也都是你的。不知怎麼,我往京 裡走的生生的。”晁鳳道:“還是你去,我幹不的事;先是一個心下不得狠,怎麼 成的?”晁大舍望著晁鳳噦了一口,道:“見世報!杭杭子的腔兒!您怕這一百兩 銀子扎手麼?”二人道:“這事大爺再合老爺商議,別要忒冒失了。依小人們的愚 見,這不該行。他在咱身上的好處不小,這缺要不著他的力量,咱拿四五千兩銀子 還沒處尋主兒哩。就是俺兩個在蘇都督家住了四五十日,那一日不是四碟八碗的款 待?他認得咱是誰!他也不過是為小胡兒。他就在咱家住些時,只當是回席他。就 是昨日華亭的事,也該感激他;要不是他,咱那裡尋徐翰林去?若不著這一封擋戧 的書去,可不就象陰了信的砲仗一般罷了?咱就按他個嘴啃地,他就爬不起來?那 南人們有根子哩。”晁大舍道:“你這都象那老奶奶的一樣淡話!開口起來就是甚 麼天理,就是甚麼良心,又是人家的甚麼好處,可說如今的世道,兒還不認的老子, 兄弟還不認的哥哩!且講甚麼天理哩,良心哩!我齊明日不許己你們飯吃,我就看 著你們吃那天理合那良心!我生平是這們個性子:咱該受人掐把的去處,咱就受人 的掐把;人該受咱掐把的去處,就要變下臉來掐把人個夠!該用著念佛的去處,咱 旋燒那香,遲了甚來?你夾著屁股嘈遠子去墩著。你看我做,你只不要破籠罷了! 透出一點風去,我摔了你們的腿!”把晁鳳、晁書雌了一頭灰,攆過一邊去了,倒 背了手,低著頭,在那院子裡走過東走過西,肚裡思量妙計。
到了次日清早,梳過頭,走到梁生兩個的房裡坐下,問道:“二位賢弟沒有帶 得甚麼銀子麼?”二人道:“也有幾兩,不多。是待怎樣?”大舍道:“本府差下 人來,要一萬兩軍餉,不拘何項銀兩,要即刻藉發,可可的把庫里銀子昨日才解了 個罄盡。這軍儲要緊,咱只得衙裡湊藉與他,等徵上來還咱。”梁生兩個道:“有 幾兩銀子都放手出去了,那日往這裡來,誰敢再出去討?要只將現有的幾兩銀子帶 了來,兩個合將攏來,不知夠六百兩不夠。”一邊從皮箱內零零碎碎的兜將攏來, 卻是六百三十兩。 梁生二人一封封遞將過去, 要留下那三十兩零頭。晁大舍道: “連那三十兩都湊在裏邊罷了。”外面總用了包袱包裹的結結實實的,把胡旦的一 根天藍鸞帶捆了,叫了人抗到他自己房內。又囑付教不要與邢皋門、晁鳳、晁書知 道。
又過了一日,晁大舍把一本報後邊空紙內故意寫了個廠衛的假本,說訪得胡君 寵、梁安期躲藏通州知州晁思孝衙內,請旨差人捉拿。故意拿了報,慌張張的走到 梁生門房裡,故意教人躲開了,說道:“事體敗露,不好了!如今奉了旨,廠衛就 有差人到了!若進來搜簡的沒有,還好抵賴;若被他搜簡出去,你二人是不消說得, 我們這一家都被你累死了!”梁生兩個慌做一團,沒有計策,只是渾身冷戰。晁大 舍說:“沒有別計,火速收拾行李,我著人送你們到香岩寺去,交付與那個住持藏 你們在佛後邊那夾牆裡面。那個去處是我自己看過的,躲一年也不怕有人尋見。那 個和尚新近被強盜扳了,是家父開了他出來,他甚感我們的恩,差人去分付他,他 沒有敢放肆的。事不宜遲,快些出去!”二人急巴巴收拾不迭,行李止妝了個褥套, 別樣用不著的衣裳也都丟下了。梁生道:“有零碎銀子且與幾兩,只怕一時緩急要 用。”晁大舍道:“也沒處用銀子,我脫不了不住的差出人去探望,再捎出去不遲。” 二人也辭不及邢皋門,說:“我們還辭辭老爺奶奶出去。”晁大舍道:“略等事體 平平,脫不了就要進來,且不辭罷。”開了衙門,外面已有兩個衙門的人伺候接著。 晁大舍道:“我適纔已是再三分付詳細了。你二人好生與我送去,不可誤事。”兩 個衙門人連聲,替他抗了褥套去了。
原來香岩寺在通州西門外五裡路上,那送去的二人摃了褥套,同梁生、胡旦出 了西門,走到旱石橋上,大家站住了歇腳,一人推說往橋下解手,從小路溜之而已。 又一個說道:“這還有五六里大野路,我到門裏邊叫兩匹馬來與二位相公騎了,好 去。”梁生二人道:“路不甚遠,我們慢慢走去罷。”那人道:“見成有馬,門裡 邊走去就牽來了。”將褥套閣在橋欄幹上,也就做了一對半賢者。那梁胡二人左等 右等,從清早不曾吃飯,直到了晌午,那一個先去解手的是不消說得,已是沒有蹤 跡了;這一個去牽馬的也一去無音了。那時正是六月長天,餓得肚裡熱騰騰的火起。 那旱石橋下,倒是個鬧熱所在,賣水果的,賣大米水飯的,一行兩行的挑過。怎當 梁胡二人半個低錢也不曾帶了出來,空餓得叫苦連天,卻拿甚麼買吃?兩個心裡還 恨說道:“這兩個差人只見我們兩個換了這襤褸衣裳,便卻放不在眼裡!那曉得我 們是晁大舍的義弟。過兩日,見了晁大舍,定要說了打他!”又想自己耽著一身罪 名,要出來避難的,卻怎坐在這衝路的橋上?幸喜穿了破碎的衣裳,剛得兩薄薄的 被套,不大有人物色。商量不如自己抗了行李,慢慢的向到香岩寺去。晁大舍曾言 已著人合住持說過了,我們自去說得頭正,他也自然留住。”
各人把被套抗在肩頭,問了路,走了五六裡,倒也果然有座香岩寺,規模也甚 是齊整。二人進了山門,又到了佛殿上叩了頭,問了那住持的方丈。兩個徑自走進 客座裡面,只見一個小僧雛走來問道:“你二人是做甚的?”梁胡兩個道:“我們 是州太爺衙裏邊出來的親眷,特來拜投長老。”那僧雛去了一會,只見那長老走將 出來。但見:
年紀不上五十歲,肉身約重四百斤。鼾鼾動喘似吳牛,赳赳般狠如 蜀虎。垂著個安祿山的大肚,看外像,有似彌勒佛身軀;藏著副董太師 的歪腸,論裏邊,無異海陵王色膽。
兩個迎到門外,那和尚從新把他兩個讓到裡面,安了坐,略略敘了來意。長老 看他兩個都才得二十歲的模樣,那梁生雖是標致,還有幾分象個男子,那個胡旦嬌 媚得通似個女人,且是容貌又都光潤,不象是受奔波的,卻如何外面的衣服又這等 破碎?再仔細偷看他們的裡面,卻也雖不華麗,卻都生羅衫褲,甚是濟楚。若果是 州衙裡親眷,怎又沒個人送來?雖說有兩個人,都從半路裡逃去,這又是兩頭不見 影的話。又怎生不留他在衙裡,卻又送他往寺里來?只怕果是親眷,在衙裡幹了甚 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走出來了,又該走去罷了,如何反要住在這裡?他說不住使人 出來探望,且再看下落。一面叫人收拾齋來吃了。
這寺原是奉皇太后敕建,安藏經焚修的所在,周圍有二三十頃贍寺的地;所以 這和尚是欽授了度牒來的,甚是有錢,受用得緊。雖是素齋,卻倒豐潔。二人吃了 齋,和尚收拾了一座淨室,叫他兩個住歇。等到日夕,掌了燈,何嘗有個人來探問! 又留吃了晚齋,乘了會涼,終不見個人影。兩個還不道是晁大舍用了調虎離山計, 只疑道是轉了背,錦衣衛差人到了,正在衙裡亂哄,也未可知。但沒個憑據,怎好 住得安穩。
連住了三四日,和尚徑不見有個州里的人出來,一發疑心起來,要送他兩個起 身。二人道:“我們的行李盤纏盡數都在衙裡。原說待幾日就使人接了進去,所以 絲毫也不曾帶了出來。每人剛得一個梳匣,兩三把鑰匙,此外要半個低錢也是沒有 的,怎麼去得?待我寫一封書,老師傅使個的當人下到州里,討個資訊出來。”討 了一個折柬,一個封筒,恐怕和尚不信,當了和尚的面,寫道:
前日揖別仁兄,未及辭得老爺奶奶,歉歉!送的兩人俱至一石橋上, 一個推說淨手,一人推去催馬,俱竟去不來。弟等候至午轉,只得自肩 行李,投托寺內。幸得長老大看仁兄體面,留住管待。近日來信息不通, 弟等進退維谷。或住或行,速乞仁兄方略。手內片文也無,仍乞仁兄留 意。知名不具。
寫完,用糨粘封了口。長老使了一個常往州里走動的人,叫他到州里內衙門口 說:“三日前,衙裡出來兩位相公,住在寺裡,等衙裡人不出去,叫我送進這封書 來。”把衙門的傳了進去。晁大舍自己走到傳桶跟前回說:“我衙裡相公自然在衙 裡住,卻怎的送到寺裡?這卻是何處光棍,指稱打詐!即刻驅逐起身!稍遲,連滿 寺和尚都拿來重處!”唬得那個下書的金命水命的往寺裡跑,將了原書,同了梁胡 二人,回了長老的話。二人聽得,都呆了半晌,變了面色,氣得說不出話來。那長 老便也不肯容留,只是見胡旦生得標致,那個不良的念頭未曾割斷。隨即有兩地方 來到寺裡查問,幸得那長老是奉敕剃度的,那地方也不敢放肆,說了說,去了。
胡旦二人道:“我們去是半步也行不得的。沒有分文路費,怎麼動身?只好死 在這裡罷了!左右脫不了是死!”把那前後左右從根至尾的始末,怎樣藉銀子,怎 樣打發出來,盡情告訴了那和尚。長老道:“原來是如此!這是大舍用了計。你那 六百兩和行李,準還那乾官的銀子。你倒是把實情合老僧說得明白,這事就好處了。 你且放心住下,寺裡也還有你吃的飯哩。你兩個依我說,把頭髮且剃吊了,暫做些 時和尚,不久就要改立東宮,遇了赦書,再留髮還俗不遲。目下且在寺裡住著,量 他許大的人物也不敢進我寺裡尋人。”胡梁兩個道:“若得如此,我二人情願終身 拜認長老為師,說甚麼還俗的話。況我們兩個雖定下了親,都還不曾娶得過門。若 後來結得個善果,也不枉了老師父度脫一場。”
且把這胡梁二人削髮為僧的事留做後說。卻說那晁大舍用了這個妙計,擠發出 梁生、胡旦來了,那晁老欽服得個兒子就如孔明再生,孫龐復出。那日地方回了話, 說道:“梁胡兩個都趕得去了。”晁老喜得就如光身上脫了領蓑衣一般。只是那晁 夫人聽見兒子把梁生、胡旦打發得去了,心中甚是不快,惱得整兩日不曾吃飯,又 怪說:“這兩個人也奇,你平常是見得我的,你臨去的時節,怎便辭也不辭我一聲, 佯長去了?想是使了性子,連我也怪得了。但不肯略忍一忍?出到外面被人捉了, 誰是他著己的人?”老夫人關了房門,痛哭了一個不歇,住了聲,卻又不見動靜。 丫頭在窗外邊張了一張,一聲喊起,連說:“不好了!老奶奶在床欄幹上吊著哩!” 大家慌了手腳,掘門的掘門,拆窗的拆窗,從堂上請了晁老下來,從書房叫了晁源 來到,灌救了半晌,剛剛救得轉來。
晁老再三體向丫鬟媳婦們,都說不知為甚。只是整兩日不曾吃飯,剛才關了房 門,又大哭了一場,後來就不見動靜了,從窗孔往裡張了一張,只見老奶奶在床上 吊著。晁老再三又向晁夫人詳問,果真是為何來。晁夫人道:“我不為甚麼,趁著 有兒子的時候,使我早些死了,好叫他披麻帶孝,送我到正穴裡去。免教死得遲了, 被人說我是絕戶,埋在祖墳外邊!”晁老道:“我不曉得這是怎生的說話!這等一 個絕好的兒子,我們正要在他手裡享福快活半世哩,為何說這等不祥的言語?”晁 夫人說:“我雖是婦人家,不曾讀那古本正傳,但耳朵內不曾聽見有這等刻薄負義 沒良心的人,幹這等促狹短命的事,會長命享福的理!怎如早些閉了口眼,趁著好 風好水的時節挺了腳快活?誰叫你們把我救將轉來!”那晁老的賢喬梓聽了晁夫人 的話也不免毛骨悚然。但那晁夫人還不曉得把他的銀子劫得分文不剩,衣服一件也 不曾帶得出去,差了地方趕逐起身這些勾當哩!大家著實解勸了一番,安慰了晁夫 人。事也不免張揚開去,那邢皋門也曉得了。正是:和氣致祥,乖氣致異。這樣人 家,那討福器?從此後,那沒趣的事也漸漸來也。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蓋福堂 死囚 牢大開壽宴。
第十六回 義士必全始全終 哲母能知亡知敗
乾坤有善氣,賦將來豈得問雌雄?有鬚眉仗義,脂粉成仁! 青編彤管,俱足流風。休單說穆生能見蚤,嚴母且知終。 聖賢識見,君子先幾;閨媛後慮,懿躅攸同。 誰說好相逢?為全交合受牢籠。牛馬任呼即應,一味圓通。 嘆痴人不省,良朋欲避。慈母心悲,兀自推聾。教人愛深莫助,徒切忡忡!
右調《風流子》
香岩寺的住持擇了剃度的吉日與梁胡二人落了發。梁生的法名叫做“片雲”, 胡旦的法名叫做“無翳”。二人都在那住持的名下做了徒弟,隨後又都撥與他事管, 與那住持甚是相得。
如今且說那邢皋門的行止。這個邢皋門是河南淅川縣人,從小小的年紀進了學, 頭一次歲考補了增,第二遍科考補了廩。他這八股時文上倒不用心在上面鑽研,只 是應付得過去就罷了,倒把那正經工夫多用在典墳子史別樣的書上去了,所以倒成 了個通才;不象那些守著一部《四書》本經,幾篇濫套時文,其外一些不識的盲貨。 但雖是個參政的公子,他的乃父是我朝數得起一個清官,況又去世久了,所以家中 也只淡薄過得。自己負了才名,又生了一副天空海闊的心性,灑脫不羈的胸襟,看 得那中舉人進士即如在他懷袖裡的一般。
又兼他那一年往省城科舉,到了開封城外,要渡那黃河,他還不曾走到的時節, 那船上已有了許多人,又有一個象道士模樣的,也同了一個科舉的秀才走上船來, 那個道人把船上的許多人略略的看了一看,扯了那個同來的秀才,道:“這船上擁 擠的人忒多了,我們緩些再上。”復登了岸去。那個秀才問他的緣故,道士回說: “我看滿船的人鼻下多有黑氣,厄難只在眼下了。”說不了,只見邢皋門先走,一 個小廝挑了行李,走來上船。那個道士見邢皋門上在船上,扯了那個秀才道:“有 大貴人在上面,我們渡河不妨了。”那時正是秋水大漲,天氣又不甚晴明,行了不 到一半,只見一個遮天映日的旋風從水上撲了船來,船上梢公水手忙了手腳。只聽 見空中喝道:“尚書在船,莫得驚動!”那個旋風登時散開去,一霎時將船渡過。 那些在船上的人大半是趕科舉的秀才,聽了空中的言語,都象漢高祖築壇拜將,人 人都指望要做將軍,誰知單只一個韓信。大家上了岸,那個道人另自與邢皋門敘禮, 問了鄉貫姓名,臨別,說道:“千萬珍重!空中神語,端屬於公,十五年間取驗。 楚中小蹶,不足為意,應中流之險也。此外盡俱順境,直登八座。”邢皋門遜謝而 別,後來果然做到湖廣巡撫。為沒要緊的事被了論,不久起了侍郎,升了戶部尚書。 這是後日的結果,不必細說。他指望那科就可中得,果然頭場薦了解,二場也看起 來,偏偏第三場落了一問策草,譽錄所舉將出來,監臨把來堂貼了,房考等三場不 進去,急得只是暴跳,只得中了個副榜。想那道士說十五年之間,並不許今科就中, 別人倒替他煩惱,他卻不以為事,依舊是灑灑落落的襟懷。
有一個陸節推,其父與邢皋門的父親為同門的年友,最是相知,那個年伯也還 見在。陸節推行取進京,考選了兵科給事,因與邢皋門年家兄弟,聞得他家計淡薄, 請他到京,意思要作興他些燈火之資,好叫他免了內顧,可以讀書,差了人竟到淅 川縣來請他。他也說帝王之都不親自遍歷一遭,這聞見畢竟不廣,遂收拾了行李, 同來人上了路。不半月期程,到了陸給事衙內,相見甚是喜歡。連住了三個月,也 會過了許多名士,也遊遍了香山碧雲各處的名山,也看了許多的奇物,也聽了許多 的奇聞,也看了許多的異書秘笈,心裡甚是得意,道:“不負了此行。”
陸給諫旋即管了京營,甚是熱鬧。陸給諫見他絕沒有干預陳乞的光景,又見他 動了歸意,說道:“請了兄來,原是因年伯宦囊蕭索,兄為糊口所累,恐誤了兄的 遠大,所以特請兄來,遇有甚麼順理可做的事,不憚效一臂之力,可以濟兄燈火。 況如今京營晨邊盡有可圖的事,兄可以見教的,無妨相示。”邢皋門道:“但凡順 理該做的事,兄自是該做,何須說得?若是那不順理不該做的,兄自是做不去,我 也不好說得,壞了兄的官箴,損了我的人品。況且錢財都有個分定,怎強求得來? 蒙兄館谷了這幾時,那真得處不少。那身外的長物要他做甚!”陸給諫道:“兄的 高潔真是可敬,但也要治了生,方可攻苦。”邢皋門道:“也還到不得沒飯吃的田 地哩。”
又過幾日,恰好晁老兒選了華亭知縣。陸給諫因是親臨父母官,晁老又因陸給 諫是在朝勢要,你貴我尊,往來甚密。一日,留晁老在私宅吃酒,席上也有邢皋門 西陪。那個邢皋門就是又清又白的醇酒一般,只除了那吃生蔥下燒酒的花子不曉得 他好,略略有些身分的人沒有不沾著就醉的。晁老雖是肉眼凡情,不甚曉得好歹, 畢竟有一條花銀帶在腰裡的造化,便也不大與那生蔥下燒酒的花子相同,心裡也有 幾分敬重。
一日,又與陸給諫商量,要請個西賓,陸給諫道:“這西賓的舉主卻倒難做, 若不論好歹,那怕車載斗量;若揀一個有才又有行,這便不可兼得了;又有那才行 俱優,卻又在那體貌上不肯苟簡,未免又恐怕相處不來。眼底下倒有一個全人,是 前日會過的邢皋門,不惟才德雙全,且是重義氣的人,心中絕無城府,極好相處的。 若得這等一人,便其妙無窮了。”晁老道:“不知敢借重否?”陸給諫道:“待我 探他一探,再去回報。”
送得晁老去了,走到邢皋門的書房,正見桌上攤了一本《十七史》,一邊放了 碟花筍乾,一碟鷹爪蝦米,拿了一碗酒,一邊看書,一邊呷酒。陸給諫坐下,慢慢 將晁老請做西賓的事說將入來。邢皋門沉吟了一會,回說道:“這事可以行得。我 喜歡仙鄉去處,文物山水,甲於天下,無日不是神遊。若鎮日只在敝鄉株守,真也 是坐井觀天。再得往南中經遊半壁,廣廣聞見,也是好的。況以舌耕得他些學貺, 這倒是士人應得之物。與的不叫是傷惠,受的不叫是傷廉,這倒是件成己成物的勾 當。但不知他真心要請否?若他不是真意,兄卻萬萬不可把體面去求他。”陸給諫 道:“他只不敢相求,若蒙許了,他出自望外,為甚用體面央他!”
傍晚,晁老投了書進來,要討這個下落。陸給諫將晁老的來書把與邢皋門看了, 商量束脩數目,好回他的書。邢皋門道:“這又不是用本錢做買賣,怎可講數厚薄? 只是憑他罷了。這個也不要寫在回書裡面。”陸給諫果然只寫了一封應允的書回覆 將去。
次早,晁老自己來投拜帖,下請柬,下處齊整擺了兩席酒,叫了戲文,六兩折 席,二十四兩聘金,請定過了。邢皋門也隨即辭了陸給諫,要先自己回去安一安家, 從他家裡另到華亭,雇了長騾。晁老又送了八兩路費,又差了兩人伺候到家,仍要 伺候往任上去。陸給諫送了一百兩銀子,二十兩贐儀,也差了一個人伴送。晁老到 任的那一日,邢皋門傍晚也自到了華亭,穿了微服,進入衙中。
那晁老一個教書的老歲貢,剛才撩吊了詩云子曰,就要叫他戴上紗帽,穿了圓 袖,著了皁鞋,走在堂上,對了許多六房快皂,看了無數的百姓軍民,一句句說出 話來,一件件行開事去,也是“莊家老兒讀祭文 難”。卻虧不盡邢皋門原是個 公子,見過仕路上的光景,況且後來要做尚書的人,他那識見才調自是與人不同。 晁老只除了一日兩遍上堂,或是迎送上司及各院裡考察,這卻別人替他不得,也只 得自己出去。除了這幾樣,那生旦淨末一本戲文全全的都是邢皋門自己一個唱了。 且甚是光明正大,從不曉得與那些家人們貓鼠同眠,也並不曾到傳桶邊與外人交頭 接耳。外邊的人也並沒有人曉得裡面有個邢相公。有了這等一個人品,晁老雖不曉 得叫是甚麼“無思不服”,卻也外面不得不致敬盡禮。
可煞作怪,那晁夫人雖是個富翁之女,卻是鄉間住的世代村老。他的父親也曾 請了一個秀才教他兒子讀書,卻不曉的稱呼甚麼先生,或叫甚麼師傅,同了別的匠 人叫做“學匠”。一日,場內曬了許多麥,倏然雲雷大作起來,正值家中蓋造,那 些泥匠、木匠、磚匠、銅匠、鋸匠、鐵匠,都歇了本等的生活,拿了掃帚木掀來幫 那些長工莊客救那曬的麥子。幸得把那麥子收拾完了,方才大雨傾將下來。那村老 兒說道:“今日幸得諸般匠人都肯來助力,所以不致衝了麥子。”從頭一一數算, 各匠俱到, 只有那學匠不曾來助忙。 又一日,與兩個親眷吃酒,合那小廝說道: “你去叫那學匠也來這裡吃些罷了,省得又要各自打發。”那個小廝走到書堂,叫 道:“學匠,喚你到前邊大家吃些飯罷,省得又要另外打發。”惹的那個先生鑿骨 搗髓的臭罵了一場,即刻收拾了書箱去了。卻不知怎的,那晁夫人生在這樣人家, 他卻曉得異樣尊敬那個西賓,一日三餐的飲食,一年四季的衣裳,大事小節,無不 件件周全。若止靠了外邊的晁老,也就不免有許多的疏節。邢皋門感激那晁老不過 二分,感激那夫人倒有八分,所以凡百的事,真真是盡忠竭力,再沒有個不盡的心 腸。
後來,從晁源到了華亭,雖也不十分敢在邢皋門身上放肆,那蔡疙瘩、潘公子、 伯顏大官人的俗氣也就令人難當。幸得邢皋門有一個處厭物的妙法:那晁源跳到跟 前,他也只當他不曾來到;晁源轉背去了,他也不知是幾時脫離;晁源口裡說的是 東南,邢皋門心裡尋思的卻是西北;所以邢皋門倒一毫也沒有嫌憎他的意思。只是 晁源第一是嗔怪爹娘何必將邢皋門這般尊敬。又指望邢皋門不知怎樣的奉承,那知 他又大落落的,全沒些瞅睬。若與他一溜雷發狂胡做,倒也是個相知,卻又溫恭禮 智,言不妄發,身不妄動的人。
晁源已是心裡敢怒,漸漸的口裡也就敢言了。邢皋門又因他爹娘的情面,只不 與他相較。後來又陪了晁老來到通州,見晁源棄了自己的結髮,同了娼妾來到任中, 曉得他不止是個狂徒,且是沒有倫理的人了!又知道他與梁生、胡旦結拜兄弟,這 又是絕低不高,沒有廉恥的人了!又曉得他聽了珍哥的說話逼死了嫡妻,又是忍心 害理的人了!又曉得他把胡旦、梁生的行李銀子擠了個乾淨,用了計策,趕將出去, 這又是要吃東郭先生的狼一般了!“生他的慈母尚且要尋了自盡,羞眼見他,我卻 如何只管戀在這裡?這樣刻毒,禍患不日就到了。我既與他同了安樂,怎好不與同 得患難?若不及早抽頭,更待何日!”托了回家科考,要辭了晁老起身。晁老雖算 得科考的日子還早,恃了有這個“一了百當”的兒子,也可以不用那個邢皋門。晁 源又在父親跟前狠命慫恿得緊,看了日子,撥了長馬,差定了裡外送的人,預先擺 酒送行,倒也還盡成個禮數。
邢皋門行後,晁大舍就住了邢皋門的衙宇,攝行相事起來。卻也該自己想度一 想度,這個擔子,你拇量擔得起擔不起?不多幾時,弄得個事體就如亂麻穿一般: 張三的原告粘在李四的詳文,徒罪的科條引到斬罪的律例;本道是個參政的官銜, 他卻稱他是僉事,那官銜旁裡小字批道的:“系何日降此二級?”一個上司丁了父 艱,送長夫的稟內說他有“炊臼”之變,那上司回將書來說道:“不孝積愆無狀, 禍及先君。荊布人幸而無恙,見與不孝同在服喪,何煩存唁!”看了書,還挺著項 頸強說:“故事上面說,有人夢見‘炊臼’,一個圓夢的道:‘是無父也。’這上 司不通故事,還敢駁人!”晁老兒也不說叫兒子查那故事來看看,也說那上司沒文 理。這只邢皋門去了不足一月乾出這許多花把戲子了,還有許多不大好的光景。
晁夫人又常常夢見他的公公扯了他痛哭,又常夢見計氏脖子裡拖了根紅帶與晁 源相打;又夢見一個穿紅袍戴金 頭的神道坐在衙內的中廳,旁邊許多判官鬼卒, 晁源跪在下邊,聽不見說的甚話,只見晁源在下面磕幾個頭,那判官在簿上寫許多 字,如此者數次;神道臨去,將一面小小紅旗,一個鬼卒,插在晁源頭上,又把一 面小黃旗插在自己的窗前。
晁夫人從那日解救下來,只是惡夢顛倒,心神不寧;又兼邢皋門已去,晁源甚 是乖張,晁老又絕不救正,好生難過。一日,將晁書叫到跟前,說道:“這城外的 香岩寺就是太后娘娘敕建的香火院,裡面必有高僧。你將這十兩銀子去到那裡尋著 住持師傅,叫他舉兩位有戒行的,央他念一千卷救苦難觀世音菩薩的寶經。這銀子 與師傅做經錢,念完了,另送錢去圓經。把事幹妥當回話。”
晁書領了命,回到自己房裡,換了一道新鮮衣帽,自己又另袖了三兩銀子在手 邊,騎了衙裡自己的頭口,跟了一個衙門青夫,竟往香岩寺去。到了住持方丈裏邊, 恰好撞見胡旦,戴了一頂纓紗瓢帽,穿了一領栗色的湖羅道袍,僧鞋淨襪,拿了兩 朵千葉蓮花,在佛前上供。晁書乍見了個光頭,也還恍恍惚惚的,胡旦卻認得晁書 真切,彼此甚是驚喜,各人說了來的緣故。
恰好那日住持上京城與一個內監上壽去了,不在寺中。梁生也隨即出來相見, 備了齊整齋筵款待晁書,將晁大舍問他藉銀子,剩了三十兩,還不肯叫他留下,還 要了個乾淨,第二日又怎樣看報,“將我們兩人立刻打發出來,一分銀子也沒有, 一件衣裳也不曾帶得出來,我們要辭一辭奶奶,也是不肯的;叫兩個公差說送我們 到寺,只到了旱石橋上,一個推淨手,一個推說去催馬,將我們撇在橋上,竟自去 了。我們只得自己來到寺裡。蒙長老留住。大官人原說不時差人出來照管,住了三 四日,鬼也沒個來探頭。我們寫了一封書,長老使了一個人送到衙裡,大官人書也 不接,自己走到傳桶邊,千光棍、萬光棍,罵不住口,還要拿住那個送書的人。隨 後差了兩個地方,要來驅逐我們兩個即時起身。若是我們有五兩銀子在手邊,也就 做了路費回南去了,當不得分文沒有,怎麼動得身?只得把實情告訴了長老。長老 道:‘你兩個一分路費也沒有,又都有事在身上,這一出去,定是撞在網內了。不 如且落了發,等等赦書再處。’所以我們權在這邊。大官人行這樣毒計罷了,只難 為奶奶是個好人,也依了他幹這個事!又難為你與鳳哥,我們是怎樣的相處,連一 個氣息也不透些與我們。我們出來的時節,你兩個故意躲得遠遠去了!”
晁書聽說,呆了半晌,說道:“這些詳細,不是你們告訴,莫說奶奶,連我們 眾人都一些也不曉得。這都是跟他來的曲九州、李成名這般人幹的營生。頭你們出 來的兩日前邊,把我與晁鳳叫到跟前,他寫了首狀,叫我們兩個到廠衛裡去首你們, 受那一百兩銀子的賞。我們不肯,把我們噦了一頓,自己倒背了手,走來走去的一 會,想是想出這個‘絕戶計’來了。你們說奶奶依他做這事,奶奶那裡知道!他只 說外邊搜捕得緊,恐被你連累,要十滅九族哩。算記送你們出來,奶奶再三不肯, 苦口的說他;他卻瞞了奶奶,把你們打發出來了。那一日,連我們也不知道,及至 打發早飯,方知你們出去了。後來奶奶知道,自己惱得整兩日不曾吃飯,哭了一大 場,幾乎一繩吊死,幸得解救活了。”
梁胡二人吃驚道:“因甚為我們便要吊死?”晁書道:“倒也不是為你們。奶 奶說,他幹這樣刻毒短命的事,那有得長命在世的理?不如趁有他的時節,好叫他 發送到正穴裡去,省得死在他後邊,叫人當絕戶看承。這奶奶還不曉得把你們的銀 子衣裳都擠了個罄淨。你那銀子共是多少?”胡旦道:“我們兩個合攏來共是六百 三十兩。那時我們要留下那三十兩的零頭,他卻不叫我們留下,使了一個藍布包袱, 用了一根天藍鸞帶捆了,李成名抗得去了。我們兩人四個皮箱裡,不算衣裳,也還 有許些金珠值錢的東西,也約夠七八百兩,仗賴你回去,對了老爺奶奶替我們說聲, 把那皮箱留下,把銀子還我們也便罷了。”晁書道:“你們的這些事情,我回去一 字也不敢與老爺說的。他就放出屁來,老爺只當是那裡開了桂花了。我這回去,待 我就悄悄與奶奶說,奶奶自然有處。你把這經錢留下,待老師傅回來,請人快念完 經,圓經的時節,我出來回你的話。”
晁書吃完了齋,依舊騎了馬去衙中回過了話。看見沒人跟在面前,晁書將寺中 遇見梁生、胡旦的事情,從頭至尾,對了晁夫人學了個詳細。晁夫人聽了,就如一 桶雪花冷水劈頭澆下一般,又想道:“這樣絕命的事,只除非是那等飛天夜叉,或 是狼虎,人類中或是那沒了血氣的強盜,方才幹得出來!難道他果然就有這樣事情? 只怕是梁胡兩個怪得打發他出去,故意誣賴他,也不可知。他空著身,不曾拿出皮 箱去,這是不消說得了。只是那銀子的事,他說是李成名經手的,不免叫了李成名 來悄悄的審問他。”又想:“那李成名是他一路的人,他未必肯說。洩了關機,被 他追究起那透露的人來,反教那梁胡兩個住不穩,晁書也活不停當了。”好生按捺 不下。
可可的那日晁源不曾吃午飯,說有些身上不快,睡在床上。晁夫人懷著一肚皮 悶氣,走到房裡看他,只見晁源一陣陣冷顫。晁夫人看了一會,說道:“我拿件衣 裳來與你蓋蓋。”只見一床夾被在腳頭皮箱上面,晁夫人去扯那床夾被,只見一半 壓在那個藍包裹底下,大沉的那裡拉得動。那包裹恰好是一根天藍鸞帶井字捆得牢 牢的,晁夫人方才信得是真。
晁夫人知道兒子當真做了這事,又見他病將起來,只怕是報應得恁快,慌做一 團,要與晁老說知,賠那兩個的衣物。知道晁老的為人,夫人的好話只當耳邊之風, 但是兒子做出來的,便即欽遵欽此,不違背些兒。“銀子衣裳賠他不成,當真差人 把他趕了去,或是叫人首到廠衛,這明白是我斷送他了。罷!罷!我這幾年裏邊, 積得也有些私房,不如夠與不夠,我留他何用?不如替他還了這股冤債,省得被人 在背後咒罵。”
次日,又差了晁書,先袖了二百銀子,仍到香岩寺內,長老也還不曾回來。晁 書依了夫人的吩咐,說道:“這事奶奶夢也不知。奶奶有幾兩私房銀子,如數替他 償還,一分也不肯少。這先是二百兩交你們,且自收下。別的待我陸續運出來。你 的皮箱,如得便,討出還你,如不便,也索罷了。若如今問他索計,恐怕他又生歹 計出來害你們,千萬叫你兩個看奶奶分上,背後不要咒念他。”梁生二人道:“阿 彌陀佛,說是什的話!憑他刻毒罷了,我們怎下得毒口咒他!我們背後替奶奶念佛 祝贊倒是有的,卻沒有咒念他道理。”又留晁書齊整的吃了齋回衙去,回覆了夫人 的話。夫人方才有了幾分快活。
又過了一日,那住持方才從京裡回來,看了梁生胡旦道:“你二人恭喜,連恩 詔也不消等了。我已會過了管廠的孫公,將捉捕你兩個的批文都掣回去,免照提了。 如今你兩個就出到天外邊去,也沒人尋你。”胡旦兩個倒下頭去再三謝了長老;又 將晁夫人要念《觀音經》的事,並遇見晁書告訴了他前後,老夫人要照數還他的銀 子,如今先拿出二百兩來了,從根至梢,都對著長老說了。長老說道:“這卻也古 怪的事:怎麼這樣一個賢德的娘,生下這等一個歪物件來!”著實贊嘆了一番。梁 胡二人隨即與晁夫人立了一個生位,供在自己住房明間內小佛龕的旁邊,早晚燒香 祝贊,叫他壽福雙全。長老也叫人叫拾乾淨壇場,請了四眾有戒行不動葷酒的禪僧, 看了吉口,開誦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的真經。
遲了一兩日,晁夫人又差晁書押了四盒茶餅,四盒點心,二斤天池茶,送到寺 內管待那誦經的僧人。長老初次與晁書相見,照舊款待不提。晁書又袖出二百三十 兩銀子,走到他二人的臥室,交付明白,約定七月初一日圓經。晁書又押送了許多 供獻,並齋僧的物事,出到寺中,不必細說。又將胡旦、梁生的六百三十兩銀子盡 數還完了。
晁書臨去,梁生、胡旦各將鑰匙二把,梁生鑰匙上面拴著一個伽南香牌,胡旦 的匙上拴著個二兩重一個金壽字錢,說道:“這是我們箱上的鑰匙,煩你順便捎與 奶奶。倘得便,叫奶奶開了驗驗,可見我們不是說謊,且當我們收了銀子的憑信。 再上覆奶奶說:‘我們事體得長老與廠裡孫公說過,已將捉捕我們的批文掣回去了, 免得奶奶掛心。’”千恩萬謝,送了晁書回家。正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 不相逢?再看後文結果。
第十七回 病瘧漢心虛見鬼 黷貨吏褫職還鄉
竊盜偷人沒飯吃,截路強徒因著極。 若教肚飽有衣穿,何事相驅還做賊? 鬼神最忌忘人德,負恩不報猶相逼。 病魔侵子父休官,想是良心傷得忒。
右調《木蘭花》
卻說晁源從那晌午身上不快,不曾吃午飯就睡了,覺身上就如臥冰的一般冷了 一陣,冷過又發起熱來,原來變成了瘧疾。此後便一日一次,每到日落的時節,便 發作起來,直等次日早飯以後,出一身大汗,漸漸醒得轉來,漸漸覺得見神見鬼。 整夜叫人廝守。熬得那母親兩眼一似膠鍋兒,累得兩鬢一似絲窩兒,好生著忙害怕。 後來晁大舍又看見前年被他射死的狐精仍變了一個穿白的妖嬈美婦,與計氏把了手, 不時到他跟前,或是使扇子扇他,或是使火烘他,或又使滾水潑他;又連那些被他 傷害的獐 雉兔都來咬的咬,啄的啄,這都從他自己的口裡通說出來。胡說了一兩 日,又看見梁生、胡旦都帶了枷鎖,領了許多穿青的差人,手執了廠衛的牌票,來 他房裡起他的銀子行李,還要拿他同到廠衛裡對證。赤了身子鑽在床下面,自己扭 將席子來遮蓋,整夜的亂哄。極得晁夫人告天拜鬥,許豬羊,許願心,無所不至。 請了一個醫學掌印的鄭醫官與他救治。
頭一日,那個醫官也在家裡發瘧疾,走不起來。一個門子薦了城隍廟的郎道官, 有極好截瘧的符水,真是萬試萬應的。次早請了來到,適值那鄭醫官卻也自己進到 衙來,一同請到晁大舍臥房裡面,不曾坐定,只見鄭醫官打得牙把骨一片聲響,身 上戰做一團,人都也曉得他是瘧疾舉發,倒都無甚詫異。只是那個郎道官可怪得緊, 剛剛書完了符,穿了法衣,左手捻了雷訣,右手持了劍,正在那裡步罡踏鬥,口中 念念有詞,不知怎的,將那把劍丟在地上,斜了眼,顫做一塊。連那鄭醫官都攙扶 到一所空書房床上睡了,只等得傍晚略略轉頭,叫人送得家去。
又有一個和尚教道:“房內收拾乾淨,供一部《金剛經》在內,自然安靜。” 回他說道:“有一部硃砂印的梵字《金剛經》,一向是他身上佩的,久在房中。” 和尚又道:“你再請一部《蓮經》供在上面,一定就無事了。”果然叫人到彌陀寺 裡請了一部《蓮經》,房裡揩拭淨桌,將《蓮經》同原先的《金剛經》都齊供養了。
晁源依舊見神見鬼,一些沒有效驗。你道卻是為何?若是果真有甚閒神野鬼, 他見了真經,自然是退避的,那護法的諸神自然是不放他進去。晁源見的這許多鬼 怪,這是他自己虧心生出來的,原不是當真的甚麼鬼去打他。即如那梁生、胡旦好 好的活在那裡做和尚,況且晁夫人又替他還了銀子,又有甚麼梁生、胡旦戴了枷鎖 來問他討行李銀子?這還是他自己的心神不安,乘著虛火作祟,所以那真經當得甚 事!
一時,又在那邊叫喚,說梁生、胡旦叫那些差人要拿了鐵索套了他去。晁夫人 問他:“你果然欠他的銀子行李不曾?”晁源從頭至尾告訴的詳詳細細,與晁書學 得梁生、胡旦的話,一些不差。晁夫人道:“原來如此,怪道他只來纏你!你快把 他的原物取出來,我叫人送還與他,你情管就好了。”晁源一骨碌跳將下來,自己 把那一包銀子,用力強提到晁夫人面前,把那四只皮箱也都抬成一處。晁夫人都著 人拿到自己房內。晁源又說他兩個合許多差人都跟出去了,從此後那梁胡二人的影 也不見了,只剩了狐精合計氏照舊的打攪。晁夫人又許了與他建醮超度,後來也漸 漸的不見。
晁源雖是一日一場發瘧不止,只沒有鬼來打攪,便就算是好了。晁夫人要與計 氏合那狐仙建醮,怎好與外人說得,只說仍要念一千卷《觀音解難經》。又叫晁書 袖了十兩銀子去尋香岩寺的長老,叫他仍請前日念經的那幾位師傅,一則保護見在 的人口平安,二則超度那死亡的托化;又要把梁生、胡旦的鑰匙寄出還他,說他的 皮箱已自奶奶取得出來,遇便捎出與你,叫他不要心焦。“恐怕箱裏邊有不該奶奶 看的東西在內,所以奶奶也不曾開驗,只替你用封條封住了。”晁書領了夫人的命, 收拾出去。
卻說那片雲、無翳,這夜半的時節,見一個金盔金甲的神將,手提了一根鐵杵, 到他兩個面前,說道:“你的行李,我已與你取得出來交與女善人收住。早間就有 人來報你知道,你可預備管待他的齋飯。”二人醒來,卻是一夢。二人各說夢中所 見,一些不差,知是寺中韋陀顯聖,清早起來,就與長老說了。長老道:“既是韋 陀老爺顯應,我們備下齋飯,且看有甚人來。”待不多一會,只見晁書走到方丈, 師徒三個,彼此看了,又驚又喜。晁書說了念經的來意,又到片雲的禪房與他兩個 說了行李的緣故,二人也把夢裡的事情告訴了一遍。
晁書出來告辭要行,說:“大官人身上不快,衙中有事。”長老道:“這是韋 陀老爺叫備齋等候,不是小僧相留。”片雲、無翳又將晁夫人要出行李的始末,當 了晁書告訴長老知道。大家甚是詫異,俱到韋陀殿前叩頭祝謝。晁書吃完了齋家去, 回了夫人的話。夫人甚是歡喜,倒也把梁生兩個的這件事放下了去。只是晁大舍病 了一個多月,只不見好,瘦的就似個鬼一般的,晁夫人也便累得不似人了。
再說晁老兒自從邢皋門去了,倚了晁源,就是個明杖一般,如今連這明杖又都 沒了,憑那些六房書辦胡亂主文,文書十件上去,倒有九件駁將下來。那一件雖不 曾明明的批駁,也並不曾爽爽利利的批准。惹得一幹上司憎惡得象臭屎一般。
也先又擁了上皇犯邊挾賞。發了一百萬內帑,散在北直隸一帶州縣,儲積草豆, 以備徵剿,不許科擾百姓,這是朝廷的浩蕩之恩。奉了嚴旨,通州也派了一萬多的 銀子。晁老兒卻聽了戶房書辦的奉承,將那朝廷的內帑一萬餘金運的運,搬的搬, 都抬進衙裏邊,把些草豆加倍的俱派在四鄉各裡,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那時 年成又好,百姓又不象如今這般窮困,一莖一粒也沒有拖欠,除了正數,還有三四 千金的剩餘。把那內帑入了私囊,把這羨餘變了價,將一千銀子分賞了合衙門的人 役,又分送了佐領每人一百兩,別的又報了捐助,又在那庫吏手裡成十成百取用, 紅票俱要與銀子一齊同繳,弄得庫吏手裡沒了憑據,遇著查盤官到,叫那庫吏典田 賣舍的賠償,傾家不止一個。那時節的百姓真是淳良,受他恁般的荼毒,扁擔也壓 不出個屁來!若換了如今的百姓,白日沒工夫告狀,半夜裡一定也要告了!就是官 手裡不告,閻王跟前,必定也遞上兩張狀子。他卻這般歪做,直等到一個辛閣下來 到。
那辛閣下做翰林的時節欽差到江西封王,從他華亭經過,把他的勘合高閣了兩 日,不應付他的夫馬,連下程也不曾送他一個。他把兵房鎖了一鎖,這個兵房倒糾 合了許多河岸上的光棍,撒起潑來,把他的符節都丟在河內。那辛翰林覆命的時節, 要具本參他,幸而機事不密,傳聞於外,虧有一個親戚鄭伯龍聞得,隨即與他墊發 了八百兩銀子,央了那個翰林的座師,把事彌縫住了。如今辛翰林由南京禮部尚書 欽取入閣,到了通州。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憎。這一番晁老倒也萬分承敬,怎禁 得一個閣下有了成心,一毫禮也不收,也不曾相見,也不用通州一夫一馬,自己雇 了腳力人夫,起早進京,隨即分付了一個同鄉的御史,將他的事款打聽得真真確確, 一本論將上去,奉了旨意叫法司提問。抄報的飛蜂也似捎上信來,叫快快打點,說: “揭帖還不曾發抄,人尚不曉得本上說是甚的。”唬得那晁老不住的只是溺那扭黑 衝鼻子釅氣的尿,叫人聞了聞,卻原來溺的不是尿,卻是臘腳陳醋。
晁夫人一個兒子絲絲兩氣的病在床上,一個丈夫不日又要去坐天牢,只指望這 一會子怎麼得一陣大風,象括那梁灝夫人的一般,把那邢皋門從淅川縣括將來才好。 如今舉眼無親,要與個商議的人也沒有,又思量道:“若不把梁生、胡旦擠發出去, 若得他兩個在這裡,也好商議,也是個幫手。如今他又剃了個光頭,又行動不得了, 真是束手無策!”差了晁鳳到城上報房打聽那全本的說話。
不知因甚緣故,科里的揭帖偏生不貼出來,只得尋了門路,使了五百銀子,仍 到那上本的御史宅內,把那本稿抄得出來。看了那稿上的說話,卻不知從那裡打聽 去的,就是眼見也沒有看得這等真。晁鳳持了本稿星飛跑了回來,遞與晁老看。道:
湖廣道監察御史歐陽鳴鳳,為擊 且污鄙州官、以清畿甸事:《書》 雲:‘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矧邦畿千里之內,擁黃圖而供玉食,惟 民是藉。所以長民之吏必得循良愷悌之人,方不愧於父母之任。且今醜 寇跳梁,不時內犯,閭閻供億煩難,物力堵禦不易。百計噢咻,尚恐溝 瘠不起,再加貪墨之夫,吸民之髓,括地之皮,在皇上輦彀之下,敢於 恣贓以逞。如通州知州晁思孝其人者,空負昂藏之殼,殊無廉恥之心。 初叨岩邑,政大愧於烹鮮;再典方州,人則嫌其銅臭。猶曰暖昧之行, 無煩吹洗相求,惟將昭彰於耳目,怨毒於人心者,縷析為皇上陳之: 結交近侍者有禁,思孝認閹宦王振為之父,大州大邑,不難取與以 如攜;比交匪婁者可羞,思孝與優人梁壽結為親,阿叔阿咸,彼此稱呼 而若契。倚快手曹銘為線索,百方提掇,大通暮夜之金,平其衡之贓八 百,吳兆聖之賄三千,羅經洪之金珠,納於酒壇,而過送者屈指不能悉 數。
聽蠢子晁源為明杖,凡事指陳,儘快是非之案。封祝齡之責四十, 熊起渭之徒五年,桓子維之土田,誣為官物,而自潤者更僕難以縷指。 告狀訴狀,手本呈詞,無一不為刮金之具;原告被告,幹證牽連,有則 盡為納贖之人。牙行鬥秤,集租三倍于常時;布帛絲麻,市價再虧於往 日。
至於軍前草豆,皇上恐其擾累民間,以滋重困,特發帑銀,頒散畿 內,令其平價蓄儲。嚴旨再申,莫不祗懼。思孝敢將原頒公帑盡入私囊, 料草盡派裡下,原額之外,仍多派三千有奇,將一千俵賞衙官衙役以 稱其口,以一千報為節省轉博其名。皇上之金錢攫搏無忌,尚何有於四 境之民也!
此一官者,鼯技本自不長,靈竅又為利塞;狼性生來欠靜,鼻孔又 被人牽。仗乞皇上大奮宸嚴,敕下法司審究。若果臣言不謬,如律重處, 以雪萬家之怨,以明三尺之靈,地方與官箴,兩為幸甚!
晁老兒看本稿,把個舌頭伸將出來,半日縮不進去。晁夫人問道:“本內卻是 怎麼說話?”晁老兒只是搖頭。尋思了半夜,要把這草豆銀子散與那些百姓,要他 不認科斂;把這一件的大事弭縫得過,別事俱可支吾。連夜將快手曹銘叫進衙內, 與他商量。曹銘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百姓們把銀子收得去了,依舊又不替 我們弭縫,不過說‘起初原是私派,見後來事犯,才把銀子散與我們。’這不成了 ‘糟鼻子不吃酒’,何濟於事?可惜瞎了許多銀子!”晁老道:“依你卻如何主意?” 曹銘道:“依了小的,使他的拳頭,搗他的眼兒!拿出這銀子來,上下打點。一定 也還使不盡,還好剩下許些,又把別項的事情都洗刷得乾淨。若把銀子拿出來與了 他,這事又依舊掩不住,別的事還要打點,仍要拿出自己的銀子來用。小的愚見如 此,不知以為何如?”晁老道:“你見得甚是有理。就是你大叔好時,也還不如你 這主意。”就依計而行。
到了次日,法司的差人同了道裡的差官到州拘拿一乾官犯,兩三個把晁老兒牢 牢守定,不許他片刻相離,別的多去叫那些本內有名人犯,又定要晁源出官。差人 開口成千成百的詐銀子,送到五百兩還不肯留與體面,仍要上繩上鎖。
卻又遇著一個救星,卻是司禮監金公,名英,是我朝第一個賢宦,下到通州查 驗城池草豆。晁老被差人扭別住了,出去迎接不得。他那門下的長隨聞知差人詐到 五百兩,還要凌辱,金公叫人分付:“晁知州雖然被論,不曾奉旨革職,又非廠衛 拿人,何得擅加木醜鎖?如差人再敢凌辱,定行參拿。”只因金公分付了這一聲, 比那霹靂更自不同。差人不說金公是 那不平的路,只說金公與晁老相知,從此在 晁老身上一些也不敢難為。留差人在衙內住歇,收拾了一二日,同差人投見了法司, 收入刑部監內,先委了山東道御史、山東司主事,大理寺寺副會問。
卻說那快手曹銘雖是個衙役,原來是一個大通家,綽號叫做“曹鑽天”,京中 這些勢要的權門多與他往來相識。又虧不盡晁源害病,出不來胡亂管事,沒人掣得 他肘,憑他尋了個妥當的門路,他自己認了指官誆騙的五六百兩贓,問了個充軍。 晁老兒止坐了個不謹、冠帶閒住。
那些派他草豆的百姓,內中有幾個老成的,主持說道:“他雖然侵欺了萬把銀 子,我們大家已是攤認了,你便證出他來,這銀子也不過入官,斷沒有再還我們的 理。我們且要跟了隨衙聽審,不知幾時清結,倒誤了作莊家的工夫,後來州官又說 我們不是淳良百姓。我們大家齊往道裡遞一張連名公狀,說當初草豆是發官銀買的, 並未私派民間;如今農忙耕麥之際,乞免解京對審。”道裡準了狀子,與他轉了詳, 晁老兒遂得了大濟,這又虧了曹銘。問官呈了堂,又駁問了一番,依舊擬了上去, 法司也就允詳覆本。那歐陽御史不過是聽那辛閣下的指使,原與晁老無仇,參過他 一本,就算完他的事了,所以也不來定要深入他罪。奉旨發落下來,俱依了法司的 原擬,曹銘問了遵化衛軍。這一場事,晁老也通常費過五千餘金,那草豆官銀仍落 得有大半,回到衙內,晁夫人相見了,也還是喜歡。
卻又晁源漸覺減了病症,也省得人事了,查問那梁生、胡旦的銀子皮箱,晁夫 人禱告許願心的事,大家都眾口一詞,學與知道。他說:“那有鬼神!是我病得昏 了。如何卻把銀子行李要去還他?這是我費了許多心留下的東西,卻如何要輕易還 他?難道他還有甚麼錦衣都督不成!我怕他則甚!若我把他首將出去,他卻不人財 兩空麼?這點東西是他留下買命的錢,那怕使他一萬兩何妨!”每日與晁夫人相鬧。 晁夫人道:“咱家中東西也自不少,你又沒有三兄六弟分你的去。縱然有個妹子, 他已嫁夫著主去了,我就與他些東西,這是看得見的。你若能安分,守住自己的用, 只怕你兩三輩子還用不盡哩!希罕他這點子贓東西做甚!你若再還不肯,寧可我照 數賠你罷了。你不記得你前日那個兇勢,幾乎唬死我哩!”他又說道:“娘有東西 是我應得的,怎麼算是賠我?我只要他兩個的東西!”晁夫人道:“他的東西,我 已叫人還與他了。”晁源那裡肯聽?在那枕頭上滾跌叫喚,晁夫人只是點頭。
夫人還坐在房內,只見晁源的瘧疾又大發將來,比向日更是利害,依舊見神見 鬼。梁生、胡旦又仍舊戴著枷鎖,說他皮箱裡面不見了一根紫金簪,一副映紅寶石 網圈。梁生皮箱內不見二丸緬鈴、四大顆胡珠,說都是禦府的東西,押來起取。晁 源自問自答的向頭上拔下那支簪來,又掇過一個拜匣開將來,遞出那網圈、緬鈴、 胡珠,送在晁夫人手內。晁夫人接過來看,說道:“別的罷了,這兩個金疙搭能值 甚麼,也還來要?”正看著,那緬鈴在晁夫人手內旋旋轉將起來,唬得晁夫人往地 下一撩,面都變了顏色。晁老叫人拾得起來,包來放在袖內。可煞作怪,這幾件物 事沒有一個人曉得的。就是梁生、胡旦也並無在晁書面前提起半個字腳,這不又是 韋陀顯聖麼?那日自己掇皮箱、搬銀子,連晁老也都不信。這一番卻是晁老親眼見 的。晁夫人又與他再三祝贊,直到次日五更方才出了一身冷汗,漸漸醒轉,直到晁 老學與他這些光景,他方略略有些轉頭,一連又重發了五六場,漸漸減退。
晁老專等兒子好起,方定起身。晁源又將息省得人事,犯命攛掇叫晁老尋分上, 自己上本,要辯復原官。晁源要了紙筆,放在枕頭旁邊,要與他父親做本稿,窩別 了一日,不曾寫出一個字來,極得那臉一造紅,一造白的;恰好一個丫頭進房來問 他吃飯,他卻暴躁起來,說:“文機方才至了,又被這丫頭攪得回了!”打那丫頭 不著,極得只是自己打臉。晁老被兒子這胡說,算計便要當真上起本來要復官職。
曹快手那時保出在外,變產完贓。晁老叫他進衙,商量上本的事。曹銘聽說, 驚道:“好老爺!胡做甚的?昨日天大的一件事,虧了福神相救,也不枉了小人這 苦肉計,保全老爺回家夠了,還要起這等念頭!若當真上了辯復的本,這遭惹得兩 衙門亂參起來,便是漢鍾離的仙丹救不活了!如今趁著小人在家,或是旱路,或是 水路,快快收拾起身;只怕小人去後,生出事來,便再沒有人調停了。”一篇話說 得那晁老兒削骨淡去,將曹銘的話說與晁源。晁源那裡肯伏?只是說道該做,惟恨 他不曾好起,沒人會做本稿,又沒有得力的人京中幹事。若帶了晁住來,也還幹得 來,恰好又都不在,悔說:“這是定數了!”這晁夫人道:“若你爺兒兩個肯回去, 我們同回更好;若你爺兒兩個還要上本復官,且不回去,我自己先回家去住年把再 來。”
晁老只得算計起身。行李重大,又兼晁源尚未起來,要由河路回去。叫人雇了 兩只座船,收拾行李,擇了十一月二十八日起身。那日,曹快手還邀了許些他的狐 群狗黨的朋友,扎縛了個綵樓,安了個果盒,拿了雙皁靴,要與晁老脫靴遺愛。那 晁老也就腆著臉把兩只腳伸將出來,憑他們脫將下來,換了新靴,方才縮進腳去。 卻被人編了四句口號:
世情真好笑呵呵!三載贓私十萬多。喜得西臺參劾去,臨行也脫一雙靴! 晁夫人先兩日叫晁書拿了十兩銀子,兩匹改機醬色闊綢,二匹白京絹,送與梁 生、胡旦做冬衣,叫他等我們起身之日,送到十來里外,還他的皮箱等物。那片雲、 無翳感謝不盡,又到晁夫人生位跟前叩頭作謝。那日晁夫人的船到了張家灣,只見 岸上擺了許多盒子,兩個精緻小和尚立在跟前,看見座船到了,叫道:“住了船。” 晁夫人看見,心裡明白。晁書也曉得這是梁生胡旦。只是晁老晁源影也不曉得他在 香岩寺做了和尚。若早知道,也不知從幾時趕得去了。叫人傳到船上,說是梁生、 胡旦二人來送。晁老、晁源吃了一驚。既已來到面前,只得叫他上到船來。晁老父 子若有個縫,也羞得鑽進去了。幸得那梁生、胡旦只是叩頭稱謝,“一向取擾,多 蒙覆庇”,再不提些別的事情。也請晁夫人相見,也不過是尋常稱謝。
晁源爺子雖是指東話西,蓋抹得甚是可笑,先是一雙眸子 毛焉,便令人看不 上了。叫人把那些盒子端到船上,兩盒果餡餅,兩盒蒸酥,兩盒薄脆,兩盒骨牌糕, 一盒薰豆腐,一盒甜醬瓜茄,一盒五香豆鼓,一盒福建梨幹,兩個金華醃腿,四包 天津海味。晁老父子也帶著慚愧收了他些。因說投了司禮監金公,受了禮部的度牒, 在香岩寺出家。晁老驚道:“香岩寺在通州城外,怎麼通沒個資訊,也絕不出來走 走?就忘了昔日的情義?”梁胡二人道:“怎敢相忘!時常要進來望望老爺奶奶, 只是那地方攔住了不叫進見。”說得那晁源的臉就如猴屁股一般。
留他吃了齋,他也並不說起行李,竟要起身。晁老說道:“前日寄下的行李正 苦沒處相尋,如今順帶了回去罷。”叫人將那四只皮箱,一包裹銀子,依舊還是藍 袱裹緊,藍帶井字捆得堅固,又將金簪、網圈、緬鈴、四粒胡珠,用紙包了,俱送 將出來。晁夫人也走到面前。梁胡二人見晁老爺子俱在面前,這包銀子好生難處, 又不好說夫人已經賠過,又不好收了回來,只得說道:“我們只把皮箱收去;這銀 子原是我們留下孝敬老爺與大官人的,我們斷然不肯都將了去。”彼此推讓了許久, 晁夫人道:“你既不肯收得,只當是我們的銀子,你拿去,遇有甚麼做好事的所在, 或是修橋,或是蓋廟,你替我們用了,就如送了我們的一般。”那梁胡二人方才都 收了回去。晁夫人又叫他把皮箱開鎖查驗,他苦說鑰匙不曾帶來,未曾開得看來。 也不曾留他甚麼東西,若是留了他的,還不夠叫韋馱來要的哩!
後來那六百三十兩銀子,他兩個也不曾入己,都糴了谷,囤在空房裡,春夏遇 有那沒谷吃的窮人,俱藉與他去,到秋收時節,加三利錢,還到倉來。那藉去的人 都道是和尚的東西,不肯逋欠。他後來積至十數萬不止,遇旱遇災,通州的百姓全 靠了這個過活,並無一個流離失所的人。胡梁二人後日有許多的顯應,成了正果, 且放在後邊再說。這是:屠人才放刀,立便成菩薩。居士變初心,滿身披鐵甲。 請看猢猻王,不出觀音法。
第十八回 富家顯宦倒提親 上舍官人雙出殯
天下咸憎薄倖才,輕將結髮等塵埃。惟知野雉毛堪受,那識離鸞志可哀! 本為糟糠生厭灃,豈真僧道致疑猜?自應婦女聞風避,反要求親送得來。
晁老兒乍離了那富貴之場,往後面想了一想,說:“從此以後,再要出去坐了 明轎,四抬四綽的軒昂;在衙門裡上了公座,說聲打,人就躺在地下,說聲罰,人 就照數送將入來。……”想到此處,不勝寂寞。晁源又恨不得叫晁老兒活一萬歲, 做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官,把那山東的泰山都變成掙的銀子,移到他住的房內方好, 甚是不快。那晁夫人看一看,丈夫完完全全的得了冠帶閒住,兒子病得九分九釐, 謝天地保護好了,約摸自己箱內不消愁得沒的用度。十月天氣,也還不十分嚴冷, 離冬至還有二十多日,不怕凍了河;那時又當太平時節,沿路又不怕有甚盜賊凶險; 回想再得一二十日程途,就回到本鄉本土去了,好生快活!頭上的白髮也潤澤了許 多,臉上的皺文也展開了許多,白日裡飯也吃得去,夜晚間覺也睡得著。
整走了一個多月,趕到了武城家裡。六七年不到家的人,一旦衣錦還鄉,那親 戚看望,送禮接風,這是形容不盡,不必說起。那些媒婆知道晁夫人回來了,珍哥 已就出不來了,每日陣進陣出,俱來與晁大舍提親,也不管男女的八字合得來合不 來,也不管兩家門第攀得及攀不及,也不論班輩差與不差,也不論年紀若與不若, 只憑媒婆口裡說出便是。若是一兩家,晁夫人也倒容易揀擇,多至了幾十幾家,連 外縣里都來許親,倒把晁夫人成了“籮裡揀瓜”,就是晁老兒也通沒有個主意,只 說憑晁源自己主持,我們也主他不得。
一日,又有兩個媒婆,一個說是秦參政宅上敬意差來,一個說是唐侍郎府中特 教來至,俱從臨清遠來,傳要進見。晁夫人恰好與晁老兒同在一處,商量了叫他進 來,只見:
一個頸搖骨顫,若不發黃臉黑,倒也是個妖嬈;一個氣喘聲哮,使 非肉燥皮粗,誰不稱為少婦?一個半新不舊青絲帕,斜裹眉端;一個待 白不青藍布裙,橫拖胯下。一個說“老相公向來吉慶,待小婦人簷下庭 參”。一個說“老夫人近日康寧,真大人家眼前見喜”。一個在青布合 色內取出六庚牌,一個從綠絹挽袖中掏出八字帖。一個鋪眉苫眼,滔滔 口若懸河;一個俐齒伶牙,喋喋舌如干將。一個說“我題的此門小姐, 真真閉月羞花,家比石崇豪富。”一個說“我保的這家院主,實實沉魚 落雁,勢同梁冀榮華。”一個說“這秦家姊妹不多,單單只有媛女,妝 奩豈止千金”。一個說“唐府弟兄更少,諄諄只說館甥,家業應分萬貫” 。一個說得天垂寶像烏頭白,一個說得地湧金蓮馬角牛!
晁老聽了兩個媒婆的話,悄悄對夫人說:“提親的雖是極多,這兩門我倒都甚 喜歡,但不知大官兒心下如何?”那一個秦家使來的媒婆說道:“我臨行時,秦老 爺合秦奶奶分付我:‘既差你提親,諒你晁爺斷沒得推故,晁大舍就是你的姑爺了。 待姑娘今日過了門,我明日就與你姑爺納一個中書。’”那唐家使來媒婆也就隨口 說:“我來時,唐老爺合唐奶奶也曾分付:‘我們門當戶對的人家,晁爺定然慨允。 待你姑爺清晨做了女婿,我趕飯時就與他上個知府。’”
晁老道:“胡說!知府那有使銀子上的哩!”媒婆道:“只怕是我聽錯了,說 是上個知州。”晁老道:“知州也沒有使銀子上的。”媒婆道:“只怕知府使銀子 上不的,知州從來使銀子上的。晁爺你不信,只叫大官人替唐老爺做上女婿,情管 待不的兩日就是個知州。”晁老道:“我不是個知州麼?沒的是銀子上的不成!” 媒婆道:“晁爺,你不是銀子上的麼?”晁老道:“你看老婆子胡說!我是讀書掙 的。你見誰家知州知縣使銀子上來?”媒婆道:“我那裡曉得?我只聽見街上人說, 晁爺是二千兩銀子上的。”晁老道:“你不要聽人的胡說。”叫媳婦子讓二位媒婆 東屋裡吃飯:“今日也晚了,你兩個就宿了罷,待我合大官兒商議,咱明日定奪。”
叫人請晁大舍講話,晁大舍不在家中。原來從那日到了家,安不迭行李,就到 監裡看了珍哥,以後白日只在爹娘跟前打個照面就往監裡去了,晚上老早的推往前 頭來睡覺,就溜進監去與珍哥宿歇。到了次日,晁大舍方才回家。晁住說:“昨日 有兩個媒婆從臨清州來與大爺提親,老爺請大爺講話。我回說,大爺拜客去了。兩 個媒人還在家裡等著哩。”晁大舍後面見了爹娘,備道兩家到來提親:一家是秦參 政的女,年十七歲,乙醜十二月初十日卯時生;一家是唐侍郎的女,年十六歲,丙 寅二月十六日辰時生。
晁大舍看了庚帖,半會子沒有做聲。晁夫人道:“兩家都是大人家,說閨女都 極標致。你主意是怎的?兩個媒婆都見等著哩。”晁大舍道:“這是甚麼小事情麼? 可也容人慢慢的尋思。”原來晁大舍與珍哥火崩崩算計的要京裡尋分上,等過年恤 刑的來,指望簡了罪放出來,把珍哥扶了堂屋。珍哥又許著替他尋一個美妾,合珍 哥大家取樂,說了死誓,不許敗盟。如今又有這樣大鄉宦人家到來提親,臨清人家 的閨女沒有不標致的,況且大人家小姐,一定越發標致,況且又甚年小。棄了珍哥, 倒也罷了,又只怕說的那誓來尋著,所以要費尋思。想了一會,說道:“放著這們 大人家的女婿不做,守那個死罪囚犯做甚!若另尋將來,果然強似他,投信不消救 他出來,叫他住在監裡,十朝半月進去合他睡睡;若另娶的不如他,再救他出來不 遲;但怎麼把這兩家的都得到手,一個大婆,一個小婆才好?只鄉宦人家,卻如何 肯與人做妾?這只得兩個裡頭揀選一個,卻又少這一個有眼色的人去相看。” 主意定了,回了爹娘的話,對媒婆道:“兩家都好,只得使人相看揀擇一個, 沒有兩個都要的理。”媒婆道:“我們這兩家姑娘可是不怕人相,也難說比那月裡 紅鵝,渾深滿臨清唱的沒有這們個容顏,只是不好叫大官人自己看的。若官人自己 見了,若不弔了魂靈,我就敢合人賭了。”說的晁大舍抓耳撓腮,恨不的此時就把 那秦小姐、唐小姐娶一個來家,即時就一木掀把那珍哥掀將出去才好。只是左右思 量,沒有這們一個妥當人去相看。算計要著晁書媳婦子去,為人倒也老成只是極沒 有眼力,又不敢托他。尋思了一遭,想到對門禹明吾的奶母老夏為人直勢,又有些 見識,央他同晁書媳婦合兩個媒婆,備了四個頭口,跟了兩個覓漢,晁書也騎了一 個騾子,跟了同去。到了臨清,媒婆各自先去回話,晁書尋了一個下處住歇。 次日,老夏同晁書媳婦都扮了這邊的媒人,先到了唐侍郎府裡,見了夫人,說 是晁家差去提親,請出小姐相:
五短身材,黑參參的面彈。兩彎眉葉,黃乾乾的雲鬟。鼻相不甚高 梁,眼睛有些凹塌。只是行莊坐穩,大家風度自存;兼之言寡氣和,閫 秀規模尚在。
眾媒婆都見過了禮,說了些長套話,又虛頭奉承了一頓。唐夫人叫養娘管待了
酒飯,每人賞了一百銅錢。
辭了出來,又合那個媒婆到了秦參政宅內,也照先見了夫人,又請見了小姐。
那小姐:
無意中家常素服,絕不矜妝;有時間中竅微言,毫無嬌飾。舉頭籠 一片烏雲,遍體積三冬皚雪。不肥不瘦,誠王夫人林下之風有矩有模, 洵顧新婦閨門之秀。
眾人見了,肚裡暗自稱揚不了,說世間那有這等絕色女子,敘說了些沒要緊說 話。秦夫人也著人管待酒飯。門上來通報說:“舅爺來了。”夫人分付:“請進。” 那舅爺約有三十多年紀,戴著方巾,穿一領羊絨疙搭綢襖子,廂鞋絨襪,是臨 清州學的秀才,在道門前開店治生,進來見了夫人。夫人問道:“武城縣一個晁鄉 宦,見任通州知州,兄弟,你可認得他麼?他有個兒子,是個監生,夠多大年紀了?” 舅爺回說:“我不曾認得那晁鄉宦。我止認得那監生,年紀也將近三十多了。”夫 人問說:“人材何如?家裡也過得麼?”舅爺說:“人材齊齊整整的,這是武城縣 有名的方便主子,那還有第二家不成?姐姐,你問他怎的?”夫人道:“他家在這 裡求親。”舅爺說:“求那個親?”夫人道:“就是監生要求外甥為繼。”舅爺說: “晁監生這一年多了還沒續弦哩?”夫人道:“你怎麼合他相識?”舅爺說:“這 說起來話長著哩。他正妻是計氏,後來使八百兩銀子娶了一個唱正旦的小珍哥。… …”夫人聽說,驚道:“阿!原來小珍哥嫁的就是他!”舅爺又說:“自從有了小 珍哥,就把那大婆子貶到冷宮裡去了。他家裡有原走的兩個姑子,那日從他大婆子 後頭出來,小珍哥說是個和尚道士,合計氏有姦,挑唆晁監生要休他,計氏半夜裡 在珍哥門上吊殺了。計氏哥在咱這道裡告準聯了狀,批在刑廳問,後來解道,打的 動不的,在我店裡養瘡,住夠四十日。”夫人問:“是誰?養甚麼瘡?”舅爺說: “是晁監生合珍哥的棒瘡。”夫人問道:“連監生都打來麼?”舅爺說:“監生打 了二十,小珍哥打了二十五,兩個姑子俱拶了。革了監生,問了徒罪。小珍哥問了 絞罪。他這官司,連房錢飯錢,帶別樣零零碎碎的,我也使夠他百十兩銀子。”夫 人道:“這門親咱合他做不做?”舅爺說:“這事我不敢主,只姐姐合姐夫商議。 論人家,是頭一個財主;論那監生,一似個混帳大官兒。”
晁書媳婦在那廂房吃著飯,聽見舅爺合夫人說的話,心裡道:“苦哉!苦哉! 撞見這個冤家,好事多半不成了!”吃了飯,夫人也沒慨許,只說:“老爺往府裡 拜按院去了,等老爺回來商議停妥,你遲的幾日再來討信。”每人也賞了一百銅錢。 辭了夫人出來,往下外行走。
三個媽媽子商量說:“唐家的姑娘人材不大出眾,這還不如原舊姓計的嬸子哩, 這是不消提的了。這秦姑娘倒是有一無二的個美人,可可的偏撞著這們個舅爺打攔 頭雷。”說著,到了下處,備上頭口,打發了店錢起身。到家見了晁夫人爺兒們, 把兩人的人材門第,舅爺合奶奶的話,一一說得明白。晁大舍將唐家小姐丟在九霄 雲外,行思坐想,把一個秦小姐閣在心窩。
秦參政回了家,夫人說了詳細,待要許了親,又因晁源寵娼婦,逼誣正妻吊死, 不是個好人;待要不許,又舍不的這樣一門財主親家,好生決斷不下。秦參政道: “他舅的話也不可全信,只怕在他店裡住,打發的不喜歡,惱他也不可知。臨清離 武城不遠,咱差秦福去打聽個真實,再為定奪。”
這秦福是秦參政得力的管家,凡事都信任他,卻都妥當。秦福到了武城,鑽頭 覓縫的打聽,也曾問著計巴拉、高四嫂,對門開針鋪的老何,間壁的陳裁,說得那 晁大官人沒有半分好處。秦福家去回了主人的話,秦參政把那許親的心腸冷了五分, 也還不曾決絕,只是因看他“孔方兄”的體面,所以割不斷這根羶腸。這邊晁大舍 也瞞了珍哥,差人幾次去央那舅爺在秦夫人面前保舉,許過事成,願出二百兩銀子 為謝。為這件事,倒扯亂得晁大舍寢食不寧,幾乎要害出了單思病來。又可恨那晁 書媳婦看得晁大舍略略有時放下,他便故意走到跟前,把秦小姐的花容月貌數說一 番,說得那晁大舍要死不生。
再說晁老兒年紀到了六十三歲,老夫老妻,受用過活罷了,卻生出一個過分的 念頭:晁夫人房內從小使大的一個丫頭,叫做春鶯,到了十六歲,出洗了一個象模 樣的女子,也有六七成人材,晁老兒要收他為妾。晁夫人道:“請客吃酒,要量家 當。你自己忖量,這個我不好主你的事。”晁老道:“那做秀才時候,有那舉業牽 纏,倒可以過得日子。後來做了官,忙劫劫的,日子越發容易得過。如今閒在家裡, 又沒有甚麼讀書的兒孫可以消愁解悶,只得尋個人早晚伏侍,也好替我縫聯補綻的。” 夫人慨然允了,看了二月初二日吉時,與他做了妝新的衣服,上了頭,晚間晁老與 他成過了親。
晁老倒也是有正經的人,這沉湎的事也是沒有的。合該晦氣,到了三月十一日, 家中廳前海棠盛開,擺了兩桌酒,請了幾個有勢力的時人賞花。老人家畢竟是新婚 之後,還道是往常壯盛,到了夜深,不曾加得衣服,觸了風寒,當夜送得客去,頭 疼發熱起來。若請個明醫來看,或者還有救星也不可知,晁源單單要請楊古月救治。 楊古月來到,劈頭就問:“房中有妾沒有?”那些家人便把收春鶯的事合他說了。 那楊古月再沒二話,按住那個“十全大補湯”的陳方,一帖藥吃將下去,不特驢唇 對不著馬嘴,且是無益而反害之。到了三月二十一日,考終了正寢。
晁夫人哭做一團,死而復活,在計氏靈前祝贊了一回,要他讓正房停放晁老, 把計氏移到第三層樓下。合家掛孝,受吊念經,請知賓管事,請秀才襄禮。
晁源在那實事上不做,在那虛文倒是肯尚齊整的。畫士一面傳神,陰陽官寫喪 榜,晁大舍嫌那“奉直大夫”不冠冕,要寫“光祿大夫上柱國先考晁公”。那陰陽 官扭他不過,寫了,貼將出去。但凡來弔孝的,紛紛議論。後邊一個陳方伯來吊, 見了大怒道:“孝子不知事體,怎麼相禮的諸兄也都不說一聲,陷人有過之地!” 吊過孝,晁源出來叩謝,陳方伯叫他站住,問他道:“尊翁這‘光祿大夫上柱國’ 是幾時封的?”晁源道:“是前年覃恩封的。”陳方伯道:“這‘光祿大夫上柱國’ 是一品勳階,知州怎麼用得?快快改了!只怕縣官來吊,不大穩便。”
晁源依舊換了奉直大夫,貼將出去;又要叫畫士把喜神畫穿攀有蟒玉帶金 頭。 那畫士不肯下筆,說:“喜神就是生前品級;令尊在日,曾賜過蟒玉不曾?且自來 不曾見有戴金 頭的官,如何畫戴金 頭?”晁源道:“我親見先父戴金 頭,怎 說沒有?”畫士道:“這又奇了!這卻是怎的說話?”晁源道:“你不信,我去取 來你看,我們同了眾人賭些甚麼?”畫士道:“我們賭甚麼好?”晁源道:“我若 取不出金 頭來,等有人來上祭的大豬,憑你揀一口去。你若輸了,幹替我畫,不 許要錢。”兩下說定了。
晁源走到後邊,取了一頂朝冠出來,說道:“何如?我是哄你不成!”眾人笑 道:“這是朝冠,怎麼是金 頭!”大家證得他也沒得說了。又說:“既不好把這 個畫在上面,畫戴黑丞相帽子罷。我畢竟要另用一個款致,不要與那眾人家一般才 好。”畫士道:“這卻不難,我與畫了三幅;一幅是朝像;一幅是尋常冠帶;一幅 是公服像。這三幅,你卻要二十五兩銀子謝我。”晁源也便肯了。
畫士不一時寫出稿來。眾人都道:“有幾分相似。”畫士道:“揭白畫的,怎 得十分相肖?幸得我還會過晁老先生,所以還有幾分光景;若是第二個人,連這個 分數也是沒有的。”晁源說:“你不必管象與不象,你只畫一個白白胖胖,齊齊整 整,扭黑的三花長須便是,我們只圖好看,那要他像!”畫士道:“這個卻又奇了! 這題目我倒容易做,只恐又有陳老先生來責備,我卻不管。再要畫過,我是另要錢 的。”晁源道:“你只依我畫,莫要管。除卻了陳老先生,別人也不來管那閒帳。” 那畫士果然替他寫了三幅文昌帝君般的三幅喜像。晁源還嫌須不甚長,都各接添了 數寸,裱背完備,把那一幅蟒衣 頭的供在靈前。
亂亂烘烘的開了十三日吊,念了十來個經,暫且閉了喪,以便造墳出殯。思量 要把計氏的靈柩一同帶了出去,好與秦宅結親。這十三日之內,晁源也只往監裡住 了三夜,其外俱著晁住出入照管。請了陰陽官,擇定四月初八日破土,閏四月初六 日安葬。晁源也便日逐料理出喪的事體,備了一分表禮,三十兩書儀,要求胡翰林 的墓志、陳布政的書丹、姜副使的篆蓋,俱收了禮,應允了。又發帖差人各處道喪; 又遍請親朋出喪墳上助事;叫了石匠,磨礱志石;又差人往臨清買乾菜、紙張、磁 器、衫篙、孝布、果品之類;又叫匠人刻印志銘抄本;又叫匠人扎彩冥器,靈前墳 上,各處搭棚;又在臨清定了兩班女戲,請了十二位禮生;又請姜副使點主,劉遊 擊祀土;諸事俱有了次第。都虧了對門禹明吾凡事過來照管,幸得晁源還不十分合 他拗彆。又請了那個傳神的畫士畫了兩幅銷金紅緞銘旌。
到了四月二十四日,開了喪。凡系親朋都來弔祭,各家親朋堂客也盡都出來吊 喪。晁源又送了三兩銀子與那武城縣的禮房,要他攛掇縣官與他上祭,體面好看。 二十五日,典史柘之圖備了一副三牲祭品,自來弔孝;又撥了四個巡役,抗了四面 長柄巡視牌,每日在門看守。晁源恐怕管飯不周,每日每人折錢二百,逐日見支; 又差人與柘典史送了兩匹白紗孝帛。
二十六日,鄉紳來上公祭,先在靈前擺設完備。眾鄉紳方挨次進到靈前,讓出 陳方伯詣香案拈香,抬頭看見靈前供著一幅戴 頭穿大紅蟒衣白麵長須的一幅神像, 站住了腳,且不拈香,問道:“這供養的是甚麼神?”下人稟道:“這就是晁爺的 像。”陳方伯道:“胡說!”向著自己的家人說道:“你不往晁爺家擺祭,你哄著 我城隍廟來!”把手裡的香放在桌上,抽身出來,也不曾回到廳上,坐上轎,氣狠 狠的回去了,差回一個家人拜上眾位鄉紳,說:“陳爺撞見了城隍,身上恐怕不好, 不得陪眾位爺上祭,先自回去了。”又說:“志銘上別要定上陳爺書丹,陳爺從來 不會寫字。”晁源道:“我已就是這幅喜神!也不單少了老陳光顧。但志銘上石刻 木刻俱已完成,已是改不得了。”眾人雖然勉強祭了出來,見陳方伯回去,也是不 甚光彩。
卻說秦夫人的兄弟,前日說話的那位舅爺,因晁源許了他重謝,隨即改過口來, 在那秦夫人面前屢屢攛掇。秦夫人倒也聽了他的前言,不信他的後語。只是“有錢” 兩個字梗在那秦參政的心頭,放丟不下,聽見晁老不在了,正在出喪,要假借了與 他弔孝,要自己看看他家中光景,又好自己相看晁大舍的人材。晁大舍預先知道了, 擺下齊整大酒,請下鄉宦姜副使、胡翰林相陪;從新另做新孝衣孝冠,要妝扮的標 致。秦參政吊過孝,晁大舍出到靈前叩謝。秦參政故意站定了腳,要端詳他的相貌, 領略他的言談,約摸他的年紀。秦參政眼裡先有了一堵影壁,件件都看得中意;出 到廳上,也肯坐下吃他的酒,點了戲文,回去與夫人商議,有八九分許親的光景。
那秦小姐知道事要垂成,只得開口對夫人說道:“他家裡見放著一個吊死的老 婆,監裡見坐著一個絞罪老婆;這樣人也定不是好東西了。躲了他走,還恐怕撞見, 忍得把個女兒嫁了與他!你們再要提起,我把頭髮剪了去做姑子出了家!”夫人把 女兒的話對秦參政說,方才割斷了這根心腸。
晁大舍這裡還道事有九分可成了。不覺到了閏四月初六日,將計氏的喪跟了晁 老一同出了。晁夫人還請得計家的男婦都來奔喪送葬,一來看晁夫人分上,二來也 都成禮,計都合計巴拉也都沒有話說。到了墳上,把兩個靈柩安在兩座棚內,題了 主,祀了土,俱安下葬。送殯的親朋陪了孝子回了靈到家。晁大舍因麥子將熟,急 急的謝了紙,要出莊上去收麥,收完了麥,又要急急提那秦家親事,也就忙得沒有 工夫,連珍哥監裡也好幾日不曾進去。到了初八日復過三,叫陰陽官灑掃了中堂, 打點到雍山莊上。誰知這一去,有分叫晁大舍:豬羊走入屠家,步步卻尋死路。且 聽下回著落。
第十九回 大官人智姦匹婦 小鴉兒勇割雙頭
陌上使君原有婦,貪說紅顏,富貴嫌衰朽。 另出千金求妙偶,二雌相扼皆珠剖。 鸞膠續斷從來有,卻只鑽窺,分外尋堤柳。 竊玉偷香還未久,旗杆贏得雙標首。
右調《蝶戀花》
晁大舍出完了喪,謝完了紙,帶領了僕從,出到雍山莊上看人收麥。算計收畢 了麥子,即往臨清秦家謝孝,就要妥帖了親事;又兼莊上的廳房樓屋前年被那狐精 放火燒了,至今還不敢蓋起,所以也要急急回來,免在鄉間寂寞。 可奈舊年間,有一個皮匠,生得有八尺多長,一雙圓眼,兩道濃眉,高顴大鼻, 有二十四五年紀,一向原在雍山後面居住,人都不呼他的姓名,只叫他乳名“小鴉 兒”,尋常挑了皮擔,到山前替人做活。雖是個粗人,甚有些直氣。雍山莊上的人 都與他認識。
舊年秋裡,連雨了幾日,住的一座草房被那山水衝壞,來到前莊,與一家姓耿 的上鞋,說起衝掉了自己房子,要來山前尋屋居住。姓耿的道:“東邊晁家宅內有 幾座空房,不知有人住了不曾?你上完了鞋,我合你同去看看。若是沒有人賃去, 搬到山前居住,做活越發方便。”小鴉兒上完了鞋,同了姓耿的走到晁家,尋見了 管莊的季春江,說道:“小鴉兒要尋座房子居住。”季春江道:“我向日送鞋去上, 見你住著自己的房子,且又精緻,如何又來前頭賃房?”小鴉兒道:“昨因連雨, 山水將房子衝去了,不是我背了媳婦爬在一株高楊樹上,如今我正在水晶宮快活哩!” 季春江道:“原來你吃了這一場虧。房子盡有,我因問房子的都是來歷不明的人, 所以都不敢許人。得你來住,早晚上鞋,又省得耽擱,夜晚又好幫我們看家,一時 莊家忙動,仗賴你的娘子又好在廚房攛掇。你自己去揀一座如你意的,鎖了門去, 看了好日子搬來。”小鴉兒道:“看那日子作甚?我明日搬來就是好日子。”到了 日夕,小鴉兒把那皮匠擔寄放在季春江的屋裡,自己空了身走回家去。次日早晨, 自己挑了一擔破殘傢伙,同了妻子往新屋里來。
那妻子姓唐,也是做皮匠的女兒,年紀只好剛二十歲。起先季春江也只道是個 山婦,誰知是個喬才!雖比牡丹少些貴重,比芍藥少段妖嬈,比海棠少韻,比梅花 少香,比蓮花欠淨,比菊花欠貞,雖然沒有名色,卻是一朵嬌豔山葩。但見得:
毛青布廠袖長衫,水紅紗藏頭膝褲。羅裙系得高高,綾襪著來窄窄。 雖不比羊脂玉瑩白身軀,亦不似狗頭金焦黃鬢髮。頸上無四瓣甜瓜,眼 內有一灣秋水。時時顧影,慣好兜鞋。件件撩人,且能提領。
季春江看在眼裡,心裡想道:“這樣一個女人,怎在山中住得?虧不盡漢子強 梁,所以沒有欺侮。只怕大官人看見。生出事來,但既已招得來家,怎好叫他又去?” 沒奈何叫他住了。將近一年,那小鴉兒異常吃醋,那唐氏也不敢有甚麼邪心,同院 住的人也不敢有甚麼戲弄。季春江也便放心下了。
從晁大舍到了莊上,那唐氏起初也躲躲藏藏不十分出頭露相,但小人家又沒有 個男女走動,脫不得要自己掏火,自己打水、上碾子、推豆腐,怎在那一間房裡藏 躲得住?晁大舍又曾撞見了兩次,曉得房客裡面有這個美人,不出來也出來,不站 住也站住。或在井上看他打水,或在碾房看他推碾,故意與他扳話接舌。那唐氏倒 也低了頭,憑他看也不採他,任他說也不應他。
那唐氏果肯心口如一,內外一般,莫說一個晁大舍,就是十個晁大舍,當真怕 他強姦了不成?誰想這樣邪皮物件,就如那茅廁裡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見了晁 大舍,故意躲藏不迭,晁大舍剛才走過,卻又掩了門縫看他,或是在那裡撞見,你 就端端正正的立住,那晁大舍也只好看你幾眼罷了,卻撩著蹶子飛跑。既是這等看 不上那晁大舍,就該合他水米無交,除了打水掏火,吃了飯便在房裡坐著,做鞋緝 底,縫衣補裳,那一院子有許多人家,難道晁大舍又敢進房來扯你不成?他卻與晁 住、李成名的娘子結了義姊妹,打做了一團,只等晁大舍略略轉得眼時,溜到廚房 裡面,幫他們捍薄餅、澇水飯、蒸饃饃、切卷子,說說笑笑,狂個不了。這晁住與 李成名的娘子,將大卷的餅、饃饃、卷子,與幾十個與他。兩口子吃不了,都曬了 來做醬。起先小鴉兒倒也常常查考來的東西。他說晁嫂子與李嫂子央他做鞋緝底, 又央他廚房助忙,所以送與他的。小鴉兒道:“他將東西送你,大官人知道不曾? 若是來歷不明的東西,我雖是個窮人,不希罕這樣贓物!”唐氏道:“大人家的飯 食,有甚麼稽查?脫不了憑他們廚房裡支撥。大官人沒有工夫理論這個小事。”
一日,因起初割麥,煮肉、蒸饃饃,犒勞那些佃戶。小鴉兒因主顧送了兩雙鞋 來要上,在家裡做活,要唐氏在旁邊搓麻錢,不曾進到廚房。晁住媳婦卷著袖,叉 著褲子,提了一個柳條籃,裏邊二十多個雪白的大饃饃,一大碗夾精帶肥的白切肉, 忙劫劫口裡罵道:“你折了腿麼?自己不進來,叫我忙忙的送來與你!”走進門去, 看見小鴉兒坐著上鞋,唐氏露著一根白腿在那裡搓麻錢。晁住媳婦道:“嗔道你不 去助忙,原來守著他姨夫哩!”
大家說了些閒話,小鴉兒也道了幾聲生受。送得晁住媳婦子去了,小鴉兒問唐 氏道:“他剛才叫誰是他姨夫?”唐氏道:“他敢是叫你哩。”小鴉兒說:“我怎 麼又是他姨夫了?你合他有甚親麼?”唐氏道:“俺兩個合李成名媳婦認義姊妹了。” 小鴉兒呃了一聲,說:“偏你這些老婆們,有這們些‘胡姑姑’‘假姨姨’的!” 唐氏道:“罷呀!怎麼?也沒有玷辱了你甚麼!”
兩口子拿著饃饃就著肉,你看他攘顙,饞的那同院子住的老婆們過去過來, 兒的咽唾沫。小鴉兒道:“老婆,你聽著!姊妹也許你拜,忙也許你助,只休要把 不該助人的東西都助了人!你休說我吃了這兩個饃饃就堵住我的噪子了!只休要一 點風聲兒透到我耳朵裡,咱只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唐氏扯脖子帶臉的通 紅,瞅了小鴉兒一眼道:“你怎麼有這們些臭聲!人家的那個都長在額顱蓋上來! 你到明日, 就搬到一個四顧無人的所在去住, 省得人要你的老婆!”小鴉兒道: “婆娘們只在心正不心正,那在四顧有人無人?那心正的女人,那怕在教場心住, 千人萬馬,只好空看他兩眼罷了。那邪皮子貨,就住到四不居鄰的去處,他望著塊 石頭也騎拉騎拉。”唐氏道:“情管你那輩子就是這們個老婆!”小鴉兒道:“那 麼我要做個老婆,替那漢子掙的志門一坐一坐的。”
小鴉兒吃了飯,上了鞋,挑了擔子出去了。唐氏鎖上門,踅到後邊廚房裡去了。 李成名媳婦子道:“你吃的飽飽的,夾著扶坐著罷,又進來做甚!盆裡還有極好的 水飯,你再吃些。”唐氏就著蒜苔、香油調的醬瓜,又連湯帶飯的吃了三碗。
晁大舍看見唐氏進來,倒背著手蹺蹄替腳的走到廚屋門口,故意問說:“這是 誰?”晁住娘子道:“這是前頭小鴉兒的媳婦。”唐氏就待放下飯碗。晁大舍道: “你既讓他吃飯,可也尋根菜與他就吃。這咸瓜蒜苔,也是待客的麼?”晁住娘子 道:“狗客!脫不了是一家人。他每日進來助忙,倒有些客來待他哩!”
晁大舍轉過背來,唐氏道:“我當大官人不知怎樣難為人的,卻原來這們和氣。” 李成名媳婦道:“他只休搶著他的性子,一會家喬起來,也下老實難服事的。如今 沒了大奶奶,珍姨又在監裡,他才望著俺們和和氣氣的哩。”唐氏道:“我聽的人 說,珍姨是八百兩銀子財禮。卻是怎麼樣個人兒,就值這們些銀子?有八百兩銀子, 打不出個銀人來麼?”李成名娘子道:“你看麼!那死拍拍的個銀人,中做甚麼? 這人可是活寶哩!”唐氏道:“使這們些銀子,一定不知怎麼標致。”晁住娘子道: “狗!脫不了是個人,上頭一個嘴,下頭一個扶,胸膛上兩個奶頭。我說他那模樣, 你就知道了。合你一般高,比你白淨些,那鼻口兒還不如你俊,那喜溜溜、水汪汪 的一雙眼合你通沒二樣;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李成名娘子道:“咱這妹子可 沒有他那本事會唱哩。”唐氏道:“怪道要這們些銀子!我就沒想到他會唱哩。”
晁大舍又走到廚屋門口,說道:“你們休只管魔駝,中收拾做後晌的飯,怕短 工子散的早。”晁住娘子道:“脫不了有助忙的哩。”晁大舍道:“這們大熱天, 你倒舍的叫他替你們助忙?”晁住娘子道:“怎麼就舍不的?倒吊著他刷井來!” 晁大舍道:“你們舍的,我可舍不的。”從這日以後,唐氏漸漸的也就合晁大舍熟 化了,進來出去,只管行走,也不似常時掩掩藏藏的。晁大舍說甚麼,唐氏也便攙 話接舌的。
晁大舍幾番就要下手,那晁住合李成名的娘子這兩個強盜,吃醋撚酸,管得牢 牢的,休想放一點松兒。晁大舍叫人在鼻尖上抹上了一塊沙糖,只是要去舔吃,也 不想往臨清去了;也不記掛著珍哥,丟與了晁住,托他早晚照管。可也不知是甚的 緣故,晁住也不想想他的老婆往鄉里來了一向,也不出到莊上看看。珍哥也不問聲 晁大舍如何只管住在鄉里。晁住的老婆也不想想漢子為甚的通不出來看看。不料晁 家的男子婦女倒都是沒有掛牽的。
住到將交五月的光景,晁大舍合李成名、晁住兩個娘子道:“如今端午到了, 小鴉兒媳婦每日進來助忙,咱也與他兩匹夏布,教他扎刮扎刮衣裳,好叫他替我們 做活。”兩個媳婦子道:“有兩匹夏布,拿來我們一人一匹做衣服穿,不消與他。 我勸你把這根腸子割斷了罷。你只除另娶了奶奶,俺兩個還不知肯讓不肯讓哩!實 合你說, 如今我還多著李成名媳婦, 李成名媳婦還多著我,再要掛搭上他,可說 ‘有了存孝,不顯彥章’。你可是不會閃人的?咱濃濟著住幾日,早進城去是本等。” 說的晁大舍搭拉著頭裂著嘴笑。晁大舍肚喃著說道:“你看這兩個私窠子麼!在家 裡就象巡攔一般,巡的恁謹。他那院裡同住著大些人,其餘又燒得四通八達的,沒 個背淨去處,這可成了‘賴象磕瓜子,眼飽肚中飢’的勾當!”
一日,場裡捆住不曾抖開的麥子不見了二十多個,季春江著實查考起來,領了 長工到房客家挨門搜簡。也有搜出兩三個的,也有搜出四五個的,只有小鴉兒家沒 有搜得出來。一則小鴉兒早出晚歸的做生意;二則他也不肯做這樣鼠竊狗盜的營生; 三則唐氏見成坐了吃還吃不了,何消偷得?傳到晁大舍的耳朵,晁大舍喜道:“這 不是天送姻緣!就是人力,那有這般湊巧?”藉了這個名色,把那一院裡住的人做 剛做柔的立了個伏罪的文約,免了送官,盡情驅趕去了。
晁大舍見沒有人了,要走到唐氏房裡去,又恐怕小鴉兒還在家中,故意自己拿 了一雙鞋走到他那門外叫道: “小鴉兒, 你把這雙鞋與我打個主跟。”唐氏道: “沒在家裡,從早出去了。”晁大舍道:“我等著要穿,他可幾時回來?”唐氏道: “今日是集,且不得回來哩。叫管家拿了鞋,集上尋他去罷。”晁大舍道:“那裡 去尋他?放在你家等他罷。”晁大舍拿了鞋走到他房內看了一看,果然小鴉兒不在 房中。晁大舍便這等這等,那唐氏絕不推辭,也就恁般憑般。本等是個陌路之人, 倏忽做了同衾之侶;你叮我囑,只教不許人知。此後凡有問房的,故意嫌生道冷, 不肯招住。
晁大舍曉得小鴉兒在家裡,故意腳影也不到前邊,就是偶然撞見唐氏,正眼也 不看他一眼;連唐氏到後邊去的時節,晁大舍對了晁住、李成名兩人的媳婦,絕也 合他似往時雌牙扮齒。李成名媳婦對了晁住娘子說道:“虧了你前日說了他那幾句, 說得他死心塌地的了。”晁住娘子道:“你若不茁茁實實的說與他,狗攬三堆屎, 有了和尚,他還有寺哩!甚麼是看長的人!咱做這枉耽虛名的勾當!”
五月十六日是劉埠街上的集,一去一來有五十裡路,小鴉兒每常去做生意,也 便就在埠頭住下,好次日又趕流紅的集上做活,說過是那日不回來了。唐氏進在廚 房內,遇便與晁大舍遞了手勢。晁大舍到了晚上,李成名娘子出去同他漢子睡了, 晁大舍將晁住娘子打發了打發,各自去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