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夢奇傳
Play Sample
第二十二回 許銀屏名園觀畫景 松寶林高閣理瑤琴
前回說寶珠、銀屏同榻,一覺醒來,天已大明。紅玉送上兩盞冰燕湯,二人吃過,停了一會,起身梳妝。銀屏梳頭勻面,寶珠仍是男妝,教紫雲取出袍服來,要上衙門。銀屏道:「今日陪我談談。」寶珠道:「一會功夫就回來的。」寶林起身最早,已經妝飾齊整進來,大家讓他坐。銀屏道:「大姐起得這麼早?」寶林道:「妹妹也不遲。」寶珠道:「姐姐,吃過點心沒有?」寶林道:「早已吃過了。」寶珠道:「天不早了,拿蓮子進來吃罷。」綠雲將兩碗蓮子送了上來。 寶林道:「娘吩咐廚房裡,替你們下面了。」寶珠道:「教他們趕快些,我吃了還要進衙門呢!」銀屏道:「我教嫂子陪陪我,他一定要出去。停回同我們去逛逛園子。」寶林道:「一刻就回來的。至於逛園,不甚便當,外人瞧見,成個什麼意思?我同紫雲陪你罷。」三人到前邊吃了面。寶珠教外邊傳伺候,辭了銀屏、姐姐出去。銀屏拉了紫雲、寶林出房,到夫人面前,談了片刻,對寶林道:「我還到大姐姐房裡細看看。」寶林道:「沒有看頭,蝸居的很!」 銀屏先走,寶林、紫雲隨著到後進來,寶林道:「那邊是賬房,這邊坐坐罷。」銀屏進內一看,是明三暗五,還有兩個套房,收拾得十分富麗。中間一帶玻璃屏,隔著外間,淨幾明窗,排著琴棋書畫。轉進裡間去,上面一個紫擅落地罩,一張玻璃大牀,錫帳金鉤,紅須繡帶,牀上羅衾鴛被,疊有二三尺厚,五彩絢目,香氣襲人,衣櫃書架,陳設得燦爛輝煌。推開一扇鏡屏,內裡有個小天井,玻璃篷罩,作向套房裡一望,迎面一張大炕,幾上擺著個大玉瓶,一枝孔雀翎,有五尺多長﹔寶鏡妝台,其精工華麗,同寶珠房裡大同小異。 銀屏略看一回,贊了幾句,轉身在正房坐下,見處處房裡掛著寶劍,問:「這許多劍,有何用處?」紫雲道:「這是大小姐最愛的東西。」銀屏道:「姐姐會舞劍?」寶林道:「不會。」銀屏不信,紫雲道:「是真不會舞。」銀屏道:「究竟這些劍可有好的?真寶劍想來是尋不出的。」寶林道:「我牀欄杆掛的,同壁上是一對。這支雖不是寶,也就削鐵如泥,吹毛可過。」銀屏道:「取下來瞧瞧。」 寶林將壁上一支劍取在手中,遞過來。銀屏細看,見鞘子是金鑲玉嵌,七寶裝成,卻拔不出來,道:「怎麼不得出來呢?」寶林道:「我來。」隨手掣出,其亮如雪,其利如風。銀屏有些害怕,忙道:「套起來罷!」寶林一笑,將劍入鞘。銀屏道:「倒沒有人敢闖進來做混帳事呢。」寶林啐道:「你真是狗口裡生不出象牙來!」彩雲等送過茶,銀屏道:「我們逛園去罷。」 寶林吩咐彩霞出去傳話,著花兒匠以及各處院中執事人,齊教出來,只留老園丁在內﹔又傳幾個老婆子都進園伺候茶水,帶了紫雲還有五、六個小,慢慢由明巷踱進園門。過了幾層亭園,狂花撲鼻,香草勾衣,一帶疏籬花障,委委曲曲。順著走了一會,到一座小亭,略看一看,那邊就是一帶長堤,桃柳相間,河面並不甚寬,隔岸綠竹叢叢、看不見那對岸景致。沿堤走著,過一座小紅橋,接連一株松樹,密密層層。轉出松林,假山隔住,好象沒有路逕。由山洞入去,就是一條石路,仰視上邊,微微露著天﹔俯視石池,中有幾個金色鯉魚,穿來穿去,深處有張石桌石牀。 寶林道:「轉彎罷,那裡上月台,沒有什麼意思。」銀屏道:「我們瞧瞧再回來。」上了月台,一望看見並不是來的這條路,但見長廊曲檻,畫棟雕樑,好鳥醍醐,名花搖曳,猶如身入畫圖。又下了台階,出了石洞,一帶畫廊,進一個月亮門,是座花廳,三面五色玻璃窗,當中掛個猩紅夾紗金線簾子。 彩雲將簾子打起,弔在個點翠銀蝴蝶上面,裡邊陳設雅致,懸著匾額,是「松風館」,四人坐下歇息,早有老婆子送茶進來,小丫接了獻上。四人坐了一會,起身慢踱,穿過花廳,見一面峭壁,一面是水,而且河面甚闊。銀屏道:「沒有船,如何得過去呢?」寶林道:「那不妨,紫雲,你引路罷。」紫雲就前走,眾人隨後,順著峭壁,走有幾十步,有個花柵遮住,繞過山腳,現出一條羊腸小路,曲曲折折,竟看不見水了。不多遠,又到一處,是個船室,題著「枕流吟舍」四人入內,在窗一看,只見流水滔滔,鳴泉琮。四人憑窗閒眺,頑了一回。 走出船室,又到長堤,一座大石橋,高而且闊,兩邊紅欄。四人上橋,見兩行衰柳,低罩波心,幾點濃陰,平鋪水面﹔橋下五色金魚,往來游泳,不減畫上平橋景致。四人倚欄而望,心蕩神怡。紫雲指道:「那邊芙蓉,今年倒開得盛呢!」銀屏道:「我們何不去賞玩一番?」寶林道:「有船去近,岸上繞了去,有好半天走,只怕那金蓮要疼呢!」銀屏道:「這園子如此曲折,不知是誰的佈置。」寶林道:「本是個老園子,還是我們曾祖老太爺的賜第,在我們祖大爺手裡,托張山人修過一次,改了幾處。前年你二姐姐丁憂在家無事,我們商議,改造了許多。」 銀屏點頭道:「你們胸中,真有丘壑!」見旁邊有個漁竿,就拿起來釣魚,停了一會,順手扯起個金色鯉魚來,眾人大笑。銀屏四面觀望,見對面是個半山亭,頗為軒敞,面前一帶梧桐,環列如屏,背後一堆危石,疊成高峰,恰有十幾丈,好象香爐峰的模樣。峰頭上一道瀑布,由亭角邊噴珠漱玉,就如在樹頂上倒飛下來,向東一個大寬轉,瀉進竹林中去了。銀屏道:「好呀!惟有源頭活水來。我們既尋過源,何不再去溯流?」 於是下了石橋,隨著泉水走去。遠看這道水,好象礙路,及至行到近處,水卻流進石洞裡過去。進竹林深處,有一條花陣,列著人紋,六曲雕欄,排成亞字,上面一所庭院,明三暗五,玻璃西洋房,窗格盡糊綠紗,映得幾席皆青,鬚眉盡綠。擺列爐瓶等件,十分古拙。後邊有幾間小小退步,四人由後進出去,滿地下草鋪茵,繡鞋踹在上邊,綿軟可愛。 正在賞玩,見一隻白鷺從面前飛過去,銀屏忙看時,見他飛到一個樓檻上,歇了一翅,又飛回來,到菊花叢裡不見了。銀屏道:「有趣,有趣!那高樓所在是什麼?好象寶塔,怎的那麼高?」紫雲道:「是四宜閣。」銀屏道:「這命名,是何取意?」寶林道:「這有什麼難解,不過取四時皆宜的意思。樓有三層,園中景致,看得一大半呢!」銀屏道:「園裡有多少亭台?」寶林道:「正經名勝,也不過二十餘處。」銀屏道:「今天游不完,我腳倒走疼了,大姐姐倒還能走呢。」 寶林笑道:「我也是勉力奉陪。」銀屏道:「不如到樓上望望去,倒可以收覽名閨秀氣。」寶林道:「好雖好,也還有一會去呢。你教紫雲扶住你罷。」銀屏道:「可以不消。」寶林道:「你不要,由你,我是要人扶的了。」紫雲道:「本來怪不得,大小姐的腳,太瘦很了,腳下沒有勁,站立不穩。」銀屏道:「那也不然,你小姐的腳還不瘦嗎?他還在外邊走動呢!」紫雲道:「瘦雖一般瘦,比大小姐長多著呢,也是不能多走。」彩雲道:「這也有個習慣自然。」寶林目視眾人,大家會意,不言語了。 四人談著,分花拂柳,度水穿林,過了幾處峰巒,繞了許多亭閣,已到四宜閣前。這閣是園中的主樓,雖是個三層,連下面一層,算共是四層。向上一望,飛簷挫角,直矗雲霄。半邊依山,半邊傍水,有個白石台基,一帶的石欄繞護。面前是個十畝芳塘,還有些芙蓉,開得深深淺淺,清風一動,流水皆香。上邊有細銀絲,穿成簾子。 四人進內,見是十六間,作個八面樣式,面面開窗,都用厚的大玻璃鑲嵌。內裡也隔作八處,又分出陰陽明暗,各成形勢,竟是迷樓的款式樣子。寶林道:「你們領著我,還出不去呢!」紫雲道:「我也不甚清楚,彩姐姐還認得點。」銀屏道:「索性上去走走。」吩咐小丫頭在下伺候茶水,於是轉上樓梯,上第二層,是十二間,空出一轉迴廊,作了六面樣式,也是雕窗石檻,分作六處。一處一樣的擺設,有雅淡的,有奢華的,有古拙的,有堂皇的,有簡潔的,有富麗的,各不相同。游了一會,又上第三層,是八間,分作四面,外面又空一轉迴廊,也有石欄環繞,中間分作四處,窗格雕縷精工,陳設格外清雅,此處地勢既高,襟懷更爽,凴欄遠望,滿園景致,大概俱在目下。 俯視下邊,池水清漣,飄紅泛綠,石堤絮繞,好似玉帶一般。一條短短紅欄,直入松林裡面。對岸是一片寬闊地面,盡是竹林遮住。竹林內隱隱露出多少秋花,紅紅紫紫,辨不山什麼花來,但覺得紅綠相間,頗為可人。西北上是幽香谷,叢桂山房,接連小龍山,梅花嶺,那邊桃花源,杏花村,以及漁莊蟹舍。這些近處名勝,如在目前。還有些遠處,同背山的地方,看不明白。但見修竹成林,奇林拂影,好花欲笑,怪石凌空,山似列屏,水如環帶,有連有續,不犯不重,多處不見其繁,少處不嫌其略。 四人細細賞鑒,如在山陰道上,目不暇給。銀屏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們一發上去頑頑。」四人又轉上來,卻是四間,分作亞字式,裡邊陳設不多,俱皆古雅,正中一張石桌,一個大銅鼎,一張瑤琴。眾人在窗口一望,覺得此身如在空中,飄飄然有凌雲之想,果然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銀屏道:「很有個趣兒!」再看園中台榭,羅列如星,遠處人家,閭閻撲地。 寶林進來,坐下道:「我倒有些害怕了。」銀屏笑道:「我是你個知音,何不彈套琴我聽聽?就彈個《凰求鳳》。」寶林道:「這高處不要胡說,恐怕天上聽見。」銀屏道:「什麼鬼話?」寶林笑道:「你可知道『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神』兩句麼?」銀屏道:「笑話!那我不管,你快些來彈罷!」不知寶林彈是不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諸大臣會議論軍情 三小姐清談成雅集
話說銀屏要寶林彈琴,寶林笑道:「我不會,晚上教寶珠彈給你聽。」銀屏道:「好姐姐,不要做作了,請弦彈兩聲罷!」寶林道:「怎麼叫做兩聲?外行話,不怕討人笑?紫雲,你過來彈罷。」紫雲道:「我彈得不好。」銀屏策板,再三央告,紫雲只得和了弦,彈了一曲《良宵》引一曲套,聲和韻細。紫雲彈起來,清清泠泠,真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銀屏聽得高興,那裡肯罷休?又逼著寶林彈《平沙落雁》還要彈《歸去來兮》,鬧得不可開交。 紫雲笑道:「不彈是過不去的,大小姐彈套《平沙落雁》罷!」寶林道:「你就吹起蕭來。」正襟危坐,理動琴弦,紫雲吹蕭相和,格外好聽。激烈處,就如馮夷擊鼓,列子御鳳﹔幽咽處,又似赤壁吹蕭,湘江鼓瑟。彈了好一會才完,寶林起身,銀屏歡喜不盡。寶林道:「是時候了,我們下去罷。」四人下樓,銀屏還要去逛,寶林不肯,說道:「明天再來。」銀屏腳也難走,只得依了。穿過一個山洞,就是石堤,銀屏道:「又不是我們才來的這條路了。」寶林道:「此刻從這邊過來,是揀近路走的,那裡就是半山亭的後身。」 用手指道:「你不見那道泉水麼?」又走了幾步,見柳陰之下,著兩匹白馬,錦鞍繡轡,金勒銀環,神駿異常,原來就是寶林、寶珠的坐馬。姊妹兩個遊園,一時嫌路遠難走,就騎馬前去。那邊也有個射圃,連兩個小公子還進去習習弓馬。今天馬夫知道大小姐逛園,恐怕要馬,一時來不及,就備起兩匹馬來,先拴在這裡伺候,是個備而不用的意思。寶林道:「誰吩咐備馬的?」紫雲回說不知道。彩雲道:「馬夫恐小姐要馬,伺候不及的,所以先預備著。」 寶林哼了一聲,銀屏道:「大姐姐會騎馬呢,真是文武全才。請上馬跑這麼一趟,不好嗎?」寶林道:「是寶珠的馬,你教他騎去。」銀屏道:「姐姐凡事都是推他,可不無趣?我知道你要人拉皮條牽馬呢!」笑對紫雲道:「你肯不肯?紫姐姐是個老手。」寶林笑道:「你理他呢,他這嚼蛆的,是取笑我們。」彩雲道:「這個東西,我怪怕他的。」銀屏大笑,又逼著彩雲去牽。彩雲就去樹上解了絲砳,拉過一匹劣馬來。銀厥道:「請乘騎。」 寶林笑了一笑道:「我今天被你鬧夠了。」就將一件藕花洋縐衫子脫下來,交與小丫頭,裡邊穿一件大紅洋縐小袖(衤登),把玉色洋縐裙子分開,兩邊紮好,露出鮮滴滴的大紅鑲邊大腳褲,緊了繡鞋上的兜跟帶。彩雲帶過馬來,他一手在鞍心穩了穩,一隻小金蓮在金蹬上微微一搭,飛身上馬。彩雲上前理好裙幅,寶林一笑,對銀屏道:「我失陪了!」銀屏道:「那不能,一同回去。」寶林也不理他,催開坐馬,沿著長堤霧滾煙飛的去了。銀屏喊道:「快別跑!跌下水,不是耍處!」寶林那裡看見?倒轉彎去了。紫雲道,「不妨,騎慣了不會跌的。」 說著,慢慢踱回來。有個書童在明巷裡牽馬出來,紫雲問道:「大小姐才進去麼?」書童道:「進去一會子了。」銀屏等到了內房,見寶林已在夫人房中。銀屏道:「大姐姐你好,也不等等我!」寶林低顰一笑。彩雲在小丫頭手中取過衣服,替寶林穿好。夫人道:「林兒這光景,又跑過馬了?」寶林笑道:「二妹妹放得過我麼!」紫雲道:「不知可曾開過飯呢,少爺也該回來了。」夫人道:「今天還早,你少爺才回來。」銀屏道:「一心記掛著少爺,真象個姨奶奶。」 紫雲一笑,就進去了,銀屏也拉進寶林來。三人進到了內間,寶珠正在房裡看書,紅玉、綠雲在外拌嘴,寶珠也不理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剌剌不休,正吵得熱鬧,見了寶林進來,都靜悄悄的,恃立一旁。銀屏等三人進房,寶珠放下書本,起身笑面相迎,道:「銀妹妹去遊園,可曾尋夢麼?」銀屏道:「怎麼沒有?關門贖當,把個杜平章氣得不認女兒了!」 寶珠臉一紅,不言語。寶林道:「你今天回來得遲些?」寶珠道:「今天會議苗疆事件,耽誤了好一會子工夫。」寶林道:「苗疆什麼事?」寶珠道:「有個海寇叫做邱廉,自稱眾義王,在澎湖沿海劫勍客商。劉總兵剿過幾次,散而復聚。如今勾連苗蠻,居然攻城掠地,水陸並進,聲勢甚大。總兵官擋不住,告急上省,督撫會同提鎮了幾處兵,全不濟事,已失去幾個城池,勢如破竹。督撫上本到京,昨夜三更才到的。主子震怒,著諸大臣商議,差人前去,不知如何。」 寶林等聽罷,個個驚心。銀屏道:「怎麼好呢?離此地有多遠?」寶林道:「遠多著呢!同我們家鄉倒是鄰省。」寶珠道:「他盡用輪船,由海到天津也快。」銀屏道:「我家舅太爺,不久放的我們那裡巡撫。這差倒放壞了!」寶林道:「你舅太爺是誰?」寶珠道:「姓莊,姐姐該知道。」寶林道:「提起來我知道,我們六房裡那件事還虧他呢!前天在你房裡,見有他封信,賣情的了不得。可叫做莊廷棟?」 寶珠點點頭,笑道:「正是他。」銀屏道:「現在朝廷可有能人?你同我哥哥保舉幾個去滅賊。」寶珠道:「那來能人呢?這些做官的不過念幾句爛時文,作個敲門磚,及至門敲開來,連詩云子曰都忘記了,那個有實在經濟?看今天會議的神情,就知道了。個個都是紙上談兵,書生之見,議論多而成功少。」銀屏笑道:「罵得利害!你講的什麼來?」寶珠道:「我聽他們講罷了。」寶林道:「究竟會推那個去?」寶珠道:「還沒定呢。」銀屏道:「這是你們做官的報國之秋,你何不討個差去走走?定下來,既可為將來辨罪,又可以千古留名。」 寶珠笑道:「多少前輩先生,縮手無策。我個小小女郎,既得甚事?不遺臭萬年夠了,還想留名千古呢!」銀屏也笑道:「竟是會推你去,你怎樣呢?」寶林道:「那也說不得了,逼著要去。」銀屏道:「那還了得?不知想壞多少人呢!就是主子也舍你不得。」寶林道:「你才怕什麼似的,倒又來胡說!」銀屏道:「我一個人愁什麼!何必因未然之愁煩,誤我眼前之快樂?不許再說了,我們想件案事排遣排遣,解了悶兒。」寶林道:「你要解悶,我們是不中用的。」 銀屏笑道:「這個也怪我麼?」寶林笑道:「好妹妹,我的不是。」銀屏道:「想起來了,我們昨日分的題目,還沒交卷,何不寫出來看看?」寶林道:「我們還沒有做。」銀屏道:「幾句詩,拿筆來一揮就成功的。不過借此消遣,不然,那來許多話談呢?」就自去翻了幾張花箋,取過三支筆來。寶林道:「你真不怕費心,我們做詩,十年九不會,一時未必寫得出來呢!」寶珠道:「就寫幾名陳詩,集首七絕罷。」 三人在案前坐下,奮筆疾書。寶林先寫出來,銀屏、寶珠也是一揮而就。先看寶林的,是美人嬌、美人顰: 美人嬌 悄說低聲喚玉郎,羅衣欲換更添香。 大街夜色涼如水,乞借春陰護海棠。 美人顰 銀缸斜日解明瑞,香霧空月轉廊。 說與旁人渾不解,為郎憔悴卻羞郎。 寶珠先贊道:「溫、李摩豔,庾、鮑風流,好在謔不傷雅。」銀屏笑道:「你別替你姐姐蓋面子罷!為人想得憔悴了,只怕連相思病都想出來,就早些把李墨卿教回來,乞借春陰護海棠不好嗎?」寶林滿面飛紅道:「你看說得可寒酸,這個丫頭不愛臉極了!」銀屏笑道:「原不愛臉,不然倒不把實話告訴人了。」寶林道:「我來瞧瞧你的,別開出笑話來給人瞧!」說著看題目,是美人悲、美人癡: 美人悲 一片花飛減卻春,繁華事散逐風塵。 新愁舊恨都難說,從此蕭郎是路人。 美人癡 疑是蟾宮降謫仙,良辰美景奈何天。 花飛莫遣隨流水,願作鴛鴦不羨仙。 寶珠笑了一笑。寶林道:「未免可憐,竟想嫁得很了!你看第二首,生恐名花無主,倒不如自己付與東風。」寶珠微笑道:「第一首更覺可憐,新愁舊恨,悶悶在心,說不出口。未了一句,好象有過一個人似的。」寶林大笑著,連紫雲等個個都齒燦起來。銀屏臉上也覺羞慚,辯了幾句。又看寶珠的詩,卻是美人愁、美人羞,同樣兩首: 美人愁 繡檀回枕玉雕鎪,珍簟新鋪翡翠樓。 鸚鵡不知儂意緒,水晶簾下看梳頭。 銀屏道:「好富麗氣相,就是心裡悶些。」 美人羞 妖嬈意緒不勝羞,深鎖春光一夜愁。 雲髻半偏新睡覺,暗傳心事放心頭。 銀屏道:「你這一覺,快活極了!到底睡著了沒有?」再看下邊: 美人愁 紗窗日落見黃昏,粉蝶如知合斷魂。 約略君王今夜事,除非鸚鵡對人言。 美人羞 相見時難別亦難,月移花影上欄杆。 平陽歌舞新承寵,常得君王帶笑看。 銀屏道:「你究竟同主子有一手呢!夜裡同你怎樣?你好好兒講明白了,我饒你!」寶珠道:「什麼話!這等講法,就十成死句了。」銀屏道:「詩以言志,你賴不去!」寶林道:「你本來不好,怎麼寫出這些詩來,討他笑話?我不懂你這詩總不脫君王兩字,是為什麼呢?」 寶珠滿面含羞道:「是紫雲前日做的宮詞,我一時想不出,就拿他來塞責。後來又做出兩首來,我就一齊寫了。」銀屏笑對寶珠道:「他是看得動火了,你明天帶他進去走走,又可以替我哥哥加道官銜。」寶林笑道:「你也不怕你令兄怪嗎?」銀屏道:「是我哥哥修來的香福,一正一副,個個才貌雙全。」 正在說笑,綠雲來請用飯。三人到前進坐下,吃畢了飯,就到寶林內房妝台上漱口勻面。寶林道:「我倒想好茶吃,何不將你那副茶具取進來,煮茗清談,免得他胡言亂語,盡拿人取笑。」寶珠笑道:「姐姐真是個雅人。」隨喚紫雲等由前進取來。紅玉先在外間地毯上放下一個大銅盤,紫雲、綠雲抬進一座古銅爐來,是個八角爐,身大口小,上面鑄就八卦,在銅火盆裡夾些炭在內,頃刻一爐活火。紫雲又取出一對描金大磁甕,一把時大賓刻字提梁大壺,貯滿了水,放在爐上。一會的工夫,水就開了。 綠雲取茶葉泡好,用三隻碧霞杯,托在個小白銅盤裡,每人面前送了一碗,嘗了一嘗,香美異常。銀屏道:「好香!替我用那大玻璃斗涼一斗也好。怪熱的,有什麼意思?」寶林笑道:「品茶品茶,茶要品呢。你涼下來吃,就是牛飲了。」銀屏道:「這定是天水了?」寶珠道:「天水有這清純?我是去年梅花上掃下來的雪,裝了幾壇,埋在梨花樹下,前天開了一壇。你當什麼?倒不象你這雅人了。你連香味,都不聞見麼?」 銀屏道:「說起香味來了,你牀上薰的什麼香?並不象尋常香氣,一般甜香,很有意味。」不知寶珠說出什麼香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怨鬼魂黑夜訴沉冤 稱神明青天斷奇案
話說銀屏問寶珠牀上薰的什麼香,寶珠道:「我從來不愛薰香。」銀屏道:「你別哄我,好象蘭花似的。」寶林微微一笑。銀屏道:「笑什麼?」寶林道:「你不知道,這是他的異人處。他身上一股蘭花香,夏天有汗,格外芳芬競體。」銀屏笑道:「天生尤物,迥不猶人!」說著,心裡也甚羨慕,微微又笑一笑道:「果然是個寶貝,怪道你們芳名總不脫寶字。不知你們究竟有多少寶物在身?」寶珠笑道:「你問我麼?我說給你聽。」銀屏道:「倒要請教。」
寶珠笑道:「香溫玉軟,意綠情紅,是為寶色﹔玉骨冰肌,柳腰蓮步,是為寶體﹔明眸善睞,巧笑工顰,是為寶容﹔千嬌百媚,閉月羞花,是為寶態﹔長眉蹙黛,媚眼流波,是為寶情﹔珠銀刻翠,金佩飛霞,是為寶妝﹔經天緯地,保國安民,是為寶才。有這許多的寶也夠了,要聽還有--」寶林道:「不知胡說些什麼!」銀屏道:「還有兩件,你沒說完。」寶珠道:「你斷無好話,我不愛聽!」銀屏道:「你不聽,我是要說的:風流出眾,月下偷期,是為寶林﹔搔頭弄姿,工讒善媚,是為寶珠。」二人啐了一口,忍不住好笑。
談談天已晚了。其時正當秋審,三法司案件甚多,寶珠道:「晚間看看案卷,教紫雲陪銀屏下棋。」自己到前邊右間坐下,點上兩支畫燭,還有些西洋燈彩,照耀如同白晝。翻出兩件案來細看了兩遍,心內沉吟,吩咐綠雲進去取茶,一人獨坐凝思。忽窗外一陣冷風,吹得簷前鐵馬叮噹亂鳴,窗格一響,飛進一團黑氣來,在中堂前,盤旋不已。
寶珠此刻毛發皆張,看著呆了,口卻噤住,不能出聲。見許多燈火,光燄發碧,案上兩支畫燭,吹成豆子大小。再看黑氣,滾來滾去,欲進欲退,似乎想上來,又不敢上來的意思,滾到欄杆邊,又轉回去,倒有幾十遍。這回又到欄邊,黑氣一分,現出一個人來,長大身材,面目清楚,有了鬍子,左耳邊垂下一條白東西,有二三尺長,不知是什麼東西,看不清白。見他跪在門首,哭聲隱隱,低聲道:「求大人伸冤,保全後嗣!」
說罷,叩了幾個頭,一陣黑風,旋出去了。寶珠卻如夢方醒,嚇得大汗淋身,見燈光仍然明亮,大聲叫道:「紫雲快來!」紫雲在內,聽見寶珠喊聲詫異,趕忙叫了紅玉一同出來,見寶珠粉面凝青,朱唇泛紫,滿臉是汗。紫雲忙問道:「怎樣?有甚事?」寶珠道:「進去罷。」
紫雲取了燭台,照寶珠進內坐下,仍是喘息不定。紫雲見他神色變異,心裡大疑,問什麼緣故,取過茶來,送到寶珠口邊,寶珠吃了一口,道:「奇事!剛才明明白白,見個鬼跪在我面前。」銀屏道:「我膽子小,你可別嚇我!」寶珠道:「誰嚇你?我都嚇死了。」就將所見的情形,說了出來,眾人聽罷,個個害怕。綠雲道:「我是不到前面去了。」銀屏道:「我們今夜多著幾個人進來上宿,不然,怎麼敢睡覺呢?」
還是紫雲有見識,道:「這怕什麼!光景是來告狀的。常在這裡嗎?我看定有冤枉在內,小姐倒要替他伸冤。也不說明白,不知是什麼人。」寶珠道:「你出去請大小姐進來商議商議。」紫雲道:「綠雲是不敢去的了,紅姐姐同我去罷。」寶珠道:「怕什麼!我要不是改過妝,倒自己出去了。」銀屏道:「你們都出去,留我們三個人在房裡,不怕嗎?」紫雲道:「不要緊,一會就來的。」拉了紅玉就走。
少刻,寶林帶著彩雲同紫雲等進來,坐下道:「我才算賬,什麼事叫我?又是銀妹妹有話說了?」銀屏也不言語。
寶林見眾人失色的光景,問道:「看你們這神情,總又是別緣故?」寶珠就把剛才所見,細述一遍,道:「這件事,真難明白,不得主意,請姐姐進來商量。」寶林聽了,也覺奇怪,道:「你看的什麼案件?或者就是案內之人。不然,明天可以有人來告狀,也未可知,你總留點神。他既來求你,必有因由。」寶珠點頭,就將看的兩件案卷,著紫三、紅玉出去取進來,送與寶林。
寶林接過來細看,一件是小妾害死親夫,正室出首﹔一件是大伯告弟婦紊亂宗支。寶林看過,說道:「不必疑惑,就是這個案件,明天細細的審問,自然明白,而且有多少情節不符,我看這兩案,都有冤屈。」說著,就指出幾處來。寶珠道:「我也疑心,所以沉吟一會,不能透徹。經姐姐這一駁,真是徹底澄清!」銀屏道:「這個刑名師爺多少銀子一年?」大家一笑。
談到三更,寶林起身,寶珠輕移蓮步,直送到前進天井,寶珠止住,還是紫雲、紅玉送出去。寶珠回房,同銀屏兩個卸了妝,又吃些茶點,上牀安息。
次日進衙門,專提這兩案晚堂聽審,就到和親王府賀喜。原來和親王自己上本,願出去平定苗疆,皇上就放他做了大經略兵部尚書,潘利用幫辦軍務,三日後就要出兵。寶珠又到潘府走了一趟,賀客甚多,匆匆一見,倒在書房裡同蘭湘談了半會。家去已是未末申初,進房寬坐,又同銀屏談談。約有更鼓,就傳伺候。寶珠改服出來上車,四個跟班,兩名書童,都上了馬,望都察院來。前面有一對高燈,還有些球燈火把,松勇騎了頂馬,在前開路。到衙門下車,入內歇了一歇,傳鼓升堂。
刑部有兩個司員,在堂口伺候。寶珠向公座上坐下。刑部司員上來打恭,各犯俱已提到。有人將案卷送在公堂上,是害死親夫一事,在宛平縣地界。寶珠細看,是告為通姦家奴害死親夫。
原告劉氏,告妾吳氏與家奴喜兒通姦。大略說妾與他素來不睦,因此另居,離有半里之遠,本夫徐福康,在外貿易,久不回家。那天有人在吳氏住宅旁邊廢井內,看見淺水中有個赤淋淋的無頭屍首,已泡得不成模樣,腐爛不堪,就告訴劉氏知道。劉氏看見,卻認得是他丈夫,就叫起屈來,隨領鄉保,到吳氏宅裡去問緣由。吳氏推不知道,劉氏就著鄉保搜檢,到屋後草堆裡,果然人頭在內,劉氏就告他殺死親夫,擲下井中。
赴鄉檢驗,將吳氏、喜兒問過幾堂,起先不認,後來用刑,拷供出來,招喜兒同妾通姦,丈夫晚間回來,就將他殺死,扔下井去,把頭埋在草堆裡是實。定下剮罪。經司裡審過,也不曾翻供,其中有個老婆子,已拖死了不論,吳氏等照原詳定案。偏偏事有湊巧,喜兒舅舅跟了京官進京,就在都察院告了一狀,說喜兒才十六歲,其中有冤,求都察院提審。
寶珠看了一會,先提劉氏上來,問了一遍,劉氏口供同狀詞上大略相同,哭著說著,頗為動情。又叫帶吳氏,上堂跪下,看他才有十幾歲,雖然蓬頭垢面,也覺嬌媚驚人,心裡未免憐借,有些狐兔之悲。
寶珠拍案叫道:「吳氏!你將害丈夫的情由,好好直供出來!如有半句支吾,大刑與爾不利!」吳氏淚流滿面道:「大人在上,小婦人也沒有多話可說。此心唯天可表,求大人照原案定罪就是了。料想世間也沒有個龍圖再生,這個冤枉,只好在閻君面前再申的了!」
寶珠怒道:「好大膽的奴才,你敢藐視官長!本院在此,就是青天,你有言詞,何妨直說?」吳氏只是嚕嚕囌囌,說不明白,倒哭得淚珠點點。
寶珠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怕受刑法,反安慰道:「吳氏,本院知你身體嬌柔,受刑不起,你只管直供,本院並不難為你。你在此再不伸冤,也是無辜送死。你見過多少閻君替人間管事的?」說著,倒和著顏色,問了幾遍。
吳氏道:「大人既是青天,小婦人只得實說了。我今年才十六歲,父親還是個秀才,因母親早死,父親將我寄在舅舅家過活,他就到河南做館,誰知一病就死了!舅舅把我賣與徐家為妾,正室不容,鬧了幾次,打過數回。丈夫見不能安穩,就把小婦人搬在前村莊房裡另住,有個小使叫喜兒,一個老婆子聽用。過了半年,正室又來打鬧四五次,丈夫氣地不過,同他鬧了一場,就出門去了。今年二月初三,忽然傳說宅邊枯井裡有個屍首,多少人去看,小婦人也想出去瞧瞧,聽說劉氏在此,我就不敢出來。一會的工會,劉氏領著鄉保進來,問我要丈夫,我茫煞不解,回答不來。他就打我幾個嘴巴,帶人搜檢,果然搜到宅後草堆裡,竟有個人頭在內。」
寶珠聽到此處,哼了一聲,兩旁人役吆喝住口。寶珠問道:「這草堆在屋裡?還是屋外!」吳氏道:「是在外屋。」
寶珠點點頭,吩咐再講。吳氏道:「劉氏見有個人頭,就把小婦人交與鄉保鎖著,一口咬定我與喜兒有奸,同謀殺害。我去縣裡鳴冤,可憐問過幾堂,苦打成招,只好招認。他又不許送飯,將家財盡行搬去。我又不肯在監中乞食,忍饑受凍,耐盡淒涼,只求早死為幸。到了司裡,原想反供,一來受刑不起,二來沒有親人。就活出命來,也無安身之處。所以情願屈死,不願偷生。此是小婦人實供,一些沒有虛假的,求大人秦台明斷,以雪覆盆。小婦人生則銘恩,死當結草。」
寶珠聽罷,點首歎息,教提喜兒。上來一看,心裡好笑,是個又麻又禿無用的小子,眼睛是大紅鑲邊,好似硃筆圈了兩圈。跪在堂上,只是發癡。寶珠暗想:吳氏頗有幾分姿色,這個小廝倒是不全,難道還愛上他不成?斷無此理!問了幾句,那小廝話也講不清,在威嚴之下,抖得不可了結。倒是他舅舅陳貴跪上來,代辯了兩句。
寶珠叫上劉氏來,將公案一拍,罵道:「我看你這奴才兇惡,兇手就是你!好好直言,還可開釋。」劉氏道:「大人此言,小婦人不懂得。解府出司,經過多少官員,問罪定案,無得更改。大人平空問出這種話來,教小婦人也不好回答。也求大人看看案情,詳詳情理。」口裡雖是強硬,面上卻有些失色。
寶珠聽他這番言語,不覺大怒,眉稍微皺,面色一沉道:「這奴才,竟敢責言本院!」吩咐掌嘴,左右吆喝一聲,上來動手。劉氏喊道:「大人天恩,從來沒有打告主的理!」
各役那裡聽他,一連打了十個嘴巴,打得劉氏滿口流血,兩邊嘴巴,好象個向陽的桃子似的。寶珠道:「快招上來!再要支吾,看大刑伺候!」劉氏道:「不知大人教小婦人招什麼供?」寶珠道:「你這利口的奴才,本院不說出明白來,你也不肯心服。」不知寶珠說出什麼,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懸明鏡卓識辨姦情 雪覆盆嚴刑懲惡棍
卻說劉氏不肯招供,寶珠怒道:「本院不說明白,你如何心服?吳氏頗有幾分顏色,這禿廝兒如此模樣,自然不是個對子。這是千人一見的,且不必論。你丈夫出外半年,你怎麼見了無頭死屍,就知是你丈夫?況在水中已泡爛了,又無衣服可認,更無面目可憑,你就以為認得真?拿得穩?驟然就到吳氏宅中搜檢,偏偏牆外草堆裡就有個人頭在內?這光景是你預先知道的了。不知你殺的更有何人?吳氏、喜兒今年才十六歲,還是個孩子家,加之使用的是個老婆子,這三個人何能害人?本院看得明白,你同那個同謀,速速招來!如再不直言,徒然受苦!」
劉氏見說著隱情,真真切切,如同眼見的一般,嚇得面如土色,口裡支吾,不敢象前番硬挺。寶珠道:「你宅子裡有何人與你同住?幾個下人?」劉氏道:「門口有個老頭子,六十餘歲,還有兩個丫頭,餘外沒有別人。」寶珠道:「你兩個使女,可曾帶來?」劉氏道:「只有一個在寓裡。」
寶珠隨手取了一支火簽,差人前去。頃刻提到,跪下,差人銷簽。寶珠見十七、八歲大丫頭,雖生得粗魯,倒也風騷,細看一看,兩乳豐隆,雙眉散亂,問劉氏道:「這丫頭你丈夫用過沒有?」劉氏道:「沒有。」寶珠道:「他平日還安分麼?」劉氏道:「他們兩個是一刻不離我身邊,自小養成,如同女兒一樣。」寶珠冷笑道:「好大膽沒廉恥的奴才,隨著你主母同人通姦!」吩吩大刑伺候。
左右鮫喝一聲,如雷響一般。兩旁人役,早將拶子取過來,那丫頭那裡見過這等威嚴?都嚇呆了,口裡咕嚕一句,也聽不清。寶珠道:「你說不說?」丫頭掙了半天,迸出一句話來,道:「不曾﹍﹍同人﹍﹍通姦。」寶珠道:「你敢強口!現有憑據:你的乳高眉散,股撅腰掀,那裡是個處女?你主母在此已說出來,你還敢抵賴?想是要打了才招呢!」
劉氏怕丫頭不會講話,被官唬出馬腳來,代說道:「或者是丈夫收過,也未可知。他們從不出門,我家又無男子,外遇是一定沒有的。」寶珠道:「你這吃醋的東西,妒到極處,一小妾尚容不得,容丫頭與丈夫有私麼?替我打嘴!」左右上來抓住那丫頭,打了四、五下。
丫頭哭道:「大人別打罷,我說就是了。我同舅太爺通姦,並不是私偷,奶奶是知道的。」寶珠道:「你舅太爺叫甚名字?」丫頭道:「叫趙品三,是奶奶的表兄。」寶珠道:「你奶奶既知你同舅太爺通姦,你奶奶自然更同舅太爺有奸了。」丫頭點點頭,不敢言語。寶珠道:「劉氏,你聽見沒有?姦情既有,人命一定無疑了。」劉氏叩頭道:「大人恩典,小婦人真是冤枉難招!」
寶珠吩咐上了刑具,劉氏忍痛不起,只好招供:「因同表兄有私,丈夫晚間回家撞見,只得先發制人,將他殺死,屍首扔在枯井裡。怕人認出來,就把人頭埋在吳氏住宅後草堆之內,遣害於他。所供是實。」寶珠教錄了口詞,就用吳氏刑具代劉氏上將起來,俟獲到趙品三定案。吳氏先交官媒,喜兒起保。
寶珠吩咐提第二案。原告生員趙保昌,蘆溝橋人氏,告弟婦周氏紊亂宗支。兄弟趙保傑,是個五品職銜。生了一子兩歲大,今年身故。過了幾日,有個陳大來認兒子,口稱兒子是他生的,周氏賄賂穩婆,用五十兩銀子,買回認為親生。陳大因妻子有病,家道又窮,只得割愛。如今妻子病好,小生意也做得順當,可以養活兒子,情願退還原銀,領回己子。保昌以為他人之子,不能亂我宗支,就要弟婦把兒子與他領去。周氏立意不肯,一定說是自己生的,保昌就去縣裡告狀。審過幾堂,陳大一口咬定是他兒子,有憑有據,穩婆就是見證。周氏雖辯他不過,兒子總不肯退還,托兄弟周旋,請了三學朋友,上了公呈,縣官不能斷決。保昌又在都察院告了。
寶珠取過案卷,細細一看,先帶原告問了幾句,保昌說:「兒子真假,我也難辨,不是陳大認宗,連生員都不知。現在生員兩個兒子,盡可承繼,我們讀書人家,何能容外人亂宗?望大人明察!」寶珠問道:「你同兄弟,還是同居?還是另住?」保昌道:「同住。」寶珠道:「有多少房屋?」保昌道:「兩個宅子,一邊五進,另有花廳,書房在內。」寶珠道:「你兄弟生過兒子麼?」保昌道:「生過兩胎,沒有生存。近來兄弟煙瘾重,不歸內房,就在花廳上吃煙,連死都在花廳上,從來不進內室,這個兒子何處去生呢?」
寶珠笑了笑,吩咐跪過一邊。帶周氏上堂,問道:「你兒子今年幾歲?是那天生的?」周氏道:「去年六月初三午時生的。」寶珠點點頭道:「既是你親生,陳大為何無緣無故的來認子呢?穩婆又怎麼肯做見證呢?」周氏道:「小婦人生這個孩子,有多少親人看見。如是假的,當時何能瞞得眾人耳目?今年七月,丈夫好好在花廳上房裡吃煙,小婦人在他那裡,坐到二更回房,叫丫環替他帶上房門,他還同小婦人講話,吩咐好生照管孩子。次日早晨,大伯進來叫我,說兄弟死了。小婦人趕忙去看,竟是果然。不知什麼急病,也不知是受了煤毒?才過頭七,就有個陳大來認兒子,話是說得活龍活現,鬧得不可開交。依大伯之意,就要把他領去,小婦人想丈夫只有這點根芽,況且實在是我親生的,與他,如何捨得?大伯見我不聽他的言語,就告起狀來,說小婦人紊亂宗支。縣裡審過幾堂,也不能明白,他又告到大人台前。求大人詳情明斷,存沒沾恩。」
寶珠聽罷,又帶上陳大。陳大說:「當日家貧有病,無法,將兒子賣與趙家,是穩婆過手。原說平時常有照應,不料賣去,一點子好處全無。如今妻子病也好了,生意也順了,不忍把兒子落在人家,情願退銀領子。」云云。寶珠問:「是那天日期?」陳大回說:「六月初三午時。」又帶穩婆問了一回,大略說當日得他五十兩銀子,代他覓一個兒子,恰值陳大生子,就買成了,包好了送進去,原不敢聲張,今被陳大執住,不得不說實話。
寶珠微微一笑,問道:「這個孩子在那裡呢?」周氏回道:「現在外面,不奉呼喚,不敢帶進來。」寶珠回頭對松勇道:「你出去將孩子收拾乾淨,抱來我看。」又在耳邊說了幾句。松勇答應,出去一會工夫,抱個孩子進來。寶珠抱在手中,坐在膝頭上,細細一看,眉清目秀,說:「好個孩子!」說也奇怪,這兒子一點不怕生,對著寶珠舞著小手,只管笑。寶珠引他頑笑,將他舉了起來,把只小鞋襪掉下。
寶珠將孩子一隻腳拿得高高的,對左右道:「替他穿上。」松勇答應,慢慢拾起鞋襪,上前穿好。寶珠又同他頑了好半會。眾人跪在地下,呆呆的等候,心中好笑,暗想大人到底年輕,是個孩子氣,不知是審案,還是頑孩子,誰敢催促?只好由他。寶珠將孩子著松勇抱下去,那孩子不肯,倒反哭了。寶珠叫他娘來,才抱過去。
寶珠道:「陳大,這孩子既是你的,可有什麼記認呢?」陳大道:「那時匆匆的,也沒有看得親切。」寶珠道:「胡說!大白日裡,難道一點看不清?」陳大想了一想,道:「有是有的,當日雖未看得真細,記得左腳底有兩個大黑痣,倒有小拇指頭大小呢。」寶珠道:「我說不能一點記認沒有。」穩婆道:「真實不錯,我也看見過的,說開來,我就想起來了。」寶珠道:「既然如此,本院就好斷了。」對陳大道:「腳下有黑痣,就是你兒子,你領回去。」陳大道:「大人天恩,使小人骨肉團圓,回去只有供奉大人長生祿位。」說罷,叩頭不止。
寶珠點點頭,對周氏道:「周氏,如果當堂驗出痣來,本院是要把孩子斷還人家的。」周氏道:「大人恩典,孩子真是小婦人親生的。大人如果斷離,小婦人就死在九泉,也無顏見丈夫之面!」說罷大慟。
寶珠故意將公案一拍,道:「本院公斷,何能遂得你的私心!你可知道刑法利害麼?」喝令將左腳鞋襪替孩子脫下來驗看。果然不大不小,腳心裡有兩個小指頭頂大的黑痣,眾人個個看見。陳大跪上兩步道:「小人從來是不會說謊的,求大人驗看就是了。」此時保昌欣然得意,面有喜氣﹔周氏魂飛天外,心裡詫異。正要上來哀求辯白,寶珠對陳大道:「沒有黑痣,自然不是你的兒子,既有黑痣,無疑是你兒子了。」陳大叩首道:「大人明見萬里!」
寶珠臉色一沉,冷笑一聲道:「好大膽奸滑奴才!你是瞧見孩子脫鞋襪的時候,腳心有兩個黑點,你就當做兩個黑痣了。你既然說得這般真切,你道著真有黑痣的麼?是本院故意試你的。」吩咐左右,與他細看。松勇下來,將孩子腳心用手巾一拭,原來是黑墨點的。陳大面如土色,不敢開言。
寶珠道,「奴才!瞧見沒有?案情上面失枝脫節的頗多,本院何難一言決斷?料你這奸奴必不肯服,定有許多強辯,故意先試你一試,果然就試出來。本院再將爾情弊竟行說破:教你死心塌地。你這孩子,說是六月初三午時生的,天氣大暖的時候,一個老婆子身上怎麼藏得過孩子?且是青天白日,瞞得誰的眼目?由大門進去,三五進房子,難道碰不見一個人?一年多,你也不同他要兒子,他丈夫才死,你欺負他孤兒寡婦。奴才,受了誰的指使?好好供出人來,本院可開活得你,不然,你這罪名也是你受用了。」
陳大此刻,理屈辭窮,磕頭供認道:「小人該死!不該信趙保昌的話來,做這沒天理的事!小人得他五十兩銀子,是他買囑小人的。只求大人筆下超生!」寶珠冷笑,對穩婆道:「你怎麼樣?可要受刑?」穩婆連連搖手道:「不要不要!他既說了,老婦人也是真言拜上。趙太爺也送我五十兩,請我幫幫腔,老婦人原不肯的,無如面情難卻,又看銀子分上,只說做個見證不要緊,誰知你老人家小小年紀,這麼清白,竟辨出真假來了,我又如何與他賴得過?如今銀子還未用,在老婦人牀頭邊,我也不想發這個意外之財,明天拿來,送大人買果子吃罷!」
寶珠喝道:「胡說!」兩旁鮫喝一聲。寶珠道:「你這兩人罪名,就該重辦!本院格外施恩,吩咐左右,著實重打!」將一筒簽子倒撒下來。陳大四十頭號,穩婆四十嘴巴,打完放了出去。二人雖未定罪,就這四十下也就夠了。都察院刑法最重,陳大也爬不起來,穩婆一口牙齒都吐出來。不知趙保昌如何發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都察院御史巧伸冤 城隍廟鬼魂親寫字
話說寶珠問出隱情,對趙保昌道:「你知罪麼?」保昌叩首道:「生員罪該萬死!」寶珠道:「讀書人既如此存心,還有甚發達之期?我且不定你罪名,還要問你一件大事,你兄弟是怎樣死的?」保昌道:「是急病,頭一天還好好的,次日一早,我進房去,見他也沒氣了。」寶珠道:「他怎麼會死的?」保昌道:「這個﹍﹍生員如何知道?」寶珠道:「你又怎麼會教他死的呢?」
左右各役聽了這句,個個發笑,暗道他年輕,問問就有些糊塗,說出孩子話來了。就連兩個司員,坐在堂口,也覺耽心。可是趙保昌心中一動,面色就變下來,還強口道:「生員倒不明白大人的話,人是可以會教他死的?」寶珠冷笑道:「不到那光景,你如何肯招呢?你這等巧口奸奴,不見個明白,你也不服。」保昌道:「生員心裡真是不服,倒求大人教導教導。」寶珠道:「你這奸滑奴才,還敢稱生員!」吩咐左右,將他衣衿革了。
有人過來,把他帽子除下,送在公案上。保昌道:「生員何罪,大人斥革衣衿?」寶珠對周氏道:「明日本院著司員開棺,替你丈夫伸冤!」周氏此刻深感寶珠恩德,倒反替他耽驚,回道:「大人在上,小婦人丈夫是病死的,沒有被害的情形,求大人三思要緊。」寶珠也不理他,吩咐進堂。
進內坐下,司員上來見過,道:「大人何以知道有冤?司員看來,大人還宜詳察。」寶珠笑道:「此非貴司所知也!明天帶齊人役,前來伺候。」司員答應。寶珠也就回府,早有人知會縣裡去了。此時個個替寶珠害怕,說案已審清就罷了,又引出事,到底孩子家脾氣,不曉事體,大約總要鬧出亂子來。
不說眾人議論,再說寶珠到家,進房請姐姐來商議,二人談到四更才睡。銀屏見他們有正事,也不來纏擾,先上牀了。寶珠道:「夫人,也不等等下官?」兩個說笑幾句,安息不提。
次日早上,寶珠進衙門,司員同縣官領著各役,都來伺候。寶珠吩咐前去驗明屍傷來回話,自己就在衙門候信。其時左都御史,是大學士德公兼理,原是寶珠老長親,卻好也到衙門,寶珠同他談了一會,就將案情口供,都稟明了。德公大贊,愛得什麼似的,又講了好些話才去。司員等回來復命,說驗得清楚,並沒有一點傷痕。
寶珠也不言語,沉吟道:「明天本院親自去驗,如其沒傷,本院當以官徇之!」各人辭去。寶珠回府,又同寶林商量道:「我分明見個鬼求我伸冤,保全後嗣,無疑是這一案。今天驗不出傷來,不知是何緣故?」寶林道:「你不必煩惱,少不得自有傷驗出來的。你明日自去走遭,顧不得害怕,倒要親自細瞧。」寶珠道:「此時各官都有些怪我多事,他那裡知道其中情節?我不替他伸冤,也對不住這個怨鬼!」寶林道:「你瞧趙保昌神色怎樣?」寶珠道:「神情實在是個失虛的。」寶林想了想,就向寶珠耳邊說了幾句,寶珠連連點頭道:「我也想到此處,姐姐好見識,先得我心。」姊妹又談了一會,當夜無話。
天明,寶珠就起身,吃了些點心,隨即進衙,各官早到。寶珠今日格外款式,排齊執事,穿了大紅披衫,出城而去。到長樂村,早有蘆棚搭在那裡,趙保昌、周氏遠遠跪接。寶珠下車,左右跟人擁護著,走進蘆棚,到公座坐下,各官列坐伺候。保昌還請了許多有頭臉的親友在旁,外邊看的閒人,多不可言,都說好個青年標緻官府。更有許多婦女,格外的贊不絕口。
忤作上來請示,寶珠吩咐檢驗,驗了一會,仍然無傷。寶珠不語,就將趙保昌同周氏帶上來,問了一回,茫無頭緒。趙保昌倒反言語挺撞,寶珠怒道:「趙保昌!本院今天驗不出傷來,本院自有應得之罪。如其有傷,你也難得過去!本院將個官拚你這條狗命!」保昌道:「大人真是明白青天,如驗出傷來,小人這條性命,自是沒有的。但恐沒得傷痕,在大人亦有不便。」寶珠離了公座,各官也就起身。
寶珠粉面含嗔,柳眉倒豎,惡恨恨指著趙保昌道:「如真沒有傷,本院情願反把腦袋結交於你!如果有傷--」說著,哼了一聲道:「我把你這奴才鍋烹刀鑠!」就走到死屍前,喝令細驗。忤作不敢怠慢,又來動手。寶珠細看死者,同晚間所見,一些不差,自己也就放心。見幾個忤作從頭驗到腳下,報道:「回大人:傷沒有。」寶珠冷笑一聲道:「當真沒有傷麼?」忤作不敢言語。趙保昌道:「大人明見,既報沒傷,自然沒有傷了。」
寶珠也不理他,吩咐忤作,取他左耳看。保昌聽見,吃驚不小,暗想這個小孩子竟是個神仙?有個忤作答應,細看一回,大聲道:「得了!」就在耳中取出有半斤濕棉絮來,填了屍格。忤作贊了一聲道:「好精明大人,真是青天!」看的人個個得意,竟不循規矩,大家喊起好來,各役趕忙鮫喝。
趙保昌嚇得牙齒捉對兒廝打,周氏上來叩了幾個響頭。寶珠仍上公堂坐下,帶趙保昌上來,他倒喊道:「大人真正青天,替我兄弟伸冤,感恩不盡!還求大人緝獲凶身。」說罷,大哭起來。寶珠微笑,對各官道:「看這奴才,真是奸滑!」
本縣是個舉人出身,書呆子性格,最是古板,聽見保昌說話,氣得不可開交,大聲喝道:「大膽奴才!你剛才挺撞大人,同大人賭口,如果無傷,不但要大人的官,還要大人腦袋!有傷,是你認罪!說定的話,人人聽見,你此刻又生別的枝節,希圖脫身,大人容得你,本縣容不得你。」吩咐「與我結實打!」又拍著公堂,連聲道:「打!打!打!」
各差役只得上來打,將保昌按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寶珠道:「趙保昌你有甚刁滑言詞,趁早好說。」保昌道:「那日早間進去有事,見兄弟已是死了。這事必須問我弟婦,或者知些影響。他們是夫妻,沒個不曉得的道理。求大人原情鑒察!」寶珠又問了半會,也上了幾件刑法,無如保昌頗能熬刑,再不肯招。寶珠吩咐帶進衙門,屍首先行入棺。
寶珠進衙門,略坐一坐就回府,將許多情節,告訴姐姐。寶林也覺欣然,道:「我的見識如何?既驗出傷來,那就不怕他了。」到晚間,銀屏一定要賀喜,備了一席酒,在寶珠前進,拉了紫雲、彩雲同坐,歡呼暢飲,猜拳行令,唱過許多小曲,鬧了兩個更次。銀屏到底灌了他兩杯才罷休。
次日,寶珠起來,有些咳嗽,沒有出去,一來是在城外受了些風涼,二者昨夜多飲了一杯。休息到晚,寶珠一定要進衙門,紫雲再三阻他不住,只好出房,教親隨多包幾件衣服。寶珠進衙升堂,帶上犯人趙保昌,寶珠道:「本院知道你是個兇手,驗傷的時候,原說有傷你情甘認罪,本院何難據此定你的罪名?你這奸詐奴才,定有許多辯白。你這意思,不過要攀你弟婦。你可知你兄弟昨夜在我夢中,將一番情節,都告訴明白?說兇手他自己知道,求我今夜三更,把你們送到城隍廟後殿,他自己前來寫字,誰是兇手,身上自有兇手二字,不是兇手,他也不寫出來,自然沒有冤屈。」
趙保昌聽了,似信不信,只好答應,惟有周氏倒深信不疑。寶珠傳伺候,到城隍廟來,道士迎接進去。寶珠先拈了香,著松勇帶領各役,收拾後殿,將保昌、周氏送進去,窗格盡開,不用燈火,對面不見人。有兩張高背椅子,把二人緊緊鎖在下面,衣服脫下來,光著脊背,手腳捆定,不肯放鬆。說:「不能讓你摸著背上,少刻鬼來寫字呢!」各役將門帶好,走了出來。
這裡二人對坐,各有心事。周氏暗想:「冤有頭,債有主,我沒有害丈夫,他斷不能害我,定然要來出脫我。」倒反將身子坐上些來,等他寫字。保昌卻是心虛的人,到了這步地位,陰間怕人,也覺良心發現,雖不深信,暗想鬼神之事,自來有的,他也不能無緣無故的叫我們進來。眼前漆黑,越想越怕,又恐寶珠著人暗算,一個脊背,更無躲處,見是有高背椅子,就將個脊背緊緊貼在椅背上,動也不敢動。
到了四更以後,有人役進來帶他們,還是黑著走出來。才到前殿,見燈燭輝煌,擺著公座,寶珠坐在中間,滿面秋霜,俊俏中帶著一團威光,逼得人不敢仰視。保昌抬起頭來,打了一個寒噤。寶珠吩咐先驗脊背,周氏身上乾乾淨淨,保昌背上白粉寫成胡桃大兩字,明明白白是兇手。
寶珠道:「你這奴才,還有得說了?不信,給他自己瞧!」各役就將神前照人心膽那面大鏡取過來,又向道士借了一面鏡,又照起來,保昌看得清楚,自己也覺詫異,暗想:「我將背脊靠在椅背上,也沒有覺得一些影響,這字是那裡來的?大約真是活見鬼了!」此時情理都窮,天良難昧,就將謀財害命的情節,直招出來。寶珠叫他畫供,上了鎖鈕,帶去收監,周氏釋放,寶珠上車回府。
這件事,內外城都傳遍了,人人贊好,個個稱奇,說小小年紀,人家還沒有出書房呢!看他這種美貌嬌容,好象個柔弱女子,竟有如此膽量才識,連鬼都顯靈了!你道這字,果真是鬼寫的麼?原來又是寶珠的詭計。他用兩個高背椅子,椅背上反寫兇手二字,知道心虛的,必定害怕,手腳捆住,拴得短短的,身子無處躲藏,要躲只得貼住椅背,卻好印了上去,所以不用燈,二更進去,四更就帶了出來,神鬼不覺。刁奸做夢也想不到,至死也只說是鬼寫的。
閒話少說,寶珠到家,將此事細述一遍,眾人好笑,銀屏心裡暗暗拜服。過一日,許府接小姐回去,自然當做新聞,述與母親、哥哥聽。這個案,文卿雖然知道,卻不知這些細情,聽見妹子一說,格外歡喜。三家公子從浙江回來,自有一番熱鬧,請人拜客,忙了一回。卻不知不覺早又到歲底。未知松府新年之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慧紫雲除夕通情話 勇松筠元夜鬧花燈
話說松府到了除夕,滿堂燈彩,重門大開,照耀如同白晝。寶珠繡衣玉帶,領著兩個小兄弟,拜家神,祭宗祖,替母親、姐姐叩喜。就有許多賬房門客,以及執事人等,內外家丁,都進來叩賀。上下皆有酒席。真是屏開翡翠,褥設芙蓉,說不盡風光富貴。一夜泥筒花炮,放不絕聲。
寶林等姊妹兄弟,陪著夫人,在堂歡喜飲晏,比往年格外有興。夫人起身散步,寶珠進房,同紫雲談談。此時房裡幃幔被垫等物,總換了一套新鮮的五彩,映著燈光燭影,耀眼爭輝。桌上點一對金蓮寶燭,架上一個大銅火盆,火光燄燄。燒些松花柏子,香氣氤氳,煙雲繚繞。紫雲等打扮得花枝一般,笑吟吟的,在火盆上泡了一盞百子湯,送到寶珠口邊,說道:「百子湯吃下去,多生幾個兒子。」
寶珠笑了一笑道:「就同你生,人都知你是姨奶奶!」紫雲笑道:「也快生兒子了。兩位少爺,也經發達,明年除夜,不知你還在這屋子裡麼。」寶珠道:「我同你總不會離開的。」紫雲道:「今年太太見兩位少爺中了,比往年更覺喜歡,待他兩個也就好了許多。」寶珠道:「姐姐同我講,要替筠兒訂門親,教我留心。我想把銀丫頭說來給他做媳婦,你道可好?」紫雲道:「好極了!你也清楚多少。」寶珠道:「怎麼不是?免得這個厭物同我胡鬧。」紫雲道:「人也精明,可以接得大小姐的手。」寶珠道:「還有一說,筠兒不是個安分的,要給他娶個狠老婆才好呢!」談談笑笑。
寶珠出來陪著夫人,坐了一會,燒了兩口煙,又到寶林房裡閒談。寶林道:「彩雲,你將百子糕取來,我們瞧瞧,好不好?」彩雲答應,就在碧紗廚裡取出兩盤糕,還有十二碟精緻果品,在外間炕上擺好,泡了兩碗好茶。寶林拉了妹子,到炕上對面盤腿坐下。寶林笑道:「你嚐嚐,如何?這是我自制的。」寶珠吃了一塊,香美異常,笑道:「是怎樣做的?」
寶林道:「有幾瓶花露,留著沒有人吃,我怕白糟蹋了,就取出來蒸糕,是我配成的東西。是那幾種呢?就是梅花露、玫瑰露、薔微露、桂花露,還加些薄荷露,配上茯苓粉、蓮子粉、燕窩粉、首烏粉、瓊糜粉、香稻粉各樣湊成。再用白蜜冰糖蒸出來,倒還罷了。」寶珠笑道:「姐姐好想頭!我有許多花露,只留了幾瓶搽臉,其餘倒都灑了,就想不出這法來吃他。」寶林道:「你喜歡,我著彩雲都送來給你。」談笑一會,對坐品茶。彩雲等許多丫頭,個個高興,拉出紫雲、金子來耍錢。
不一刻,天已四更,寶珠回房,換了朝衣朝冠,到前廳敬天地,又在母親、姐姐面前,領著兩個兄弟行禮。寶珠出來,上車入朝,到了紫禁城換馬。原來去年劉相府放了許多謠言,說寶珠是個女郎,誇贊他金蓮怎樣瘦小,弄得內外皆知。皇上是個風流天子,也就惜玉憐香,雖不能辨其真假,倒賜他紫禁城騎馬,原來是個暗暗體貼的意思,就是奏對之時,每每有些詼諧的言語,喜動天顏,寵愛無比。
寶珠隨班賀朝,回來更衣,就到各處拜年,親戚朋友,年誼故舊,以及王公大臣,九卿六部,整整三四天才拜完。接著請年酒,會同年,會館團拜,天天戲酒,忙個不清。夫人在家,也請了兩天女客。許府一定請夫人、寶林,頑了一日。銀屏來拜年,留住三、五天才去。
瞬眼已是燈節,年例大放花燈,與民同樂。皇上在五鳳樓前賜宴,寶珠早去伺候。松筠弟兄陪著夫人、寶林,飲了一回家宴。門上來回:許二少爺在門口請二位少爺出去逛燈。松蕃年輕怕生,又生得誠篤,不大高興。松筠是最喜熱鬧的,即稟過母親、姐姐,就要出去。寶林道:「站著!」松筠連連答應。寶珠道:「早些回來,不可又在外邊生事。闖出禍來,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松筠連忙答應「不敢」,書童已套車伺候。
松筠出來,見許又庵、李蓮波兩個,坐在車裡,探出身子,笑面相迎。松筠笑道:「你們才出來麼?」又庵道:「我們逛了兩條街,知道姑蘇會館有燈迷,意思去瞧瞧,特來約你同去。令弟為何不出來?」松筠道:「他不高興。」蓮波道:「不必閒講了,請乘輿罷。」松筠道:「你看燈月交輝,這樣好景,坐在車裡有甚意味?依我的愚見,大家踱踱,還可有些奇遇。把車跟在後面,走乏了,原可坐車。」二人道:「好!」
遂一同下車,步上大街。家家戶戶,都有燈彩,香煙飄渺,火氣輝煌,望去好似一條火龍,還妝些龍燈花鼓,在街上走來走去,真是笙簫聒耳,士女如雲,三人目不暇給。逛了一條街,人多擁擠,三人就有些參前落後。又來了幾輛車,卻好將松筠攔在車沿外邊。
路擠塞了,車開不動,松筠細看車中坐個女子,約有十七、八歲,頗有幾分姿色,一身豔服,指頭咬在嘴裡,對著松筠微笑。松筠怎肯辜其來意?也就做出些風流來勾他,四目相注,一對情魂兒聯袂出來。又庵在後邊,看得清楚,見他燈上填著官銜,一面卻不著見,一面是大學士三字,笑問道:「友梅,這美人好不好?」松筠回頭一笑。又庵道:「這光景,他倒愛你呢!」松筠道:「安知他心中不是愛你?」又庵笑道:「不象。」蓮波擠得遠遠的,插口道:「友梅原說出來踱踱,就有奇遇,不料果然遂心了。但我們同他一搭兒,有許多算不來處。」三人大笑。
你道車中女子是誰?就是劉相的小老婆子,微服私自出來看燈,有多少豪奴擁護。聽得三人說笑,那裡容得?開口就罵道:「什麼沒王法的王八羔子,敢調戲相府小夫人?把他送到兵馬司裡去!」又一個喊道:「快拿住他,不要放走了!」松筠起初聽見,倒吃了一驚,又聽說要拿他,那裡容得?暗想:不如先發制人!手一抬,把個跨沿的僕婦,打在車轍裡去了。豪奴看見,發聲喊道:「還了得!」一齊圍上來。
松筠見路窄人多,施展不開,腳一起,把個大白騾子踢了滾在一邊,車也翻了,女子倒撞下來。家人婦女,趕忙扶起,在人叢裡溜過去,借一家鋪面坐了。這裡眾豪奴大嚷,有的說送信九門提督,有的說快回府裡喚人,七嘴八舌,卻不敢向前。松筠心裡一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打個爽快的。一陣拳腳,打得落花流水。眾豪奴跌跌爬爬,哀聲不止,抱著頭,只叫打死人了。閒人擠在兩頭,不敢解勸。街上雖有幾個巡兵,見松筠這等品貌服飾隨從,知道氣燄非常,是個有勢力的,也不敢上來彈壓。還是許、李二位做好做歹,拉住了三人,跳上車,書童跨沿,跟班上馬,趕車的加上一鞭,飛也似的去了。
劉府家丁爬起來,見人都走了,倒反說了許多狠話。無如不知姓名,沒處查考,又是私自出來的,回去也就不敢提起。如其知道是松筠,劉府又如何肯罷休?幾乎弄出一場大禍。
再說三人又看了一會燈,望姑蘇會館而來。到門前下車,進去到了大廳,見當中掛著一盞方燈,面面都寫著燈謎,共是十個。三人看了一會,想了一會,又庵笑道:「那個『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打句《四書》,象是『王請度之』。」蓮波道:「不錯。這首五律打一物,是什麼?我來想想。」三人細看,是「堅直掌翰院,無我不開科,淺水陳泥滑,盤香驛路多。芳容描隱約,瘦影日銷磨。千古留遺蹟,封侯一夢過。」
三人沉吟一會,蓮波道:「我知道了,是筆。」松筠道:「這『午』字打節令,定是上巳。」二人贊道:「虧你想得到!」蓮波道:「『子哭之慟』打曲牌名,這個容易,是《泣顏回》」又庵笑道:「『必得其壽』打句《四書》,是『老而不死』。」二人大笑。松筠道:「『朝朝應上望夫山』打《四書》,是『良人出』。這首七絕打四樣物件,我也知道了。」二人看詩,是:
高山流水繫相思,落罷燈花夜已遲。
杖策青藜何處是?不如歸去訪徐熙。
二人問道:「是什麼?」松筠道:「琴、棋、書、畫。」又庵道:「『重陽』打個字,好象是旭字。」松筠道:「我們報罷?」蓮波道:「索性打完了再報。」又庵道:「很好。」蓮波道:「這個『四面不通風,十字在當中,若將田字猜,不通又不通』,到底打個什麼字?」又庵道:「不許猜田字,真就難了。」松筠道:「我想這『裳』字打官名,又打人名,倒不容易。」又庵道:「官名可是『織造』,又叫『尚衣』。」二人點頭。蓮波騫然笑道:「到底被我想著了!」
二人忙問是什麼字,蓮波笑道:「是個亞字,當中空心十字,教人如何想得到!」二人拜服道:「你真聰明!他是用的空心的,你心也用空了。」話言未了,松筠道:「我也有了!裳字打人名,定然是『寺人披衣』。」又庵笑道:「寺人披衣的字,不如用袈裟二字,似乎比裳字好些。」三個逐個想了一遍,一個個報去,都答應了是,只有五律說不是。蓮波又道:「是墨。」裡面也答應了。三人進內花廳坐下,有人送上茶來,外面將些紙墨筆硯各樣采頭送進來。
三人略看一遍,只有亞字的彩最重,是個漢玉鎮紙洗成一個獅子,頗為可愛,吩咐跟班收了。又庵道:「今日幾乎鬧出亂子來。」松筠道:「怕甚麼!他不過說我調戲他小老婆,我今年才交十五歲,知道個什麼?」蓮波道:「就是家裡知道,過不去。」松筠道:「家裡除姐姐之外,我還怕誰?」又庵道:「你倒不怕令兄麼?」松筠道:「我哥哥待我們最好,又和平,又慈善,不教人怕,但我們自然的不敢得罪他就是了。」
正在說笑,見走進幾個人來,手裡托著盤合。又庵道:「誰在裡邊吃酒呢?」松筠道:「我們何不進去瞧瞧?」三人起身,見腰門緊閉,聽見外邊送物件進來,才開了鎖。三個跟了進去,裡面有個廠廳,點得燈燭輝煌,蝩拳行令,有多少燕語鶯聲。
三人望了一望,見朱氏弟兄帶了幾個相公,還有三、四位客,也沒細看,就不好意思,上前走到對面三間坐下。有些跟班在內,見他們三人進來,都避出去了。只聽上邊問道:「誰放閒人進來?」又一個說:「快傳看會館的!」不知三人怎樣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肆筵設席賓客稱觴 論曲談詩老翁飽學
話說松筠三人,走進三間客位,只聽上面發作,休要理他。少刻,會館裡人走來,認識他們三位,先走過來陪著笑臉道:「今天朱詹事家兩位姪少爺在這裡請客,請少爺們那邊坐罷。」又庵、蓮波冷笑一聲,只見那松筠道:「胡說!你這裡是公所,難道他來得,我們來不得?我今天也要這地方吃酒呢!」那人不識時務,還陪笑,站立不動。松筠雙眉戟豎,俊眼斜睃,那人也不看他臉色,笑道:「少爺們那邊坐,也是一樣。」
松筠也不回言,左腳一抬,那人已撞到天井裡爬不動,口裡叫起屈來。松筠腳一垫,早飛出天井,一足踹住那人脊背,罵道:「瞎眼的奴才!你知道少爺是誰」那人好似被泰山壓定,口裡不住的求饒。松筠舉起拳來,打了一下,那人口中鮮血直噴。許、李二位大驚,死命拖住。上邊也驚動了,走下來看,內中一人上前連連拱手,笑道:「松二哥,不消動氣,小弟在此。」
松筠抬頭一看,見是桂榮的姪兒魁蓬仙,忙走過來見禮道:「原來世兄在這裡,小弟粗魯了!」蓬仙笑道:「請裡面坐罷。」邀他三人入廳。大家見禮,重行作揖,朱氏昆仲,也是有世誼的,那兩位也通了姓名,推李蓮波首座,眾人謙了一回坐定,幾個相公上來敬酒。松筠細問,是金福班的,有個金福,頗為可人,松筠就和他頑笑。這位朱大少爺,有點書氣,面上已有了怒容,不言不語。
金福見松筠年少風流,也就著實拉攏。朱大少爺心裡,更懷妒意。不耐煩,發起話來,一言半語,就兩下爭執,松筠是最喜動手的,來得飛快,不知不覺,一拳打來。朱大少爺沒有介意,左眼上早已著了一下,打得目睛反背,青腫幾眇。松筠一把拿住他,隔席提了過來。幸喜朱二少爺會說話,上來拖住,陪笑道:「二哥放手,有話再講。家兄為人本來板滯,今天又多了兩杯,所以冒犯二哥,明日酒醒,小弟同他來登門謝罪。而且頑笑場中,人人都可頑得,何必因個相公,傷了世交的和氣?」
魁、許、李三位,也幫著勸解,好容易才拉了松筠出去。到旁邊廳上坐了一會,三人起身,魁蓬仙直送上車,說:「請罷,明天再見!」三人道:「明天是老師壽辰,我們是必來叩祝的。」一揖而別。蓮波道:「回去尚早,何不進城瞧瞧燈去?」又下車進內城來,見迎著許多部堂燈籠過去,又庵道:「難道老爺子他們倒回去了?」
話未說完,又見一對燈籠頭導,藤棍開路,閒人跌跌的閃開。又是一對燈球過去。又庵看燈球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銜。松筠道:「哥哥也回去了,我也不能過遲。」三人讓在一邊,只見寶珠的車,風馳電掣的過去,接著就是些大理院的燈球,一擁而過。內城邊車填馬塞,擁擠不開。三人倒讓了一刻,才分手坐車回家。
松筠入內,見寶珠已坐在夫人房中,同寶林閒談,公服還沒有更換,松筠就在旁邊坐下。寶珠問了幾句,松筠說是同二表兄、許老二到姑蘇會館打燈謎子。寶珠道:「明日是你桂老師生日,你知會蕃兒,明早同我去拜賀。」松筠答應,退出去了。寶林對寶珠道:「筠兒究竟不如蕃兒,性子太暴,真不能給他臉面。我看你倒時常周旋他,大約因他中了解元,所以巴結他了?」說得大家好笑。寶珠回房,更衣改妝,天已不早了,去飾上牀。
次日起身甚遲,到午初才出房,坐在夫人房裡,著丫環出去請了兩位公子進來。寶珠道:「你們去換了衣服,同我拜壽去罷。」二人答應去了。紫雲也將衣帽送出來,替寶珠慢慢穿好。夫人見他是掛茄楠素珠,道:「這個珠子不好。」對金子道:「我前日尋出來那掛珠呢?」金子忙去開櫃,取出一個錦合,寶珠接過來一看,是碧霞璽的,兩邊紀念,盡是翡翠,輝煌奪目,寶珠頗為歡喜。夫人道:「替他換上罷,這掛珠如今未必有了。我聽說還是祖太爺文肅公做兩廣總督時得的。」
說著,兩個公子已穿得齊齊整整,站在一旁,寶珠吩咐伺候。弟兄三個,辭了母親,又進去向姐姐稟明,出來上車。到了鳴珂裡桂府門口下車,有人通報,寶珠領著兩個兄弟進來,桂榮已接到廳口。寶珠進廳,同桂榮平拜了。松筠、松蕃上前,見老師叩賀。桂榮也還了禮,就拉寶珠上炕,自己對面相陪,讓松筠、松蕃上首椅上坐了。大家寒溫幾句,吃了一杯茶。桂榮起身,邀請三人入內,進了一座垂花門,上了花廳,見大半都是同年世好,個個迎將上來,讓寶珠坐下。
松筠、松蕃也有些同年拉去同座,自有魁蓬仙等陪住。李墨卿笑道:「秀卿,今天為何來得遲?」寶珠笑道:「還是你們來得早。」雲竹林道:「這是夫人拖住腿了。」墨卿道:「夫人尚沒有,是姨奶奶拉扯住了。」椿榮道:「怎麼先有姨奶奶呢?」墨卿笑道:「而且不止一個。」眾人七嘴八舌的取笑。寶珠因文卿在座,總不敢言。只見張山人從後邊踱將出來,寶珠忙上前拉了手。
張山人滿面笑容,問了幾句閒活,細看寶珠同人都是冷冷的,不似從前熱鬧,舉動之間,時刻抬起頭來偷看文卿臉色。老翁心裡明白,倒有些可憐他,自己就走開了,笑道:「我今天到這裡來,不過吃碗壽面。伯華還放不開,要我替他畫條幅,畫了不算,又要我題。這些英才在此,偏教我這老朽嘔心血!」文卿笑道:「畫的什麼?」張山人道:「是落花蝴蝶圖。」墨卿道:「何不取出來大家瞧瞧?」桂榮道:「午後沒有事,再看不遲,還要借重諸君大筆呢!」潘蘭湘道:「老先生題的,是詩?是詞?」張山人道:「我搜索枯腸,寫了一片《梁州序》,看不得的。」說說笑笑,已擺開桌子。
桂榮請客入座,吃了面,眾人散席。桂榮邀了墨卿、文卿、寶珠、張山人、雲竹林、潘蘭湘進後面書房,見酒席擺在當中,張山人道:「才吃過的,怎麼又吃起來?」桂榮笑道:「剛才吃的面,沒有多吃酒。如今吃飯了,正好多用兩杯,幾個知已,大家談談。」請張山人首席,蘭湘等依次坐下。雲竹林因他老泰山在坐,不肯僭許、李二位,就同寶珠坐在上橫頭,桂榮、椿榮主席相陪。桂榮敬了一巡酒,又出來張羅這些親友們坐,或下棋抹牌,各樣頑意兒。有愛清淨的,就同幾個知己坐著閒談。
桂榮各處照應了,又來席上每人面前勸了兩杯。文卿笑道:「你也留我點量,停回行令再吃也好。」上了幾道菜,張山人議論風生,娓娓無倦。諸人將些疑義來叩問他,張山人竟是問到那裡,答到那裡。蘭湘道:「老先生真是天文地理,諸子百家,無不精通,至於小技,更不消講了。」張山人道:「談何容易!天氣難明,誰能通解?自開劈以來,清輕上浮者為天,重濁下凝者為地。共工戰敗,撞倒不週山,就折了天柱,從此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後來女媧氏煉石補天。這些話,見諸史策,我看似乎荒唐。人的腦,那來這麼結實?就是補天,又如何下手呢?」
寶珠道:「年代也不符,女媧之後,炎帝六傳,才到黃帝,要說舜流共工於幽州,那就更遠了。」張山人道:「難講。」桂榮道:「倉頡造字,畢竟楷書在先,還是草書在先呢?」張山人道:「草書在先。古人造字之義,不過擬聲象形,也有許多不妥處。即如出字兩重山,常讀重字,重字千里,當讀遠字﹔矮字明明委矢,當是射字,射字寸身,自然是個矮字,如今顛倒過來,故字義有些不自然。」
眾人大笑道:「一點不錯,或者後人弄訛了,也未可知。」墨卿道:「男女之欲,是陰陽配合,自然之氣。但女人妝飾,是誰製作出來的呢?」張山人道:「大約軒轅制衣冠,自然也分個男女。後來世風不古,競尚奢華,越制越精,愈趨愈下,弄得翠羽明,粉白黛綠,金蓮一動,香氣襲人。」
寶珠聽他們談,低頭不發一言。文卿道:「纏足之始,是南唐李後主,想來是不錯的。就是齊東昏的步步蓮花,也還不能算小腳呢!」張山人道:「後主宮中行樂,不過同窈娘取笑,用棉把他腳纏成新月之形,井非緊緊裹小,必使尖如蓮瓣。且《雜事秘錄》云:辛女瑩的腳,姿跗豐妍,底平指斂,約□迫襪,收束微如筍然。禁中原是略加纏足,不使散放的意思。女瑩的腳,照工部的尺折算,只得五寸四分,也同今日旗人一樣。誰知後人相習成風,嬌揉造作,量大較小,使小兒女受無量之苦。如今更有多少旗人也改漢妝,雖怪後主作俑,究竟是愚民自尋苦處。」
文卿笑道:「美人非纏足不可,才顯得腰肢柔媚,體態妖燒,不能再好的。女人一雙大腳,有何意味呢?」椿榮道:「我著纏足一層,不啻造作誨淫之具。」寶珠滿臉通紅,手拈衣袖。張山人望了文卿一眼,笑道:「我還有些事不明白,人比小腳是金蓮,女子的腳,取其尖瘦,怎麼象個金蓮?如果真象個蓮花瓣,胖而且圓,也就不甚好看了,真是擬於不倫。」眾人大笑。
桂榮道:「剛才老先生題的《梁州序》,音律是講完的了,我於此道,就不甚好,看見時,也依著牌子填幾句,不知可入聲調?還有什麼南曲、北曲,我一些不懂,究竟有何分別?」
張山人道:「怎麼沒有分別?人只知南曲有四聲,北曲止有三聲,以入聲派人平上去三聲之內,而不知平去兩聲,亦有不合。崇字南音曰戎,北讀為蟲,杜字南音曰渡,北讀為妒。諸如此類,不可枚舉。且北之別於南者,重在北聲,南曲以亢高為法,北曲以字面透足為法。即一韻為音,也有不同,如一東韻東字聲長,紅字聲短,風字聲扁,宮字聲圓﹔如三陽七江,江字聲闊,減字聲狹,堂字聲粗,將字聲細,擇其實者而施之,在人自己會義。分宮立調,是製曲第一要緊。綿綿富貴,則用黃鐘﹔感歎悲傷,則用南呂。其他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有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桂榮道:「《九宮譜》可以為法麼?」張山人道:「自從《九宮譜》一定,只知改字就聲,總不能移宮換羽,真是三代之後樂已亡,故將《樂記》並入《禮記》。」說罷,哈哈大笑,文卿道:「詞同詩,竟大有判別呢!」張山人道:「詩詞一理,原可以作得詞,即如《黃河遠上》這一首,我念給諸位聽: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
眾人聽罷,個個點頭。文卿道:「請教老先生,古詩以何為宗?」張山人道:「四言以三百篇為宗,太似則剽,太離則詭,故補笙詩不脫晉人俊語。五言自西京諸家,各有一副真面,梁陳之際,體卑質喪,名作寥寥。至唐陳伯玉,掃除積弊。七言權輿,獨標豐格,初唐頗尚氣韻,李、杜出而始極其變,後有作者等諸自劊無譏可也。」
文卿道:「近體以何為宗?」張山人道:「陰、何、徐、庾,五律之先聲也。後主、王、孟,以淡遠並轡,李、杜以壯麗齊名。金、崔、李、高,七律之正軌也,浣花如鯨魚掣海,青蓮如健鶴摩空。至於絕句,更難定論,雖工部高才,未傳佳句,不得謂葡萄美酒、寂寂花時獺祭者可學步也。」
一席話,說得眾人心服首肯。墨卿道:「老先生所題的詞,何不取出來給我們學學乖?」桂榮著人取來,眾人起身圍攏來看。不知畫的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傳警報外甥逢舅氏 懲不肖阿姊似嚴親
話說眾人看這條幅,畫著一灣流水,有些落花芳草,兩個蝴蝶,一上一下的飛舞,畫得秀媚非常,墨卿贊道,「兼工帶寫,惲壽平、徐熙台為一手。」文卿對寶珠道:「你畫得出麼?」寶珠搖搖頭。張山人道:「他不過不及我老道,還覺得比我秀媚些。」再看題的詞是:
陽春有腳,流年似水,一片閒情,空惹紅悲綠怨。花開花謝,年年枝頭香夢。草際微風,幻相莊生變,韶華如夢無滋味。我欲尋春入洞天,灑盡了胭脂淚。
眾人大贊。張山人笑道:「老夫搜盡枯腸,諸兄莫笑,這個就算拋磚,來引諸君珠玉。」眾人道:「真是珠玉在前,我們如何落筆呢?」張山人道:「不必太謙!」眾人你推我讓,推到許文卿,文卿對寶珠道:「你先來。」寶珠道:「怎麼輪到我呢?還是諸位年兄先請。」文卿道:「都是要做的,就先寫出何妨?偏你游游移移,令人不爽快。」又冷笑一聲道:「我的言語,你是不肯聽的?」
寶珠又不敢駁回,心裡不樂,低下頭去。張山人忙笑道:「松世兄,你就先來。」文卿這麼說著,寶珠滿懷委曲,只得信筆就寫。有個家人上來回道:「請少爺回去。」寶珠道:「有甚麼事?」家人道:「沒有甚大事。」寶珠道:「誰教你來的?」家人道:「是大小姐傳話出來的。」寶珠見說姐姐來叫,就有些慌張,起身告別。
桂榮兄弟那裡肯放?張山人等也是苦留。寶珠不肯,眾人執意不放,寶珠只得實說道:「家姊呼喚,萬不能不回去的!」墨卿道:「放他回去罷,你們可別累他受罪!」張山人點點頭。文卿笑道:「墨卿明日倒是受不了的罪呢!令正在家,先拿兄弟煉煉工夫,手頭子才快呢!」墨卿笑道:「你威風別使盡了,你不能永不訂親。有這一天,教你如我就是了。」椿榮道:「文卿選到今日,到底要揀個什麼美人?」
文卿大笑,寶珠臉一紅,一言不發。桂榮道:「你也將這《梁州序》題成功,再會也不遲。」文卿道,「這話不錯,不能題一半擱下來,也沒有這等忙法。」寶珠奮筆疾書,寫成看了一遍,遞與張山人道:「沒有思索,不知說些什麼,請老先生改正。」張山人道:「休得過謙。」因朗誦道:
朝霞一色,春風半面,幾處落紅庭院。良辰美景,空教蝴蝶雙飛。六朝金粉,三月煙花,過眼休輕賤。花飛莫遣隨流水,芳草天涯未歸,灑盡了胭脂淚!
張山人拍案叫絕,眾人贊不絕聲。張山人又念兩遍,忽然看看寶珠,又看看文卿,不覺長歎一聲。寶珠雙蛾微鎖,低首無言,眾人不解,也不好問。寶珠同眾人作辭,眾人起身要送,寶珠攔住,桂榮弟兄說道:「客不送客,我們愚弟兄代送罷。」眾人都約寶珠晚間早來,寶珠答應,又推住椿榮道:「二哥請陪客。」就同桂榮出書房,到前廳叫了兩個兄弟,一齊謝了桂榮,桂榮再三相訂晚間必來的話。
才到廳口,見執帖領了李榮書進來,寶珠等搶步上前請安,李公笑嘻嘻的拉住了,道:「來遲了。」桂榮道:「小姪生日,還勞年伯的大駕。」李公道:「好說。」就踱進來。寶珠等也只得在後,跟隨李公上廳,祝了壽,桂榮讓他上炕,李公盤腿坐下,笑道:「我真來晚了,面也趕不上吃。你們這意思,吃過面倒要走了?」
寶珠道:「姐姐著人來喚,不知有甚麼事呢。」李公笑道:「別要理他。有話講,就說陪勇舅的,他敢不依,舅舅把兩根鬍子同他拚了!」說罷,仰天大笑,又同桂榮周旋一番。桂榮道:「年伯,晚間賞個光罷?」李公道:「謝謝,改日再擾,今天還有點小事。」桂榮道:「張山人在書房裡,年伯何不會會?」車公道:「我也不見他了,而且不能久坐,一會就要去了。」寶珠道:「舅舅忙什麼?」
李公道:「我剛才在德二老那裡,聽得海疆信息不佳,又告急到京。他忙得什麼似的,到內閣裡去了。」桂榮道:「年伯可知道些情形麼?」李公道:「也不甚清楚,德二老還沒有見著本章,但聽說和親王大敗,元旦就被人偷了營去。」寶珠道:「這是前天就有信的。」李公道:「至今沒有打個勝仗,連日天天有報,沿海一帶,遍地是賊,又失了兩處城池,和親王退守省城,圍得水泄不通,不知如何是好呢!」桂榮道:「親王過於仁厚,不是個將帥之才。」李公道:「可不是。」談了幾句。
吃了茶起身,寶珠也告辭了,一同上車,桂榮作了一揖。寶珠同李公分手回家,帶著兄弟,先進夫人上房,走了一遭,又到寶林房裡,叫了一聲姐姐。寶林哼了一聲,不言語。寶珠見姐姐生氣,就站著伺候,不敢坐下。寶林道:「蕃兒出去,沒有你的事。筠兒,替我跪下來!」松筠站立不動,寶珠只得代辯道:「他今天沒有犯法,姐姐為何生氣?」
寶林桌子一拍,道:「湖涂東西!你還敢替他辯麼?連你也討沒意思呢!」罵得寶珠閉口無言。寶林道:「松筠!你跪不跪?」松筠只得跪下。寶林道:「你昨日晚上,很使威風!」寶珠聽了,才知道是為的昨日的事,倒替兄弟耽心。寶林又問道:「你昨晚在姑蘇會館麼?」松筠不敢開言。
寶林喝道:「怎麼不言語!」松筠道:「去是去的,不過打了幾個燈謎就走的。」寶林道:「打燈謎罷了,誰叫你打人呢?」松筠道:「沒有這事。姐姐聽了誰的話?」寶珠道:「傳來的言語不足信,姐姐,不可輕忽,如今筠兒倒不很放肆了。」寶林冷笑道:「仗著你這糊塗蟲的哥子,鬧出亂子來,你還不知道呢!現在人家鬧上門來,你真是在夢裡呢!」
寶珠詫異道:「誰敢有這膽子鬧上門來?」寶林啐了一口道:「人家被你兄弟打壞了,難道還不敢上門來?當真你是個都御史,人只怕你呢!」寶珠不敢做聲。寶林道:「門上進來回話,吞吞吐吐,但說朱詹事家兩位少爺要見你,彩雲出去說:『少爺到桂大人家去,難道你們門上不知道?』門上說:『原是把這話回去,無奈他不肯去。』彩雲問他有什麼要事,門上又不敢說。彩雲再三問他,才說朱家被筠兒打傷眼睛,要瞎了,等你回來告訴。彩雲進來,一長一短的回我,我聽見又氣又恨,只得傳話出去,請帳房裡王老爺見他。卻好崇年伯也在這裡,好容易才說開,把他勸走了,你道可恨麼!」
寶珠聽了,心中不快,道:「怎麼動手就打人?是甚意思呢?」寶林道:「這要問他!」遂喝甚:「你好好直講,與你有益多著呢!」寶珠也說道:「姐姐問你,不說也過不去。你難道不知利害麼?」松筠只得將昨晚的話,略說幾句,總說人家欺負他。寶林道,「人家欺負你,我們也不依,你何不回來告訴我?我自然著你哥哥去同他家講理。你如今把人打壞了,還有什麼說的呢?況你也不是受人欺負的。我也不同你多講。」吩咐小丫環取家法,喚幾個粗使僕婦進來。
寶珠代求道:「筠兒是真不好,打是不可少的,請姐姐打幾個手板罷。人也大了,求姐姐留他一點面子!」寶林道:「手板是該打,你這個失察的罪名,就算了不成?」寶珠低了頭,不敢再說。
少時,僕婦進來,寶林柳眉微豎,杏臉含嗔,喝道:「著實的重打!」眾僕婦上前,把松筠按在凳上,彩雲上來動手,打了幾十下。松筠在寶林面前,一毫不敢撒野,口裡哭著求饒。寶珠也替他討情,寶林不肯,又打了幾下,經寶珠苦勸,方才放了,還說要鎖起來。寶珠又勸,吩咐囚在書房裡,仍然不許出門。
寶珠扶了兄弟出去,送他到前邊,勸勉幾句,安慰一番,仍進寶林房裡,恐怕姐姐生氣,陪著閒談。寶林問道:「我著人去叫你,怎麼這一會才來呢?」寶珠道:「剛才出門,就遇見勇舅,又跟進去談談。我怕姐姐性急,連舅舅叫我同到內閣我都沒有肯去。」寶林道:「舅舅到內閣,有什麼事?」寶珠道:「打聽苗疆信息,說是不甚好。」
寶林道:「你聽說怎樣?」寶珠道:「我也沒聽見,只聽舅舅說的和親王從大年初被江賊偷了營去,至今沒打個勝仗。如今沿海盡是賊,又失了兩處城池,和親王退保省城,又告急到京來了。」寶林道:「沒個有用的人去,如何平定呢?」寶珠道:「滿朝的人,也不知誰有真實本領。」寶林道:「娘知道這事麼?」寶珠道:「不知道。」寶林道:「我們娘房裡坐坐去。」寶珠道可,遂隨了姐姐,到夫人房中坐下,就將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夫人頗為害怕道:「我們此地沒事麼?」寶珠笑道:「遠多著呢!」夫人道:「你也該去內閣問問消息。」寶林道:「少刻著人去問聲舅舅就知道了。」金子進來道:「門上來回:桂大人家請過兩次了,定請三位少爺吃晚酒呢。」寶珠不開口,目視寶林,見姐姐臉沉沉的,就回道:「吩咐門上回他去罷。」寶林起身,寶珠也進房。門上又回:「桂府來請。」寶珠出來,同夫人商議,就說夫人的意思教去的,著金子進來同寶林說。
停一回,金子回房,搖搖頭道:「去不成,不答應。」寶珠道:「你怎麼說的?是你說得不好,你該說太太叫去的!」夫人道:「當真不許去麼?是我的意思。」金子道:「說過了,不行呀!」寶珠道:「好姐姐,你再去同彩姐姐商量,請他說一句,倒可以答應。」金子嘻嘻的笑道:「不要忙,好容易說通了,放心去罷!」寶珠笑道:「你好!」金子道:「別要怪我了。」
寶珠也不開言,轉身進房,換了衣服出來,上車到桂府,天已晚了。上花廳見張山人等都在內,大家讓坐。桂榮道:「二位令弟怎麼不來?」寶珠道:「天晚了,家母不放心。」
少刻主人請客上席。寶珠道:「潘年兄呢?」桂榮道:「先前令母舅的話,我進來說了,他不放心尊大人,到內閣聽信去了。」寶珠點頭。席上也行了些令,直飲到二更後方散。
次日,寶珠進衙門,聽見頗有人傳說海疆之事,人心有些慌亂。寶珠打聽的實,也覺耽心,就到內閣問信。見皇上有旨,傳諭各官,陳言滅寇方略,也同前回一樣,不論文武,都許進言。寶珠回家,思想一會,吩咐紫雲,取過筆硯。不知寫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上封章天子識奇才 掌兵權女兒拜大將
話說寶珠回家,心裡有些見獵心喜。坐下來思想一遍,即取文房四寶過來,遂提筆寫道:
左副都御史臣松俊為謹上條陳恭呈御覽事:竊以海疆多事,聖天子詢及芻蕘,臣以為小丑跳樑,無煩廑慮,謹擬十不足慮之說,為我皇上縷晰陳之。苗兵素無大志,今所以攻城奪地者,內賊誘之也。內賊恃外寇為聲援,外寇以內賊為嚮導,合之則氣壯,離之則勢孤,破其一路,其餘不足破也,此不足慮者一也。
苗兵遠來,路逕不熟,今既深入,進退維艱,此不足慮者二也。苗兵烏合雖眾,其性多疑懼﹔勝則勇往直前,敗則彼此不顧,此不足慮者三也。苗兵之附海賊也,為利而來,並非真心相助,日長月久,必生內變,此不足慮者四也。敵兵航海遠征,利在速戰,曠日持久,兵糧不給,銳氣一衰,破之必易,此不足慮者五也。
天下承平已久,人不知兵,見烽火而驚心,遇干戈而喪膽,大軍既集,人心則安,此不足慮者六也。今城池雖失,賊人姦淫慘戮,不得人心,官兵軍民陷於賊中者,必不樂為之用,既有外援,必多內應,此不足慮者七也。且叛者邱廉一人,其餘從賊之輩,或為勢迫,或為利誘,如其失利,人各一心,何能用命?此不足慮者八也。苗兵之性,畏暖耐寒,方今春去夏來,必有思歸之念,天時不利,人事可知,此不足慮者九也。
苗蠻出役,宜於山逕,今入內地,平川曠野,非其所宜,且海賊爭戰利於水,苗蠻用兵利在陸,雖雲犄角,實不相關,此不足慮者十也。伏乞我皇上,兵宜練精,將宜選勇,帥宜任專,臨機應變,通權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要在審時而度勢,慎勿拘執以鮮通。出奇兵以勝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臣本書生,不習戎事,胸中臆斷,紙上談兵,伏乞皇上聖鑒施行。謹奏。
寶珠寫罷,遞與紫雲看了一遍,笑道:「好經濟,我看不必惹事罷。」寶珠道:「放心,斷不致教我這個小孩子去出兵。我也不得不如此,門面是要顧的。」明日早朝,寶珠將本上了。
到晚,又接到緊報,說省城已失,和親王退到連江,潘尚書殉難。這一報來,各官都慌。寶珠等趕到潘府弔唁,潘府合家號哭,眾人正在勸慰蘭湘。松府家人進來,對寶珠道:「有旨意立傳少爺保和殿見駕。恐怕來不及,大小姐吩咐,連公服都帶來,請少爺穿好就去。」寶珠道:「什麼事?」家人道:「不知道,是內閣來傳的。」寶珠道:「你們套車點燈伺候。」家人道:「早預備了。」少爺連忙穿了公服,辭別家人上車,到保和殿來見駕。
原來皇上細看各官條陳,看到松俊的,大稱上意,就到內閣同劉相等商議,說松俊雖是個小孩子,見識很好,上的條陳,頗合機宜,朕想著他去平寇﹔無如年紀太幼,不便著他前去。劉相心裡想起寶珠的舊恨來,倒極力保舉一番。後來又得這個緊報,一時沒個人去,只得召他來問問。寶珠遂將所奏的十條,細細的奏對,聖心大悅,笑道:「朕著你去平賊,你去不去?朕看你倒盡可去得。」寶珠不敢言語。
皇上又道:「就著和親王監軍,你為主帥,凡事計議而行,何愁不克?」寶珠叩首道:「主上既命臣去,臣自然盡心報國,不敢憚勞。但主上既要用臣,就別用親王,若用親王,臣就不敢去。」皇上道:「為什麼呢?」寶珠道:「主上用臣,各事自當讓臣專主,若有親王監軍,凡事還是請命好,不請命好,就有許多的掣肘了。臣愚直之言,望陛下聖鑒。」皇上聽寶珠之言,心中大悅,道:「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好個帥宜專任!」
遂當面降旨,加兵部侍郎經略大臣,總辦海疆軍務,便宜行事。各省文武官員,俱受節制,聽其調用,有不遵者,先斬後奏。先統神機營大軍十萬,限三日內起行,星飛去救。寶珠謝恩出朝。皇上回宮,又將各官奏章翻閱,見李文翰的條陳,也還切實,就用做副帥,參贊軍機。和親王召回議處,潘利用優恤。
這道旨一下,真急壞了多少人。松、李兩家,早已有信,松夫人急得無可如何,只是哭。暗想:「怎麼這種巧法,皇上愛上我家人了?一個女兒差了去不算,還要帶上個大女婿去。聽說苗子利害,我家兩個小孩子去,料定不得回來,不去又不能。連親王都殺他不過,潘尚書這大年紀,還遇了害。怪老爺當日高興,把他裝個男子,如今這顆掌上明珠,要斷在他手裡了!」越想越恨,眼淚好似斷線珍珠。
寶珠回府,見夫人躺在炕上垂淚,上前叫了一聲娘,就挨在旁邊坐下來。夫人坐起身,扯住室珠的手道:「孩子,你這點年紀,怎麼能做上經略?主子也太糊塗了。難道就沒個人去?教娘如何放得心!」寶珠也就流下淚來道:「娘是那裡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又道事君能致其身,身子都是君的,敢不替國家辦事嗎?」
夫人長歎一聲道:「我只怪你糊塗爹爹。」金子上來勸慰夫人道:「少爺去定海疆,正是喜事,太太怎麼倒傷心?況且幾個毛賊,少爺去了,手到擒來。」寶珠道:「姐姐怎麼不見?」金子道:「大小姐嗎?彩雲說他得了這個信,暈了一跤,如今扶他牀上睡著呢。」寶珠詫異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去瞧瞧。」
才要進去,只見寶林飄然而來,進了房,喜笑顏開,對寶珠道:「大喜大喜。」寶珠趕忙招呼坐下。見夫人流淚,笑道:「娘哭什麼?這等喜事,人家求之不得的,又升官,又威風,那個官員不受他節制?平定下來,就可以滅寇之功,為將來辨罪之地。想起來還要歡喜,也圖個吉利。」夫人也知道是寬慰之言,只得住了哭,點點頭。寶林就拉了寶珠進套房來,姊妹對坐。寶林道:「三天就要起兵,也要收拾收拾。」寶珠道:「我想帶了紫雲、綠雲同去,才便當呢。」寶林道:「那自然。我還有一個人,要你帶去。」寶珠道:「可是松勇?萬不可少的。」寶林道:「松勇何消說得,是筠兒。」
寶珠詫異道:「這險地帶他去幹什麼?」寶林道:「你知道什麼,他在家也不安分,我照管不來,況他中舉,不若是你的力,還能中進士嗎?他倒會動手動腳的,你帶他去立點功,圖個出身。」寶珠道:「怕娘不肯。」寶林道:「你不必慮,有我呢。」此刻,外邊也有許多親友來賀喜,門首車馬填塞,燈燭輝煌,寶珠一概辭謝。就連夜吩咐紫雲等收拾行裝,應用的物件,雖不能多帶,也有許多省不來的,一切都經紫雲過手,大小姐也隨時指點。寶林又在夫人面前,極力的說要松筠去立功。夫人始而不肯,經寶珠分剖明白,也就允了。
寶林回房,同兩個丫環用元青緞製成兩件窄袖小襖,背著人總是流淚,在人面前卻一點不形於色。次日,寶珠出門,各處辭行,在李府用了飯,回了神機營,將帥領軍各官都來參謁。寶珠吩咐明日天明,在大教軍場聽點。眾官領諾辭出。再說許文卿聽見這個旨意,真急得手足無措,暗想好容易費多少心機,才算是我口中之食,誰知倒送把苗子頑去了?再想我天上少世間無的美人,到何處去找?要教他這時候改妝,規避的罪名就當不起,也是沒得安穩歸我。想來想去,無法可施,一夜不曾合眼。
今天早間,曾到松、李二處走了一遭,松府門上擋駕,心想就進去,也不能講話,見面反難為情,不如回去罷。到家坐在書房,長吁短歎,飲食都不進。許夫人知道兒子心事,叫進去勸了一番說:「銀屏明日要去送他,你有甚話說,何不說給你妹子,著他傳了去。」文卿道:「不便,我想今晚去見他一見,就怕他不肯出來。」夫人沉吟道:「你進去先見他太太,說了來意,你坐在他內室裡,他也不好回你。」文卿點頭。
到了晚間,卻說寶珠在母房中同姐商議蕃兒親事,如舅舅來,姐姐就可說明,請張山人先送了聘,不必等候我回來,是一定准的。又吩咐蕃兒今年會試的話。夫人在旁,只管叮嚀,不是說臨陣小心,就是說寒暖在意,寶珠只好一一答應。忽見金子飛跑進來道:「許少爺進來了,也不候門上通報,攔他不住,說要見太太呢。」
寶林、寶珠慌得趕緊進了內房,這裡文卿已搖進來,對夫人一揖,叫了一聲:「姻伯母!」夫人還禮。文卿又道了喜,夫人請他坐下。小丫頭送上茶來,夫人同他寒溫幾句,問他母親好。文卿道:「家母命小姪過來見姻伯母賀喜。還有一句要話。」意思要見秀卿面達。夫人道:「他去見他舅舅,不知有甚話講呢。」文卿道:「小姪沒事,不妨候一候。」夫人道:「回來晚呢,怕公子不耐煩。」文卿就知是推托之意,笑道:「不妨不妨。」將些閒話同夫人談,請夫人只管用煙,不必陪他。
夫人要叫松筠進來陪,他又再三阻止。延到一二更天,都不肯走。夫人正有心事,好不厭煩。內房寶林也知文卿坐著不走,就對寶珠道:「你就見他一見,看他有甚話講。」寶珠不開口。寶林道:「你不見他,是不肯去的。」寶珠道:「我可不好見他。」寶林道:「奇了,你難道同他沒有會過嗎?自然他有事才來呢。」回頭對紫雲道:「你去請太太進來。」紫雲答應,到正房侍立夫人旁邊,低聲道:「大小姐請太太呢。」
文卿一看,認得也是個可人,心裡格外難受,不轉眼的看著紫云。夫人起身道:「公子請坐,就來奉陪。」文卿道:「伯母請便。」夫人進內,寶林迎著道:「不見他是不肯走的。」夫人道:「原是說有要話講呢。」寶林道:「就讓他進來,看他怎樣。妹妹偏又不肯。」夫人道:「也怪不得他。」寶林就在耳邊說了幾句。夫人點首,長歎一聲,出來對文卿道:「公子請裡坐罷。」
文卿聽了,就如奉了軍令一般,心中大喜。紫雲已拿著紗燈伺候引路,文卿看著他,愛得什麼似的,要想句話同他說說,一時又想不出來,過天井,繞欄杆,進了玻璃窗,領他在右間坐下,紫雲已進書架暗門。少刻,綠雲送茶過來,文卿品著茶,四面觀望,嘖嘖稱羨。停了半晌,只聽書架內低低的道:「出去罷,要什麼緊呢?」挨了片刻,才見寶珠慢慢踱將出來。未知文卿見寶珠有何話說,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美玉郎癡心談別恨 老夫人家宴感離懷
話說文卿見寶珠出來,滿面含羞,一言不發,就到靠窗椅上坐了,低下頭去。文卿到站著,候他坐定,才坐下來。兩人默默無言的坐了一會。文卿時常抬頭,看看他這副絕代花容,格外傷心,有萬語千言,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又挨了一會,還是文卿先開口,道:「你出去,千萬要保重。」一句話還沒有說完,聲氣就低了下去,不覺流下淚來。
寶珠也不理他。文卿要想說第二句,喉中如物噎住,再說不出來。淌了好些眼淚,立起身來道:「我一腔的心事。不知從何說起。歸總一句,你真坑死我了!」說罷,幾乎放出聲來。寶珠此時也就用帕子拭淚。文卿頓了一腳,又坐下來道:「我好恨呀!」長歎一聲,手托著腮,呆呆的不言語。紫雲又送一杯茶,輕身就進去了,文卿呷了一口,狠狠的將杯子放在桌上,道:「你也想想,教我怎麼不著急呢?我有一句話囑咐你,你去捉住那個海賊,替我將他千刀萬剮。我的言語,你聽見沒有?」問了幾遍,寶珠點點頭。
文卿道:「我知你貴人少語,也要明白個遇變通權,你一句不言語,就辜負我的心了。」又流下許多淚來。話沒說了幾句,工夫倒挨了好一會。文卿道:「時刻也不早了,你我談兩句,我是不能不走的。我的心,你知道麼?」寶珠搖搖頭。文卿道:「我不放心你﹍﹍你知道麼?」寶珠點點頭。
文卿走到寶珠面前,一把扯出手來道:「怎麼不言語?真悶煞人,好歹都說出口。」寶珠見他扯著手,縮不轉來,又知書架裡有人窺伺,不好看相,有些著急道:「你要教我有什麼說的呢?」站起身,將手一摔。文卿在他手腕上狠捏一把,恨了一聲,二人從新坐下,相對無言。對面望一回,又流一回淚,已有三更多天。
夫人著金子進來說道:「太太請少爺早些安歇,明天大早,還要去閱兵呢。」文卿坐著,還是不動。金子站一站,只得回來。綠雲擰了一把手巾,裝了兩袋水煙。文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好不話多,寶珠總不答。金子又來催促,到第三次,道:「請許少爺外邊坐罷。」
文卿無奈,歎了兩口氣,取出一隻翡翠鐲,套在寶珠手上,將寶珠的金釧自己戴了,道:「話短情長,神馳心碎,惟望勤勞王事,努力加餐。」話未說完,那眼淚不由的點點滴滴落將下來。寶珠起身,也是淚流不止。二人又對站了一會,文卿把心腸一硬,才轉身,寶珠不由的跟了幾步。文卿一步幾回頭,走了出去。寶珠倒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寶林等拉他進房,勸慰好半會,才住哭聲,還是暖聲歎氣的不樂。這裡文卿辭別夫人,回去不提。
第二日清早,會同李墨卿,帶了松筠、松勇到教場,神機營裡,早發下十萬大兵伺候,個個精勇。還有許多隨征將佐,各領本部軍前來參見。寶珠略看一看,但見旌旗齊整,盔甲鮮明,好不威武。寶珠選二十四個都統為飛虎大將,在帳前護衛,挑了五千精銳做親兵,號為飛虎軍,一色用虎皮軟甲,虎皮戰裙。命松勇領一萬大隊,為前部先鋒,墨卿也選了十將,三千精銳為帳前護衛,又點一千精勇,著松筠就帶。寶珠吩咐大軍在皇華亭安營,各營應聲如雷。
寶珠起身上馬,三個大炮,聲震天地。二十四名都統,前遮後擁,飛虎軍就隨到府門口來駐紮。寶珠回府,已有午後,就留墨卿吃了飯,談了一會,李公著人叫回去。寶珠將家裡賬房、門客、總管、各執事家人,以及各業管事,都叫來吩咐一番,挑了許多門客,帶去營中聽用。依仁再三要求隨營,寶珠不便推卻,只得應承。門上報道:「張山人來拜會。」寶珠忙迎接入廳,見了禮,分賓主而坐。張山人道:「恭喜世兄,簡命邀榮,英年得志,秉蠻邦之節鉞,領海上之湖山,正是水上風檣,皆成陣馬,軍中粉黛,亦是奇男,朝野具瞻,華夷仰望。」
寶珠聽罷,吃了一驚,故作不知,謙了幾句,道:「昨日就到老先生處請訓辭行,卻值公出。今天惠然肯來,必有以教我。」張山人道:「老朽鉛刀,百無一能,惟有望世兄奏凱還朝,名標麟閣耳。」寶珠道:「老先生休得太謙。」張山人隨在袖中取出一卷紙來,又不是畫稿,又不象條幅,一大卷不知什麼東西。寶珠道:「請教老先生,此是何物?」張山人道:「這是一幅地圖。老夫當日隨令叔祖征蠻,將他那邊地勢路逕,畫得明白,帶回來的。上面地理,一一分明,何處可以進取,何處可以藏兵,瞭如指掌,大可作個嚮導。今日送來,稍助方略。」
寶珠喜不自勝,展開來一看,見畫的明明白白,連地名都注的清楚,謝了又謝。略談兩句,也就告辭。寶珠直送上車,還稱謝不已。晚間是夫人、大小姐送行家宴,連松筠、松蕃都入座。又備了一席,在外賞賜松勇。寶林取酒在手,送到寶珠面前道:「兄弟,願你此去,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說著,眼淚忍不住點點的滴在杯中。寶珠起身道:「多謝姐姐。」也是哽哽咽咽,說不出口來。接過酒杯飲乾,回敬寶林一杯酒道:「家裡全仰仗姐姐了,娘面前還求姐姐開導安慰,別教悶出事來。」寶林點頭,話兒答不出。
寶林又要送松筠的酒,松筠連忙止住,松蕃過來,送了兩杯。夫人呆呆的流淚不言,就連寶林支持得住的人,也忍不住時常用帕子拭淚。勉強坐了一回,雖是八珍,也難下咽,酒落愁腸,一滴已醉,大家不歡而散。寶珠回房,姨娘進來談了一會,道:「人多的時候,我也不敢同你多講話,你究竟是我親生的,我放得下心嗎?凡事都要小心。你若是個男人,我也不愁了。」叮嚀半夜才去,又淌了多少眼淚。
第三日一早,將箱籠物件下船,著松勇同些隨征門客,先去張家灣船上伺候。松勇進內叩辭,夫人千叮萬囑,托他照應寶珠,松勇叩頭領命。正在忙亂,門上慌慌張張的進來稟道:「聖旨下。」寶珠換了公服,出廳排齊香案,行九叩禮,天使開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咨爾松俊,少年投筆,壯志從戎。勝終軍之請纓,比班超而有志。足備干城之選,堪膺心腹之資。作朝廷之股肱,領海洋之節鉞。草木一戰荒涼外,星斗皆寒貌貅隱。昏黑之天,關河隔斷。男兒心存報國,奮跡雲霄﹔丈夫志在封侯,立功沙漠。高宗遐方之克,不憚三年﹔黃帝涿鹿之征,曾經百戰。功名蓋世,周元老之奇勛,先聲奪人,漢嫖姚之大捷。看渠魁之束手,警小丑之跳樑。天上麒麟,自然有種﹔雪中螻蟻,又豈能逃?此時遵海而南,精忠報國,異日凌煙之上,繪像標名。果立不世之勛,自有酬庸之典。賜爾上方寶劍,助爾膚功。頒來御制新詩,壯卿行色。爾其欽哉!
校衛羽書飛瀚海,平明吹笛大軍行。
一身轉戰三千里,指日蒼生頌太平。
虜騎聞之應膽懾,指揮若定失肅曹。
鐵衣遠戍辛勤久,朕與先生解戰袍。
寶珠謝恩畢,與天使相見,就將上方劍,供在香案上。天使道:「老先生此去,主子很不放心,奏凱回來,封侯有日。」寶珠道:「全仗聖天子威靈。」天使道:「主子傳旨,王公大臣,九卿六部,以及翰詹科道文武百官,都在皇華亭候送,莊敬王、宜政王代主子把盞。」寶珠道:「天主隆恩,粉身難報。」
天使坐了一刻,起身別去,寶珠直送上馬。進來,見銀屏已在夫人房中,高談闊論,笑道:「妹妹來了,我竟不知道。」銀屏笑盈盈的道:「特來給帥爺叩喜的。」寶珠道:「不敢當,我還沒有到乾娘面前稟辭。聖命在身,限期又迫,請妹妹致意罷。」銀屏道:「不敢勞尊,咫日得勝還朝,娘說還要來吃喜酒呢。」寶珠謝了,陪著坐談一會。銀屏道:「請自便。」寶珠回房,飯後墨卿來問明日起行時刻,寶珠約定五更辭朝,辰初起馬。墨卿別去。寶珠就打發紫雲、綠雲先走,在船伺候。因明日有百官相送,不好意思同行,點了五百飛虎兵護衛,又帶了八名僕婦。
紫雲、綠雲叩辭夫人、大小姐,不免有一番感慨。紅玉、金子、彩雲、彩霞,一直相送上車才回來。寶珠坐在房裡,有些孤淒,寶林、銀屏進來陪他閒活。寶珠見銀屏在此,心裡一想,對寶林道:「姐姐,你頭上戴的這支鶴頂紅,借把我罷。」寶林道:「你要他有何用處?」寶珠垂淚道:「姐姐,我此去吉凶未卜,如果到那無可如何的地步,女孩兒家有甚別的商量?這個就作妹子的終局了。」寶林毅然道:「好!妹妹有志氣,應當如此!」就在頭上拔下來道:「拿去。」
寶珠接了,收在袖內,姊妹相抱,痛哭一場。銀屏再三勸慰,心裡頗為歎服,倒陪了多少眼淚。忽報李公到來,寶珠出來相見,談談說說,李公指點這件,關切那件,直到吃了晚飯才去。晚間,母女三人,說個不了,說個不休。又將松筠叫來,叮囑道:「軍中非比家中,凡事當聽哥哥號令而行,小心在意,毋自取辱。」松筠唯唯答應。寶林因紫雲已去,就同銀屏進內房,陪他同睡,談了半夜。
略睡一刻,五更起身。外邊上下人等,這一夜皆沒有睡。寶珠淨面漱口,吃過點心,李公父子二人早到。寶珠見過舅舅,穿上公服,同墨卿去辭朝。李公也起身道:「我們城外見了。」寶珠道:「何敢勞動舅舅?」李公笑道:「好說,這是聖命,何敢不遵?」寶珠、墨卿辭過朝,順至李府走了一趟,趕忙回家,不敢耽擱,換了衣妝,見母親、姐姐、姨娘,叩過頭。墨卿也拜別姑母。
此時寶林並不迴避。墨卿對他深深一揖,寶林福了一福,二人對面,四目傳情,暗中會意,也覺淒然。松筠辭過眾人,松蕃上來叩送哥哥,放聲大哭。寶林趕緊喝住,吩咐丫環攆他出去:只見彩霞手裡托個盤子,到寶珠面前,雙膝跪下道:「恭喜少爺此去,海洋令肅,島嶼風清,捷報紅旗,名標青史。我家小姐費心,征衣寶劍,請少爺帶去,稍助膚功。」
寶珠見是一把寶劍,兩件元色緞窄袖小襖,謝道:「多承姐姐費心。」說著,雙手扶起彩霞道:「彩姐姐何須多禮。」寶林道:「你兄弟們一人一件,穿在貼身,自有好處。」松筠也謝了。此時自有八名書童,取了出去,交與親隨跟班收了。寶珠挨了一挨,對夫人、寶林道:「娘同姐姐保重,我去了!」夫人一手扯著寶珠,一手扯住松筠,老人家哭不出眼淚來,張著嘴,只是噎噎的,一句話說不出口。又推開松筠,扯過墨卿來,點了點頭。
此刻滿堂的人,一個個無言相對。寶珠心裡,更慘不可言,硬著心腸,灑脫了手就走。回頭對寶林道:「姐姐,娘--」說了三個字,底下也說不出來,低著頭,匆匆的出去。墨卿、松筠,也一哄隨了出去。夫人心如刀割,淚如泉湧,見他們出去,跌跌趕上幾步。寶林忙上前扶住,扯進房來。夫人痛哭不住,寶林也忍不住傷起心來。銀屏、金子等,再三勸慰,才略住了些,還是有淚無聲而泣。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兵宜練精將宜選勇 未窺豹略先伏犬韜
話說寶珠走出來,拭去淚痕,有許多門客、帳房,以及各管事人等,都迎上前請安的,拉手的,說好話的,不一而足。寶珠略略周旋,同墨卿出門上馬,松筠、松勇,八名書童,十六個跟班,各人都上了馬。府裡眾人送出門外,總管領著大小家丁跪送。 三聲大炮,二十四名都統,前呼後擁,飛虎軍排齊隊伍,弓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馬壯人強,好不威嚴整肅。一路出城,到了皇華亭,大隊上來跪接。中軍叫免,答應一聲,如同海水一嘯,退了下去。寶珠、墨卿下馬,同各官相見。莊敬王、宜政王各遞了三杯酒,寶珠、墨卿一齊望闕謝恩。多少前輩大員,同年親友,都執手說了好些興會話。李、許二公,格外叮嚀囑咐。松筠也有一班小同年相送。惟有文卿躲在眾人背後,不敢出頭。松、李二帥辭別各官,吩咐起馬。 中軍傳令,升炮起隊,旌旗密密,戈戟層層,浩浩蕩蕩,望大路而去。桂榮、雲竹林幾位至好,送了三十餘里,寶珠再三辭謝。李榮書父子,許文卿弟兄,同松蕃直送上船。工部早預備十餘號輪船,二十號大船,小船不計其數,張家灣河道都擠滿了。但見號帶風飄,帆檣林立。松勇同眾人迎將上來,九個大炮,金鼓齊鳴,船樓上一對號筒,掌起號來,打了扶手﹔寶珠上一隻大頭號船,讓李公等進艙,墨卿也上這邊船來,大家坐下。 李公雖然灑脫,到此刻也不免細叮嚀。惟有文卿一言不發,眼眶通紅,兩行眼淚,包在眼皮裡,又怕人笑話,只好忍住。李公恐他們留戀,起身道:「我們也可回去了,今日還趕不進城呢。」寶珠、墨卿、松筠送上船頭,又扯著松蕃,吩咐好些話,大家揖過。文卿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李公心中詫異,還疑惑他們從小頑慣的,一旦分離,自然傷感,也猜不出別的緣故。又庵著大家扶他上車,他還掙著不肯走。 寶珠見這光景,大不雅觀,目視松勇,松勇會意,過來將文卿平抱上車去了。李公眾人也就分手。文卿回去,病了一月有餘方好。寶珠送過眾人,未免又陪些眼淚。少刻,有許多地方官上手本,送酒席,寶珠一概辭謝,對墨卿道:「你也上船去檢點檢點。」墨卿答應,過自己座船去了。寶珠見這船一共五個大艙,走進房艙,紫雲笑面相迎,綠雲送茶裝煙。 寶珠略坐一刻,傳出號令,二十隻大船,繫在輪船之後,其餘小船,派與眾人乘坐,隨在大船之後。墨卿分了五號大船,自己用十五號,松筠、依仁以及各大將,都在上面。自己座船上點了好些兵將護衛,著松勇中軍,居於頭艙,便於傳喚。今天住一夜,明日五鼓開船。寶珠坐在船上無聊,悶悶的躺在炕上,紫雲道:「請大姑老爺來同你談談罷。」寶珠搖搖頭。 紫雲怕他思家,就笑吟吟的拉他起來下棋,哄著他頑笑。到晚,船樓上掌號三遍,放了三個炮,岸上敲鑼擊柝,好不熱鬧。紫雲道:「吵得真沒意思,連覺還睡不安穩呢。」少刻,中軍跪在房艙外請口號,派夜巡,寶珠一一吩咐。中軍起去,伙食船上送晚膳進來,廚役火夫都是府裡帶來的。寶珠同紫雲吃過,略談一會,身子困乏,也就睡了。 天明,寶珠還未睡醒,中軍找著僕婦進來,請令起兵,僕婦在房艙口說了,紫雲恐怕驚醒寶珠,就自己作主道:「好鎖碎,開船就是了。」中軍在外早已聽得,諾諾連聲,出去傳令,扯旗升炮,點鼓開船。寶珠也醒了,紫雲等服侍起來,一路無事,倒也清閒。到處有官員迎送,寶珠均皆不見。或請墨卿來敘談,或同紫雲等頑笑,在路非止一日。那天已抵連江,就有各營官兵,合屬文武,都來迎接。 此時和親王將兵將都調在城裡護衛,寶珠知道,頗不為然,吩咐各營俱出城駐紮,候本帥將令施行。眾兵將見寶珠這副柔媚花容,妖嬈體態,個個詫異,暗道皇上怎麼派這個小孩子為帥?看他嬌聲嬌氣,打扮得不男不女,見了賊不要說害怕,還要羞呢。副經略倒也是一副縹臉,又是個沒鬍子宰相,豈不誤事嗎?心裡雖如此想,口裡只好答應。 寶珠、墨卿入城,見了和親王,問問賊的情形,和親王略言大概,就把兵符印花名冊,都送過來,倒脫了干係,回京去了。寶珠先點陸營,後點水師,傳下號令,眾軍齊集,選了十餘天,陸兵選了十萬,水兵選了八萬,其餘俱留在後營,或派在城內守護。 此時賊兵水陸並進,苗兵居陸,海寇用船,寶珠令墨卿領陸軍紮了八十座大營,親自指點,遠近勾連,前後聯絡,井井有條。自己就船上駐紮,將大船列成門戶,小船在內裡串通﹔又用大木做成水關,以防賊人衝突,水底裡橫著鐵索鐵鎖,並有許多埋伏。水陸兩軍,聲勢相接,一望旗帆蔽日,刀槍如林,殺氣沖天,威聲震地,離賊營不過十里之遙,安營已畢。傳鼓聚將,寶珠升坐中軍,眾將行庭參禮,兩旁站立伺候。 寶珠道:「本帥一介書生,不諳戎事,蒙聖恩隆重,謬付兵權,惟有竭盡忠誠,勤勞王事。諸公須體本帥之意,努力爭功。王法無親,諸公勿得後悔。今各回汛地安鎮本營,不得妄動,如其違令,本帥按七禁令五十四斬施行。」各將官遵令,個個笑他懦弱,只好回營緊守。 再說賊兵,此時驕淫已極,全不把官兵放在心上。原來和親王為人慈愛,有一處告警,就自己領兵去救,他才去救那邊,這邊倒被攻破了,及至再退兵回來,兩邊都救應不著。賊兵知他這個脾氣,故意聲東擊西,將他作為頑物。如今打探換了經略,說是姓松,副帥姓李,都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大為好笑。每日在營中飲酒慶賀為樂,以為一仗可以成功。所以這邊安營,一個也不來討戰。如今營寨已成,倒衝將過來。 寶珠上了船樓坐定,遙望賊兵,見些蓬頭赤足、半人半鬼的苗蠻,胡哨一聲,直衝下來,一眼無際,也不知有多少,前鋒盡是騎馬的多,個個都是雪亮的苗刀,喜笑跳躍,飛奔而來。寶珠看他雖無隊伍紀律,是有銳氣,萬擋他不住,傳令陸營緊守,如有妄動者,軍法從事。各營得令,緊閉營門,齊上土城守禦。苗兵衝了三次,沒得進來,一個個指著跳罵,又坐在地下歇息一會,就回去了。次日,苗兵又來討戰,依然空回。第三日,水陸並進,約會海寇,一齊進攻。 寶珠見海寇頗有紀律,幾十隻輪船在前,大小戰船繼進,直沖水寨,雖是逆水,也就聲勢驚人,有萬馬奔騰之狀。寶珠只教嚴守,不必理他,營寨紮得緊慎,軍令格外森嚴,竟衝不破,只得又退回去。海寇無功,苗兵罵了半日,也不能得志。寶珠下樓船,進房艙坐下,皺眉道:「海寇水軍,比苗兵調度有法,倒是個勁敵,非用謀略,不足以破之。水軍既破,陸路不足慮也。」就傳令選了五千精勇水師,每人騎了大葫蘆,各穿黑油衣褲,手用雙刀,飄在水上,不許用船,要出沒水中,如履平地,這也非一朝一夕之故。 一連三日,賊人都沒動靜。誰知到二更多天,忽聽得海寇水軍炮響,說到就到,快不可言。頃刻,水面上火光燭天,鼓聲動地。前哨同夜巡忙到中軍飛報,寶珠恐夜晚之間,人心慌亂,就著松勇扶了下船,領眾將到前軍來,上了大船站定。見水上一派通紅,喊聲大震,寶珠看左右各將,有些失色,掣劍在手,惡狠狠的道:「本帥在此,何懼賊兵,妄動者斬!」眾將士只得齊心協力的守營,果然衝不進來,鬧到天明方去。 寶珠回中軍歇息,天天只練水軍,總不出兵打仗。一天到陸營各寨內巡視一次,號令嚴明,軍威整肅,眾將背後雖不服他,當面很有些怕他。苗兵性子最急,見他總不出戰,就一齊來猛攻,竟跳過濠溝,望土牆上亂爬。墨卿心慌,就令巡捕來稟知寶珠請令。寶珠吩咐眾將守定水寨,又將劍解下來,交與中軍,如有不遵法令、擅亂軍規者,即行斬首。 急急領了松勇二十四名飛虎將五百兵,親自上岸,到中軍下馬。見墨卿皺著眉,背著手,團團的在帳前轉,寶珠問道:「怎樣?」墨卿搖頭道:「不妙。」寶珠冷笑,也不理他,回身上馬,飛到前營,見苗兵拼命的擁上來。寶珠親上土牆,指揮眾將守禦,自己提刀在手指揮,卓立不動。槍炮如雨點一般,寶珠心裡也覺害怕,到此騎虎之勢,只好由他,做主帥的一慌,那就全軍無主了。況且敗下來,格外性命難保,不如硬著頭皮抵禦。苗兵攻打一天一夜,方漸漸退去。 寶珠乏極,腳下也站不住了。正要歇息,又報苗兵來攻,寶珠又上土城,見對面數十輛衝車,直逼上來,寶珠吩咐用大石滾木飛打,衝車皆折。賊人見破了衝車,又有多少雲梯繼進。寶珠命將土城鑿成幾個大穴,見他雲梯將到,每穴出一大木,上有鐵鉤,將雲梯抵住,使他推不進,前用鐵鉤搭住,使他退不回去,又放些噴筒火箭,射上雲梯,將布燒斷,苗兵跌死無數。打探苗兵又用百匹水牛,頭上綁刀,火燒牛尾,要來衝營,寶珠早已安排停當,等他及至衝將過來,他即放出一隊獅子老虎去,都是兵丁穿著五色畫衣,口噴黃煙,水牛看見,倒嚇轉身去,衝回自己營中,苗兵被踹死戳傷者,不計其數。 寶珠雖未出兵,倒打了一個勝仗。苗兵深服其智,不敢來攻,把墨卿歡喜得非常。寶珠仍回水營,下馬上船,到內房艙,已寸步難移,坐上炕,吩咐紫雲拉掉靴子,盤起腿來,雙手握住一對金蓮,珠淚交流。紫雲道:「又來鬧孩子脾氣了,忍耐些也好,這是欲罷不能的事。你吃什麼點心?吃過你就在炕上躺躺去罷。」寶珠不言語。 綠雲進來回道:「眾將在外請見,中軍官來稟過兩次。」紫雲道:「怎麼說?回他們罷。」寶珠恨了一聲,套上靴子,慢踱出來。紫雲在後道:「掙扎些走,有些出像了。」寶珠升座,眾將打恭賀喜。寶珠慰勞幾句。眾將道:「苗兵今已喪膽,元帥不趁此滅賊,更待何時?」寶珠道:「苗兵幾次雖未得志,銳氣未衰,不可輕出。」 眾將道:「苗兵自相殘踏,死傷甚多,當此之時,正好進取,若曠日持久,彼銳意復元,如何能敵?坐失機宜,小將不敢聞命。」寶珠道:「本帥自有良謀,諸公何須饒舌。」澎湖鎮劉斌上前打恭道:「末將不才,今夜願領本部之兵,去劫賊營,如其不勝者,甘受軍法。」寶珠道:「輕舉妄動,大非兵家所宜,總戎不可妄動。」劉斌叫道:「從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元帥出兵,將及三月,不曾見一兵一卒臨陣交鋒,末將等誠有不解。大丈夫得死疆場者,幸也,末將只須精兵一千,同苗兵決一死戰,誓當以死報國。」 寶珠聽罷,長眉倒豎,粉面通紅,厲聲喝道:「本帥既握重權,自有奇策破敵。爾敢不遵軍令,大膽狂言!從今以後,再敢多言者,莫謂本帥之劍不利乎?」眾將默然而退。從此寶珠防備愈緊,恐怕各營輕出,未免格外操心了。誰知別人倒防得住,自家兄弟卻防備不住,竟鬧出大亂子來了。欲知事後如何,且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假正直執法誅親弟 真僥倖飛劍斲吳方
話說眾將歸營,到了右軍,見松筠帶著了眾軍士們,賭跳濠溝耍子。他現在陸營聽差,統帶著了一千五百人,紮在右軍,離水寨不遠。眾將中有些與松筠在家中平時相識的,就上前見禮,松筠請眾將到了右營,寒暄幾句,問眾將從何而來?眾將就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有幾個就竄掇松筠去偷營,又恭維幾句。松筠原是個小孩子,那裡知道利害?只說非他不可,又顯本領,又立了頭功,這種便宜,那裡去尋?就一口承應。眾將各回本營。 松筠到晚飽餐一頓只帶了五百親兵馬隊,一色的大砍刀,出營去了。趕到苗營,自己當先發一聲喊,拔開鹿角,一擁而入。苗兵在睡夢中不曾防備,被他們踹進中軍,也殺死他多少苗子。究竟寡不敵眾,苗兵越殺越多,將他五百人裹在中間,海寇水軍也擂鼓放炮的助威。 松筠帶著五百人,一馬當先,一口刀左右衝突,無如殺不盡的苗蠻,竟不能脫圍而走。再說陸營夜巡官報到中軍,說松二少爺領自己親軍殺出去了,墨卿大驚,一面著人打聽,一面飛報水軍。 寶珠聞報大怒,意欲不救,紫雲再三勸解道:「如有失誤,回去怎麼見太太呢?」就硬做主,傳說出去,吩咐松勇領兵,星飛去接應。松勇遵令上岸,坐馬提刀,領了一千兵,飛奔前去。到賊營一望,見西北上無數苗兵圍繞,遠望裡邊,好象沒多幾個官兵似的,松勇心慌,就奮力的直衝進來。有些兵將來擋,松勇這一口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好不利害。人少處恐有埋伏,反望人多處直撞,苗兵紛紛倒退,一直殺到西北角,衝進重圍。松筠正在狼狽,一見松勇,心中大喜,合攏了一齊殺出。苗兵知道松勇利害,倒讓出路來,二人帶著兵突圍而去。松筠回營,查點軍士,已少一百多人。松勇吩咐各軍歸隊,自己上船復命。 次日一早,寶珠傳鼓聚將,各官參見,侍立兩旁。寶珠取了一支令箭,對中軍道:「你去陸營稟知副帥,將松筠捆縛前來聽令。」中軍答應一聲,眾將個個耽驚。紫雲在內聽見,唬得慌,伏在後艙細聽。中軍帶了捆綁手上岸,到大營見了墨卿,稟明提松筠的話,驗了令箭,中軍帶人到右軍去了。墨卿知道光景不妙,忙上馬趕到水營,中軍已將松筠捆上船來,推進艙中跪下。 寶珠將桌案一拍,喝道:「大膽的東西,你敢擅自出兵,亂我軍法,與我斬訖報來!」左右答應如雷,將松筠擁上船頭。紫雲都唬呆了,又不好出來,空自著急。這裡眾將一齊跪下道:「請元帥暫息虎威,小將軍不遵軍令,理宜制罪。但年紀方輕,不諳軍律,求元帥原情饒恕。」寶珠道:「國法俱在,何敢徇私?諸公不必多贅。」眾將默然。 澎湖總鎮劉斌暗想:「是我們叫他去的,今日殺他,我等如何過意?」又跪上前求道:「未曾出兵,先斬大將,於軍不利。元帥一定要殺松筠,恐眾將寒心,不肯用命。」寶珠臉一沉道:「胡說,左右與我亂棒打出去!」劉斌原是一個直漢,大叫道:「松筠係末將等攛掇他去的,元帥要殺松筠,先斬末將。」 寶珠大怒,喝道:「綁了!」左右上前動手。劉斌喊道:「元帥恩典,容劉斌望闕謝恩。」寶珠冷笑道:「不配你。」左右早將劉斌綁縛,推上船頭去了,眾人誰敢開口?正在無可如何之際,李墨卿已到,上前相見。有人在一旁設了座頭,墨卿坐下道:「松筠原該斬首,但小孩子家不知道事體,著他代罪立功罷。」寶珠道:「他在陸營,足下不能約束,及至回來,今天也不究罪,我是不能象你這種大度包容。」墨卿道:「你殺了他,回去如何見姑母呢?」 寶珠厲聲道:「如你的說法,外人犯法,就過不去,自己家裡人,僅管犯罪的了?你可知道個王法無親嗎?在家裡,我知道有母親,在軍中,我就知道有主子了。」將桌案亂拍道:「快斬快斬!不必遲延取罪。」刀斧手只是遲延,不敢下手。忽見邊巡來報緊急軍情,寶珠傳進,跪下道:「稟元帥,苗營分了一支人馬,抄小路殺奔汀州府去了,守將總兵官王宏有文書告急。」 寶珠大驚道:「汀州是我軍屯糧之所,倘有疏虞,我軍危矣。」墨卿道:「著人去救才好呢。」眾將又跪上去道:「就著小將軍去接應,如其有誤,二罪俱發。」寶珠起初不肯,眾將又再苦求,做個人情,教推轉來。松筠、劉斌進艙跪下,謝不殺之恩,寶珠道:「不看諸公情面,今日必定難饒。」 吩咐捆打四十軍棍,以警將來。左右打完,寶珠取出一支令箭,喚道:「帳前副都統木納庵聽令!你同松筠領馬步兵一萬,飛奔去救,遠遠紮營,不可妄動。苗兵攻城,你就起兵,故作襲他後隊,他自然不敢向前。待本帥破了他後隊,那邊自然解圍。」二人遵命去了。 寶珠還不放心,又差兩員副將,帶三千人繼進,如其那裡無事,就不必出頭,有事再去接應。寶珠吩咐畢,墨卿起身,寶珠送出船頭,眾將各散。寶珠回到房艙坐定,紫雲送上茶來,寶珠接杯在手,對他一笑。紫雲道:「今天卻把我嚇壞了,你怎過意?自家兄弟,何苦如此!」 寶珠長歎一聲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知我者自當諒我苦衷也。」就悶悶的歪在炕上。紫雲同他頑笑,也不言語。紫雲知他心事,想了些閒話,替他排遣。再說海寇邱廉,因幾次不曾得利,滿腹躊躇,看這小孩子,倒會守老營,就是水陸兩軍,都還調度有法,年紀雖輕,很有本領。集眾將商議,說:「姓松的這孩子,倒是個勁敵,諸位將軍,有何奇計?」 前鋒大將吳方忿然道:「王駕為何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小將願領二十隻戰船,一千軍士,斬開水關,殺他一陣。」邱廉點首道:「全仗諸君奮勇。」吳方跳在小船,帶著一千賊兵,趁著順風,扯起滿篷,望上流頭飛來。前營官兵報到中軍,寶珠親自出營,見對面小船如箭而發,已到水關。寶珠吩咐松勇,不許亂動,就在松勇耳邊說了幾句。 賊船到了水關面前,發聲喊,起來斬關,松勇已著水軍拽起千癬索,鐵鏈上俱是四須鐵鉤,將賊船鉤定,進退兩難。又將些火炮噴筒,一齊放去,賊兵大亂,支持不住,連吳方都慌,只得跳下水走了。眾軍逃去一半,其餘死傷甚多,二十隻船,一隻也沒有回去。吳方回營請罪,邱廉頗為不樂。吳方道:「王駕休得動怒,今夜三更,小將前去將松小孩首級取來見駕。」邱廉道:「將軍不可造次。孤看松帥,智勇足備,防護必嚴。」吳方道:「王駕勿憂,小將自有方略。」 這邊寶珠得勝,吩咐眾將道:「賊人必不甘心,今夜各宜準備防護。」傳令不許解甲。用過晚膳,傳了夜巡進來,叮囑一番,自己坐在房艙,點了一對大蠟燭。紫雲歪在炕上,聽得夜巡放炮搖鈴,眾軍已打三鼓,此時人聲都寂,刁鬥無驚。紫雲送了一杯茶,才坐下來,忽聽頂篷上咯吱一聲,對寶珠道:「聽見沒有?誰在上邊走路呢。」寶珠道:「誰敢在上邊走路?」凝神又聽,船桅上繩索響了一響。寶珠道:「是刺客!」 紫雲滿身發抖道:「怎麼好呢!叫醒了綠雲罷。」寶珠道:「別要忙,你快出去喚松勇進來。」紫雲道:「我不敢去。」寶珠著急道:「無用的東西,怕什麼!在房裡倒反不便。」紫雲道:「我出去,不放心你。」寶珠道:「快些,不要多話。」紫雲移動金蓮,飛也似的去了。 寶珠掣劍在手,慢慢走出房艙,只聽外邊玻璃一響,窗格落地,飛進一個黑球子。寶珠此刻心裡也就慌極,暗想先發制人,等他動了手,我如何敵得他過?趁他還沒有落定,不顧好歹,就是一飛劍,用力擲去,只聽得哎呀一聲,沒命的穿出窗外走了。 原來吳方才跳進來,尚未站定,就中了一劍,卻正砍在頭上,只說也有準備,又不知船上有什麼狠人,不敢少留,趕忙逃出,連眉帶眼,鮮血淋漓,右眼也睜不開。定定神,正想要走,這裡松勇早追上來,大喝道:「大膽的刺客,丟下腦袋再走。」說著,一刀已到,吳方連忙招架。論吳方的本事,不是個魁首他也不來,此時卻不敢戀戰,一者傷已受重,二者心是虛的,要想跳出圈子下水,無如松勇這一口刀,一點空不讓。 心裡正急,聽見一聲信炮,火光燭天,喊聲震耳,都說不要走了刺客。吳方心中一慌,手中一亂,被松勇搶進來,一刀正中右肩,支不住望後便倒。眾兵丁一擁上前,捆起來了。這一鬧,陸營早已得信,墨卿差官來請安。寶珠隨即升帳,叫帶刺客。眾親兵將吳方推上船頭,中艙裡燈燭輝煌,刀槍燦爛。兩旁將士,護衛森嚴。寶珠粉面鐵青,坐在當中,巍巍不動。任你強梁逆賊,到此也覺寒心﹔即令奸惡凶徒,見面也應喪膽。令字旗出來提人,眾軍士擁吳方進艙,從刀槍林中穿過。左右喝聲跪下,吳方站立不跪,怒目而視。 寶珠哼了一聲,兩旁吆喝,有人過來將吳方一摔,竟摔他不倒。寶珠道:「大膽凶徒,見了本帥,還敢抗拒!」吩咐敲他狗腿。左右用鐵尺在他腿彎上,打了六七下,吳方倒跳了幾尺高,叫道:「性耐刀鋸,不耐鞭撻,要斬就斬,跪是萬不能的。」寶珠道:「逆賊,你叫什名字?」吳方道:「老子叫做吳方。」寶珠道:「你如此胡為,敢來行刺本帥?」吳方道:「老子特來取你首級,回營下酒。不料老子命運不佳,被你擒住。是我該死,是你不該死。快些殺了老子,二十年後又來同你做對頭了。我看你這小兔子,有何能處?我們大王自會捉你替老子報仇!」說罷,罵不絕口。 寶珠大怒,吩咐推去,亂刀砍死。刀斧手將吳方推上船頭,黑旗一插,一通炮響,先是一陣亂刀,然後梟了首級,用紅盤子盛了,進中艙跪下獻頭。寶珠細看,見吳方呲牙裂嘴,雙眸炯炯射人,微笑一笑道:「好個惡賊,拿去前營示眾。」寶珠起身,侍衛退去。不知殺了吳方,邱廉怎樣,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松經略初次立奇功 重義王全軍遭大難
話說吳方既已授首,寶珠回到房艙坐下。紫雲道:「今天真怕殺人。」寶珠道:「連我也唬慌了。」紫雲道:「如果太太在這裡,一天卻也不能過。」寶珠一笑。紫雲又笑道:「怪道許少爺不放心,那麼哭呢。」寶珠碎了一口。紫雲道:「我還有一件事問你,你在家裡膽子很小,怎麼如今任什麼不怕呢?吳方那個頭好不怕人,我見著點影子,趕忙跑進來了,你還細細的賞鑒他,我真佩服你。」寶珠道:「連我也不解,自己覺得心腸都硬了許多。」紫雲道:「可不是。」 二人閒談,天已大明。當日接一封家報,說家中平安,松蕃欽賜進士,一體殿試,已點了傳臚,自然也是歡喜。且許又庵榜下知縣,心中更喜。只是主子因我出兵就賜我兄弟進士,這個傳臚,自然也是情面了,如此隆恩,何以圖報?惟有早定苗疆,以酬聖德。遂請墨卿過來,將李府家信,交付明明白白。墨卿看了,也覺歡喜。問問昨夜的賊情,寶珠細述一遍,墨卿都唬呆了。從此回營,每夜著人上宿。 此時五月中旬,天氣正暴。寶珠將五千水軍,已練得精熟,號為靖海軍,擇定二十六日開兵,傳令各營準備。這些將士,養歇四個月,一旦聽見出戰,好不踴躍!一個個磨拳擦掌,預備廝殺。到二十六日定更之後,軍中放了三個大炮,用許多稻草紮成人形,上蒙黑衣,騎在大葫蘆上,手執錫箔糊成的槍刀放在水上,用繩索前後聯絡,往下流慢慢飄去,令眾將只在寨內虛張聲勢的助威。 賊營中聽得出兵,火炮燭天,金鼓動地,況此刻淡月未上,疏星微明,也看不真切,但見水中隱隱的,有些穿黑衣的,明晃晃兵器,隨流而下,四面八方,炮聲接應。眾賊大驚,忙報入中軍,邱廉因吳方喪命,這兩日悶悶不樂。聽說劫寨,連忙擺駕到前營,只聽江聲大振,水裡無數的軍士,衝波逐浪而來。邱廉傳旨,夜晚之間,不知彼軍虛實,萬不可出戰,吩咐槍炮矢石當先打去。 眾賊遵命,弓矢如飛蝗一般,槍炮如雨點相似,也有打中水裡黑人的,但是打下水去,又慢慢浮上水來。眾賊看見,格外慌張,搖頭吐舌,無法可施。惟有將些弓箭槍炮不住的亂放,打得些影子在水裡或沉或浮,雖然沒有打退,也還不敢前進。賊營慌亂,整整鬧到五更。對過鳴金才退回去。到日間,仍是水關緊閉,安靜如常。夜間放炮擂鼓,又殺過來,又同昨夜一樣,天明收兵。 一連三夜,鬧得賊營徹夜無眠,人人俱怕。到第三夜天明,未收偽兵,被賊人看見,個個大笑,原來是用稻草紮成草人,蒙著黑衣,竟被他賺了三夜,枉費許多火藥,又放他好些箭。到晚又放出那草人來,眾賊坦然無驚,安然而睡。如是又是三夜,眾賊都笑道:「到底有點孩子氣,哄人的事,只可一次,識破了就不值錢。」於是賊人都不介意。 寶珠見賊營不做準備,傳令五千靖海軍,二更天一齊殺出。這些兵丁練得純熟已極,手取雙刀,跨上葫蘆,直衝過來。賊營全不準備,就有幾個夜巡看見,只道還是假人,也不理論。誰知到了船邊,發一聲喊,一擁而上,賊人在睡夢中,來不及通報,五千人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殺得人頭亂滾,鮮血直流,連水都紅了,賊兵叫苦不迭。一直殺到中軍,賊兵雖多,卻不敢迎敵,奉了邱廉退避。 寶珠到四更才收兵,整整殺了兩個更次,傷的賊兵無算,五千水兵回來,不少一個。寶珠歡喜,記了眾人功勞,各有重賞。寫了本章入朝,這是出兵以來第一次報捷。邱廉到天明,方回中軍,查點人馬,死傷甚多,不覺大怒道:「姓松的孩子,如此詭計,孤同他勢不兩立!惟望諸位將軍,努力爭先,助孤一臂之力。」就自己當先,開動輪船,望上流直衝。 寶珠傳令各軍,出寨迎敵,大開水關,諸將齊出。對面輪船飛也似的,漸來漸近。寶珠著五千水軍,齊跳下水,又著人將稻草蘆葦,連及短木長繩,望下流飄去,流到輪船旁邊,輪子就絞住了。輪船遠來,一股猛勁,水輪上護滿稻草,旋轉不動,只聽天崩地塌一聲,幾十隻輪船,炸去大半,賊兵要下水逃生,也來不及了。還是那邱廉來得快,跳下小船,才得了性命。 寶珠吩咐眾將齊出,趕殺一陣,可憐逃不及的賊兵,都被殺死,退了八十餘里。官軍只追了三十里,就遵令回軍。獲到大小戰船,不計其數。水上死屍,七橫八豎,不可勝計。寶珠全勝回營,賞勞眾將,此時將士,個個拜服。邱廉又折這一陣,心膽都碎,退到大浦,傳旨連夜立寨,嚴設木關,用心防守,俟銳氣養成,再圖進取。 次日寶珠去討戰,邱廉緊閉水寨,不肯出兵。寶珠衝了兩次,也不能破,心裡籌畫,賊兵防備甚嚴,須有奇計,方可破得。想了一會,同紫雲商量一回,又到陸營會過墨卿,各營巡視一遍,即吩咐眾將,任憑苗兵挑戰,不必理他,本帥破了邱廉,苗營自然支持不住。 回到中軍聚集眾將聽令。先取令箭一枝,對松勇道:「你領二十隻小船做前鋒,前船上盡裝茅草、魚油、松香引火之物,外蒙青布,去燒他水關。」松勇得令。寶珠又取令箭一枝,傳上京營都統慶勛、副都統吳琪,吩咐道:「你二人帶戰船二十隻,十員偏將,三千水師,今夜繞小路偷過賊營,在十里外小港內埋伏,候賊兵敗下來,不可迎他前鋒,只可剪他後隊。」慶勛、吳琪遵令。 寶珠連取幾枝令箭,吩咐左軍提督李文虎領四員偏將,十隻小船,接應慶勛。中軍大將孫再興、副將許天麟,帶弓矢三千,由小路抄出海口埋伏,賊兵到來,放箭亂射。右營總兵陳豹、副將劉晉升,帶領洋炮三千,出海口會合孫再興。五千靖海軍,伏在水底,救應各路,恐賊人由水中逃去,但看火起,一齊殺出。劉斌領本部兵將,隨著松勇火船,努力前進,其餘將士隨營。眾將得令,各去行事。 次日天明,九通大炮,金鼓齊鳴,船樓上粗細樂迭奏三番,元帥起兵,各船排齊隊伍,江聲亂振,紛紛望下流齊進。寶珠坐在中軍船樓將台上,中軍官手執令旗,後面掌著帥纛,許多將士分列兩旁,船上兵丁佈滿,殺奔前來。 且說松勇二十隻草船,離大寨五里先走,看見賊營不遠,就放起火來,望水關前一擁而上。趁著北風,燒破水關,衝進水寨,賊營大亂,一派通紅,風乘火勢,火助風威,二十隻火船,直衝到中軍,賊兵燒得焦頭爛額,哀聲不止。寶珠大隊又殺上來,賊兵無處藏躲,只恨沒生雙翅,一個個望水中亂跳。邱廉著慌,忙下小船,傳旨後軍速退。賊船紛紛的敗將下來,當不起這些燒著的小船順流而下,接著就燒,天氣又暖,煙霧迷天,賊在下風,連眼都睜不開。後面官軍緊緊追趕,火光沖天,炮聲動地,邱廉領著些殘軍,只顧逃命。 約有五七里遠近,水面上五千靖海軍,截住去路,混戰一場,又傷去無數軍士,搶奪了許多戰船。邱廉奪路飛奔而逃,後面喊聲漸遠,心下稍安。忽聽小港一聲炮響,唬得邱廉魂飛天外,吩咐快快逃生。慶勛、吳琪領著戰船,衝將出來,將大小戰船,一衝兩斷。邱廉同前軍逃去,後面賊船,只得跪下投降。慶勛、吳琪都叫捆縛,丟在水中,也不追撲。 邱廉又折一陣,心慌膽戰。李文虎也趕上來,邱廉沒命的望海口而逃,沿路還丟了好些船只,逃去多少賊兵,只落得百餘只小船跟隨在後。正要出海,孫再興、陳豹帶領兵丁,紮定海口兩邊,弓矢火炮,疾如暴雨,邱廉大哭道:「我命休矣!」旁邊有些賊將道:「大王休慌,臣等捨命保駕。」諸將手執團牌,護定邱廉,從矢石火炮林中,忿力衝過,可憐邱廉二十萬水軍,只剩三隻小船五十餘人下海。 寶珠大獲全勝,各將上前報功,軍政司記明功績,獲到大小船只軍器刀槍,不計其數。寶珠傳令,謂澎湖鎮劉斌道:「總戎在此多年,地理熟悉,帶領本部之兵,駐紮海口,如賊兵復來,總戎守定要害,不可放他入口。本帥再著孫、陳二將,領弓矢槍炮六千助你,千萬小心,不可輕率。」三人得令。寶珠又分一萬兵,十員大將,分守上溪、海澄、陽春等處。李文虎領五千精兵,做各路救應。許多營頭,一路紮到海口,百餘里聲勢相接,自己大營,就紮在大浦。 次日一早,拜本入都,敘諸將功勞,首薦松勇、劉斌,也替墨卿列了名,又寫了一封家信。忽然接到副元帥的報單,說苗兵見海寇大敗,連忙退下去了。現在崑山立營,請令定奪。寶珠看罷,帶著護者從,排隊到陸營來。各營將士兵丁,一齊跪接。墨卿迎進中軍,居中坐下。墨卿先賀了喜,道:「我竟不知你是個將才,有這種謀略,我們只好甘拜下風的了。如不是你來,我真無法可治。」寶珠一笑。 墨卿道:「苗兵也嚇退了,我今日才放心。」寶珠道:「苗兵未曾摧動,尚在全盛,今天所以去者,非一定為海寇之敗,因久處南方,其性耐不得熱,今立營於亂山之間,乃取其涼爽。雖然退去,必將復來,吾兄不可輕視,守護格外要嚴。倘若疏於防閒,恐他乘虛而入。」墨卿道:「然則如何處置?」寶珠道:「我們還照常行事,緊守大營。我這幾天也乏極了,正好讓這幾日伏天也教軍士略為休息,養養銳氣。而且海寇必不甘心,必然拼命來報恨,還有大干戈在後呢!你倒不可過於率意。」 墨卿雙眉緊鎖,點了點頭,沉吟一會道:「你也該防備才好。」寶珠道:「用兵的事,只好隨機應變,那有個一定的章程?憑他怎樣來罷了。」墨卿道:「你先著人堵住海口的來路。」寶珠笑道:「好謀略,虧你想得到。」正在談笑,巡捕官進來稟道:「木都統、二少爺在轅門聽令。」寶珠吩咐傳進來。二人參見,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積寒暑松帥染微痾 決雌雄苗兵逢敵手
話說木納庵、松筠參見二位元戎,稟道:「小將到汀州,悄悄在旁立了營寨,苗兵出來攻城,我等就虛張聲勢,放炮吶喊,要去抄他後隊,苗兵果然嚇退了。一連幾次,都是如此。昨夜忽然拔寨起兵,小將等會同了王總兵,趕殺一陣,傷其大半,其餘逃去的,小將等也沒有窮追。今日特來繳令。」寶珠慰勞記功。起身巡視各營,仍然吩咐緊守。墨卿送出營,上馬回水寨來,一輪赤日當空,熱得氣都喘不出口。回到中軍下船,進房艙,頭暈眼花,竟支持不住。 紫雲扶他炕上坐了,兩件紗衣,香汗都透,紫雲替他鬆了玉帶,綠雲用扇子過來,微微扇著。寶珠皺眉道:「不消。」紫雲送上茶來,他也不吃,說道:「我竟坐不住,要躺躺呢。」紫雲道:「覺得怎樣?」寶珠道:「不要緊,躺一會就好的。」 紫雲替他脫了袍服,只穿一件小紗衣,寶珠道:「幾條金鏈子,在項上含汗呢,除掉他罷。」紫雲道:「那不能,忌諱呢!金鏈耳墜,都是從小帶慣的,萬除不得,臨走太太、大小姐還叮嚀我,怕你胡鬧。不然就把兜肚上索子除掉,還使得。」寶珠此刻不願多說話,也不開口,就睡下來,嚷頭疼心痛。 寶珠身體本來嬌怯已極,香閨繡閣,尊貴慣的,如今這種暖天,在個沙漠之地,陸續受了寒暑,前日在火裡打了一仗,格外雪上加霜,況且費盡心機,一刻消閒也沒有,此時聽從赤日裡回來,就一齊發作。 紫雲慌做一團,坐在炕邊,扯著他的手,只說怎麼好呢,請大夫進來瞧瞧罷!寶珠道:「你別忙,軍中不比別處,是慌不得的,況我是個主帥,不可亂了人心。墨卿又不中用,你不必聲張,一會我就好了。」紫雲道:「你倒自在,大夫是要請的,聽說營裡現在有幾個。」寶珠道:「你要請,就吩咐松勇去傳說,不是有病,不過天熱,怕的受暑,預先吃劑藥調理。大夫既來,就不可放他回去,著中軍巡捕守定他在艙裡,沒有泄漏。」紫雲親自出來,同松勇說了,忙到陸營去請不提。 紫雲回房艙,見寶珠粉面通紅,哼聲不止。只管上前來問個不住。寶珠嫌煩,也不理他。紫雲道:「你怎麼不言語?太太、大小姐又不在這裡,教我怎麼放心呢?這個擔子我可擔不起。太太、大小姐千叮萬囑,把你這寶貝交與我的。」寶珠聽到此,不免想起家來,哭道:「依我的意思,我竟不乾了,要你送我回去才好呢。」紫雲眼眶一紅,聽見這番說話,反笑起來道:「真是孩子說話,不象你這明白人講的。國家大事,來去可以自由的嗎?」 寶珠發急道:「什麼大事小事,也不能捆在我這個小女孩子身上!我要不管,就不管了,誰敢奈何我?」紫雲見他一腔怨恨,滿口胡言,而且知道他嬌癡性子已慣成了,平素又有點孩子脾氣,鬧起來,除了大小姐,沒有那個敢駁他,只得答應道:「是了,果然是不乾的好,也要等你身體結實,才能同你回家。你且安心養病。」寶珠道:「我等不得,我頃刻就要到家呢。」紫雲道:「胡鬧,就這樣回去,大小姐要講話的,你可當得起?且耐煩些,我替你再想主張。」寶珠道:「好姐姐,你就替我告病,晚上你就寫本章。」紫雲隨口應道:「很好,就這麼說。」只聽松勇在外叫道:「紫雲姐姐呢?大夫來了。」紫雲道了一聲請。 松勇不敢進內,僕婦領著大夫進艙。大夫見紫雲容顏美麗,衣服鮮華,也不知道是個什麼人,忙上前請了一個安。到炕上面前,參見元帥,就在炕沿下跪了一隻腿,細細診脈,對紫雲道:「帥爺貴恙還不妨事,不過暑受重了,操心的人,身子又弱,倒要保重。清化疏散,就可無事。」紫雲道:「全仗高明,我們少爺自有重酬。」大夫連稱不敢。 醫官出去到前艙開了方子,松勇拿著送進去,紫雲看過,吩咐派了藥,紫雲親手煎好,調涼了送到寶珠口邊吃下去。停了半日,就清涼許多,頭疼已好,紫雲大為歡喜。一連吃了三劑藥,業已全好,營中一個不知元帥有病的話。調養兩日,寶珠就要開兵交戰,紫雲苦勸,又歇了幾天,已到七月中旬天氣。寶珠就到陸營,聚集眾將,陸續都到,分立兩旁。 寶珠升帳,墨卿一旁公座,眾將參見。寶珠取了一支令箭,對松筠道:「你帶五百親兵,前去討戰,量力而為,不可勉強,本帥著松勇來接應。」松筠接了令箭,出營上馬,五百親兵都是大刀,跟隨在後。松筠這些親兵,是平日經松勇教練得頗為純熟,竟可一個當十,十個當百,吶一聲喊,護定松筠到沙場來。營中放了一聲大炮,松筠到山前罵道:「苗兵聽者,大膽的快來會你少爺!」五百人也在後,齊聲辱罵。 苗兵在山上,見個少年小子罵戰,忙去報到中軍。苗營也有兩個元帥,一個叫花殿齊,一個叫赫支文禮幫辦,二人得報,就同眾將出營。向沙場一望,見個美少年,才有十四五歲,白馬銀刀,在陣前馳驟,有幾百兵丁,個個大砍刀,一字兒排列。看他年紀雖輕,英風凜凜,暗暗稱羨,對眾將道:「那位將軍出馬會這小將?」 言未畢,左營大將巴六奇,應聲而出,大叫道:「小將願去生擒此人,獻於麾下。」搖著雙刀,飛將出來,喝道:「小孩子是誰家子弟,小小年紀出來送死,快些回去,我不忍殺你。」松筠大怒道:「狗蠻奴,問你少爺,洗耳聽清!我是大經略的親弟二少爺松筠。」 巴六奇笑道:「你哥哥營中,難道沒有敢死之士?卻教兄弟出來受人荼毒。」松筠道:「狗奴才,休得多言!放馬過來領死!」巴六奇馬望上撞,雙刀當頭砍下,松筠不慌不忙,左掀右磕,將雙刀逼在一邊。兩馬過門,圈回坐騎,松筠舉刀,攔腰一揮,六奇欺他年少,用左手刀來格,卻格不開,又用右手刀來格,才推過去。心裡早慌,催馬過門的時候,松筠快極,舉刀轉來,大喝道:「蠻囚瞧打。」巴六奇叫聲不好,要躲也來不及,一流星結打得腦分六瓣,墜於馬下。惱了前部先鋒大刀鬼王宜生,飛馬向前,更不打話,舉叉就刺。 松筠連忙招架,戰了八十餘合,松筠氣力不如,看看不濟,松勇催馬,叱喝一聲道:「二少爺請少歇,待我來斬此逆賊!」松筠聽見,跳出圈外,松勇上前舉刀,用力就砍。大刀鬼王盡力相拚,不上二十合,松勇手起一刀,將鬼王連肩帶背,揮為兩段。副帥赫支文禮大怒,手綽長槍,來戰松勇。兩個正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才,拚了一百餘合,不分勝負。寶珠恐松勇有失,鳴金收軍。 松筠、松勇回營報功,寶珠大喜,深為贊歎道:「此吾家千里駒也!」錄了功勞。墨卿留住午膳,寶珠談了一會,正要回營,中軍報道:「聖旨下了。」二人擺列香案接旨,開讀畢,是皇上接到寶珠捷音,知道三場大戰殺賊兵二十餘萬,邱廉逃出海口,聖心大悅,加寶珠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墨卿加內閣學士、兵部侍郎,劉斌加提督銜,松勇都司銜,盡先守備,其餘有功將士,各各升賞,寶珠率領諸將謝恩。 次日,赫支文禮討戰,點名要松勇出頭。寶珠親到營前觀陣,見松勇同赫支文禮戰了七八十合,精神加倍,各不相下,就傳令鳴金。松勇回營道:「我與賊帥才戰幾合,未見輸贏,元帥為何收兵?」寶珠道:「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我看賊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明日本帥必擒此人。」遂喚松筠、木納庵、趙天爵、劉靜唐四人上前,附耳吩咐幾句。四人點頭答應,自去行事。寶珠又將兩旁將士,細細看了一遍,見後營總兵司徒洪,好一條大黑漢,就叫上來,附耳說了幾句,道:「一更後你去行事,我自有人來接應。」又傳京營都統兀裡木、副都統耶律木齊,「各帶十員偏將,三千兵馬,見賊營火起,就奮力殺進去接應司徒洪。賊兵敗走,你們緊緊追趕,不可放鬆一步!」二將得令。寶珠回營歇息,一夜無話。 天明,人報赫支文禮又來罵戰,寶珠忙到陸營,吩咐緊閉營門,不要理他。赫支文禮在外辱罵,看看將午,寶珠見是時候了,傳令開兵,對松勇道:「今天出兵,本帥只要你敗,不要你勝。你如傷了賊人,就休來見我!你同他略戰幾合,敗下去,繞大營西邊沿山過去,不足五十里,有一座五虎谷,引他入谷,是你的頭功。」 松勇聽罷,有些不樂之意,但不敢違令,只好答應出馬。二人對面,更不多言,交手殺到五十餘合,松勇故作狼狽之狀,撥轉馬頭,虛晃一刀道:「我今天沒有精神,明目再來擒你,留你狗命多活一夜。」說罷,飛馬而走,赫支文禮那裡肯捨?放馬追來,大叫道:「留下腦袋再走。」背後五千親兵,見主帥得勝,一窩蜂的跟來。松勇見他趕來,故意著忙,似乎要回營的意思,只見營門已閉,不敢進營,落荒望大營繞西北而去。 赫支文禮緊緊追趕,松勇回馬,又戰幾台,放馬又逃,大叫道:「好賊奴!我同你又無仇恨,何苦如此窮追!」赫支文禮也不答言,只顧追趕。松勇且戰且走,沿著山根約有三四十里,迎面有一大谷口,當中只有一條路,可以五馬並行。松勇打馬進去,赫支文禮是個有勇無謀的,不知好歹,也就衝了進來。見兩邊都是高山峭壁,懸崖中間,只有一條石路,心中犯疑。 回頭一望,見自己兵丁已入谷來,暗想有路無路,他既在前,必定有路可通,即或不然,正好將他擒住,再回頭也不遲。主意已定,就放心追來。又跑了五六里遠近,見前面谷口已經隔斷,松勇已不見了,心下驚慌,吩咐速退。不知不赫支文禮出谷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大元戎智取福州城 小公主兵出羅華島
話說赫支文禮見松勇不知去向,谷口壘斷,心裡大驚,吩咐兵丁速退。回轉來,見這頭山谷也是木石塞定,只聽外面喊聲炮聲,如翻江攪海一般,眾苗兵面面相覷。赫支文禮道:「眾軍士去看谷口,可有別路可通?」眾兵正要覓路,只見山頂上箭如飛蝗,射將下來,眾軍叫苦不迭。赫支文禮道:「不如搬開木石,衝出去罷。」眾兵上前,用力將木石推開,才現出路來。不防松筠、木納庵帶領三千槍炮隊,久已等候,見苗兵要想開路,吩咐一齊動手,槍炮如雨點般打來。 這些苗兵見山頂上是矢石,對面山谷口是槍炮,進退無路,一個個口稱願降。到了這步地位,憑你喊破喉嚨,也沒有那個來理你,不消片刻工夫,赫支文禮同五千苗兵,一個個都沒有活命。松勇、松筠等各去報功不提。 再說苗帥花殿齊,見赫支文禮去追趕松勇,到晚不曾回營,心裡疑惑起來,為何此刻還不回來?只怕有些不妙了。又想道就是不好,也沒個一個不回之理。又不敢差人探聽,只好呆等。看看二更時候,前軍報到副元帥回營了。花殿齊大喜,親到前哨來接。到了寨口,向山前一望,月色微明,遠望不甚清楚,當頭一個大黑漢子,手執長槍,指著山上叫喊,人聲嘈雜,也聽不真,後面有數千軍士,個個白布纏頭,黑布短襖,齊聲喊叫開營。 花殿齊看了模樣裝束,卻是自家人,忙傳令迎接,大開營門。黑大漢引兵上山,進了營門。黑大漢就動手,兩個管營門的偏將,一槍一個結果了,後面眾將發一聲喊,齊殺進來。原來就是司徒洪妝的,哄開營門,大眾一擁而入。苗兵人人害怕,齊喊:「不好了,敵兵殺進營了!」花殿齊心慌,也不敢迎敵,回馬就走。元帥既逃,軍中無主,誰肯拚命向前?如潮水一般的退下去了。 司徒洪領軍追趕,後面兀裡木、耶律木齊領著偏將兵丁,追進苗營,將走不及的苗兵,收羅一空,放起一把大火,苗營燒做赤地。趕過崑山,會合司徒洪,眾將拚力向前,殺傷苗兵,不計其數。追了兩夜一天,被省城裡苗兵接應去了。花殿齊退進省城,緊守不出。三將合隊紮了營。其餘一路來還有些小城池,如長樂、同安等縣,不攻自破,就到元帥處報捷。寶珠歡喜,將水陸兩軍前隊都移到金橋口住紮。 這金橋口是個大路要道,水陸總口,寶珠占定地勢,心中大悅。暗想紮在這個地方,不說進取的話,自己卻守得住了﹔再得攻破省城,就成了犄角之勢。帶了松勇出營,在城外看了一遍,自己暗暗躊躇,這城池如鐵桶一樣,怎能得破?想了一想,就指揮眾將,圍住城池,又派了十員大將,一萬精兵,扼定中路,剪斷他救兵。一連攻打數日,傳令各營少歇。 花殿齊同眾軍將,困在城內,人多糧少,看看不濟,心裡著急。銳氣傷盡,又不敢出頭打仗,整整被困十餘天,兵丁都餓壞了,也有要戰的,也有願降的。花殿齊無法可施,心想邱廉雖敗,他還有個狠女兒,必然要他復仇的,怎麼一直到今,杳無音信?我們是他請來的,也沒有讓我們獨自受罪之理,他若到來,正好理應外合,我們泉州的人馬,又被阻住,如何是好? 正在胡思亂想,忽報敵兵撤圍而去,花殿齊心中疑惑,大約出了什麼事了,八分是邱廉的兵至,他所以不敢來逼我。也不問青紅皂白,我們這裡正在乏食,先著兵將到城外樵薪打糧,算計已定,即傳令各營出城打糧、苗兵在各村莊打了許多糧,還未回城,只聽喊聲「不好了,敵兵大隊又到了!」眾苗兵在城外,都拚命爭先,趕入城中,忙把城門緊閉。這裡官軍又將城池圍困,留著南門不圍。 誰知二更以後,城中火起,城外大軍齊集城下,花殿齊上馬來彈壓,北門早已大開,寶珠大軍入內,花殿齊只得帶敗兵開南門走了。幸喜這裡並不窮追,路上雖有官兵,也不阻擋,趕忙奔到泉州去了。 原來寶珠困他十餘天,知他糧盡,故意撤圍,放他出來就食,等他打了糧回來,就引兵趕來圍城。這裡苗兵爭先進城,又無查考,寶珠的兵將趁忙亂中,也混進去了。到晚一齊發作起來,裡外夾攻,城池立破,寶珠入城,安民已畢,料理三日,知道潘尚書的靈柩在大佛寺,就派了二十名兵丁,代他守靈,候潘少爺來領回。就著李墨卿扎住城中,自己仍在城外水寨。拜本入都,又寄了一封家報,使母姊放心。傳令眾軍,暫且休息。這也是寶珠的作用,知道海賊必將復來,樂得反客為主,天天訓練各軍。 再說邱廉那天敗下海去,只落三隻小船,自己思想,不覺大哭起來道:「孤自出兵以來,勢如破竹,殺敗和親王,戰死潘兵部,全省已歸於我。不料來這姓松的孩子,將孤數百員上將,二十萬雄兵,殺得乾乾淨淨,豈不可恨可傷!孤敗在大將手裡還罷了,小孩子都戰他不過,有何面目見人!」就拔出劍來自刎。眾將扯住寶劍,勸道:「王駕不可!昔日漢高屢敗於項王,垓下一戰成功,開漢朝四百年基業。況勝敗兵家常事,大王何得灰心?現島中兵馬尚多,公主智勇足備,大王回去,請公主領兵前來,又何懼這姓松的小孩子?」勸了一回。 邱廉垂淚架船,飛奔羅華島來。原來這羅華島在海中間,沃野千里,也是苗邦鄰境,內中人煙湊集,物產眾多,素稱富庶。邱廉原是個洋客,因為有些本事,占住島中,眾人就立他為王。他親丁只有一個女兒,一個姪子,女兒叫做迷香公主,美麗異常,俊俏不過,今年才一十五歲,而且膽智過人,勇略全備,用一枝方天畫戟,練就一手的金丸,百發百中,有萬夫不擋之勇。扶他父親獨霸一方,倒也快活。無如邱廉靜極思動,妄想胡為,在海裡劫掠不算,定要勾引苗蠻,到中原來攪亂。迷香公主再三苦諫,都不聽從,遂自己守住海口,不肯隨征,聽憑父親去胡鬧。 今日邱廉敗回,也有些赧顏,見了女兒,說不出情由,只有放聲大哭,迷香公主倒勸慰了一番。邱廉就要請女兒出兵,替他雪恨,公主默然。邱廉苦求,公主只是不肯。邱廉又講到這松元帥美貌非常,不啻個千金小姐,年紀同你也差不多。公主聽了此話,倒有些活動﹔卻不肯就答應去,只說了個再商量罷。 誰知邱廉經了這番煩惱,受了些三伏重暑,一場大病,幾乎不起,直至七月中才好。就要起兵,公主勸他調養幾天,擇定八月初八日出師,吩咐姪兒守島。聚集五萬人馬,公主自領一隊女兵,共有八百,個個年輕貌美,妝束鮮華,手用雙刀,大腳的步行,小腳的騎馬,約著馬步各半。這是公主平日親手傳的本事,兩口刀精熟異常,護定公主馬前馬後,十人一桿繡旗,叫做繡旗軍。 邱廉因戰船前次都已燒去,此時島中雖有幾只船,甚不敷用,把劫來的民船,暫且應急,同女兒上船,在海裡趕行。也走了好幾天,才到淡水停泊,賊兵來報:「各處要口,俱有重兵把守,請旨定奪。」依邱廉就要去爭戰,迷香公主道:「父王爺不可造次,我等戰船甚少,民船不可衝鋒,海口既不得進,何不同苗兵合而為一,聲勢也壯些。此時已交仲秋,天氣不暖,陸地亦復相宜。況我等兵丁也不多,正好偕苗邦的兵馬,讓我施為。」 邱廉點首稱善道:「這些船只,誰人管理呢?」公主道:「船且退下去,靠在栲栳山,那裡地方幽僻,官兵是不去的,只留四員偏將,就可照應。又離鳳山不遠,設有變故,我軍也有個退步。」邱廉大喜道:「你真是個奇才,未曾出兵,先算歸去之路,精細已極,孤無憂矣。」吩咐童家四兄弟守船,在栲栳山駐紮,就同女兒領兵上岸。著人探聽,知道花帥退守泉州,忙領兵去會。花殿齊接進城中,訴說敗兵折將的話,邱廉大怒,就要出兵討戰。花殿齊勸他不住,還是公主傳話出來,說請王爺莫急,明日公主親自開兵。 次日天明,花殿齊、邱廉聚眾商議,迷香公主出來討令,帶領八百女兵,殺奔沙場要戰。寶珠早已有報,說邱廉帶了女兒同苗兵合而為一,入城去了。寶珠久聞邱廉的女兒迷香公主是個勁敵,心內躊躇,今日聽說要戰,親自出營來看,到底是個什麼人品?各將護衛,到了沙場,寶珠舉目一觀,數百女兵,擁著一員女將,在陣前馳走。看他: 長眉掩鬢,美目流波,面貌嬌羞,腰支柔媚,態度十分俊俏﹔頭上翠翹抹額,金鳳銜珠,一對雉雞翎,有三五尺長,身穿一件大紅窄袖緊身,玉色羅裙,馬門分開,露出左右鮮滴滴的大紅銀邊羅褲,一雙小金蓮,搭在金鐙上,瘦不盈指,雖然秀氣逼人,也覺英風出眾,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 寶珠暗暗稱羨不已,想這女郎必有本事,他這副美麗花容,雖不如我們姊妹兩個,世間卻也難選這種美人,比起紫雲,堪差伯仲。賞鑒好一會,才問道:「誰敢出去會這女郎?」松筠看他如此美貌,心裡卻恨不得一馬過去,手到擒來,聽見哥哥問那個敢去,等不得一聲,跳馬而出道:「兄弟去擒來。」忙忙的提刀縱馬,衝上沙場,大叫道:「丫頭快來,賠你二少爺頑耍頑耍。」 公主聽見炮聲,出來一個美少年,約有十五六歲。論松筠的面貌,有些廝像寶珠,生得鼻正口方,唇紅齒白,長眉微豎,俊眼斜睃,顧盼自雄,風流獨賞。公主看了又看,心裡好不愛他。不知可否同他動手,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十七回 拒虎將酣戰術都統 失龍岩怒斬吶皇親
話說迷香公主看了松筠這個美貌,不覺心反軟了下來,遂笑彎秋月,羞暈含霞,喜孜孜的問道:「來將留下姓名來納命。」松筠聽他這個嬌聲,如癡如醉的笑答道:「你問我麼?我就是大經略的親弟,叫做二少爺。因為愛你標緻,特來捉你回去做個小老婆。你如果願意,就下馬納降,二少爺捨不得傷你。」 公主聽見,滿面含羞,暗想這個小孩子,人品很好,嘴頭子太壞,就喝道:「休得胡說,放馬過來。」松筠眼都笑細了,應道:「來了來了。」舉起大刀砍來。公主用方天戟一格,松筠在馬上晃了兩晃,馬過了門,松筠暗想道:「好個狠丫頭!」二人對了面,公主用戟分心刺來,松筠連忙招架,帶推帶撥,才讓過去。 一連三合,松筠滿身汗流,支持不住。要想敗回來,無如公主這枝戟,神出鬼沒,好似蛟龍出水,一點不讓。還是公主留情,不然早已挑落下馬,就將他在馬前,同他玩耍。松筠心裡著急,刀法都亂了,滿口亂罵,公主笑容可掬,也不嗔怒,也不放鬆,一枝戟裹定了他。又戰了幾合,松筠無法可施,口中不住叫道:「好狠丫頭,初次見面,就這等利害!」 松勇看了,恐怕有失,就在斜刺裡一口刀,一匹馬,直衝上前,喝聲「看刀!」公主把松筠逼來逼去,覺得好頑,並不捨得傷他。正頑得有趣,忽見一個人飛出來,說到就到,倒吃了一驚,忙撇了松筠,來戰松勇。拼了七八十回合,氣力不如,粉面上微微透出汗來,就虛刺一戟,撥馬回營。松勇不捨,追上來道:「向那裡走?」不妨公主一金彈迎面打來,松勇眼快,用刀一格,卻好打在刀口上,叮噹一聲,火光亂濺,將刀口打缺了一塊。 松勇拜服道:「好女孩子,有這種本事!」不敢窮追,勒住馬,著兵丁拾起金丸一看,有圓眼大小,上面鑿就五字,是「瑤珍寶珠氏」,暗想必是他的芳名了。跑馬進營,將金丸獻與元帥,寶珠暗想稱奇,難道他的名字,也叫寶珠?這就奇極了,從此心裡格外愛慕。回到水寨,把金丸送與紫雲看過,寶珠就將公主人品贊了又贊。紫雲笑道:「你倒心喜他,何不擒他回來,做個姨太太?」 寶珠也笑道:「我倒很有這個意思,怕你生氣呢。」紫雲笑道:「你不必慮,我是大度包容,不吃醋的。」綠雲冷笑道:「你不吃醋嗎?記得那天紅玉--」才說了半句,被紫雲瞅了一眼,啐了一口,就不敢往下再說,三人又笑說了一會安寢。 次日,公主又來討戰,寶珠忙到前軍,點將迎敵。左軍參將毛金龍,上前討令,取了鋼叉,出馬戰了十餘合,被公主一戟刺死,眾軍敗回。前鋒大將劉靜唐不服,搖刀出馬,公主接戰,鬥了八十回合,公主詐敗,劉靜唐追趕,公主一彈打來,正中靜唐左眼,墜下馬來,眾兵捨命救回。惱了飛虎將木都統,大聲叫道:「看我來捉這個淫賤!」飛馬挺槍出陣。 兩人殺在一處,槍來戟架,戟去槍迎,一場好戰,兩邊人都看呆了,也辨不出兵器人馬,但見一個銀滾子,一個花蚨蝶,飛來滾去,足足拚了一百六十合,並無勝負。公主見贏不得木都統,撥馬就走,納庵大叫道:「好大膽潑賤,你不過想用暗器傷人,人怕你,我不怕你!」緊緊趕上前去。果然不錯,一金彈打來,木都統老走沙場,聽得弓弦響,身子一偏,早已讓過。不防第二個接連又到,連忙躲閃,在耳邊擦過,心內一驚,也就撥馬回陣。 公主又追回來,納庵取了一支箭,等公主來近了,將襠勁微鬆一鬆,掉回身子,放了一箭。公主俊眼快極,順手一掉,一技箭已在手中,隨手取弓搭上弦,回射過來,納庵也躲過了。二人對面,又戰幾十合。公主猛力一戟刺來,納庵棄槍於地,雙手勾住戟桿,兩人用力一奪,都撞下馬來。公主步下,就不如納庵,腳步虛浮,身子有些前仰後合,心裡著急,使勁一拗,將戟桿折斷,各執半截,相對廝打。邱廉恐女兒有失,忙領眾將上前接應,這邊官兵也是一擁而上,混戰一場,都有傷損,各回本營。公主進城,想道:「困守孤城,有何益處?龍岩州又被官兵得去,未免受他牽制。」 正在躊躇,卻好苗王點了五員大將,是弟兄五人,名為曾家五虎,領了十萬大兵,前來助戰。公主大喜,同邱廉、花殿齊商量,就帶曾家五虎,挑選五萬兵馬,親自來奪龍岩。守將提督軍門馬華,告急到大營來。寶珠聞報,大驚道:「龍岩是個要地,倘有疏虞,如何是好?」忙到省城,來會墨卿商量。墨卿手足無措,寶珠傳鼓聚將,問:「那個敢去救援?」都統吶信阿走上前道:「末將願往,並將這個賤人擒來,見元帥報功。」 原來吶信阿是神機營都統,世襲侯爵,又是皇家懿親,頗有幾分勇力,膽壯心粗,是個志大言大的人。寶珠沉吟一會,道:「龍岩州是個重地,我軍門戶,如有疏失,不但難破泉州,我軍亦復受困。皇親當此重任,須要小心。」吶信阿道:「元帥過慮,末將自有良謀。」寶珠道:「皇親不可輕視,我著提督趙瑾同你前去。趙瑾頗為精明,臨事謹慎,可以助你。」 就喚上趙瑾,叮囑一番道:「只要守住龍岩,你二公功勞不小。」吶信阿道:「元帥儘管放心,諒此小小城池,有何難守!倘守不住龍岩,末將情甘認罪。」寶珠點點頭。二人才出大帳,寶珠又叫回來,再三囑托,吩咐多帶偏將,挑選三萬精兵。二人答應,領了兵將,星夜飛奔而去。寶珠暗想:苗營常添人馬,我們人馬雖多,傷損的亦復不少,但是人多便於調遣,格外熱鬧威風,豈不有趣?就點兩員副將,傳諭督撫,調兵催糧。 再說公主領著曾家五虎到龍岩州,馬華不敢出頭,城門緊閉,公主把城圍了。第二日,吶信阿等救兵已到,公主傳撤圍,放他們進城,自己退十里安營。吶信阿疑惑賊兵見有救援唬退了,心中大喜,即要領兵入城。趙瑾道:「我等不如紮兵城外,與城內聲勢相倚,效前日元帥救汀州之法,庶不致受賊人之困。」吶信阿笑道:「你聽元帥那些孩子氣,你不看見賊兵見了我軍,倒嚇退了,而且我等是來守城的,進可以戰,退可以守,紮在城外,還是顧不到城中。我自有方略,汝勿多言。」趙瑾道:「倘賊兵將城圍了,我等如何施展?」 吶信阿道:「元帥著我等來守城,不是叫我們來打仗,守得住就罷了。」趙瑾道:「被困久了,城中無糧,如何是好?元帥將這大任托皇親來,臨行再三囑咐,必要守住龍岩,方不負元帥之托。」吶信阿大怒道:「我是主將,凡事有我作主,你怎麼在此亂言,妄自尊大?」趙瑾道:「皇親差矣,彼此都是報國,替元帥幹事,說什麼誰賓誰主?皇親既要進城,可分兵一半與我,駐紮城外,還可稍備不虞。」 吶信阿不肯,趙瑾苦求,才肯分三千人,由他自便。趙瑾還求他添兵,他頭也不回,竟自去進城了。趙瑾無奈,只得相了地勢,紮下營寨。公主見大隊入城,留了二三千人馬在城外,心中大喜,就到沙場討戰。吶信阿是性急的人,趕出城來迎敵,戰了二、三十合,公主詐敗而去,吶信阿追了五里。次日,吶信阿要戰,公主又敗五里。第三日,吶信阿領兵衝營,公主緊守,一連攻打三日,公主只是不出。苗兵故作慌張,抵死守禦。 吶信阿見攻不破賊營,傳令三更劫寨。趙瑾聞知,忙來諫勸,馬華也在旁道不可輕率,吶信阿總不肯聽。到二更後,將自己帶來兵馬盡領出城,悄悄往賊營而來。是夜星月微明,金風拂面,吶信阿到賊營,拔開鹿角,發一聲喊,殺進營去,卻是一座空營。情知中計,忙令退軍,只聽得四面炮聲響,人聲鼎沸,直裹上來,吶信阿左衝右突,殺不出營,戰了一個更次,敵兵愈殺愈多,官兵越殺越少。正在心慌,回頭一望,忽見城中火起,不覺吃一大驚,無心亂戰,也顧不得手下的兵將,就奮力衝出重圍,不敢進城,落荒而走。 原來公主知道吶信阿性急,幾天要戰不得,必來劫營,預先準備,又將一支兵伏在城邊,等他兵出,就去搶城。點了曾仁、曾義去敵住趙瑾,不得讓他救應。趙瑾兵丁甚少,如何敢來相助?只得倒退回營,還虧這支兵扼住中路,擋定賊兵,不然連寶珠大營也要搖動。趙瑾心內甚急,想這幾千人,怎擋得住賊人大隊,惟有支持一刻是一刻,不如到元帥處告急,請令添兵再為定奪,吩咐手下飛馬去報。 且說寶珠自吶信阿去後,終不放心,著人前去探聽,所有龍岩一切情形,昨已得報。今早正在籌畫,要點將去替吶信阿,忽見兩路探馬,飛報龍岩州失陷。接連趙瑾的報單又到,說龍岩已失,戰死馬華,吶皇親全軍覆沒。寶珠接到這個緊報,雙頓金蓮,秋波火出,心中大怒,立刻傳令松筠、本納庵、兀裡木、耶律木齊,領一萬兵馬,二十員偏將,替回趙瑾。四將趕忙前去,趙瑾連夜回營,到寶珠面前請罪。 寶珠怒道:「本帥知你精細,所以托你去助他,你怎麼全無計較,聽他胡為?今日失去龍岩,你有何面目來見我?」趙瑾匍匐在地,哭訴一番,就將吶信阿定要進城、兩下爭執的話,細說一遍,又道:「當晚劫營,馬提督同小將也曾苦諫,無如都不肯從。小將兵馬又少,敵不住賊兵,如其分得兵多,也還可以救應。小將捨命支持中路,不然連元帥大船也不免驚恐。」寶珠哼了一聲,喝退趙瑾。 如今說吶信阿當夜衝出賊營,到天明招集殘兵,已不足一半,垂頭喪氣,也回大營,自縛到寶珠船上請死。寶珠傳令升帳,護衛森嚴,吶信阿膝行而進。寶珠粉面通紅,眉梢微豎,拍案喝道:「你今日還來見我麼?臨行之時,本帥如何叮囑,誰知全不解事!你不聽趙瑾忠言,妄自尊大,如今喪師失地,有何理說?」吶信阿跪在下面,默默無言。寶珠吩咐推出斬訖報來。 眾將上前跪求,異口同聲道,「吶信阿當斬,求元帥念他是皇親國戚,法外施仁。」寶珠冷笑道:「罪有攸屬,王法無親,本帥帳前,容不得這班無能之輩!」傳令速斬,眾將無言而退。左右刀斧手,擁吶信阿出來,吶信阿大叫道:「元帥在上,末將家有八旬老母,無人奉養,求元帥格外開恩。」寶珠道:「國法俱在,何敢以私廢公!你家既有老母,待本帥班師,奏明皇上,每月照你俸祿,替你養母。你不必多言,好好去罷。」吶信阿大哭。刀斧手推上船頭,一聲炮響,頭已落地。左右獻上首級,寶珠吩咐,各營傳示,一概凜然。 寶珠傳令,自己親奪龍岩。點了五萬精兵,帶領二十四名都統,以及護從虎衛軍。松筠、松勇領十員大將,三千人馬,為前部先鋒。叮嚀墨卿,堅守營寨。寫了諭單,教松筠等四將,奪定中路,以防苗兵救應。又取令箭一支,喚司徒洪、李若水、劉信、黃標聽令,四將應聲上前。寶珠吩咐道:「漳平當我西南之衝,不得不先取。四位將軍,領三千精兵,出營十里駐紮,今夜四更造飯,五更起兵,天明直抵漳平城下,限午前破城。倘有違誤差池,提頭來見我!」四人面面相覷,又不敢有違,只得接了令箭。 四人出轅門點兵,在十里外安營,大家商議,無法可施。到了二更後,只見西南方火光沖天,炮聲動地,四人大驚,連忙著人探聽。少刻回來,說在漳平,也不知是添兵,也不知是出隊,但見聲勢浩大,不敢向前。四人詫異,司徒洪道:「元帥今日尚未起兵,待我趕進營,請令定奪。」隨即上馬,帶了三五十兵卒,飛馬回營。夜巡問了來歷,放進大營,司徒洪直奔元帥大船,見號燈如晝,更鼓頻催。 司徒洪見了巡捕,引見中軍,說明來意,中軍道:「那邊夜巡已來稟過,元帥已經安寢。」司徒洪道:「此乃緊急軍情,相煩通報。」中軍道:「元帥已睡,誰敢去碰這個釘子同腦袋作對呢?」司徒洪說之再三,中軍都不肯報。司徒洪道,「你大人既如此小心,待小將自去傳鼓。」拿捶要敲。中軍大怒,擘手奪過來道:「你多大官兒,在此胡鬧!擅闖轅門,該當何罪?你是差出去的人員,你干你的事罷了,敢在這裡放肆?這是什麼地方?快替我趕出去!」 司徒洪一場沒趣,只得上馬,趕回自己營中,告訴眾人,眾人無奈,直到四更,漳平火炮才息,四人結束起隊,到了城下,天已大明,只見城門緊閉,動靜全無,司徒洪等傳令攻城。忽然三聲大炮,鼓角齊鳴,城上刀槍一齊豎起,城門大開,城上嚦嚦鶯聲道:「四位將軍,來得何遲也?」 四人抬頭一看,只見帥纛之下,元帥大笑,四人都嚇呆了,忙進城下馬,上城相見。寶珠道:「從來兵行詭道,兩軍陣前,豈無細作探我軍情?本帥故意傳令急迫者,正所以安其心也。邱廉的女兒善能用兵,知我來奪漳平,自然分兵救應,倘救兵一到,則無及矣。本帥昨晚領一千鐵騎出營,先到漳平,出其不備,連夜奪城,正以攻其無備了。」 說猶未了,忽見探馬來報說:「邱廉親領大隊,來救漳平,路上遇見了敗兵,知城已失,又回去了。」寶珠大笑道:「諸位將軍,以本帥為何如?」眾人拜伏在地道:「元帥神機,雖鬼神莫測也。」寶珠道:「亦賴諸將用命耳。我點四位將軍來,原為守城之計,非命汝等攻城也,如今城池已得,四位將軍用心防守,功亦非輕,本帥即在龍岩去也。」四將送過元帥,屯兵城中。寶珠領一千飛虎軍,趕上大隊,浩浩蕩蕩,殺奔龍岩州來。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多愁女絮語訴幽情 可憐宵芳魂驚幻夢
話說迷香公主自那日得了龍岩州,自己駐紮城中,著曾仁、曾義領一萬人馬,紮在城外,頗為嚴緊。寶珠兵到,離城五里安營,又來城下看了一遍,就著松勇挑戰,公主緊守,恁你百般辱罵,都不開兵。寶珠吩咐攻打,攻他營寨,城中來救﹔攻他城池,營中來援。而且防備甚嚴,頗中兵法,一連十日,竟無法可施。寶珠要想劫營,知他必有準備,沉吟一會,計上心來,就著松勇帶二十名親兵,到他營中放火升炮,趕緊回頭﹔點了十員大將,吩咐道:「你們每人領兵一千,遠遠埋伏,看他營中火起,等賊兵殺回營去,你們分一半四面守定,分一半從左翼直搗中軍,內外夾攻,小心在意。」又差四名飛虎大將,領五千精兵,伏在城外,攔住城裡救兵,再著松勇接應。各將領命。日間,寶珠仍然去攻城。
到了夜晚,松勇挑選二十名精卒,悄悄進了賊營,果是座空營,就放起一把火來,又放了幾個槍炮,飛奔出來。只聽四面喊聲大起,曾仁、曾義領兵殺回,見中軍火光沖天,一個敵軍也沒有,大家稱奇,忙著兵丁,查點奸細。
正在詫異之時,忽然喊殺連天,八面大軍雲集,槍炮亂鳴,又有一枝人馬,從左翼直撞進來。賊兵措手不及,大亂起來。曾仁禁止不住,正要招呼兄弟迎敵,不防一個炮子飛來,將腦袋打不見了,屍身落馬。曾義心慌,領著兵丁,且戰且走,奈八面圍定,突不出重圍,身上中了兩槍,連人帶馬,死於亂軍之中,敗兵一哄而散。
公主在城上望見,忙來救應,松勇帶領四都統,五千兵,阻住去路,公主又戰不過松勇,只得回城緊守。寶珠大獲全勝,把城圍住,留著南門不圍,讓做出路,東西北三面,極力攻打。公主嚴加防護,井井有條,任你百種機謀,他總應變有法。寶珠心裡煩悶,又攻了七、八天,竟攻不開,反傷了許多將士。寶珠心急,暗想這個女子真有謀略,要說在我面前,還這般放肆,要換別人,竟無法可施。
思索半夜,天明喚松勇進帳,吩咐了幾句。松勇答應,自去行事。公主被寶珠困守多日,滿腹愁煩,著人速到泉州求救,中路被松筠等守住,不得過去,糧餉看看不敷,每日上城防守,又無一刻消閒。那天在城頭一望,見西北上郎官山下,許多糧車紛紛而過,盡打著經略大營糧台的旗號,公主暗喜:我軍正在乏食,今夜三更,何不取他這些糧來應用?主意已定,夜間帶了女兵,又著曾智領三千人隨後,留曾禮,曾信守城。
是夜月明如晝,公主出城,沿山而來,只見無數糧車,聯絡成營,上邊加著青布,又無更鼓。公主當先闖進來,有幾個護衛兵丁,都唬走了。公主叫曾智等搶糧,眾兵掀開布帳,那裡是糧?盡是茅草引火之物。公主大驚,傳令退軍,只聽喊聲大振,車上一派通紅,擋定來路,沿山腳下,施展不開,賊兵自相殘踏,公主約束不住。
敵兵已到面前,當頭一將,白馬鋼刀,喝道:「丫頭休走,松勇在此。」公主心虛,不敢戀戰,略戰幾合,撥馬就走。松勇不捨,趕上前來,不曾防備,一個金凡,正中左腕,一口刀幾乎落地。松勇一驚,第二個又到,將松勇頭上戴的個藍頂子打得粉碎。松勇暗想:這個東西,不是耍處,夜晚之間,不如放他回去罷。正勒馬回來,曾智到來,只一合,被松勇一刀斬於馬下,割了頭,自去請功。
公主闖出重圍,回頭看看女兵,也折了好些,頗為惱怒,跑馬回城,到了南門外,大叫開城,只聽一聲炮響,敵樓上閃出一將,大喝道:「我奉元帥將令,已取城池,我乃都統吳琪是也。賤人如果不服,明日來拚三百合!」公主聽見,怒氣填胸,眉梢倒豎,金蓮在鐙上蹬了兩頓,幾乎跌下馬來,就要攻城。女兵力勸不可,公主只得回馬,連忙奔泉州而來。曾禮、曾信已領許多殘兵趕到,路上遇見松筠等,大殺一陣,戰死曾禮。這邊木都統額上中了公主一個金丸、受了重傷,兩邊混戰時,俱有傷損。公主奪路自回泉州去了。
寶珠恢復了龍岩,派了吳琪等四員大將,領三萬人馬駐守,吩咐城外紮兩座大營,互相救應。中路只留兀裡木、耶律木齊守寨,調回松筠、木納庵,自己仍回金橋水師。墨卿知寶珠回軍,便來相見道賀,眾將都來請安,寶珠應酬一番,就進房艙。紫雲、綠雲迎接,笑道:「好手段,辛苦了。」
寶珠一笑,倒同紫雲說了好些話。紫雲道:「潘二少爺來了好幾天。」寶珠道:「他來領柩,是那天到的?」紫雲道:「二十三就到了,帶了兩封家信來。」回頭對綠雲道:「點上燈罷。」綠雲點上兩枝畫燭,紫雲取出書信,遞與寶珠。寶珠接過來,一封是母親諭帖,拆開看時,姐姐的筆跡,不過說家裡平安,已知道海疆得勝,頗為欣慰,餘外是教他保重身體,緊守軍機的話。寶珠細看一遍,遞給紫云。
又看那一封信,面上寫著「秀卿君侯升啟」,知是許文卿的。拆了封皮,裡面重重疊疊的,封了甚固,剝了幾層封皮,共八張花箋,前半是些套話,說他兄弟已選餘杭知縣了,又敘了多少分離之苦。後面的話,就有些不象意了,全是譏諷之意。寶珠看了看,滿面含羞,一腔怨恨,口也不開,將信折了幾折,望桌上一擲。紫雲看見詫異,遂取過來看了,微微而笑。寶珠喝令收過一邊,自己悶悶的歪在炕上。
少刻,晚膳排齊,紫雲來請,寶珠搖搖頭。紫雲道:「少吃些罷。」寶珠道:「你去吃就是了,好瑣碎,只管來嚕嗦,討人嫌。」紫雲笑道:「你心裡惱,拿我來出氣,這是何苦來呢!」寶珠道:「我不耐煩同人講話,又怎樣呢?」
紫雲低頭就走,笑道:「不講話罷了,可別生氣。」出來沏了一碗好茶,親自捧上,自己就去吃飯。寶珠品著茶,又翻出信來,看了兩遍,格外動氣,不覺長歎一聲,呆呆的看著信。紫雲進來,見寶珠素臉低垂,秋波含淚。也不敢勸他,就在一旁侍立,又裝了兩袋水煙。
寶珠指著信道:「你瞧這封信,豈有此理,把我當作什麼人看待!我要做混事--」說了半句,就停住了。又道:「他不見劉三麼?」紫雲笑道:「這位許少爺,也太多疑。」寶珠道:「怎麼不是,這個醋勁兒也少有。你可記得桂柏華,他們替藥兒餞行,那天席上有相公,竟發作起我來。」紫雲道:「教人聽見怎樣呢?」寶珠道:「原是他同我很有些做作呢。」紫雲笑道:「威風也太使早了,你竟有了個管頭。」
寶珠道:「不說了,當日是我錯了主意。」紫雲道:「人品氣度是真好。」寶珠道:「不過為這事罷了。」紫雲道:「待你也算有情,那天送上船,就不肯回去,他家二少爺扯他,還掙著不動,未免現像些,就是那一哭,又著甚來由?」寶珠道:「舅舅那個神情,就有些疑心呢。」紫雲道:「不是我說,你也要振作些,日後才好過得日子。這回家去,還放得過你嗎?」寶珠歎道:「人看我雖然安富尊榮,不知我的命苦惱不過。自從十四歲,去了父親,把我嬌柔造作,弄得我欲罷不能,幾年之內,不知受了多少風波!只說故人情重,堪托終身,誰知好事未諧,初心已變,日後的好景,尚何忍言?細想起來,還不知如何結局!」說著,淚如雨下。
紫雲也就用帕子拭淚道:「那也料不定,你不必預先愁苦。」寶珠道:「怎麼料不定?世俗之見,人皆有之,他以為我做了幾年官,諒我必定驕傲,不能相安,就先來挫折我,制伏我。他今日這些行為,就是個榜樣。不然何以變了個人,不似從前來?」紫雲道:「那就在你自己了。」寶珠道:「我麼?我是個無用的人,連我也不解什麼意思,見了他倒有些怕他似的。」紫雲道:「過了門,就不怕了。」
寶珠搖頭道:「不見得。」紫雲道:「李少爺明日必然怕大小姐,他為人真好,又溫厚,又謙和,一點子脾氣也沒有。」寶珠道:「我也沒有姐姐的福氣,更不如姐姐的狠處。」紫雲道:「你這幾年也闊極了,還說沒福。雖然是個女身,男人還趕不上你呢。」寶珠道:「有何用處?將來還了本來面目,不過算一場春夢罷了。」紫雲道:「人生一夢耳,你這夢還算好夢。紹繼書香,提拔兄弟,到後來名遂功成,正好急流而勇退。」
寶珠道:「這回家去,我想上個本章告病,就住在套房裡,一個人不見,一步下出來,如同歸隱似的一般,你道好不好?我就怕耽誤了你。」紫雲歎道:「你倒不必替我愁,我是始終跟著你,斷離不開的,但恐人家放你不過。」寶珠道:「我告病不出來,他也無可如何了。」紫雲道:「好容易,金釧還在人家呢。」寶珠低著頭不言語。紫雲道,「從來說著女兒身,人生不幸也,憑他滄海桑田,也只好隨遇而安。」寶珠點頭歎息,把一塊大紅洋縐手帕,拭去淚痕,口中微吟道:
「最苦女兒身,事人以顏色。」
說罷,又歎了兩聲,就躺在炕上。耳聽營中,秋風颯颯,更鼓頻頻,心緒如焚,不覺昏然睡去。紫雲不敢驚動,用錦被替他蓋好,就到外間房艙,吩咐綠雲先睡。暖了一壺好茶,知他未進晚膳,預備幾樣點心伺候。閒坐無聊,將寶珠的一隻繡鞋,在燈下慢慢的做起來。
約有三更半夜,忽聽寶珠叫道:「紫雲,紫雲,快來!」紫雲連忙答應,丟下針線,移動金蓬,忙走進來,見寶珠面容失色,滿頭香汗,嬌喘微微,不勝詫異,問道:「怎麼樣?」寶珠定了定神道:「那裡放炮?」紫雲道:「大約是夜巡。」寶珠道:「你親自去問一聲。」紫雲道:「有什麼事?」寶珠道:「你不必問,少刻便知。」紫雲只得出去,先傳松勇,叫進中軍,吩咐他上岸查看。
中軍回船,隔著玻璃屏,稟了紫雲,說是夜巡的放炮。紫雲道:「今日夜巡是誰?」中軍道:「水軍是李文虎,陸營是二少爺。」紫雲入內,一一稟明。寶珠道:「叫松筠來見我。」紫雲傳話出來,吩咐中軍,不一刻,中軍領了松筠進來。中軍到中艙,就不敢再走,松筠轉過玻璃屏,看見紫雲,不敢輕慢,恭恭敬敬上前,滿面堆歡,叫了聲:「紫姐姐,哥哥傳我麼?」紫雲笑嘻嘻的回了二少爺,就領他進房艙。
寶珠盤腿坐在炕上,松筠搶步當先請了安,侍立一旁。寶珠道:「適才何處放炮?」松筠躬身道:「是兄弟夜巡。」寶珠道:「沒有別的動靜麼?」松筠道:「沒有。」寶珠停了一會,吩咐道:「小心要緊,退出去罷。」又說:「夜深了,多加件衣服。」松筠連連答應,打了一恭,慢慢退出房艙,自己仍去夜巡不表。
紫雲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寶珠道:「我做了一個幻夢,看來真不是佳兆。」紫雲道:「卻夢見什麼了?」不知寶珠說出什麼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重義氣仗義救同年 顧私情徇私赦小叔
話說寶珠做了個怪夢,說不是佳兆。紫雲道:「你夢見什麼了?」寶珠道:「似乎我同你談了一會,就上岸閒步,但是月白風情,一碧萬里,心裡頗為爽快。踱過陸營,有一條大路,我正走著,天上落下許多蟲蟻來,落得我滿頭滿臉。我忙用帕子掃悼,就起了一陣黑風,變成無數斷頭缺足的人,隨風滾來,哀聲不止,他們大叫:『寶珠,還我們性命來。』我嚇得手足無措,趕忙望大路上跑去,這些人隨後追趕。我跑了幾步,足下疼痛,不能行走,又沒有一個將士護衛。 正在危急之時,西方忽然飛下一朵紅雲,落在地上,原來是許多仙女,個個美麗非常,手執花枝,梅、蘭、菊、桂,各不相同,用雲帚向黑風一拂,那些斷頭缺足的人,都不見了。我心裡很感激,正要拜謝這些仙女,誰知他個個對著我笑,好似熟識一般,叫我道:『蘭妹,蘭妹,歸去。』內中有個仙女,取了一支蘭花,要遞送給在我手裡,我就不肯接他的。眾仙齊笑道:『他還有一台慶成宴,一盞合巹杯沒有吃,等他吃過了,再接他回來未遲。』 眾仙大笑,都道不錯。那個仙女,又將蘭花收了,對我笑道:『又要我替你忙兩個律令,你怎麼謝我呢。』眾仙因笑道:『讓他回去罷。』就一齊對我舉舉手道:『上帝好生,蘭妹須要體仰,前程遠大,幸好為之,相見有期,就此別過罷。』駕起紅雲,大家一笑而去。正要轉身,忽聽槍炮之聲,就驚醒了。你看這個夢,主何吉凶?」 紫雲聽罷,緊皺雙眉道:「我直說,你可別惱。」寶珠道:「什麼話,有話只管講就是了。」紫雲道:「這蘭妹二字有因,你淌下汗來,蘭香競體,就是個征驗,我想你不接他這蘭花很好。在我的愚見,苗兵是必勝的,這場功勞,定奪得穩,日後之事,就不可問了。」說著,眼眶一紅,不忍再說。 寶珠點頭長歎。紫雲問他吃點心,寶珠搖頭。紫雲也不強他,送上一盞濃茶。寶珠嗽口,吃著茶道:「這個夢竟說明了,真正事有定數。他說替我兩個律令,看來也不甚遠。」紫雲道:「夢寐之事,也不足憑信。」寶珠道:「夢做到這般光景,萬無不驗之理。你到忘了,前年我點探花的那天,夢見旌旗儀仗,戈戟刀槍,擁著我到一個去處,牌樓上寫著洞天福地,如今不是都驗了?到了福建苗洞。至於蘭花,更有預兆,生我的時候,老爺就夢人贈蘭花一枝,老爺替我取個號,叫夢蘭,你也該知道。」 紫雲點點頭,不由的兩淚交流,勉強忍住,歎道:「惟未來之事,黑如漆,富貴壽考,都是積得來的,仙女教你體好生之德,就是指點你的明路,還愁什麼呢!以後總不可好殺人,就是前天殺吶都統,你也似乎太過。」寶珠道:「身為大將,國有常刑,掌管幾十萬人馬,威令行才能服眾。」又談了一刻,營中已放明炮,寶珠、紫雲同炕略歇一歇,就起身。 已悅公主敗回泉州,損了四員大將,折兵大半,心中深恨,同父親商議,在城外紮了東西兩個大營、一東一西,自己防守西營。曾信上帳哭道:「小將兄弟五人,倒被敵人傷去四個,此仇不共戴天,不容不報。小將討令,誓與敵人決一死戰。」公主道:「將軍休慌,我軍銳氣折盡,養息兩日,我去替將軍報仇,且報龍岩之役。」曾信立意要去,公主阻他不住,只得說道:「將軍前去,須要小心。」 曾信取錘上馬,領一千人,惡狠狠的到沙場要戰。有人報到元帥,寶珠心緒惡劣,懶得出營,吩咐中軍請副元帥開兵。中軍飛馬進城,稟知墨卿,墨卿無奈,只好遵令,忙領眾將出城,遠遠看見曾信,好個大黑漢,騎馬搖錘,威風抖擻。墨卿心中害怕,對左右道:「誰敢出去戰這黑賊!」松筠道:「小弟願往。」飛馬出陣。墨卿連叫:「小心!不是耍處!」 松筠也不理他,一馬衝上前道:「賊囚下馬受死,二少爺擒你來了。」曾信聲如霹靂,喊道:「你哥哥殺我四個兄長,我就捉你去斬頭瀝血,替他們雪恨。」話未了,松箔鋼刀已砍到,曾信連忙招架,戰了五十回合,松筠回馬就走。曾信趕來,松筠轉身,看得真切,見他來得較近,驀然回過臉來,一刀將曾信連肩帶臂砍為兩段。眾兵趕上去割了首級,先見墨卿,又到元帥處報功。曾信的敗軍回營,報與公主,公主格外納悶。 寶珠自從得了這一封信,做了這個夢,心裡愁苦,病了幾天才能理事。松筠上船,說有機密事面稟,中軍稟過,寶珠吩咐傳進來。松筠入內,見過禮,旁邊侍立,寶珠命他坐下,松筠告坐。紫雲出來,松筠忙起身招呼。紫雲笑盈盈的叫了一聲請他坐下,自己就站立寶珠背後。綠雲送上茶來,又來裝煙。松筠笑道:「把我自己來罷,不敢勞動你。」 綠雲一笑,走開去了。寶珠道:「你有什麼話講?」松筠道:「餘杭知縣解糧到了。」寶珠道:「解來罷了。」松筠道:「就是許二哥。」寶珠道:「我知道,告訴我什麼要緊?」松筠道:「誤了限期。」寶珠一聽,臉上都變了顏色,只教怎麼好呢?松筠道:「他現在兄弟營裡,不敢上來,總要求哥哥念文卿的交情,開活他才好呢。」寶珠道:「他在營務處掛過號沒有?」松筠道:「一到就去掛號。」 室珠道:「這一來怎好徇情?軍心也不服。誤了幾天?」松筠道:「三天半。」寶珠道:「還了得嗎?七刻就是個死罪,何況三四天?殺定的了。」回頭對紫雲道:「這又不是件難事。」紫雲咬著小指頭不言語。松筠道:「求哥哥法外施仁,看三代世交的情誼。」 寶珠發急道:「我豈不看交情?無如有個國法呢!」松筠跪倒在地,兩淚交流道:「哥哥救不得許二哥,兄弟也無顏去見他。況且春生秋殺,全是哥哥主持,一個相好的世交,何難救得?更有何人敢有煩言!」寶珠道:「越是世交,越不便救。」松筠以頭觸地,痛哭道:「願將兄弟功勞,抵他一死﹔不然兄弟即以身代亦何妨!」 寶珠暗贊兄弟很有義氣,一手拉他起來,說道:「你別孩子氣,等我再商量。還有一件,不知墨卿還肯徇情?」松筠道:「這還是哥哥推諉,軍中各事,都聽命於哥哥,李大哥幾時敢專主來?」寶珠無言可答。紫雲道:「我倒有個解救之法,不知可用不可用。」 松筠忙過來,對著紫雲深深一揖道:「我的好姐姐,哥哥只聽你的話,全仗姐姐方便一言。只要姐姐開恩,又庵就可活命。」慌得紫雲退避不迭,笑道:「二少爺的話,說來真正好笑。怎麼倒求起我來了?說得好不嫌疑。」寶珠也笑一笑道:「紫雲有主見,不妨講出來,大家商議。」紫雲道:「傳見的時候,就說許二少爺路上有病,耽誤住了。二少爺再去多約幾個有頭臉的人,一同求情,求少爺免他個死罪。功名恐怕不穩的了。」松筠喜道:「有了性命,還想功名嗎?」寶珠道:「也只好如此,就這麼說罷。我今天是看了你的面子。」松筠謝了,自去約人。 次日,寶珠升帳,中軍官報道:「餘杭知縣許炳章,解糧到了。」寶珠叫傳進。又庵進來,跪在地下,不敢仰視。軍政司將來文拆了封,呈上公案,寶珠看了一遍,哼了一聲,兩旁吆喝。寶珠問道:「你文書上限你多少日期?」又庵抖得牙齒捉對兒廝打,不敢出聲。寶珠道:「你可知道逾限三天麼?左右與我斬訖報來。」兩邊武士,答應如雷。 又庵的聲氣都變了,戰兢兢的答道:「卑職在路途中大病,耽擱了三天,還是勉強而來,至今還未全愈。」松筠、木納庵等二十餘人,齊齊跪下,都是些提督總兵,以及都統之類,異口同聲的道:「許炳章初辦軍務,年紀太輕,求元帥念他有病在身,原情減罪。」寶珠尚不肯聽,眾將苦求,寶珠就只得借此下台,道:「不看諸公面情,必定難饒。」吩咐捆打四十軍棍,革職離任,留在文案上帶罪立功。做成文書,咨明督撫。左右打完,又庵叩謝。 人報苗營要戰,前哨都司胡能討令出馬,只一合,被公主活捉去了。一連戰了數日,互相勝負。公主見勝不得官兵,心想兀裡木等這支兵阻住中路,牽制我軍,大為不便,必須先破了他,方能進取,攻他大營。就將城外大營,都托與父親照應,自己領兵二萬,到中路來攻營。兀裡木等大驚,守定營壘,不敢開兵,忙著流星馬到大營告急。寶珠忙令松筠、木納庵會同趙瑾去救應。這裡兀裡木被攻了一日,心中甚急,專望救兵。 黃昏左側,只見賊營後隊紛紛倒退,有一支人馬殺來,兀裡木看得清楚,盡是我軍旗號,知道救兵已到,接應出來。誰知是公主假裝出來,進了營,就一齊動手。兀裡木、耶律木齊全軍盡沒,僅僅逃出個命來。 到了夜間,松筠等才到,營寨已失了多時。次日,松筠三人極力攻打,又將營寨奪回,三人歡喜。不料到二更時分,地下火炮地雷,一齊發作,打得兵丁焦頭爛額,死傷甚多。公主又領兵殺到,松筠三人捨命衝出,回大營去了。官軍連失兩陣,傷了萬餘兵了,好幾員戰將。寶珠心裡不快,吩咐緊守,不許開兵。 公主要戰不得,也攻打幾回,全然不理。心生一計,就叫兩員賊將來詐降。二將領了五百兵丁,到寶珠營中投降。巡捕官報進中軍,寶珠大喜,以手加額道:「此天賜我成功也。」忙叫傳見。中軍官出來,約住人馬,單領二人進帳跪下。寶珠道:「你二人叫甚名字,因何前來投降?」二人稟道:「小人是同胞弟兄,叫做陶熔、陶化,本是重義王殿前指揮使,今在公主帳下聽差。因為賞罰不明,心中不服,所以到元帥麾下,棄暗投明。」寶珠佯為歡喜道:「將軍到此,足見知機,本帥自然重用,二位可領本部兵馬,幫助副帥李經略守城。」陶熔、陶化推辭道:「小將願在元帥帳下,稍效微勞,不願居於閒散之地。」 寶珠徹底明白,笑了一笑道:「如今陰雨連綿,本帥養歇軍士,俟天晴開兵,當借重二位做軍前先鋒隊。」二人大喜,以為中計,叩謝而起。寶珠吩咐松勇、木納庵陪到後營駐紮,暗傳巡哨官,小心防備。夜間巡哨官果然獲住一個奸細,是陶熔差出去的,在身上搜出一封私書,乃是約迷香公主明日三更來劫營,裡應外合。夜巡連夜稟知元帥。不知寶珠有何計較,且聽下文分解。
第四十回 以賊攻賊智本如神 知法犯法禿而且毒
話說夜巡官巡哨,獲得細作私書,連夜解到大營。寶珠暗喜,就把細作衣服剝下來。一刀斬訖,將私書改了兩處,三更改作二更,又說松帥兵多將廣,請公主多領人馬,再請王駕接應,萬無一失。改成了,仍然封好,叫一名精細小卒,更換衣服,投賊營下書,又在耳邊吩咐許多說話。
小軍直奔公主營門,賊人問了備細,即領去見了公主。公主將書拆看,問了小卒一番,並不疑惑,即傳令二更去劫營,又差人知會父親隨後接應。安排已定,專候二更天行事。
再說寶珠次日升帳,喚齊眾將,也佈置一番,又傳松勇吩咐幾句。到晚,松勇、木納庵請陶熔兄弟進中軍講話,說:「元帥今日替二位將軍接風,大排筵宴。五百兵丁,也有犒賞,就在帳下飲酒。」約有二更,松勇等自去管正經不提。
這裡公主領了許多兵將,人銜枚,馬摘鈴,從黑暗中衝來。是夜風雨又大,到了大營,就一哄而入。見中軍燈燭輝煌,許多酒席,公主一馬當先,只叫了一聲苦,見陶熔弟兄、五百軍士,一個個口角流涎,癱在地下,動彈不得。
公主忙叫速退,只聽四面八方,炮聲隱隱。公主更慌,趕忙出營,望原路奔走。迎面遇見邱廉接應兵馬,兩軍一撞,黑暗之中,兼又不敢開口去問,彼此認做敵軍,大殺一陣,自家相並,絞做一團。寶珠又著幾個軍士,趕奔泉州城下,大叫道:「我家王爺、公主去劫營,被敵人困住,吩咐我們來求救,請帥爺親自提兵去救,火速!火速!」說罷,忙忙的去了。
城上忙去報知元帥。花殿齊也知道陶熔二人詐降今夜劫營之事,得了這個消息,深信不疑。隨即點齊大兵出城,就令幾員偏將守城,自己飛奔來救。風雨之中,又點不住燈火,但見前面有兵馬廝殺,只道就是敵軍,不同青紅皂白,趕進來就動手。邱廉、公主同眾將殺得昏頭搭腦,萬料不到城裡兵馬出城,當他又是官兵,互相掩殺。三路軍兵,拚命死鬥,直到天明,才曉得自家人殺了一夜。寶珠不用一兵一將,傷了苗兵不計其數,城外兩座大營,俱皆失去。
邱廉等招集殘兵,合隊入城,只見城門緊閉著。軍士叫喚,忽聽城上一聲炮響,松筠公開搪箭板,倚定護心欄,指著下面笑道:「你們何必使這些詭計陰謀?徒然自尋苦吃呢,今日究竟如何?你們趕快整頓兵馬,前來決個雌雄。如果知道利害,就下馬投降。你這丫頭,我少爺很喜歡他,你放明白些,送我做個小老婆,我就饒你們的狗命!」說罷,哈哈大笑。公主怒氣沖天,就來攻城,一聲炮響,矢石火包如雨點一般。邱廉等只得倒退,帶領殘兵敗卒,奔回廈門紮營。
寶珠得勝回營,將陶熔、陶化斬首,五百人背剪起來,叫到面前道:「你家公主的詭計奸謀,總不出本帥所料,故將計就計,一戰成功。今把陶熔、陶化二人首級與你等帶回、教邱廉不必弄斧班門,早些洗頭就戮!你家公主人品才能,我所深愛,你們去致意,著他早早投降,我這裡斷不加害。至於爾等五百人,本當斬首,但你等總有父母妻子,倚門倚間,聽見打了敗仗,一個個血淚皆枯,望穿雙眼。本帥體好生之德,放你等回去,慰父母妻子之心,幸好作良民,不必再為賊誘也!」五百人泣謝而去。
寶珠傳令移營,也過澎湖來,緊緊逼定。這廈門是個總路要口,寶珠攻打十餘日,竟不能破。公主防守有法,寶珠無法可施。那日又去攻打,誰知賊兵不戰自亂,就退下去了。眾兵將爭先向前,寶珠滿心疑惑,暗想他這個隘口,死守半月有餘,今日擅自退讓,其中必定有因。傳令眾將,不許進營,違令者斬。止住眾將士,自己一馬當先,帶領松勇同幾個飛虎大將,繞營看了一遍,見中軍土色不均,暗暗的好笑:「原來如此作怪,是賺我們的。」吩咐兵將,一個不准進中軍營寨,都在四面駐紮。即點了幾員大將,授以密計。
且說公主退十里安營,點齊將士伺候,著人遠遠探聽。黃昏時候,只聽對面火炮亂鳴,哀聲不止,官軍大亂,口稱禍事,都說元帥才進中軍歇馬,忽然跌下陷坑,滿營地雷齊發,好容易才救起來,受了重傷,又折了幾員大將。元帥傳令退回泉州養傷,拔寨連夜過湖。賊兵打聽明白,忙報邱廉知道。公主大喜道:「果不出我所料!」傳令各將帥,努力向前,務必捉住松小子,或得他首級者,可賞千金,封萬戶侯。
邱廉指揮眾將齊出,果然見官兵紛紛而退。賊兵看得真切,方敢上前追趕。官軍繞營望西北去了。邱廉吩咐緊追,正走之間,忽聽四面炮聲大震,伏兵齊起,大叫道:「賊囚休走!又中我元帥妙計矣!」賊兵經過利害的,久已膽唬寒了,聽見說又中計,眾人心裡先慌,一個不敢當先,都是潮水一般的,望原路逃走。此時草木皆兵,只恨爺娘少生了雙翅。
邱廉、公主還想迎敵,無如軍無戰心,不由自主,那裡止喝得住?爭先恐後,沒命的奔逃。後面隊伍被前軍撞來,衝得七零八落,又不看路逕,只顧飛跑。營中許多大坑塹,原是掘下來賺人的,誰知作法自斃,頃刻工夫,都已填滿。後來的人,就在人身上跑了過去。官軍又圍攏來,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賊兵哭聲不止,慘不可聞。花殿齊已受了重傷,邱廉身中兩槍,猶死保住花殿齊奔走。公主金蓮上,卻帶了一支箭,幸喜腳帶纏得多,沒有傷著皮肉,只好退守台灣。
公主暗想,此計原是賺人的,誰知反害了自己!又白白失去一個要道,豈非自尋苦吃?氣得蛾眉要倒豎,鳳眼圓睜。這些將士兵卒,膽都破了,替寶珠起了兩個名號,叫做簪花太歲,又叫香粉孩兒,稱松勇做飛天將軍。說起這幾個名號,個個寒心。從來行兵之道,原在膽壯氣粗,如今賊人銳氣餒盡,心膽都碎,格外不是對手了,邱廉等愁煩自不必說。
寶珠得了廈門,歡喜已極,就將前隊紮在廈門,水軍駐紮澎湖口。中軍報說聖旨又到,寶珠忙出來迎接,著人去請墨卿來,一同接旨。先請天使進營,侯副帥到來開讀。有人請了墨卿飛馬到來,忙徘香案行禮,是皇上因寶珠屢次報捷,賚了兩件黃馬褂,兩根紫絨韁來賞賜。雖未加品極,恩榮已到極頂了。松勇盡先游擊,松筠分部行走,即用左郎補缺,後以知府用,先換頂戴,都賞花翎。其餘有功,俱各升賞,不及細載。
大家謝恩,寬待天使,天使道:「主子屢接捷音,聖心大悅,二位經略的功勞,將來麒麟閣標名,封侯拜相,只在咫尺之間。」二人遜謝。墨卿道:「我真拜服,你這些機謀,那裡來的?就是前日營中的埋伏,你如何就知道呢?」寶珠道:「身為大將,不知天時不明地理,不諳韜略,不識陣圖,是庸才也」墨卿道:「你有這些學問,我在家全不知道,也不見你有甚異人之處。」寶珠笑而不言。
再說邱廉等退守台灣,心中納悶,無計可施。忽報苗王差國師來助戰,領五萬人馬,五百沙彌,還帶了一位道士同來,花帥、邱廉迎將出來,進帳見禮。這國師叫做鐵頭佛,對花帥、邱廉道:「聞得元帥、天王屢敗於松帥之手,老王爺著咱家前來稍助一臂。」又指著道土道:「這位煉師姓王,名平,煉得好劍術,能飛劍取入首級。咱家請他同來作個幫手,以助元帥成功。」花帥、邱廉稱謝。
天明,鐵頭佛帶領沙彌兵丁要戰,前軍忙稟元帥。寶珠問誰敢出馬?李文龍討令,飛馬提刀而出,戰了二十合、敗回本陣。又換了慶勛,戰個平手,不防鐵頭佛是會邪術的,念動真言。頃列天昏地暗,沙灰中無數兵馬殺來,慶勛對面不看見,只得領兵倒退。鐵頭佛衝殺一陣,傷了好些兵了。次日,鐵頭佛又來討戰,松勇出迎,戰了十合,和尚遮攔不住,松勇一刀當頭砍下,砍了一個白跡,衭然有聲,松勇大驚,回馬就走。鐵頭佛又放出陰兵來趕殺,松勇又折了一陣,退回本營。
寶珠暗想這個邪術,如何破法?躊躇一會,喚了松勇、松筠、慶勛、木納庵、兀裡木、耶律木齊,齊至面前,吩咐一番。天明開兵,和尚又到來,松勇出馬,鬥了十餘合就走。鐵頭佛口中念咒,黑氣卷來,松勇望澎湖邊飛跑。鐵頭佛領兵追來,約有五六里遠,只聽炮聲不絕,兩路伏兵齊起,每人手中都有個竹筒,汲著烏雞黑犬血,迎面噴來。說又奇怪,一霎時霧散雲收,空中紙人紙馬紛紛墜地。
鐵頭佛見破了他的法,不覺大怒,正要衝殺,只見前面箭如飛蝗,後面炮如雨點,進退兩難,又在湖邊別無去路,反被手下人馬擠住。鐵頭佛只得用禪杖亂打,苗兵、沙彌受傷落水者,不計其數,大半跪倒在地,口稱願降。鐵頭佛著忙,忽見小漁船一隻,男女兩個,在水面上慢慢搖來,鐵頭佛暗想,不如上船避避。大叫道:「漁船聽者,快來渡我一渡,我有重賞。」漁船上答道:「岸上殺仗,我們害怕。」鐵頭佛道:「不妨,有我在此!」
漁人就搖攏來道:「和尚,你是出家人,兵荒馬亂的,要到那裡去?上流有經略的水師營船,不得過。」鐵頭佛道:「你不必多言,只要上船,就有生路了。」漁人道:「和尚身體太肥,我的船小,不要到中流翻掉了,那就累了我們。」鐵頭佛道:「休得胡言,我自然有賞。」就跳上小船。
漁人用竹篙一點,小船離岸有一箭之地。搖到湖心,漁人將篙子一側,小船一歪,船底朝天,鐵頭佛落水,下面早有幾個水軍按著,用索子捆定,原來漁船上男女,都是靖海軍裝的,故意著松勇引他上路,又著眾將破了他的法,逼他上船,卻好捉住。
靖海軍把和尚抬進大帳,寶珠吩咐提人。令字旗出來,和尚立而不跪。寶珠笑了一笑道:「這種賊禿,也不必同他多話,賞他一刀就罷了!」眾軍出營動手,竟殺他不死。來報元帥,說刀砍不入,請令定奪。寶珠大奇,同眾將來看。松勇道:「我曾在他頭上砍了一刀,刀口都迸壞了,沒有能傷他。這個禿驢,必然是怪物!」
說罷,就同寶珠要了大小姐送的那支寶劍過來,認定和尚嘴裡一戮,和尚就大叫一聲,一個舌頭全吐出來,有二尺多長,寶珠大笑,松勇又在和尚心口胸腹上,揮了幾劍,割下光頭,吩咐示眾。看寶劍上,一點血跡沒有。
少刻,松筠、兀裡木等齊來繳令,將些降卒縛在營外請示,寶珠教一概斬首。紫雲知道,著人傳話出來,再三相勸,寶珠才肯放出眾人,逐出營外。紫雲一言之間,救活了千餘人性命。
且說和尚首級掛在營門,賊營看見,忙報花帥等知道,眾人大驚。王平怒道:「大王、元帥休慌!山人今夜三更,飛劍前去斬了松帥,彼軍無主,自然一戰成功矣!」邱廉與花殿齊聽了,滿心歡喜,謝了又謝,專候晚間要害松帥性命,不知可否成功,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觀星斗良宵得飛劍 冒風雪寒夜捉姣娃
話說道士要替和尚報仇,飛劍去斬松帥,花帥、邱廉稱謝不已。邱廉對花帥道:「我軍屢敗,銳氣折盡,恐他又來攻打,孤城難守。待孤同公主出城安營,以為倚角之勢,方可無虞。」殿齊稱善。邱廉同公主在城外立了兩個大寨,一在城東,一在城西,相離五六里遠近。
到晚,花帥請道士進帳商議,專侯三更行事。三人飲酒,談論一會,軍中已打三鼓。王平口中吐出一道白光,便成一把寶劍,劍尖上光芒閃的。王平要討花帥的好,取過硃筆來,寫了幾句道:「以己制人,得心應手。飛往大營,斬松帥首!」寫畢,呵了一口氣,望空中一擲,但見白光如電,飛出去了。
偏偏事有湊巧,也是無數使然。那晚寶珠在船上無聊,同紫雲談笑一會,因為夜氣太長,不能成寐,就帶了松勇到大營來步月。此時十月望後,天氣正寒,寶珠在營外閒踱,只見冷月罩地,寒星在天,涼氣侵膚,朔風拂面,滿營旌旗弄影,刁鬥無聲,磷火亂飛,鬼聲回起,號燈半明半滅,遠遠的更鼓頻催。寶珠見此淒涼景況,不免想起家來。對松勇道:「我萬想不到今日到這個地方來!」松勇道:「人生之事,是料不定的。」
寶珠又走兩步,回頭道:「不知娘同姐姐,此刻在家曾睡麼?」松勇知他不脫孩子脾氣,想起家來,就要傷心,鬧開了不得開交,任憑什麼人勸他不住,忙用話支吾道:「少爺可識得天文?不知少爺的將星在於何處。」
寶珠一笑,仰面看天,見天上一道白光,有二三尺長,裊裊的在空中飛舞。寶珠詫異,見它越飛越近,在頭頂上盤旋,飛來繞去,卻落不下來。你道為何?原來這飛劍是仙氣真然煉成的,寶珠是個女郎,身上正不潔淨,把飛劍觸污住了,所以不得近身。
寶珠凝神一看,心裡明白,道:「不好!松勇你瞧,這是支飛劍了,不得了,我們快走罷!」松勇抬頭道:「少爺休慌,走也沒用,等我來對付它!」就拔出劍來,見白光下注,松勇用劍一隔,白光又騰上去了,在上邊盤旋空際,飛繞不定。松勇並不理它,仰面觀看,等就得著,才用劍去敵它。或上或下,一往一來,飛了半個時辰,漸漸的來得慢了。松勇驀然躍起五丈多高,用力一揮,鏗然有聲,將白光打下地去。忙拾起來,是一支寶劍,劍尖上如火甩一般。取在手中,送與寶珠看,寶珠都看呆了。
二人轉步,卻好遇見夜巡,眾兵丁不知是誰,連聲喝問,抬頭看見是元帥,慌忙匍匐在地,夜巡官滾鞍下馬。松勇使了個眼色,那官兒會意,又上馬領兵丁向西去了。
松勇扶著寶珠回船,在燈下細看寶劍,有小字一行,寶珠念了一遍,暗暗吃驚。想了好一會,取過硃筆,替它改了幾個字,在松勇耳邊吩咐幾句。松勇答應,取了劍上岸奔賊營來,捎捎偷到東營,將劍拋在營外,就回船復命。
天明,有賊兵拾了寶劍,來報邱廉。邱廉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四句道:「以己制人,得心應手。飛去外營,斬邱廉首。」心中大驚:原來這妖道反來害我,不是我福分大,早被他暗算了!不知花殿齊可否知道?隨即騎馬,多帶護從,入城來見,花帥接進中軍,講禮坐定。
邱廉將寶劍送與花殿齊看罷,大為奇詫道:「王平昨晚飛劍是殺松帥的,怎麼劍倒飛在你的營裡?而且上面字跡都換了,卻是何故?」邱廉泣道:「孤兵敗將亡,依棲台下,元帥如不相容,請將孤縛送松營,有何不可,何必用暗器傷人?」殿齊忙道:「大王不必多疑,此事只問王平,便知明白,」著人去請王道士。
王平自從昨夜放出飛劍,一夜不歸,心內疑惑正納悶時,元帥來請,忙到大帳見了二人。殿齊把劍遞過來道:「先生請看。」王平見了寶劍,滿心歡喜,知是故物,不消看得,也不問情由,接在手中,呵了一口氣,吞下去了。
邱廉更凝目視花帥,殿齊冷笑道:「先生飛劍去殺松帥,為何反飛到邱大王營中?上面字跡,還寫著要斬邱廉,是何尊意?」王平失驚道:「沒有此事!」邱廉道:「既無此事,先生為何如此慌張,忙將寶劍吞下?這不過怕孤看見紅字,所以趕緊滅跡的意思。」王平一時不知頭緒,辨白不來。殿齊吩咐抓下,左右正要動手,王平道:「豎子不足與謀!」腳一頓,就不見了,眾人慌做一團,滿營搜檢,那裡去尋?王平已借土遁出城,奔海口而去。
誰知天網難逃。出其不意,被劉斌手下巡查獲住。有人認得他是天台山道士,專在江湖上行走,有飛劍邪術,五遁俱全,劉斌恐他逃走,替他穿了脛骨,親自解進大營。寶珠深恨道士,吩咐帶過來,王平跪下。寶珠心內生氣,故意和著顏色問道:「你既在賊營,今將何往?」王平道:「小道年近百歲,頗識玄機,見邱廉等逆天行事,故飛劍去斬他。誰知事敗無成,容身不住,意欲仍回天台山修煉。」
寶珠笑道:「你原來也知道劍術麼?本帥自幼得異人傳授,煉就一支寶劍,昨夜飛去,要殺邱廉,及至回來,並無血跡,不知是甚緣故,莫非是你破了本帥的機關?」
王平心中才明白,那支劍是他的,我的劍術被他收去了,這個冤枉,那裡說起?稟道:「帥爺的寶劍,是小道收錯了。帥爺收的劍,卻是小道的。」寶珠道:「這是何故?你且說來。」王平竟回答不出,不好說是我飛劍殺你的。這個話,何敢出口?就支支吾吾的。
寶珠也不深追,只說道:「原來收錯了,怪道有些不象。如今我同你換轉了罷。」王平叩謝,口裡吐出白光,化成一支飛劍,拭了一拭,遞致中軍,呈在案上。寶珠接過來,嘻嘻的走下公座,對王平道:「本帥同你換劍。」走到面前,手起一劍,將道士揮為兩段,腦袋滾在一邊。寶珠把劍插在他腔子裡,笑道:「還你飛劍!」叫人取頭,去到營前示眾。
歇了一日,傳令開兵。松筠出馬討戰,公主迎敵,戰了幾合,松筠敗走,公主勒馬不追。松筠回頭,且戰且走,公主只是不理。松勇趕來,公主接住,略戰數十合,松勇詐敗,公主不但不追,倒拍馬回營去了。一連三日,總是如此,任你十面埋伏,他不追趕,也無奈何。
寶珠納悶,暗想:「捉不住這個丫頭,如何能破賊?無如他乖巧已極,全不上鉤,怎生處置?」想了一會,計上心來,頗為歡喜。暗道:「任你足智多謀,不怕你不入圈套。」傳令松勇、李文虎攻打城東邱廉大營,松筠、木納庵攻打城西大營,兀裡木、耶律木齊攻打台灣城池,三路一齊進兵。趙瑾、慶勛領偏將十員,做各路救應,使各認一處去,對壘攻了四五天,漸漸也懈怠了。
此時正是冬月下旬,北風一緊,飛下一天大雪,堆了二尺多深,好似個玻璃世界,路逕不分。到了天明,雪還不止。公主吩咐雪天更要小心。
單講松筠、木納庵又來西營攻打討戰,公主在營門一望,見松筠、木納庵帶領一千鐵炮,在雪中迤邐而來,指著營中辱罵。公主倒提方天戟,迎將出來。松筠笑道:「丫頭,我少爺想煞你了,你就這麼狠心,不肯跟我回去,我少爺就來擒你,不把你做個小老婆,也算不得個松二少爺。」
公主面泛桃花,低頭無語,一支畫戟,直刺過來。松筠招架,木納庵上來夾攻,公主全無懼怯。二人戰他不住,木納庵先走,松筠也敗下來。公主含笑,對松筠道:「癡孩子轉來,你不過引誘我去上埋伏,我是不趕的。是漢子站定了,拼三百個回合!」松筠回頭笑了一笑,收兵去了。
黃昏以後,松筠一個領兵又來,公主出戰,正在交手。對面炮聲不絕,衝出一隊兵馬,燈球火把,踴躍而過,喊道:「捉住賊首邱廉,東營已破。」公主大驚,抬頭觀看,見第二隊過來,馬上坐著一個大漢,身穿錦衣,雙手背剪,眾兵將簇擁著。那人口裡含糊喊道:「快快救我!」一轟望北而去。公主見燈光之下,果然似父親的模樣,心裡一急,暗想那有個父親被擒不去救援之理?此時方寸已亂,不辨真假,嬌滴滴的喊了一聲道:「我好恨也!」招呼女兵隨後,一馬衝將出來。
松筠攔住去路,公主大怒,不似前番留情,手中畫戟一緊,松筠招架不住,撥馬就逃。公主並不追趕,向北殺來,見前面燈火隱隱,還看得見,就飛奔向前,眾女兵也隨在後。轉過一個山灣,燈火走進樹林,公主不顧利害,也趕進來。忽然天崩地塌一聲,公主連人帶馬,跌在陷坑去了。
旁邊轉過松筠,殺散女兵,吩咐軍士,用撓鉤搭了出來,把繩索捆定,倒被松箔捻手捻腳的,輕薄了好一會,解到寶珠船上。原來邱廉並未被擒,也是松帥誘敵之計,如今聽見公主捉住,又是擒的,格外歡喜。教松勇同中軍出來,說元帥請公主相見。眾兵丁擁進中艙,松筠跟隨在後。
寶珠笑盈盈的,忙下公座,喝退松筠,親釋其縛,延之上座。自己深深一揖,陪罪道:「舍弟年幼無知,冒犯公主,請看本帥薄面,不必介懷。」公主道:「元帥說那裡話來,我既被擒,有死而已,元帥何必如此相待!」寶珠道:「公主才能出眾,本帥久已愛慕。失身作賊,甚非所宜。倘他日玉石俱焚,未免可惜。」公主道:「元帥良言,我豈不知?但老父尚在,何能就降?既被元帥擒拿,決無放我回去之理,元帥不如殺了我,倒可免心懸兩地。」寶珠笑道:「公主差矣!尊大人身為首逆,是個不赦的罪名,他這座孤城,不日可破。公主知機,留在我處,不但保全性命,且有後日的榮華。從來識時務者呼為俊傑,公主還宜三思,不可執迷不悟。」
公主見寶珠這個絕色的美貌,比自己竟高得幾倍,看他眉目之間,秀媚中帶著一股仙氣,又非世間美人所可及。天下竟有這種美男子,令人又驚又愛,就叫我替他折被鋪牀,我也心願。又見他和顏悅色,聲口留情,格外的芳心活動。又想父親必敗無成,將來沒個了局。就低著頭,雙淚交流,一言不發。寶珠知他心肯,喚了紫雲出來,請公主入內,勸說半日,更覺投機。撥了一隻大船把他住,又撥兩個僕婦過來伺侯。公主自然感激,倒反死心塌地,安然住下,同寶珠兩個兄姐相稱,頗為親熱。
再說邱廉知道女兒被擒,這一急非同小可,就帶領大隊殺來,惡狠狠的要戰,寶珠知他拚命前來,教緊守營寨,不必理他。邱廉鬧了一日,只得回去。次日又來叫罵,寶珠點將迎敵,故意敗了一陣。連敗三天,寶珠暗傳號令,天明眾兵丁取了許多大鍋,一個個頂在頭上,冒著槍炮弓弩,直衝過來。松勇當先來戰邱廉。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清內地松帥喜成功 征苗疆大兵齊出海
話說兵丁頭頂大鍋,冒箭衝突,松勇當先來戰邱廉,鬥了幾合,回馬就走。邱廉招呼人馬隨後趕來,松勇倒退四五里路。到了山彎裡,一聲炮響,兵丁將鐵鍋一齊丟在地下,邱廉領著馬步兵,直追上前,馬走快了,那裡留得住?望鍋上一衝,馬蹄都陷定拔不出來,進退兩難,連步兵都擠住了。松勇領兵殺回,松筠等在後一抄,前後夾攻,腹背受敵,山彎裡又施展不開,殺得賊兵走投無路,屍積如山。邱廉棄馬,雜在小軍中,爬山越澗,逃回城裡去了。 寶珠趁勢將城圍定,眾賊膽都嚇破,一夜數驚。花帥也知孤城難守,要想回兵,無如邱廉不放心女兒,立意不肯。又守三天,實在支持不住,只得開了城門,奪路而去。寶珠傳令,緊緊追趕。十停人馬,走了七停,一停投降,兩停被殺。由諸羅、彰化、鳳山等處,一直趕到淡水,七停賊兵中,傷去大半,童家弟兄來接應,苗兵爭先上船,落水者不計其數,又把船爬翻了好幾只。船上用刀亂砍,手臂卻被砍斷,哭聲震天。 寶珠看見這種狼狽光景,心中也有些不忍,約退軍士,吩咐一員偏將,飛馬出來,口傳號令大叫道:「苗兵聽著,元帥體好生之德,窮寇勿追,放爾等一條生路,爾兵等不必懼怕,依次上船,好好回國,傳諭苗王,教他早為預備,俺元帥隨後來也。」苗兵聽見方才放心,一個個歌功頌德,感激不盡,慢慢上船回苗疆去了。 寶珠領兵進台灣,著人搜撿羽黨,辦理善後事宜。由電報拜本入都,說全省疆土盡行恢復,內地沒有一個賊兵,請旨出海,平定蠻方。就同墨卿駐紮台灣,訓練士卒,養歇軍兵。全省官員都來賀喜,這些地方恭應督撫趨奉的,也說不盡。 不日聖旨下來,著實慰勞,寶珠升協辦大學士,賞戴雙眼花翎﹔墨卿兵部尚書,賞戴花翎﹔松勇總鎮銜,盡先副將﹔松筠盡先即補知府,賞加道銜﹔劉斌、木納庵等有功將士,都有封賞﹔許炳章開復原官,連依仁都有議敘。寶珠、墨卿領眾謝恩,擇定十二月初八日出口,留下幾員大將,協同地方官守各處城池海口,下諭督撫應付糧草,勿得違誤,致於軍令。著李文虎替劉斌代印,調劉斌隨征。請公主暫住泉州。因趙瑾為人精細,著他領十員副將,做各路防禦使,就將公主托他,暗暗留意。 點松勇為正先鋒,劉斌為副將,松筠、木納庵為左右先鋒,統五萬大軍為前隊。選五千少年精勇,蜀錦纏頭,團花戰襖,大紅戰裙,薄底戰靴,各執繡旗一桿,號為錦衣軍。又選五千名藤牌手,各穿元青(衤登)褲,裹足纏腿,護定馬前馬後,就留在船上,宿衛中軍,派在二十四名飛虎大將部下領帶。後來苗兵見了飛虎龍鳳繡旗,都知松帥親自臨陣,人人駭怕,個個寒心,甚至於不戰自亂者。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寶珠分撥已定,水陸大軍都上了船,一列舳艫,千里蔽空,放了九通大炮,奏樂三番,搖旗擂鼓,出海而來。寶珠伏在紫雲肩上,憑攔而立,看那外洋風景,大不相同。但見海闊天空,一望無際,凍雲壓地,波浪接天,軍中大小戰船,依次而進。寶珠心中爽快,顧紫雲笑道:「大丈夫不當如是乎?」紫雲瞅了一眼,含笑不言。 寶珠在船上無事,細看張山人的地圖,暗想好個險峻地方!這獅子口,以及地戶、天門兩關,如何攻打呢?暗暗籌算,只好隨機應變罷了。在路非止一日,那天已抵苗地住船。陸兵上岸,紮了大營,四面探看,不見一個苗兵。原來苗兵已被寶珠殺寒了,不敢出頭,守定獅子口的隘口。 寶珠率領諸將,看這獅子口,好個險要所在,兩面高山對峙,中間一條小路,只容一人一騎,四圍都有亂山,更無別路。聽見谷中金鼓齊鳴,人馬喧雜,寶珠暗自著急,就這第一要口,把我就難住了,且回大營,再為商酌。再說花帥、邱廉那日敗兵出海,邱廉就要回島,花帥道:「我們兵馬敗回,小松必來征伐。大王且同回我國,再作良圖。況我國山川險阻,小松若來送死,正可一戰成功,以報前日之恨。」邱廉應許,同到苗疆。 殿齊走馬回國,見了苗王,哭訴敗兵之事,又替邱廉再三請命。苗王暗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家既然殺來,也沒有一個不對付之理。傳旨仍著花殿齊為帥,教皇姪撒麻監軍,又撥了幾十員大將,二十萬苗兵,前去迎敵。殿齊奉命,會合邱廉兵馬,屯紮界口,二人畏寶珠如虎,不敢出兵,只得谷口立營,以為長守之策。 寶珠回船,心裡斟酌,又把張山人的地圖,展開觀看,由獅子口進去,還有錦江、地戶關、天門嶺,是險要去處。過這幾處,就離國都不遠。其餘雖有幾個小關隘,可以不戰而定。這獅子口是苗疆的門戶。再看地圖上,八面山岡,倒有一條小路,險不可言,人跡不到,其中毒蛇怪物,充實已滿,而且荊棘叢生,人也不得進去,這一條路到獅子口背後,只有二十里。 寶珠看了一會,同紫雲商量道:「雖有此路可通,但這般險僻,那個敢去呢?我是腳不能走,不然倒可以試他一試。如今都怪你替我裹得這一點子腳,教我寸步難行,才知道女人是真無用的。」紫雲笑道:「你怪我幹什麼,我只知道你將來在衽席上交鋒,誰知道你今日在疆場上戰仗呢!」寶珠啐了一口,道:「我同你講正經話,你倒來取笑我,你真不是個好人。」 紫雲笑得格格如花枝亂顛。寶珠道:「我去走一遭罷。」紫雲笑道:「小祖宗,你可別嚇我罷!此刻不必預為愁煩,明日且去攻打,如萬不得已,再派人去上這條道路,圖個行險僥倖。」寶珠點頭。次早天明,點兵進攻。眾兵將一擁而入,谷裡槍炮弓弩,亂放出來,這條窄路,有半里多長,眾人施展不開,退又退不及,倒傷了許多軍士。 明日寶珠吩咐眾將用擋牌在前,雖可擋些弓矢槍皅,到底一夫擋關,萬夫莫開,依然無功而回。一連三天,極力攻打,無如他這地勢占好了,任你千軍萬馬,全然無法可施。寶珠傳令也就不叫攻打了。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寶珠大張告示,歇軍三日,慶賀新年,初三日開兵,並力征戰,不破獅子口不許歇兵。滿營佈告,又挑著許多美酒,各營分送,歡聲如雷。 晚間,寶珠傳松勇進內艙,雙膝跪下。慌得松勇也跪下來道:「少爺折殺我了,有話請起來講,松勇在府裡受太太、小姐、少爺厚恩,另眼著待,教我赴湯蹈火,都不敢辭,少爺何必如此?」先扶了寶珠起來,自己才敢站起身來。寶珠道:「我有一件事求你。」松勇道:「少爺言重了,無論軍中將令,就是少爺的話,我敢違拗的麼?」 寶珠道:「不是這等講。這個獅子口是萬萬破不開的,破不開這隘口,如何進兵呢?我現在尋出一條小路,只有二十里,就到獅子口後路,但是幽僻異常,毒蛇怪獸,也不知多少,且有荊棘難行。我想來想去,別人萬不能去托他,惟有你是我的心腹,只好仗你的威風,借主子的洪福,如能行險僥倖,是你的平蠻第一大功,我自然極力保舉。我這幾天大張告示,慶賀新年,不過是先安的人心,攻他個出其不意。你如肯去,我替筠兒做你個幫手,你道好不好?」這句話就是寶珠的奸詐之收拾人心法。 松勇聽罷,忙道:「我去就是了。至於二少爺,萬不可履此危地,太太親生,只有一位少爺,倘有疏虞,如何是好呢?」寶珠深深一揖道:「足見你忠君愛主,公私兩全。三十日午後,領五百精勇前去,二更到彼,三更天動手,我在外邊點齊兵將,專候你信炮接應。」二人說定,松勇要出地圖來看了一看,然後辭去。後日黃昏之後,寶珠選了劉斌、木納庵等十員勇將,三千雄兵,八百名藤牌手,伏在谷口外邊,專候動靜,一齊進兵。 且說松勇三十日午刻,將自己訓練的五百親兵,傳進營中,打開幾壇好酒,備了許多美肴,同眾席地而坐,大飲大嚼,喜笑歡呼。吃到未末申初,就將此事與眾人說明,眾人皆有難色。松勇忿然按劍而起道:「我身為大將,尚不惜死,爾等性命獨尊貴乎?」眾軍唯唯聽命。松勇道:「大丈夫死於疆場之上,以馬革裹屍,方可留名千古。今日之事,有進無退,誓以一死報國!不同心者當斬而後行!」說罷,掣出劍來,怒目而視。 五百人齊聲道:「願隨先鋒效死!」松勇大喜,笑道:「貪生怕死者,非松家之軍。」於是紮縛停當,帶了繩索絨氈硝磺刀斧之類,奔小路來。松勇自己當先,領著五百人掘開亂石,進去果然荊棘如刺,怪石如刀,十分難走。松勇在前,撥開荊棘,不顧高下,望前亂奔,顛踣無數,松勇全無退志,極力向前。遇見無數蟒蛇猛獸,還有車輪大的蝦蟆,用刀斧砍去,並不見血,流出白漿來,只得把槍炮亂打,硝黃亂烘。也有高不可攀處,也有深不見底處,就用繩索牽掛,或用絨氈裹住身軀,滾將下去。爬山越嶺,迤邐而行,五百人也拼命追隨,還傷了二、三十名軍士。 二十里路,直走到三更天才到了。個個都有傷痕,或碰破頭顱,戳傷腳趾,鮮血迸流,不知疼痛。松勇同眾軍喘息一會,定了神,放起三個信炮,發一聲喊,飛奔殺來。松勇同這些兵丁,都是不顧生死來的,動起手來,怎肯放鬆?亂砍亂殺,眼都殺紅了。松勇這兩口刀,如同砍瓜切菜,週身腦漿護滿,好似血人一般。 這裡苗兵知道松營慶賀,並不開兵,大家歡喜放心,又是除夜,也就慶賀起來,吃得爛醉如泥,縱然防備,也不過阻住谷口,萬不料背後有兵殺來。此時從睡夢中驚醒,只說將軍從天上飛來,沒一個拈得槍棒的,又聽得招呼:「松勇來也!」就是那個飛天大將,都經過他的利害的,連那些兵器也不知在何處,抱頭鼠竄而逃﹔有些醉漢動彈不得的,就被踹死。 寶珠在外候信,到三更還不見動靜,深替松勇耽心。到了三更半後,才聽見信炮發動,傳令進兵,寶珠親自督隊,眾將下馬,各執擋牌短刀,直衝進谷口,裡應外合,獅子口立破。花殿齊、邱廉醉臥帳中,聽見人聲鼎沸,官軍殺進隘口,衣服都穿不及,幸喜眾將保護上馬,領苗兵敗回錦江。 寶珠鳴金,不必追趕,獲到馬匹器械無數。就將大營移進獅子口駐紮,仍令墨卿監督後軍,專折保舉松勇,部下四百餘人,皆有重賞。傳令歇馬三日,再為進兵。寶珠自回中軍大帳,紫雲、綠雲也接進來。寶珠吩咐行廚,治了一樽酒,同紫雲對酌。不知二人有何話講,且看下文分解。